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修仙第八十一天

    ◎恶人自有恶人磨◎

    令梨咬紧牙关, 用力到嘴唇咬出血珠。

    男人冰冷的手指强硬撑开她的口唇,他的动作不容置喙,语调却是轻缓的, 形如哄骗。

    “张嘴。”薄念慈难得耐心地又说了一次,“或者你想多受点罪。”

    受罪就受罪!令梨不甘示弱地直视他。

    他以为她会怕吗?区区皮肉之苦, 令梨早在年少时就尝遍了, 薄念慈大可剥她的皮抽她的骨, 多叫疼一声她自废修为, 来世不配做剑修!

    令梨一声不吭, 她要说的话写在眼底,定格在极端的执拗和坚持中。

    这副不知死活的表情,竟意外还算顺眼。

    薄念慈捻了捻指尖的花瓣, 揉出的花汁馥香粘腻,单调的香气闻久了难免生厌,他微微低头, 凑在令梨腮边嗅了嗅。

    淡雅的梨香温热暖和, 是活人特有的气息。如若这具身体变得冰冷僵硬, 糜烂在泥土里的梨花也只剩腐气和腥味。

    有点可惜,但还不足以让他改主意。

    “白月魔昙香气剧毒, 金丹修士只要稍微闻到一点, 便从七窍开始流血,直至全身爬满毒纹, 化为花种的养料。”

    薄念慈把玩手中的花瓣, 挑眉问道:“你屏气的本事不错, 但你大可扪心自问, 自己当真一点儿香味都没闻到?”

    令梨之前可以保证没有, 但薄念慈几乎要把花瓣强行塞进她嘴里, 她避无可避,隐约嗅到了清幽的花香。

    说话会吸入更多毒气,她闭着嘴巴用眼神说话:这不都是你的错吗?你哪来的脸问?

    “是。”薄念慈大方地承认了,“是我让你闻到花香,也是我打算喂你吃了它。”

    “既然前者没让你七窍流血,后者你也不必如此忌惮。”薄念慈淡淡道。

    “我是打算要了你的命,但不会是这样简单的做法。”

    他的耐心终于用尽,抵在令梨唇边的昙花花瓣一点点挤进她的牙关。

    黏腻的花汁碰到味蕾,迸发出惊人的甜蜜。

    馥郁的花香充斥令梨口腔,甘甜如泉水的花汁流淌进喉咙,花瓣极好咀嚼,毫不涩口,吞咽后连舌根都染上清爽的甜味,止渴生津。

    好吃,比缥缈楼的桂花糕味道更甜更适口。

    令梨忍不住舔了舔上颚,她现在满口生香,嘴角咬破的血腥气都被甜蜜的花香盖住,尝不到铁锈味。

    “……好吃。”令梨诚实地点评,“可惜是化神修士才能点亮的食谱。感觉我修炼的动力又增加了一个。”

    培育白月魔昙的飞升前辈在自家仙府门口种满此花,既可以防备闯入他仙府烧伤抢夺的土匪,又可以出门回家时随手摘一把花瓣扔进嘴里嚼嚼嚼,简直是神仙日子。

    “现在觉得好吃了?先前宁死不从的人是谁?”薄念慈拿出手帕,慢条斯理擦拭掉手指上的花汁,“感觉如何,死了吗?”

    令梨:死后的世界要是还有你,我早潸然泪下一头栽进转生池了。

    她乖巧摇头,脸上带了一点点误会了薄念慈的愧疚。

    微乎其微的一点点,好在容易看出来。

    “不必愧疚,更不必谢我。”薄念慈悠哉悠哉地说,“我替你强行压下了白月魔昙的毒,之后几天无论你想赏花摘花还是吃花,皆可随意。”

    咦?令梨一愣,如果她没听错薄念慈的意思,仙府之行最困扰令梨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只要等到月圆之日,她可安然无恙地进入仙府。

    仙府之门唯有剑魂可以开启,倘若她能甩开薄念慈独自入内,安枕无忧的未来在向令梨招手!

    薄念慈噙着笑盯着令梨,看小兔子眼里悄悄闪烁的希望光茫,她希翼而雀跃,脚底抹油迫不及待想跳回安全的兔子窝,兴奋得兔耳朵直抖。

    可爱,下油锅麻辣一定好吃。

    薄念慈拍了拍令梨的脑袋,遗憾她没有真的长着两只兔耳朵,温声道:“高兴了?要我再摘点花瓣喂你吗?”

    他的态度空前良好,令梨却立刻收敛了眼中的雀跃,心脏高高提起。

    短短的相处时日里,她基本了解了薄念慈这个人。

    无论美色有多误人,男人本质记仇记得能让得罪他的人痛不欲生,再加上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个性,听他说话一定不能听信表面之词。

    令梨牢记一点:薄念慈任何行为的逻辑不外乎三个目的——报复她、让她难受、拿她取乐。

    他会好心无偿帮令梨压制毒物吗?

    绝不可能!

    “你说替我强行压制了白月魔昙的毒性。”令梨缓慢地摸了摸喉咙,“是压制,不是去除?”

    “若是没了你的压制,”她咀嚼满口的芳甜,“我吃下去的,不还是毒草吗。”

    “是啊。”薄念慈微笑道,声音不掩对令梨质问的赞许,“否则我何必亲自喂你。”

    他爱怜地瞥了眼地上撕下花瓣后孤零狼藉的白月魔昙花蕊,折起手帕擦拭掉令梨唇边的花汁。

    薄念慈擦得专注认真,手帕拭过一遍又一遍,蹭得令梨唇瓣殷红,几欲滴血。

    他生得美貌,笑起来颜色更甚,暗红的邪气和魅气在薄念慈身上显露得恰如其分,为他的一举一动勾勒十足暧昧的色彩,连恶意都令人心痒。

    令梨无暇欣赏,她质问道:“以尊者的本事,看我三天还怕看不住人,非要用小人行径再加一重保险?”

    大乘期与金丹期的修为差本来已经很大了,令梨还要惦记着困在蜈城的妙青仙子,努力为宗门的营救争取三天时间。

    即使薄念慈不说,这三天令梨也会与他形影不离,她要逃、要做什么,都会等到妙青仙子获救、月圆之夜到来,时机未至,令梨绝不擅动。

    保险已经保到了这份上,薄念慈竟然还逼令梨吃下毒草,胁迫她不得离他左右。

    面对令梨的质问,薄念慈不置可否,显然没有改主意的意思。

    他收好手帕,再一次看向淹没了仙府的湖泽。

    令梨看向薄念慈俊美的侧脸,很轻地咬了下舌尖。

    过于谨慎的做法,本身透露着信息。

    或许薄念慈的确是个天性谨慎、小气又记仇的男人,但比起“天性如此”的解释,令梨更相信他的谨慎有足够充分的理由。

    “他……非常在意仙府。”令梨在心里慢慢道。

    孤身前来南疆,不带一位下属,捉到通缉犯令梨只是意外之喜,薄念慈最初也是最重要的目的一直是南疆仙府。

    囚困妙青仙子、因剑魂的存在暂且不杀令梨,都是为了仙府。

    仙府里有什么,对他如此重要?

    据令梨所知,留下南疆仙府的前辈是罕见的剑毒双修天才。

    修真界基础逻辑:仙府、秘境主人擅修什么,留下的遗迹或传承就偏向什么。

    就好比符修家里都是朱砂黄符,阵修家里全是阵法秘籍和机关术,剑修家里一贫如洗除了剑气空空如也,穷鬼中的穷鬼。

    若是令梨哪天飞升上界留下府邸,后人冲破重重剑气关卡,最后只能看见她用旧不要的旧蒲团——一切能用的东西都在她的随身乾坤袋里,怎么可能留给别人。

    令梨此举意为教导后辈: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剑修应当自立自强!

    “飞升前辈剑毒双修,他的遗留之物要么是关于剑,要么是关于毒。”

    令梨心神一动。

    她想起薄念慈曾说的话,他说妙青仙子是个“不中用的东西”。

    堂堂化神前辈被贬低得好似一文不值,随便打晕丢在了不知名的黑屋子里,令梨反而被薄念慈亲自带着,一步也不许离开他。

    “他觉得妙青仙子不中用,难道是说她身为医修不中用,救不了人,或是,解不了毒?”

    薄念慈坐拥魔域,有无尽财富、无尽权力、无尽力量,他可以因为小小的结怨一夜之间让令梨赏金过亿,也能无视凌云剑宗的面子随意拿捏他们的长老弟子。

    天下有什么值得他谨慎上心?值得一个记仇的人暂缓报复心,让令梨多活一会儿又一会儿?

    “薄念慈天性凉薄,了无亲族好友,天下皆知。”令梨喃喃自语,“他在乎的人除了他自己,恐怕再无其他。”

    “往大胆了猜,他孤身欲入仙府,莫非是因为——身负难解之毒?”

    令梨摸了摸吞咽白月魔昙花瓣的喉咙,又按了按毒草入体的小腹,眼中闪过一丝怪异。

    若她所料不错,薄念慈中的毒远比白月魔昙恐怖,飞升前辈留下的仙府很可能是解毒唯一的希望。

    白月魔昙之毒,化神修士便可以灵气化解。妙青仙子努努力能制出解药,实在不行令梨也可以拜托宗门替她压制毒力,待她修炼到化神期,毒性不攻自破。

    “他非喂我吃毒草,难道不是再上一重保险,而是己所不欲必施于人,自己遭遇的惨事一定要仇人也受一遍?”令梨难以置信。

    好幼稚一人!

    哪怕是低配版中毒也要场景再现,这种没意义的行为可以给他带来什么快乐吗?令梨悄悄抬眼看向薄念慈。

    男人注意到她的视线,回了个不含意义的笑。

    令梨:他好像是挺快乐的。

    魔修的心思太邪门了,普通男人的心是海底针,薄念慈的心是海底往下两万里的针。

    “好了,事情做完了,我们回蜈城吧。”薄念慈抬手挥袖,泉涌的魔气再一次将令梨裹挟。

    裹着魔气上天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令梨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听到男人冷不丁抛来一句:“舍不得回去?那我再摘点花瓣喂喂你。”

    令梨:不了,不了。

    他喂令梨吃花瓣的样子很像站在笼子前兴致勃勃喂兔子的养兔人,也不管兔兔想不想吃,一个劲喂,喂胖了好捉去煮麻辣兔肉火锅。

    令梨虽然很喜欢猫塑别人,但一点也不喜欢别人兔塑自己。

    回程路依然是速度和高度的双重折磨,令梨差不多已经习惯了,经此一役她的飙剑技巧定能突飞猛进,上升一个大境界。

    一去一回,蜈城早已日落西山,边陲小城更显荒凉阴冷。

    尖啸的风声仿佛婴儿啼哭,树影婆娑如干枯的鬼手,风推着粗糙的沙砾在地上摩擦,仿佛无数脚步声汇聚的杂音。

    单看外表,蜈城比魔域更像魔窟。

    令梨感受着耳边冰冷的呼吸和身遭滔天的魔气,再看蜈城的鬼气森森,她的内心毫无波动。

    天下最大的魔头就在她身边,蜈城的装神弄鬼不足以造成丝毫惊吓,令梨只觉得吵闹。

    若是令梨自己来蜈城,她早就提前问好城中打尖住店的优惠价格,价格太贵她直接扭头奔向心爱的桥洞。

    事到如今,住哪儿、怎么住都不是令梨能决定的事情,她眼观鼻鼻观心,也不问,薄念慈想带她去哪儿就去哪儿,他开心就好。

    薄念慈是个不会委屈自己的人。

    十几位炼器师精心打磨数年的随身洞府早在他到达蜈城第一天便择了个风水极好的地域安放。

    院落中红枫潇潇,枫叶飘落在水流潺潺的小谭中,金的红的锦鲤跃出水面,尾巴映在月色之中。

    “你想和鱼一起住吗?”薄念慈把令梨带到自己随身的洞府,他拾起一小把鱼食掷入水中,看锦鲤纷纷探头讨食,顺便“征询”令梨的意见。

    令梨坚定地摇了摇头,又果断地点了点头。

    “我不想。但如果不想的结果是和你一起住,我也可以想。”

    她看锦鲤的目光充满友善,与令梨从前在桥洞里看她的丐帮朋友的眼神一模一样。

    薄念慈:“……”他想听的不是这个。

    令梨的不如意,是薄念慈的如意。平心而论,他没有一点要和令梨同吃同住的打算,折磨她、以她取乐是一回事,距离太近太亲密是另一回事。

    虽然没有这个打算……可她一副宁可憋气睡在水底也要离他一远再远的样子,相当碍眼。

    “洞府里多得是空房间,不至于让我的客人落魄至此。”

    薄念慈拍掉手上沾着的鱼食,挑起笑意:“说了要好、好、招、待你,我从不食言。”

    他上一次说要招待令梨,下一秒就把毒草怼进了她嘴里。

    “你住那间。”薄念慈随手一指,“与我一墙之隔,万一半夜毒发,你还有敲门求我的机会。”

    令梨:毒不毒发不是你说了算吗?!

    她撇撇嘴,白月魔昙的甜味在喉咙里久久不散。

    薄念慈说完,眼角余光不再放在令梨身上,让她自由活动。

    随身洞府的进出受主人绝对掌握,令梨等于半只脚踏入了狼嘴,狼自然不担心猎物跑掉。

    既来之则安之,令梨不愿触动府邸禁制让她本就不妙的处境雪上加霜,先去看了眼今晚的住所。

    薄念慈指给她的房间,相当奢华。

    暖玉铺就的地板温热妥帖,贵妃榻上铺着银狐皮缝制的绒毯,桌上摆了一副打磨精细的黑白棋子,圆碗里盛了半碗琥珀色的茶糖。

    屋子不仅大,布置尤为用心,床上的雕饰描了金粉,床纱上挂着助眠的香囊,棉被厚实柔软,踩在地毯上能感受到地底灵脉活跃的灵气,精纯干净。

    只是一间客房而已,有必要布置得这么用心吗?令梨疑惑地转了一圈,想到隔壁是薄念慈的居所,顿时明白了。

    紧挨着主人家,是供给主人亲族和贵客的屋子,自然处处精细华美。

    可惜设计随身洞府的炼器师没料到洞府未来的主人寡情凉薄,第一个住进这间好屋子的是他的人质。

    “便宜我了,但他活该。”令梨扑在光滑柔软的银狐皮上打了个滚,积累一天的疲惫犹如潮水将她淹没。

    今晚过去,还有两天月圆,令梨要遭遇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今夜可能是她最后一个好觉。

    住在要杀自己的人提供的屋子里,和要杀自己的人仅有一墙之隔,如此独特的睡眠体验对令梨是头一次。

    修仙人没有失眠烦恼,令梨睡前习惯性摸出手机,查询蜈城有关的消息,看能否找到她求生的机会。

    “蜈城连续十年被评为南疆最不适合蜜月旅行的城市……鬼门关开,一对来自阴间的鬼修情侣接受了记者采访,称蜈城是他们的定情之地。”

    “‘那是生前的事了,我和她相约来蜈城试胆,一夜之间我们由活人变为鬼修,展开了一场跨越阳间和阴间的爱情。’男鬼修告诉记者,蜈城是许多鬼修的起源之地。”

    “传说蜈城闹鬼百年有余,城中居民皆闭口不言鬼神,记者亲自前往蜈城暗访,在一位流浪汉口中得知了一首怪诗——夜半三更天,鬼足悄悄蹑,旧鞋放门前,引渡死人渊。”

    “意思是:蜈城闹鬼,有赤足的鬼拎着死人的旧鞋悄悄放在人的房门前,到了半夜,睡梦中的人无知无觉走下床,穿上死人的鞋子,跟着赤足的鬼走向尸臭扬天的死人渊。”

    令梨仔细看完这则野史,扭头看了眼门口。

    她住的可是大乘期魔尊的随身洞府,赤足的鬼再怎么厉害,难道能蒙蔽薄念慈的感知潜入他府中,悄悄把死人鞋放在令梨门口吗?

    “不可能。”令梨摇头,她收起手机,狠狠伸了个懒腰,“睡吧,还不知道明天那家伙又要想出什么折磨人的办法,养精蓄锐最要紧。”

    床铺又暖和又舒服,令梨抱着令瓜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陷入沉沉的梦乡。

    蜈城夜晚的风越吹越大,仿佛不知疲倦的婴儿无止尽地啼哭。

    院落中的红枫有结界保护,枫叶慢悠悠飘落,落入水波泛起的潭水。

    一只金红的锦鲤探头碰了碰水面上的枫叶,颀长的黑影遮住了它的尾巴。

    黑影沉默地走过鹅卵石小路,赤脚踩在凸起的石头上,毫无迟疑之色。

    它双手垂下,一手拎着一只旧鞋。

    鞋子泛着陈旧的黄色,仿佛沾染油污,散发着令人不适的味道。

    黑影慢慢停在一扇门前,它蹲下身,仔细将旧鞋摆好。

    鞋尖朝外,鞋跟朝内,摆在方便屋内人穿上的位置。

    旧鞋放好,黑影沿着原路一步步退回,月光照在它的赤足上,留不下半丝痕迹。

    过了小一刻,摆放旧鞋的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

    背着长剑的少女神情清醒,眼中不带半分睡意地盯着突兀出现在门口的死人鞋子。

    她看了一会儿,退回屋中,手里拿了一根插在花瓶里做装饰的花枝。

    少女蹲在房间门口,握着花枝当火棍,小心翼翼把旧鞋推向旁边。

    十厘米,二十厘米,她一点点地劳作,终于,两只鞋保持鞋尖向外鞋跟向内的姿势摆在了她隔壁房间的门口。

    “成了。”少女自言自语,她用力把花枝甩向空无一人的院落,拍了拍手上的灰。

    “恶鬼对上魔尊,我倒要看看,谁索谁的命。”

    作者有话说:

    小梨:收工,睡觉(猫猫拍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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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修仙第八十二天

    ◎怀民亦未寝◎

    “恶鬼对上魔尊, 我倒要看看,谁索谁的命。”

    令梨快活地扔掉花枝,站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脚步一转进屋关门。

    她转身的姿势有多潇洒,面向一尊皮笑肉不笑的面容就有多尴尬。

    薄念慈倚在半开的门扉边, 红衣拖曳垂地, 含着倦意的睡眼微微半阖, 不咸不淡地看过来。

    令梨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门, 心算她飞速关门假装自己梦游没看见薄念慈蒙混过关的成功机率有多大。

    只要不低于零,就值得尝试!

    “可恶,成功率竟然还能有负数。”令梨含恨放弃, 换上营业微笑。

    “尊者夜安。”她乖巧礼貌地问好,“夜晚风大吵闹,尊者若是失眠, 可在院中赏月散步, 走着走着, 天就亮了。”

    怀民亦未寝,但她要寝了。

    “失眠?”薄念慈冷笑, 倦怠得眼尾下敛, “我从不失眠。”

    “夜风是吵。”他一字一顿地说,“可至少比某人安静。”

    冤, 令梨, 冤。

    她哪里吵闹哪里不够安静?这人张嘴给她定罪, 证据在哪里, 法律在哪里, 良知在哪里?

    令梨的质疑明晃晃写在眼睛里, 她自认自己可以竞争修真界年度最配合人质奖项,拒不接受绑匪无理取闹的职责。

    夜风呜呜吹过,吹过明亮的黑眸和困倦的红眸。

    两人截然相反的精神气,是人类物种多样性的一种体现。

    令梨,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苦行僧型剑修,事业上升型修士,热爱熬夜、热爱不睡,通宵打游戏打个三天三夜依然生龙活虎,充电五分钟续航半个月。

    薄念慈,位高权重奢华享乐的大乘期魔尊,事业稳定型魔修,无所事事耽于娱乐,从不委屈勉强自己,起床困难户,有极其严重的起床气。

    他平生最恨有人半夜闹事搅人好梦。大乘期尊者外放的神识敏感无比,稍有风吹草动神识就要惊醒,逼得他不得不睁眼把碍事的人统统杀了祭天。

    令梨蹲着门口握着花枝戳鞋子的动静,听在她耳中轻的不能更轻,落进薄念慈耳中像八个施工队一起开工在他耳边轰隆轰隆!

    不被吵醒才是见了鬼。

    他睡不了,他的人质别想安生度日。

    “说吧。”薄念慈瞥了眼摆在门口的死人鞋,“又在打什么不三不四的主意?”

    令梨心虚但没完全心虚地移开视线。

    祸水东引的事情,怎么能说是不三不四的主意呢。

    “只是一种自我保护行为而已。”令梨义正言辞地说,“我自知尊者留我一命是有大用,不敢擅自横尸当场坏尊者好事。大难当头,我无计可施,只好求尊者庇佑。”

    薄念慈:“你口中的庇佑和替死有什么区别?”

    好一个偷换概念,瞧把你能的。

    把薄念慈当成替死鬼,令梨的良心不会遭到丁点儿谴责。

    “我居于尊者的随身洞府。”令梨咬重最后四个字作为强调,“客随主便,今夜有人夜访送礼,自该送到洞府主人手里,我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

    人质就要有人质的自觉,令梨只负责被绑架,其他事情明明是薄念慈该操心的,哪有要人质自己保护自己安全的绑匪?职业素养差劲!

    人质理直气壮,反倒衬得绑匪气短一截。

    可薄念慈是什么人?他是不会有错的人。

    男人没有一点儿反省的意思,漂亮的眉眼中依然带着困倦和被吵醒的烦躁,只是没对令梨发火,另外有了发泄的对象。

    薄念慈睨了眼门口的死人鞋,肉眼看不见的黑气萦绕在鞋面上,落入他暗红色的眼眸。

    “有点意思。”他对令梨抬抬下颌,“知道这是什么吗?”

    “知道。”令梨博学多才,毫不藏私,“是蜈城蜜月鬼修情侣的定情信物。”

    薄念慈:“???”

    他一道眼风扫来,凌厉不足困惑有余,红眸中浮现点滴担忧:我的人质,是个傻子?

    令梨顿时觉得自己被质疑了,她睡前读了那么多野史、翻了那么多论坛的陈年老帖,不说博闻广识知晓蜈城盘古天开辟地以来的全部历史,至少近百年的八卦奇闻她了熟于心!

    “死人鞋怎么了?死人鞋和鬼修多么相配,怎么不可以是人家的定情信物?你不懂流行。”

    令梨摸出手机,流畅地给薄念慈讲了一遍蜈城闹鬼的传说,重点强调接受采访的鬼修情侣和流传的四句小诗。

    “夜半三更天,鬼足悄悄蹑,旧鞋放门前,引渡死人渊。”

    令梨:“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把脚穿进鞋子里,明年的今天就是我们的忌日。如果我们双双落入阴间,又很有缘份地掉进同一片黄泉,黄泉路上不如结伴而行,一个弃仙修鬼一个弃魔修鬼,了断阳间的恩恩怨怨。”

    “虽不是正统的冥婚定情,相伴黄泉亦是羁绊的一种,称死人鞋是定情信物不过分。”

    令梨犹豫片刻,眼睛一闭,牺牲很大地说:“倘若尊者愿意,这定情信物你一只我一只,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也是一段佳话。”

    令梨牺牲真的很大,不情愿写满每根头发丝,说出的每个字都在嘴里狠狠咀嚼过,一副舍生取义来世再战的好汉模样。

    从她以鬼修情侣作为开头说出第一句话开始,薄念慈残留的睡意烟消云散。

    他假寐的眼睛睁开,垂敛的眉眼上挑,姿势从倚在门口缓缓站直,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逐渐定格于失语。

    令梨闭着眼睛等待薄念慈的回答,回答没等到,等到一只冰冷的手贴上她的额头。

    “没有发热。”薄念慈手掌下移,掰过令梨的脸蛋仔细看了看,“难道是毒草喂多了,中了邪?”

    薄念慈白天很是折腾了令梨一番,除了不打算轻易要她的命,折磨人的细碎手段他没少用,小姑娘进房休息前脸色煞白。

    休息是为了更好的折腾,薄念慈不吝啬地指给了她最好的一间房——主人寝房隔壁一间。

    那些多管闲事的炼器师为了献殷勤无所不用其极,言道是替尊者未来的夫人准备的,装修布置和薄念慈的卧室无甚差别,又额外添了些讨女孩子喜欢的装饰。

    看来没什么用,薄念慈想,铺了无数绫罗锦缎的软床连个人都留不住,她还是大半夜不睡起来搞事,嘴里荒唐话一句接着一句,中邪中得不轻。

    令梨被冰得一激灵,她顾不上和薄念慈掰扯中没中邪的问题,挣扎着想把脸蛋从他手里解救出来:“脖子、脖子要断了,不要掰……!”

    非常活泼,恶鬼附身概率极低。

    薄念慈松了手,踏入令梨的房间。

    他过来的太突然,令梨摸了摸捏红了的脸蛋,疑惑地望向二话不说占据客房的男人。

    怎么了,他的主卧住得不开心,要来抢人质的房间睡?

    不对,令梨咻地扭头,猛得看向薄念慈房间门口的死人鞋。

    “我建议你别踏出门槛。”薄念慈的声音自令梨背后远远传来,“当然,如果你对现在脚上的鞋子不满意,想换一双死人穿过的,也可以不听劝。”

    踏过门槛意为出门,出门换鞋,换上死人鞋,走向死人渊。

    令梨去死人渊干什么,她特意祸水东引就是为了让恶鬼去索魔尊的命,不要来索无辜人质的命。

    “他为什么能出门?”令梨蹲下身,小心地探出身体打量一动不动的旧鞋。

    房间里的目标不见了,旧鞋毫无动静,很不智能地老老实实等候在空房间门口,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不是它聪不聪明的问题。

    令梨放出神识,向隔壁房间蔓延。

    她之前一直没有神识探查洞府,担心薄念慈借题发挥又想出些折腾人的点子,两人若是神识相撞,变成二傻子的肯定是令梨。

    她的脑袋是要赚大钱的脑袋,可不能因为他傻掉。

    神识扫过,令梨识海中浮现一道暗红色的魔影。

    魔影高挑修长,静静立在一墙之隔的位置,身上的气息与活人毫无差别。

    令梨懂了。

    是替身,薄念慈以魔气化作替身,蒙蔽了死人鞋的感知。

    死人鞋以为守着的空房间里还有个人,它没有丢失目标,自然一动不动地等着。

    “这样就行了?”令梨边合上房门边问道,“若是等天亮了,我一开门看见它又出现在我门口,该怎么办?”

    “天亮的事等天亮再说。”薄念慈低低地说,声音越来越轻,像要睡着了,“蜈城恶鬼与我何干?难道正道之女路见不平,见不惯世间灵异事,非除魔卫道不可?”

    除魔卫道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十足嘲讽。

    之前“以身饲魔”也是他口里的话,令梨琢磨着,薄念慈魔修归属感还挺强,指不定和送出死人鞋的恶鬼攀亲带故,不想大水冲了龙王庙。

    恶鬼害人,放在平时令梨是一定会管的。

    如今身不由己,她能不能管到这个闲事,要看恶鬼识不识时务。

    令梨静静地看向毫不客气占据床铺,昏昏欲睡的男人。

    那双带着讽笑的暗红色眸子合拢了,困意染上男人俊美的脸,衬得他安静乖觉,睡眠安稳舒适。

    薄念慈定然不惧恶鬼,若不是令梨半夜闹事,他眼皮都不会掀一下。

    反过来,只要令梨又一次被恶鬼缠上,他不情不愿也得起床,满腔不耐和烦躁无处发泄,冷眼寻个承接怒气的倒霉鬼。

    “明日定叫它有来无回。”

    令梨小声自语,走到床边。

    薄念慈睡在她之前躺过的位置,令梨起身起得很匆忙,来不及抚平床单的褶皱,被窝中体温尚存。

    温热熏得梨香暖洋洋的,薄念慈不喜欢令梨,却喜欢她身上的气味。

    半夜被吵醒的烦躁在融融花香中消散,他刚一闭上眼,黑甜的梦乡云雾般缠住他的思绪,陷入温暖柔软的云床。

    可人不在,残留的气味随着时间越来越淡,只剩一缕将散未散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抓不住摸不着。

    薄念慈上半夜睡得有多舒心,下半夜就有多不悦。

    晨间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屋里,薄念慈隐约听见开门的声音,烦人的小混蛋说了句“旧鞋见不得光,天亮就没了”,脚步轻快地走进庭院。

    她喂了池中的锦鲤,以剑气扫干净了院中飘落的红枫,练完一套基础剑法,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都金丹期了竟还没辟谷,薄念慈睡意浓浓地想,不如饿她几天几夜,帮她“克服”这个毛病,不必谢他。

    院中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向屋内,饥饿的人质选择来找她的绑匪兼临时饲养员,她真是胆子大,半点不怕事。

    “怎么还在睡?”女孩子嘀嘀咕咕,小声骂薄念慈像只猪,又悄悄捂了嘴,换上假模假样的恭敬语气:“尊者,你池子里养的锦鲤能吃吗?长得可肥了,不用再喂了。”

    养锦鲤是为了拿来吃,不错,是小混蛋的逻辑。

    为了问话,怕疑似睡成猪的男人听不清楚,令梨站得很近,身子微微前倾。

    薄念慈以为她昨晚看出了他恐怖的起床气,能识点趣。没想到人家为了吃到一口胖鱼,火中取栗都不怕,更不惧叫他起床。

    是不是该下狠手管教,才能听点话?

    薄念慈右手伸出被子,令梨以为他要说什么,身子又往前探了探。

    她动作间带起的微风染上浅淡的梨花清香,宛如昨夜梦中温暖柔软的云床。

    薄念慈欲掐令梨脖子的手一顿,转而拽住她的小臂。

    一阵天旋地转,令梨摔倒在床铺间,脑袋砸在被子上,眼冒金星。

    幸好床足够软,否则她后脑子定要砸出碗大的鼓包。

    “呆在这里。”男人含着倦意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响起,手臂的重量压在令梨腰间。

    “敢动一下,折了你的腿。”

    作者有话说:

    小梨:好饿,能不能先让人吃口鱼

    第83章 修仙第八十三天

    ◎人质没有人权的吗?◎

    令梨从前一直觉得, 世界上没有比桥洞更难眠的地方。

    她连露天桥洞都可以安然入眠,还有什么地方是她不敢睡的呢?

    有。

    比如,此时此刻。

    后脑勺隐隐作痛, 眼前冒出的金星如炸到最后没了燃料的烟花渐渐平歇,令梨仰面躺在床铺靠墙的位置, 无声地眨了两下眼睛。

    一下, 两下, 纱红色床幔明晃晃映在瞳孔中, 不承认自己是令梨的幻觉。

    那就不是幻觉了, 令梨默然地想。

    头顶的床幔不是幻觉,后脑的疼痛不是幻觉,躺在身侧的男人和压在腰上的手, 同样不是幻觉。

    她很轻很轻地吐出一口气,放软僵硬的身体,腰肢下陷进过于软和的床铺, 悄悄挪移。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薄念慈的行为为什么如此没有逻辑, 她为什么突然受制在床——这么多问题的答案,令梨一个都无从得知。

    她只是想来问问薄念慈养在院子里的锦鲤能不能捉来吃, 鱼儿可肥可胖了, 再养就营养过剩了,不如奉献自己的躯体给饥饿的小梨。

    绑匪负责解决人质的伙食问题, 天经地义。令梨都不指望他亲自下厨, 她自己来就行, 上哪儿找她这么贴心的人质?

    可恨薄念慈并不领情, 他无视了令梨迫切的吃饭需求, 伸手把她拽到床上, 强令她陪着睡觉。

    令梨多自律一人,很看不上薄念慈赖床的毛病。他要睡就睡,也没人吵他,作甚拉她下水?

    “修真界人质人权保护协会能管这事吗?”令梨暗想,“我可不可以投诉?”

    很遗憾,不行。魔域是公认的自治区,薄念慈的名字是魔域唯一遵守的律令。

    床躺得很舒服,比令梨将就一晚的贵妃榻舒适太多。晨光中的回笼觉被誉为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令梨平躺在床品味了很久,没品出幸福在哪儿。

    冰冷的轻缓的呼吸贴着令梨耳根,一下又一下拂过,压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并未用力,存在感却不容忽视。

    她悄摸摸地挪动身体向旁边退移,先是脚尖贴到墙面,再一点点把身体挪过去。

    快了!要成功了!哪怕贴着透心凉的墙面贴成壁虎的形状也没关系,只要能远离薄念慈……

    “我的话,你当成耳旁风?”

    沙哑的声音含着浓浓的倦意,压在令梨腰间的手轻点两下她的大腿:“两条腿,你喜欢被打断哪一只?要是选不出来,两只都打断也行。”

    令梨挪动的动作一僵,她很冷静地说:“选得出来,你让我想想。”

    薄念慈半梦半醒间意外的宽容,令梨顺着他的提问回答,他也顺着她的回答嗯了两声:“不急,等我睡醒再打。”

    “或者你可以再动一下。”他含糊地说,“那就不必选了。”

    如果令梨是选择恐惧症患者,她心许会升起一丝感激。

    可惜她不是,她只觉得离谱。

    令梨费了半天力气挪出去的距离被男人轻易揽回,贴在耳根后的呼吸向下移了些许距离,蹭过她的颈窝。

    脖颈的皮肤最薄,血脉流淌的温度却最高,沁入血肉的梨花淡香清晰可闻,薄念慈喉咙里咕噜一声满意,不动了。

    令梨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是脊椎,耳根和脖颈其次,她护脊椎护得严实,后两者多数时候疏于防备。

    伽野化身黑猫的时候喜欢咬令梨的耳垂和锁骨,爱蜷着尾巴缩在她颈窝呼呼大睡,她都不怎么在意。

    但薄念慈怎么能和猫猫比?

    “他是不是想咬断我的脖子,吸我的血,啖食我的血肉?”令梨满脑子阴谋论,“我听说魔修的食谱肆无忌惮,饿狠了连自己都吃,难道我不仅是他的人质,还被当成了他的储备粮?”

    那他凭什么不许令梨吃他的锦鲤!储备粮饿瘦了,他吃什么?

    “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令梨痛心疾首,“我错怪宗主了,天下第一黑心资本家竟然另有其人。”

    她内心戏一多,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脉搏跳起悦动,一声声震荡在薄念慈耳边。

    杂音,但不令他生厌。

    倒让薄念慈想起他单手扼住令梨脖颈的时候,脉搏拼命抗争的起伏贴在他掌心,生命的鲜活如骄阳耀目。

    她越是反抗,生命的不屈越是漂亮,薄念慈相当喜欢看这个。

    不过他现在还困着,只想在梨香萦绕的床上舒舒服服睡大觉,困在他手臂间的少女学乖了一点,没再动来动去。

    她偶尔也算个软乎的抱枕……薄念慈想着,熄了再换个姿势的心思,沉沉睡去。

    想换姿势不是令梨颈窝枕得不舒服,薄念慈喜欢她身上沾染的梨花清香,略动了些寻到香气源头的心思。

    似是在她背后,脊椎的位置。

    幸好薄念慈只是想想,没有付诸行动,不然安稳的回笼觉很可能变成令梨和他拼命的惨战。

    这是令梨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她面朝下趴在枕头上,脖颈被男人强硬扼住不许她翻身。他低头,鼻尖顺着脊椎的方向一路滑下,冰凉的长发散落在令梨后背,热气氤氲,一室旖旎。

    如今的姿势她还算能够忍受,虽然令梨非常担心薄念慈睡醒后肚子饿,一口咬掉她半个脖子。

    “我在这里拖延的每一分钟,妙青仙子被营救的可能性多出一个百分点。”令梨坚强地想,努力坚持。

    算算时间,宗门派来蜈城的长老应该到了,正满城寻找妙青仙子的踪迹,令梨可不能让薄念慈出门碰上他们。

    这么一想,薄念慈不擅于早起的毛病反而方便了令梨,他赖床赖得越久,城中的妙青仙子和长老们越安全。

    以身饲魔的事情令梨是第一次做,别看她一口答应了薄念慈不公平的游戏条件,其实令梨心里虚得很,纯属走一步看一步。

    薄念慈说三日内与她寸步不离,能不能让凌云剑宗一行人避开他要看令梨的本事。

    令梨想了好几个办法,脑海中过了一遍蜈城寥寥无几的旅游景点,又挑了几个地下赌场和黑市,凌云剑宗门规规定弟子不许去哪里,她就准备带薄念慈去哪里。

    法外狂徒小梨,一直在违纪,从未守门规。

    “等他睡醒,吃完饭,我要试一试把他拐进赌场。”令梨暗戳戳地想。

    如果薄念慈不擅赌术,是只任赌场老千宰割的大肥羊就好了,让他把自己赔在赌场,令梨打着“我代尊者回魔域请人带钱来替你赎身”的名义逃之夭夭,岂不美哉?

    美好的未来令人想入非非,令梨一时间躺着也不难受了,薄念慈睡姿安稳,除了靠得太近的呼吸声,并不闹人。

    令梨没有睡过回笼觉,热衷于通宵不睡和晚睡早起的修仙人没有回笼觉的概念。

    她不理解回笼觉,但没关系,令梨理解回笼的意思:肉包子放凉了,回笼蒸一蒸再吃,方便快捷不耗时。

    至多一个时辰,他该醒了吧?

    令梨合上眼,数着心跳的拍子默默计时。

    半个时辰过去了,薄念慈睡意沉沉。

    一个时辰过去了,薄念慈睡得眉眼舒缓,搭在令梨腰间的手落在被子上,脑袋埋进她发间。

    一个半时辰过去了,散落在枕头上的黑发弯弯绕绕,缠得不分彼此。

    两个时辰过去了,正午的大太阳照到令梨眼皮上,她腹如钟鸣,咕咕直叫,忍无可忍。

    “我要饿死了。”令梨平铺直叙地说,“我数过的,你池子里有二十条锦鲤,我准备一口气吃四分之一,你有异议吗?”

    “暂且没有。”薄念慈懒懒地答应道。

    男人掀开眼皮,入眼是少女细软白皙的皮肤,泛着浅浅的红晕。

    不是害羞,是被薄念慈枕了太久,血脉流通不畅。

    正主在身边,梨花的浅香再没有在梦中消散过,清甜的云床摇摇晃晃,陷入梦境的意识几乎舍不得离开温柔乡。

    薄念慈不得不承认,这一觉睡得舒服极了。

    他的舒服代表令梨的不舒服,干躺着躺了两个时辰的女孩子眼中毫无困意,只有时间被浪费的不愉快和饿得肚子咕咕叫的不开心。

    两个时辰,够她练好几套剑法了。

    可恨,薄念慈自己躺平,为什么要妨害别人内卷,他是不是嫉妒令梨的勤奋刻苦?

    “捉鱼杀鱼烤鱼吃鱼,饭后练剑消化活动。”令梨小声碎碎念,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白天浪费了两个多时辰,晚上要补回来,今夜要不别睡了,看进度赶不赶得完。”

    她嘀嘀咕咕掰着手指数每日练剑的指标,薄念慈听了一耳朵,有些讶异地看了令梨一眼。

    她为自己定下的标准不可谓不严格,堪称苛刻,完全是把自己往死里操练的架势,丝毫没有因为困于薄念慈之手、充当他的人质而放低要求。

    明明按照薄念慈说的,仙府之行结束就是令梨的死期,她处在生前最后一段时间,脑子里居然还是每日练剑的指标。

    难怪她能收服仙府剑魂。

    薄念慈有所明悟:冥冥中注定,仙府只会由令梨开启,他们于蜈城相遇看似是令梨的不走运和他的刻意为之,实则是天意。

    天意啊……薄念慈把天意两个字含在嘴里咀嚼,暗红色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男人的气势压低了些许,他偏过头瞥了眼仍躺在枕头上的令梨,低沉道:“还不起来?”

    他躺在靠外的一侧,令梨起来了也不能跨过薄念慈下床,她乖乖等着这位祖宗先起身,他竟然还催她?

    令梨眼中的情绪很好读懂,薄念慈咽下未尽之语,率先坐起身。

    他不起身不要紧,一起身两人同时嘶了一声,目光撞到一起。

    “头发缠住了!”令梨被迫抬起上半身免得头发扯得疼,她怨念地瞪了眼薄念慈,“你留这么长的头发做什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薄念慈挑眉问道,“这不是你们正道最喜欢的孝道?”

    令梨:“修仙之人亲缘断绝,不讲究这个。”伽野亲爹是妖皇,耽误他一头短发吗?

    令梨在父母的问题上毫无发言权,她认识的魔修不多,受她帮助弃仙修魔的师梓良卖身葬父但与亲父有着滔天大仇,令梨不相信薄念慈恪守孝道。

    “都说了是你们正道喜欢的孝道。”薄念慈被揭穿也不心虚,“本座留长发与你何干,你也是长发。”

    两个人半斤八两,头发打结的事故都要负全责,谁也别想甩锅。

    不对!令梨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彼此皆为长发,本就不该同床而眠,坏规矩的人可不是我。”

    强行拉她上床的人明明是薄念慈,他才是负全责的那个人,令梨清清白白!

    薄念慈啧了一声:“抱怨真多。我早上本想捏碎你的脖子,临时改了主意留你一命。若是知道你如此不满,就不该改主意。”

    令梨早上吵他,他朝她脖颈伸出的手伸到一半,嗅到喜欢的气味,改为拉着人做他的助眠香薰。

    令梨琢磨了一下薄念慈话里的意思,隐约猜到自己又在鬼门关走了个来回,恨恨地不吭声了。

    “我想起来了。”她不说话,薄念慈继续翻旧账,“说好要打断你一条腿,我从不食言。左腿还是右腿,你来选。”

    令梨没有选左也没有选右,她一手搭在剑柄上,一手捏着两人缠绕在一起的头发。

    “我也请尊者选。”她直视薄念慈,“我有两个解开发结的方法,尊者选一还是选二?”

    令梨从没帮人剪过头发,但以她的剑术,让薄念慈的发型羞于见人一万年不是问题。

    两个皆看对方不顺眼的人彼此对视,不情不愿各退一步。

    薄念慈抬了抬下颌,令梨松开剑柄,专注地看向打结的两缕发丝。

    他们都是黑发,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令梨长发细软,薄念慈发色乌黑,她看了好一会儿,勉强能分辨。

    “不是死结,能解。”令梨握住发丝,她的姿势有些别扭,凌乱的碎发扫过令梨眼睫,让她不停眨眼。

    薄念慈想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理亏,错的确是他更多,没再嘲讽人,任令梨动作。

    他靠近了一些,紧绷的发丝软塌下来,方便令梨解结。

    紧挨了睡在一起两个时辰有余,令梨的身体习惯了薄念慈的靠近,没有出现应激反应。

    她放松肩颈,一心一意想把缠绕在一起的头发解开,放两个人自由。

    结发与君共白首,何等美好的意象,出现在他们身上简直折寿。

    令梨暂时对道侣、洞房、誓约之类的词汇没有太多幻想,但和薄念慈结发这件事实在超乎她的想象,想想就背脊发寒。

    虽然他的的确确是个美人,实力强大,位高权重,嘲讽时的笑意格外勾人,尾音缠绵暧昧,人如红枫惊艳灼目。

    “但我不是个沉迷美色的人。”令梨在心里严肃道,“这人性格太差了,又凶又不讲理,还爱吓唬人,我行我素,阴晴不定,完全不知道体贴两个字怎么写。”

    令梨解发结解得眼睛疼,安静靠在旁边的男人不声不响地任她干活,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

    令梨不小心下手重了些,扯到他的头发,他也只睨来一眼,表情没有变化。

    又有碎发扫在令梨眼睫毛边,她用力眨了两下眼睛,闭眼的瞬间感到冰冷的指尖划过脸颊。

    薄念慈挑起令梨额间碎发,轻柔地挽到她耳后。

    “好了。”他低低地说,靠近的脸向后退去,拉开恰当的距离。

    眼睛不痒了,令梨又眨了两下,眼睫扑扇。

    她没接话,只是又放轻了手里的动作,没再扯疼薄念慈。

    作者有话说:

    小梨:猫猫解开毛线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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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修仙第八十四天

    ◎光天化日不知廉耻◎

    令梨松开手, 两缕黑发柔顺地垂落,最后一丝连绵的纠缠在空中分开,归于两道。

    “解开了。”她松了一大口气, 背靠后贴在墙面上,和薄念慈拉开距离。

    说是拉开距离, 总归是在一张床上, 薄念慈很容易看透令梨的表情, 她的脸上带着隐约的催促, 目光时不时越过床幔和纸窗投向院落。

    哦, 是在看他的鱼。

    院中的锦鲤悠哉悠哉于湖面下轻晃尾鳍,它们与红枫相伴多年,安安分分做个观赏之物, 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座洞府招待的第一位客人不爱它们的憨态可掬,只爱养出的细嫩鱼肉。

    薄念慈不急不慢地起身,低头整理宽大的袖袍, 红衣逶迤垂地。

    令梨抱膝坐在被子上等着, 一条鱼一条鱼地掰手指数:“一条红烧, 一条清蒸,一条糖醋, 一条油炸, 一条盐腌,很完美。”

    水潭里四分之一的锦鲤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连剃下的骨头该怎么烤得酥酥脆脆当小零食令梨都想好了, 绝不辜负任何一条鱼宝贵的生命。

    好饿, 饿得肚子咕咕叫, 令梨拨弄她的长发, 饿得想啊呜一口咬住头发狠狠嗦面。

    “愣在那里发什么呆?”薄念慈整理好装束, 唤令梨,“跟我过来。”

    “去哪儿?”令梨磨磨蹭蹭地下床,不太情愿地说,“说好分四分之一的锦鲤给我,尊者翻脸不认账的本事未免也太——”

    她的未尽之语被薄念慈回头锋利的眼风截断,令梨回忆起自己人质的身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薄念慈的脚步。

    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水潭边鹅卵石铺就的小道,金色红色的锦鲤听见主人的脚步声,纷纷探头尾鳍拍打水面。

    令梨可惜地看向它们肥美的身躯,饿得胃部火烧火燎。

    薄念慈不回头就知道令梨心里在想什么,他瞥了眼灵气十足的锦鲤,心想这人连转运锦鲤都吃,百无禁忌,不怪天道坑害她一次又一次,全是她自己平日不积德的后果。

    “你非馋这口鱼不可?”薄念慈忍无可忍道,“别看了,带你去酒楼吃饭。”

    竟然是带她出门吃饭?令梨心里的不情愿在薄念慈请客的背景下烟消云散,她脚步轻快地走到薄念慈身边,和他并肩而行。

    薄念慈瞥了眼女孩子开心到飞起的脚步,不难猜出要不是她勉强有几分人质的职业素养,现在早一溜烟跑没了影,等薄念慈找到她的时候,只剩一桌空盘和掌柜灿笑递来的账单。

    蜈城旅游业极其不发达,又兼之很受鬼修欢迎,城里送葬业繁荣昌盛,死人吃得比活人好。

    城中酒楼没有一处让薄念慈看得顺眼,他勉强挑了一家价格最奢华的店,神色很是不耐。

    “等离开仙府,我带你去九重宫。”薄念慈挑剔地点了点菜单,“放心,你的断头饭绝不是这种货色。”

    令梨:我该说声谢谢吗?

    魔尊大气,断头饭也是全天下最美味的断头饭。

    令梨以前听人安利某个店家的招牌菜,标题写的一个比一个浮夸:“不吃后悔一年!修真界不得不品味的十大经典菜肴”、“仙人吃了都说好!三筷子,送你原地飞升”等等等等。

    她可以照葫芦画瓢给九重宫的断头饭写个同样格式的广告:魔域断头饭,一生仅此一次的体验!不要在人生的末路留下遗憾,断头饭,我只吃九重宫出品。

    “姑且问问,你喜欢什么菜式的断头饭?”薄念慈一边看菜单,一边随口问令梨。

    人质没有人权,但薄念慈对将死之人还算有一丝仁慈,至少一生最后一次的点菜机会要给令梨。

    “宗门食堂的豆浆和花卷,山下集市的白糖炊饼,缥缈楼的桂花糕,再加一个东海名菜九十九重彩。”令梨熟练地数了一遍过往人生中她喜欢的口味,她舔舔嘴巴,“能凑齐这一桌我就很满意了。”

    薄念慈翻菜单的手一顿,一时难以言喻。

    令梨报的一大串菜名,除了九十九重彩勉强算个样子,其他都是些什么寒酸东西?

    她是没吃过好东西吗?

    凌云剑宗怎么养的人,天资卓越至此的剑修不该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吗?

    “你们正道作践人的本事真是了不起。”薄念慈合上菜单,“哪天让魔域派人去取取经。”

    “前三页的菜品看着上。”他吩咐候在旁边小厮,又问令梨,“可有忌口?”

    令梨摇头,小厮眉开眼笑连连作揖,赶紧赶忙地跑去了后厨。

    薄念慈心中对凌云剑宗的评价一降再降,属实是冤枉了他们。

    “老夫等人辟谷多年,若不是城主相邀,定是不会赴宴的。”

    远远的,三道白衣身影相携而来,身着黑色纹彩绘小褂的高瘦男人陪笑道:“是我招待不周,还请几位长老不要和小城计较。蜈城偏僻荒凉,我头一回迎接贵客,若有疏忽之处,还请不吝赐教。”

    蜈城有美食荒漠之称,城主府都没几个会做菜的厨子,凌云剑宗几位长老来得又突然,蜈城城主只好在城中最大的酒楼招待他们。

    他这个城主做的也不容易,修为平平无奇,正道第一宗那是万万得罪不起。然而凌云剑宗多是剑修,脾气一个比一个古怪好战,人人辟谷,不好享乐。

    “这家灵酒极佳。”蜈城城主倾情安利,“长老们即使辟谷,小酌几杯也是使得的。”

    凌云剑宗最推崇的门规除了未满金丹修士保护法之外就是六根清净辟谷要诀,老一辈由宗主亲自监督,小一辈靠宿回云偶像效应,漏网之鱼寥寥无几。

    宗门食堂头号支持者令梨,全凭来无影去无踪的忙碌打工生活躲过宗门抽查,硬是成为了清流中一颗顽石,受人胁迫沦为人质依然不改饥肠辘辘的本质。

    白衣飘飘的长老纷纷落坐,为首长老习惯性环视一周。

    临近午时,酒楼中客人却不多,很符合蜈城消费水平低的荒凉状况。

    蜈城城主招待他们坐的位置不是采光最好的一桌,阳光微暖视野绝佳的位置早已有人落座。

    倚坐在主位上的红衣男人单手捏着酒杯,黑发蜿蜒落在红纱上,如林间溪泉漴漴流水。

    他搭在膝头的手修长干净,却无端让人产生虚无的幻觉:这只手不该如此干净,它该染上擦不掉的血污,落入不见底的黑渊,抬指扬起滔天魔气,带来无休无止的哀嚎和绝望。

    长老一个恍惚,险些拔出腰间佩剑。

    他定睛一看,男人随意搭在膝头的手纤尘不染,他的面容被人遮掩,看不真切。

    遮住红衣男人的,是跪坐在他面前斟酒的年轻少女。

    她背对着凌云剑宗一行人,正好挡住他们看向红衣男人的视线。

    灵酒注入酒杯,少女直起身,待男人仰头一饮而净,又复斟酒。

    后背传来的视线犹疑不定,令梨挺直腰板,再度给薄念慈的酒杯满上。

    “省着点倒。”薄念慈饮酒如喝水,懒洋洋地说,“若是倒空了,我可不会陪着你演。”

    别拿无实物表演难为他。

    “为什么不是你省着点喝?”借着倒酒时前倾的身子,令梨小声说。

    太险了,实在是太险了。

    令梨本来喜滋滋地在吃饭,她不挑食,店家上什么她吃什么,这边夹一筷子红烧鱼,那边夹一筷子脆藕条,吃得腮帮鼓鼓。

    薄念慈的舌头挑剔得不行,他自顾自坐在旁边喝酒,看着令梨一个人吃。

    难得两人间气氛和谐,令梨咽下甜滋滋的桂花藕条,伸手去夹松鼠桂鱼时抬了下头,猛地一下看到好眼熟的白衣服。

    什么白衣服,这不是凌云剑宗最标志性的穿着吗!

    说得再彻底一点,迎面走来的不正是凌云剑宗营救妙青仙子代表队的成员吗!

    “怎么回事?”令梨大为震惊,“他们不该争分夺秒搜救可怜的妙青仙子吗?吃什么饭,少吃一顿又不会把他们饿死!”

    长老们必须为自己辩解一句,他们也很想第一时间搜救妙青仙子,但事态不以他们的意志运转。

    三人清早降落蜈城,三道化神修士的神识扫遍全城,惊动了城主府,却没有搜到妙青仙子半分气息。

    “有人遮掩了天机,蒙蔽了我等视野。”一位长老道,“妙青仙子命牌无虞,我能感应到,她确实在蜈城。”

    “神识找不到,只能一寸寸搜寻了。”另一位长老道了声麻烦,“为宗门声誉着想,需得知会此地城主一声。”

    蜈城城主匆匆拜见三位长老,一口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在下这便派人去寻,长老们初到蜈城,请务必让在下设宴洗尘。”

    凌云剑宗外交包袱很重,宗主要脸面要的不得了。长老们不好拒绝,寻思喝一杯酒水的工夫肯定是有的,说不定赴宴还能让他们撞上些线索,若是直接碰到绑架妙青仙子的贼人可太好了。

    中午了,万一绑匪没辟谷,在酒楼撞见贼人的概率不低呢。

    长老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曾经离真相仅仅一步之遥。

    离死亡,也仅仅一步之遥。

    白衣身影相诀而来,令梨一个回头望向勾起饶有兴致笑容的薄念慈。

    不愧是魔修,笑容里溢出的恶意令人头皮发麻。

    “自己送上门来找死。”薄念慈意有所指地说,“可别说是我不守规矩。”

    他和令梨打赌游戏,凌云剑宗可以派人来救妙青仙子,但若是营救中途撞上了他,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

    长老们的脚步声一下下接近,令梨仿佛看见他们一脸无知踏向死亡的模样。

    不,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薄念慈没拉着她睡那么久的回笼觉,如果他不吝啬池子里四分之一的锦鲤,长老们怎么会一头闯进死亡陷阱?

    罪魁祸首竟然如此理直气壮,他怎么敢!

    令梨一把夺过桌上酒壶,气势汹汹地挡到薄念慈面前。

    “感激尊者请客,我敬尊者一杯。”

    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谦驯地跪坐在软垫上,素手执起白瓷的酒壶,透明的酒液徐徐倾倒,在空中划过流畅的弧线。

    她的姿态拿捏得极低,语调极其恭敬,唯有明亮的双眸写满恐怖的威胁——“给我喝”。

    没错,是威胁,薄念慈绝不会看错。

    非常恐怖,非常强硬,和她堪称柔顺的动作格格不入,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什么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上菜的小厮远远看到,眼里流露出一丝艳羡。

    美人斟酒,柔声请愿,真是好艳福。

    不止小厮,酒楼为数不多的客人都以眼神表达了羡慕嫉妒之情,薄念慈扯了扯嘴角,扯出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好个温柔体贴的美人,有本事转到他这边瞧一瞧她的眼神,看有没有人敢吱声。

    薄念慈和令梨僵持着,杯中酒水晃荡,浓郁的酒香熏红了令梨的眼睛,抹上一丝泫然欲泣的错觉。

    他知道是错觉,证据是她黑瞳中的威胁不减反增,一副你再不喝我就采取强制措施的可怕模样。

    薄念慈丝毫不怕令梨的威胁,任她闹翻了天,他抬手便能捉回掌心。

    这么不情愿啊?薄念慈想,那几个凌云剑宗的长老你认识吗?就为了他们和我拼命?

    也对,她迟早要死在他手里,和他拼命有什么好怕的?反正结果都一样。

    薄念慈神色不定地盯着令梨眼尾被酒气熏出的红晕,忽然松懈了身体,把酒杯凑到唇边。

    他一饮而尽,又复将酒杯递到令梨面前,不耐烦地扬了扬手。

    几道人影踏过门槛,小厮急忙迎客,蜈城城主一无所知地寒暄客套,三位长老纷纷落座,视线扫过周围。

    三道视线不约而同停留在令梨和薄念慈这一桌,她背对着,用身体挡住薄念慈和长老们相触的目光。

    “你有心遮掩。”薄念慈的呼吸染上酒气,清冽又带着攻击性的气息,“他们可是好奇得很。”

    “我已经尽力了。”令梨很冷静地回答道,“若是长老们不知死活到非要过来和你搭话,神仙也救不了他们。”

    “神仙救不了,我也救不了。”她平淡道,“算你赢便是。”

    愿意为救素昧平生之人竭尽全力,又不过分苛责自己强求好结果,挑不出错处的洒脱态度。

    令人异常欣赏。

    薄念慈的神识远超三位长老,他张扬起来可以将他们的识海活活冲垮变成废人,低调起来又不会让人起半分疑心。

    以神识扫过的结果,为首长老确实起了疑心,怀疑起气场极似魔修的薄念慈,有心试探他,询问妙青仙子的下落。

    除了错估薄念慈的实力,没想到试探之举很可能让他们团灭外,为首长老的思维方式没有问题,行为逻辑合情合理。

    他很快要佯装无意地过来了,用拙劣的言语试探薄念慈,旁敲侧击妙青仙子的下落,视令梨无法言语的解救于无物。

    “若是能看到她功亏一篑的绝望表情,我定一点儿多余的事情都不做。”薄念慈遗憾地想。

    罢了,既不能让她绝望,何必演砸扫兴。

    一桌子菜点都点了,要是没让她吃饱,回去又得祸祸他院子里的锦鲤。

    薄念慈闲散搭在膝头的手抬起,缓慢暧昧地抚摸令梨乌黑柔顺的长发。

    酒杯被男人随手掷出,晃晃悠悠在桌上打了几个旋,险险停住。

    他空出的右手轻车熟路揽过跪坐在面前的少女,和她耳鬓厮磨地靠在一起,轻声慢语地说话。

    迟疑要不要上前搭话的为首长老老脸一红,立刻收回了迈出的脚步,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桌子。

    另两位长老不约而同收回了视线,其中一人找台阶似地说:“魔修嘛,光天化日不知廉耻是常态,我辈正道中人光明磊落,不必在意他们。”

    “是极是极,我们喝我们的酒,不必在意。”

    作者有话说:

    小梨:为了宗门我付出太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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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修仙第八十五天

    ◎放水如开闸泄洪◎

    “我帮了你大忙, 你准备怎么谢我?”

    男人极近的声音贴着脸颊响起,嗡鸣的震动引得令梨耳膜发痒,她险些握不住手里的酒壶。

    这人……好生无耻!

    “帮了我大忙?”令梨在心里小声碎碎念地骂, “他怎么说得出口!是谁一言不合要开杀戒,是谁滥杀无辜天性恶劣, 是谁逼得我出此下策保全长老性命?”

    是他, 是他, 还是他!

    听薄念慈的口气, 他配合令梨的临场发挥, 免于长老一头撞向死神镰刀的命运,令梨该好好谢他。

    问题是,死神不正是他本人吗?

    生死全凭他一念之间, 薄念慈若真有心帮令梨,放下屠刀重新投胎不行吗?他根本不是诚心诚意的帮忙。

    不但如此,他还协恩图报, 罪加一等, 打得一手好算盘。

    “尊者想要我如何答谢?”

    令梨捏紧手中酒壶, 大有薄念慈下句话不中听就把整壶酒灌进他口中的架势。

    隐忍,她要学会隐忍, 至少拖延到三位长老离开酒楼——你们几个, 别喝了!妙青仙子孤零零躺在小黑屋冰冷的地板上,没有饭吃没有水喝, 你们都不心疼她, 你们只关心你们自己, 一点不讲同门之情!

    三位长老其实也很急切, 很想跑路, 很怕妙青仙子死后冤魂索命, 但蜈城城主他不急啊。

    蜈城城主生怕没能让贵客尽兴而归,连连劝酒:“你一杯我一杯,咱们哥儿俩谁是谁!干了这壶玉酿泉,来日放歌喝个醉!我干杯您随意,走一个!”

    真是个人才,他怕不是靠酒局生生喝到城主之位的。

    令梨无可奈何,她干涉不了长老的酒局,但她认真记下了此刻同门之情破碎的现场,回头绘声绘色给妙青仙子复述一遍,三位长老日后直接荣升医药堂头号重点照顾客户——用最黑心的药方给他们开最贵的药,治不死就往死里治,医修不发威真当人人都能医闹吗!

    不必谢她,这是你们努力得来的报应。

    酒局逐渐即将进入白热化,落在她背后的目光全部消失。令梨松了口气,隐蔽地推了推薄念慈,示意他松手。

    “不急。”薄念慈挑起她一缕发丝,绕成一只松松的结,“我还没想好要什么答谢呢。”

    令梨:够了啊,你就不能顺着台阶下来给我们彼此留个面子吗?

    她隐忍的、用退无可退的底线语气说:“我知道了,我会报答你。”

    薄念慈感兴趣地挑挑眉,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令梨深吸一口气,快速道:“我发誓接下来两天我不会再打院中锦鲤的主意,就算它们长得再肥美、再可口、再诱人,我也绝不心生杂念,我以剑修的名义发誓。”

    令梨屈辱低头:“这是我能拿出的最大诚意,我说到做到,不会以任何形式违背诺言,也不会把锦鲤神秘失踪案件推卸到路过的野猫头上,请相信我。”

    养得又胖又肥的鱼儿在眼前游来游去却不能吃,令梨牺牲太大了,足可见她的诚意。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这份答谢重比五岳,就是不知道薄念慈能否消受得起。

    薄念慈:“……”

    他仔细看了看令梨近在咫尺的脸,试图在她脸上找到她愚弄自己的证据。

    没有愚弄,全是真诚和发自内心的可惜。

    “我最多饿了你一上午,你怎么……”薄念慈欲言又止,锋利张扬的眉眼中难得有几分迟疑。

    断头饭点菜寒酸至极,心心念念只想吃一口池子里的锦鲤,这姑娘是被人虐待饿大的吗?

    假如是真的,她也太可怜了,好不容易薄念慈良心发现带她出门觅食,又碰上宗门长老,苦哈哈背对着一桌好菜不能下筷子。

    恐怕她是意识到这一顿注定吃不饱腹,起了回府后捉几只胖鱼打牙祭的心思,却因为薄念慈一句“你怎么答谢我”咬紧牙关,含恨放过了无辜锦鲤。

    真是做出了好大的牺牲。

    薄念慈浅浅呼出一口气,揽住令梨的手指尖微勾,在她衣服上勾勒出一道复杂的符箓。

    几乎同时,应付蜈城城主劝酒的为首长老脸色大变霍然起身,身影如剑闪出酒楼,如虹贯日冲向天际。

    “我们觉察到了妙青仙子的气息!”落后于为首长老的两人匆忙解释道,接连起身。

    “可恶,只有一瞬间,妙青仙子在贼人手下挣扎了多久才能给我们发出瞬息之间的信号,决不能辜负她的努力!”两人愤慨。

    定是同门之间深厚的情谊让妙青仙子冥冥中觉察到救援队伍的到来,她内心大喜,等了又等,却等不来长老们的踪影,又急又气,只好冒着生命危险抵抗贼人,拼命发出信号。

    太惭愧了,妙青仙子苦苦等待,他们却喝酒寻欢,没有想过她这些日子遭遇了怎样惨绝人寰的非人折磨。

    能发出一线信号已经很了不起了,在妙青仙子歇斯底里质问“你们死哪去了!为什么不来救我!”之前,他们一定要击碎敌人的阴谋,拯救同门道友!

    三位长老眨眼间走了个干干净净,蜈城城主急忙结账追随他们的身影而去,酒楼恢复了平静。

    “真的吗?妙青仙子已经醒了,她能自己逃出来和长老们汇合吗?”令梨惊喜地问。

    “想得美。”薄念慈嗤笑,抚摸在令梨黑发上的手重新搭回膝头,“收起你的妄想,同样的好事不会发生第二次。”

    他松懈了一瞬掩盖妙青仙子气息的阵法,叫那几个人察觉到了而已。

    薄念慈无所谓妙青仙子的死活,但提出游戏的时候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主动放水的时候。

    以薄念慈的性格,已经是开闸泄洪的水平了。

    他的心情谈不上好,熟悉的讥讽笑意又一次攀上男人嘴角:“人都走了,你还赖在我身上作甚?”

    “吃你的饭。”他摆了摆手,像是不想再听令梨说话,“吃不完打包回去喂鱼。”

    “拿红烧鱼块喂鱼,是否是一种另类的不人道行为?”令梨嘀咕两句,欢欢喜喜拿起筷子。

    一桌子菜都是给她点的,薄念慈顶着百无聊赖的脸色坐在旁边,一副我耐心快到终点所以你最好快点吃的架势。

    令梨两边腮帮塞满了,说不出话,只拿余光看他,男人又是一副难以捉摸的阴晴模样。

    怪得很,先是主动揽着她往身上带,等长老们走了却不愉快地让她一边去,变脸比翻书快。

    问她如何答谢他时语气玩味,听到令梨的回答又失语许久,看她的眼神硬生生带了两分同情。

    还有突然感应到妙青仙子气息,慌忙离开的长老们……

    是他做了些什么吧,令梨默默扒饭,妙青仙子行踪成谜,唯有出手禁锢她的人知道其踪迹。

    泄露一丝气息,是为了调虎离山,驱赶长老们离开酒楼。

    长老们离开了,令梨也不用继续挡在薄念慈面前,可以安生吃她的饭。

    “比起让我好好吃饭,我还是觉得他单纯是不想我杵在他面前碍眼。”令梨点了两下头,笃定道:“肯定是这样。”

    或者是不想被她屡次强调人质人权的问题,薄念慈勉强退了一步。

    无论原因,结果对令梨非常有利。

    她饱饱吃了一顿大餐,打包的菜喂完鱼之后还能剩点当夜宵,长老们努力搜救妙青仙子,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回到薄念慈的随身洞府,令梨蹲在池子边看锦鲤们争先恐后张着嘴巴吞食她丢下的鱼食——薄念慈拒绝剩菜污染水池的干净,给了令梨一包鱼食。

    “好肥啊。”令梨喃喃自语,悄悄摸了摸光滑的鱼鳞。

    薄念慈倚靠在红枫的树干上,眯着眼透过重重树枝看向蹲在水池边久久不愿离去的令梨,冷笑地哼了一声。

    “还有两天月圆。”他慢悠悠地说,“行,让你快活一阵子。”

    锦鲤能看不能吃,令梨很快丧失了兴趣,摆好架势在院落中站定。

    红枫在风中洋洋洒洒飘落,火红的叶片飘荡在清澈的池水上,漾起小小的涟漪。

    涟漪倒影重重,映出枫下舞剑的少女。

    薄念慈靠在枫树上,目光不聚焦地赏着如生生不息燃烧的烈焰般的枫叶,偶尔瞥一眼树下练剑的令梨。

    偶尔一次又一次,他没有意识到飘落的红枫在某一瞬间之后再没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不聚焦的红眸渐渐显现出黑发少女的影子。

    重复无数次的基础剑法有什么好看的?有必要同一招式练成百上千次吗?真努力,像下一秒手臂要废了一样。

    奇怪的腹诽一句句自薄念慈脑海中冒出,令梨练剑练了多久,他默不作声地看了多久。

    月上云梢,天色渐暗,令梨呼出一口热气,剑尖插回鞘中。

    “总算把早晨耽误的时辰一起补回来了。”令梨满意地伸了个懒腰。

    剑道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算天塌下来,令梨该做的日课还是要做,谁也别想阻止她一颗内卷的心。

    修仙之人不染尘埃,令梨清清爽爽地活动了一下身体,左顾右盼。

    “咦,回房间了吗?”她仰头望向高大的红枫树,“明明看了一个下午,招呼都不打一声。”

    练剑在令梨眼中有趣,在大多数人眼里枯燥得要命,薄念慈那么没耐心一人,竟然不声不响看她练剑看了一下午。

    难道他有一颗弃魔修剑之心,预先观摩学习?令梨摸摸下巴,猜不透复杂男人的心思。

    薄念慈回房间也好,他不在令梨还自由一些,又可以继续蹲在水池边凝望锦鲤。

    “小东西们。”令梨摸摸傻乐地凑到她脚边让她摸鱼鳞的一只金红锦鲤,“昨天晚上有只恶鬼进了院子,你们是不是看到了?”

    锦鲤: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你在问什么难为鱼的问题?

    “若不是瓜瓜半夜把我叫醒,我都不知道有鬼偷偷放了死人鞋在门口。”令梨自言自语,“选我不选他,恶鬼竟然搞修为歧视,留不得它了。”

    多过分,明明薄念慈才是洞府的主人,为难她一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人质算什么本事。

    “你们说,它今晚还来不来?”令梨逗了逗锦鲤的鱼鳍,开朗地说,“我还没杀过恶鬼呢,剑砍在它身上是什么感觉?是切开薄雾的无实感,还是划开猪油的丝滑感?”

    锦鲤吐了个泡泡,鱼鳍拍了下令梨的手,游远了。

    令梨没了聊天的鱼,也不沮丧,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冰冷的池水,脑海编织一个捉鬼大计。

    恶鬼隐蔽气息的本领远在令梨之上,连掌握洞府禁制的薄念慈都未曾察觉它的到来。

    死人鞋隐蔽气息的功夫也不错,可惜杀性和恶念太重,瞒不过身为杀戮剑剑灵的令瓜。

    “恶鬼既然修为歧视,想必是知道薄念慈大乘期的恐怖修为,不愿将之惊动——不,不对!”令梨一个激灵,恍然大悟。

    “若我被死人鞋引诱,推门出门的动静怎么可能不吵醒薄念慈?他半夜看到我梦游,第一反应是什么?”

    杀了令梨?不,她住在贵客房,是薄念慈亲自捉回来的客人,就算令梨梦游到他床上蹦迪,薄念慈都要留她一口气。

    “穿上死人鞋,引渡死人渊……”令梨喃喃自语,“穿上死人鞋的我被控制着走向死人渊,薄念慈不会杀了我,那么他只能——跟上来?”

    “恶鬼是为了引他过去,才在我门口放的死人鞋!”

    破案了,侦探小梨稳定发挥,恶鬼盯上的压根不是令梨,是绑架她的绑匪。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朋友之间也有分寸二字,随随便便控制别人梦游的行为太恶劣了,令梨不屑与之为伍。

    令梨冥思苦想破局之法,想到锦鲤在她脚边游了几个来回,一无所获。

    “等等,恶鬼的目标既然是薄念慈,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这里苦想?”令梨猛地站起身。

    这是他的问题,不是令梨的问题。她再怎样是个贴心的人质,也不必为绑匪思虑至此。

    薄念慈那么好看的一颗脑袋,总不能是摆设吧?

    令梨赞同地点了点头,她整理好袖口的褶皱,大步走向薄念慈的房间。

    叩、叩。

    两声叩响,令梨敲下第三声的手刚刚触到门上,门扉突然向内敞开。

    她措手不及,差点摔在地上,全靠多年修炼的核心力量稳住了平衡。

    幼稚!令梨在心里斥责一声,踏入房间。

    薄念慈倚靠在贵妃榻上,姿势没个正形,但他生得好看,闲闲散散时更添几分慵懒的味道,让人看得生不起气。

    “有事?”男人掀了掀眼皮,暗红色的眸子看向令梨,“我只给你一句话的时间。”

    令梨:什么?

    她有好多话要说!

    从侦探小梨如何运用超神入化的推理能力还原事情真相、找出凶手阴谋,到死人鞋事件令梨被牵连的无辜和薄念慈应该对她有所补偿,再到她希望薄念慈动动他漂亮的脑袋想出应敌之策——令梨有这么多话要说!

    一句话的时间能说什么,连开场语都不够。

    薄念慈说只给她一句话的时间,多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行,不许令梨讨价还价。

    “一句话、一句话的时间……”令梨头脑风暴,“要说就说最重要的事情,说一切的大前提!”

    恶鬼和死人鞋半夜才会出现,定然会出现在令梨所在房间的门口。如果她要拉薄念慈下水逼他认真解决问题,必须把一个人的不眠夜变成两个人的不眠夜,把他绑上贼船!

    “我!”令梨深吸一口气,脱口而出,“我今晚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作者有话说:

    小梨:是你只给我一句话时间的

    二月恢复日更!谢谢宝贝们的包容,我们每天18点不见不散~

    第86章 修仙第八十六天

    ◎身正不怕影子斜◎

    夜风卷起飘落的红枫, 沙沙刮过敞开的房门。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鸦雀无声的寂静中,令梨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不至于吧, 薄念慈被她震撼到连呼吸都暂停了吗?

    令梨脱口而出的话可不是未经大脑,一句话的功夫凝缩了她头脑风暴的智慧结晶, 硬生生在薄念慈苛刻的定时内挑出了重中之重的重点。

    别小看她的请求, 这可是令梨今晚全部计划的基础。万丈高楼平地起, 不打好地基一切都是纸上谈兵, 包工头小梨深谙此道。

    “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开了个头之后, 后面的话越来越好说,令梨记恨薄念慈只给她一句话时间的刻薄,既然他只想听她一句话, 她就只说一句话,满意了?

    令梨正气凌然地站在薄念慈面前,她身正不怕影子斜, 要多坦荡有多坦荡, 仿佛刚才放出问题发言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薄念慈似的。

    难挨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虚空中的威压如湿度极重的黏稠雾气压在令梨肩上。

    她巍然不动,脸上毫无心虚之意:她的发言时间结束了, 现在轮到薄念慈的回合, 他不接话,她就一直待机, 看谁熬得过谁。

    是他不问前因后果只许令梨概括性发言, 现在知道后悔了, 茫然无措了?

    晚了, 那个满腔热血想与当事人分享推理思路的侦探小梨已然埋葬在土地里, 如今站在这里的是谜语人小梨!

    令梨心中涌上重生的热血, 敞开的门扉外吹来的夜风丝毫不能吹熄她火热的头脑,反而让她越来越精神,明眸亮而有神。

    漫长的拉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薄念慈缓慢地、忍无可忍地呼出一口气。

    “我看你是今天过得太舒坦了。”他抬手,敞开的门扉轰然合拢,无形的结界笼罩房屋,密不透风地将之囚.禁。

    薄念慈站起身,红衣垂拖在银狐皮毛铺就的地毯上,颀长的身影挡住红烛摇曳的烛光,于墙壁上映出清晰的影子。

    “和我一起睡?”薄念慈讥讽道,“可以啊,看你细皮嫩肉的,扒下来也是张好褥子。”

    令梨浅浅吸了口气。

    这个人的思想好血腥好少儿不宜啊!

    “睡”这个字有那么多种解释的语境,他偏偏挑了最惨绝人寰的一种。

    但薄念慈说“可以”,是答应了?

    应该是答应了,封锁房间的结界可没有放令梨出去的意思。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令梨满意点头,她心一向很大,“尊者不计前嫌懂事明理,不枉我坦诚相待同舟共济的情谊。”

    虽然薄念慈的阅读理解能力过于血腥暴力了一些,但只要结果如令梨所愿,过程中的扭曲不重要,小问题。

    令梨无视了薄念慈剥皮抽筋的恐吓,走上前压低声音,这样那样又那样这样的叙述一番。

    “阴谋!毫无疑问是针对你的阴谋!”侦探小梨从死人鞋的推理讲起,一路讲到身为人质的她有多无辜有多殃及池鱼。

    令梨义愤填膺道:“魔域之尊岂容恶鬼亵渎?这不单是对尊者的蔑视,更是对正魔两道友好关系的挑衅,其狼子野心昭然若视,论理当诛!”

    她义正言辞,言之灼灼,大气凌然,泰然正气驱散了夜间的寒意,薄念慈烛光昏黄的寝屋仿佛被令梨的正道之光照亮,满屋亮堂。

    正道气息太浓,魔修容易过敏。

    薄念慈抬起手,扶住隐隐作痛的额头:“……你来,是想说这些?”

    令梨:“是啊,不然呢?”

    她茫然地眨巴眼,不懂薄念慈的疑问从何而来。

    令梨肯定是有正事才来找他的呀,否则还能是什么?人质闲得无聊想和绑匪抵足而眠,讨论人生和哲学?

    若是想找人说话,令梨干嘛不和瓜瓜聊天,要薄念慈有什么用?他一张嘴说不出半句能听的话,半点不讨令梨喜欢。

    若是薄念慈愿意闭嘴,令梨盯着他的脸倒是能看一天都不腻,但她不是肤浅女人,男人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

    令梨的反问茫然而真挚,她叙述的内容重要且可靠,以人质的身份为绑匪考虑到这一步,薄念慈几乎要承她的情了。

    几乎。

    男人微俯下身,勾勾手指示意令梨靠近。

    令梨不明所以地上前一步,被他捏住脸颊。

    薄念慈手下用力,直到令梨忍不住张开嘴,隐约看见舌尖,才不紧不慢地说:

    “这条舌头,我帮你换掉可好?”

    令梨眼睛睁大,唔唔说不出话,脑袋左摇右晃。

    “不想换?”薄念慈佯装讶异,“那你告诉我,话都不会说的舌头,留着有什么用?”

    令梨不服气地瞪他。

    她哪里不会说话了?巧舌如簧舌灿莲花说的就是她!

    客服小梨征战打工界多少年,没有她聊不来的老板,没有她斩获不下的五星好评,哪个客人评价时不赞叹客服小梨的招待令人如沐春风?

    薄念慈竟然质疑令梨的口才!他怎么敢!

    “哦?你不服气。”薄念慈眯了眯眼,“觉得我说错了,冤枉你了。”

    “到现在依然不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吗?”男人长发倾泻,烛光在墙壁上如风晃荡。

    “不如你再重复一次,进屋后你说的第一句话。”薄念慈彬彬有礼道,“请。”

    令梨才不上当。

    她行为的正当性无可挑剔,若不是薄念慈独断专行只给她一句话的时间,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贼喊捉贼,断章取义,强词夺理。

    她和魔修没什么好说的,薄念慈低下的阅读理解水平不足以领悟令梨话中的无上真理。

    令梨用力掰开薄念慈捏她脸颊的手,没掰动,只勉强留出呼吸新鲜空气的余地。

    她喘了口气,坚持道:“我没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纵使我话生歧义,也是你行为不轨在先!”

    “昨夜强占了我寝屋的人是谁,今早强把我拉上床的人又是谁?”

    令梨步步紧逼,转被告为原告,越说越有理,腰板挺直。

    “我提出的要求哪里过分?”令梨学薄念慈冷哼,学得不像,只有哼没有冷,“不过是今日早晨的情景再现罢了,有什么稀奇。”

    两人目光对撞,激起互不相让的火花。

    他们对持的速度太快,趁眼神厮杀的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回顾了一遍他们的互怼聊天记录。

    一回顾,令梨和薄念慈同时发现了问题。

    倘若去掉暧昧不明的和断章取义的话语,今晚的事情本该很简单:令梨来找薄念慈商讨如何对付半夜潜入府邸的恶鬼,为了方便行动,两人最好呆在一间屋子里。

    薄念慈的寝屋极其宽敞,可以睡人的地方除了床铺和贵妃榻,软得令人想趴在地上来回打滚的银狐毛皮地毯也很不错。

    令梨不挑剔,给她个蒲团打坐凑合也行。

    这么多地方随她挑随她选,再架一座屏风将两人隔开,男女有别互不侵扰,今夜不就平平安安过去了吗?多好。

    但……

    “今早的情景再现……我都说了些什么?”令梨一拍脑门,拍得额头通红。

    薄念慈不声不响地松开掐在令梨脸颊上的手,向后退了一步,两人拉开安全距离。

    多么纯洁的一个夜晚,硬是被两个为非作歹之徒搅得浑水连连。

    “不赖我,是你张口闭口一副不耐烦听我说话的架势,逼我挑最重要的重点说,才误会的。”令梨为自己伸张冤屈。

    “不赖你?”薄念慈冷笑,驳回被告的申诉,“你挑重点的本事真够能耐,我魔域没有你这般的人才当真可惜。”

    那是当然,他以为什么人都可以雇佣令梨吗?想让令梨去魔域做事,除非把她通缉令上的赏金折现全款给她。

    令梨:没办法,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出卖灵魂.jpg)

    “是非对错容后再议。”令梨战术性转移话题。薄念慈不懂事,侦探小梨可懂事了,今晚的重头戏在后头。

    “恶鬼莫约三更天提鞋而来。”令梨皱眉道,“此处是尊者炼化过的随身府邸,你当真半点儿没能觉察生人闯入?”

    “没有。”薄念慈重新倚靠在贵妃榻上,捻起瓷碗中一颗圆润的葡萄慢慢剥皮。

    果肉饱满的葡萄汁水四溅,染得男人指尖湿漉,透着漫不经心的贵气。

    令梨:吃什么吃,反思一下自己!

    “没有”两个字说得不羞愧吗?就没有半丝对自己能力不足的惭愧吗?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岂能躺平摆烂拒绝内卷?

    令梨一时间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如果不是受制于薄念慈,她一定会强迫对方适应她晚睡早起天天通宵的作息,练剑练得醉生梦死,把他卷成魔域第一卷 王。

    眼不见为净,令梨不想杵在薄念慈面前罚站,很大胆地坐到了贵妃榻的另一边。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尊盛放紫色葡萄的茶几,薄念慈睨了令梨一眼,指尖点了点瓷碗。

    令梨犹豫不过一秒,伸手摘了颗葡萄美滋滋塞进口里。

    果肉酸甜多汁,果皮微涩发苦,令梨再吃第二颗时学薄念慈剥了果皮,甜得眉眼弯弯。

    薄念慈吃了三四颗停下手,他看了眼快把瓷碗抱在怀里的令梨,懒得计较,随她去。

    令梨的嘴被占住了,听不见她叭叭叭一些不中听的怪话,薄念慈心情都好了不少。

    好好一姑娘,为什么长了嘴呢?

    她安安静静地吃葡萄,薄念慈便简单提了提恶鬼潜入洞府却不被察觉的原因。

    随身洞府是法宝的一种,由主人炼化后与主人识海相连,每时每刻像登记来访报告一样在薄念慈脑海里记录进出人员名单。

    比如令梨几时几刻被绑架来,几时几刻随着薄念慈出门觅食。万一她意图逃走,洞府立刻乌拉乌拉发出警告紧闭门户,禁止人质私逃。

    “按理来讲,恶鬼入府邸,洞府会知会我一声。”薄念慈看向窗外,“如今它像个哑巴,是因为——”

    令梨:“因为它坏了,还过了保修期?”

    薄念慈:“闭上嘴,吃你的葡萄。”

    令梨嘬了嘬指尖的甜汁,乖巧闭麦。

    “因为它坐落于蜈城。”薄念慈道,“随身洞府驻扎在蜈城,受这座城市的地脉影响。”

    “那只恶鬼不是有能耐到让我觉察不了,是蜈城地脉在包庇它,隐秘了它的气息,任其来去自如。”

    “地脉、包庇?”令梨停下吃葡萄的手,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薄念慈有种不祥的预感,让他想堵嘴令梨的预感:“你知道了什么?”

    “蜈城地脉包庇恶鬼的理由。”

    令梨笃定道:“总所周知,蜈城是不宜旅游城市,城市经济逐年下滑,城主日渐秃头。”

    “城市贫穷,地脉遭殃,人人都呆在家里种地,挖的地脉不得安宁。地脉忍无可忍,不指望无用的人类,决心自力更生,强行发展蜈城的旅游业。”

    “放眼修真界,什么最吸引人?”

    令梨自问自答:“八卦、遗迹、灵异传说!”

    “修真界第一八卦周刊南疆分部不在蜈城,地脉智商不够不足以承担炒作绯闻的工作,遗迹又不能凭空变出。地脉唯一的选择、也是最符合蜈城特色的选择,只有灵异传说。”

    “都修真了,修士里有几个不爱作死的老实人呢?”令梨用看破一切的语气说,“灵异意味着异常,异常意味着机缘。亲身前来蜈城,亲自直面灵异传说现场,是修仙路上不可多得的体验。走大运捡到机缘一步登天,捡不到机缘,看个热闹亦不虚此行。”

    令梨:“蜈城地脉精心谋算,总算为蜈城枯竭的旅游业找到了出路。没错,这只恶鬼表面杀人如麻,实则是全城唯一的希望!”

    “至于它为何大费周章潜入尊者府邸,太好解释了。”令梨手臂一挥,大气道,“尊者为魔域之首,只要你对蜈城旅游业满意,日后九重宫团建旅游不就来蜈城了吗?”

    “名人效应一出,魔修纷纷效仿,蜈城旅游收入暴增,整个城市的账本一下就被盘活了。”

    “何况尊者还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蜈城城主只要稍作宣传,蜈城赶超他城成为南疆第一主城指日可待,前程似锦未来一片光明灿烂——疼,你打我作甚!”

    迎头一个暴栗敲得令梨眼冒金星,疼得她眼泛泪花。

    令梨嘶了口气,抱着葡萄果碗向后挪了挪身子,竭力与薄念慈拉开距离。

    她瞧了眼薄念慈阴晴不定的脸色,纳闷地寻思自己没说什么有歧义的话啊,又是哪里踩了他的雷点?

    “他是不是生活在雷区,又或者前世是只被雷劈过的刺猬……想起来了,不能叫他美人。”令梨心头一哽。

    “我错了!最后一段当我没说。”她飞快认错,死不悔改,“总之,按照我卓越的推理,恶鬼定是看中了尊者高贵的身份,强抢强卖要尊者为蜈城旅游业免费打广告。”

    “太恶劣了,连广告费都不给!”令梨同仇敌忾地说,“白嫖行为,罪无可赦!定要捉拿真凶,将它的阴谋挫骨扬灰!”

    女孩子信誓旦旦,陷入自洽的逻辑无法自拔。

    薄念慈有些佩服她的脑回路,如此清奇,如此离谱,偏偏人家前因后果阴谋论讲得明明白白,无可挑剔。

    但凡跟着令梨的逻辑一起思考、被她洗脑,再也绕不回正常的轨道。

    连薄念慈险些都信了恶鬼得地脉庇佑是为了发展蜈城旅游业——放在从前,他手下哪个魔君敢呈上来这般离谱的答案,薄念慈直接把人丢进岩浆池洗洗脑子。

    不能再想了,薄念慈捏了捏眉峰,他觉得今晚放令梨进屋就是个错误,她两手空空跑来占他的便宜,吃他的葡萄,还要洗他的脑子。

    堵不住嘴的葡萄有什么用,还不如切个西瓜给她啃。

    薄念慈算了算时间,有些不喜地瞥了眼身下的贵妃榻,又看向坐在榻上舒舒服服的令梨。

    “算了。”他单手支头靠在软枕上,鸦羽似的眼睫垂下,遮住暗红色的眼眸。

    令梨吃葡萄盘逻辑盘得正开心,突然发现她唯一的听众没了声,偏头看去。

    “睡着了?”她又低又轻地问了一句,探着身子看向男人内敛的睡容。

    摇曳的烛光映在薄念慈脸上,俊美的容貌添上几分暖色,无端缱绻。

    他要是一直不会说话也不会动,该多完美,令梨遗憾地想。

    “守株待兔,守塌待鬼。”令梨拨弄瓷碗里圆润的黑葡萄,轻快道,“我也睡了。”

    令梨挪了个离薄念慈最远的位置,但两个贵妃榻靠在一起,远不了多少。

    她闭上眼,尽量忽视不远处强烈的存在感。

    其实今日早晨令梨和薄念慈之间的距离远小于此,但那时令梨的角色是伴睡香囊,她闭着眼了无睡意,一心数着时间等薄念慈醒来。

    现在却是真的养精蓄锐,需要陷入一定程度的睡眠。

    令梨闭上眼的时候以为自己注定彻夜难眠,又是一个她熟悉的通宵不眠夜。

    “呼……呼……”

    轻而缓的呼吸自口唇中吐出,令梨搂着白瓷果碗睡得安稳,梦里盈满甜美的葡萄汁清香。

    屋内安静得只有烛火摇曳的虚影,各自占据塌上两边的绑匪和人质睡得一个比一个香甜。

    院落中,曾被令梨抚摸鱼鳍的金红锦鲤跃出水面,溅起哗哗水花。

    嗤——

    茶几上的烛火熄灭了。

    几乎同时,薄念慈掀开眼皮。

    门外的鬼影摆放旧鞋的手一顿,身子咻得融入黑沉的夜色,只留下歪歪扭扭的两只死人鞋。

    地脉庇佑,气息不可追。薄念慈面无表情地挥手,紧闭的门扉轰然敞开,夜风呼啸拂来。

    令梨一个激灵,冻醒了。

    “醒了?”薄念慈嘲笑道,“睡得像只小猪……等你捉鬼,天都亮了。”

    作者有话说:

    薄念慈眼里的小梨:在小兔和小猪之间反复横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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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修仙第八十七天

    ◎呵,嘴硬◎

    风水轮流转。

    早晨令梨小声骂赖床的薄念慈睡得像只猪, 如今薄念慈原话奉还,实现了两人又一次的互相伤害。

    “我和他不一样,我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令梨深呼吸, 将怀中搂着白瓷果碗用力放回茶几。

    剩余几颗没吃完的紫葡萄撞球似的在碗里骨碌碌滚动,止步于男人抵在碗壁上的指尖。

    薄念慈倚在软枕上不慌不忙地吃葡萄, 令梨急匆匆跳下软塌, 几步跨到门口, 蹲在门槛边探头探脑。

    一动一静, 性格对比鲜明。

    一个是行动力满点随时随地做好准备拔剑就是干的超有责任心的侦探小梨, 一个是事很关己偏偏高高挂起的摆烂摸鱼人魔尊。

    他们的搭档,注定是一场悲剧。

    “不追吗?就这样让它跑了?”令梨看着门口摆放得歪歪扭扭、不似昨夜整齐的旧鞋,强迫症犯了。

    说好的蜈城旅游业最后的希望呢?它怎么可以如此轻率地对待它的工作它的使命?良心在哪里, 职业道德又在哪里?

    “这双鞋让我想到话本里一个故事。”令梨回忆片刻,换上给小孩子讲故事的抑扬顿挫的语调,舒缓道:

    “说是皇帝老儿欲为自己的太子择一位太子妃, 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游园宴会, 邀请全天下的适龄女子前来赴宴。”

    “一个富商家庭听说了选太子妃的事情, 当家太太连忙为两个女儿置办了美丽的衣裙,期待她们嫁入东宫尽享荣华富贵。”

    “太太忙着两个亲生女儿的大事, 又转头对富商原配妻子留下的小女儿道:你这个生来贫穷懒怠的姑娘!我带你的姐姐们前去赴宴, 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扫地做饭挑拣芝麻,一步也不许踏出家门!”

    “说罢, 太太将一碗白芝麻和一碗黑芝麻倒在一起搅合搅合, 命令小女儿在她们回家前把黑白芝麻挑拣分开。”

    “继母带着两个继姐离开, 小女儿无助地说:可恨, 这个没有品位的老女人, 黑白芝麻搅合起来洒在煎饼果子上最好吃, 她不懂烹饪!”

    “小女儿一气之下吃光了碗里的芝麻。黑芝麻护发,小女儿因而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拜访富商家的长公主见到小女儿的头发,大吃一惊道:多么美丽的秀发,我们皇家正需要优秀的护发血脉改善年老秃头的命运,你就是最合适的太子妃!”

    “长公主大力支持小女儿赴宴游园会,她为她准备了好看的衣服和一双极尽奢华的琉璃水晶鞋。”

    “小女儿穿上亮晶晶的琉璃水晶鞋,坐在马车上吃了一个煎饼果子,战意高昂地走进宴会主厅。”

    “主厅里,被父皇强制压来相亲的太子满腹牢骚:他不想踏入婚姻的坟墓,他想去集市吃煎饼果子,要洒黑白芝麻的煎饼果子。”

    “‘又是一张千篇一律的美丽面孔。’太子看着走进宴会厅的小女儿,挂上营业笑容欢迎她的到来。忽然间,太子仿佛闻到了令他魂牵梦萦的香味——是、是煎饼果子的味道!”

    “‘你、你吃煎饼果子洒什么颜色的芝麻?’太子结结巴巴地问。小女儿仰起头,骄傲道:‘黑芝麻混白芝麻才是世间绝味,你若是不懂,你就是个没品味的东西。’”

    “太子大惊失色:世间竟有如此超凡脱俗的女子!如果娶不到她,我的灵魂我的修养我的一切美好的品质都要毁掉了!”

    “太子当机立断,向小女儿深情告白,恳求她成为自己的太子妃,日后他们每天都吃洒黑白芝麻的煎饼果子。小女儿娇羞地捂住脸,不等她回答,宵禁的钟声轰然响起,小女儿惊呼道:‘不好,再不回家要挨打。’说罢,仓皇而逃。”

    “小女儿慌不择路,她脚上的琉璃水晶鞋不幸遗失了一只,被太子宝贝似的捡到。太子向全天下发布告示:谁能穿上这只鞋子,谁就是我命运中的太子妃。”

    令梨:“之后发生了种种事情……最后,经历了无数风波,太子和太子妃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了。”

    “多感人的爱情。”令梨赞叹道,把目光挪回门口遗失的旧鞋,“你说,恶鬼遗留这双死人鞋,是否也是为了寻找一位能穿上鞋子的女鬼?”

    令梨的故事起承转合高.潮迭起,每一个转折都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发展,种种巧思构造出的皇家爱情故事感人肺腑,茶馆说书人要是听见了,定然激动飞扑抱住令梨大腿,高喊道:恩人!求你,把看过的话本发我一份!

    “依你的意思。”薄念慈听完了令梨讲的故事,眼神古怪,“恶鬼半夜丢鞋,是为了求亲?”

    这个答案的离谱程度和地脉操心蜈城旅游业论不相上下,薄念慈一时间陷入困境,不知该选哪一个。

    他唯一知道的是,再让令梨说下去,自己离被她洗脑已经不远了。

    “只是可能性的一种。”令梨严谨地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它千方百计引诱尊者前去的目的,只有将计就计,跟着它走一趟。”

    将计就计,意味着遵循蜈城流传的小诗,穿上这双死人鞋,走向所谓的死人渊。

    问题来了,谁穿?

    “别看我。”薄念慈皮笑肉不笑,“继舌头之后,你的眼珠也不想要了?”

    令梨看了眼脏兮兮的沾着可疑黄色油污的死人穿过的鞋子,坚定地摇了摇头。

    到前辈发扬风度的时候了,就算你没有风度,也得给她发扬。

    女孩子蹲在门槛边摇头晃脑,夜风刮进敞开的门扉吹乱她黑色的长发,衣袍紧紧贴在她消瘦的身躯上。

    修仙之人不畏寒暑,令梨只是看着在风中受冻可怜,薄念慈知道她一点都不冷,还脑子发热,尽想些不切实际的坏主意。

    知道归知道,表象误人。

    他不是动了恻隐之心,薄念慈漫无边际地想,看小混蛋吃瘪他高兴得很。

    只是为了避免她做些多余的事情,要把事况掌握在手里,免得她一出府像只洒脱的兔子蹦蹦跳跳,一不小心跳进沟里捞都捞不起来。

    明晚月圆,在他进仙府找到“那东西”的解药之前,她不能有事。

    暗色的魔气萦绕在男人修长的手指上,它们分崩离析,它们聚合重组,飞快凝结成一具沉默的黑影。

    令梨蹲在地上抬头,看见黑影一步步向她走来,越过她,踏过门槛。

    魔气凝结的脚足踩在光洁的地面上,与旧鞋保持足了距离。

    可当它抬脚又落下之时,半步之外的旧鞋消失得无影无踪,突兀地套在黑影脚底,夯实了鞋与脚足的缝隙。

    “魔化替身?”令梨感兴趣地勾着门栏望着黑影越走越远的背影,她看得正入神,整个人忽然被腾空拎起。

    令梨:“……”

    不知为何,她居然习惯了。

    师兄也好,伽野也罢,都是一言不合拎起令梨衣领带着她到处跑的类型。

    前者稍好一些,把令梨拎到流云剑上便松了手,后者改不了兽性,着迷于牙齿叼住令梨后颈的触感。

    现在又多了一个带令梨呼吸高处新鲜空气的人,她累了,不想挣扎了。

    “等我日后有能力创造秘境小世界时,我一定要给秘境写上这样一条规则:身高高于我的人,砍了腿才许进。”令梨阴暗地想。

    她不会把遗产留给比自己高的人,令梨说到做到!

    薄念慈本没有把令梨拎在手里的打算,实在是她蹲在地上的姿势太方便太顺手了。

    像两只耳朵竖起来的兔子,让人看着就想一把薅住,欣赏小兔子惊慌失措乱蹬腿的蠢样。

    “你怎么不挣扎?”薄念慈不满意地问。

    令梨凭过往的经验在空中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位置,离宗后她没用的经验增加了很多,总在奇奇怪怪的地方派上用场。

    “我挣扎了呀。”令梨敷衍地学乌龟划水,四肢勉强动了两下应付刁钻的绑匪。

    她从来不知道人质还有调节绑匪心情的义务,薄念慈是否对她要求太多?

    “不跟上去吗?”令梨费劲巴拉地仰头看向红衣男人,恳切地说,“再不追就跟丢了,这叫什么——替身追鬼,有去无回?”

    “丢不了。”薄念慈晃了晃手里的人型挂件,“要丢也是先把你丢了。”

    令梨:呵,嘴硬。

    开玩笑,薄念慈把自己魂丢了都不可能弄丢令梨,否则谁来给他开仙府的门,谁来供他取乐,谁愿意和这位喜怒无常难搞至极的魔尊大人彻夜长谈?

    要怪只能怪令梨太无可取代了,哪家人质能做到她这个份上?不愧是她,将内卷刻在骨子里的女人。

    破旧脏污的旧鞋踩在蜈城风尘仆仆的路上,碾过碎石嘎吱作响。

    蜈城没有明确的宵禁规则,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早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天黑闭眼不闻窗外事,哪怕赶尸人僵硬跳动的影子映在纸窗上来回闪烁,哪怕院中深井探出发青发黑的手指,紧闭双眼的人们平躺在床,呼吸轻得几乎不存在。

    旧鞋一步步踩过,路过的民居没有一家亮灯,风越吹越大,令梨两手缩在袖袍里,意外地没吹到几缕风。

    夜风不约而同绕过薄念慈身侧,连带被他拎在手里的令梨也沾光,不用额外梳理凌乱的长发。

    “它是要去哪儿?”令梨小声嘀咕。

    御剑飞行的时候不觉得,以脚步丈量才发现蜈城弯弯绕绕的小路复杂曲折,越走越荒凉颓败,完全不像白日里居民颇多的主城。

    “完了啊。”令梨沉重地说,“蜈城旅游业这是没救了,饶是地脉倾尽全力,这种荒凉到连情侣殉情都不会考虑的城市,哪有开发旅游的必要?”

    “你关心的事情还不少。”薄念慈听到了令梨小声的碎碎念,啧了一声,“妙青仙子的死活,宗门长老的安危,连蜈城的未来你都要管一管,怎么不管管你自己?”

    令梨茫然眨眼:“我很优秀,完全不需要管啊。”

    又自律又自强,又体贴又周道,她有任何需要管束的缺点吗?

    薄念慈渐渐找到了和令梨沟通的诀窍:如果弄不懂她说话的神奇逻辑,千万不要执着于弄懂,当作没听到就好。

    “我是指你自己的死活。”薄念慈换了个更彻底的说法,“两天了,想到逃离我的办法了吗?说来听听。”

    “说来听听”,落在令梨耳朵里自动翻译成:我无聊了,想听听你不自量力的主意,开心一下。

    “我不信你真的认命,一点儿活下去的信心都没有。”薄念慈笑起来,凉薄而不怀好意的笑,越无情残忍越动人。

    “别告诉我:为了替蜈城凡人解决作恶的恶鬼,正道之女置生死于度外,在生命的倒计时里舍生取义,不求活命,只求于短暂的余生做尽善行。”

    薄念慈道:“太荒谬了,我会被你活活笑死。”

    “荒谬?”令梨歪了歪头,好心道:“容我提醒,你正在和我一起做你口中的荒谬之事。”

    “逃命与善行又不冲突。”令梨盯着魔化替身拐进深巷的背影,“尊者难不成想和我玩猫抓老鼠的游戏,看我每天满心惶惶眼神怨毒地四处乱蹿,你游刃有余一次次摧毁我的希望,让我死在无止无尽的绝望中?”

    “惊人的恶趣味。”令梨踢了踢腿,示意薄念慈边走边说话不要站着不动,“如果你觉得那样比现在更有趣,我也不是不可以配合。”

    有趣?薄念慈眼眸眯起。

    趴在地上满身是血的女孩子被他揪着头发抬起头,她啐一口血沫,眼中浓郁的恨意刻入骨髓,恨不得吃薄念慈的肉喝他的血。她不顾脏污的衣服和打折的骨头,像疯了的小兽般扬起伤痕累累的爪子。

    抱着葡萄果碗的女孩子舒舒服服靠坐在贵妃榻上,一颗葡萄接着一颗葡萄塞进嘴巴。如果不用吃食堵住她的嘴,她就要说些魔性又洗脑的话,用一碗贡品葡萄换一时的清净,薄念慈竟然觉得还不错,不亏。

    两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在男人脑内交替闪烁,他一时觉得报复小混蛋就该下手狠一点打断她的傲骨,一时又觉得能用几颗葡萄敷衍的女孩子也挺好养,逗着好玩。

    难以抉择,为什么不能全都要呢?

    令梨不知道自己险些又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她在鬼门关转了太多圈,守门的阴兵都累了:要么进来要么滚蛋,我不用下班的吗?

    “替身进院子了。”令梨忍不住扯了扯薄念慈的袖子,小声催促,“快点呀,我们也进去。”

    薄念慈没有第一时间回话,令梨心里着急,怕又跟丢了:明晚月圆入仙府,今晚是最后能捉到恶鬼的机会,来都来了,好歹让她有始有终。

    薄念慈只分神了一会儿,忽然,他感觉腰间被轻轻撞了一下。

    撞过来的脑袋毛绒绒的,像小动物无用的头槌,提醒她不合格的饲主:快走,前面有好玩的,带我去玩。

    令梨的本意不是这个意思,但看起来太像了,毛乎乎的撒娇又耍赖的小动物,受制于人,最凶也不过含着人的手指磨牙。

    “要是打得满身是血,毛发黏着血污可不好洗。”薄念慈自言自语,“还是算了。”

    令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的嘴唇忽然碰到一个圆润水灵冰凉香甜的小东西,被人捏着往她嘴里送。

    这东西令梨今夜吃了好多,一碰就认出来了,她张嘴咬住葡萄。

    “最后一颗,再没有了。”薄念慈松开指尖,甩干指腹残留的汁水。

    他突然很想拿点什么喂她,所以就这样做了。

    没有起因,也没有缘由。

    可能是因为,就算人养兔子是为了有朝一日吃掉它,捏着胡萝卜条喂兔子的时候,也希望它蹭蹭自己的手,而不是一口咬过来吧。

    复杂而难言的心情,心情的主人找不出头绪,浮起又沉下的思绪好似薄念慈指腹沾染的汁水。

    水痕轻轻一抹便消失了,甜蜜酸涩的气味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说:

    小梨:难懂の男人

    第88章 修仙第八十八天

    ◎阎王听了都要笑你三分◎

    踏, 踏。

    规律的脚步声于某一刻戛然而止,只余荒芜的风声。

    引路的身影不见踪迹,宛如摇摇欲坠完成使命的烛芯, 被黑暗张开的巨嘴吞没生息。

    它想引来的人,已然到来。

    悬于天际的明月照不亮藏污纳垢之处的暗沉, 离月圆之余一日光阴。

    巷子深处的院落, 守门的石兽被挖去双眼, 石头开凿的部位呈现大小不一的抓痕, 碎屑抖落。

    木门早已在年岁中腐朽斑驳, 边缘有被白蚁啃噬的小洞,残留鸟雀尖喙的形状。

    “蜈城,一个待客之道堪忧的城市。”令梨点评道, “我收回之前的乐观,保守起见,这座城市的旅游业已经彻底没救了, 擅长营销如我亦无力回天。”

    全城景点加起来不如薄念慈院子里那株红枫。蜈城城主如果是个负责任的人, 就该向魔域递交枫树种植与栽培参观学习申请书, 多多植树多多绿化,为家乡开辟一条崭新的致富路。

    可惜他没有令梨这般优秀的头脑, 也没有令梨这般卓越的胆量。

    令梨心系蜈城发展, 认路走路全是薄念慈一个人的活儿,谁让死人鞋带走的是他的替身呢。

    方才魔气化做的替身消失在院落后头, 旧鞋踩在地上的声音也一并消失无踪。

    薄念慈短暂地闭了闭眼, 眼睫微颤, 又复睁开暗红色的眼眸。

    提在令梨衣领上的力道忽地一松, 很突然, 像力道的主人盼着看她摔成个大马哈, 借机嘲笑令梨。

    令梨会让他得逞吗?她不会。

    年轻的剑修脚尖触地,如大猫跃下高墙,柔软厚实的肉垫踩在地上,落地平稳无声。

    令梨拍拍衣领站好,不是很高兴地看向身侧的红衣男人。

    “噤声。”薄念慈打断令梨未出口的指责,眼眸望向院落深处,“跟着我。”

    他在警惕?令梨后知后觉感到震惊,薄念慈居然在警惕?

    这可太不正常了。

    论修为论地位,把南疆翻遍了也找不到半个敢于他比拟之辈,何况小小的蜈城。

    一力降十会,修道之路残忍而真实,阴谋阳谋在绝对的力量前不堪一击,薄念慈抬指间可灭蜈城全城,方圆千里无人生还。

    什么值得他警惕?

    令梨有点好奇,还有点感叹。

    薄念慈此人,记仇又强硬,喜怒无常还阴阳怪气,除了长了一张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毛病的美人脸,令梨不承认他有别的优点。

    一路上他没少折腾令梨,又是喂毒草又是企图将她保持多年的良好作息毁于一旦,是令梨求道路上有史以来最大的绊脚石。

    唯一慷概的只有供她食宿,人质的基础保证罢了,还不能保证全程无毒和单人单间。

    这样的一个人,一个聚集了修真界对魔修所有刻板印象的人,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把令梨丢去探路当炮灰,她大为感叹。

    “是我把他想得太坏了吗?”令梨神色复杂地想,“还是他嫌弃我太菜,一冒头直接被敌人秒杀,连探路的资格都没有?”

    直觉告诉令梨是前者,感性让她觉得是后者。

    “站到我身后。”薄念慈按住令梨的脑袋,不许她探头,不耐烦道:“你很想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吗?”

    令梨:懂了,你嫌我菜。

    她就知道,揣测薄念慈心思时大可用最浓的恶意和最大的嘲讽来推测,因为他不是在嫌弃令梨,就是在嫌弃令梨的路上。

    保护某人的行为可能是出于怜爱,也可能是出于鄙夷。

    薄念慈对令梨实力的鄙夷,她深深体会到了。

    因为这个人不仅让令梨躲在他身后,还特许她可以抓着他的衣角,有事吱声,他听得见。

    完全不把令梨当作战斗力,只差把她变小塞进袖子里,老老实实待着等他解决一切。

    令梨搞事搞了这么多年,放飞自我飞得抓都抓不回来,热衷冲向危险第一线,这是她平生头一回被人护得这么严实,严实到一根头发丝都不许离开薄念慈的影子。

    前方之事,非同寻常。

    做人能屈能伸。令梨抬手拉住薄念慈的衣角,红绸滑过她的指缝。

    “跟紧。”薄念慈道,“手别松开。”

    令梨应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在男人身后,踩在他的步子上,走入暗无天光的院落深处。

    越走,周围的黑暗越黏湿阴冷。

    修仙之人眼目清明,夜间可视物,令梨的黑暗视野比猫敏锐,是她常年通宵练出的本事。

    但她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不夸张,像是令梨瞎了一样。

    她忍不住用空余的右手揉揉眼睛,犹豫地戳了戳薄念慈后背,问他:“尊者,是单我一个人瞎了,还是你也瞎了?”

    令梨什么都看不见,全凭左手拽着的袖子确定薄念慈没有凭空消失。

    “对,是你瞎了。”薄念慈没好气地说,“小瞎子。”

    令梨:“但这里只有一个犯罪嫌疑人。”

    薄念慈:“我干的,有意见?”

    认罪认得好快!

    侦探小梨还没出手,第一犯罪嫌疑人对邪恶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都不给她发挥的空间。

    令梨吭吭哧哧组织语言,不等她再度开口,脚下突然踢到了什么东西,滚出骨碌碌的声音。

    薄念慈脚步不停,令梨只能一直跟着他向前走,越走踢到的东西越多,骨碌碌的回声连锁反应,一声声荡开。

    令梨垂着头,又一次踢到脚。

    “是鞋子。”她小声说。

    看不见的黑暗里,令梨踢到了无数双散落在地的鞋子。

    死人鞋停在活人睡觉的门口,睡梦中被牵引的人闭着眼下床,脚先踩进放在床边的鞋子里,再跨过门槛塞入死人鞋。

    死人鞋带着他们走到这里,不知发生了什么,鞋子从脚底滑落,死人鞋磕在地上,被套在里面的鞋子掉出来,滚入满地鞋堆。

    一双鞋,代表一个夜晚无声无息消失的人。

    “别数了。”薄念慈冷淡地说,“听着心烦。”

    “这里死了几个人不重要。”他道,“你不是还活着吗?这就行了。”

    令梨拽着薄念慈衣角的左手被男人握住,向前拉了拉,示意她走快点。

    他的掌心没有多温暖,却是活人的温度,是和令梨一样的生命的热度。

    “还有多久?”令梨问。

    她看不见前方的路,不知道终点在哪儿,不知道薄念慈要把她带向哪儿,唯一知道的是:她得跟着,一直跟着前面这个人。

    模糊的时间和空间让人错乱,跟随薄念慈的步伐走了太久,会让令梨遗忘她与他绝非同路之人的事实。

    岂止不同路,该说是背道而驰。

    “再走下去要形成惯性了。”令梨心想,“万一逃出仙府的时候,我下意识往薄念慈的方向跑,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薄念慈会嘲笑令梨到死:好心给了你逃跑的机会,你不认路,阎王听了都要笑你三分。

    这样的未来太可怕了,令梨无法原谅自己。

    “走不动了?”薄念慈的声音隐没在黑暗里,清晰却又不真切,“你知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

    令梨的方向感很好,御剑飞行资格考试满分通过考生方向感不可能不好。

    她回忆着深巷院落的位置,她跟着薄念慈走进院子里,黑暗逐渐淹没了她的眼睛……

    “蜈城、地下?”令梨皱眉,“城主府底下?”

    深巷院落在蜈城郊区,城主府位于城市中心,怪不得他们走了这么久。

    “答案正确,但不准确。”薄念慈突然停下脚步,令梨的鼻尖险之又险擦过他的后背,差点撞出凹陷的坑。

    令梨后怕地捂住鼻尖:可恶,魔尊的暗算总是如此猝不及防,心眼多如芝麻的坏家伙。

    “松手。”薄念慈扯了扯衣袖,红绸滑出令梨指缝,“站到我旁边来,自己看。”

    令梨脑袋冒出问号:“我不是被你弄瞎了吗?看什么?”

    隐约的嗤笑声还是熟悉的味道,令梨听见耳畔悉悉簌簌的动静,薄念慈转过身,冰凉的手指抹过令梨合拢的眼皮。

    “行了。”他说,“给你治好了。”

    居然可以治?令梨欢欢喜喜睁开眼。

    眼前,一片黑暗。

    令梨:“……”

    她的手默默摸向令瓜剑,在拔剑出鞘的边缘蠢蠢欲动。

    “真信了?”薄念慈尾音上扬,很随便地拍了拍令梨的脑袋,“不错,看来我在你心里果然是个会无缘无故弄瞎别人眼睛的魔修。”

    他向旁走了一步,让开被他遮挡的前路:“能瞧见了吗?小瞎子。”

    极其微弱的光茫照亮了令梨的眼睛。

    宛如地底通道一样的地方,树根缠绕盘纠组成的“心脏”呼吸明灭,微弱的光茫比不过将熄的烛火,宛如生命尽头的老人。

    太浅太浅的光,照亮自身都困难重重,更别提照亮隧道。

    令梨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

    她回头看了一眼来路,依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瞎了没?”薄念慈凉凉地问,“你瞎了,还是我也瞎了?”

    原来谁都没有瞎,单纯是这里太黑啊。

    第一犯罪嫌疑人打出如山铁证,侦探小梨含恨隐退。

    “对不起,我误会了。”令梨诚恳认错,“我该想到的,尊者让人眼瞎的方式怎么会是无声无息的法术,肯定直接挖掉两只眼睛。”

    薄念慈是不屑于毁灭证据的人,只差在案发现场签上自己的大名,他当凶手是侦探最爱的类型。

    “不错。”听见令梨诚恳但不真心的致歉,薄念慈缓慢摩挲她的眼尾,“都没有让你疼得发抖,怎么会是我动的手?”

    “下次也要记得。”他轻声细语地说,“别认错了人。”

    作者有话说:

    小梨:吾命休矣

    第89章 修仙第八十九天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意思无比鲜明, 漫长黑暗路途中男人对她的回护仿佛南柯一梦。

    幸好令梨不是南柯,她不爱做梦。

    眼尾被摩挲的触感痒痒的,让人不适应, 仿若红鳞的蛇尾缓慢游弋,冰冷危险。

    令梨动作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薄念慈满意地放下手, 不再为难她, 改为为难眼前树根组成的“心脏”。

    “心脏”光茫照不到的角落, 一双泛黄脏污的旧鞋丢在地上, 魔气缠绕。

    呼吸的“心脏”宛如活物,不知在它的感知里如何看待两位不速之客。

    此情此景,让令梨特别有既视感。

    “你听说过灵异直播吗?”她忍不住道, “一男一女两位修士,听说了某个地方流传的灵异传说,他们一意孤行执意作死, 决心解开这个困扰修真界的谜团。”

    令梨:“以上的前情提要基本是主播为了流量瞎编的。一男一女的修士通常是情侣关系——半真不假的营业情侣, 观众爱看——他们的人设有很多种, 比如无脑莽夫但男友力爆棚的男修和清纯小白花但冷静高智商的女修、胆小如鼠的肌肉硬汉男修和胆大包天的女王型女修……重点是突出反差萌。”

    令梨:“能炒起热度的人设有了,观众爱看的灵异场面也有了, 两个人手持自拍杆一路直播他们的撞鬼过程, 中途时不时感谢老板打赏的礼物,热闹非凡。”

    令梨:“但, 众所周知, 鬼修是修真界不可分割的一份子, 修真界不是假的闹鬼, 是真的闹鬼。主播们的灵异直播起初有惊无险一帆风顺, 当他们以为事情会一直平稳发展下去的时候, 来自远方的一封神秘信件拉开了悲剧的帷幕。”

    令梨:“收到信的那天风和日丽,是极其平常的一天,主播们拆开信件,以为又是哪位热情的粉丝为他们提供了新的素养。‘可不能辜负粉丝的心意啊。’他们这样想着,掏出自拍杆,开始了在阳间的最后一次直播。”

    令梨:“……如此如此,经历了半夜有鬼敲门、门口无端出现一双死人穿过的鞋子、城中将死的老婆婆对他们露出诡异怨毒笑容等等惊险事件后,一男一女排除万难,终于来到了一切事故的起源地。”

    “依照我阅览话本的经验,接下来有两种展开。”令梨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种,变异突起。我们两人间有一个人惨遭怨灵附体,性情大变,张牙舞爪咆哮着冲向同伴,张口咬住对方脆弱的小细脖子,血花四溅。”

    “饱饮同伴鲜血的恶鬼摇摇晃晃走到地面上,附身活人的他已不惧阳光。一日不到,蜈城遍地尸体血海,居民集体变异丧尸,蜈城改名死城,修真界集体哗然。”

    “再之后,正道第一宗接到南疆求助,派出首席弟子宿师兄赶赴蜈城灭杀丧尸。宿师兄大战七天七夜,黄昏将近,他杀死最后一个丧尸后缓缓收剑。忽然,他看见了一具眼熟的尸体,一具令他瞳孔地震的尸体!”

    令梨:“没错,正是他无辜惨死的师妹令某!令某,你死的好惨啊!”

    太惨了,她好惨啊,令梨抬起袖子擦擦不存在的眼泪。

    她擦得真心实意,薄念慈想到她给她自己分配了一个惨遭同伴黑手、尸体被同门师兄捡到的悲情角色,给他分配了一个遭遇怨灵附体,化身恶鬼丧尸大杀特杀的角色,内心冷笑连连。

    冷笑归冷笑,薄念慈得承认令梨揣摩人设揣摩的不错,初听离谱,仔细想想竟有一丝丝合理。

    他主动捧哏:“第二种展开是?”

    见薄念慈颇感兴趣,令梨唱独角戏也唱得有力了一点:“第二种展开,比较悲情狗血,观众爱看。”

    “依然是惨遭怨灵附身化身恶鬼的设定。但比起第一种展开中被附身的没良心背刺同伴的那个人,第二种展开中被附身的令某保留了一丝神智。”

    “大义凌然的令某不愿伤害一路走来的同伴——主要是打不赢他,伤害了也没用,不然早一口咬上去了——她拔出本命剑,混乱的眼底闪过一丝清明,悲凉道:‘人生数十载,竟落得如此结局!我命由我不由天,今日,就让我亲手了结这一切!’”

    “说罢,令某当场自刎,他人阻拦不及,令某命断阳间。同伴的心灵遭到重创,往年作恶多端的他从未见过令某这般舍生取义的正派人士,颇受动容。”

    “劣迹斑斑的同伴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在令某祭日那天焚烧了许多大额纸钱。泉下有知的令某一边忙着捡钱塞进口袋,一边感叹道:‘以我的死亡换来你的醒悟,这一生,值得!’言罢,她拿纸钱换了一只烧鸡和一壶米酒,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令某真是个悲情又伟大的人。”令梨被自己感动到了,又一次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你说是不是?”

    薄念慈缓缓鼓掌,真心实意地道了句:“精彩。”

    “我第一次见当着别人的面抬高自己贬低他人的说书人。”薄念慈叹道,“不给你打赏,我良心都过不去。”

    “打赏就不必了。”令梨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小步后退,饱含期待地问道,“明天我可以吃到烧鸡和米酒吗?”

    “可以。”薄念慈无比好说话地回答,“你的断头饭确定只需要这些吗?再加几道菜吧,免得阎王说我亏待你。”

    不了不了,令梨缩回在危险边缘试探的脚,转移话题地指向被他们晾了许久的“心脏”:“这究竟是何物?”

    “何物?”薄念慈挑眉,“你的剧本里不是讲得明明白白,它是能够附在人身上使人化为恶鬼的怨灵吗?”

    令梨:“我最尊敬的听众朋友,请不要把艺术创作和现实挂钩。”

    “也罢。”薄念慈道,“一路上听你讲了不少故事,虽然没几个动听的,胜在新奇。”

    “作为回报,我也来给你讲个故事。”

    令梨揉了揉耳朵,表现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薄念慈从来没和人讲过故事,颇没有讲故事的天赋,比起令梨声情并茂脑洞大开的离谱小剧本,他讲得干巴巴的,像记流水账。

    人都有第一次,大师小梨很宽容。

    “你听没听说过为虎作伥的故事?”薄念慈在令梨包容又鼓励的眼神下,给她讲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寓言故事。

    “被老虎吃掉的人化为伥鬼,不入轮回,伥鬼为了让自己解脱,引诱路过的活人走进老虎的陷阱。当活人被吃掉,死去的人化为新的伥鬼,旧伥鬼便能得到解脱。”

    “一个旧伥鬼解脱,又诞生新的伥鬼,它做着与旧伥鬼一模一样的事情,引诱下一个活人、下一个替代自己的伥鬼。”

    “这就是为虎作伥。”薄念慈手腕翻转,魔气托着角落里的死人鞋来到有光的位置,让令梨能看清楚。

    令梨恍然:“所以今晚来我们门口的恶鬼是——”

    “是上一个穿上死人鞋的人。”薄念慈平淡道,“当然,它现在不能被称为人。”

    只是一只拉人下水的作恶伥鬼。

    “取代它的人,是我以魔气化做的替身。”薄念慈挥了挥手,死人鞋被魔气侵蚀,鞋面升起点点尸斑,化为一滩脓水,于空气中挥发消散。

    “这下,蜈城的灵异传说就解决了?”令梨看了看消失的死人鞋,“没有作案工具,伥鬼也不复存在了。”

    “是。”薄念慈无所谓地答了一句,“恭喜,虽然正道之女基本没做出贡献,但城里的人依然被解救了,开心吗?”

    “开心。”令梨笑着说,“魔道尊者解决了困扰蜈城的阴谋,正道之女发来庆贺仙魔两家同舟共济携手同心的祝贺。”

    薄念慈很是皱了下眉,十分嫌弃令梨的祝贺。

    “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令梨打量呼吸越来越微弱的树根“心脏”。

    “该怎么杀掉这只‘老虎’?”

    那样长的地下隧道,那样多的死人鞋子,数不清的亡灵填塞在黑暗中,挤不进半丝光亮。

    唯一的光芒竟然来自罪魁祸首,着实让人不悦。

    “杀了它?”薄念慈轻飘飘道,“简单得很,你出一剑就行。”

    令梨磨剑:真的?

    “嗯。”薄念慈应了一声,“连带整个蜈城被你一同弄塌,非常壮观。”

    令梨磨剑的手一顿,客气退让道:“原来如此,还是尊者来吧。”

    毁城是毁功德的大事,还是交给十恶不赦的恶人来做比较好,令梨不抢。

    女孩子规规矩矩地站在薄念慈身边,双手并拢贴在腿侧,一副标准的罚站听令姿势。

    其实她只是不想背锅,且毫不犹豫地把黑锅甩给了薄念慈。

    快准狠,不贪不争,超然度外,对人们的感激和恩情没有丁点儿世俗的欲望。

    很好,很冷酷,很剑修。

    薄念慈是个恶人,但从魔域屡次被评为修真界十大宜居地域可以看出,他对基建还挺重视的。

    他的九重宫修得极好,连随身洞府也格外精致完美。

    毁城这种事,薄念慈轻易不会做。

    何况,“它大费周章引我至此,想必有所求。”男人瞥了眼微光明灭的树根“心脏”,“开口,我没多少耐心。”

    “心脏”表面规律闪烁的光茫顿了顿,突然加快了闪烁的速度。

    “我见过宗门一位符修师姐研究新的起爆咒符。”令梨说,“她的咒符爆炸前也爱一闪一闪的。”

    这颗“心脏”莫不是想自爆?

    “心脏”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它表面的光织就一片光幕,宛如放电影般展示了一段图像。

    令梨:灵异直播之恶鬼请我看电影?

    要素过多,快从恐怖故事跳台到喜剧片场了。

    好在,电影内容还在恐怖频道。

    树根构造的心脏不是别的什么,正是蜈城地脉的核心。

    ‘蜈城自古是个荒凉的城市,这里多是老人留守,也有些专喜欢到偏门地方钻研法术的邪道修士驻扎。人气不足,地域不佳,地脉十分孱弱。’

    影像缓缓讲解:‘前几代,蜈城上任了一位新的城主,是个很有志气的年轻人,他励志让蜈城昌盛繁荣,做了很多事情。’

    ‘受他的邀约,一位来自大宗门的、即将飞升的修士前来蜈城做客,并决定将自己的仙府定居在离蜈城不远的水泽。’

    ‘这本是一件好事。人人觊觎仙府,往来蜈城的修士一多,人气自然也带起来了。可那位修士言明,他的仙府只留给同宗门的有缘后辈开启,仙府的钥匙不可能交予蜈城。’

    ‘年轻的城主起了不该有的贪婪之心。’

    ‘他一边殷切帮助修士建造仙府,一边暗中动手脚,企图为自己另外开一扇通向仙府的小门。’

    ‘而他的办法,利用了蜈城孱弱的地脉。’

    ‘仙府定居的水泽虽在蜈城之外,却仍处于地脉延伸的区域,城主暗中命人沿着地脉挖掘,为自己挖出一条通天之路。’

    ‘那是个大工程。’影像显示道,‘城里所有的百姓都被拉去动工过,受地脉庇佑,仙府察觉不到侵入者的气息。’

    ‘地脉被挖了又挖,孱弱的庞大身躯一点点变小,几乎无法支撑城市的重量。’

    ‘地脉灵智不多,但它知道如何自保。蜈城白日挖掘它一次,它夜里便血祭一位城中居民,以活人神魂心血滋养脉灵。’

    ‘城主很快发现了蜈城突然多出的灵异事件,但他不惊反喜,命人放任地脉的作为——若是地脉枯竭,城可是要塌的。’

    ‘白日挖掘,夜间血祭,一转眼百年有余,城主更迭换代,同样的事依然发生。’

    ‘终于,地脉撑不住了。’

    影片一帧帧闪过,掉帧掉得越来越严重,灰屏雪花闪烁,宛如老人卡住一口浓痰,喉咙宛如风箱赫赫。

    这条被人折磨了太多年又折磨了太多人的地脉,它的灵智早已超越当初的稚嫩,几如活人。

    ‘地脉憎恨年轻的城主,他躲了起来,躲在挖掘了百年的隧道尽头,仍然没有放弃进入仙府的邪念。’

    ‘年轻的城主从仙府主人口中得知,仙府会在月圆之夜露出通道,等待手握钥匙的有缘之人。’

    ‘月圆之夜是仙府开启的日子,结界最弱最易突破。地脉快要撑不住了,城主决心不继续挖掘,他愿意付出整座蜈城塌陷的代价,耗尽地脉能量,强行撬开那扇门。’

    ‘地脉不想成全他。’

    事到如今,“心脏”终于说出了它引薄念慈来此的真正意图。

    ‘地脉知道,你为仙府而来。’地脉说,‘地脉更知道,仙府主人的同宗有缘人不可能是魔修。’

    ‘你和年轻的城主一样,是要以非法手段进入仙府的贼。’

    薄念慈百无聊赖听了半天,终于有了反应:他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你很强,比年轻的城主更强。’地脉继续说,‘地脉不想帮助年轻的城主,也不想被耗尽能量。’

    ‘所以,和地脉做个交易。’

    地脉核心光茫闪烁的越来越快,这非人之物的心绪无比激烈:‘把年轻的城主血祭给地脉!地脉为你打开挖掘百年的偏门!’

    ‘这是你进入仙府唯一的机会!和地脉做个交易!’

    地脉毫不掩饰地说,以卖方市场的语气激动地说。

    作为后天生成灵智的地脉之灵,能思考到这一步,它的智商已经超越了修真界百分之九十的修士。

    它无师自通了如何利用人类的渴望威胁人类,把“唯一的机会”五个字喊得异常大声。

    在地脉眼中薄念慈和那位年轻的城主想必并无区别,都是没资格又强求仙府的贼,指望蜈城地脉助他一步登天。

    ‘地脉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地脉下了逐客令,‘地脉等着你带年轻城主回来,记住,活人才能血祭,捉活的。’

    地脉核心等着薄念慈欣喜若狂去替它做事,但男人只是慢吞吞打了个呵欠,像听无聊故事听困了——明明之前听他旁边的少女讲故事听得聚精会神,可恶的双标人类。

    “讲完了?”薄念慈掀了掀眼皮,下一句话却是对令梨说,“过来。”

    令梨才走了一步,手腕直接被薄念慈拉着拽进怀里,她的肩膀微微一沉。

    下颌压在令梨肩头的男人姿态闲适,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令梨胸前。

    “给你介绍一下。”薄念慈懒洋洋地笑,“我偷来的宝贝。”

    “虽然不太可爱。”他悠哉悠哉地揉捏令梨脸颊,“但胜在有用,至少比你有用。”

    “靠旁门左道觊觎仙府的贼人?”薄念慈摇头,“你误会了,我是正大光明偷走仙府钥匙的贼人。”

    作者有话说:

    小梨:都是贼,你的骄傲从何而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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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修仙第九十天

    ◎凭我们同床共枕过的交情◎

    隔着不远的距离, 令梨清晰地感受到了地脉的震惊。

    她不清楚对方的震惊是因为她的身份,还是薄念慈贼喊捉贼的问题发言,亦或两者都有。

    至少局面如今的冷场和死寂, 百分百是令梨身后这个男人的错。

    这样一想,地脉和她同病相怜。

    都是被恶人折磨的可怜人。

    但地脉的心理承受能力未免太差了, 令梨恨铁不成钢地想, 怎能如此轻易就被打倒?学一学她, 她可是时时刻刻被薄念慈带在身边折磨, 依然顽强乐观地坚持到了现在。

    地脉不行, 还得靠令梨。

    她悄悄伸手,手指勾起男人垂落的长发,轻轻扯了扯。

    “有事就说。”薄念慈睨她, “别搞些奇奇怪怪的小动作。”

    令梨嘴上哦了一声,指尖一缠一绕地卷他黑发玩,反骨和叛逆在细节处可见一斑。

    “方才地脉讲述的历史故事, 尊者以为如何?”她问。

    “无聊的故事。”薄念慈勉强道, “不如你编的有趣。”

    由奢入俭难, 领略过故事大师小梨超凡脱俗的剧本,地脉的故事乏尘无味、干瘪得像老婆婆的牙齿。

    “它只是条地脉, 不要对它的艺术修养要求太严格了。”令梨替地脉说了句好话, “至少它的描述很客观,没有夹带私货, 是非对错一听便知。”

    “在地脉的故事里, 一切由年轻的城主而起, 他无疑是罪魁祸首。城中居民挖损地脉, 地脉血祭活人, 属于风水轮流转的报复性行为, 谁都不能说自己无错。”

    “但是。”令梨话锋一转,“在它的故事里,有一个绝对无辜绝对没有错的角色,按照正道修士匡扶正义替天行道责任书条约第十八条规则,我宗弟子有保护无辜者的义务。”

    “绝对无辜?”薄念慈重复道,不以为然,“天底下哪有绝对无辜的人,菩提寺的和尚都一天天忏悔罪孽。”

    菩提寺和尚的罪孽包括但不限于:身为秃顶出家人却觊觎凌云剑宗出品的生发神丸、支持黄连味辟谷丹和抵制黄连味辟谷丹两派之间不可协调的矛盾、拿东海生腌鲱鱼味辟谷丹充当成佛试炼的最后一关……如此种种,罄竹难书。

    令梨路见不平都不会救和尚,生怕他们从哪儿掏出生化武器和敌人同归于尽。

    “近些年弃佛修魔的人数都赶上弃医从剑的人数了。”令梨小声逼逼,“一寸长一寸强,没有头发的人果然靠不住。”

    黑发冰凉柔顺的人,也不见得靠得住。令梨悄悄松开指尖被她不知不觉打了三个连环死结的发丝,装作无事发生地替薄念慈顺了顺长发。

    “尊者所言甚是,天底下没有无辜之人。”无辜如令梨不都因为小小结怨被薄念慈大肆报复挂上通缉令到现在么,比她还无辜还惨的人,根本不存在。

    “所以故事里无辜的,不是人。”令梨一锤定音,言之凿凿,“城主觊觎地脉,居民破坏地脉,地脉血祭活人,他们三个都不无辜,唯一无辜的是蜈城几百年修建的建筑物啊!”

    “从一粒沙一粒石子到一栋房子一条路,基建的困难和苦楚人尽皆知。”令梨痛心疾首,“这都是文物,怎么能说塌房就塌房?”

    令梨对建筑物有很特别的感情,或者说几乎所有贫穷的剑修都对建筑物有着别样的感情。

    哪个穷光蛋没因为比剑比得太嗨砸碎了别人家的砖砖瓦瓦却没钱赔,不得不亲自挽起袖子蹲在墙角刮泥砌砖?

    剑修别名搬砖工人,不仅仅因为他们像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还因为他们真的会砌砖,个个精通装修里的大小细节和踩雷点,炼器师时不时恭恭敬敬拿着洞府设计图前来请教,俨然新时代包工头。

    令梨曾是一人一剑建完一处别院的女人,让她眼睁睁看着无辜建筑物哗哗塌房比杀了她还难受,满脑子都是贫穷岁月她孤独砌砖的萧索回忆。

    地脉讲了叭叭叭讲故事,重点全在年轻城主如何可恶上,令梨耳朵里只听进去了一句话:蜈城要塌塌塌塌——塌了!

    别这样,你知道建城有多难吗,相较而言转世投胎可太简单了。

    “只要抓来年轻城主血祭给你,你能保证蜈城再不受塌陷困扰?”令梨看向地脉,着重问道。

    “……是的,地脉可以。”地脉回答。

    它与蜈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保护蜈城也是保护它自己的道理,地脉还是懂的。

    但,合着它讲了那么长的故事,你既不痛斥年轻城主的贪得无厌,也不同情惨遭损毁的可怜地脉,关注的重点是一堆破房子?

    地脉有什么好同情的,它和城主纯粹是黑吃黑的关系。令梨从不插手恶人相争,她只会抱剑蹲在旁边一边鼓掌叫好一边等着接受遗产。

    恶人相争,正义夺利,前辈诚不欺我。

    “好,记得你说的话。”令梨颔首,偏过头看向饶有兴致听她和地脉你来我往打机锋的薄念慈。

    “想让我帮你捉人?”他一语道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年轻城主修为元婴以上大乘以下,令梨是绝对解决不了的。

    “还是说,我给你的优待造成了某种错觉,某种我很好说话的错觉?”

    薄念慈微笑着,指甲若有似无划过令梨的颈动脉。

    蜻蜓点水的触感,却让人仿若看见眼前飞溅的血花。

    优待?他认真的?令梨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37度的体温怎么说得出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话?

    绑匪对人质说‘我已经对你很优待了’,人质问:‘那你为什么不放了我呢?’

    “如果他对我的种种折腾都算‘优待’,他平时到底是个多么混账的恶棍啊?”令梨重重叹息。

    她脸上质疑的情绪太显眼,薄念慈见状,缓缓眯眼。

    “瞧你的样子,是觉着我对你不好?”

    “怎么会?”令梨故作惊讶,连忙摇头,“除了几乎掐断我的脖子、硬逼我吃下剧毒花草、住不了单人单间、骗我双目失明是个瞎子之外,尊者很是体贴,我十分感激。”

    “一样两样记得挺清楚。”薄念慈笑意愈深,“准备什么时候报复回来?”

    令梨:“有机会的话一定——啊不,我是说,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尊者种种体贴之举。”

    好险,她差点说出心里话。

    “知道就好。”薄念慈没紧抓着令梨不放,“回到之前的问题,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咦?”令梨奇怪道,“我没有指望你帮我啊。”

    薄念慈不落井下石令梨都称赞他一句有良心,怎么会指望他帮忙。

    “哪有人质求绑匪办事的道理?”令梨摇摇头,“尊者有多讨厌我,我心里是知道的,不说把我大卸八块,起码五马分尸。”

    前有五杀魔尊,后有魔域通缉,再是蜈城恩恩怨怨,他们能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共处都是令梨心大不跟他计较的结果。

    “且安心。”令梨宽慰薄念慈,“我自知是开启仙府的工具人,不会计较人权的问题。左右你也未曾尊重我的个人意愿,我何苦不自量力的强求?”

    令梨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薄念慈不是宿回云,不是对她纵容又无奈的师兄,他亦不是伽野,不是欢欢喜喜同令梨一起搞事的朋友。

    他是个敌人,仅此而已。

    是个二话不说拿捏令梨的性命,强逼她做了许多身不由己之事的敌人。

    诚然,薄念慈并非半点儿体贴之举都无,偶尔、只是偶尔,令梨在他身边也会感到安心。

    令梨曾溺于红枫般惊艳的美色,也承认他讥讽笑意的眉眼格外鲜活动人。

    强盛的力量,高傲的地位,勾人的眉眼,罪恶为他涂抹上别样的魅力。令梨与薄念慈像磁场的两极,过于极端的距离反而滋生吸引。

    “一时的错觉罢了。”令梨冷静地想,“美色是没有罪的,我只是短暂地屈服于人类的本能。”

    美人,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等令梨成功逃离回宗,下一届天下第一美人评选她照样投票给薄念慈。

    尊重客观事实罢了,不是私情。

    令梨从来不需要薄念慈的援手,指望敌人帮忙是何等愚蠢的做法,她再天真也不会这般想。

    “先不谈他是个极难说话的阴阳怪气人,侦探小梨什么时候变成离了人就做不成事的小废物了?”令梨哼哼。

    她,孤狼玩家,没有软肋。

    求薄念慈替她活捉年轻城主?

    不,她要薄念慈求她允许他活捉年轻城主。

    方法非常简单,她只要利用自己就好。

    “旁门左道终究是旁门左道,倘若耗尽一条地脉便能撬开仙府之门,仙府早被人扫荡得一干二净了。”令梨冷静地想。

    摧毁地脉等于灭绝这片地域千百年的生机,极损功德,可一座仙府的收获远超于损失,越是阴损之辈越不会迟疑。

    别的不说,薄念慈眨眼便能灭蜈城全城,连带地脉一同摧毁只是眨眼功夫,岂不是分分钟轰开仙府之门?

    若真如此,他何必抓着令梨不放。

    “百年了,年轻城主早不年轻了,他肯定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只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锦上添花无人问,雪中送炭记一生。”令梨慢慢地想,“年轻城主心灰意冷癫狂绝望之时,突然久旱逢甘霖,他怎么也想不到,仙府钥匙竟然主动送上了门!”

    “他会很想、很想要我的。”令梨摩挲指腹,“即使支付代价,即使阴谋滋生,极端渴望之物近在眼前,人怎会不争呢?”

    薄念慈以为他能置身事外?不不不,在他一而再再而三宣告令梨是他手中的“物件”的时候,他就该做好物件被人争夺的准备。

    令梨十分厌恶被当作物件,仿佛抹杀掉了她的自我意识。

    但她并不介意偶尔为之,冷漠地站在旁边,等人们以死亡以鲜血决定她的归属。

    “忍耐也是剑修修行的一环。”枫下舞剑时,令梨一遍又一遍抚摸开刃的剑锋。

    古有凶剑,噬主化形。

    物件杀死主人,物件就不再是物件。

    薄念慈以为年轻城主实力强大是件坏人,令梨不得不求他帮忙,实际这完全是件好事,她还指望年轻城主有点用处,别被薄念慈一招秒了。

    “打不赢肯定打不赢,能多消耗他一点也好啊。”令梨事不关己地想,哪怕是让薄念慈受点伤,给她出出气也行。

    如果年轻城主再争口气,顶着重伤挟持令梨闯入仙府,把薄念慈关在仙府之外,令梨简直要跳起来为他喝彩。

    “你伤得很重呢。”她一边心疼地说,一边利落拔剑,一剑捅穿年轻城主的丹田。

    这也太好了,令梨不禁陷入幻想,这是她预想中最完美的结果,两恶人双输出局,黄雀小梨赢得胜利。

    “送上门的机会不容错过!”令梨盘算好了一切,心绪从思考中抽离,回到现实。

    思考不过分秒之间,令梨望进男人漂亮的红眸,她刚刚回答了他的问题,以一种知趣但不客气的方式。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凭我压根不指望你帮忙。”

    这个脾气差极了又不好说话的家伙会是什么反应?令梨猜测着。

    假如他想听令梨顶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苦苦哀求,他注定失望;假如他想看令梨绞尽脑汁说服他出手,抱歉她没这么多闲工夫。

    ‘左右你也未曾尊重我的个人意愿,我何苦不自量力的强求?’

    女孩子的声音平静轻灵,如山涧小溪潺潺的流水,不带怒意。

    她简单地叙述了一个两人皆知的事实,没有自怨自艾,更不是向薄念慈抱怨,只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凭什么?没有凭什么,我不需要你。

    我不需要你。

    我不指望你。

    我们两个之间,是谁需要谁?

    一瞬之间,薄念慈想通了一切,包括令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不外乎以身为饵,引起两方相斗。

    以身饲魔都做过了,以身为饵算得了什么?你既然当她是个工具是个物件,她如你所愿就是了。

    洒脱且不在意的态度,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很公平不是吗?

    正正堂堂的阳谋,薄念慈相信即使自己掀开令梨的算盘,她亦坦然大方地承认。

    “洒脱、不在意?”薄念慈轻嗤,“不,她生气了。”

    在他拉她入怀,向地脉介绍“这是我偷来的宝贝”的时候,令梨生气了。

    她讨厌短促而强硬的命令句,讨厌不经她同意的“介绍”行为,更讨厌薄念慈的说辞。

    仙府唯一钥匙的身份在她眼里是身上最不值得在意的标签,薄念慈竟敢用它概括她的全部。

    “恐怕是因为在这混账眼里,钥匙才是我最重要的价值。”女孩子表面不显端倪,内心冷笑。

    薄念慈不否认这一点。

    令梨不知道,他寻觅那东西的解药寻觅了多少年,几乎是他生命三分之一的长度,永远的第一优先级。

    某种意义上,钥匙与他这条命同等重要。

    但令梨说得没错,无论钥匙对他有多重要,“钥匙”都没有资格概况她整个人,这是对一位踽踽独行在剑道路途上的剑修的侮辱。

    她不指望唯我独尊的薄念慈能察觉到这点,更不觉得他会心生歉意,所以她干脆没提生气的事,反手送来一桩阳谋。

    “无所谓你道不道歉,坑了你我就开心了。”

    令梨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她无动于衷地等薄念慈松开手,放她去找隧道尽头的年轻城主。

    “我想了想,我方才的问题提的不好,像我们之间有多生分似的。”

    薄念慈环住令梨肩膀的手缓缓收紧,语气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亲昵:“我凭什么帮你?自然凭我们是同床共枕过的交情。”

    “想要城主的命?”他自顾自点头,“好,我捉活的回来,随你处置。”

    作者有话说:

    小梨:善变の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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