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故人的噩梦过后,等到桑湄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可她既不是躺在荒郊野岭,也不是躺在农家小院。
她沉睡时躺在哪里,醒来还躺在哪里。
几乎是一瞬间,桑湄清醒悚然。
——她的假死计划,失败了。
她尝到嘴里尚未褪尽的药汁苦味,冷汗顿时爬满全身。
她到底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甚至还有人给她喂药?
贺暄又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把她下葬?不是说好,他贺家是宁王的内应,只要验过尸之后,通融几句就可以不再多管的吗?
假死药都是真的了,贺暄不可能中途反悔,他被她捏着把柄,也不敢反悔。而且拂开床帘照顾她的,不是秋穗,而是个满手老茧的粗使少女,显然是有人另行安排。
中间出了什么变故?难道是宁王派人来验尸的时候,验出了她死得不透彻?
这会如何?她欺瞒在前,岂不是会比寻常皇亲罪加一等?
还是说,北炎没有这样的假死药,所以他们发现后,想把她留下来进行试验?
不管怎么样,她的未来,看起来都是死路一条,甚至可能死得不那么轻易。
她手抖得差点握不住茶盏,在少女笨拙的喂食下,她一边慢慢饮着蜜水,一边脑中急转。
她费了这么多的力气,不过就是想活下去。
她绝不能死,也绝不能沦为什么研究或取乐的器具。更不能让人觉得,清鸾公主徒有虚名,看似清澈赤诚,实则城府极深。这样只会加重北炎人对自己的管制。
她必须无害,必须柔弱,不管北炎人怀疑什么,只要她从现在开始,当一只最乖巧的、最单纯的金丝雀,他们就对她无可奈何。
等熬过了新鲜期,等他们放松警惕后,她就一定有机会逃出去。
在奉茶少女不安的注视中,桑湄已调整好了表情,茫然地捂住头:“我是谁?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
如她所料,那奉茶少女慌慌张张地去找人了。
或许找的就是什么高阶将领,甚至是宁王。
清醒的清鸾公主或许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坚决不向北炎人低头,但失忆的清鸾公主,哪里会知道这些呢?
她深知自己的美貌就是武器,她要北炎人舍不得对她下手。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来者宽肩劲腰,似笑非笑,竟与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她想起自己那个荒诞可悲的梦,脑中轰然一声炸开!
她惊恐地看着他。
那不是梦!就是虞旷!他没有死!他甚至还能跟着北炎军,堂而皇之地靠近她这个亡国公主……
等等,宁王……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姓奚,名旷。
虞旷……
她脸色倏地惨白,额上虚汗密布。
直到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贺暄的母亲,贺家的丞相夫人,正是姓虞。
怪不得,怪不得北炎大将奚存在篡权夺位之后不久,皇位还没焐热,就敢让儿子挥兵南下。
怪不得,贺氏大族在南邬躬耕几十载,却毫无预兆地与北炎暗通款曲。
怪不得,从在撷阳见到虞旷的第一眼,她就觉得,好生熟悉,让她想起了远在建康的旧日情郎。
原来……原来。
她已无暇细想,虞旷究竟本身就是奚存的儿子,在离开南邬后认祖归宗,还是在逃离公主府之后,前往北炎使了什么手段,让奚存认了他作义子。
她只知道,那个被她抛弃的、曾将满腔真心奉给她的少年近卫,如今已是威名赫赫的宁王殿下,他从北炎杀到南邬,最后剑指她的咽喉。
“如月称你不记得了,看来是真的。”他将她拖至面前,危险开口。
桑湄顿时觉得,自己假装失忆这招,实在是愚蠢至极。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二人若坦诚相见,他一定会狠狠地折磨于她,报复于她,若真如此,那岂不是就彻底逃不出去了?还不如先示弱,养精蓄锐。
她想了很多,但实则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
她心一横,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像一个真正失忆、慌乱自卫的女子。
不过,她也着实没有想到,奚旷竟然会顺着她演下去,还说出什么自己是他的侍妾这种荒谬言论。
看来他不仅是想要自己的命,还想要自己的名。
但她不想和他起冲突,尊严这种东西,早在南邬国破那一日便烟消云散了,比起活命来,这种身外之物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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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湄慢吞吞地绞着湿发,身后传来开门的动静,她以为是如月,故作轻松道:“你知道这间屋子原本是谁住的么?怎么衣服不是白的就是灰的,好生晦气。”
“是本王疏忽了。”铜镜里出现了男人的身影,“改天让他们做新衣服给你。”
桑湄顿了一下:“殿下?”
他缓步靠近,伸手去触碰她的下巴,冰冷的指尖一碰到她的肌肤,她便一个哆嗦,偏头躲开:“为什么要做新衣服?我本来的衣服呢?”
“自然是衬不上你了。”他强硬地捏住她的下巴,令她直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卿卿大病初愈,合该穿点喜庆的颜色冲一冲,对么?”
桑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假死的三天迅速消耗了她的身体,她看上去比之前更加弱不禁风,娇怜动人。
她也看着镜子里的虞旷。
哦,现在是奚旷了。
那个名叫虞旷的少年,已经被她亲手扼杀在了三年之前。
他肤色深了,轮廓硬了,褪去了雨后柳枝般的新鲜与清淡,长成了一颗遒劲的凌云高木。
他在用一种探究的、哂笑的目光看着她。
“殿下。”她垂下脑袋,轻声道,“快晌午了,我能用饭么?”
“可以。”他松开她的下巴,却又把双手撑在圆木椅架上,用一种近似拥抱的姿势环住了坐在梳妆台前的她,“你几天未进食,想吃什么?”
如月带着几个婆子悄悄地进来,假装透明人从他们身后走过,去往浴房收拾。
奚旷纹丝不动。
“都可以。”她有点不适应这样亲密的距离,略微往后仰了仰,“殿下,我的头发还湿着呢,别弄脏了您的衣裳。”
“无妨。”他索性伸手将她绞发的布巾拆下来丢到一旁,拿起桌上的木梳,缓缓梳过她的头发。
“殿下,这……”她想站起来,却被奚旷摁了回去。
“怎么,本王亲自伺候你,还不满意?”他说。
桑湄笑了笑,手指却在衣袖之下攥紧:“殿下,我只是个侍妾而已,这不合规矩。”
夫妻画眉梳头,那是闺房情趣。但夫主为侍妾做这些,那就是昏了头了。
“哦?”他动作一顿,“你还记得规矩?本王当你全忘干净了呢。”
“也不是事事都忘了的,否则我岂不是连说话都不会说了……”
“本王看你也不会说话。”他轻飘飘地道,“从早上到现在,你对本王,自称过一句妾身吗?这就是你记得的规矩?”
桑湄一怔。
她确实没注意这件事儿。从没给人当过侍妾,自然想不起来还要改口。
“我原先是会自称妾身的么?”桑湄望着他,“殿下可不要诓我。我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念起这两个字,却觉得十分生疏。”
一股郁气猛地自心底窜起。奚旷皱眉发笑,这狡猾的女人,真会把问题原封不动地丢给他。
“殿下出征在外,却还记得要带上我,想必我也曾颇受殿下青眼,有许多规矩都不必遵守。”她说,“但我不知道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自从醒来,殿下虽有些生活上的关照,但言语间、行动上却无不夹枪带棒。还请殿下明示,我到底是惹怒了殿下哪里?”
奚旷想,她很聪明。
尽管是在装失忆,却没有故作天真。人的五感是不会因为记忆消失而消失的,反而会因为产生的不安全感,而对周围的环境变化更加敏锐。而人的性格也不会因为失忆而突变,她本就不是柔顺懦弱的人,察觉了不对,自然也敢与他叫板。
若不是他足够了解她,还真要被她骗了过去。
“卿卿怎么会这样想?”他和颜悦色道,“或许是本王近期忙于琐事,心里有些不快,话说重了,卿卿别放在心上。”
桑湄问:“那么我叫什么名字呢?我听到殿下和如月叫我桑姬,我是姓桑吗?”
“卿卿这般多疑,本王说什么你也不会信的。”他笑道,“用过了午食,就让大夫来给你看看罢。等你想起来事情了,才知道本王究竟有没有诓骗你。”
他停止了梳发的动作,却没有放下梳子,而是用圆钝的梳齿,轻轻在她的咽喉处刮了刮。
梳齿在细细地拨动回弹,她仰着头,脖颈纤细修长,一只手便可拧断。
她只觉麻痒,身子一颤,一把握住他的手:“……殿下。”
如月和婆子们恰好收拾完浴桶浴具出来,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地从后方路过。
但桑湄知道,她们其实都会偷偷地用余光瞄过来。
北炎军南下,当然不可能还带着伺候的仆从。是以现在还能行走宫中的下人,都是没逃走的、身家清白的南邬皇宫杂役。
譬如如月。
像她这样的小宫女,本就是干惯了粗活,在哪做差事不是做。何况南邬皇室一言难尽,北炎军又不屠俘虏,虽有些唇亡齿寒的悲伤,但到底人还活着,也不愁吃穿,那便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好好过下去才是正理。
真要论起来,两百年前两国还是一朝,大家还是一个祖宗呢,还讲究什么?
不过,她们虽不敢对北炎军怀有多大的敌意,但终究也会有些许芥蒂,看到南邬公主和北炎王爷待在一起,能忍得住才是有鬼。
桑湄知道自己现在是何种情态。
刚出浴的亡国公主,湿发披散,握着敌国王爷的手不肯放……
他故意的。
“怎么,这会儿知道害羞了?”他终于搁下了梳子,改用粗糙的指腹摩挲她细腻的面颊。
桑湄低声道:“我是殿下的侍妾,有什么可害羞的。”
她想让“清鸾公主”这个名号,干干净净地死去,也算是了却了母后一生的心愿,没辜负南邬百姓淳朴的信任。
可奚旷不允许。
他要把“清鸾公主”,从云端摘下来,扔进泥里,掰开来,给世人瞧上一瞧,这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玉阙明珠,只是一颗腐烂潮湿的腥海鱼目,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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