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事情似乎又回到了罗尔白, 辛古丽威廉,艾洛德纯,阿尔纯, 奥古斯图, 波纳尔图,这些上一辈人的身上。
一切兜兜又转转。
她查了一圈又一圈, 最后又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那个黑暗而又支离破碎的谜团之中。
档案室里, 在波纳尔图的资料中,简纯看到了一张合照。
那张照片里一共有十个人,其中, 站在波纳尔图身边的就是年轻时的辛古丽夫人。
有时候简纯觉得, 奥古斯图老先生像是早就知道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事情。
他特意安排好了一切,将这些线索摆在简纯的面前,引领着她逐渐走进他们的世界之中。
可是简纯始终不知道,奥古斯图老先生——究竟是敌是友?
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只是因为他的夫人吗?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又源自于那场内战。
源自于皇室贵族和正文府资本的权力争夺,而这两者的权力之争远未结束,一直持续到现在,甚至延伸到未来。
事实上, 摆在简纯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逃离。
或者奋不顾身地投身于这场权力之争之中找出事情的真相。
然而不管是自愿还是命运的安排,她都已经离不开了。
她只能去赌。
去赌在这场权力之争中,她能找出事情的真相,并且想办法让自己站在胜利的一方。
哪怕尸骨无存。
哪怕粉身碎骨。
她也无怨无悔。
然而在真正面对生死决择之前, 她决定再去一次奇太兰。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 再次去见见那个永远沉睡在那里的夏洛蒂……
……
远处下起了雪。
呼啸而来的马车就是在一片风雪之中穿过的。
简纯坐在车上, 穿着披肩,戴着手套, 端正地坐在车子上面。
此时是圣诞节的前夕。
整个罗国已经笼罩在一片冰雪之中。
因为答应爱德图在圣诞节的时候回到庄园,所以简纯提前两天离开了学校。
她租赁了一辆马车,让车夫带着她前往罗国边境的那个贫民窟——那个名叫奇太兰的小城。
奇太兰……
说起这个城市,她几乎已经有将近三年的时间没有回过这里了。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恰恰是她对这里还保有记忆,却又认不出这里的变化的一段时间。
一路走来,周围的变化十分明显。
没有了布依顿礼堂的支撑,这里变得萧条了不少。
人们逐渐向着更大的城市汇聚,这里反而成了一片荒芜,没有人烟的地方。
她向着窗外看去,看着逐渐变得清晰的布依顿礼堂的尖塔,和一栋栋已经废弃的房屋。
她的目光变得复杂却依旧平静。
其他来这里的人也许只是借着这里的景物,怀念过去。
而她却深深知道自己只是过去的过客,一闪而过,没有掺杂任何情绪。
就在她观察的同时,马车行驶的速度慢慢减缓,直至停止,这时她才留意到,布依顿礼堂似乎已经到了。
车外传来马打响鼻的声音,紧接着,车夫从顶棚上走了下来,拉开脚架,随后将车门打开。
寒风在车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纷涌进来。
简纯微微打了个颤,然后站起身子,搭着车夫的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布依顿礼堂到了,小姐,”寒风声中,车夫说道,“以前这里还有几个表演芭蕾舞的姑娘,但是在那场瘟疫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了。”
“现在这里都荒了,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
“这没有关系,”简纯打断了车夫的话语说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好的,小姐……”
车夫的声音逐渐在简纯耳边消散。
说完最后一句话后,简纯提起了厚重的保暖裙摆,向着不远处的那一座尖塔礼堂走去。
这里也确实像那名车夫说得那样——已经荒废了很久。
院门也不知道被谁给拆去了,也可能在瘟疫之后被人捡回去卖废铁换面包了。
中央的礼堂顶部破了个大洞,不少积雪从屋顶漏了进去,从远处看去仿佛一片雪白之上镶嵌了一块黑色的宝石。
推开礼堂大门的时候。
扬起的碎雪,迷了简纯一脸。
恍惚中,她似乎听见了音乐的声音,就在礼堂里面,微微弱弱的,却又十分熟悉。
她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远远地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一个人。
雪光映照着那个人的脸,简纯看清了,那是一个无比熟悉的人,那是单白。
那个让她既爱又恨的少年。
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简纯不由得在心里想到。
他不是应该跟着罗尔白先生,在庄园里待着吗?
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里?还在这么一个大雪纷飞无比寒冷的冬日。
问题虽然没有想通,但简纯注意到,在舞台旁边还真摆放着一个老旧的留声机。
音乐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虽然不知道单白是怎么把那个老古董修好的,反正现在它已经能吱吱扭扭地再次响起了。
第52章
圣诞节的前夕总是藏着许多不如意。
但当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 人们却总是笑着说道:“圣诞快乐,一切的一切……”
……
雪花随着音乐的旋律,在空中飘扬。
简纯站在最后一排座椅后面, 隔着茫茫一片雪, 向着那个少年看去……
他坐得板直,一如既往, 就那样面对着空无一人的舞台, 静静地看着。
好像——在他眼中。
这个舞台上,从来都不是一片萧寂。
就像三年前的那个冬天,他坐在这里观看时一样。
而那个名叫简纯的“天鹅”, 一直都还在上面舞蹈。
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又在这里坐着看了多久。
但在这一瞬间里,简纯知道他真的很爱自己。
这是一种纯粹的爱意。
而这种爱意,在混乱黑暗的时代里,是唯一纯白的存在。
为什么自己和他之间要掺杂这么多其他人的因素?
为什么这种纯粹的爱意不能产生在自己的身上?
指尖掐在掌心,是一种迟顿的,麻木的疼痛。
简纯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想要在这种纯粹的爱意中落荒而逃,然而她的内心在呐喊。
为什么你不恨我?
为什么你要如此爱我?
我们不应该生来就是在恨中纠缠, 彼此怨愤吗?
你这样爱我,爱那只不应该存在的“天鹅”,那我应该如何面对你?面对你那纯粹的灵魂呢?
歌声愈加激烈。
空灵的声音在礼堂中回荡着。
简纯看着远处的少年。
看着那名少年从记忆中的弱小刻板,逐渐走向坚定强大。
在这一瞬间里。
他似乎不再是罗尔白家的小先生。
简纯也不再是那个带着希望却走向黑暗的苦行者。
在这里, 在此时, 他们都只是普通人。
一对普通的, 年轻的,对爱情有足够幻想的理想主义者。
他们在这里相遇, 相知,坠入爱河,被迫分离……
可是命运总是会让他们再次相遇的。
音乐声中。
简纯向着舞台走去。
伴随着脚步落在木板上的声响,简纯一步步地,向着前方的少年走去。
雪花在她身边飞扬。
少年回过了头。
茫然的目光在纷飞的雪花中,逐渐汇聚在了简纯的身上。
近了。
她抬起了手,他吻上了她的手背。
他们在漫天的雪花中舞蹈,亦如当年她穿着那身白色的芭蕾舞裙,在舞台上翩翩起舞。
雪花迷住了他们的眼睛,也蒙住了他们的心。
他只是跟着她的步伐,在这已经露天的破旧礼堂里相拥而舞。
这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去,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身上所背负的重担。
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情侣,在这寒冷的圣诞节前夕,跳着一段不知名的舞蹈。
她没有抬头。
他也只能看到她头顶黑色的发丝。
雪花落在她的发丝上,被他呼出的热气所淹没,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悬挂在那漆黑的发丝上。
他们在音乐声中舞蹈。
在无人知晓中放荡肆意。
这么尽情的舞蹈,然而她却知道,音乐结束的时候,就是他们说再见的时刻。
单白可以不用面对现实。
可以一直喜欢那个不应该存在于世的“天鹅”。
但是简纯却不可以。
她必须要去做一些事情。
必须要走下去。
走上那一条也许只有她独自一人的险路。
她要去面对。
她也只能去面对。
然而她不能面对自己的感情。
甚至过了今天,她就会忘记自己对单白的爱。
那个时候的简纯,只会记住——简纯是恨单白的。
她是恨罗尔白,恨贵族,恨这个腐朽时代的。
她不能去爱。
她只能去选择忘记。
心理暗示……
她轻轻笑了一声。
这可真的是一个好东西……
她注定要走上这条路,她注定不能爱上任何一个人。
这是一条苦行者所走的道路,但她却甘之如饴。
因为在她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责任。
无数的,像是她一样的“简纯”还在负重前行。
为了那个飘渺的未来,她也要赌一把,走下去……
想到这里,简纯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抬起头,在单白眷恋的目光中不由得想到:可能这个小傻瓜还不知道,名叫简纯的这个人,永远都不可能与他真正相爱。
这一别,就是放手前最后的一次相拥。
也就相当于算是满足了他的愿望吧。
圣诞快乐……
我永远不能言说的爱人……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握住了少年有些冰冷的手指。
在音乐声结束的同时。
看向他,轻声问道:“你爱我吗,单白?”
“我爱你……”单白回答道。
简纯的眼圈微微有些泛红了。
她低下头,像是逃避单白的目光一般,再次轻声地问道:“你真的爱我吗?”
“我真的爱你……”
“那你闭上眼睛,”简纯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闭上眼睛,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单白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感受着自己的世界由雪白到黑暗。
他听见了很多的声响。
有风吹过屋顶发出的呼啸声,有脚踩在积雪上的嘎吱声,还有布料摩擦她踮起脚尖的呼吸声。
她的鼻尖似乎距离自己的脸颊只有几毫米的距离。
淡淡的热气拂过他的皮肤,让他不止一次觉得,这就是一个梦境。
“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在她身前,简纯轻声说道,“你没有遇见过我,也没有在这里停留很长的时间。”
“你爱的不是我,而是那一只天鹅。”
“你喜欢它,一直如此。”
“可是它却已经死了,在三年前,死在了红房子里。”
“你忘不了她,便一直在寻找她。”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把这些都记在心里。”
“谁问你,都这样回答。”
“简纯和单白,明面上——只能作为仇敌存在……”
单白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他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去拒绝,去挽留。
但是简纯却在他将要张开嘴的时候,亲吻上了他。
一个无关于感情,只是作为告别的亲吻。
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封锁住了他的心。
也锁住了她的心。
就这样告别吧,简纯在心里想到,用最美好的方式,铭记这不得不分离的时刻。
不会伤害任何人。
就这样结束吧……
后来简纯去了那里,单白并不知道。
他只是闭着眼睛,站在那里。
感受着身前逐渐变得空荡而寒冷。
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一吻。
一切融入了安静。
……
“圣诞快乐。”
简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淡淡地,似乎是风留下的痕迹。
“我曾经爱过的,小先生……”
……
第53章
这里埋葬着朋友和我的过去, 过往的一切终将被时间掩埋,只有未来无可取代,无可比拟, 充满期待。——简纯。
……
这里有一座空坟。
看守这里的是一位老人。
老人每个月都会得到一定的报酬, 于是他成为了这些荒坟的守墓人。
这些年罗国人经历了太多,17年前的战争, 六年前的瘟疫, 各种天灾人祸……
无数人死在了这混乱的年代里,有很多人客死他乡,于是在这座荒凉的墓园里, 很多只有几件衣服没有尸骨的空坟。
在这个混乱年代里, 更不缺少病人和将要饿死的人。
饥饿的平民为了眼前的一小块面包,就可以打得头破血流。
但是贵族却依旧优雅地坐在他的庄园里,享受着下午茶和糕点。
这种阶级的区别,在罗国是十分常见的……
算起来,这应该是老人看守这座墓园的第10个月份了。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老人逐渐熟悉了这座墓园,也逐渐了解了“那个人”的内心。
“那个人”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老人和她虽然只见过一面, 却难以忘记,不能忘怀。
老人孤身一个人住在墓园边上的小木屋里,是老人自己搭建的守墓人住的小木屋。
有时——天气好一点的时候,他会顺着墓碑一个个地看过去, 给那些已经逝去的人的墓碑前, 放上一束刚刚采摘下来的花朵。
花朵上还带着露珠, 可能是他在墓园边上顺手采的。
没想到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居然还有如此明艳的花朵生长出来。
他想, 这可能就是新生的希望吧……
时间久了,看的也多了,其中两块有些奇怪的墓碑也就引起他的注意了。
其中一个是早些年的木头碑。
可能当时刻碑的人时间匆忙,也可能是刻碑的人年纪过小。
木头上的痕迹很浅,有一些已经模糊不清了。
不过他依稀能看出来,上面刻着一句话:“夏洛蒂——一个自由而纯洁的灵魂。”
比起这块碑,另一块碑要更大一些。
那一块碑上刻着:“这里埋葬着夏洛蒂和她的朋友,过去终将被掩埋,只有未来,无可取代。”
夏洛蒂——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吗?
每次走到这里,老人总是看着这块碑想到,这难道是一个落魄的贵族?
难道他的家人当时没有钱给她立碑,等到有钱之后特意在旁边修建了一块气派的墓碑?
那为什么不直接在这座坟上重新修整,而是在旁边再修建一座坟墓呢?
他想不明白,也没有再想。
不过他之所以格外留意这块墓碑,也不是因为它上面的句子一眼就吸引住了他。
而是因为其中一块墓碑,就是他亲手刻的——无名之碑。
大约一年前,曾经有一个奇怪的客人来找他。
那是一个穿着华美裙子的贵族小姐。
她的帽檐拉得很低,那天他的小屋子里又十分昏暗,所以他并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
在他的记忆中,那个贵族小姐是突然出现在自己小店门口的,老人会给人刻碑,这个年代,刻碑偶尔还是有人需要的。
而那个时候的贵族,通常是不会来这种落魄平民居住的地方的,而他的客人也多是只能拿出几个铜币的可怜的平民。
贵族老爷们来这里也是过来羞辱他们的,他们常常以欺压平民为乐。
所以那时的他也只是以为,她像其他贵族一样,在路过这里时,想要笑话他的穷酸模样。
“这里没有你想要的金银首饰,”他站在门里,有些粗鲁地朝着门外,穿着华美裙摆的贵族小姐说道,“如果你只是想要嘲笑我穷酸的话,那么已经达到你的目的了,小姐。”
虽然他态度十分恶劣,但是屋外的那位贵族小姐却没有丝毫的退缩。
她拨开挂在门上有些破烂的布帘,大步走进屋子里,丝毫不顾忌布满灰尘的地面会染脏她漂亮的裙子。
“我想要请你帮我刻一块碑,”在他身前,那位小姐轻声说道,“然后送到布利顿礼堂附近的那片荒坟那里。”
看见这位贵族小姐似乎并没有想要闹事的样子,老人的态度不像是刚才那样强硬了。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摘下手套,将自己的手掌在围裙上面擦拭了几下,慢慢接过了她手中的银币。
几声清脆的声响过后,他将银币收起后,才向着院子里走去,从众多石碑里挑出一块特别满意的,拿起凿子,粗声粗气地朝着那位小姐问道:“上面要写些什么?”
“夏洛蒂,”她轻声说道,“请你刻上,这里埋葬着夏洛蒂和她的朋友,过去终将被掩埋,只有未来,无可取代。”
“那你的名字还用刻上去吗?”叮叮当当的凿刻石头声中,老人向着那位小姐问道。
那位小姐轻轻地摇了摇头,随后说道:“这就不用了,无名之人,无名之碑,正好相配。”
“另外,”她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问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帮忙照看一下那个墓园。”
说到这里,她又继续补充道:“我会付给你相应的报酬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话音落下,老人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接着回答。
他只是低着头在那里凿着石碑,像是顺口问道:“是你身边的什么人去世了?还要这么隆重地请人守墓。”
“能让你们贵族小姐专门跑到这样荒凉的地方,去修这样一座坟墓,去世的一定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吧……”
那位小姐的声音很轻很轻地说道:“应该是朋友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像是在怀念着什么,也像是在为什么事而感到伤心。
“朋友就是朋友,”老人用力敲打着金属凿子,不满地说道:“不要在这里说些犹豫不绝的话,难道因为她死了,你们之间的友谊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了吗?”
“是我配不上她了,”老人的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位小姐似乎是在徘徊,紧接着,继续说道,“一些事情总归是不要管,不要问,不要做,是我不懂这个道理,才会,毁掉了我和她之间的约定。”
“如果她还在的话,应该也会怨恨我吧,”她轻声说道,“毕竟是我失约在先。”
“所以就算是她怨恨于我,我也无怨无悔。”
这句话听上去十分沉重和压抑。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应该说出来的话语。
老人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就此闭上了嘴,默默做着手里的事情……
……
当时自己好像并没有看透那个姑娘。
老人站在墓园里面,将一束刚刚采摘下来的小花放在那座石碑前面。
不过——就算是现在的自己,也可能看不出,那个小姑娘内心的真实想法吧……
像她那样“独”的人……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在心里想到。
他总是觉得,如果像她那样活着,那——一定是很累的吧。
总是要保持着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可是内心里却又是滚烫热烈的。
就像是包裹在寒冰内的炎热,无论是温暖还是寒冷,在不敲碎那层外壳之前,谁又能看得出来呢?
就像——如果她不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那么——谁又能理解她的真实用意呢?
他依然记着,那位小姐站在这里,向着那块小小的木头墓碑看去时的眼神。
那种夹杂着泪光,却始终不肯掉落的复杂情绪。
总是那么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之中。
即使他们素不相识。
他也依然觉得,这个姑娘一定经历了很多事情,才会有如此深沉的内心,才会有那样的感情流露。
就是因为这种感情实在是太“独”了,所以才会觉得她可怜吧。
这种总是独来独往,不与人商量,不与人结伴,看上去像是性格孤僻不合群的模样,才会让人心疼吧。
但是她仿佛又是那么强大。
可以不用依靠任何人,就足以撑起这整个世界,不用任何人陪伴,就可以化解内心的孤独。
可实际上她真的是这样吗?
他不由得在心里打上了一个问号。
一个人在没有朋友家人的陪伴支持下,就想要一路走下去,实在是太难了。
他了解这种痛苦,所以他才更觉得那个姑娘的难过之处。
在这混乱的年代,他送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朋友,亲人。
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感觉——她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没有朋友、亲人,就这样孤独走下去的苦行者。
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她是否是真的快乐,他只是感觉到了一种共鸣,就像是见到了和自己相同的人一样。
所以他答应了她的请求,并且将自己的那个小铺搬到了墓园这里。
为那些死去的人们,守护一座座碑坟。
他想他会一直在这里,直到自己彻底老去,再也不能动弹,然后失去生命,悄无声息地死去。
在自己真正离世之前,他会完成那个姑娘的心愿,替她守护这里,看护这一方墓园里安静的灵魂。
那安静而又纯粹的灵魂。
那不沾染世间罪恶的灵魂。
他想这样的他,也算是有点用处了吧?
在亲人全部离世,在所有朋友离去的岁月里,替这样一位姑娘守住了她内心的安宁之处,保留了她内心的纯洁,让她去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
——也算是将自己枯槁的生命,燃放出最后的能量吧。
不管怎么样,他也希望那位小姐可以找到内心的归宿。
最起码不要像自己一样,孤独地走完这最后的人生。
她还年轻,她的生命还漫长。
她不应该如此垂垂老去,从青春走向暮年。
她要去奋斗,为了她心中的梦想。
即使这个梦想遥远,但也要坚持走下去。
他想,她会走下去的。
因为,她身上的顽强告诉他。
她会勇往直前,永不退缩。
……
第54章
“轰隆——”
惊雷在空中乍响。
深秋时节的雨, 总是带着寒冷和潮湿的意味。
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依旧有细小的寒风,从缝隙里挤入, 降低室内的温度。
祷告结束后的简纯坐在床上, 掀起被子,靠在枕头上, 准备将帷幔从床顶上放下来。
“简纯, ”在她身前不远处,佩倪安普说道,“你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吗?”
“没有了, 安普小姐。”简纯答道。
“那我将屋子里的灯关上了。”佩倪安普说道。
说完这句话, 她将屋子里的灯关上,随后向着床铺走去。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只有窗外的天空,不时映照出几道闪电的光影。
时间过去得很快,似乎只是转瞬之间,就已经到了又一年的深秋。
简纯摸着黑,将床顶的帷幔放下来。
她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利益和平等, 当真是不能共存吗”这句话。
这是她在去年圣诞节回到奥古斯图庄园时,向奥古斯图老先生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那时正好下着雪,奥古斯图老先弋㦊生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扬的大雪, 安静地看了好久, 才说道:“简纯小姐, 温暖和寒冷可以共存吗?”
“当然不可以,”简纯语气有些刻板地回答道, “但是,我想我并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你对我的防备之心再一次加重了,”奥古斯图老先生叹息一声,将自己的目光从窗外收回,问道,“如果可以的话,简纯小姐,请告诉我其中的原因,好吗?”
“没有什么原因,先生,”简纯语气冰冷而又快速地说道,“反正我天性就是一个凉薄的人,难道不是吗?”
“你调查到了什么?”
奥古斯图老先生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了下来,捏着眼镜腿,用真丝的布料轻拭着镜面。
虽然他说的是一句问话,可他的意思却像是已经知晓了简纯的全部行踪。
自然——也包括了简纯在学校里的调查。
“你一直在监视我,”简纯说道,“是你引导我去调查这些事情的真相。”
“你在利用我,就像其他人一样,我看不出来你和他们之间的区别。”
这句话后,简纯看到奥古斯图老先生的背脊逐渐弯曲下来,他像是因为十分悲伤,而变得更加苍老。
“是的,亲爱的,你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奥古斯图老先生像是忏悔一般地说道。
在他的话音落下时,屋子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简纯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承认得如此痛快,这超乎了她的设想,一时间,让她之前所准备的其他诘问,全部失去了用处。
所以她选择闭上了嘴,暂时地,保持着一种沉默的状态。
“咔哒。”
在这安静之中,奥古斯图老先生将擦拭完的眼镜放在桌子上面。
他双手交叉放在了胸前,闭上眼睛,声音有些颤抖和悲痛地说道:“简纯——我很抱歉,对不起……”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弯着腰轻声说道,“我必须要布下这么一个局,让你快速成长起来。”
“因为只有你,才是改变这一切的希望啊……”
“希望——”简纯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道:“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让一个大贵族——如今罗国数一数二的人物,对我这么一个平民,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吧,”简纯说道,“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大家族的小姐,只是一个出生于贫民区的下等民。”
奥古斯图老先生没有否认,只是缓慢地,点了点头。
“从罗尔白先生来到庄园开始,你就已经着手调查我的身世了,”简纯肯定地说道,“你从那时候就开始怀疑我的身份,并且怀疑我并没有真的失忆。”
“是的,是的,你说的没有错……”
奥古斯图老先生叹息一声说道:“我知道我这样做很自私,也很没有绅士风度,但这却是我唯一能做的。”
“你就不怕我恨你吗?”简纯的声音很轻,她看着这个老人,说道,“还是因为我只是一个平民,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
“当然,”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低笑着说道,“我也欺骗了你,我隐瞒了,我没有失忆的事情,借此在你这里站稳脚跟,这样,我们也算是打成平手……”
“不,亲爱的,”奥古斯图老先生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你却这样做了,”简纯说道,“我在这里所听到的,所看到的,所学到的,包括后来去东尼女子学院,在那里遇到的人,接触到的事情,不都是你刻意安排的吗?”
“我会走到今天,也都是因为你,奥古斯图先生,我曾经把您像父亲一样尊敬,但您却是这样待我,您还不如一开始就把我丢在路边,任由我病死、饿死,无论怎么样都好,总好过现在这样。”
“你让我的灵魂沾染上了罪恶,让我受这世界上最苦的刑罚,走上这条不归路——甚至一眼就可以望到我的归宿。”
“是豺狼,是虎豹,他们会将我打入地狱,永远不能翻身……”
说到这里,眼泪渐渐从少女的脸颊上滑落。
她看着老人的身影,嘴中喃喃说道:“可我并不恨你,因为是您给予了我这一切,给予了我家的温暖……”
“我不能违背我的内心,我是感激您的……”
听到这里,奥古斯图老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睁开眼睛,却依旧低垂着头,避开简纯的眼神,将茶水倒入了杯子里面。
“荣誉和责任总是同时存在的,”他轻声说道,“你想有多大的土地,就要担起多大的责任。”
“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牛羊都是你的,那么照顾它们的责任也就是你的。”
“这庄园里的人是你的,钱财也是你的,所以你就要为了它们而奋斗,去守护这座庄园。”
“这就是贵族,这就是我们的利益,这就是我们的责任。”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生活的意义就在于轮回,你有了荣誉,你就不能躲避责任,这就是生活的意义。”
“你问我利益和平等能否同时存在?”
“我的回答是可以,也不可以。”
“有了利益,就会有争斗,有了争斗就会有阶级,弱肉强食,这是自然的法则。”
“所以真正的平等不会存在。”
“但同时社会又是公平的,我们尊老爱幼,保护同胞,努力将伤害降到最小,将社会维持在平衡的状态之下。”
“所以它又是公平的。”
“平民可以通过努力获得钱财,有了钱才可能掌握权利,从而进入上流社会,成为新兴贵族。”
“而贵族也会落寞,变得贫穷,失去他们的头衔和财富,成为一个平民。”
“周而复始,往复循环……”
“一代又一代的贵族交替就是这样形成的。”
“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隐瞒了自己没有失忆的事情,但总归是我撞伤你在先,我想要赔偿你,让你留在这里在后,你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孩子们,总有自己不得不说的苦衷……”
“所以,我真的很抱歉——”奥古斯图老先生再一次重复道,“对你,对爱德图,都是如此。”
简纯没有接着说话。
她看着奥古斯图先生苍老的模样,深深吸了口气。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战争……”
奥古斯图老先生说道:“剧烈的社会变动,不断地文化交流,利益,掠夺,侵占,死亡……”
“这些都会造成一个文明的紊乱和崩塌。”
“原有的社会模式不能再利用,人群被打乱重新划分,这些都会造成悲剧的产生和历史的演变。”
“而罗国就是在经历这样的变革。”
“各国间的战争是从二十五年前开始的,它发展迅速,规模宏大,世界上大大小小、形形色色,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卷入了这场战争之中。”
“罗国,也不能避免。”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文化和底蕴,有自己的理论和治理国家的方式,这种带有破坏性的强烈冲击,所造成的影响,就是国家社会根基动摇的开始。”
“旧制度与新制度,旧秩序与新秩序……这些都在不断碰撞、融合、变化着。”
“罗国也从自我封闭的状态而被迫打开,被迫接受这一些新的正文治制度、新的思想。”
“正文府和资本,就是在那个时候走上历史舞台的……”
“可能因为罗国还是一个很小的国家,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这场各国间的战争并没有波及到这里,到最后,也只是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波及到我们这里。”
“那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场战争?”简纯问道。
“大概是因为新旧殖民主义矛盾,各国家经济发展不平衡,获取更多的资源以及秩序划分不对等的大背景吧。”
奥古斯图老先生叹息着说道:“不过,现在说起这些都已经没有用了,历史已经形成了,后果也已经产生了,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去弥补,弥补社会上巨大的空缺。”
“那为什么会是你呢?”简纯强撑着声音问道,“为什么是你要去做这些事情,而不是别人?”
“总有人会站出来的,”奥古斯图老先生轻声说道,“如果没有这一领头的人,那么,迎接这个国家的就是被殖民和死亡。”
“宁愿战死,不要饿死,宁愿反抗,不要苟活。”
“这是波纳尔告诉我的话,我直到现在才真正读懂了它。”
“简纯,这件事情谁都可以站出来。”
“但是如果没有一个人领头呐喊,人们就会龟缩起来。”
“不管我是出于什么立场,贵族也好,平民也罢,就算是只为了爱德图,我也必须这样做。”
“因为这不仅关乎我的未来,更是你们的未来,他的未来。”
“我们这一代人已经老去,不管未来怎样,对于我们的影响并不严重。”
“可是你们不一样,你们活在当下,活在未来。”
“如果我们不奋起反抗,那么我们的下一代呢?”
简纯的目光注视下,奥古斯图老先生颤颤巍巍地将茶杯放在嘴边。
他轻抿一口茶水说道:“我快要死了,简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只能做到这一步,未来胜利的一定是政文府和资本,未来也一定只属于你们……”
……
第55章
二十五年前爆发了一次席卷世界各国的战争。
这场战争持续了三年多。
最后, 在第四个年头结束。
战争结束后,罗国迎来了三年的修复期。
然而破碎的家庭,外来文化的入侵, 各国之间权力利益之争……
这些最终导致罗国爆发了近代本土第一次内战。
这场内战持续了七年, 战后罗国迎来了十一年的休养生息时间。
十一年的时间并没有使皇室、世袭大贵族、正文府的权力之争真正解决,权力利益之争持续不断, 内战再次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
第一次内战时, 罗国正文权分成了两派:保守派和平权派。
如果说保守派代表的是罗国皇室和本土世袭大贵族的权益。
那么,平权派所代表的则是外来文化与罗国本土文化冲击后,所产生的一种新的文化, 它表面上由正文府出面组织两级议会, 代表大多数平民的利益。
“世界的大格局如此,”奥古斯图老先生说道,“现实背景如此,时代造就如此,资本和正文府必定兴起,这是人类文明进步的选择,符合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
“保守派终将落寞,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从皇权贵族走向资本正文府, 这究竟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在这个艰巨的过程中,我们可能需要一年的时间,两年的时间, 甚至是十年, 二十年, 三十年,一百年……”
“我们不能保证在这个时间里, 罗国一定会是安全的,漫长的岁月里,总会有无数次战争爆发,无数个变故发生。”
“我们没有时间等待,等待罗国乃至世界各国自然演变成应有的模样。”
“那你想要怎么做呢?”简纯在他身前轻声问道。
“我下了一盘棋,”奥古斯图老先生说道,“现在就只差最关键的一步,缺少一个统帅整盘棋的将领。”
“你想让我去做。”
简纯的话里带着疑问,但语气却十分肯定。
她看向奥古斯图老先生,问道:“为什么选择我?”
“你明明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比我更合适的人,甚至你可以从小培养一个人,让他成长为你最希望的那样……”
“有时候——一个老人还是希望,能够顺其自然,”奥古斯图老先生说道,“我当然有那个能力去培养一个,但这样带有目的性的行为,会伤害一个人纯真的心灵。”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简纯的手指捏紧,指尖掐在掌心,却丝毫疼痛也没有感觉到,过了片刻才轻声道,“我说的对吗,奥古斯图先生?”
“对于你来说,伤害一个幼小的、纯真的心灵,是可耻的,但如果只是伤害一个刻薄的、不讨喜的灵魂,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是吗?”
“反正简纯就只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活该生活在黑暗里,活该负重前行,受人唾骂。”
“因为她生来就如此,命运造就了她成长过程中的无数苦难,那么,即使再多的苦,再多的难,她也可以承担得起,承受得住。”
“因为她是简纯,所以她就应该是这样——”
喊声在屋子里响起,简纯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惶恐,而又愤怒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燃烧,让她喘着气,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一声叹息,似乎压垮了老人的脊柱。
他站起身,朝着简纯深深鞠了一躬。
在弯下腰的同时,老人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会是罗国的希望,整个民族的英雄。”
“我不会说出拒绝你的话,”眼泪顺着简纯的脸颊滑落,她红着眼眶,却倔强地不去擦拭那抹泪痕,“你知道我一定会按照你说的去做,你却还是要选择我?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歇斯底里后的平静,喃喃问道:“是因为我是简纯吗?”
在简纯略显单薄的身前,老人依旧弯着腰。
似乎只要简纯不去扶他,他就会一直在这里弯着腰站着。
“正是因为你是你,”奥古斯图老先生说道,“不是因为简纯,不是因为身份,不是因为所有的一切。”
“只是因为你是你自己,你追求自由、平等,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会保持你应有的战斗精神。”
“你不会因为金钱而改变,不会因为权利而改变,也不会因为情爱而改变。”
“这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就是你前进的动力,你会一直走下去的,这就是我所坚信的。”
“你可以恨我,可以怨我,因为是我利用了你,利用了你对老人的关怀,利用你对这个家的留念套住了你。”
“让你不得不答应——这个不合情理的要求。”
“我对不起你,简纯,真的,对此我感到十分抱歉……”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答应我,答应我努力去完成这一系列远大目标……”
“就当是我最后的请求吧……”
脑海中奥古斯图先生的声音逐渐远去。
简纯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闭上了眼睛。
通往胜利的路总是漫长而艰险的。
而简纯就是在这样的一条路上独自前行着。
她不能将自己背负的重任告诉任何一个人。
她可能就这样一直孤独地走下去。
甚至——她可能还没有看到终点,就已经死去了。
最后的真相可能不会公之于众。
她将永远也洗不清身上的污点和泥泞。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她曾经不止一次这样问过自己。
但就像奥古斯图老先生说得那样。
她一定会走下去的……
可能就是因为她是简纯,也仅仅只是简纯,一个不会受到利益、权势诱惑的简纯,所以才会这样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虽然奥古斯图老先生谈到这个计划全面展开,大约是在一年之后,从简纯在东尼女子学院毕业时开始。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事件开始的第一步,就是奥古斯图的死亡……
……
夜晚逐渐变得安静,除了雨珠拍打窗户的声音以及那不断响起的雷鸣声。
此时,走廊的灯已经熄灭了,时间也早已过了午夜。
可是忽然之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楼梯那传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跟在院长身后的安德鲁女士问道。
“是奥古斯图老先生庄园的电话,”院长说道,“奥古斯图老先生发生了意外,现在危在旦夕,要求简纯立刻回到奥古斯图庄园。”
“在这样的一个雨天吗?”安德鲁女士问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院长摇了摇头说道:“你去将简纯小姐叫醒,我去迎接奥古斯图庄园里来的汽车。”
“那我要怎么说呢?”安德鲁女士问道。
院长抿了下嘴,答道:“就说是奥古斯图老先生临终前要进行遗产分配。”
“她是奥古斯图老先生的女儿,同样有权利分走他的一部分财产……”
……
第56章
“轰隆——”
雷声伴随着闪电响起。
简纯穿着身墨绿色的裙子, 手中提着煤油灯,跟在安德鲁女士身后,步履匆匆地向着楼下走去。
整个过程, 两人都显得十分安静。
只有不断响起的脚步声和屋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在楼梯间回荡。
刚才安德鲁女士去房间里叫简纯的时候, 简纯还没有睡着。
所以她很快就换上衣服,跟着安德鲁女士出了房间。
“快点, 亲爱的, ”安德鲁女士说道,“奥古斯图庄园的车子已经在等候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简纯问道。
吹进楼梯间的寒风带着雨丝让安德鲁女士不禁打了个哆嗦,说道:“是个悲剧, 亲爱的, 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简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安德鲁女士接着说道:“奥古斯图先生——遇害了。”
这句话落下,简纯的心仿佛也随之沉到了谷底。
之后,两人都十分安静。
一个因为还没有从奥古斯图老先生去世的消息中走出来。
另一个则是忧心忡忡满腹心事。
她们走下了楼梯,一直来到礼堂的门口。
空中的雨不断落下,打在车顶上,发出一阵阵密集的“噼啪”声。
简纯顺着煤油灯昏暗的光亮望去,只见不远处那停着一辆汽车。
橘黄色灯光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明亮, 就连眼前的雨珠也变得清晰。
简纯将煤油灯交到安德鲁女士手中,随后提起裙摆,打着伞,向着那辆汽车走去。
在她身后传来安德鲁女士的声音, 她说道:“一路顺风——简纯小姐。”
简纯没有回头, 走到了院长身边, 而院长在接到电话后出于对奥古斯图先生的尊敬早就候到了这里。
“请你节哀,”院长将手搭在简纯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次回去再回来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请多保重,简纯小姐。”
说完这句话,她替简纯拉开车门,在简纯坐上后座后,一声轻叹,将车门关上。
汽车发出轰鸣声,颤动的感觉从掌心传来,简纯将手从座椅上抬起起,放在膝盖上面,舒缓了一下第一次乘坐汽车的不适。
透过玻璃,她看到院长走向安德鲁女士,在最后向着车子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后,便转身走进礼堂。
简纯回过身子,感受着身下的颠簸。
汽车很快行驶到了公路上。
简纯坐在车子后座,朝着前面正在开车的管家看去。
“到底发生什么了?”简纯急促地问道,“我怎么听说是奥古斯图先生遇害了呢?”
“计划提前了。”
管家没有直接回答简纯的问题,而是这样实兀地说道。
“什么意思?”简纯蹙起眉头,问道,“计划不是在一年后开始吗,怎么会突然提前?”
“老爷遇害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管家的目光微微抬起,从后视镜看向简纯,“他们用枪射中了老爷的车轮,导致马车侧翻,从山丘上摔落。”
“那奥古斯图先生呢?”简纯问道,“他……”
“老爷他还活着,”管家答道,“只是受了很重的伤,恐怕……”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是话语中的意思,简纯却已经明白。
她的心像是被人攥住一样,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在她胸腔里蔓延。
不过这个时候,她骨子里的那种顽强便占据了上风。
她没有接管家的话语,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道:“医生呢?医生怎么说?”
“老爷年纪太大了,”管家说道,“再加上这些年一直在策划这些事情,没有好好调理身体,身子——早就已经垮了。”
“请来的医生已经有十几个了,但都没有丝毫的办法。”
雨珠不断落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伴随着闪电不时亮起,前面的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简纯屏着气,听见管家继续说道:“医生说老爷一心求死,估计……也就是今天晚上的事了……”
“一心求死——”简纯咬着牙说道,“好一个一心求死,他就这么痛痛快快地走了,而让我一个人在世上受苦受难。”
说完这句话,她喘息着,脸上的神情像是悲伤,但又夹杂着刻薄,看不清晰。
“那他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简纯问道,“我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学习了,他要求我学习那些东西,接下来呢,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话音落下,车内的氛围忽然变得十分安静。
管家没有答话,目光也从后视镜上移开,盯着前面,仿佛前面道路不平,需要更加专注地开车。
在这沉默中,简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什么意思?”她问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前面的管家像是有些犹豫,他看着眼前昏暗的道路,迟疑了片刻,才叹息着说道:“现在哪还有什么计划?”
简纯的手指一下握紧,她的喉咙有些发紧,说出来的话也嘶哑难听:“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没有计划?奥古斯图先生——不是说他已经布好一盘棋吗?”
“可能曾经是有这么一个局吧,”管家道,“但是现在由于老爷遇害,事情来得突然,打破了原有的设想,计划不得不提前进行。”
“现在局面已经失控了,这个棋也就——”
“不可能,”简纯厉声道,“他策划了半生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就此罢休。”
“他是想让你去做那个下棋的人,”管家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提前布好的棋,总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变化,突如其来的“将军”,会打乱我们的计划,所以这步棋只有边走边下,才为上策。”
“这也是奥古斯图先生让你转告我的?”简纯的声音冷淡,甚至其中还掺杂着一丝说不出来的难过和愤恨,“他让我去单挑那些老狐狸,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他的大度和信任?”
管家张了张嘴,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就被简纯再次打断。
“爱德图怎么样了?”简纯生硬地问道,“奥古斯图先生危在旦夕,这件事情应该会瞒着这位小少爷吧?”
“当初我们确实是想瞒着的,”管家答道,“但是后来,最后一位医生出来时,不小心说漏了嘴……”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简纯生气道,“这件事情对他来说是一个多大的打击,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管家没有说话,一副任由简纯责罚的模样。
简纯深吸了口气,平复下心情继续问道:“那现在回去要怎么说?总不可能说——我是来和爱德图抢家产的吧。”
她的语气中夹带着一丝讥讽,但依旧没有说出痛恨奥古斯图先生的话。
“老爷已经将你当作——爱德图的姐姐——他的养女,同样的,你有在老爷临终前回到庄园的权利。”
“考虑的还真是周全,”简纯不咸不淡地说道,“那之后要怎么办?作为养女,特别是在我的‘养父’已经去世的情况下,难道我还要赖在庄园里不走吗?”
“老爷已经把整个庄园都托付给了你,包括他的生意,以及爱德图少爷。”
“说的就和谁想要似的,”简纯道,“那之后的计划要怎么实行?总不可能要瞒着这个小少爷吧。”
“毕竟——总会有一天瞒不住的。”简纯补充道。
管家说道:“根据老爷的吩咐,在他去世之后,就算你将爱德图少爷从庄园里赶出去,也是可以的。”
“谢谢你的提醒,”简纯冷冷地说道,“所以以后你就是奥古斯图先生留给我的帮手?”
“是的,简纯小姐。”管家答道。
简纯嗤笑一声,随后说道:“好好开车吧。”
于是,车厢内再次恢复到安静之中……
……
“所以,你究竟为什么会选择我?”
记忆中,简纯站在奥古斯图先生的书房里,朝着奥古斯图老先生看去。
“一开始的时候,选你是出自迫不得已,”奥古斯图老先生说道,“战争即将打响,而我又没有合适的人选,你在一个黑夜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就像是上帝给予我的恩赐。”
“所以你就这样轻易选择了?”简纯自嘲似地说道。
“那只是一开始的时候,”奥古斯图老先生继续说道,“后来从你的一系列行为中,我看了出来你其实是一个很有自我意识的孩子,你的心思极重,但当时的我却并不知道你是为什么会这样。”
“所以我只能不断引导你,让你向着我所期待的方向走去。”
“真正的选择是从你遇到罗尔白先生开始的,通过他,我查到了你的背景,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你见识过社会最黑暗的一面,却依旧保持着内心的坚定和信念。”
“你讨厌所谓的皇室贵族制度,向往自由平等的生活,这就是我所期待的,所以你变成了我最合适的人选。”
“如果当时的我没能达到你的预期呢?”简纯问道,“那你会像其他的贵族一样,将我杀了灭口吗?”
“我会给你一笔钱,然后让你远离这里,”奥古斯图老先生说道,“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
“那我是不是要感谢自己达到了你的预期?”简纯嘲笑道,“我自己跳进你的陷阱里,却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洋洋得意,认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家。”
“我很抱歉……”
奥古斯图老先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简纯简单打断道:“不必了,这种话就算说得再多,利用也依旧是利用,这不会有丝毫的转变。”
可能是老人也自知理亏,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我只想知道我应该怎么做,”简纯直白地说道,“但是你要记住,我答应你做这件事情,并不是因为你给我造就的愧疚心理,而是因为我自己愿意。”
“反正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不如在最后的时间里做些有用的事情。”
她向着奥古斯图看去,然后说道:“我要怎么做?”
“到上流社会去,”奥古斯图老先生说道,“到金字塔顶端去,到正文治制度里去,只有那样你才能接触到一切的核心……”
……
第57章
庄园里亮起了灯。
一名佣人在走廊上快步行走着, 她走上楼梯,穿过连廊,最后, 在三楼的一个房间前停住了脚步。
走廊里十分安静。
她微微急促地喘息着, 在平息下来后,敲响了房门。
“咚, 咚咚……”
“爱德图少爷, 简纯小姐回来了。”她轻声说道。
随着话音的落下,房门很快就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那是一位有着铂金色头发的小少爷,他背着手, 缓步走出房间, 然后将房门关上。
整个过程十分安静。
似乎屋子里正有人在沉睡,他们如此小心谨慎,就是怕把屋子里的人吵醒。
“她到了哪里?”爱德图关上房门后问道。
“就在楼下,”佣人语气肯定地说道,“我从窗户里看到了,是她,是简纯小姐。”
“她和管家一起回来的?”爱德图问道。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挥了挥手, 让那名佣人从这里离开。
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非要见她,他有些疑惑地在心里想到。
有什么话——是不得不和她说的呢?
他回身向着房间里走去,随后再一次将房门关上。
此时,奥古斯图老先生的模样看上去糟糕透了。
他看上去只有一息尚存, 从始至终都闭着眼睛, 嘴唇发紫, 呼吸看上去也十分吃力。
他就像是在硬撑,难道是在等待着简纯的到来?
但是——为什么?
爱德图想不明白, 也不想再想。
上一次见到简纯,还是在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没想到再次见面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刻意放缓的脚步声在门外响了起来。
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
爱德图回过头,看到管家和简纯就站在门口。
“你回来了。”他说道。
但是简纯并没有作答,她的目光只是落在奥古斯图老先生身上,看着他,久久没有出声。
那种眼神十分复杂,就像是——她不仅仅只是在看着奥古斯图老先生,而是在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人或别的事。
就比如……在看她自己……
“爱德图少爷,”站在他身前的管家说道,“请您先出来一下,我想老爷可能有些话,要单独和简纯小姐谈谈。”
“为什么?”爱德图说道,“为什么父亲要单独和简说?明明我才是他的儿子,但在这两天里,他却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过。”
“少爷……”
管家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简纯出声打断了。
“让他在这听也可以,”简纯说道,“反正迟早有一天他也是要长大的。”
“提前接触,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坏处。”
说完这句话,她向着奥古斯图老先生的病床走去,看着他憔悴苍老的模样,终究还是心软地说道:“我回来了,奥古斯图先生。”
听到她的声音,老人的手指微微蜷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要努力睁开眼睛,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却已经做不到了。
直到最后,他也只能努力翕动嘴唇,发出些细微的气音。
简纯半跪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耳朵覆在他的嘴边。
周围似乎变得更加安静了。
就连窗外的雨声也变得格外清晰,滴滴答答地,像是落进了她的心里,变得无比沉重。
“未来……计划……布伊顿……”
即将面临死亡的老人,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单词。
似乎是在提醒,又似乎是在哀求。
一遍遍地,在简纯耳边响起。
简纯猛地站起身来。
计划和未来代表着他们共同的目标,那么,布伊顿代表着什么?
是在提醒她自己的过往,让她不要忘了过去的身份?还是说他在用布伊顿来威胁自己,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罗尔白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过往。
还是用这种方法来警示自己要狠下心来,一路向前?
没想到这个老人临终前还是如此狠心,简纯在心里想道,他不仅没有丝毫悔过,反而继续推着自己向前。
难道在他眼里,除了这个飘渺的计划以外,没有可以让他在意的东西吗?
简纯站起身子。
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濒死的老人。
她抿着唇,眼神中满是失望和落寞。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下一秒,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刻薄,向着老人说道:“这就是你最后要和我说的话?”
她语气里带有一些自嘲,“没想到,临死前你居然还是这样。”
她抬起头,目光向着窗外看去,轻声说道:“如果这就是你最终遗言的话,我会记住的。”
“我会完成你最后的计划,”简纯说道,“你可以走了。”
可能这就是老人一直在等待的承诺。
这句话落下,奥古斯图先生像是耗尽了所有的能量一般,身子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直到彻底停止呼吸……
整个过程发展地很快,爱德图甚至来不及叫医生,奥古斯图老先生的生命就已经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父亲!”
爱德图的哭喊声在简纯耳边响起。
简纯却看着窗外不断下落的雨珠,深深地吸了口气,紧接着在没人留意的时候,快速抹了一下湿润的眼角。
然后,她清了清嗓子,像是又恢复了镇静一般,挺直腰板,大步地,向着屋外走去。
“奥古斯图先生去世了,”她冷淡地说道,“去准备接下来的葬礼吧。”
……
一切的一切终将逝去,然而逝去的真相也可能被谎言淹没,就更不会有人在意那个满身伤痕的人是不是英雄了。
人们只会知道他们等来了光明。
一个夺目、闪耀、充满期盼的未来。
——简纯。
……
三天前,简纯在墓园里为奥古斯图老先生举办了葬礼。
整个过程中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不再维持一副淑女的模样,而是果断敢言,把她那刻薄的劲头,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她没有邀请任何亲朋好友来参加葬礼,只有庄园里的佣人和爱德图,为这位老绅士送行。
她没有流泪。
只有在看向那块漆黑的墓碑时,才会微微露出些许动容。
到如今真的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不会再有人替她遮风挡雨,在她难过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听她说两句心里话了。
简纯身后是空的,那里有一座悬崖。
哪怕再往后多退一步,也将会必死无疑。
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所以——就这样吧……
根据奥古斯图老先生的遗嘱,简纯成为主要继承人。
奥古斯图老先生几乎将家族所有的权利和接触上流社会的机会都留给了简纯。
而爱德图,只是分到了几栋别院,和一部分财富。
这出人意料的遗嘱,让这个贵族小少爷第一次感受到了危机和深深的不满。
他想要去叫、去喊、去闹。
可是这些招数在简纯面前就像是一只纸老虎给她挠痒痒一样。
虽然看上去张牙舞爪的,但其实,一点作用都没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厅里,这位小少爷红着眼眶,向着简纯大声质问道:“为什么你要和我争抢父亲的遗产?为什么你要占据我的庄园?这些明明都应该是我的,你却将这一切全部霸占了!”
“说完了吗?”简纯接过管家手中的遗嘱,语气冷淡地说道,“说完了就冷静冷静,仔细回想一下,你刚才听到的。”
“是你父亲——奥古斯图先生自己将这座庄园,还有他的生意留给我的,”简纯转过身子,向着爱德图看去,“他给我的,我为什么不要?”
“所以——我自然也会遵循他的遗嘱,替他看管好这座庄园。”
“可他是我的父亲,”爱德图大声道,“一定是你欺骗了他!”
“哦,”简纯放轻了声音,像是在逗弄小孩一般道,“那你就继续这样天真地认为好了。”
“如果你要是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一切都是我的骗局,那么我自然会将一切还给你的。”
“要么你就恨上我,然后变得足够强大,杀了我,从我手里夺回这座庄园,不然它将永远属于我,而不是你。”
说完这句话,她的目光变得戏谑,随后站起身子,向着身前的两个佣人说道:“将爱德图小少爷带到他自己的房间里,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他随意出来。”
“放开我!”爱德图拼命挣扎着。
佣人中有人看不下去了,于是朝着简纯说道:“简纯小姐,你也不过只是奥古斯图先生的养女,就算奥古斯图先生将遗产留给了你,你也不能这样对待奥古斯图家的少爷……”
“是吗?”简纯轻笑道,“那你们也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朝着那些佣人看去。
带有压迫感的目光落在那个佣人的脸上,她支吾了一声,但还是继续说道:“在这个庄园里,我只认爱德图少爷,不认你简纯小姐,请你对爱德图少爷尊敬些。”
“不错的下属,倒是十分忠心,”简纯说道,“那你就和爱德图少爷在一起好了,等守丧期过,就跟他一起搬到别院去。”
说完这句话,她的目光从每一个佣人脸上扫过。
“还有谁想要离开这个庄园?或者,我并不介意将你们全部赶出去,”简纯语气冰冷地说道,“你们要是还想要留在庄园里,就必须遵守我的命令,再有下次的话,可就不仅仅是赶出去了。”
“将刚刚那个说话的佣人,还有爱德图少爷关进屋子里,”简纯说道,“其余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许私下里谈论,不要在这里多做停留。”
说完这句话,她转过身子,向着门外走去。
“艾伦管家,”她命令道,“请跟我来一趟。”
接着,她让佣人打开大门,向着墓园方向,大步而去……
……
第58章
夜晚的风十分清凉。
简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 站在墓碑前,向着那个老人的墓碑看去。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
她手中握着一束花, 挺直腰板, 看着那块墓碑,轻声说道:“我已经按照你的设想, 将我拥有了这座庄园的消息透露出去了。”
她的话音十分冷淡, 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或者说她已经厌倦了这一切,只是因为对老人的承诺,才不得不支撑下去。
“你应该能想象到, 我接下来要面对的压力吧。”
她声音清冷, 同时抬起眼,向着更远的地方看去。
那里有一棵歪脖子树,过去和爱德图一起在树下看书的场景,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这让她的心不由得一痛,但还是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会经历什么,你也知道爱德图会经历什么。”
“与其说我狠心,不如说是你狠心。”
“自己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地走了,只留下他一个小孩子在这世界上。”
“哦, 不对,还有我。你好歹还给他找了一个——并不向着他的帮手,你说他会感谢你吗,奥古斯图先生?”
当然, 她问出的话语并没有人回答, 她本来也没有指望会有人回答。
她清了清嗓子, 再次回归正题道:“接下来的日子,我可能不能来看你了。”
“和盟友之间的利益往来, 和竞争对手之间的明争暗夺,还要保护爱德图,特别是在这么一个动乱的年代,我还有更多的事要做。”
她深吸了口气,说道:“还真是吃了你家一把米,就得为你家出尽牛马力。”
“接下来,就没有这么舒服的日子了。”
说完这句话,她将目光收回,向着管家问道:“现在的局势怎么样了?”
“内战的号角已经吹响,涉及多个国家的战争也一触即发,”管家声音恭敬地说道,“上层的官员封锁了这个消息,但几乎所有的贵族还是知道了这个消息,现在人人自危,大面积的恐慌已经形成。”
“这样说的话,正如奥古斯图先生策划的那样,如果他在一年后去世,那情况还真是相差了不少,”简纯说道,“知道奥古斯图先生去世的那些人呢?他们有什么动静吗?”
“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估计今天晚上就能到达这里。”
“一场硬仗,”简纯道,“那我们的时间不算多了,你要记得务必看好爱德图,这个小少爷总是想要插一脚。”
“就让他在屋子里好好待着,老老实实地,直到这件事情解决,才能让他出来。”
“是的,简纯小姐。”艾伦管家说道。
“那些仆人呢?都已经查明他们的底细了吗?”简纯继续问道。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简纯头也不回地说道:“那就将有问题的换掉,再多找几个男丁,培训他们使用木仓械,随时做好即将战争的准备。”
说完这句话,她将手中的花束轻轻放在了墓碑前面。
在弯下腰的同时,她轻声说了句:“祝我自己好运……”
……
大厅里乱糟糟的,到处挤满了人。
奥古斯图老先生的合作伙伴很多,现在大家从各个地方汇聚过来,一起来到了这里,就显得这个大厅似乎有些小了。
“她怎么还不过来?”其中一位贵族说道,“怎么,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吗?让我们来这里等她?”
“真没想到,那位小姐居然是如此的一个狠角色,”另一个贵族说道,“别看她长得如此典雅,还假装自愿去上了一个什么平民女子学院。”
说到这里,他深吸口气,继续说道:“原来手段都藏在这里。”
“无耻,无耻!”另一位夫人说道,“那她这样做让爱德图小少爷怎么办?哦,我可怜的爱德图小少爷,他怎么可能斗得过这样狠心的女人?”
“可能这里面也有奥古斯图老先生的用意吧,比如他想利用这个女人——达到什么目的,也说不定……”
“说不定啊,这位简纯小姐,就是奥古斯图先生的私生女……”
这个猜测一出,立刻得到了大家的赞同。
他们在辱骂,在抱怨,在发泄。
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那扇大门被人缓缓推开了。
简纯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裙子,脖子上带着蛋白石的华美项链。
一身礼服既低调,又奢华,就像是在彰显,她虽然后来居上,但手中掌握的权势、心中所存的见解和远虑从来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比拟的。
她的脚步快度,而又富有节奏感。
高跟鞋踩踏在地面上,发出不断的沉闷声响,带有的压迫感向着众人袭来。
屋子里很快变得安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之间保持着警惕,而又略微恭敬的态度。
简纯从人群让出来的一条道路上走了过来。
大步地,走上大厅前方正中间的位置。
她的脚步在那里停下。
她的身后十分安静,现在哪怕是一枚针落在地上,也能清晰地听见。
“咕咚。”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吞咽了一口口水,打破了这沉寂的氛围。
简纯转过身子,凌厉的目光向着众人扫视而过,随后慢慢地说道:“很好,现在,人应该都到齐了……”
“在来的路上我听到了几个传闻,”说到这里,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男人身上,轻声问道:“你认为我是想要给你一个下马威吗?”
说完这句话,她又向着另外一位先生看去,“你认为我是一个私生子?”
“还有这位夫人——”她的目光向后移动,落在了人群中一个矮胖的女子身上,“你认为我无耻,只是因为你认为我抢夺了爱德图应有的家产?”
“你认为这是不公平的,是吗?”简纯继续问道。
那位夫人向左右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畏缩,但她还是说道:“是的,小姐。”
“这个世界上有公平吗?”简纯像是诱哄一般问道,“亲爱的,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公平吗?”
“我……”那位夫人像是想要再说些什么,但直到最后,却也没能说出口来。
简纯嗤笑一声,直起身子,向着众人看去,同时说道“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公平。”
“有的只是权势,利益。”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谓公平的话,今天站在这里和我讲话的,就不是你们这些世袭的贵族,而应该是一些其他的人——他们可能是平民,可能是资本,也可能是正文府……”
“按照概率,再怎么说,出现在这里的必然有我提到的这三种人之一吧,但现实情况却并不是这样,有的也只是你们这些贵族。”
“为什么——你们说说为什么。”
她的话锋一转,目光也随之落在了那一个个不服输的面孔上。
“这位先生,”她说道,“你能站在这里,是因为你为你的家族做出过什么杰出贡献吗?”
“还有这位夫人,你能站在这里,是因为你打败了什么敌人,获得了荣誉奖章吗?”
“……”
话音落下,众人都保持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简纯嘲讽地看着他们脸上闪躲的神情,随后故意作出一副遗憾的模样,朝着他们说道:“那可真的是太可惜了,原来各位都是如此‘不公平’地得到了现在的地位。”
“那怎么办呢?”她问道,“要不大家全部让位,公平地交给更有能力的那一个?”
“我们跟你是不一样的,”其中一位先生大声说道,“我们是家族的长子,是家族的一员,是你这个后来抢占地位的冒牌货不能相比的。”
“请你站出来,”简纯转过身子,走到了桌子旁边,从餐盘上拿起了一个小面包,“请你站在人群前面,先生,这么多人,我不能和你隔空在这里喊话。”
话音落下,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
简纯站在那里,看着手中的面包,随后狠下心,转过身子,大步走到男人身前。
“先生,”她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是我站在这里说话,而不是爱德图吗?”
“你什么意思?”那名男子问道。
“战争马上就要打响了,”简纯说道,“战事一触即发,世界性的战争,毁灭性的战争,在这么一个时候,你们居然还只想着自己的贵族身份,而不是想着如何让自己的家族在战争中存活下去,保持住它的荣耀和光辉。”
“先生,这就不得不让我小看你了。”
“我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用我的实力向奥古斯图先生证明,我才是那一个可以带领整个家族在战乱中存活下去的人,而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你可以辱骂我,瞧不起我,唾弃我,但是你不能质疑奥古斯图先生对我的信任。”
“我不会因为你的质疑和唾弃而变得自怨自艾,它们只会使我变得刚强,变得果敢,变得更加自信,充满动力。”
“我不会因为你们的质疑而停住脚步,就像我的野心从来不只是藏在心里,我要将它画在我的脸上,装进我的眼中,表现在我的行动之中。”
“我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确保我可以做到这一切,同样的,我也会证明给你们看。”
“这里有一个面包,”她将手中的面包举起,同时目光向着众人看去,“现在——它掉到了地上。”
说着她手指一松,棕黄色的小面包就落在了地上。
“现在,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从地上捡起它,然后将它吃下……”
……
第59章
“但是——我亲爱的夫人先生们, 请问,你们会这么做吗?”
她的问话中带有压迫,凌厉的目光也从每一个人脸上划过, 重重地落在他们的心上。
直到有人再也忍受不住, 朝着简纯大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我们这么做?要我们吃一块脏了的面包?你这是在侮辱我们!”
“对,你这是在侮辱我们的人格!践踏我们的尊严!”
“好, ”简纯拍了拍手, 随后向着所有人说道,“好一个我是在羞辱你们。”
说完,她转过身子, 将桌子上的那一盘面包拿起。
她端那盘面包, 就像是端着一杯上等的红酒,优雅地转过身子,朝着众人说道:“现在,这里有这么多的面包,你们当然可以有选择的余地。”
“甚至你们可以选择长棍面包,或是松软可口的小饼干。”
“但是你们想过没有这一切的那一天吗?”
她的声音在众人面前响着,像是蛊惑一样,让人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思维而思考。
她轻轻敲击着盘沿, 目光向着他们每一个人看去,落在他们的脸上,映在他们心上,和那一双双惊恐、怀疑、充满犹豫的眼神相遇, 充满寒意, 让人畏惧。
她轻轻起了个头——发出一声不屑的低笑说道:“就比如, 这里发生了战争,你们还会有那么多可以选择的面包吗?”
“战争——”她拖着声音, 说道,“一个多么可怕的词语,想必不用我和你们详细去说,你们也都了解吧。”
“它是最可怕的,是杀人的,它能让你的全部家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也可能只让你一个人苟活,让你每天经历记忆和时间的折磨。”
“你的后半生将再也没有欢乐,一切的美好都将离你远去。”
“不知道那时候的你们,还会想起过去家族的荣耀吗?还会想起你们那引以为傲的贵族身份吗?还会想起那块可有可无被你抛弃的面包吗?”
“不会的,先生夫人们,相信我,那个时候的你们,会巴不得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好让你们可以保持这可有可无的自尊,从而感受那可怜的一点点舒服的滋味。”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我们将要去面对的……”
“在这样的一个时间里,你们居然还放不下你们的贵族身份,甚至——不愿意去拾起一个,掉落在地上,还没有沾脏的面包。”
“那你们的家族……”说到这里,她故作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也就只能这样了。”
说到这里,她将手中的盘子一斜,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盘子里那几个面包,慢慢地、一个个地倒在地上。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一直盯着他们的眼睛,用优雅的声音慢慢说道:“这就是你们,一个个养尊处优,不知道改变的贵族。”
“你们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也不知道前进,除非有人打醒你们,否则你们只能走向灭亡。”
说到这里,她的话锋一转,具有压迫感的目光也从他们身上移开。
“不过——我和你们不一样……”她轻声说道,“你们不会做的事情,我会去做。”
“你们不知道反抗,我知道反抗。”
“我会捡起掉在地上的面包,然后大口大口地吃掉它,即使,那是一块掺杂着石头泥土的黑面包。”
“因为在战争中最重要的两种资源——是武器和粮食,它们将决定着战争是否走向胜利。”
“我会这样做,所以我也会在枪林弹雨中存活下来,保全我的家族,保全家族的荣耀。”
“但是你们却不能,因为你们还是割舍不掉你们所谓的贵族尊严和贵族身份。”
“所以失败者只能是失败者……”
说完这句话,她蹲下身子,将一个面包从地上捡了起来,拿到嘴边,就这样看着他们,然后大口大口地将面包塞进嘴里。
她咀嚼着,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整个过程中大厅里都十分安静。
只有她吃面包的声音。
最后,她将面包咽下,向着在场所有的人说道:“你们可以尝试着将这地上的面包拾起,看看那压弯你们脊骨的,到底是责任、重担,还是你们那所谓的贵族身份、荣耀?……”
“抛弃掉你们那所谓的贵族思想吧,先生夫人们,在战争面前,它——一文不值。”
……
一声枪响在花园里响起。
简纯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手木仓,对着远处的靶子,又是几木仓。
“你要和我说些什么?”
换弹夹的空档里,简纯深吸一口气,嗅着那淡淡的硝烟的味道,朝着身后的管家说道:“我不是说过,没有要紧的事情,不要在我练习的时候进来吗?”
“简纯小姐,”管家说道,“爱德图少爷在今天晚宴结束的时候随着那些人的马车,从庄园里离开了。”
简纯的眉心一跳,她抬起手,带着纯白色手套的指尖在额头上划过,语气冰冷地问道:“今天是谁在看着他?”
“是庄园里的一位老女佣,”管家说道,“您需要现在过去处理吗?”
“那个佣人控制住了?”简纯问道。
管家答道:“是的,小姐。”
“爱德图怎么样?”简纯问道。
“还没有找到,不过应该不会走远,应该是跟着哪个先生夫人离开了这里。”
“派人去追了吗?”简纯问道。
“是的,小姐,我已经派那些男丁前去追赶,估计很快就能追查到,”管家平静地说道,“不过简纯小姐,现在的爱德图少爷似乎真地恨上了你。”
“这倒也好,”简纯冷淡地说道,“这样,他以后夺回庄园时,倒也显得自然。”
说完这句话,简纯没有再说什么,她冷着脸,面无表情地将手木仓抬起,对准那个靶子又是一枪。
“砰……”
枪声在庄园里回荡。
简纯大步从走廊里穿过,走进了大厅里面。
此时,屋子里十分安静。
只有简纯逐渐放缓的脚步声,和妇人惊魂未定的喘息声。
简纯在屋子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她看着眼前的妇人,语气中带着一丝可惜。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道,“别告诉我是因为你想要你的爱德图小少爷重获自由。”
“因为你卑鄙无耻下流,你抢走了爱德图少爷的一切,还假惺惺地关怀他,装作你是什么好人一样!我呸——”
“那你放他走就是明智的选择吗?”简纯反问道,“你们究竟是多么天真,居然真的以为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小少爷,在没有仆人,没有钱财,没有马车的情况下能逃走?能活下去?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告诉你这个计划的人,不是蠢才,就是想利用你的人。”
“你却还要感激涕零,觉得他是一件多么伟大而又高尚的人。”
“今天你放爱德图离开这里,如果明天爱德图死在荒郊野岭,那么他就是你害死的,你知道吗?”
妇人发出了一声哀嚎,像是终于明白过来一样,不住地颤抖着。
“让你做这件事情的人是谁?”简纯问道,“让你放走爱德图的人是谁?”
“是皮尔家的大少爷,”妇人痛苦地说道,“是他让我这么做的。”
“我没有想到会这样,简纯小姐,我并不是想要害爱德图少爷。”
听到这里,简纯说道:“将她从庄园里逐出吧。”
她声音冰冷地吩咐道:“将这个消息传出去,让所有的佣人都知道——这——就是动小心思的后果……”
……
第60章
“让人重点排查皮尔家拉运货物的马车, ”简纯转过头说道,“明面上将爱德图少爷从庄园里带出去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将他藏起来。”
“如果爱德图少爷从庄园里消失, 那么我们一定会拦住他们, 排查他们的马车,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藏在运货的马车里, 和货物一起运输到他们的工厂里。”
听到这里, 管家的眼神变得更加尊敬,他微微弯下身子,鞠了一躬, 随后便准备安排下去。
“对了, ”就在管家准备离去的时候,简纯忽然再次开口说道,“准备一匹马。”
她说道:“我要亲自去会会那个皮尔家的大少爷。”
听完这句话,管家用充满敬畏的眼神最后朝着那个女人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子走出了房间。
走廊里十分安静。
佣人们似乎已经听说了简纯将那个老妇人从庄园里赶走的事情。
她们变得更加谨慎,甚至就像是——特意避开简纯一样,没有人敢再靠近她的附近。
不过这一切并不影响到简纯。
她步履匆匆走上三楼,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 她推开了房门,用钥匙将柜子上的抽屉打开。
里面放着另一把手木仓。
沉甸甸的,压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双手撑在柜子上面。
低着头,看着那一把手木仓。
屋子里十分昏暗, 窗外微弱的亮光落在它的木仓身上, 显得冷硬, 而又带有些硝烟的气息。
她猛地抬起了头,咬着唇, 向着头顶上方看去。
她没有想到事情这么快就走到了这一步。
她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到来。
但她没有想到,他们会挑爱德图下手。
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掌握了爱德图——这个天真无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少爷,就等于要挟住了简纯和奥古斯图老先生的全部合作伙伴。
事情不仅这样,甚至那个带走爱德图的家伙还能落得一个匡扶正义的好名声。
她知道那些老奸巨滑的贵族们,一定不可能只因为她的一番谈话,就改变简纯在他们心目中的印象和地位。
所以简纯最开始的计划只是想要唬住他们,然后再从长计议。
可是现在看来,已经有人识破了这个计划,并且大胆地开始了进一步试探。
想要破这个局,就只能武力解决,可能背后的那个“他”,就是在看简纯能不能识破这个局。
以及——她有没有那个胆量动用武器。
简纯看着那把手木仓,犹豫了片刻,便将它装进了木仓套里。
随后,她将木仓套戴在腰间,拿起披肩准备穿上,然而就在她抬头的同时,她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看到了那一双让人看不透的黑色眼睛,像是疏离,又像是在逃避。
她从来都看不透自己。
虽然有人说过,看透自己——只是人生中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但是她却觉得,看透自己——却是很难的。
那双眼睛中,掺杂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就算是她自己,也已经不记得——自己身上背负的那些,究竟是什么了。
看透自己谈何容易……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目光也再一次变得凌厉。
她像是又鼓起了勇气,再将披肩拢起,将别在腰间的木仓械遮掩后,向着屋外大步走去。
此时的天色已经将近傍晚,云层压得很低,像是在酝酿下一场的雨水。
简纯接过佣人手中的马匹,她侧身上马,拉住僵绳,朝着管家说道:“务必要把爱德图少爷带回来。”
说完这句话,她一挥马鞭,在破空声中,棕色的骏马向着远处奔跑而去。
……
风声在人们耳边响起,此时的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整个荒原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嚓。”
一声轻响过后,火柴在车夫手中燃起,他点燃风灯,将它挂在了马车的两侧。
隐隐的,照亮了前方的一点路面。
车外,马不时打几个响鼻,蹄子刨着地,似乎已经在这里等待很长时间了。
“到底还要我们等多久?”
在这沉寂声中,一位坐在马车里——皮尔家族的下属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家小姐将我们拦在这里这么长时间,总该是要有一个说法吧。”
“对!不能白白浪费我们这么长时间!”
“即使她继承了奥古斯图老先生的庄园,是这里的主人,也不能没有理由地将我们扣在这里,我们必须要一个说法!”
吵杂声在荒原里响起,掩盖住那逐渐逼近的马蹄声。
紧接着。
“砰。”
一声木仓响。
不过黑夜中——那几个一直站在马车前面的男丁并没有动作。
他们谁都没有开木仓。
木仓声似乎是从马车后面响起的。
马车里再次变得安静。
气氛也逐渐变得凝重。
如果不是那几个男丁开的枪,那么——会是谁?
一个猜测刚刚在皮尔大少爷脑海中闪现出来的时候,那个女子的模样便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但他只是摇了摇头,将那个想法从脑海里驱赶了出去。
因为他并不相信,一个女流之辈,可以做出如此之事。
车内以皮尔大少爷为首的四人相互对视一眼,接着,他们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马蹄声响起。
在他们的身前,一位披着斗篷的女子,勒住了缰绳。
那个女人皮尔大少爷认识,甚至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刚刚见过面。
“简纯小姐,”皮尔大少爷皮笑肉不笑地向着周围看了看说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先是拦住我们的车子,不让我们离开,现在又亲自追了上来,还朝着空中开了一木仓,这让我不得不怀疑,您是不是真的和我们合作……”
“咔嚓。”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一声轻响在他身前响起。
紧接着,一个还带有硝烟气味的滚烫物件对准了他。
是一把手木仓。
他心中一惊,正在说的话,也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风从两人身边吹过,带来了一丝属于夜晚的寒凉。
在那摇晃的灯影中,他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眸子,不掺杂任何情感地,向着自己看来。
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一丝恐惧。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小姐,是真的会开木仓的。
“你想要做什么?”他问道,“或者说,你有什么想要的?”
“我不想要你的任何东西,”在他身前,简纯轻声说道,“你为什么要将爱德图偷偷从庄园里带出来?”
“有证据吗?”皮尔大少爷翕动了一下嘴唇,轻声问道,“你说的这一切,有什么证据吗?”
“现在还没有……”听到这里,皮尔大少爷微微顿松了一口气,但还没等他彻底放下心,就听见简纯继续说道,“不过马上就会有了。”
“你将爱德图藏在了皮尔家运送货物的马车里,”简纯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先是告诉看守爱德图的仆人,说自己有办法将爱德图从庄园里带出去,还给他自由。”
“可是我是怎么做到的呢?”皮尔大少爷问道,“在这个下午,我一直和贵族们待在一起,直到最后夜晚降临,从庄园里离开。”
“你只要告诉爱德图皮尔家运输货物的马车在哪里就可以了,”简纯说道,“这样他会自己躲藏在你们家运输货物的马车里,而你只需要告诉他,一定要保持安静,不然就会被发现之类的话。”
“因为运输货物的马车有固定的路线,他们不会和你们走同样的路线。”
“所以,即使庄园里的小少爷——爱德图失踪了,我们也只会将你们这些贵族的马车拦下,挨个排查,并不会检查运输货物的那些马车。”
“等这边排查完毕,没有发现爱德图少爷的踪迹之后,就会放你们离开,这样的话,等你回到庄园,只需要找到那辆运输货物——实际上是藏着爱德图的马车,就可以将他偷偷地从这个庄园里带出去了。”
说完,她嗤笑一声,看向那位皮尔大少爷的目光中,掺杂了一丝不屑和讥讽。
“你没有发现,之前和你们一起被拦在这里的马车,现在都已经离开了吗?”
“还在这里的,就只剩下你们一辆了。”
“怎么——你没有感觉到奇怪吗?”
话音落下,皮尔大少爷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他的所有算计似乎都被简纯看穿,在她的眼里,他仿佛没有了任何秘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简纯问道,“我需要知道你的理由。”
“有一位大人要见你,”简纯声音落下的时候,皮尔大少爷说道,“他欣赏你的胆识,并且想要和你完成一场赌约。”
“什么赌约?”简纯微微蹙起眉头问道。
“一周后,在卡卢的腩嘉尔,设置了丰厚的奖品,在那里那位大人将等待着您的大驾光临。”
简纯没有答话。
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位男子。
过了好久,才将手中的木仓械收起。
“替我向那位大人问好,”简纯轻声说道,“我会准时赴约的。”
听到这里。
皮尔大少爷的心才彻底地放了下来。
“我会将您的意思传达给那位大人的,”他说道,“那么,请容许我——先行告退。”
说完,他转过身子,步履匆匆地走上了马车。
简纯摆了摆手,示意站在马车前的那些男丁让开道路,看着那辆马车将车门关上,车夫颤颤巍巍地拉起缰绳,驾着马车,从这里离开。
“回去吧,”直到那辆马车遂渐远去,简纯才朝着那几名男丁说道,“见到艾伦管家的时候,告诉他,我在书房里等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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