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四。
“先生回来啦!诗会怎么样?”谢景姝今日难得穿了一条粉红的襦裙。
纪见鹿提裙坐下,边伸手去拿书边说道:“算是办成了一半吧。待一切成功后我讲给你听。小姝你这身当真可爱。”
粉色娇嫩,适合十一二岁的小女孩。
“谢谢先生夸奖,这裙子还是姐姐为我挑的花样,确实好看。”谢景姝听到有人夸她好看,还是开心的笑了,“此事果然复杂。”
原本其实不算复杂,可一旦要使纪见鹤成为四皇子的先生,这件事立刻复杂艰难了起来。
皇帝疑心重,提醒他为四皇子换一位老师并不难,难的是换成纪见鹤,他毕竟是左相之子。
以皇帝的性情,想让他不对纪玉堂起疑心太难了。
“是啊,原本我觉得只要我爹想办法说几句就好,不过没想到这么麻烦。”纪见鹿在纸上写下一个“慎”字,“我爹实在谨慎。比起他,我还是差的远啊。”
“先生也很厉害的,只是纪相与父皇相处多年,自然更了解他一些。”
“小姝,你平时跟陛下相处时……”和我爹一样吗?
这句话到底没问出来。
谢景姝垂眸不语。
“生在皇家,到底是难有温情。”纪见鹿叹息一句。
“先生不必可怜我。”谢景姝攥紧了手中的笔,“我已经比大多数人都活的更好了。生在帝王家,至少锦衣玉食,可读诗书。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挣扎着想要活下去?”
纪见鹿有些惊奇地看着她:“你竟会这么想?”
“我六岁时,一次夜宴,正为父皇不喜欢我而顾影自怜呢,小霍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知道我伤心什么之后和我说,我不该这样。他在边关看了多少老百姓,横尸遍野,易子相食。确实,相比之下,我这点痛苦实在算不了什么。”
她口中的小霍是当今骠骑大将军霍元武的第三子也是幼子,霍行烁。她与霍行烁见面的次数一巴掌都数的过来,毕竟她处于深宫之中。
她从不知道霍行烁还有当说书人的天赋,不过几个故事便让她如同亲身至于那样恐怖的境地。
让尚且只有六岁的小公主回去后连做了几天的噩梦,连带着整个临华宫和长宁宫都不安稳。
“他不该和你说这些。”纪见鹿当时也出席了的,她简直想去六年前把霍行烁这小家伙的嘴缝起来,哪有和六岁小姑娘讲这些的。
“他描述的确实很可怕,但我知道他没有恶意的,他这人就是这样,只不过想安慰我罢了。”谢景姝为小霍开脱着,那人就是个直肠子,也不会变通,他会开口要安慰自己都让她觉得惊奇。
纪见鹿摸摸谢景姝的头:“那也不该,我倒宁愿你和你大哥三姐一样,活的没心没肺才好。”
“先生这话却错了,先生之所以认为小霍不该和我说这些,是因为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楚,他体会不到我的难过,就不该要求我去体会百姓的痛苦。”谢景姝提笔写了一个“情”字,“三姐与我不和,我也不清楚,就拿大哥说吧。”
“他是长子,父皇和悦妃娘娘都对他寄予厚望,可他确实没有读书的天赋。有些事情不能强求,他却被强求去做自己根本做不来的事情。这也就算了,父皇和悦妃娘娘却总是说他不如其他几位皇兄,我想待到四哥有新先生了,大概还要说一句他怎么连幼弟都不如。”
“我没经历过他所经历的,可若是我天天被阿姨说不如其他的兄弟姐妹,那样的生活实在不能想象,就好像天下所有人都在否定你。”
“所以说,哪有真的没心没肺的人,不过各有各的苦。”
纪见鹿忍不住又摸了摸谢景姝的头:“哼!他们可不会像你这样去心疼百姓,甚至把他们心疼一遍。”
人都是会偏心的,更何况谢景姝越是这样,她越是心疼。
“先生想多了,我可不心疼他。”谢景姝笑着摇摇头。
纪见鹿被她的话说愣了:“嗯?”
“先生以为若天资不足,是否可因勤学而有所成就?”谢景姝正襟危坐。
“自然,我初读书时,一书习一百二十遍。只要是个会认字的人,认真去读一本书一百二十遍,总归有所收获。读书不可,便去学其他的,天下并非读书科考一道。奚家便是个好例子。”纪见鹿的态度亦是认真起来。
“奚家?”
“现任工部尚书,奚元白。他并非科考出身,乃至于整个奚家,但凡在朝为官的子弟,都非科考出身。”
“听起来很新鲜。”
“那可不是,奚家人在读书这事上缺根筋,可在工匠一行却堪称天才。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多奇思妙想,听说奚尚书最近在研究新式的弓弩,要是成了,怕是要连夜加兵部的官衔被送到北边去。”
“奚尚书也算奇了,他身上的头衔多的数不清,以前加户部尚书衔派去和户部治灾。他的晋升路基本就像块砖一般,哪里需要往哪搬。”
“奚家人倒是有件乐事。自古士农工商,虽说大乾没严格按这个规矩来,奚家人却像是对读书有什么执念似的,一个个取名都是跟文人经传有关的,他儿子就叫奚经略。可惜一代望一代,代代不读书。”
谢景姝听了哭笑不得,感叹道:“总感觉奚家是极其特立独行的家族。”
“扯远了,再说回到大皇子身上。”纪见鹿也是如此觉得。
“嗯。可大哥却不同,今年正月,他已行冠礼,出宫立府,可我却听闻他不务正业,流连烟花之地。我实在不知他有何一技之长。这也就是生在帝王家,就算一事无成还能有俸禄,若换成普通人家他怕是要饿死。”
“饿死不至于,烧杀抢掠当山匪倒是有可能。”纪见鹿冷笑一声,她不知该如何告诉谢景姝,暗地里有传闻说许多青楼女子被他逼得上吊自尽甚至被残害至死。
这传言大概率是真的,可到底没抓到把柄,不知真假还是不说为好。
“所以,若大哥尽心学过,却难以有所成就也就罢了,他可从来没有尽心的时候,有什么好可怜的?”谢景姝摇摇头,“更何况,也许大哥除了被逼读书之外,过得快活得很,哪里需要我来同情?”
“说句不好听的,又蠢又坏,才是对大哥最好的评价。他有苦,可那些苦若成为他性情暴躁残害他人的理由,便是自作孽。”
“先生也许不知道,大哥对手下的那些宫女太监都是非打即骂,根本没人愿意去他那。”
纪见鹿这辈子最讨厌不学无术还仗势欺人的人,冷哼一声:“我不知道,但不难想象,他在宫外也没什么好名声就是了。罢了,不说他,我讨厌这种人。”
谢景姝为她斟了一杯茶,这个话题也就此中止。
“说起来,其实我很佩服小霍,他比我厉害多了,他今年实岁才十五,就已经上阵杀敌了。他在用命去守护大乾的百姓,相比之下,我总是感到无力,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我连宫门都出不去。我不喜欢这种无力感。”谢景姝撑着脸,歪头去看先生,“先生你说,等我出降了,能住在宫外的公主府了,用俸禄给灾民施粥救治怎么样?”
“那也得你驸马赞成啊,你的俸禄到时候可是要供着一整个公主府的,花销不会小。再说了,你都还没及笄呢,怎么就想这些了?”纪见鹿无奈地笑笑。
“因为我很想出宫,不喜欢待在这里。而且为什么要驸马赞成?那不是我的钱吗?再说透些,那是从百姓那里收上来的税,我要还于百姓关他什么事?而且我阿姨说了,以后要是驸马不听我的话,她会帮我解决的。”
解决?这个词听起来好像有些诡异。
纪见鹿默默绕开了“解决”这个词,开口道:“说不定以后小姝还能天天来找我玩呢,可别嫌为师老。”
“先生才多大啊,一点都不老!”这句话是真心的,先生很年轻!
“我都二十五了。”
“不老不老!不过先生是不是要交很多税?”
大乾律例,女子二十,男子二十五未婚嫁者,以十倍税。
几乎断绝了普通老百姓不娶不嫁的可能性。
而在富贵人家,这更不可能了。虽说交得起税,但子女作为一种“资源”,自然不可能违背这条律法。
“前朝女子过了十五还不嫁人就犯法了。大乾女子二十不嫁交重税已经算好的了。”
“先生为什么不愿意嫁人啊?”谢景姝其实心中也不想嫁人,但她有些好奇先生不嫁的原因。
先生有纪相的支持,才能活得如此潇洒,实在让人艳羡。
“一是没有看得上眼的,二是我不想侍奉公婆,三是……我总怕,怕变成我娘那样。”
那年的记忆对纪见鹿来说已经有些模糊,但她仍记得伴随着婴儿啼哭声传来的,是阿娘的死讯。
彼时她尚对死亡没有概念,只是一个劲儿地追问她爹,阿娘去哪了?
后来才知晓,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寻不到了。
谢景姝也知道先生的阿娘因生产而死,一时后悔扯到这个问题,连忙开口道:“其实我也不想嫁人!”
“你刚刚不是还想出降吗?”纪见鹿被打断了忧愁的思绪,疑惑地问道。
“左不过,从一个深渊跳到另一个深渊罢了,至少另外一个深渊自由一些。若以后还能与先生这样谈天说地的,那深渊倒也没那么可怕了。”
“以后啊,实在是个美好的词。”
两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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