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殊不仅来了。


    还带了礼。


    她让仙娥将琉璃盏和葡萄酒摆在桌上,向众仙回礼,优雅的姿态令得仙人们都愣了愣。


    云殊帝姬久居昆仑宫,喜欢清静,很少出现在各种小宴会上,是以许多新晋升的小仙还未见过她,再加上四散的流言说她性子骄纵蛮横,大家普遍默认她是个不好相与的仙姬。


    现在一见,才知谣言不可信。


    天后娘娘已经坐于堂中,天帝因为要处理苍陵崖的后续琐事,今日未曾来到定亲礼,委托天后暂代其职。


    “你怎么来了?”天后穿着得体,举止端庄,唯独在看见云殊的时候皱了皱眉,显出一丝不赞同来:“不是让你在昆仑宫好生反省吗?”


    云殊闻言并不意外,她早就习惯了母后的冷落,说是不希望她来,其实就是觉得这种场合她会惹出乱子,闹得两方都尴尬,最后不好收场。


    那还真是要让母后失望了……


    云殊淡淡一笑,看向天后的目光里有几不可察的哀伤。


    即便知道母后会这么说,她还是存了些许期望,期望母后能像爱护扶鸢一样爱护她这个不亲厚的女儿,期望母后有一瞬间的偏袒于她,就像人间千千万万的寻常母亲一样。


    到底是不该有的奢望。


    云殊垂下眼帘,笑容凝滞在嘴角,但很快又调整了过来,出声道:“母后大抵还不知道,父帝已答应我领兵镇守无妄海,自然解除了儿臣的禁足。”


    “另外。”云殊仰起头来,唇色艳艳,没有半分扭捏尴尬之态,大大方方道:“儿臣是扶鸢仙子当面请来的,拜帖也是在无妄海众将士眼皮子底下送来的,此番盛情,不得不来。”


    帝姬居然是扶鸢仙子请来的?众仙面面相觑,心知今日有好戏看了。


    天后脸色发青,不悦地看了云殊一眼,扭过头去不再言语。


    云殊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恰逢千攸姗姗来迟,一骨碌坐在了她旁边,凑过来道:“师姐,我与你同坐可好?”


    云殊瞥了他一眼,千攸今日打扮得尤为骚包,粉衫玉扇,配上他那对含情脉脉的狐狸眼,真真是个祸国殃民的主儿。


    “我说不好,你就不坐了不成?”云殊深知千攸的秉性,干脆懒得赶他,随他坐下了。


    扶鸢和玄尧似乎在最前头和刚来的老仙君说着什么,等时辰差不多时才进内堂。


    云殊抬眸望去,眼神巨震。


    扶鸢定亲礼上穿的竟然是她亲自挑选裁剪好的裙衫,一套珊瑚色的披绸和钗环,衬得皮肤白里透红,华而不俗,十分难得可贵。


    这是她等玄尧的日子里特意寻的,身量规格全按自己的尺寸来,本想着两人定亲时可以用上,没成想全给扶鸢作了嫁妆!


    云殊手里的杯子捏得很紧,上好的琉璃盏都险些被她捏碎。


    扶鸢看见云殊,像是十分高兴似的,温温柔柔地靠过来:“三姐姐来了,我还以为三姐姐生我和帝君的气,不愿意来呢?”


    云殊面无表情地看着扶鸢,眼神一时无法从那身裙衫上移开,半晌回声道:“我从未见过赤血冰昙开放,自然要前来一观。”


    提起这个,扶鸢就觉得肉疼,脸上的笑也变得有些勉强,毕竟这冰昙花是她珍藏数千年的宝贝,可惜话出了口,只能装作大肚将东西献出去。


    她气得胸口拂动,但看到云殊略微失神的模样,突然又有一种报复的畅快感,惊惶地抚上自己的衣衫,慌张道:“三姐姐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不是故意的,这衣衫……属实是我与帝君的定亲礼办得匆忙,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裙装,所以才拿了姐姐准备的。”


    云殊唇边露出淡淡的冷笑:“二位定亲礼这么大的事,倾九重天之力难道还找不出一套衣裙,我们仙界何时这般穷了?”


    扶鸢面上一僵,梗声道:“姐姐反正用不上也是浪费,不如成全了妹妹。”


    “我的东西,就算扔掉,也不会给你。”


    此话一出,身后的坐席上开始窃窃私语,云殊帝姬与扶鸢仙子不合的传闻也许是真的……


    “好了,都站着做什么?”天后威严的声音从上座传来,对两个女儿在宴席上争吵极为不满,发话道:“时辰差不多了,帝君,鸢儿,即刻上前交换两族书帖。”


    扶鸢咬了咬唇,瞪了云殊一眼走开了,玄尧的目光在云殊手中的酒盏上停顿了片刻,没有说话。


    “忘了恭贺你,现在已经是龙族帝君了。”云殊的神情无波无澜,仿佛又回到了两人从未相识的时候,行着最周全的礼数,喊着最陌生的名号。


    玄尧脸色冷凝,想说什么,却被云殊直接打断:“帝君还不过去吗?仙子和天后娘娘都在等你呢。”


    定亲礼继续进行,两族交换书帖,立下名状,司天星君为未婚夫妻择出良辰吉日,定下大婚的殿宇和祝词。


    云殊全程都像个无知无觉的人一样听着。


    若不是千攸在旁边看到她眼睛的眨动,都要怀疑她是假货了。


    “师姐,你没事吧。”千攸担心地看着云殊,生怕她被刺激得魇着了。


    云殊闻声转过头来,郎朗日光半倾在桌案上,将她笼罩其中,只听她淡淡出声:“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


    原本站在殿堂中央接受他人祝福的人应该是她才对啊……


    云殊身上暖融融的,却怎么也暖不进心里,她觉得手脚冰凉,耳边的一切都像隔了层膜,台上的璧人如此和谐,可她一句体面的祝福都说不出来。


    她还是在这个人身上留下太多感情了,就算想抽身,也总要剐去些血肉才行。


    云殊拿起酒樽斟了一杯酒,摇晃着琉璃盏迟迟没有饮下。


    “姐姐,我敬你一杯。”扶鸢携着玄尧款款而来,手中举着空酒盏,面色有些娇俏的红。


    云殊一眼便看出她没有醉,只是借着醉意没骨头似的挂在玄尧身上,看过来的目光颇有种落井下石的意味。


    “好。”云殊当着两人的面拿起酒樽,往扶鸢的酒杯里倒入紫红色的津液,举起杯子抬了一抬。


    扶鸢正欲饮下,半途被玄尧截住,温声道:“鸢儿不胜酒力,我来替她喝。”


    云殊眼神微微一动,没说什么,倒是扶鸢可怜兮兮地求情道:“帝君,尧哥哥,姐姐这酒我是一定要敬的,你就让我喝一口吧,就一小口。”


    扶鸢说着比出了一个小小的手势,楚楚动人的模样令人心头一软。


    玄尧还未开口答应,扶鸢趁他不注意捞过酒杯抿了一口,酒水甘甜飘香,香而不腻,与她想象中大为不同。


    她看样子是想再喝几口,突然像被扼住了喉咙,怦然坠倒在地,酒杯摔落到脚边。


    扶鸢趁机抓住了玄尧的衣袖,虚弱地说了句有毒,而后瘫倒在他怀中,口中溢出点点鲜血。


    玄尧猛地转头看向云殊,厉声道:“你在酒里下了毒?”


    云殊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觉得甚是可笑。


    明明是扶鸢自己要来敬酒,明明是扶鸢主动抢来喝下,怎么一出事就成了她下毒?


    难道就凭扶鸢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就笃定她是凶手?


    还是说他本就怀疑她,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认为是她做了手脚?


    云殊想,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未免太看轻了她。


    她确实是一个女人不假,但她首先是一个帝姬,一个仙族帝姬,即便有委屈,她也不会公然在宴席上发作,更别说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动手了。


    他把她当什么人了?!


    云殊喉咙发干,面上满是讥讽,她平静地对上玄尧质疑的眼神,道:“既然帝君心中已有定论,那我是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帝君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玄尧沉着脸为扶鸢渡灵气,显然现在扶鸢的安危比云殊更为重要。


    主座上的天后这会也赶到了扶鸢身边,看到扶鸢苍白如纸的脸色,疾声道:“快叫医官为鸢儿诊治!”


    所幸在场便有不少医官,三下五除二将扶鸢送入了内室,天后亲自陪同在旁,其余人一概留守正堂。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玄尧的脸色很难看,依旧觉得是云殊冲动而为,严苛地责问道:“如果鸢儿出了什么事,别说龙族不会轻易放过你,就连天帝天后都未必会姑息。”


    云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抬手拿起精致的酒樽,当着众人的面揭开盖子,里面的琼浆散发着葡萄香,香气四溢,俨然是好酒。


    下一秒,她将樽中酒水一饮而尽。


    “看清楚了?”云殊倒扣酒杯,掷在桌上,眼角带了些饮酒后的嫣红,声音却清亮无比:“若是酒中有毒,我是否该即刻给扶鸢赔命。”


    她目光扫过半信半疑的玄尧和议论纷纷的众仙,最终歉意地望向千攸:“可惜了这壶好酒,没遇上会品之人。”


    千攸搀住云殊摇摇欲坠的身子,安慰道:“师姐不必惋惜,喜欢的话我明儿再送它个十坛百坛来。”说罢扬起头冷哼道:“青丘狐酒爷前年酿了不少果酒,我见成色好便给师姐多留了几坛,九重天诸位莫不是揣测我们青丘下毒害人?!”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可算让突遭变故的仙家门捋清了来龙去脉,眼下是扶鸢仙子喝了帝姬的酒疑似中毒,可帝姬又很快自证清白,那么,扶鸢仙子到底为什么会晕倒?


    玄尧触及到云殊冷淡的眼神,恍然反应过来,不是她。


    他沉吟半晌:“不是你下的毒,你宫中为什么会存放乌尾鸩的羽毛?”


    “你派人监视我?”云殊声音冰寒,她的耐心被磨到了极致,几乎按捺不住心里的怒气:“无凭无据,如何断定我取乌尾鸩的羽毛是为下毒,魔军兵临城下,以毒攻毒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今日帝君要是不能给我一个解释,此事恐怕不能善了。”


    云殊摸向腰间的蛟骨鞭,堂内的局势一触即发。


    “扶鸢仙子并未中毒!”


    就在这时,前去为扶鸢诊治的医官从内室走了出来,与其同行的还有面色稍好的天后娘娘。


    云殊早知是这种结果,并不意外。


    她本就是故意让沉月向凝儿透露酒中有毒的消息,凝儿这婢女藏不住事,必然会告诉扶鸢,而扶鸢在明知是毒酒的情况下,最可能做的就是佯装中毒,借此来扳倒她。


    扶鸢压根想不到,从一开始,这就是云殊设下的圈套。


    就像猎人用羔羊引诱豺狼,待豺狼靠近时给予它致命一击。


    所以,酒樽里的葡萄酒,自始至终都没有毒。


    扶鸢会晕倒,纯属是因为,她上钩了。


    “现在相信我说的了?”


    云殊立在原地,平静的反应超乎了众人的想象。


    她抬起头,一双美眸在玄尧与天后之间徘徊许久,心一寸寸地冷下去。


    很好。


    起先,她只是想让扶鸢自食其果,往后少来惹她,也便罢了。


    但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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