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眷属(二)

    萧凰的心境乱七八糟的,她深觉自己生受不起。

    但子夜才不顾忌那么多。加了一层师娘的身份,她只想翻了倍的疼爱她。

    年长的容玉比起年少的子夜,强势里更添了柔软的慈爱。她逆着她的羞惶,上手剥开她的衣襟,露出锁骨处浅浅结痂的烧伤。

    可当她看到烧伤以下,却是愣了一愣。

    柔白起伏处,穿着一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萧凰蠢头蠢脑的才回过味儿来,自己在爱人面前竟穿着别人的贴身亵衣,简直太不成体统。

    她十分懊悔,早知道就不该由着那疯鬼胡作非为。

    “花不二送我的。”她小心翼翼说实话,“她说她不穿了,今后就给我穿了。”

    这事若放在子夜身上,早该醋海掀天了,可在容玉身上,更多的却是意外,沉吟片刻,道:“她倒是舍得。”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件鸳鸯抹胸对那疯子有多重要。

    这下子轮到萧凰不自在了。

    酸涩里长出空落落的不安。她曾亲耳听过师娘和花姨娘的轰轰烈烈,如今师娘回来了,谁知她会不会更念旧情,谁又知自己还算不算是这小姑娘唯一的、最爱的女人。

    她忍不住耽心,自己该不会要失去她了罢。

    可看到子夜给自己上药时,一如既往的满眼柔情,内心的不安便打消了一大半。

    余下的一小半,她闷闷不乐地试探她:“所以,你倒舍不得了?”

    子夜眨了眨瑞凤眼,“噗嗤”笑出来:“何出此言?”

    萧凰越说声越低:“毕竟,她是你第一个心动的人啊。”

    看到女人委屈不敢宣的可怜样儿,子夜真想把她按翻在地。

    不过她咬着樱唇忍下去了。子夜是桃谷养大的小野猫,贪玩无度也就罢了,但容玉是世家闺秀,取之以礼,用之有节。徒儿在她眼里新鲜又诱人,她不舍得这么早就把她拆吃入腹,只想把最鲜的滋味留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思绪在两世光阴里沉浮,她想起上辈子很早时做过的幽梦。每次为徒儿缝制月水垫的布条,她总忍不住多摸一摸。她想摸摸徒儿眼底的清澈,想摸她唇角的灿烂,想摸她日渐丰熟的秘密,还想摸摸……别的什么。

    她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梦,但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不过现在,子夜知道了。

    “萧姐姐。”她冲她弦外有音地笑。

    “你又怎知,师娘第一个心动的人,就一定是花不二呢?”

    萧凰脑子里“嗡”的一下,心弦响的兵荒马乱。

    猛然想起和子夜互诉衷肠那一夜,小姑娘一口咬定:“你师娘对你,一定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那时候,她还笑她胡说八道。

    现在……她笑不出来了。

    因她想起年少时,师娘每次特地为她蒸的点心,熬的粥汤,缝的汗巾衣裳……想起她每次都恰赶在自己来红两天前,送来新裁的月事布。那时候年纪小,也从来不多想,师娘怎么就把日子推算的记得那么清楚。

    陈年的琐碎这么一翻腾,满满都是不可言明的味道。

    “子夜,你你……你别这样看着我。”萧凰的瓜子脸烧的比金乌火还烫,“你真的……太像师娘了。”

    子夜心里直骂她傻孩子。

    什么叫“像”。

    我本来就是你师娘。

    她如上一世般,言笑温婉:“那你叫我师娘好了。”

    萧凰让她勾的声不由己:“师……”

    “不是现在。”子夜抬指掩她朱唇。

    大家闺秀讲起话来,轻柔又端庄:“今夜,有你叫的。”

    生怕萧凰的心跳还不够乱,她又抵在她脸前,用她这一生最敬畏的声色,唤她:“凰儿。”

    萧凰的呼吸已无力挣扎。

    “咳!”

    花不二一声咳嗽,闯进这半生不熟的暧昧里:“瞧我找见了什么?”

    她甩了甩手里绳辔,另一端是两匹官马拉着一辆辎车:“我们坐车下山吧。”

    “下山回客栈吗?”萧凰顺嘴一问。

    “不。”子夜敛起长袖,“去汉京。”

    “好嘛。”花不二一轻身坐上马车的座驾处,双手挽辔持鞭,示意二人:“快上车,我给你们赶车。”

    “不必了。”子夜翻出两张黄符,一边一个贴在骈马的额头上,“自有仙符为它们引路。你也上车歇歇吧。”

    “也成。”花不二答应了,也就掀起车帷坐进了舆中。萧凰扶着“师娘”从另一边坐上车,由是花凰二人坐在外侧,子夜坐在中间,三人挤来刚刚好。

    两匹马打了先后个响鼻,便心有灵犀往山下驶去。轻盈的月色透过荒芜的林木,一路追着车辙消逝在茫茫远方。

    这一路,很是奇怪。

    起初,夜萧二人也说不上哪里奇怪,行到山脚下才隐约发觉——是安静。

    车里简直太安静了。

    论理说,有花不二在的地方,不可能这样安静。

    可偏生花不二就是这么安静了一路。狐狸眼一直盯着窗外的月牙儿,像在沉思。

    安静也好。夜萧二人这一仗打的都很辛苦,没什么闲心去过问。萧凰更是累的眼皮子越来越沉,不久便靠进“师娘”的怀里,一声不响地睡熟了。

    为了让萧凰睡得舒坦些,子夜又往一旁挪了挪,容她卧在自己的膝上。可这么一挪,就和花不二贴得更紧了。那一股依旧寒凉、也依旧滚烫的幽香,漫不经心徘徊在她的鼻尖。

    右边睡着萧凰,左边挤着花不二,车马“吱呀呀”似要摇晃到永远。子夜很难不浮想联翩,想起二十七年前的容玉,将这两个女娃娃救到自己的婚轿里,吵吵闹闹挤了一路,竟是挤出了绵缠两世的因缘。

    而今呀,还是同样的一段路,还是同样的三个人。只是怀里的两个小娃娃早已出落长大,历遍沧桑,唯独她自己兜兜转转,仍是十八岁的华年。

    缘始于此,也终于此。

    ——天命真是一道剪不断、解不开的环。

    子夜微微一叹,心想容玉在天之灵……啊不,在身之灵,定也为此一时的圆满而颇感欣慰罢。

    正自思绪缥缈,左旁忽传来花不二的声音:“子夜。”

    子夜一回过神,发觉这叫法有点突兀。

    前世今生头一遭,她竟叫她“子夜”,而不是“夫人。”

    子夜侧过脸庞,应她一声:“何事?”

    花不二被黑夜遮去半边脸颊,另一半的倾城绝色荡漾在月光里。

    她犹犹豫豫的,任窗外的树影扫过两三回眉眼,终才开口问出来:“夫人她……恨我么?”

    尽管恢复了容玉的记忆,但子夜仍是本本分分地守住心魂,不曾对花不二抱有一丝旧情。可听她如此问话,心头还是碾过一丝刺痛。

    没有人比她更懂这个疯女人了。

    因此她不敢想,她为这一句回答等了多久。

    等过十八年的日月春秋,等过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等过无边的碧落、无尽的黄泉……

    等到最后,只有物是人非。

    ……她心怪疼的。

    她想,该由她该还她一个不负始终的回答,责无旁贷。

    子夜搂紧怀里的萧凰,问花不二:“你想听实话么?”

    花不二含笑倚着窗:“你说嘛。”

    子夜沉浸在容玉的心魂里,由衷作答:“她恨过,也爱过。”

    ……但从未后悔过。

    爱你是她的不幸。

    也是她的至幸。

    是在贤妻良母的死水中熬过平淡麻木的一生,还是在你的红衣里轰轰烈烈、飞蛾扑火般死去,她终其一生都做不出一个完美的选择。

    但她又比谁都清楚。

    她心里只有一个选择。

    哪怕再重活一世,一百世,一千世……她永远都会做出那个同样的选择。

    “花花。”

    她如前世一般唤着她。

    你是人间不二法。

    她愿为你不二臣。

    第172章 眷属(三)

    花不二释然一笑。

    笑里是打湿了的月光。

    子夜把目光转过来,她却把目光转过去。

    她和她的目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错过去了。

    ……永远地,错过去了。

    花不二望着车外的月牙儿,脑袋微微后仰,抵在了子夜的肩头上。

    “困了,借我靠会儿。”

    “好。”

    花不二的呼吸慢慢沉了下去。

    子夜尽可能稳住身子,不惊醒睡在怀里的两个孩子。

    她的余光瞥过去。那双美艳的狐狸眼离得那么近,近得像前世的水晶帘下,寒玉枕上。

    明明是一双极熟悉的眼睛,却透出一抹她极不熟悉的平静感。

    像鹊儿归了巢,像梅子落了地。

    ……怎么会呢。

    她是花不二呀。

    子夜越想越好奇。

    她想起萧凰穿着的、那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她好奇,花不二既把亵衣送给了萧凰,那么,她自己又穿的什么呢。

    耐不住心中好奇,她轻轻伸手过去,把那大红的衣襟,浅浅拽开了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竟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件犬戎样式的合欢襟。

    ……深红浅碧映雪肤,相衬极了。

    子夜就明白了。

    夜半时分,马车开进了宫家旧院。

    “停这儿罢。”子夜掀起帘帷,车外是她的故居,是前一世的终途。

    ——折梅轩。

    她挽着萧凰走下车来,望了一圈斑驳旧墙,满庭荒草,回首问车里的花不二:“你不下来么?”

    “我……”花不二耸耸肩,起身坐上了马夫的位置,拽起缰辔道:“我还是先把马赶去厩里罢。”

    “驾——”夜萧二人也没拦着,就由着她策马御车,转往洞门后远去了。

    “子夜。”萧凰有些摸不着头脑。本以为她们要回白驹客栈的,不知小姑娘为什么将马车引到这片旧地:“你要找什么东西吗?”

    子夜提起裙裾,一阶一阶走到屋檐下,边走边吩咐:“你去把柴劈了,再多打几桶水来,屋后那几口缸刷净了满上,脏衣裳脱下来我洗洗,你把这屋子里外洒扫干净了……”

    萧凰听得愣住了:“子夜?”

    子夜在月光里笑得温润:“凰儿。”

    ——“二十年前,你答应我什么来着?”

    “我答应……”萧凰不由得想起出塞前拜别师娘的最后一面,她跪在她的屏风前,向她起誓:“日后弟子解甲归来,惟愿鞠躬尽瘁,奉报膝前,好好地孝……孝……”

    余下几个字,她磕磕绊绊说红了脸,下一瞬就被子夜接过了话头:“孝敬我。”

    璀璨的秋水里,一岸是前缘羁绊,一岸是往后余生。

    “在这里,一辈子。”

    这会儿工夫,萧凰打水扫地忙里忙外,子夜洗了沾血的衣裳,晾在了中庭的衣索上。洗完才发觉萧凰少了两件衣裳穿,她忆起前世还给她缝了几身新衣,本想等徒儿凯旋回京就送给她,却是没来得及送出去。也不知过去二十年,还能不能找出来了。

    于是她回到屋里,搬出床底下的嫁妆箱子——上辈子有什么宝贝的东西,她都往这个箱子里藏。打开箱盖子,顶头是女儿阿颜穿过的小衣裳,玩过弃了的弹丸、香包和泥娃娃……再往下翻翻,就是给萧凰缝制的那两件锦衣,搁置了二十年,仍是半新的。

    她把两件衣裳收拾出来,衣带子拖动了箱底的杂物,“嚓”一声轻响,露出一角书页。

    她好奇地偏过头,把箱底那本书拽了出来。

    这一瞧,便呆住了。

    ……是一本《列女传》。

    经不起岁月拖沓,纸已是残破泛黄了。

    有一半还算平整,另一半却被水透过,皱皱巴巴的糊了墨字。

    偏偏那被水透过的褶皱,写满了纸墨不配写下的记忆。

    写满了午后的蝉鸣,写满了蟠桃儿上的唇印,写满了轻颤的玉簪、散乱的青丝,写满了她与她汗流浃背的喘息……

    写满了——此心从情,此身从欲,此生从你。

    子夜不知怎的失散了呼吸。

    她原以为,容玉的记忆,就只是记忆而已。

    可那样轰轰烈烈的过往,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回响。

    那样撕心裂肺的爱,怎么可能不留一丝痕迹。

    ……

    诚然,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过去的早已过去了,她不可能再做回容玉了。

    可有那么一瞬间,就只是那么一瞬间……

    一个大错特错的念头闪了过去。

    可她很快想起车上所见,花不二心怀深处的、那件犬戎样式的合欢襟。

    于是她平静又克制地,追上那一丝大错特错的念头,将之斩尽杀绝。

    杀绝的一刹那。

    只余无谓的心酸。

    “水烧好啦,该沐浴了。”

    萧凰迈进屋来。一进门,就看见小姑娘捧着个《列女传》,坐在床边红了眼眶。

    她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一刻,比醋意更浓烈的,反倒是心疼。

    她走近去,半蹲在她膝前:“子夜……”

    看到萧凰走来,子夜并没有什么遮掩。时至今日,彼此间的挚爱,已足够笑对前世今生的任何瑕疵。

    “没事的。”她抹去犯蠢的泪,笑叹道:“上辈子那些事儿,早都过去了。”

    “嗐。”萧凰鼓了鼓勇气,与她半打趣道:“你若真放不下她,把她留下来便是。容家家大业大,多一个姨娘而已,又不是养不起。”

    子夜哭笑不得。

    她原以为自己掉的泪已经够蠢了,这女人怎还说出比她更蠢百倍的话来?

    一时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子夜还是容玉,戳了戳萧凰的额头,笑道:“萧姐姐,你这孩子……”

    萧凰仰望着她,眼神不觉间变了味儿。

    初时的局促感淡去了,此刻的少女和长辈融而为一,竟对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蛊惑味。

    她忽然想……想报复她的慈爱,想作践她的尊贵。

    想极了……玷污她,亵渎她。

    萧凰猛一下拈住“师娘”的下巴,又凶又软地吻了上去。

    一个肆行无忌的吻,三分是酸的,三分是甜的,三分是烈的……

    “你——”子夜被她顶撞得筋骨一软,但她比鲁莽的徒儿更擅长拿捏彼此的□□。她撑起差点被她扑翻的腰身,松开她的朱唇,一记居高临下的耳光甩了过去。

    “啪!”痒丝丝的刺痛令萧凰浑身一颤。她茫然:“子夜——”

    “萧凰。”子夜拂正襟裙,话声如上一世般严中有慈,但气息喘的甚是勾人,“你淫亵尊上,秽辱师门,该当何罪?”

    “我……”萧凰才懂了她的玩法,也就百依百顺地演下去,“是弟子该死,尽凭师娘处置。”

    “处置?”子夜的声音越是寡淡,就越是别有风韵:“我要罚你,你有几条命来领?”

    话音才落,耳边的桃铃响了一响。

    二人都转头望过去,只见半敞的房门外立着一道鬼影,几缕彼岸花丝勾落在门槛下。

    子夜和萧凰从床边站起,走到魔罗鬼王面前。

    “鬼王大人,你来接她了?”子夜问候道。

    魔罗见她一身上辈子的素衣青裳,姿容也和容玉八九分相仿,她似乎意料到了什么,斗篷垂下去,掩却杏眼里的微光:“我只是,来见她最后一面。”

    第173章 眷属(四)

    子夜轻声一叹。很难想见壮志凌云的鬼道至尊,面对求而不得的爱人竟会如此卑贱。

    一丁点的风声鹤唳,都能令她怕的缩回手去。

    ……不敢接近,不敢企及。

    子夜心想,幸好她提早窥见了花不二那件合欢襟。

    “大人,你比我更懂她的。”她鼓动她道,“花不二平日里随性不羁,可她一旦认定一个人,便决不会移心。”

    “是。”鬼王还是很犹豫,“可那个人不会是我。”

    “是或不是,你问问不就知道啦?”萧凰也笑道。

    魔罗的心绪缠在一块儿,剪不断,理不清。

    纵然,她对那个疯子爱极了,也想极了,可她又懂极了,九九八十一重无间是怎样一种执念。

    她更是怕极了,假如她真向她问起那个唯一,她回答的仍是“夫人”而不是“蛮蛮”,她又该……她又该怎么……

    魔罗越想越慌。

    与其听到不想要的答案,莫不如永远不问。

    她摇了摇头,敛身欲退:“罢了,我……”

    “大人。”子夜握住她的手腕,“你不敢问,我们帮你问问好了。”

    花不二回到折梅轩时,夜萧二人正在院子里等着她,手里还提了三只孔明灯。

    “刚好,你回来了。”子夜把灯捧在手里,萧凰则用蜡烛点了灯芯,焰火描红了三人的眉眼。

    “这几只天灯,原是二十年前剩在府库里的,放那儿也是占地方,倒不如我们放了它,每个人许个愿罢。”子夜塞一只给花不二。

    “许愿?”花不二一怔神,后头的话没说出来,只在心坎里回响:“我要……许个什么愿?”

    “那,我先来。”子夜托起天灯,许道:“愿花花和凰儿,如鹡鸰往来,如棠棣长青。”

    说罢,便将那灯火悠悠地送飞了。

    她措辞很是含晦,但花不二随她前世饱读诗书,自然明了这“鹡鸰棠棣”是何寓意。她捏了捏天灯的纸壁,没有言声。

    “到我了。”萧凰边放灯边说,“那就愿我的师娘和姨娘,好事遂心,万般胜意。”

    “遂心胜意”并无不可,只是这“师娘和姨娘”更溢于言表了。

    花不二自然都听得懂。

    但此刻,她却无心予以思量。

    孔明灯的火苗映落她的瞳仁,一闪一灭沉进她的心海,照亮了最深处、最混沌、也最澄澈的心愿。

    “我想……我想……”

    疯魔了阴阳两世的心啊,终于望穿执念的迷障,走向了她的归宿,她的眷属。

    我想……

    我想躺在塞北的大草原上。

    眼前是无尽的蓝天。

    背后是无尽的草地。

    远处是无尽的牛羊。

    身旁,是我永远爱不到尽头的爱人。

    说到爱人,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浅浅弯起。

    “——我的蛮蛮。”

    说着,她很用力地捧起那盏天灯,放飞在黑茫茫的夜空里。

    那一盏灯好似很重很重,又好似很轻很轻。

    放飞了一灯烟火,也放飞了两世因果。

    看着交相辉映的灯火与绝色,子夜和萧凰都笑了。

    她和她都望向她的身后。

    “她来接你了。”

    花不二蓦然回首。

    就望见伊人啊,站在院门旁的灯笼底下,一袭青如长天的犬戎裙袍,额头的珠坠儿熠熠生辉,那双落满了星星的杏仁眼,因羞惶而低垂着不敢抬起。

    花不二绽出的笑意渐渐朦胧。

    就那样一步步、一步步地向她奔去……

    永不回头。

    随脚步一同远去的,还有那一身殷红似血的汉衣。

    在鬼火的烧噬下,衣裙一丝丝尽褪无踪,幻化为暖红配沙青的犬戎长衣。

    “哗……”

    灯摇风曳。

    她撞进她的怀里。

    “蛮蛮。”

    一声再熟悉不过的轻唤溢出唇齿,她听见耳旁人苦苦压低的哽咽。

    她将她拥得更紧了些,窃窃道:“我想吃酥酪了。”

    鬼王含着哭腔说:“改天蒸给你吃。”

    “不要。”花不二娇滴滴地笑,“我只想吃……你身上的那个。”

    鬼王的抽泣更收不住了。

    “回……回家吃。”

    折梅轩,三更夜。

    滚水溢出袅袅白雾,不疾不徐倒进盆中的冷泉里,乱了满盆幽深的烛光。

    萧凰伸手入水,试出温热正好,就端起那盆热水往榻边去:“师娘。”

    虽然,她一时也猜不出小姑娘是什么意图。明明两人都已经沐浴过了,不知还要她打热水来洗什么。

    子夜正端坐在榻上。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寝衣,发髻挽得松散又整隽,看样子已对上辈子的装束起居习以为常了。

    看她过来,她晃了晃悬在榻边的素足:“凰儿。”

    ——竟是要乖徒儿给她洗脚。

    萧凰脸颊一热。

    这小姑娘……未免太会逗弄她了。

    她不敢违拗,只能低眉顺眼地蹲下身,把那盆水放在少女脚底下。才捧着她的足踝要往水里浸,子夜又淡然发话:“跪着。”

    萧凰一怔之际,子夜已是抄起玉如意,不轻不重往她肩头一敲:“我让你跪着,你听不懂师娘的话?”

    萧凰喉咙里几度吞吐,埋下头道:“弟子遵命。”

    双膝屈将下去,跪在了热气腾腾的水盆前。

    白皙的手指并拢在水中,掌心掬起一捧捧荡漾的烛影,在少女的雪胫上抹就一层湿漉漉的光。

    ……流淌着,燃烧着。

    少女的膝头微微一侧,碰到萧凰的唇角,碰出了若即若离的火花。

    □□参差而起,萧凰再也关不住心中的爪牙。

    她的唇着了魔似的跟过去,吻她湿了水的足踝与小腿。

    比亲吻更甚的,还有一路深浅不均的咬痕。

    ……从小腿处慢慢得寸进尺,爬上了膝盖。

    徒儿的放肆让子夜很是享受。

    她的左腿任她唇吻缠绵,却又将右足湿淋淋地抬起,勾住了萧凰的脖颈。

    (后面写了但放不了,总之就是很激烈的互攻)

    第174章 朝暮(一)

    白驹客栈,北院。

    微风吹动满院子晾干的衣裳,黄昏也翻出或明或暗的褶皱。

    巳娘从晾衣绳上摘下一件件干净的衣裙,摘到一半却又想起,香炉里烧尽的月麟香忘了添,柜台的墨快用完了,午后惯烧的明前茶也剩不下几许了……

    但客栈前前后后都是温苓一手打理,她想不起这些杂七杂八都收在何处,便如往常般晃了晃耳坠引动檐铃,还往南院招呼了两声:“阿苓!”

    不久温苓就赶了过来。这会儿她的秀眉正微微竖着嗔意,手里撂下个空酒坛子,质问巳娘道:“怎么回事?”

    巳娘见状,知是自己的明知故犯又被老婆逮住了。她变成一条手腕粗的小蛇,尾巴一摆就往草丛里溜。但这伎俩显然不是第一次用了,温苓眼疾手快按住她的尾巴,一把拽回眼前,握住七寸处,就对那小蛇数落道:“我说了三五遍了,这黄酒要在树底下埋二十年才能拆开,你怎又偷偷挖出来喝了?”

    “阿苓。”巳娘见逃不掉了,遂变回人身,腆着一脸风韵装乖道:“你酿的酒太香了,我可等不了二十年。”

    温苓叹了口气。老祖宗平日里不少惹事,可每次看到她那风情绰约的脸,该生的气总是生不起来。她挽住她的颈,笑她:“你这活了四千一百九十四岁的老妖精,连二十年都等不来?”

    巳娘搂住姑娘的腰,远山含笑:“我啊,年纪越老,越喜欢及时行乐。”

    “行乐?”温苓踮起脚尖迎近了些,胭脂香扑到女人唇上,“行……什么乐?”

    毫无预兆的野火烧起来最是收不住。巳娘把温苓压在了一旁的秋千上。

    温苓边轻声应和着,边想起了一桩遗忘很久的事:“对了仙祖,我什么时候……可以睡你……”

    巳娘不答。忙碌中挑起别个话头:“那黄酒,等会儿再酿一坛罢。”

    “等会儿……是多会儿?”

    巳娘一声媚笑:“明天早上。”

    ……

    次日清晨。

    温苓不顾昨夜辛劳,一早就淘洗了糯米,放在锅上开蒸。守着灶台时,又开始浸洗酒曲。

    正忙活时,一旁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细响。一条小白蛇钻出来,嘴里咬着一封缄札。

    温苓起初还道是爹爹从业城寄来的信,可拆开扫了一眼,就怔住了。

    内屋里,巳娘还在叠被铺床。

    “仙祖。”温苓走来递上那封信,“这是你的。”

    巳娘接过,看到拆封的痕迹,指尖迟钝了一瞬,才抽出封里的纸笺。

    纸上是秀气的小字,写了四句没头没尾的话: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白驹忽然而过隙,从此相忘于江湖。

    落款只一个“槿”字。

    巳娘凝望着纸上字,眼底闪过一丝怅然。

    温苓的心思并不迟钝。她指着那个“槿”字,问巳娘:“她是谁呀?”

    “一个故人而已。”巳娘将纸笺对折收好了,“她今年……该有九十多岁了。”

    温苓不是听不出“故人”的意思。对巳娘的过去,她一度也很好奇,可从来问不出什么枝节。此刻借着这封来信,她忍不住问她:“那你们为什么分开了?”

    “过去的事,也没必要再提了。”巳娘却还像往常那样,短短一语敷衍而过。沉吟片刻,她起身道:“她日子不多了,我得去见她一面。”

    “我也想去。”温苓跟上。

    “别了。客栈离不开人。”巳娘收信入怀,在温苓唇上一记轻吻,“你别多心,在家等我回来。”

    岐州,汜城。

    深巷里,一家小医馆前,不少宾客往来探望,窄巷子挤得水泄不通。

    医馆的主人姓苏,名槿。这女郎中医术甚奇,救死扶伤无数,却是一生未嫁,无女无儿。

    而今年至耄耋,卧床不起。因她常年行医积善,自有许多感恩戴德之人前来照看。虽一生家室孤寡,门前却丝毫不冷清。

    巳娘刚迈进内堂时,众来客还道她是苏槿救治过的病人,问她今年贵庚,与苏神医何年何月相识。

    只有榻上的老人察觉到仙家的气息,一下子就辨出了来者是谁——尽管那张竹榻背对着屋门,她连她的脸都还没有看到。

    “都出去吧。”年迈的声音很虚弱。

    巳娘听得出来,不过也就剩两三天了。

    等人都走尽了,她步伐很轻走到老人面前,在竹榻旁坐下。

    “小槿。”

    她伸出娇嫩白皙的手,轻轻覆在那布满青筋与斑驳的老人手上。

    苏槿笑得很柔和:“你来啦。”

    她抬起被岁月催浊的眼眸,打量着一如往昔、且永远青春貌美的故人:“还是老样子啊。”

    修行四千年,巳娘早将生离死别看得惯了。

    可说不出为什么,还是很难过。

    她握紧她的手:“当年的事,都是我不好。”

    “不怪你。”老人的笑容平静极了。

    “你是仙家,我是凡人,本来也不登对。

    “——做凡人啊,就这一点好。死就死了,什么都忘了。

    “下辈子,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巳娘叹了口气:“小槿……”

    “你走吧。”苏槿垂下皱纹累累的眼皮,“我没有遗憾了。”

    巳娘没有起身离开。她亏欠她的很多,短短一会儿陪伴也弥补不来。

    可就在这会儿,一道纤丽的人影悄悄走了进来。

    “阿苓。”巳娘一惊,“你来干什么?”

    她连使几个眼色,示意她赶快出去。温苓也发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刚要退出门槛,竹榻上的老人却开口了。

    “巳娘,你出去。”她抽回被她握着的手,“我想跟这孩子说几句话。”

    巳娘只好敛裙站起。同温苓擦肩而过时,生怕她乱说什么话,又追了个眼神儿过去。

    温苓小心翼翼坐下来,想称呼面前的老人,却不知该叫“婆婆”还是“姐姐”。

    巳娘出屋掩了门,站在石阶下开了耳识。可偷听了一会儿,就只听见些家常话:“叫什么小名儿”、“爱吃什么点心”、“学过几年医术”云云。

    听得没甚么波澜,她也就收了耳识,上前院主事的人那里,捐了好些金银。听她们说,已在筹备老太太的后事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温苓才从苏槿的房里走出来。

    她的脸色没多大变化,只是眼眶微微泛了红。

    巳娘心里一阵忐忑,小声问道:“她跟你说什么了?”

    温苓摇摇头:“闲聊而已。”

    巳娘原本担心温苓醋她和老情人见面,回来这一程都惴惴不安的。可温苓不但没显出怎么异样,倒似比往常待她更殷勤了些。一回到客栈,就搬出她最馋的新酿,还烧了一锅她最爱吃的癞蛤蟆。

    唯一有些古怪的是,天还没擦黑,她就早早沐浴盥洗毕,把她拽进屋里闩上了门。明明昨夜才烈火干柴闹腾了半宿,明明这姑娘奔波一天,神色已是很困倦了,可她偏要固执地向她索要。

    巳娘转悠着眼波,端详女孩儿起起落落的眉眼。看得出她已经累得很了,也并没有那么想要,就不知为什么一直这样勉强彼此。

    “阿苓。”巳娘忍不住叫停,“你怎么了?”

    温苓没来得及答话,不慎失了分寸,“哎哟”一声轻唤,竟落了几点血在床上。

    第175章 朝暮(二)

    “擦破了?”巳娘忙伸手过去,“我摸摸——”

    仙祖有上古天真诀,只消摸一下伤口便能痊愈。

    可是温苓不许她摸,自己按着伤处躲开了。

    “不要紧的。”她推开她的手,“我自己搽点药就好了。”

    “阿苓,你……”巳娘含着气恼笑出来。世间最珍稀的灵药就摆在她面前,这小家伙还要去找什么伤药?

    她这才察觉到实实在在的异样,很难不怀疑是吃醋的缘故,禁不住问她:“苏槿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温苓拿白绢按住腿间的伤口,眼帘低垂了一会儿,又问出那句三番五次的话来:“仙祖,我什么时候能睡你呀?”

    这次再出口,却带了不易察觉的酸哑。

    巳娘呆了一呆。她很费力地思索了片刻,终是阖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躺下道:“明天。”

    温苓摸了摸她婀娜起伏的腰身:“为什么不是现在?”

    巳娘停顿一会儿:“我累了。”

    温苓就不再问了。

    “阿苓。”巳娘拉住她的手腕,“今夜太晚了,快睡下罢。”

    “嗯。”温苓顺着她的力道,卧进了药香萦绕的怀抱里。

    更漏一声声流逝得漫无目的,身后的药香也逐渐沉匀。

    只有温苓还醒着。

    脑海里一遍遍翻覆着苏槿婆婆和她说过的话。

    “婆……姐姐。”她怯生生称呼她。

    老婆婆的目光很慈和,藏了欲言又止的惋惜。

    “孩子,你多大了?”

    “二十三了。”

    “嗯。”苏槿点了点头,“是她喜欢的年纪。”

    温苓觉得这话有点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苏槿年纪太大了。才说几句话,就不得不歇上一会儿。温苓怕老人家辛苦,便给她倒了碗茶来。

    可她再一开口,就把温苓问惊了:“你们睡觉的时候,她让你碰么?”

    温苓心想,她怎么知道仙祖不愿被碰的,难道她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仙祖也是这样?

    她摇了摇头,如实道:“不让。”

    这似乎在苏槿的意料之中。“唉。”她一声轻喟,又问:“她跟你说过她的天谴咒么?”

    “天谴咒?”温苓更茫然了,“不……不知道。”

    “她也没跟我说过。”苏槿道,“我离开她许多年,才从别的仙家那儿听说的。”

    巳娘身上有个天谴咒。

    这天谴咒的来历,却有几分好笑。

    常仙儿老祖性好淫乐。一千年前,她比现在要贪玩得多。但凡是好看的女子,无论仙、人、鬼她都去沾惹荤腥。

    那时的她睡别人,也愿被别人睡。她生的风流美貌,性子又温柔体贴,惹得无数女子对她情根深种,却终不得善果。

    每次让人睡了,巳娘都会有感而孕,孵蛋生小蛇。她这人最怕麻烦了,每次下了蛇蛋,要么丢给孩子的另一个母亲,要么找不到母亲,就当是野蛇自生自灭了。久而久之,这些蛇女蛇孙越生越多,都能占满两座山头了。其中有她和仙家生的小仙,也有和凡人生的半人半蛇,甚至和女鬼生的半蛇半鬼。

    这些蛇闺女们聚到一块儿,说起各自的母亲都深感哀怜,也都不满巳娘□□无度,古往今来伤了太多女子的心。为了让巳娘少惹些风流债,也希望巳娘早日觅得良配、以共永生,这些蛇闺女们就联起手来,给巳娘下了这道天谴咒——

    只要巳娘同一女子相互圆了房,就当是绑了天婚,从此永生永世,只此一人。

    有违此契,当受天谴之罚。

    听到这里,温苓不禁哽住了。

    原来,仙祖她……

    她不肯让自己睡,竟是这般缘故。

    ——她不愿同她相互圆了房,不愿永生永世,只她一人。

    亏她还以为,她和她真的很相爱。

    亏她还仔仔细细想过,她和她的地久天长。

    温苓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又乱糟糟的。

    “所以……”她不敢追问,又忍不住追问,“你们也是因为这个……”

    苏槿又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

    我和她相爱了二十年。

    对她钟情时,我比你的年纪还要小。

    其实那二十年里,巳娘始终待我很好,也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只是人间最荒诞的无常,一为情爱,二为时光。

    我和她之间,本就隔阂着无穷尽的岁月。

    她毕竟是仙家,长生不死,芳龄永驻。

    而我是凡人,躲不过一年又一年的衰老,殊途同归的死亡。

    年纪越大,我便越担忧这回事。我不止一次问过她,总有一天我会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到那时,年轻美艳的她又该怎么看我。

    她从来只会笑我,何苦想那么多,人活一世,就该及时行乐。

    可一时的你欢我爱,又怎熬得过岁月的滴水穿石。

    二十年过去了,她待我还是八九不离十的好。

    可那份好早已流失了初遇时的味道,又不得不拿很多别的东西来填补。

    ——她的厌倦。她的疏离。她的……勉强。

    这一切,都越来越成为我的折磨。

    我很害怕,区区二十年我就几乎摸不到她的爱意了,若再过三十年、四十年……等我背也驼了,牙齿也掉了,鬓发也斑白了,我们之间还能剩下什么。

    我受不住,所以离开了。

    ……

    我真不该奢望她来追我的。

    因为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苏槿说的都是既往之事。可温苓很清楚,那恐怕就是她的将来。

    向来单纯又无畏的她,多少次九死一生都挺了过来,这一刻却无法自已地慌了。

    “婆婆,我……我该怎么办?”她眼圈红了。

    “你和我不一样。”苏槿道,“你还有的选。”

    放下也好,放不下也罢。

    只是别像我一样,为那不值当的老长虫,耿耿于怀了一辈子。

    “唉,你这老长虫啊……”温苓喃喃唤着,勾了勾沉睡中巳娘的下巴。

    回客栈这一路,她已经想清楚了。

    她并不想苛责巳娘。

    这常仙儿长生不老,且秉性风流,怎么可能永生永世都锁在一人身上。

    别说永生永世了,就连一坛黄酒,她都等不起二十年的。

    毕竟酒越酿越香,人却是越过越旧。

    她连酒都等不起,又拿什么陪自己朝朝暮暮。

    温苓不想强蛇所难,但也决不委屈自己。

    与其痴等一个异想天开的结果,不如趁着尚能自拔之时,早早断了这仙与凡的孽缘。

    人这一辈子,又不是只有情爱可言。

    正因温苓去意已决,才为仙祖搬出她馋了很久的新酒,烧了一锅她最爱吃的癞蛤蟆,还狼吞虎咽占了她大半宿的便宜。

    她甚至,心里还存了一点侥幸,又问了一次她与她的将来。

    只可惜,并没有问出满意的答案。

    “仙祖……”她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口。睡梦里的巳娘还当是卿卿我我的甜蜜,不自觉地追上吻作回敬。

    温苓的眼泪登时就断了线。

    ……那是她爱切心骨的老祖宗呀,怎么可能一点都不痛呢。

    可是痛又能怎么办。

    痛不能让她长生不死,痛改变不了仙凡相错的夙命。

    她抹去泪痕,倔强地爬出了她的臂弯。

    次日,巳娘醒得很晚。

    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居然没有人催她起床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床帏里空荡荡的。

    她还以为温苓早起去炊饭酿酒了。

    直到她懒洋洋披衣在肩,走出床帐,才注意到桌上有一纸红笺。

    ……是一封和离书。

    “仙凡殊途,一别两宽。”

    第176章 小五(一)

    巳娘愣了须臾,第一时就想出门去找。

    可没走两步,脚下便迟疑了。

    她很快便想起,昨夜温苓追着不放的问话:“仙祖,我什么时候能睡你呀?”

    ——很难猜不到,就是为着天谴咒的事了。

    她猜思,苏槿定是从哪儿听知了天谴咒的事,又在临终前告诉了温苓。小徒孙为此赌气,才趁夜不告而别。

    巳娘揉搓着那张和离书,远山眉拧的跟手里的纸一般皱。

    ……那个绑天婚的诅咒,原是她最烦、最怕也最不愿想及的魔劫。

    毕竟,对一个风流成性的老妖精,“永生永世”是再沉重不过的赌注。

    一旦绑了天婚,就是千千万万年都挣不出的枷锁。

    她不是不爱温苓,只是不大信得过自己。

    ——她活了四千年。四千年太长了,长到历历人间无数色相,都在无间的岁月里磨成了虚妄,长到她压根不再相信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她坚信,只有短命的凡人才会羡慕“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而寿与天齐的常仙祖宗,反倒最怕这“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被困住的“永远”,对她而言无异于死亡。

    所以,对这个天谴咒,她从来除了头疼,就只能逃一时算一时。

    ……却没想到,这一次还是没能逃掉。

    甚至于,小徒孙还为此抛弃了她。

    巳娘心里既烦乱,又委屈。

    不知所措的她,又一次自大地选择了逃避。

    她撕掉那张和离书,妄想温苓只是一时淘气,不出三天定会回客栈来找她。

    她心想三天已是足够宽限,若是小徒孙及时回心转意,她还愿意原谅她的不辞而别。

    倘若三天之内,她还等不到她……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业城,扶苏桥。

    医馆门前,温长安正一边喝着闲茶,一边跟路过的钓叟吹牛胡侃:“我家姑娘可不一般,不嫁高官不嫁贵胄,嫁了个神仙!说是什么常仙的老祖宗,上次还寄来好些灵药……”

    正说着,就有一顶辎车驶到面前。温苓拎着一箱细软,从马车上款款走下来。

    “苓儿,你?”温长安又是惊喜又是疑惑,“你怎想着回娘家啦,这一回要住几天?”

    “回来就不走了。”温苓平静道,“今后,我就帮着爹爹开医馆。”

    “不回去了?怎么回事?”温长安吃了一惊,“你……你被祂休啦?”

    温苓横他一眼:“我把她休了。”

    温苓不在的第一天,巳娘只想要一切照常。

    客栈还是照常的开,酒客还是照常的熙攘,酒还是照常的冷了又热,热了又凉。

    可她却说不出哪里怪怪的。后门的风吹得她发冷,外头的鸟叫吵得她头痛。明明客堂里喧腾又热闹,她却感到冷清得不自在。明明只是暖一壶酒的时段儿,却似十年八年般怎么也消磨不完。

    好不容易熬到太阳落山,却有些个浮花浪蕊早对她起了意,见这一天温苓不在,便凑上来给巳娘敬酒。一向风流的巳娘此刻只觉得无趣,转身掀帘子躲进了后院,蛇身缠在秋千架上,百无聊赖晃荡了一宿。

    温苓不在的第二天,她锁了客栈大门。

    生意她懒得打理,庭院她懒得洒扫。做什么都没心思的她,索性拆了一坛温苓才酿的黄酒,学着温苓的菜谱烧了一锅癞蛤蟆吃。

    可不知怎回事,酒没有了滋味,癞蛤蟆也没有了滋味。

    她隐约才发觉,好像自己贪恋的,从来都不是酒和癞蛤蟆的滋味。

    温苓不在的第三天,门依旧关着,桌台箱柜都落了灰。

    巳娘无事想做,就撑着爬起来收拾客栈。这一收拾才发现,洗过的衣裳整整齐齐叠在箱子里,香炉里添了新的月麟香,柜台里放了新的墨砖,茶罂里也盛满了新晒的散茶。

    ……原来小徒孙离开那夜,还不忘将她的生活起居都料理妥帖。

    后知后觉的心痛汹涌而至,迟到三天的泪雨乱糟糟地收敛不住,她痛到几乎喘不上气。

    四千年,她似乎从来没有过……思念一个人到这般地步。

    一条蛇孤零零抹了半晌泪,倔强了三天的太阳终也沉在了山后。她昏头昏脑卧在她们曾经纵欢的床上,不省蛇事地睡了过去。

    温苓不在的第四天。

    巳娘没能爬起床。

    目眩咽干,体痛恶寒。胸腔里刀剜似的疼,她一声声咳个不停,雪白的帕子染了血丝。

    ……

    巳娘病了。

    医仙的老祖宗,病了。

    没有人知道医仙还能生病。就连巳娘也不知道。哪怕是上古天真诀,也判断不出这是个什么病症。

    她断不出来,也没心思给自己诊断。

    她只顾着哭,哭那个天打五雷轰的小徒孙,竟然真的抛弃了自己。

    白驹客栈冷落了好些天,直到北院曲水畔开了一树桃花,白狐仙怀里抱着赤狐崽儿,手中拎着一篮子蟠桃走上来。桃谷新结了仙桃,她想着给常仙也送些尝尝。

    一进月洞门,看到躺在藤椅上脸色极差的巳娘,白狐好生惊愕。

    两月不见,这老长虫怎把自己作践成这副模样?

    ——脸颊消瘦下去,神色很是憔悴,原本水灵灵的杏眼又红又干枯,像是哭过了整夜。

    “仙祖,你怎么了?”白狐忙搁下篮子,坐下来询问情况。

    “没……咳嗯……没怎么。”巳娘吞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儿,故作无恙。

    白狐又不是瞎子:“你生病了?”

    “笑话,医仙怎会生病。”巳娘有气无力晃了晃手,“修行不当,有点走火而已。”

    “修行?”白狐冲她一斜眼,抢过她的手腕就切上了脉。

    只切片刻,便明了病症:“哟,你这是病由心起,心由情乱。”

    巳娘抽回手去:“我才不……”

    白狐很快便看出了异样处——客栈里里外外少了个勤快的身影:“温苓那孩子呢?”

    一句话硬生生扎进心窝里去,巳娘终于兜不住伪装了。丹唇抿了抿,泪珠掉的上气不接下气:“那小徒孙,她……她大逆不道!她丢下我一个人,她怎么能丢下我一个人……”

    赤狐崽儿很懂事地叼了块帕子来,巳娘愤愤然擦着眼泪,腕上两道玉镯子撞得玲琅作响。

    白狐叹了口气:“她知道你的天谴咒了?”

    “知道就知道了,知道又怎样!”巳娘含着哭腔还要嘴硬,“我是常仙儿老祖宗,要姿色有姿色,要名望有名望,我又不缺女人,我有什么好在乎的!”

    看这老长虫自欺欺人的倔样儿,白狐哭笑不得:“好啦,都病成这样了,装什么呢。”

    巳娘又从纸糊般的倔强里垮了下来,大哭道:“我……我好难受……我好想她……”

    “病了就去治,想她就去追呀。”白狐拍了拍她耸动的肩膀,“亏你这老东西活了四千年,怎么,还想让人家二十岁的娃娃来迁就你?”

    巳娘捏着那帕子,犹犹豫豫不敢去找温苓:“可是我的天谴咒……”

    “那是你们的事了。”白狐道,“与其遮着瞒着,你不如同她好好聊聊。”

    “哦。”巳娘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些。

    平缓了一会儿,她小声问白狐:“素素,你们桃谷有什么易学的法术,能把自己的容颜变老么?”

    “有是有的,障眼的小伎俩罢了。”白狐好奇,“你是想……”

    巳娘低头:“我想陪她一起。”

    第177章 小五(二)

    业城,扶苏桥。

    自打温苓回了老家,这“医祖宗家的媳妇”就声名大噪。因她毕竟被巳娘上过身,医术之高远非寻常的杏林弟子所能企及。代她爹看好了几个病人后,遂一传十、十传百,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慕名而来,都快把长安医馆的大门挤破了。她老爹也心服口服,从此瞧病看脉的事都交给了女儿,自己老老实实在柜台帮着抓药去了。

    这天傍晚,医馆又排出十几个等看病的。温苓才写完一张方子,交给那病妇去台前抓药,下一个人的声音便小心翼翼响起:“……阿苓。”

    温苓手顿了一下,把笔一搁,头也不抬:“出去。”

    听她语气冷淡,巳娘有点急:“我……”

    “我很忙。”温苓自顾自铺着新纸,说话更硬了些:“你这是误人性命。”

    巳娘见她忙于俗务,且周围男女老少这样多,她更不便多说什么,只好侧身走出人群,坐在扶苏桥畔那块大石头上干等着。

    等着等着,就从日暮等到了天黑。

    长街上的人都走尽了,温苓提着油灯走出来,要锁医馆的大门。

    “阿苓。”巳娘才逮着契机迎上去,“我想和你谈谈……”

    “你也是来看病的?”温苓被她挡在那儿关不上门,就摆出一副“有病看病,没病滚蛋”的脸色来。

    “嗯……”巳娘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就可怜兮兮顺着她说,“我是病了,你帮我看看。”

    她心想,若是温苓亲手把出来她这“病由心起,心由情乱”的脉息,说不定就会原谅自己了。

    温苓紧了紧眉头。话头既赶到这儿,她只好捏了一下她的手腕。

    小徒孙的指尖还像从前般又轻又软,巳娘恍惚了一刹那。

    “哦,你这病源啊……”温苓松开手指,笑容寡淡,“就是没事找事,自作自受。回去孤寡个五百年,自然痊愈。”

    “阿苓。”巳娘急得反握住她的手腕,却被温苓竖起柳眉瞪了一眼:“出去!”

    “我……”

    “要我把你打出去吗?”温苓的力道远远不如老祖宗,可气势却凶的令她不敢违抗。巳娘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下去,就眼睁睁看着那大门合拢。继着门后几声锁响,脚步声也很快远去了。

    深夜。

    温苓今天睡得很晚。

    再遇巳娘,她心里很难不起波澜。

    而这波澜又勾起好不容易才搁置一边的回忆:“鬼可以走,人留下。”“你可以亲别处,但是不许亲尾巴。”“阿苓,我想要个老婆。”“仙祖,我不会,你教教我……”“臭长虫!老长虫!坏长虫!”

    ……重新抚平这些甜掉牙的回忆,她不得不费上很大的辛苦。

    越是回味便越是感伤——她和她的仙凡恋注定结不出善果。

    温苓默默吞下甜蜜返出的酸苦,躺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残月溶溶,烛泪阑干。

    温苓睡熟后,听不见床尾“沙沙”的响。一条小赤练蛇悄悄爬到她身边,依偎着她的手臂,乖巧地盘成一团。

    巳娘怕惊醒了她,便不敢变成人的模样。即便以蛇身靠在她身边,也是难得的心满意足了。

    昔日与她同床共枕成了习惯,反倒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失而复得,才发觉自己对她留恋得太深。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睡在一旁,连做的梦都是甜的。

    ……直到第二天清晨,巳娘还没睡醒,就被温苓拽出了被窝。蛇身被打了个结,扔进温家门外的草里。

    温家后厨。

    温苓正在砧板上切青菜,就听背后“淅淅索索”的,那条小赤练又爬了过来。

    “阿苓。”巳娘委屈极了,“你理我一下好不好?”

    温苓长舒一口怒气,转身抓住蛇尾巴,“啪”一声撂在砧板上,锋利的菜刀抬起,作势就要斩下去。

    眼见尾巴都要被斩断,巳娘却像条死蛇一样瘫着不动,心灰意冷道:“砍了吧,反正也用不到了。”

    温苓被气笑了。本想吓唬吓唬这老长虫,谁知反倒给了她自作多情的借口。她把菜刀一抡,刀面抵着蛇身嵌进砧板里。手一甩,把那赤练蛇扔在了地下:“你用或不用,与我何干?”

    说完也不理她,就继续切起了菜。

    巳娘忍无可忍。她站起来变回人身,拉住温苓的手臂,动用仙力把她扯到树荫底下,双臂按在树干上困住了她:“我只想说说天谴咒的事——”

    “我不想听。”温苓干脆撇开了脸。

    “我……”巳娘急得红了眼眶,“我究竟哪里做错了,我求你说出来,别这样折磨我……”

    “你什么都没做错。”对面的冷漠却比怨恨更可怕,“我们只是仙凡不同路而已。”

    “怎么就不同路了?”

    “你心里明白。”

    小徒孙油盐不进,巳娘一时也说不过她。心里一失措,又用起从前的老伎俩来。她用臂弯桎梏着她,自以为是地吻了上去。

    可这次,温苓才不会遂她所愿。

    “姓常的。”她竟举起菜刀抵住她的吻,“我只想和你好聚好散。你若再纠缠我,就别怪我们散的太难看。”

    说这狠话时,她就眼睁睁看着巳娘的泪水漫上来,落下的很轻,又很疼。

    温苓鼻尖一酸,用力把女人推开了。

    这次巳娘无力再坚持。她变成小蛇,灰溜溜钻进了草丛深处。

    等那条赤练没了踪影,温苓忍了好久的酸楚才狼狈地流下。

    巳娘卑微的一面很难不令她动摇。她甚至在想,要不要听她解释她的天谴咒,要不要再给她一次机会……

    可她想起苏槿临终前难以释怀的神色,想起巳娘早年时的□□无度……温苓咬了咬牙,到底抹去了不值一钱的眼泪,转身离开了那片草丛。

    这天回到医馆,她照旧替爹爹接待病人。可切脉总要反复三四次才肯断病,写方子也因跑神而废了好几张纸,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

    她借口身子不舒坦,让老爹和伙计顶了工,自己回闺房休息去了。

    闷闷不乐卧了半天,心里忽然冒出个离奇的激将法。

    ……她想试试那老长虫,究竟是不是真的爱她。

    如果不够爱,就当是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如果她还爱,那么……就当是给她提个醒儿,许她最后一次机会。

    但若想做足戏,搭戏的必不可少。

    温苓乍一思量,业城里出了长安医馆也没什么熟人,何况都是些须眉男子,无用又可厌。找他们做戏,得不偿失。

    ——既然人不可用,那就用鬼好了。

    她打定主意,就从床上爬起来,用针刺出左手中指的鲜血,写了一张桃谷学来的离魂符。随后便平平躺好,将纸符按在了自己的印堂穴上。

    鬼道,无量宫。

    肃穆的宫殿里添了些热闹,因为一众鬼士中间,进来了一个生魂。

    “见过鬼王大人。”温苓站在长阶之下,袅袅婷婷行了个礼。

    “咦?有趣。”魔罗端坐于高处的王座上,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敲,“找我何事?”

    “我想问王上借个鬼士。”温苓直言道。

    “鬼士?”鬼王更好奇了,“你想要谁?”

    “谁都可以,只要长得俊的、本事高的——”温苓顿了顿,又补说:“能唬住那老常仙儿的就行。”

    魔罗目光往鬼群中一扫:“奴兀伦。”

    “遵命!”奴兀伦还以为这小姑娘受了常仙的欺负,本着锄强扶弱的道义,她当即仗着双刀,气昂昂地站了出来。

    但她有些诧异,这小姑娘找鬼士帮忙倒罢了,想挑“长得俊的”却是几个意思。

    站出之时,奴兀伦不经意望了一眼众鬼士,正和前排的姑获鸟四目相对。姑获一副浑不在意的神色,很快将目光掩到了一边儿去。

    “鬼道事务冗忙,我只借你三天。”魔罗冲温苓一点头,“你欠我一个人情。”

    “日后有需民女之处,尽随王上差遣。”温苓道谢后,便和奴兀伦站在冥池之上,一同返魂阳间。

    “说吧,要我怎么教训她?”奴兀伦把刀柄一按。

    温苓沉吟片晌。

    “——和我成亲。”

    第178章 小五(三)

    桃谷,红尘坞。

    “这孩子怎会这样狠心,连听你说句话都不肯?”白狐叹气道。

    小赤狐跳上巳娘的膝头,嘴里叼来干净的新帕子——已不知是哭湿的第几个了。

    “既然如此,我去替你求求情。”白狐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业城,温家角门。

    “吱呀……”

    温苓一打开门,见来者竟是白狐仙尊。她立马猜出了对面的来意:“你是来帮仙祖说和的吗?”

    白狐心中略惊:“小娃娃好灵光,怪不得仙缘这么深。”

    而白狐袖里藏着的赤练蛇更是吓慌了神:“该不会就因这一句话,就要让素素吃闭门羹罢?”

    好在,温苓似只思索了片刻,还是拉开门道:“进来坐罢。”

    巳娘轻吁一口气,只感到白狐的衣袖晃晃悠悠的,应是跟着温苓走进了家门。

    “温姑娘,我知你怨她过往风流,怨她曾对旁人始乱终弃。论这回事,仙祖的确该打。”她听见白狐婉劝道,“可她那个天谴咒关乎永生永世,她是对你深爱不假,但对天婚慎重以待,倒也……嗯,无可厚非。”

    “我知道呀。”温苓笑语轻盈,“所以,我不想勉强她。”

    “不想勉强?”巳娘偷听她如此说,心间五味杂陈,“她这是什么意思?”

    “与其等二十年后我人老珠黄,却和年少貌美的她痛苦地绑在一处,莫不如现在断了干净。”温苓平静道,“否则我也不甘,她也难过,损人不利己的爱,除了纵欢一时,于彼此何益?”

    “温姑娘有所不知,仙祖特地向我学了变幻容颜的法术,她是真心想与你偕老的。”白狐忙道,“至于那个天谴咒,不但许你此生,更许你万千来世,眼下还不急定夺。待我回去再劝劝她,若你们着实缘深分重,定会让她为你负责到底,早日完了天婚。”

    听白狐如此苦口说和,温苓“呵”一声笑出来:“仙尊,我虽是个凡人,但你不必可怜我的。”

    白狐被她说的一愣:“你不想仙祖对你负责,陪你到永远吗?”

    “永远……”温苓望了会儿夕阳,忽然转了个话头:“你说,什么是永远呀?”

    白狐一时猜不出她的意思,只能照俗话作答:“有情人所说的‘永远’,不过‘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温苓思索着:“为什么‘永远’一定就是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那你觉着,又是什么?”白狐追问。

    天光落进少女纯粹的眸眼,照见山河天地,亦照见恒沙秋毫,更照见她与她镂骨铭心的每一个瞬间。

    仙祖喂我那一口救命的酒,送我内丹的第一个吻,就是永远。

    灵识里不许我亲的蛇尾巴,以命相许的一叶青莲,也是永远。

    她最爱喝的女儿红,最爱吃的癞蛤蟆,自然也是永远。

    白驹客栈里荡漾的池水,摇晃的秋千……同样也是永远。

    还有,很多很多……

    ……她在我面前的每一瞬,于我而言,都是永远。

    我不必海枯石烂,不必地老天荒。

    已经有过太多太多的“永远”了。

    “至于,仙尊说的那个‘永远’——”温苓笑得无比通透,“就并不取决于我了。不是么?”

    白狐陷入良久的沉默。

    巳娘更是为这一番话凝固了神思。

    她似乎才明白,温苓的灵识为什么会是一片沧海汪洋。

    她原以为凡人百年,渺小,短促,又可怜。

    可这女子却将渺小的每一瞬,都活成了永远。

    “你的话,我会向她转达的。”临去时,白狐道。

    “哦,对了。”巳娘听见温苓手里窸窸窣窣的,似是取出了一封纸,“这个,有劳仙尊转交给仙祖。”

    巳娘心口“突”地一跳。她极想知道温苓留给自己什么物件,无奈她躲在白狐袖子里,什么都看不见。正自心急如焚,就听见白狐迟疑片刻,随即低声承应了,却接过那物件,收进了左边袖子里。

    “素素,你这臭狐狸——”巳娘急得在右边袖里团团打转,可直等到回了桃谷,才被白狐放了出来。

    “是什么?”她耐不住抓着白狐问,“她给了你什么?”

    白狐的脸色很是犹豫:“你……当真想看吗?”

    话音未毕,就被巳娘火急火燎抢走了那封纸笺。

    纸一落进手里,登时如晴天霹雳。

    ——竟是一封喜宴的请帖。

    业城,温家。

    厢房庭院处处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可温长安却高兴不起来。

    自从女儿“休了”那常仙后,又不知从哪儿找了个面都没会过的“鬼婿”,即日便要赘进家来成婚。虽然这两任他都不知道长的什么模样,但他到底是个俗人,觉着鬼的名头总归不如仙好听。现在家里都是温苓做主,他这个胆小的爹也不敢公然异议,就悄悄地旁敲一下已是换上华妆喜服的女儿:“你不再等等那神仙啦?”

    温苓报以苦涩一笑。

    她又何尝不在等。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她望向濒于沉没的夕阳,攥了攥手里的红纱盖头,心想,怕是真的等不到她了。

    人世间最不该的,无过乎妄想和强求。

    ……她和她,到底还是在这一步无疾而终了。

    温苓浅浅一叹。因不想爹爹看到自己眼底的泪光,便将那盖头拿起,挡在了脸前。那渐沉渐远的夕阳,从此与她无关。

    她提起沾地的裙尾,转身摸到门帘,走进了自己的婚房。

    盖头掩却五六成的视线,她就在这一片浑浑蒙蒙的嫣红里,三两步摸到了床边。手抵着床褥,就要坐下来。

    可这一抵,就碰到一条滑滑凉凉的东西。

    随即那凉滑的变成了人身,有两只手抓住了自己的小臂,那熟悉的女人声楚楚可怜道:“阿苓,我等你等的好苦……”

    温苓含着泪笑出来。

    这老长虫简直蠢透了!温家这么大,她等在哪里不好,偏在这婚床上痴等着,难不成想眼睁睁看着她和奴兀伦洞房么?

    她故意甩开她的手,佯作冷淡道:“我要出嫁了,你还来干什么?”

    巳娘不敢再拉手,便拽住她衣袖:“阿苓,我……”

    我不问你要嫁给谁。

    我只求你先娶了我。

    ——和我的永生永世。

    温苓的心弦猛一颤栗。

    她尽可能让嗓音不显波澜,摇摇头道:“你不要乱讲话。”

    巳娘再无犹豫:“我想过了,我没有乱讲。”

    “我是凡人,总有年老色衰的一天。”温苓依旧严肃,“若我像小槿一样到了耄耋之年,你还能说出这种话?”

    “你老了,我也陪你变老。来世你年轻了,我再陪你年轻。”

    温苓顿了片刻:“我娶了你,你就和我绑在一起了。永生永世,只我一人,你难道不怕无聊?”

    巳娘小心翼翼勾住她的手指。

    “我不止有你,我还有下辈子的你,下下辈子的你,生生世世的你……或许每一世都不一样,但……但都是你。”

    曾经,她活的太久太久,早已不知“永远”为何物。

    但在温苓身边兜兜转转,才让她明白了什么是“永远”。

    ——那个绑天婚的天谴咒并不重要,“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也并不重要。

    因为人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永远”。

    和她相伴的每一瞬,都是永远。

    她就是永远。

    温苓沉吟了好一会儿,不晓得又在转些什么心思,等得巳娘心都慌沸了。

    而后,只听见红纱下的她极轻地笑了一声,随后取下那片嫣红,遮在了巳娘的头上。

    隐隐约约的红雾里,巳娘努力压下乱七八糟的心跳声,便听着阿苓的气息又轻又软地靠在耳边,启唇道:“脱了呀。”

    第179章 小五(四)

    巳娘几度想扯掉遮眼的红纱,想亲眼注视着爱人尽心竭力的取悦。

    可每一次都被温苓按住了手,禁止她摘掉盖头。

    毕竟,还有什么比一个玉体婀娜、却唯独被红纱掩住脸的女人……

    ……更诱人的呢。

    “阿苓,我可什么都给你了,你别再丢下我了……”

    “这个嘛,看你表现。”

    “阿苓,我……我想和你一起到。”

    “来。”

    可还没等巳娘得寸进尺,屋门“砰”地一声让人撞开了。身穿喜服的奴兀伦将刀一横,指着床帐怒喝:“兀那臭蛇,你干什么!还不放开我家娘子!”

    温苓还不及收住喘息,手忙脚乱扯紧了帘子:“你回去吧。我们……和好了。”

    “唔,和好啦?那再好不过。”奴兀伦松了口气,心想这糊涂差事总算是办完了。这时她才觉出自己闯进来的尴尬,讪讪把双刀一收,退出门时还不忘找补两句:“哎呀,叨扰了,祝你们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蛇。”

    被奴兀伦这么一打搅,两人的趣处都不知被耽搁到哪儿去了。巳娘的苦笑里掺了哭腔:“阿苓……”

    温苓才不顾她想说什么。她咬开小半角的红纱,吻住那鲜艳胜血的丹唇。

    “仙祖,急什么……”

    她与她唇吻厮磨,笑得温柔又猖狂。

    “我们还有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奴兀伦轻手轻脚将门关起,转身正要下阶,面前一道无声无息的鬼影差点吓炸了魂魄:“姑获?你怎么来——”

    姑获鸟意味深长一眨眼:“你有几个娘子呀?”

    奴兀伦嗫嚅道:“你别多心,只是做戏而已。”

    “做戏?”姑获一闪身站到她面前,绒绒的羽翼围住了奴兀伦的退路,秀妙的双燕眉几乎抵在她额心的珠坠儿上,“和她是做戏,和我……也是做戏?”

    “不……不是……”

    姑获鸟不许她狡辩,直接握住她的手腕,扯来便走。

    “去哪里?你……做什么?”奴兀伦红了脸。

    彼岸花从砖缝里涌出,一丝丝爬上她与她的足踝。

    “去把无量宫里做过的戏,再做一遍。”

    岐州,深山。

    一辆马车从山路上辚辚驶过。

    若用赤练甲赶路的话,她两个早该到白驹客栈了。可偏生昨夜洞房之后,巳娘就莫名其妙的脸色很差,修为也似失散了一般,只好找辆马车来慢悠悠地驾回去。

    这贵重的车马还是温长安送的,说是补上女儿的嫁妆。温苓打趣着纠正他,这不是嫁妆,是聘礼。温长安倒不在乎是嫁是娶,他只是高兴女儿和神仙重归于好,自己又能跟过路的街坊邻居吹牛了。

    “仙祖,这怎么回事?”温苓见巳娘这一路没精打采的,很是心疼,边给她按揉尾巴,边后悔道:“早知你事后这样难受,这房就不圆也罢。”

    “唉,不要紧。”巳娘打了个疲倦的哈欠,“千八百年没有过了,不大习惯而已。”

    途径一道清溪,马车正从桥上驶过。巳娘忽然皱起眉头,脸色也白得不堪,捂着肚子连声叫痛:“哎哟哟,停车,停车!”

    两匹马被仙力牵着,很快便刹在桥边。温苓急道:“很疼么?要我怎样做?”

    巳娘从头到尾都化成了蛇形,虚弱道:“我……我要生产。”

    温苓怎么也想不到,圆房第二天她就当了妈。

    荒山里实在简陋,她手忙脚乱伺候赤练蛇产下一枚蛇蛋。巳娘近千年没生过蛋了,经此一遭疼得直掉眼泪,温苓很是心疼,就先抱着她安慰了大半会儿,才抽出空来收拾那颗蛇蛋,在溪边仔细刷洗干净了,用罗衾裹了起来。

    这蛇蛋孕有她一半灵血,她视作珍宝紧紧抱在怀里。可刚要上车,车里的巳娘却摆了摆手:“……扔了。”

    “扔了?”温苓愕然,“这是我们的孩儿,扔她作甚?”

    “阿苓,你不用瞎操心。这小常仙儿破了壳自有神通,三天就长大成人,吸收天地精华,饿不死的。”巳娘不以为然道,“我从前也生过不少,随手往河沟、草里一扔,还不个个都鲜蹦活跳的。”

    “那怎么成!”温苓柳眉一翘,“这可是我俩的亲骨肉。我要亲自把她孵出来,喂她长大,教她念书识字……”

    “好,好,好。”巳娘无奈笑笑。她一向不喜这些拖油瓶,但温苓既坚持要养,那就由着她好了,反正也不需自己出甚么力,何必惹老婆不高兴呢,“你喜欢,那就养着。”

    温苓这才展开了眉眼,抱着那蛇蛋坐进车舆,马车就晃晃悠悠继续赶路了。

    “阿苓,我这腰还酸呢。”巳娘仍一副苦巴巴的脸色,缠着老婆撒娇。

    “躺好啦。”温苓把蛇蛋塞进衣箱里,腾出手来给巳娘按腰。按着按着,就想起正经事来:“仙祖,你说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儿呢?嗯,常……”

    “别别别,姓温,姓温!”巳娘生怕惹上累赘,“我老常家只管生,可不管养!”

    “好,依你的。”温苓笑道,“姓随了我,那名字总该你来起罢?”

    “唉,名字……”巳娘给孩子费点儿心思好似要了她命,她左思右想,总算想出个利索点子:“今儿是什么日子?四月廿五,那就叫温小五吧。”

    “行,就叫温小五。”这小名儿虽潦草,温苓也只能认了,“答应我,这一个姓温,下一个可要姓常。”

    “下一个?”巳娘忽然来了精神,“什么时候下一个?”

    温苓乍愣一下,才明白她是馋着下回苟且呢。她咬牙笑着,拧她的耳朵:“歇两天吧你!”

    第180章 执念(一)

    宫家故居,折梅轩。

    “哗……”

    子夜双手支着浴桶边缘,身子缓缓沉进热水中。背后的刺青又悄然散失一缕黑烟,瞧来比往年稀疏了许多,露出本来玉雪无瑕的肌肤。

    她闭着瑞凤眼,仰进身后女人的怀抱里。比棉絮软,比火炉烫。

    萧凰并不热衷于做出力的那一个。但怀里的小姑娘贪玩,她怎么着也该把她伺候开心了。她边忙边有些无聊,闲来数起了子夜背后的刺青鬼脸。

    “子夜。”她抱紧怀里浑身绵软的姑娘,闲说道:“你的命债,就只剩一半了。”

    子夜的双颊沾着炽热的桃红,素足拖着水珠抬起,滑溜溜地搭在萧凰的腿上:“早还完,早干净。”

    “还完了会怎样?”

    “会和凡人一样。会受伤,会死掉。”

    “那……还是留几条命债好了。”萧凰思索道。

    子夜轻声一笑:“留那祸害做什么。”

    萧凰也笑道:“这起死回生的本领,多少人求之不得,怎就成了祸害?”

    子夜沉默片刻,扬起眉眼望着极近处的女人,眸子里亮晶晶的。

    “你比我年长十八岁,总有一天,会先我而去的。

    “——我可不想被孤零零地扔在世上。”

    她喃喃说着,用力往她的怀里陷。

    “……萧姐姐。”

    “蛮蛮!”

    魔罗本来正盘坐在毛毯上静心修炼,花不二一声娇唤从后头扑过来,臂弯勾住她脖颈,上手要扯掉她的斗篷。

    “花,别闹。”魔罗含笑拉住她。

    “你答应我的酥酪,究竟什么时候给我?”花不二缠着她撒娇。

    魔罗一怔,避开的杏眼仁里有些闪烁。她收起笑意,小心翼翼道:“草原上那会儿,你不也挺满足的。这酥酪……就非吃不可么?”

    “蛮蛮!”花不二扯起这码事就气呼呼的,显然这早不是魔罗第一次推脱了,“谁家媳妇儿睡个觉不让亲、不让碰,连衣裳都不脱一件的?回回都让我自己玩儿,什么道理!”一顿骂骂咧咧后,她又拽着她衣襟求她:“蛮蛮,你就让我尝一口嘛……”

    “花不二。”魔罗有些不敢启齿的为难。几番支吾后,她只能一推再推:“再等等,等下一次的……”

    “等什么?为什么要等?”花不二又是不解又是埋怨,“每次你都说要等等,可问你缘故,你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着她就把裙扣一解,敞出合欢襟拦不住的香艳色,软柔柔往魔罗身上贴:“今儿我可不等了,要么我睡了你,要么你睡了我,要么你明明白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不肯跟我做那事。”

    “我……”魔罗欲言又止。

    “哦,我知道了。”花不二瞎猜道,“你是以前没试过,怕疼是不是?你放心,姑奶奶我手很轻的。何况你要怕疼,不妨先来睡我,我不会嫌你手艺笨的……”

    她越是这样咕咕叨叨,魔罗的眼神就越是黯淡。难得鼓起一点坦白的勇气,也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磨灭了。

    正在这会儿,帐子口处燃起一束鬼火,是铁围山下守卫的弟子来报信道:“大人,有酆都使者来见。”

    魔罗轻轻把花不二推开,边为她系好衣襟扣子,边问道:“何事?”

    那弟子道:“是黄父鬼将。他带着酆都大帝的冥诏,声称来降诏招安。”

    魔罗一听“招安”,不由冷笑:“带进来。”

    鬼道,无量宫。

    这黄父鬼是酆都冥府之下专整治恶鬼的官差。他身量高大,貌甚狞丑,身后簇拥着七八个夜叉,大摇大摆走进无量宫来。环顾这宫里一色巾帼,他嗤鼻一声冷笑,毫不遮掩眉间的倨傲。

    这时候,魔罗已是端坐在高处,而花不二却懒洋洋的正走下阶来。许是故意做给姐妹们看,适才被魔罗系好的襟扣又松开了,粉艳的起伏时隐时现。众鬼士见了都暗暗称羡,花前辈和大人的日子过得真是蜜里调油。

    然不巧的是,才进宫的黄父鬼也看见了。黄父鬼生性好色,此刻盯着花不二的美艳转不开眼,明晃晃的尽是垂涎之意。花不二却是最厌恨须眉男子的,何况是如此无礼的登徒子,只是碍于鬼王尚未发话,她暂把这口恶气咬下,心中却已在疯长杀意。

    见魔罗高居王座之上无动于衷,黄父鬼又是诧异、又是不满,拿出冥诏呼喝道:“铁围山贼首,还不快跪下接旨?”

    魔罗淡淡反问:“我为何要接旨?”

    “大胆!”黄父鬼没曾想这群脂粉如此“不识好歹”,朗声道:“若非看在尔曹剿杀十二药叉有功,冥府早判下聚乱谋反之罪,将你贼窝夷为平地。如今酆都大帝隆恩旷典,与你降诏招安,还不立刻谢恩臣伏,否则即日用彰圣讨,叫你铁围山鸡犬不留!”

    “我剿杀十二药叉,是因那帮恶鬼劫掳我道弟子,欲行不轨。我为我弟子报仇,关你酆都冥府甚么事了?”魔罗冷冷道,“收起你那破书,速回酆都城去,今后再近铁围山一步,就休怪我道的兵戈不长眼了。”

    “哼!”黄父鬼盛怒而笑,“区区一群女流之辈,还妄想掀风起浪,自立山头做起土皇帝了。今日尔等执迷不悟,不肯受冥府之恩,来日走到死路里去,可休想来阎罗殿里磕头求告!”

    对他的威逼恫吓,魔罗丝毫不为所动。曾经她也随亿万万往生者叩遍阎罗,又何尝觅得心中的道义?而她如今的心志,正是要取代那尸位素餐的酆都朝堂。至于她敢公然得罪酆都使者,却也并非冲动之举。鬼道门人虽少但精,本就不怕那些草包阴兵,更遑论又有仙家在后撑腰,酆都别想动她们一根毫毛。

    黄父鬼见魔罗不语,还道她是被自己一番危言吓得不敢说话,遂得意欺身上前,近处瞧见这鬼王的容貌生得秀美,顿起龌龊之心。满口黄牙一咧,边抬手要亲近她,边劝诱道:“一群女流之辈,终归能成多大气候?还不如趁早识了时务,我冥府定不会亏待你们……”

    他自以为能劝服魔罗,却没想这番轻亵之举彻底惹爆了她的怒火。黄父的大手还不及触碰魔罗的手背,就被一股极强的阴煞气挡住了,沉重的道力锢得他难动分毫,手腕似要被捏碎了一般!

    黄父鬼惊怒交加,抬眼欲叱,却撞见魔罗那双寒恻恻的碧眸,比冰山地狱还要深冷三分,出言更是冷峻至极:“你可知什么是女流之辈?”

    “你找死——”黄父鬼刚要破口大骂,就被一道鬼火攫住喉咙,从长阶高处重重摔下,“砰”一声砸裂数丈青砖。鬼身嵌在一地碎石里,被火焰紧锁着挣扎不得。四周的夜叉喽啰忙要上前救主,但被鬼士的刀剑拦住,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记住了。”魔罗仍稳坐在王座上,高不可及的碧蓝色眸光,冷冷睥睨着嵌进地砖里的黄父鬼,“这就是你说的——女流之辈。”

    “唰……”鬼火收去,黄父鬼瞬间呕出一大口黑血。全身筋骨如寸断般剧痛,挣动了好几次,才敢怒不敢言地爬出碎石坑。

    “花不二。”魔罗下令,“送客!”

    “遵命,大人。”花不二娇声一应,走出鬼群。

    众鬼士不禁斜了黄父鬼一眼,都明白这老东西怕是连囫囵尸都保不住了。鬼王大人向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近来也有不少鬼门鬼派前来攀附示好,若是真心与善的,魔罗都会派姑获或奴兀伦去送客;诚意平平的,也就派个小弟子去送送;至于让花不二去送客,那恐怕……

    花不二漫不经心走到黄父鬼面前,可恨那黄父鬼仍不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眼珠还不自禁地往那艳鬼的衣襟下瞥。

    花不二森然一笑。面对黄父鬼肮脏的目光,她并不急着系好自己的襟扣。而是甩出一刃鬼火,狠狠刺穿了黄父鬼的眼睛。

    看着家主被这疯鬼士刺穿头颅,拖进冥水里鬼哭狼嚎,骇得那群小夜叉连连跪地,磕头求饶。魔罗并不想为难这些小喽啰,也只警告了一番,便把它们赶出了无量宫。唯独那来时心高气傲的黄父鬼将,却再也走不出这座铁围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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