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你比本王想得更通透。”奚旷说着赞赏的话,眼底却没有一丝赞赏的意思。
“我冷。”桑湄低声道,“殿下,能点个炭盆么?”
奚旷眼风扫过如月,如月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去点炭盆——之前公主还没醒的时候,她一个下人,当然不敢点炭盆给自己独享。现在公主醒了,她也没想起来这回事。
真是糟糕,如月暗自懊恼,伺候贵人,里头要注意的细节真是太多了,还不如浣衣局浣衣,虽然累,但不用动脑子啊。
如月点完了炭盆,又被奚旷吩咐了几句,便奔去了膳房。
“小女孩,还缺经验。”仿佛是看出了桑湄的不满,他说,“以后这就是你的人,你多训训她,自然就伶俐了。”
以后?他还想和她扮演多久的夫主与侍妾?
桑湄静静地靠在奚旷怀里取暖。
她现在全然依附于他过活,连秋穗都不在了,她失去了与外界接触的所有途径。他最好是有长足的耐心,与她玩这场扮演游戏,只要她安分守己得够久,他就迟早会被迷惑,放松对她的警惕。
那时才是她行动的时候。
不多时,膳房便送来了午膳。
奚旷故意问桑湄:“味道如何?”
多年的教养让桑湄保持了小口进食的习惯,但夹食速度却飞快,腮帮子一动一动,倒显出几分生机来。
“很好。”她说,虽然比不上御厨的手艺,但是她空腹了那么多天,吃什么味道都好。
奚旷不饿,只是偶尔动动筷子,大多数时候都在盯着她看。
——他从没见过她吃这么快的时候。
在他印象里,她养尊处优,进食总是慢条斯理。虽未与她同桌而食过,但他也见过她吃点心的模样。
午后晒太阳,她卧在竹榻上,腰间搭一条薄巾,手边放一张竹几,秋穗会端着小厨房新研究出来的糕点,供公主配茶吃。
她总是会先对着摆盘看上许久,点评一下它的外观,而后拈起一块在鼻尖嗅嗅,才会送到嘴边轻咬一口。喜欢的,会将一碟都吃完,不喜欢的,就吃完那一块,剩下的……剩下的赏给奚旷。
没错,这时候的奚旷,已经是能够自由出入内院的奚旷了。
自从那一天带着公主去林子看了蓝仙儿以后,他和公主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职务也由轮岗看守公主府正门,改成了夜间值守后厨院门——“据说”是后厨遭了贼,而后厨离内院近,需要有专人看守。
不过,天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贼敢撬公主府的锁呢。
从此以后,奚旷的日常就变成了睡觉,用饭,上值,以及,给公主请安。
他是满府上下,唯一一个需要给公主请安的人。
理由是先前放进了野猫,公主要好好治他的规矩。
但公主、秋穗、乃至于在内院听差的其他侍女,都知道奚旷其实并没有在被治规矩。
府中日月无聊,公主不是叫他过来讲些民间故事解闷,就是自己搭了根鱼竿钓池中锦鲤,让他负责收竿进网,最后再放回池中。
有一日,撷阳郡开庙会,公主放了其他侍女出府去玩耍,连秋穗都打发了出去。完了自觉寂寞,又将奚旷喊了进来。
内院里点了明灯,公主穿着素色的大袖夏衫,鬓边缀一串琉璃花,笑盈盈地望着他。
“虞侍卫。”她柔柔地唤他,“坐。”
奚旷没坐,只道:“公主有何吩咐?”
“你来公主府,也四月有余,现在还想着要走吗?”
奚旷没想到她看竟然能看透自己的心思,犹豫之间,又听她笑了笑:“你若实在要走,本宫也不会强留你。心若不在,留着人也无用,你说是吗?”
“公主……于卑职有恩。”他抿了抿唇,“公主在撷阳郡多久,卑职就会守着公主多久。”
她脸上有失落之色一闪即逝,随即端起手边的杯盏饮了一口:“做人不必如此诚实。有时候说点好听话,哄哄人,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能哄她什么?哄她自己愿意和她一起回建康吗?
可他不愿。
风中飘来一丝熟悉的味道,他嗅了嗅,当察觉这味道是从何而来时,不由变了脸色:“公主,您……饮酒?”
她还在孝期,怎可饮酒?
“撷阳春,百闻不如一尝,确实滋味甚美。”她冲他挑眉,“虞侍卫也想来一杯吗——哦,忘了,你大约尝得够多了。”
奚旷:“这酒是谁给公主的?这分明——”
“本宫让秋穗去买的,就去的你的老东家。怎么,下次这个差事交给你,让你去吃点回扣,如何?”
奚旷不想再说话了。
“你逛过撷阳的庙会吗?”
奚旷摇头。
“真无趣。”公主隔空点了点他,叹气,“遥想本宫在建康的时候,那庙会盛景,至今难忘。”
奚旷终于脑子活络了一回:“公主想出去看庙会?”
公主不语。
“秋穗姑娘她们都出去了,公主其实也可以出去……若是怕人认出,戴个帷帽即可。”
“你连本宫喝酒都要管,怎么这会儿倒怂恿本宫出去逛庙会了?”她又斟了一杯,晃了晃酒杯道,“本宫在内院喝酒,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若是出去,倘若出了什么意外,帷帽翻了,可如何是好?”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身为清鸾公主,自当为天下表率,却在生母孝期外出游玩,属实不该。
眼见她喝了一杯又一杯,一壶已空,她下了椅还要再去取,奚旷终于忍不住拦下她,道:“卑职有个办法,让公主不必出府,也能看到庙会。”
她笑起来,搭住他的手臂,道:“真的假的,你别骗人。”
他果然没有骗她。公主府有座小阁楼,是公主的私库和藏书之所。他扛着梯子上了二楼,把绳索拴在屋檐角,对她说:“卑职先上去,好在上面把公主拉上去。”
公主靠在二楼的栏杆处,仰望着檐角,揶揄道:“本宫还以为你会飞檐走壁,可以靠轻功直接带本宫上去呢。”
奚旷默了默:“那都是书生杜撰出来骗人的。”就算是侍卫长,也没见他会飞檐走壁。
他攀着梯子,拽住绳索翻上了屋顶,而后又将绳索抛下去,对她说:“公主,您将绳子系在腰间,防止摔下去,等爬到梯子尽头时,伸出手,卑职拉您上来。”
公主似乎对于这种事感到十分新奇,也没有与他计较什么体统不体统的事情,将绳子牢牢栓好后,便攀着梯子,一节一节地朝他靠近。
他伏在屋檐上,一手扶住梯子,一手朝下方伸下去。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夜风吹过,吹得梯子晃了晃,吓得她握紧了梯子两边不敢动。
“别怕。”他安慰她,“公主,把手交给卑职。”
她抬起头,夜风吹得她发丝有些凌乱,明明只有月光,可他不知为何,却清晰地看见她眼中有水光粼粼。
她朝他伸出手,袖子沿着胳膊滑下,露出白皙纤瘦的一截玉臂。
他握住她的手,微凉,柔软,他一个用力,便把她拽了上来。
两个人双双跌倒在屋檐上,还好屋檐斜度有限,不至于滚下去,但他身下满是硌人的瓦片,也着实不轻松。
“虞侍卫。”她趴在他的身上,垂头看着他,“这里好高,本宫害怕。”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抹去了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水珠:“卑职在,公主不必害怕。”
至于吗?怕得要哭了。
他轻轻坐起来,拥着她的后腰,检查了一下她腰上的绳子,确认绳结牢固后,便牵着她,绕到屋檐的另一面。
公主府外不种高木,因此一眼便能看到远处亮如白昼、花花绿绿的灯市,以及街头巷尾、来去穿梭的人群。
公主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仿佛不抓着,她就会掉下去一样。
“你为什么以前不去看灯市?”她问。
“灯市人多,卑职杀过人,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
“可你又没有被贴过通缉令,他们其实都不认识你。”
“卑职会心虚。”
“你还会心虚?”她犹带着鼻音,闷闷地笑起来,“你明明胆子那么大。”
奚旷:“公主胆子比卑职更大。”
“本宫知道,你觉得本宫不守妇道,亦不守孝道,之所以愿意为本宫办事,无非就是为了报恩。”他官帽下漏了一缕头发下来,她就绕着他那缕头发把玩。
“卑职绝无此意。”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本宫?”她问,“撒谎的人,才不敢看本宫。”
他只好看向她。
她的眼珠很黑,此刻倒映着远处的灯火,愈发显得亮晶晶。
睫毛上还沾着被他揉碎的水珠,她轻轻颤了一下,说:“那在你眼里,本宫是个怎样的人?”
他张了张口,有热意从脚底缓慢升起,逐渐爬遍他的全身。
“公主……是个孤独的人。”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怎么会?本宫是公主,多少人想往本宫身边凑,还没机会凑呢。这公主府上下几十人,建康还有更多,本宫怎的就孤独了?”
“若公主不孤独,何必拿卑职寻开心呢。”
“你觉得本宫在拿你寻开心?”
他喉头动了动,偏过头去,默认。
她却固执地把他脑袋又掰了过来,说:“能让本宫开心的人不多,你若有这个本事,难道不想靠着本宫飞黄腾达?你就甘愿永远当个小老百姓?”
“小老百姓有什么不好?”他反问。
“……没什么不好。”她轻声说罢,往他身边又蹭了蹭,把头搁在他臂弯里,道,“容本宫歇一会儿……若是本宫摔下去了,你就给本宫陪葬罢。”
“好。”
公主府的夜静悄悄。
有淡淡的酒香,徘徊不散。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她,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是在闭目养神,还是酒意上来睡着了。夏风吹起她薄薄的衣衫,勾出她纤细的身体线条,仿佛一折即断。但他知道,在这样一具柔弱的外壳里,藏着狂乱的、蓬勃的、杂芜的思想与情绪。
他想敲碎这具躯壳,看看里面到底酝酿着什么样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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