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传十,十传百,围观者愈发多,皆是要来听一听陈状元要说什么。
陈状元跪地,满面颓然,只听他一字一句道:
“我与林娘半年前就好上了。”
“什么!”陈状元此话一出,惊得高堂内外惊诈声一片,当真是叫外头一群人看着戏了。
这陈状元是个莽夫,身形肥壮人又粗鄙,丑陋不堪,虽家中有个谋生的铺子,可姑娘们也不愿嫁进来,以至于他过了而立之年亦是赤条条一人。
而邹林氏瞧着规规矩矩,竟未料是这样的人,众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那夫婿是个文雅书生,如今也拜了官做了司狱,虽是个小官儿,可也体面,哪里不比面前这膀大腰圆的屠户好?
尹姝默默立于一侧,望着陈状元,不知是觉着荒唐还是悲切。
他这一开口,便坐实了和奸罪,凡和奸,杖八十,男女同罪。八十杖下去,这命也没了一半,不过倒也是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判了死刑。
“她常在我这儿买肉,一来二去便相熟了,我那时知晓的,她是邹仕轩新妇,本无意多想,可她说她与邹仕轩二人貌合神离,对他实在不喜,从不叫他碰。我原以为她只是为了勾引我才如此说的。”
堂外鄙夷声四起,尹姝在一旁听着眼白也要翻上天了,她想了想邹林氏的模样,又看了看陈状元的肥头大耳,实在不解他是如何说出“勾引”二字来的。
这便又听陈状元道:“后来我有意去过她铺子,撞上过几回邹仕轩,他跟在林娘身后畏畏缩缩,人来了连话也说不利索。我就知林娘确是看不上他这夫婿,至此我二人便时常走动了。”
“她起初倒是愿与我亲近,还与我说再过些年月便与姓邹的和离,要与我过日子。我信了,待她愈发怜爱,可她隔三差五便向我讨要银票,我若不给,她便几日不搭理我,我这才明白,她哪里是看上了我这个人……”
卫骧听言:“因此你见她只是为财,生怕人财两空,便起了杀心?”
“没有没有!”陈状元矢口,“我杀她做什么,人财两空倒也罢了,我何至于搭上自己性命!上月她才与我说年中就与姓邹的和离,我想着半年都等下来了,还怕这俩月不成?”
“通商银铺掌柜的说她六个月未去过,那她的铺金也是你给的?”
陈状元颔首,“是。年前她又与我说看中了一支簪子,我便又去银铺兑了十七贯钱尽数给她。她哪是要簪子,又是寻个由头找我拿钱罢了,年后她又来问我要了三十五两,我饶是有两间肉铺也经不起她这般折腾啊,说出去不怕人笑话,说是养着她,倒不如说是我一人养着他整个邹家。”
陈状元冷笑了声,“她那婆母一把年纪了成日上门来讨钱,还惦记着她嫁妆,那邹仕轩也是废人,没个本事,成日捧个书读学问,不说一文不挣,还屡屡散财宴请同窗塾师。”陈状元轻嗤,“他读出什么来了?有何本事?他那司狱之位不也是花了十二贯买的?还不都是我的钱?”
“咳咳。”这头廖向征咳起声来,朝着陈状元瞪了眼,见卫骧看来,他连连解释,“呛着了呛着了。”又与陈状元道:“捡着要事说,你是哪日去的邹家?”
“邹家死人的前一日。”陈状元如今想起仍是心有余悸,怎就偏这般赶巧,他前脚走,第二日人就死了,“我也是昨日听仵作要验尸才知邹家死了人的,我生怕细查后我二人之事会败露,便趁夜深之时潜入邹家想先下手为强拿回东西,却未料这位大人与那女仵作来了,我躲在柴房等他二人一走才出来,却不想……”懊悔也是为时已晚,若非做贼心虚,他哪至于去邹家惹了这身事儿来。
陈状元所言与卫骧所想分毫不差,只是还有一事他有疑问,“人死的前一日,你去邹家做什么?”
陈状元神色忽闪,支支吾吾,“我,我……”
廖向征是个急性子,“说啊!”
“我……”陈状元仍是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你与她苟且去了。”
卫骧寡言少语,可一开口就骇死个人,廖向征被这他一句吓得连咳了几声,这回是真的了。
“你知晓那日恰邹仕轩直宿1,便偷摸着上了山去了邹家,可正当你二人云雨之时,邹仕轩却突然回来,情急之下你翻窗躲于后院,彼时你还未来得及穿上衣物,藏匿时才被后院的荆棘所伤,说得可对?”卫骧犹亲眼所见般,细微之处也叫他说得生动。
众人哗然,看着陈状元的神色都变了。
尹姝眸光豁然,如此就说得通了,不是荆棘刺破了他衣袍,分明是他赤着身!这才轻易留下了伤痕。
陈状元憋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自昨日起他就见到了卫骧的厉害,哪是他能耍心思的,卫骧说的分毫不差,他不得不承认,“是——”
“好你个陈状元!”此事不堪入耳,廖向征气得瞪眼,“简直败化伤风!她……她那稚儿也在屋内,你竟然也——”
竟也做得出来这种事!
陈状元明白廖向征要说什么,可他即是再色胆迷天,也做不出这等事儿来,“她儿子不在屋内,那日被她送至婆母家中了。”
“你,你还有理了不成?”廖向征摆摆手,不想再以此小事与他争辩,“邹家人死的那日,你又在何处?可有人证!”
“我白日卖肉,夜里杀红2去了。买肉的皆可为我作证,我从未踏出过铺子半步,夜里又有我那学徒在侧,他可为我作证,是我二人在家中院子里杀红,我夜里只睡了三两个时辰便又起身去铺子了。”
“自那日至昨日,你再未去过邹家?”
“从未!”陈状元生怕诸位不信,比了三指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我不得好死,半身残废,断子绝孙,此生——”
“好了好了。”廖向征打断他这话,如今他也不必等老天来收,“你也是自食恶果。”
廖向征差人去寻那位学徒问话了。人带回来了,说得倒是有理有据,与陈状元口中的并未出入,不过也终究是其一面之词,真凶未归案,陈状元亦有嫌疑,再则他和奸罪已坐实,八十杖无可逃脱,便先将其收押至司狱中,亦遣散了众人。
原以为有了进展,却不想兜兜转转又回了原地,陈状元虽认了与邹林氏的私情,可凶手还未有眉目。
刘豫讪讪,“卫主事,那你看……”
卫骧拂了一眼,“后日一早我便要离开辽阳,这案子需得今明两日了断,走前我需将命案上至山东刑部清吏司中。”
“这么急?”刘豫也始料未及,“不说是待到月中吗?”卫骧何时走,他自是无权干涉,只是今明两日破案属实犯难。
“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尹姝才踏出门槛,便听到了他的这番话。
他要走了?
她想过他会走,却未想到这般快。
可再想想,这与自己何干,走了她倒也松快,不必日日提心吊胆。心中豁然,她便自顾往经历司后院去了。
堂外的身影隐于转角,卫骧才收回目光,“那尹姝是辽阳人士?”
话锋一转,竟还说到了她身上,刘豫倒是不知这等细事,廖向征倒是一股脑儿道出:“下官见过其路引,籍贯是辽阳。”
“嗯。”卫骧也并非揪着细问,“她倒是不错,若刘副使好生教导也能成一番气候。”
“卫主事说得即是。”刘豫笑意和善,“姑娘家能如此更是不易。”
卫骧眉睫荫掩着眼中的虚光,“只是一姑娘抛头露面终究不妥。”
刘豫听罢叹了声,“她也是身不由己,爹娘早亡,是祖母带养大的,她一人做这贱差养着家呢。”
卫骧再一回望向堂外,只是眼眸的虚光淡了些许。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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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司西院临着殓房,东侧却是几间厢房,尹姝来过,轻车熟路。
她走到一间厢房外敲了敲门,屋内有了动静,“何人?”
“阿姐,是我。”
“阿姝?”开门者正是元娘,“你怎么来了?”
“过来瞧瞧你。”厢房不大,二人一同站着,尹姝竟还觉着狭小了些,“在这儿可住得惯?大人大抵是不让你们出去的,你若要什么只管与我说,我替你跑个腿儿。”
“哪有什么住不惯的。”元娘给她倒了碗水,“只是我婆母整日吵着要回去,她在这儿待不安生。”
“怎么没见着她人?”尹姝进来时便纳闷儿,屋内丝毫没有邹氏的声响,这可不是她的性子。
“昨晚闹了一夜,方才睡下。”元娘眼底疲态尽显,想是这一夜也未睡好,“她神智有些不清了。”
“神志不清?”尹姝讶然。
“经昨日之事后她昏厥高烧,醒了就不大认得人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大夫来过,说她是郁结于心伤神伤身,才会如此的。”元娘眉间愁浓化不开,“阿姝,凶手可有抓到?是那姓陈的屠户?”
尹姝摇摇头,“还未。”
元娘眸底神色愈发淡了,往炕榻上看了眼,“不记事也好,日日以泪洗面,她身子骨也遭不住。”元娘拉过尹姝手,“阿姝,昨日多亏了你,若非是你验尸,我小叔一家就要死得不明不白。阿姐没求过你什么,只求你多多费心此事,叫真相大白于天下。”
尹姝颔首,“阿姐,我会的。”
“还有一事劳烦你,这两日可否替我去家中拿一贯钱,就在我榻上的箱笼中。我在这儿需得给婆母买药,不好总赊官家的账。”
她今日是要回去的,左右不过是顺路之事,“好,今日我回去时替你拿来。”
“啊——”
炕榻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将二人吓得不轻,尹姝赶忙上前,就见邹氏腾坐而起,双目圆睁空洞洞望着身前,一如活死人般。
“这……”尹姝看向元娘,却见她对此并未见怪。
元娘走上前,要去搀扶邹氏,“娘,醒了可想吃些什么?”
见她靠近,邹氏甚是抵触,一把推开她,声嘶力竭,“你是谁!走开,你走开!”邹氏起身,跌跌撞撞躲开她,正在此时,她似是看见了什么,目色大亮。
被邹氏盯着的尹姝僵在原地,她还未来得及退一步,邹氏便大步扑了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唤她,“林娘!”
这是个……什么状况?
元娘无奈,“我方才与你说的,她不认得人了。”
那连邹林氏已死也忘了?
邹氏身子附了过来,“林娘,我有话要与你说。”
邹氏这一手力大的很,手腕被捏得发红,尹姝根本挣脱不得,“说,说什么?”
邹氏躲在她身后,看着元娘的目光愈渐惊恐,“叫她出去,林娘,你叫她出去!”
尹姝看看邹氏又看看元娘,不知所措。
邹氏陡然乍起,三两步上前,推搡着元娘就将她往外带,“你出去,你出去。”元娘怕又激恼了她,不敢拂她意,只得顺着她往屋外去,“阿姝,你替我安抚安抚她。”
尹姝那一声“好”还在喉中,“砰”得一声屋内只剩两人了。尹姝对邹氏说不上亲近,反之还有些怕她,她得理不饶人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可如今她接连丧子,又觉着她实在是个可怜人。
邹氏连连将她拉至炕旁,谨慎地四下看看,走到窗台旁将窗子合上,压着声神神叨叨:“林娘,你怎么来了?你快回去,这几日别出门。”
“为何?”
邹氏摆摆手示意她附耳过去,尹姝迟疑着挪了半身,便听邹氏在她耳旁道:
“有人要害你!”
什么?
她昨日验尸之时邹氏已昏厥,又如方才元娘所言,她醒时神智已不清,又是从何得知邹林氏是被人所害?
“平轩已被人害死了!”邹氏直勾勾盯着他,屋内不见光,瘆意袭人。
“他是跌下悬崖死的。”尹姝觉着邹氏当真是神智失常了,邹平轩尸体是她验的,她还能不知吗?
“不是的!”邹氏厉声,抓着尹姝的手更紧了,“那人将平轩害死,还要来害你!还有仕轩与安哥儿,你回去了可要护着他们,别叫他们在外走动了!”
明知邹氏都是胡话,可尹姝却鬼使神差问了一句:“是谁要害我?”
“嘘。”邹氏噤声,“不可说。”
尹姝歇一口气,她就知道会如此,她还妄想能从邹氏口中问出什么来。
邹氏似是人又清醒着,看出了尹姝脸色的全然不信,她赶忙道:“真的,我听见了,凶手亲口与我说的。”
愈发离谱了。
尹姝这才明白元娘眼下的倦意是从何而来,被邹氏如此折腾一夜,换作是她半条命也得没了。
“你在这儿歇着吧,我得走了。”时候不早,况且是熟识的司役放行,她也不好久留。
可邹氏上来便是一把拉住她,“林娘,别出去,有人要害你!”
尹姝也不知这状况该如何破解,随口一问,“那您说,凶手是谁?告诉我,我叫青天大老爷将他捉起来。”
邹氏迟疑了,想了想还是摆摆手,“不可,若我说了,我也要死的。”
尹姝耐着性子坐下,“不会,我与你保证,你告诉我,他便不会害人了。”
“当真?”邹氏将信将疑。
尹姝连连点头。
邹氏动摇了,沉寂了片刻才徐徐开口,“是他。”
尹姝看着邹氏缓缓抬起手,指向了紧阖的屋门。
“谁?”
邹氏死死盯着屋外不动。
屋外站着的是……
元娘?
1直宿:值夜
2杀红:杀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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