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星门一关,胤礽从肩舆上下来,熟门熟路地负着手往惇本殿走。还没到东次间门口,却被站在廊下的小太监古庆拦了下来。
“太子妃主子,您刚到宫里,大概还不熟悉,这东次间是太子爷的书房,”古庆躬着身,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虽说您是主子,可太子爷他从不让旁人进,让奴才每日专门在这守着呢。”
胤礽点了下头,毕竟是自己定下的规矩,古庆谨慎行事,哪有为难忠奴的道理。
“成吧。”他识趣地顿住脚步,转过身去太子妃寝宫,春烟和秋筠远远看见,忙将竹帘打起来。
“太子妃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春烟很关心她主子的心情。
“刚从宁寿宫回来呢,那些娘娘一个个都是会吃人的主,咱们待会也别多问。”秋筠压低了嗓子,拿一双杏眼朝茶房方向使眼色。
春烟立马会意,太子妃八成在惠妃和大福晋那里碰了软钉子,气儿不顺,于是麻溜地拿了石小诗最喜欢的红茶桃酥,挑一个可心的银碟装了,小心翼翼往寝宫里送。
哪知刚进了门口,就听见太子妃漫不经心地哼着一首诗,什么“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听上去很是怡然自得。
春烟也是头一回听石小诗咬文嚼字,诧异地问:“主子要去秉烛夜游?这可是宫里!”
胤礽靠在博古架边翻书,猛地一愣,这毓庆宫还没人敢打断他呢!回过头,看见那小丫头好像是跟着石小诗进宫的,这才把那句“你是谁”生生咽回了口中。
“念诗呢,李白,太子爷喜欢的。”胤礽一扬眉头,示意春烟把银碟端过来。
哦,原来主子这是在琢磨太子爷的爱好啊。春烟松懈几分,又皱起眉头问,“今日一切可还顺利吗?”
“还行吧。”他自在地往案边圈椅上坐下,理了理衣袖,拈起一片桃酥放入口中细嚼。
这话不算骗人,作为太子妃的这一日虽然有些尴尬,宁寿宫的众嫔妃也着实聒噪,石小诗还在万岁爷面前害他失去了一大笔赏赐——可除了这些之外,他头一回可以舒心地干点自己喜欢的事,不必去应付汗阿玛安排的老师、索额图安插的眼线,更不用提防兄弟们在背后捅刀子。
他大可以做个自由的闲散宗室,只是这女子身份着实不便,若还能以男人的躯壳去宫外踏青走马,简直有些舍不得换回去了。
“那就好。”春烟舒了口气,“张三方才叫小随从带话过来了,太子爷大概被内务府的凌普大人绊住,如今还在太和殿,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主子要不再等等?”
凌普花样最多,八成找了一大堆废话跟石小诗拖时间呢,胤礽讥讽地笑了笑,吩咐春烟:“不等了,就叫厨房随意做吧,摆在南窗下的炕桌上吃。”
却见春烟一脸犹疑地不敢应声,胤礽摆了摆手说:“不妨事,太子爷不会生气的。”
好吧,膳桌很快抬上来了,餐食是按石小诗的喜好准备的,黑木耳拌圆葱、猪肉沫煎豆腐、鸡汤小馄饨,在炎炎夏日里用起来倒很清爽。
胤礽难得吃得如此清淡,入到腹中却觉惬意舒适,正准备叫一盏西瓜盅当饭后甜点,忽听得窗外闹哄哄的一片,随后秋筠迈着大步走进来,一脸慌张地说:“主子,侧福晋主子带着庶福晋和两个格格来了,您快去瞧一瞧吧。”
“她们现在就在外头?”胤礽放下筷箸,不敢置信地站起身。
秋筠苦着脸点头,为他打起了帘子。
胤礽走到门边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将起来。也怪他自己,想着眼下“太子爷”不在毓庆宫中,四位侧室必定不敢贸然登门,谁知道——
是他大意了!
台阶下站着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眷,浓烈的熏香扑面,几乎叫人睁不开眼,过了好半天才能定睛细看,还真是那四个被他安置在阿哥所的老熟人。
李佳氏和程氏前所未有地拉长了脸,仿佛是来上门讨债的,林氏倒是素来冷傲,不过这会眉眼间又多了些不耐烦之色,只有王氏傻乎乎地冲他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这一瞬间胤礽困惑不已,他印象中这四个侧室向来安静本分,笑脸迎人,怎会有如此出格的举动?
“主子,从左往右数,穿竹青的是庶福晋林氏,太湖营副将之女,穿鹅黄的是程格格,皇商程世福之女,穿嫩绿的是王格格,内务府包衣出身,上月刚入的宫,最前边穿玫粉的是侧福晋李佳氏,轻车都尉舒尔德库之女,是太子爷最宠爱的一位,您千万留心。”秋筠小声在一旁提点。
对李佳氏宠爱?他不过是觉得这四人里李佳氏说话婉转、听着舒坦些罢了,因此一年中多去过两回,有时忙于政务,不过借地而宿,倒也谈不上什么宠不宠爱不爱的。
胤礽默了片刻,摸着下巴问:“你们是来请安的?”
四个侧室对望了一眼,没人回答。
“侧室敬茶是明儿早上,太子爷此刻不在,你们不说话?那我回去了。”胤礽觉得莫名其妙,转身要走。
“奴才给太子妃主子请安。”李佳氏白了白脸,这才不情不愿地带头蹲安,然后一扭头冲王格格说,“你来说吧。”
“太子妃……主子,”王格格犹豫了一下,显然还在适应这个新称呼,“听说您这儿叫摆饭了,侧福晋带着我们特意过来的。”
“阿哥所离毓庆宫挺远,侧福晋倒是消息灵通啊。”胤礽目光往膳房茶房方向一瞥。
是哪个奴才这么不长眼,敢在刚入宫的太子妃身边充当眼线!幸亏是给他碰上了,否则以石小诗那个单纯性子,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李佳氏一双桃花眼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只装作充耳不闻,王格格讷讷地向后退了一步,站到庶福晋林氏身后。
“奴才听说太子妃是大家闺秀出身,怎么半点规矩都不懂?”程格格向前跨了一步,显然担任着李佳氏侧福晋的嘴替工作,着重朝胤礽开火,“这新婚头一日的晚膳,连太子爷都不等,就这么自行吃上了?”
胤礽肩头一颤,不气反笑,她们四个闹了这么大排场,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原来就给他编排出这个过错啊。
“吃上了。”他抬起乌浓的睫毛,平静地拉长了话音,“四位来的不巧,刚用完,就不留你们了,请回吧。”
程格格撅起嘴,气得直跺脚,“太子妃这是要赶我们走吗?”
“不然呢?”毓庆宫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寝宫,凭什么留她们。
“太子妃这么做,不怕传到宫里,不大好听么?”李佳氏一把将程格格拉下来,自己亲自上阵了。
好啊,好个侧福晋,好个程格格,往日温柔似水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吗?
胤礽心中腾起一丝厌恶,面上却浑不在意,抬起纤细手指掸去了衣领上的饼渣,这才朝着阶下众人说:“我等不等太子爷用膳由不得你们置喙,若是心中不服,四位大可以直接去问太子爷。”
他话说得毫不容情,面上却是一派春风和煦的笑容。
李佳氏恨恨地攥紧了手帕,小声道:“让我们去问太子爷……太子爷还能站在您这边吗?阖宫上下谁还不知您昨夜都没……”
“昨夜都没怎么?”胤礽收敛容色,挑高了眉头,目光直直看向李佳氏,“宫里在传些什么?”
李佳氏瞪大眼,猛地一哆嗦,讷讷地说:“没……没什么。”
她入宫有几年了,仗着出身不错,在好几个嫔妃宫里当过女史,自认见多识广,可除了先头几个薨了的皇后娘娘,像太子妃这样气场凌厉的,紫禁城里竟找不出第二个。
胤礽目光从李佳氏脸上滑走,其实那没敢说出口的话他心中有数,只不过眼下情况特殊,有心无力啊。
“你们退下吧。”
他不打算再和这四位不着调的侧室浪费口舌了,转身回房。人都散去后,胤礽仔细琢磨了片刻,将秋筠和于嬷嬷叫到跟前。
“春烟虽然是从石府带过来的,但是这丫头心眼实诚,此事得暂且交给你们,不可叫他人知晓,包括太子爷,”胤礽面沉如水地吩咐,“将毓庆宫所有奴才的名单,包括这几日因大婚调入毓庆宫当差的,细细整理出来,列一份给我。”
——
昏暗宫灯被两个引路的小太监举着,在无边夜色里一晃一晃的,引人入睡。天色很晚的时候,石小诗才一身疲惫地踏进毓庆宫,没留神被前星门外头的一个宫装女子吓出了魂。
“太子爷!”宫装女子一身玫粉,在黑暗里仿佛一片花里胡哨的鬼魂,猛地朝她跪下去,用带着哭腔的音调尖叫,“太子爷,奴才错了,奴才不该去招惹太子妃娘娘,娘娘竟把奴才赶出来了,请太子爷给奴才作主啊!”
“啊?”石小诗躲得远远的,害怕她像贞子似的扑腾过来,“太子妃把你赶出来了?”
“奴才只是想见您一面,”宫装女子也就是侧福晋李佳氏哭得梨花带雨,拿出了最楚楚可怜的神情和娇媚柔弱的嗓音,“更何况,更何况太子妃她有错在先……”
“停,停!”石小诗感觉头大,这女子口中的太子妃正是太子本尊,太子是千金之子,他能犯什么错啊,必定是披着太子妃皮的胤礽卷入了什么奇怪的宫斗环节。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决定暂时明哲保身,“知道了。”又看了眼恍若未闻的张三,添上一句,“这么晚了,那你先回去吧。”
宫装女子有些吃惊,“您不听奴才说说吗?”
“今儿乏了,不想听。”石小诗抿住下唇,等宫装女子退下后转脸偷偷问张三,“天色太晚了,我不大看得清,她……是谁呀,怎么说话这么矫情?”
没走远的李佳氏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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