“我……嗯,正是。”石小诗人已经走到围房门口了,实在找不出否认的借口,只好硬着头皮应下,“四弟,一起吧。”


    有懂事的小太监老远看见两个主子爷走过来,便殷勤地打起了竹帘。这一处虽然建在太和殿边上,却因宫殿年久失修而荒废许久,寻常来净手的并不多,偶有大臣从乾清宫散了朝,一时内急才会在此处解决,因此围房里的一应陈设倒是十分干净整洁。


    石小诗和胤禛并肩走进去,只见偌大恭房里并排放了两个恭桶,连个隔断都没有。


    “太子爷,请。”胤禛眯起眼盯着石小诗,他很敏锐地察觉到太子二哥的迟疑。


    “你先吧,我在外面稍等。”石小诗奋力挣扎,假装去研究架子上摆得整整齐齐的楠木盒。


    胤禛不解地偏过头,“此处两个恭桶都是干净的,太子爷为何要让我先?”


    石小诗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我想看下这几个盒子。”


    “不过是装手纸的,俱是内宫监纸房抄造,有甚新奇?”胤禛拿出两张淡黄色的手纸,将一张塞进石小诗手中,忽然笑道,“听说太子爷的毓庆宫处处华贵,难道连手纸都是特制,用不惯外头的了?”


    这话说的,语带机关内含陷阱啊。石小诗忍不住感叹,老四怪不得是九子夺嫡的最后赢家,问话挖坑的水平可真高。


    “四弟你都说了,这宫中各处的手纸都是内务府统一造办,连汗阿玛都用这个,我又怎敢僭越?”石小诗轻轻揉了把手纸,触感绵软细厚,比石府用的强上百倍,她迎着胤禛的眼神笑了笑,“看来四弟许久没上毓庆宫了,连声二哥都不愿叫,你我兄弟二人,本不该如此生分。”


    “太子二哥说的是。”胤禛听出石小诗语气中淡淡的强硬,便不好在这件事上纠缠,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净手了,请二哥稍等片刻。”


    他扭过身往恭桶边走,一面解着腰带,一面在心里嘀咕。太子向来孤高,不愿跟他这个弟弟一起出恭,也像是此人会做出来的事,可是方才在门口,太子脸上闪现过一瞬的躲闪,分明又是不对劲的啊。


    满心疑惑地解决完,整理好衣冠,胤禛才看见太子目不斜视地走进来,站在恭桶边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难不成有什么隐疾?胤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会意地转身退出去,“那臣弟在外头候着。”


    成为太子的这大半天就跟打仗似的,一刻也不能叫人松懈下来。石小诗做贼似的东张西望一番,确定只剩下她一人了,然后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做足心理准备,闭上眼解开衣物,小心翼翼在恭桶上坐下。


    她盯着剥落了一半的墙纸,根本不敢把目光移到腰部以下,尤其不想看到那个不属于她的玩意儿。


    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和松香恬然的气息,此刻石小诗终于获得了身心的解放,然而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飘上心头——宁寿宫那边,用着她的身体的胤礽,会怎么解决这些情况呢?


    ——


    胤礽此刻如坐针毡。


    在座的各位嫔妃都是他的老熟人了,可是从前都是以皇太子的身份与她们相见,大家恪守着礼制,他又格外珍惜名声,说话交谈从未有半点逾矩。


    可这会儿不同了,淑惠妃和端顺妃两个老太妃常年关在后宫里,日子无趣得很,康熙平时纳嫔妃都是小阵仗,不会请她们二人出来相见,唯有太子妃进门这样的大场合,她们才有机会出来热闹热闹。因此眼下高兴极了,一把一把地将自己这么多年攒的针线活儿掏出来,叫太子妃挨个点评。


    胤礽只能硬着头皮说好,这件绣牡丹好,那件金绿络子也好,下一件更好。话还没说完,又被皇太后请到炕上,亲亲热热地挨在身边坐着,叽里咕噜地用蒙语问他昨晚一切是否顺利,幸好胤礽打小满蒙汉语拉丁语都学过,倒不担心露馅,只是要装出一副憨笑的模样,着用蒙语一一应答过去。


    而堂下惠妃、宜妃、德妃、荣妃面上已经流露出不满了,毕竟她们四个听不懂,还以为太子妃是个趋炎附势的,专门来哄这个老太太开心呢。


    “罢了罢了,你们大概也乏了,”夕阳快要落到屋顶的时候,皇太后朝下头摆手,“都回吧,留小诗这丫头陪哀家就行了。”


    一大群宫眷终于走了,连宁寿宫的空气都清新许多。皇太后拍着胤礽的手背说体己话:“哀家这个太后看起来不管事,可保成也是看着长大的。这孩子打小没了额涅,命苦,万岁爷虽心疼他,但哀家说句良心话,皇太子这个位置,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他倘若有不顺意的时候,你多体谅便是。”


    胤礽听得眼眶微红,“皇玛玛,我都记下了。”


    皇太后点点头,“你这些妃母各有脾性,只要哀家这老骨头还在,便不会叫人欺负你,只是两件事哀家得趁现在跟你说,一是你要帮衬着保成,这也是太皇太后临走前的遗愿,保成他再受器重,也是个没经过事的,顶不住外头那些奴才诓骗,你打小在江南生活,汉臣之女,见多识广,若是太子行道上有了偏差,你定要劝住他!”


    “是。”胤礽心里惶惶的,既没想到太后不声不响地把他平日难处看在眼中,更没想到她竟对石小诗如此信任,把如此重担交到太子妃手中,只是胤礽觉得太后多少有些思虑过重了,他好好的一个皇太子,怎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二来,你们既已成婚,便要早日诞下子嗣。”见太子妃垂着头不声响,皇太后神情严肃起来,“去年温僖贵妃丧仪,哀家叫你来协理,就是想让你明白惠妃和胤褆的心思,趁着大阿哥家的伊尔根觉罗氏还没生下儿子,你得抓紧点,毓庆宫有了皇长孙,保成心里就更有底了,你明白吗?”


    “皇玛玛说的是。”胤礽眉心一跳,比起皇长孙,他更相信自己的才干,那才是让他在东宫位置上屹立不倒的根源。


    “你不要马虎,毓庆宫里是有几个格格,但是依哀家看啊,保成对她们不上心的,”皇太后揪了揪胤礽的脸颊,笑了,“长得真好,哀家越见越欢喜,保成也一定喜欢的紧。”


    胤礽大觉得尴尬,将头低下去,却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从大婚到现在,除了确认互穿时看了眼镜子,到现在也没好好端详现在的容貌。


    他耳根处有一点烫,心头升起一丝好奇,若是能早些回去看看镜子就好了,他自忖勘破外在皮相,在男女之道上颇为克制,为何皇玛玛笃定石小诗的这张脸是他喜欢的模样呢?


    ——


    “太子妃这模样生得真好,我看比毓庆宫里那几个格格强。”宁寿宫宫外夹道上,四公主落在最后,偷偷拉着妹妹五公主咬耳朵。


    “是啊,”五公主天真烂漫地点了点头,“四姐姐,你可得上心打扮打扮,别成天想着骑马射箭的,我可听说汗阿玛要给你议亲事了,往后嫁了小郡王,也不能被旁人比下去。”


    “浑说什么呢!”四公主明艳的脸蛋腾起绯红色,“我要告诉德妃娘娘,叫她给你请一屋子嬷嬷,好好管教你这张嘴。”


    被宫女们拥簇着的一众嫔妃并没有听到姐妹俩的胡言乱语,宜妃拉着淑惠妃和端顺妃问:“您二位方才可听明白了?太后和太子妃在说些什么体己话?”


    两个老太妃向来不爱掺和六宫的嚼舌根子活动,只笑说:“我们只顾着绣活呢,没留意。”


    惠妃扭过身来笑一笑,“宜妃妹妹想问什么啊?我虽然不懂蒙话,用脚指头也能猜到,左不过是关心他们新婚小两口,新媳妇进门,少不得提点两句。”


    德妃和佟佳妃对望了一眼,笑笑不说话。大家相处久了,心里都明儿镜似的,宜妃是天生热情天生好奇,而惠妃却是另一种性子,表面上最宽宏大量,实则心里很斤斤计较。


    果然惠妃说完了话,却拿眼角瞥耷拉着头走在最前面的伊尔根觉罗氏。同是正经的嫡福晋,她嫁进来时皇太后可没这么热络。


    “对了,三福晋呢?今儿怎么没来?”佟佳妃岔开话头去问默不作声的荣妃。


    “她阿玛今日过寿,昨儿就回都统府了,跟我告过假的。”荣妃淡淡地说,“我倒从不强求这些礼节,只要待胤祉真心就行。”


    宜妃心直口快地“哦”了一声,“也是,大福晋和三福晋都是爽快性子,每回见面说不上两句便要掐架,火药桶打翻了似的,不过往后啊有这么一位娴静端庄的太子妃在中间调和,说不定那两个就吵不到一处去了。”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伊尔根觉罗氏听在心里,只觉得心里猫爪挠痒似的不舒服。


    过了古华轩大家分道扬镳,惠妃快步走上前拉着儿媳妇问:“你今儿是怎么了,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身体有些不适,懒得说话。”伊尔根觉罗氏蔫蔫的。


    “午间在宁寿宫用膳你不还好好的?”惠妃早已摸透了大福晋的性情,揶揄太子夫妇时分明很有精神,八成是因为见到大家都帮太子妃说话,心里头不舒服呗。


    不舒服就对了,惠妃就是要在伊尔根觉罗氏心头拱起一把火。


    “你听话,早点跟保清生个小阿哥出来,我包管你从今往后在宫里的日子都舒舒坦坦的!”


    “额涅真奇怪,说得就像这小阿哥我想生,他自己就能蹦出来似的,”伊尔根觉罗氏差点白了惠妃一眼,“爷不乐意,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这孩子!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啊,若是要请太医开方子,额涅也能拉下这张老脸!”惠妃气得绞起手帕,儿媳妇是这个性子,偏偏又是尚书之女,不好在宫里当人面对她撒火。


    “知道了。”大福晋急着出宫,朝惠妃福了福身,急匆匆往宫门处去了。


    到了快要掌灯的时分,宫中万物撒上一层橙黄的光景,方才的热闹像潮水一样散去,寂静夹道上终只剩下惠妃和两个宫女。


    驻足片刻,她远远看见一架肩舆抬进了毓庆宫,上头坐着的人穿着素净,被夕光勾勒出挺拔纤细的身形,不必细看,也知道那是正青春好光景的太子妃。


    惠妃眼角滢然,心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仿佛看见了刚入宫的自己。


    那还是康熙五年,如今的万岁爷也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年天子,三位先皇后和温僖贵妃都还没入宫,只有她和荣妃早早地为皇帝作伴,那时的她们像御花园的春天一样灿烂,可是岁月啊,只在一眨眼间,就把她的人生遗落了。


    “惠妃娘娘,在想什么呢?”有人走了过来。


    惠妃猛地回过神,擦去腮边泪水抬眼望去,竟然是乾清宫的太监总管梁九功。


    “梁公公。”她微微颔首,这可是连她都得罪不起的红人儿。


    “虽是夏天,到底天色晚了,娘娘留神着凉。”梁九功也点了点头。


    惠妃侧身走到一边,这才看见梁九功身后的小太监手捧托盘,盘上放了根绿头签。她心头一颤,万岁爷已经一年多没翻过她牌子了,难道今晚——


    梁九功顺着她的目光,垂眸扶住她肩头,“奴才只是路过此处,今夜万岁爷宣了……德妃娘娘伴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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