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红白(二)

    魔罗不应声,抬手一拂衣袖,一身犬戎绣袍随鬼火化成莲紫缥白的斗篷,轻纱掩住大半张秀面,阴恻恻喝了声:“走!”

    话音未落,已然闪至毡房的垂帘门前。

    花不二被这老妖婆唬得一头雾水,不懂她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正要问起:“去哪儿?”但觉双腕一紧,“哎哟”一声痛叫,已被彼岸花藤捆住了双手,生拉硬拽出了帘帐。

    “大人慢点儿呀,疼疼疼!”花不二吱哇乱叫着被牵出帐子,前方的魔罗突然顿了下脚步,害得她险些没刹住,差点儿顺着长阶滚翻下去。

    她一愣间抬起头,顺着鬼王的满面阴云看过去,却看到帘帐外的角落里,奴兀伦和姑获正鬼鬼祟祟挤在一堆,耳朵紧贴着帐子偷听。

    “喂!”魔罗一声冷喝,“干什么呢!”

    奴兀伦和姑获听得正专注,这一喝可惊吓不小,手忙脚乱转过身,下拜道:“属下守在此地,是……是为随时待命,不敢耽搁大人吩咐。”

    魔罗哼了一声,也懒于管教这两个闲鬼。手里的花藤猛一扯,带花不二一跃飞下石阶,直奔冥池里去。

    “大……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儿呀?”花不二愁眉苦脸。

    “去阳间。”魔罗撂下一句冷话,满池里血红灿放,两道鬼影也随之消却。

    待得冥池里平缓了波澜,奴兀伦和姑获才站起身来,同时“啧”了一声。

    自打仙鬼之战尘烟落定,鬼王大人和花不二的私情,也已在道中鬼尽皆知。

    想起适才亲耳所闻,花不二又是喊慢,又是喊疼;还亲眼所见,鬼王拿花藤束住了花不二的双手。

    她两个难免越想越浮,面面相觑间都红了脸。

    奴兀伦含笑感叹:“看不出,大人还怪厉害的。”

    姑获低了眉眼,唇尾也微微抿起:“花样可真多呀。”

    白驹客栈。

    漫天是浓云薄雾,伴随隐隐然风雷之响,一丝丝细雨密织成帘,与满园春色奏出天籁吟哦。

    “吱呀……吱呀……”

    客栈里,少女随意趿拉着鞋子,身上只披了一件半透的薄衫,一步步踩上楼梯。微湿的长发松散下来,于薄衫上浸透几片水渍,依稀能辨出脊背上纵横的鬼脸刺青。

    客栈的后园子里,新引了两池子热山泉。子夜才在泉池里沐过浴,反正客栈里都是相熟的姊妹,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于是只搭了件薄衣,随手系了衣带,就往萧凰房中走去。

    边走边掂量着,待会儿要怎么教训那个舍妻重义的蠢女人。

    “吱……”

    门扇缓缓推开,子夜刚要进屋,柳叶眉却蹙了一下。

    这味道……

    ……不对劲。

    她嗅到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异香。

    似绿软三分酒酿,似红艳一枝露凝。

    起初,子夜还想是客栈里烧了什么熏香,可还没走两步,便觉浑身都泛起异样。

    ——血脉涌涨,肌肤灼烫,脸颊烧起浓晕,喘息更是乱得七荤八素。

    她本非未沾世事的纯良少女,很快也明白了这香的效用。

    可她晓得萧凰本分又笨拙,从来都是被人牵着鼻子上床,断不会自己突发奇想,点起这迷情导欲的怪香。

    那这香……却是从哪儿飘来的?

    正晕乎乎地困惑着,灵识里忽响起白狐的声音。

    ——向来清冷如严霜的师尊,此刻竟颤吁吁地把不住气息了:

    “子夜……

    “身子……给我……”

    子夜一愣,后才恍然大悟,本来就烧热的脸颊越发红的像滴血。

    在仙门修炼这么多年,她知道仙兽也同走兽一样,在苟合前会用体香吸引彼此。

    原来这香气……这香气……

    是……是萧凰身上的……

    ……师娘?

    登时,她也领悟了师尊和师娘的意图。

    竟是要借用她和萧凰的肉身,行不可言传之事?

    子夜的意念晃了晃,很快被锁进了灵识里。白狐立刻将她占身夺舍,耳朵和尾巴也毛茸茸地挺出来。

    白狐虽已被爱人的体香迷得魂飞魄乱,但还要强作矜持之态,警告灵识里的子夜:“不许听,不许看。”

    子夜一怔,更觉羞耻无比。

    虽然师尊假惺惺地这么说,可仙家与凡人出马之时,五感六识必然一体共用。师尊听见的,她不想听也得听,师尊看见的,她不想看也得看,更何况,还有浑身内外每一丝触感……

    亵渎,亵渎啊!

    “沙……沙……”

    轻绵的脚步声从后贴了过来。

    白狐感到腰间被一双玉臂环住,绿酒红露的浓香缠绕着她的耳垂,二十年的生离苦别更是为烈火又添了一碗膏脂,勾的她双腿都打起颤来。

    “阿夭……”

    赤狐把她的兽耳朵含进嘴里,低声应着:“嗯?”

    “你……你……”白狐吞咽着摇摇欲坠的矜持,“你别玩的太过……”

    赤狐轻问:“为何?”

    白狐声若蚊蚋:“徒儿们可都看着呢,我们做师尊的,不妥……”

    赤狐一声淡淡的笑,涟漪般清浅又撩人:

    “传道授业,有何不妥?”

    说话间,早已解开了子夜松垮的衣带,反绑住她背后的手腕,发劲一压,白狐便顺着她的力道跪了下去。

    “嗒。”

    双膝沉甸甸地,跪在了满地的红白桃瓣里。

    (以下省略两千字)

    ……

    红白桃瓣满沾着清露,碎了一地。

    手腕系的衣带宽下去。白狐含着脆弱的喘息,仰倒在身后爱人的怀里。

    香散了去。

    吻落下来。

    ……

    纱帘垂掩了一半。床上两个女子翻来覆去地拥吻,一红一白两团尾巴碰来碰去,缠着绕着总不愿分开。

    “阿夭。”少女咬着火色的狐狸耳朵,撒娇:“再来一次。”

    “不成。”赤狐苦笑摇摇头:“我徒儿都生气啦。”

    指腹轻轻摩挲她锁骨下的血瘀:“说我没个轻重的,咬疼了她老婆。”

    “胡说,她老婆才不疼。”自己的徒儿自己最明白,白狐眨了下眼,轻着嗓音道:“她老婆还说……师娘真厉害。”

    赤狐“噗嗤”一声笑出来,白狐则又开始踢她的腿。

    “明天的,好不好?”赤狐轻柔道。

    这话听得白狐直打寒颤。二十年前她与她生离死别,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她柳叶眉一竖,当即反喝:“不行!”

    “那睡一觉,睡醒了再来。”

    “不许睡,现在就来!”

    “徒儿们毕竟是肉体凡胎,会累的。让她们歇够了,玩起来……更痛快。”

    “……睡多久?”

    “睡到三更。”

    “不行!”

    “那就睡一个时辰。”

    “不行!”

    “半个时辰,总行了罢?”

    “行……罢。”

    “好,那就快睡。”

    “说好了,半个时辰,一刻钟都不许多睡。”

    好劝歹劝下,白狐勉勉强强听了话,又抱着爱人吻了好几遍,两人的狐狸耳朵和尾巴才慢慢消褪了。

    刚拿回身子,萧凰又是急切又是心疼,忙去查看少女乳上的咬伤:“子夜,疼不……”

    可下一瞬,眼前人影一骨碌爬起,“啪”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她脸上。

    这一掌力道极狠,打的萧凰眼冒金星,脸蛋上火辣辣的。她捂住脸颊,迷迷惑惑:“子夜,我……”

    还来不及说几个字,子夜已是骑坐在她身上,“噼”“啪”又来三五个耳光,一掌比一掌沉重,边打边含着哭腔大骂:“让你不要命!让你抛下我!你死了倒是一身轻,你让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

    一番打骂下来,萧凰脸上虽疼,却远比不上心窝子里的疼。

    原来……是为的这个事。

    想想自己为三界舍生取义的那一刻,小姑娘该有多绝望啊。

    ——确实该打!

    一千个该打,一万个该打!

    几个耳光下来,子夜打得手心泛疼,却还是丝毫不解气,直接……(以下省略五百字)

    “子夜,你别难过,我再也不会……”

    小姑娘被她说的更气了。

    “啊!疼疼疼……啊!”

    “嘶,子夜,不哭不哭……”

    “啊!啊!啊!”

    “不哭啦……”

    “啊!”

    第162章 阳关(一)

    雨从黄昏下到黎明,淅淅沥沥一夜才止。

    客栈廊亭,幽林滴翠,曲水环烟。

    塘边石岸上,两杆钓竿悬丝于水面,时而被浮萍下的鱼儿碰一碰,“哗”勾起来一串澄莹的水泡。

    温苓收拢钓竿,摘掉上钩的鲫鱼,放进一旁的竹篓里。重又挂上米饵,甩杆进池塘里。

    “咦?”十四霜指了指不远处的石缝里,正栖着一头肥硕的癞蛤蟆,小声提醒:“温姑娘,癞蛤蟆。”

    她记得巳娘爱吃这东西,温苓每次见了定要捉去。

    可这回,温苓看都不看:“不管它。”

    癞蛤蟆被说话声惊到,“呱”一声钻进水里游远了。

    十四霜察觉出了什么:“你和仙祖,闹别扭了?”

    ——难怪从草原回来,温苓便对下了身的巳娘不冷不热,还一直拉着自己钓鱼,全然不像夜萧那样,关起门来就是昏天黑地。

    “也没什么。”温苓不想多答,依旧盯着水面的波纹。

    十四霜也就不问了。

    没钓一会儿,只见巳娘穿过竹林,沿着甬路走过来。

    “饭做好了。”女人一身娉婷站在洞门前,身后映着森森竹影,袅袅炊烟,“霜儿,阿苓,吃饭了。”

    十四霜和温苓对视一眼,便放置了手里的钓竿,从石墩上站起来。稍整裙裳,踏着甬路往客栈去。

    走近越发看清,巳娘今日描的妆很有韵味,还换上簇新的绛纱鱼尾罗裙,比之前的更紧衬些,尽显腰臀处的婀娜。

    十四霜心想,看来老蛇仙是真得罪了温苓,所以拾掇的花枝招展,故意来哄老婆呢。

    她生怕夹在两人中间尴尬,于是加紧脚步,一溜烟往客栈跑了。

    温苓见状,也想快步从巳娘身边逃过去。可仙家一旦离身,她就只是个跑不快、飞不动的凡人,才经过女人身侧,就被一把捉住了手腕。

    “唔,干什……”温苓脚底一滑,遂被女人强锁住双腕,腰背不由得抵上了石柱。那水光旖旎的杏眼俯到脸前,古老的药香沁着新鲜的花脂香,紧紧覆在她试图闪躲的双唇上。

    巳娘吻得很蛮横,很放肆。似乎明知自己有错在先,却想用一个理直气壮的吻,抹去她自以为不足为道的错处。

    可温苓偏不是个糊涂算账的人。

    “你……让开!”她用渺小的凡人力道,很艰难地推开了她。虽被这个吻欺负得面红腿软,还是干脆地说:“我饿了,要吃饭。”匆匆一转身,又要跑掉。

    “阿苓!”巳娘把她拽回臂弯里,丹唇贴在她耳边,半是求软,又半是埋怨:“一点小事,何必气到现在?”

    “小事?”温苓困在女人满怀的柔香里,心劲儿禁不住软了软,但还要质问:“既然是小事,那你为何就不肯坦诚?你到底娶过多少女人,是仙、是人、还是鬼,她们现在又在何处?你活了四千年,到底欠过多少风流债?我不过问你一句实话,你就只顾着遮遮掩掩,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阿苓。”巳娘无奈笑笑,“我不是瞒着你,我只是记不清了。”

    “记不清?你……”温苓刚要追问,又被巳娘打断了。

    “就说上一个凡人女子,她现在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岁了。更早的,都不知轮回过几世啦。你看那些女子,个个都做得你太奶奶、祖奶奶,跟这些老人家,还有什么醋好吃呢?”巳娘边软声解释,边轻抚姑娘清瘦的颈线,“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那些都不重要了,我们现在相爱相守,才是最金贵的,不是么?”

    “我……”温苓被她一番话浇灭了脾气。

    一想确是如此,毕竟巳娘活了四千岁,总不能强求她在这四千年里,为自己守身如玉。至于她究竟“娶过多少”,在凡人的生老病死、轮回转世面前,的确一点都不重要了。

    温苓有些动摇。

    难道……当真是自己无理取闹了?

    见姑娘的眉眼软和下来,巳娘也趁热打铁,吻顺着她眉骨滑下去:“我蒸了你最爱吃的刺玫花糕,饶了我,好不好?”

    温苓垂下眼睫:“饶了你,可以。”

    雪颈上的青筋随呼吸紧了紧:“但你要让我睡一回。”

    说着,双手紧贴着水蛇腰绕过去,飞快解开了半条裙带。

    这一瞬间,巳娘似慌张了一下。

    手更快地追上去,按住了几乎要掉落的衣带,以及姑娘力道轻弱的手腕。

    “阿苓。”她小声阻止,“别……”

    “为什么?”温苓搂着她凹凸生韵的腰肢,手慢慢往她臀底下挑摩,喘息也有些晕乎乎起来,“每次都是你睡我,睡了几十次了。你就让我睡一次,有何不可?”

    “光天化日的,不好嘛……”巳娘笑出一丝不易辨别的勉强。

    “光天化日怎么了!你上次睡我,也是光天化日的,还当着……”温苓正在反驳,就听见远处“呼啦啦”的群鸟惊飞。

    二人顿时警惕起来,松开彼此的怀抱,往声来处望去。

    只见翠绿的竹叶和血红的曼陀凌乱漫天,一前一后两道鬼影闪现在廊桥中央。

    ——竟是魔罗鬼王,手里还扯着一条花藤,另一头捆着满脸苦色的花不二。

    魔罗望见一人一仙不约而同泛起的脸红,眉关无奈一蹙:“打搅你们了?”

    “没有。”巳娘端正神色,一声轻咳。

    温苓则将半边身子藏在她身后,纤指灵巧来回,系紧了本来摇摇欲脱的衣带。

    ……系好了,还不忘在妖娆的丰润处捏了一下。

    “嗯。”巳娘捉住背后那只调皮的手,正色问鬼王:“尊驾光临,有何贵干?”

    魔罗牵着花不二走下廊桥。

    “子夜萧凰何在?”

    魔罗和花不二在廊亭下等了好一会儿,等到石阶上的雨渍都晒干了,夜萧二人才在巳娘的催促下姗姗走出客栈。

    只见萧凰一副昏昏欲睡的疲态,边扶着腰边轻声打哈欠。而身旁的子夜倒显得精神不差,两边梨涡蘸着一抹浓霞,唇色也红似积了血。

    这副神态,花不二最眼熟不过了。

    前世夫人每一回云雨餍足,都是这样一副娇艳又迷离的模样。

    ——鬼知道她俩玩了几天几夜。

    花不二自己也觉着奇怪,看到曾经的挚爱与旁人这样浓蜜,竟已激不起无间诀的暴怒,心里反而冒出一丝讥笑。

    ……这野女人白做了盖世将军,枕席上竟是如此草包,一点也不经折腾。

    夜萧二人朝鬼王行过礼,便在石桌对面坐下来。

    魔罗开门见山:“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萧凰一怔,想起曾在自己的灵识里见过鬼王的魂灵,想必自己的所经所闻,她也已看透了七七八八:“你知道了……”

    鬼王颔首:“夏戎战乱的主谋,另有其人。”

    “嗯。”萧凰直承道,“是我的师父。”

    见她如此坦然,鬼王抿了抿薄唇,倒有几分意外。随后沉下秀眉道:“你应该算的很清楚,他手里沾了多少条命债。我鬼道的奴兀伦、姑获、小满,甚至我自己……”

    她一声极低的冷笑:“……都是拜他所赐。”

    她提的这回事,萧凰早便想清楚了。岂止是鬼道的那些鬼士,更有夏戎之战里牺牲的千万黎民,都是她师父亲手染下的血债。

    她虽尊师重道,但更重苍生大体,这笔牵涉三界的血债,是无论如何都要算清楚的。

    萧凰郑重为应:“我明白。”

    魔罗“嗯”了一声,眉心也松了些许。

    “既然如此……”她抬袖一敛,鬼火化出一口短剑,平放在萧凰面前。

    剑身镀铜,剑镦镶玉,半合拢的剑铗上,刻有两笔端庄的小字——“唐虞”。

    物归原主。

    “——该由你们去做个了断了。”

    魔罗同夜萧商事之际,花不二却是一句正经话都没听进去。

    由始至终,她的目光都徘徊在子夜身上,愣着愣着就出了神。

    她行经山重水复,也行经柳暗花明,可即便如此,似乎还舍不尽前尘的刻骨铭心。

    ——毕竟,是九九八十一重无间啊。

    少女那褪不去红晕的脸颊、微乱而随风拂动的青丝、努力凝神却不时闪过一丝慵懒的眼波……很难不让她想起上一世,与夫人日夜流连的巫山楚水。

    还有身处的亭台,眼底这又凉又硬的石桌子……

    想起暮色里聒噪的荷香,想起小腹下酥麻的触感,想起夫人温文尔雅的秽语,想起衔在口中的玉镯子,在激撞中“乓”一声四分五裂……

    和脑海中“乓”的一声同时响起的,是魔罗鬼王冰冷的呵斥:“花不二!”

    “啊?”花不二惊过神来。

    一转眸,迎来魔罗威严的目光:“你和她们一起去。”

    第163章 阳关(二)

    花不二没跟上:“去?作甚?”

    魔罗皱眉:“杀宫世遗。”

    “和……她们?”

    花不二陡一下慌了心。

    明明上一刻还在遥想前世的旖旎,可一听说魔罗要她和夜萧同行,竟莫名冒出些仓惶不安。

    “我不去!”她嘴硬,“别扭死了,我才不去!”

    魔罗神色更厉,显是不容置辩:“事关三界因果,本王命你为鬼道证业,你不去也得去!”

    “你……”花不二急得直跺脚,起身拽住魔罗的手臂,一口气飞出几十步,目测夜萧听不见了才停下。

    “老妖婆,你脑瓢子让猪啃啦!”她也不知哪儿来的急气,“她两个本事那么大,还不够打一个臭男人了?我一个无间厉鬼,跟去凑什么热闹?”

    魔罗挣开她的抓握,手有些局促地垂下去。

    她仰看高处摇动的檐铃,默了一会儿,才低下来定定地望着她。

    “你还爱你的夫人罢。”

    花不二一怔。

    ……似乎才明白大人的意图。

    杀宫世遗只是其次。

    她真正想的,竟是成全她和她的夫人。

    一时间,那双柔软而凄清的杏仁眼,让花不二有些不忍直视。

    ——想必自己方才一直呆呆盯着子夜,大人也都看在眼里了。

    心坎里酸软的疼,是她数十年放浪不羁的岁月里,从未有过的滋味。

    她并不知道,这种滋味——叫愧疚。

    “大人,我……”她试图压下这异样的滋味。

    魔罗却又将那滋味勾起:“你该回到她身边了。”

    花不二张了张唇,思绪几番起落,终归是心灰意冷地笑出来。

    ……回到她身边?

    我要怎么回到她身边?

    老妖婆啊老妖婆,你这是唱的哪门子戏哟。

    明明是你亲手偷走了她的记忆,明明是你害我失去了执念里的挚爱……

    如今你却让我——“回到她身边”。

    “鬼王大人。”苦笑里参差了说不清的怨念,“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她早已不记得我了。”

    她满以为,于人于己,这句无奈都已毁杀了所有的退路。

    却万万想不到,鬼王会道出那样的回答:“假如,她能记起来呢?”

    “什么?”花不二又一懵。

    魔罗顿了一下,字字咬得深沉:“假如她记起了前世,假如她还能做回你的夫人,你会……”

    她本想问“你会怎生取舍”,可又觉着相比于容玉,自己怎配问出这“取舍”二字。唇边闪过一抹苦笑,改口成:“你愿意跟她走么?”

    “我……”花不二还未转过弯儿来,就见魔罗伸手入怀,将一个掌心大的物事,送到她的面前。

    柳木匣子缓缓打开,里面盛着一颗清灿灿的夜明珠。

    ——半似脂玉,半似蚌珠,流光璀璨,异彩非常。

    “这是……”花不二记忆犹新。

    这颗夜明珠,她是顶眼熟的。

    分明就是蛮蛮的毡房里,藏得最小心、最珍重的至宝。

    魔罗垂下杏眼,额边一缕鬈发轻盈地晃了晃。

    “这是,容玉的记忆。”

    这……

    花不二全然傻了。

    听闻的第一瞬,她想到的竟不是前世的三从四德,更不是这记忆还给夫人之后,她将怎样同她再续前缘。

    而是,想起了草原上的那个除夕夜。

    当她藏起那颗夜明珠,谎称丢进了河沟里时……

    蛮蛮那张惨白的脸,焦急、绝望,仿佛是失掉了比命还贵重一万倍的无价之宝。

    原来,这夜明珠不是别的……

    是曾经,她对她最大的亏欠。

    也是今日,她对她最大的成全。

    “大人——”花不二的心彻底乱了。

    “拿去罢。”魔罗扣上匣子,塞进花不二手里,“送进她的三魂七魄,她又是你的夫人了。”

    “我……”花不二傻傻接在手里,正不知如何是好,不远处传来萧凰的呼唤声:“出发么?”

    余光一扫,夜萧二人已是站在洞门前,整装待发。

    “快走啊。”魔罗在她肩头轻轻一推。

    地砖缝里钻出彼岸花丝,又把花不二往前拽了好几步,离夜萧二人更近了些。

    花不二一时间浑无头绪,僵硬的似个人偶,任由脚下的彼岸花倔强地向前引着,引着……

    掌心里的夜明珠忽冷忽热,一时间令她恍惚了魂魄:洞门前的子夜似换上了素衣青裳,浅胭脂,轻罗扇,堕马髻,白玉簪,勾着温润而雍容的笑意,唤她一声阔别两世的“花花”。

    可同一时,她又听到身后魔罗的告别:“花。”

    她转过魂身,仿佛望见一片苍茫草原,蛮蛮站在她与她的穹庐前,牵着那匹雪白的玉狮子马,杏眼闪烁在天水风月间。

    笑靥里含着湿润,她终向她坦言:

    “草原上的你,是我生前死后,唯一的欢喜。”

    花不二心魂大震,差点脱口而出:“蛮……”

    可才吐出半个字,彼岸花就散开数尺鬼焰,是鬼王或是蛮蛮,都在刹那间魂影无踪。

    而她自己,也不知从何时起,站到了子夜和萧凰中间。

    “人齐了,启程。”萧凰一抬手臂,指尖向北。

    “——羲和峰,天器府。”

    “沙……沙……”

    客栈河岸,魔罗一步步往廊桥上走去。

    身后忽有人叫了一声:“鬼王大人。”

    魔罗转身,见是十四霜。

    十四霜向来最怕生人,如今敢叫住鬼王,也不知是壮了多大的胆气。

    她低头捏了捏衣角,小声问起:“小满她,最近怎样了?”

    魔罗沉吟片刻。

    不答,反问:“值得么?”

    十四霜被她问得一愣。

    魔罗的唇角淡淡压着。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守护一个,不属于你的结果。”

    十四霜想起历历往事,想起那枝永远簪不上去的荼靡花,不由黯然。

    她一声轻叹:“不值得。”

    魔罗不再多言,若有所思。

    彼岸花升起的一瞬间,鬈发掠过碧蓝色的瞳仁,瞳仁里惊鸿飞散,点落满天涟漪。

    客栈天井。

    斜阳透过湿暖的雾气,染遍满庭的芳葩异草。

    “咕咚……咕咚……”

    竹筒里流出滚热的山泉,源源不断注入花卵石砌成的水池。池子里筑成一阶一阶,各色卵石分得斑斓。

    池子东头,女人以双臂支着下巴,伏在热泉弥漫的石台上。长发柔滑地垂入水中,将一身的雪嫩半露半藏。侧脸笼罩着朦胧的黄昏,时不时惬意地吐一吐蛇信子。

    腰肢倚着池里的石阶,肚脐以下便是赤练的长蛇尾,池底子一路逶迤,直到池西头才露出水面,搭在湿津津的水池边上。时而左摇,时而右摆,很是不安分。

    “嗒……”

    玲珑的赤足一步步踏过浅积水,走到水池边沿。左足悠悠抬起来,踩住了那条不安分的蛇尾巴。

    蛇尾想溜,但没溜掉,又被那脚尖贴着湿滑的鳞片,一前一后地勾弄,抚摩……

    巳娘发出一声绵长的喘息。

    远山眉微微挑着,明眸很慢地眨动,似笼了一层薄烟。

    随即懒洋洋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哗……”

    修长的蛇尾卷住池边的姑娘,浪花惊起满池的温热,一眨眼间将温苓勾到了自己身前。

    温苓一身浅白的薄绸全被池水浸湿了。半隐半透紧贴着娇秀的身段,几乎能窥见那一弧淡粉,两点薄红。

    被蛇尾卷来得太急,胸前仅隔一层薄纱的柔软,刚刚好沾上了巳娘的鼻尖。

    “哎。”温苓用手抵住巳娘湿滑的肩膀,才勉强防住她亲昵更甚。

    她被她圈在怀里,拥在水里,腰上环着手臂,腿下盘着尾巴。闷热的雾气染红了耳尖,她低声道:“两位狐仙就在楼上歇息,在这儿……她们会看到的。”

    巳娘轻露莞尔。

    “那,不是更好么?”

    第164章 阳关(三)

    说着,她按低她的头颅,送上一个肆无忌惮的吻。

    彼此间呼吸急促地推拉,药香吞染了胭脂香。

    肩头可有可无的薄纱,一半漂浮在清泉里,一半黏附在粉肌上。

    纤纤玉指顺着沾身的衣料,时紧时慢地摸到水底下。可下一瞬,手就被温苓的膝盖压住了。

    巳娘一怔,停了片刻。

    “仙祖。”温苓的撒娇里带了点急不可耐,“你快变成人嘛。”

    喉咙里吞了吞,再开口时,已是满面浮红:“该我……睡你了。”

    望着大胆又羞怯的小徒孙,巳娘“哧”一声淡淡的笑。

    她按住她的后颈,嗓音诱人:“来。”

    在温苓听来,老祖宗一定是欣然同意了。

    欢喜之下,她照着曾被她取悦的路数,奔着她的耳垂咬过去。

    可还没来得及舔几下,猝不及防就来了异样。

    ——刺痛。

    颈侧,是又痒又麻的刺痛。

    更有一丝丝不知是什么浆液,顺着那刺痛注入血脉里去。

    温苓骤一惊愕,猛地抽出她的怀抱,坐起身来,手捂着颈旁的痛处,不解地看向巳娘:“仙祖?”

    只见巳娘微微勾起丹唇,唇瓣下露出两根细锐的蛇牙,牙尖还蘸着几滴鲜血。

    “你……”温苓刚想问她这是下了什么蛇毒,可下一刻,便开始心神缭乱,骨血生热。

    小腹下燃起不可名状的火,烧的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奇渴难耐。

    她当即明白了。

    “这……这是……”温苓紧捂着颈处咬痕,忍得牙关都在打颤,“合欢散?”

    巳娘含笑舔去了牙尖上的血迹。

    “臭长虫,你——”温苓又羞又气,想起上一次被巳娘喂过半口合欢散,弄得自己兴致太过,大大出了糗。这次又被她蛇牙咬中,只觉药效之烈还远远强过那半口药酒,指不定又要被她怎么欺负。姑娘家脸皮太薄,生怕白日青天的闹了笑话,强忍着浑身燥热,转身就往岸上跑。

    可她这两步踉跄,又怎跑得过巳娘的千年仙力。

    蛇尾卷住足踝,一下子拖回水池里。

    ……

    檐铃晃个不停。

    泉水漫了一地。

    将夜,天已擦黑。

    客栈里点了一排灯笼,幽光在微风里悠悠地摇。

    “吱……”

    巳娘一步步走在木梯上,黑红的外衫随意搭到肩下,露出棱角精美的一痕锁骨。

    怀里横抱着的,是早已累极到睡熟了的温苓。

    小姑娘困得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巳娘承抱她的双臂,便是羞耻处唯一的遮挡。

    “嗯……”

    睡梦里,她犹似在回味不久前的滋味。掌心紧攥了攥,里头还握着两片残缺的蛇鳞——是那时掐得太用力,从巳娘的蛇身上抓下来的。

    “吱呀……”

    木门打开,巳娘走进一间整洁的客房。蛇尾巴勾开拦挡的纱帘,她俯身将温苓轻轻置在了床上,又细心为她挪正枕头,盖好了锦被。

    巳娘正要起身,温苓的手却黏着不肯放下,扯住了她的衣袖。

    “仙祖……”她梦里喃喃道,“我什么时候……能睡你呀……”

    巳娘眨了眨杏眼,眼底的烛光藏了下去。

    她什么都没答,只是抬起指腹,掩住了温苓问话的口唇。

    温苓也就很快睡深了。

    巳娘站直身子,无声地退出房去。

    门一打开,旁侧便传来冷冷的问话声:

    “你要瞒她到什么时候?”

    巳娘眉心一紧,立刻将门关严了,正过身来。

    前方,是满面凝霜的白狐仙尊。怀里抱着一团火红的,脑袋一冒出来,竟是个毛绒绒的狐狸崽子,原来是才复原了肉身的赤狐仙尊。

    巳娘往门内扫了一眼,多走几步离得远了些,才若无其事地回道:“我瞒她什么了?”

    白狐的脸色稍有不快:“你身上的天谴咒。”

    巳娘边往远处走,边将垂下的衣衫拾起穿正了。

    说起话来,平整无波:“她有必要知道吗?”

    白狐皱眉:“这对她不公平。”

    “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不公平的。”

    “巳娘!”白狐的火气涌上来,一声呵斥迫得她转了身。

    她冷冰冰瞪着她,正言道:“她是个凡人,最多百年寿数,再过三十年就会老去,再过六十年就会死掉。而你呢?再过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你还是青春貌美,风华正茂。对你是一朝一夕,对她就是一生一世!这公平吗?你觉得这很公平吗?”

    一番质问,确是令巳娘沉吟了片刻。

    可她再开口时,仍是云淡风轻:“我会好好对她的。”

    “好好对她?”白狐才不信她的鬼话,“你连天谴咒都要瞒,你拿什么好好对她?”

    “这和天谴咒没关系。”巳娘的语气已耐不住烦乱。

    白狐张了张嘴,眸子里涌起失望之色。几度凝噎后,她道出一声长叹。

    “当年,你抛弃小槿的时候。”她说,“……她还不到四十岁吧。”

    “我没有抛弃她!”巳娘像被人撕了旧伤疤,声量高了一截。

    “那她为什么要走,你还不明白吗?她走的那天,你追了吗?”白狐一声声追得犀利,堵的巳娘无话可说。

    望着屋檐下的灯笼,她默了好一会儿,终归是灰蒙蒙地转过脸来。

    “素素。”巳娘声色冷极,“我们常家的事,还轮不到你胡家来管。”

    白狐低下眉眼,无奈摇了摇头。

    怀里的赤狐扒了扒她的手臂,示意她别再多管闲事了。

    “我们要回桃谷了。”她抱紧小狐狸,携零落的飞桃转身下楼,“你……”

    一句“好自为之”卡在嘴边,到底是咽了回去。

    雪白的背影走出数步,巳娘闷闷撇过了脸庞。

    “不送!”

    秦州,羲和山脚,金鼎楼。

    烛影深,枕簟清,月胧明。

    “我出去解个手。”

    子夜看了一眼倚在榻上低头抹胭脂的花不二,又看了一眼盥漱已毕、正脱去外衣的萧凰,不大放心地退了两步。

    “你两个,不准打架。”

    说完又警告似的朝二人瞪了一眼,才拉开门出去了。

    屋子里陷入无话可说的安静,很是尴尬。

    萧凰也不敢理会花不二,自顾自脱了外袍,坐在床边叠整齐了。

    花不二抿了抿唇下残脂,狐狸眼有一搭没一搭往萧凰身上溜。搭在后腰的手掌心里,时不时化出那颗夜明珠,在掌心盘了一会儿,又犹犹豫豫地收回去了。

    这时候,她觑见萧凰一声长叹,筋疲力尽往后仰去,一动不动半躺在床上。

    ——分明是前日被“夫人”折腾的腰酸背痛,劲儿还没过去呢。

    花不二没忍住“嘿”的一声笑,寂静里格外突兀。

    萧凰凤眼也不睁,懒懒地问:“笑什么?”

    花不二讽道:“亏你还是皮糙肉厚的大将军,张张腿就累成这样?”

    萧凰一晌没说话,许是觉着三人都是掏心窝子的“交情”,而今恩怨已罢,也没甚么好龃龉的了,坦然苦笑出来:“她有多大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第165章 羲和(一)

    “哟,让我猜猜。”花不二一勾眉,“那天……有七回?”

    萧凰摇头。

    “九回?”

    萧凰又摇头。

    “十二回?”

    萧凰发了会儿呆,这一遭总算没再摇头,却是补了一句:“只算床上的话。”

    “啧啧。”花不二暗生感慨:果然夫人就是夫人,哪怕轮回两世,这虎狼性儿是只增不减,难怪大将军都遭不住呢。

    ——唉,只可惜萧将军孤军奋战,也没个好姊妹同她分担分担。

    花不二自觉思绪有些飘了,暂抛了歪念头,转问道:“你恁大的力气,就任着她欺负?怎不反过来,睡了她呀?”

    “睡过几次。”萧凰闷声道,“她不喜欢。”

    “不喜欢?”

    “嗯。”

    “是她不喜欢,还是你——没找着诀窍呀?”

    “诀窍?”萧凰一呆。

    “蠢呐!”花不二皱眉,“跟了她这么久,你还不晓得她喜欢什么花样儿?”

    “又不像你们睡了两年,什么都知道。”许是被子夜嫌弃惯了,萧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吻。

    “那你……”花不二摩挲着指尖,“想知道么?”

    “嗯?”萧凰被她问起了兴致,起身坐了起来。

    她倒真想知道,到底什么诀窍能杀一杀小姑娘的虎狼性儿,救救她这日夜操劳的老腰。

    花不二小声挥挥手:“来。”

    萧凰依言走到榻前,坐到她身边。

    花不二凑到她耳根子下:“就是……前面……后面……这样……那样……”

    “等会儿,哪样?”一套真才实学听得萧凰云里雾里,“我没跟上。”

    花不二显是没想到堂堂大将军能蠢成这样,教第二遍已大不耐烦:“就是先这样……再那样……”

    “嗯……”萧凰只觉花不二所述博大精深,仔细回味仍是一知半解,摸摸脑袋,索性起身:“待我去寻副纸笔,写下来,慢慢地背。”

    “背什么背背背,笨死你算了!”花不二恨铁不成钢,往她后脑勺甩了一巴掌。思索片刻,又揪住她耳朵站起身:“起来,起来!”

    “干什么?”萧凰迷迷惑惑被她这么扯着,一路扯到床边,被狠劲儿按着跪在了床上。

    “我要亲自教你。”花不二从后抱住萧凰,“现在你是夫人,我是你,记好了,就这样……”

    边用唇吻轻蹭她后颈,边伸手往她衣襟里摸。

    “喂,你……”萧凰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怎奈赤狐仙尊前日已离身去了桃谷,留下的仙力只够填平她原本的内功,根本敌不过身后的无间厉鬼,只能气急败坏乱叫:“你教归教,可不能动手动脚……喂!”

    花不二哪管她大呼小叫,手指早撕开束胸布,边摸边感叹道:“嘶,大将军这么细皮嫩肉呢。好嘛,又大又软……”

    “你……快给我住手!”

    “别动,别动。我这鬼火可不长眼睛,当心削掉你的……”

    眼见这疯鬼越来越放肆,萧凰的冷汗直往下掉,挣扎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你……你别弄了……”

    却只激得花不二力道更紧,还在她耳边千娇百媚地吹风:“怎么样啊,萧姐姐?”

    一声“萧姐姐”才落下,门就不合时宜地推开了。

    子夜毫无防备地迈进来,瑞凤眼一抬,就撞见两个女子凌乱地缠作一团。

    “沙——”

    本来搭在膝头的衣带,此刻唯恐天下不乱地脱落在地上,轻短的落地声变得格外刺耳。

    子夜原在担心她俩会不会背着自己打起来,却没曾想,竟是这样的打法。

    “咳。”

    花萧二人连忙把彼此推开,一个嬉皮笑脸,一个张惶失措,同时道:“是她逼我——”

    “行了。”子夜权当什么都没看见,走来严肃道:“有事和你们说。”

    花萧二人都放规矩了些,倒好似当年的小妾听从正妻,徒儿听从师娘一般。

    子夜看向萧凰:“你说过,这条官路,是羲和峰下山的必经之路。这金鼎楼,也是天器府门人常来的歇宿之地。但我才听当家的诉苦,近来小半年,打尖住店的天器府弟子越来越少,这半月甚至一个也不见了。”

    萧凰很是讶异:“天器府一向门墙兴旺,近些年朝野安稳,也没听说什么祸乱。嗯……”她又问:“他没去山上看看?”

    子夜摇头:“连山路都堵死了。”

    “如此……”萧凰更觉不可思议,想来天器府定是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的确蹊跷。”

    “蹊跷,蹊跷,蹊你妈个跷!”花不二狐狸眼一斜,大是不以为然,“姑奶奶一尊厉鬼邪神杵在这儿,别说什么狗屁天器府,就是天兵天将杀下来,照样打到它屎尿齐飞!”

    这一点,子夜确也是明白的,她们两人一鬼还有仙道做后盾,不可能打不死一个宫世遗。但生来谨慎惯了,她还是叮嘱道:“事况诡异,明天还是小心为上。”

    望一眼窗外月色,她又向花不二道:“不早了,我们该睡了。”

    然不料花不二娇俏一笑:“你们?”

    说着,一左一右将手搭在夜萧肩头:“那,我呢?”

    萧凰一慌:“你干什么?”

    花不二一本正经:“睡觉呀。”

    话音未落,竟将双臂一边一个抱住夜萧二人,运功闪身,顷刻间扑在了床头。

    “既然鬼道派我来了,就是要护你们周全,所以……”她把挣扎的二人搂入胸怀,还变出彼岸花藤为她们解衣宽带,拉起了被子,“夫人睡里面,萧姐姐睡外面,我睡中间。”

    “你……”萧凰奋力想挣脱她的怀抱,“你一个厉鬼有什么好睡!”

    “嗯,不想睡?”花不二逼近萧凰的眉眼,红唇轻启,呵气如兰,“你是想我们三个,干点儿别的?”

    “滚!”萧凰被她欺得脸都红了。

    而另一边,子夜也想扯开花不二的手臂,惹得花不二耗光了耐性儿,阴森森竖起蛾眉:“别动!”双掌化出鬼火,横在怀里的二人颈前,“再不睡下,姑奶奶剁了你们脑壳!”

    夜萧二人未带狐仙上身,单凭凡人之躯,哪里敢鸡卵碰石头,被花不二这样强迫,也只能忍气吞声地睡下了。

    过不了一刻钟,也就都迷迷糊糊沉进了梦乡。

    风拂寂夜,月照中天。

    更漏一声又一声地流过去,一如此刻的思绪万千,断续又连绵。

    花不二躺了好一会儿,确认夜萧二人都已睡熟了,才慢慢转过脸来,凝望枕席间少女的眉眼。

    ——巧夺天工的一笔一画,仍是红纱掀起时的惊鸿一瞥,仍是她想望了九九八十一重的刻骨铭心。

    仍是,她曾经最爱的夫人啊。

    ……花不二悄无声息地迎近了去。

    唇瓣不敢贸然相贴,她只将小心翼翼的气息,隔着半寸难以逾越的距离,轻柔地、慎微地……“吻”着她。

    与此同时,她的手掌依偎在她的脸颊边,化出那一颗亏欠了十八年的夜明珠。

    只须三寸……两寸……一寸……只须送进她的眉心里去——

    她的夫人,就回来了。

    她的爱念,也就圆满了。

    ……

    可就在这一刻。

    另一边怀抱里的萧凰,不知是发了什么梦,往她的臂弯里缩了一缩。

    花不二攥着夜明珠的手,一下子收回了寸许。

    蛾眉拧了个结,她转过来看睡梦里的萧凰。

    却看到她和她的手,沉睡里还相扣在一处,正搭自己的小腹上。

    花不二久久没有继续。

    也说不清为何,竟下不了手去。

    她心里嘀咕着,琢磨着……

    难道是因为,自己良心发现,不忍心棒打鸳鸯么?

    可她生来自私疯癫,胸中就没有“良心”二字,怎会为旁人的情爱隐忍退让。

    还是因为——哪怕是将夜明珠送进少女的魂魄,哪怕是她多添了前世的记忆,她也不再是喊着“三从四德”和“花花”的容玉,不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夫人了。

    又或是,因为什么呢……

    花不二扬起狐狸眼,静静望着银汉里澄明的圆月。

    ——令她想起草原上宽广的月色,吐护真河畔悠扬的牧歌。

    又或是,因为——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第166章 羲和(二)

    梁州,长留郡。

    冷漠的月光游走在大街小巷,回荡着一声声女人凄厉的哭喊和拳脚沉闷的撞击。

    巷尾的院落里,醉醺醺的男人正对墙根的妇□□打脚踢。

    明明深夜里闹出很大的声响,可四周邻里个个门窗紧闭,不予理睬,显是对这家男人的暴行司空见惯了。

    一番殴打下来,妇人已是头破血流,缩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呜咽。那男人却还不肯善罢,从柴堆里捞起一把斧头,就往妇人身上砍。

    可就在这时,一道阴厉的疾风自上袭来,“咄”一下把男人撞出二三丈远。

    斧头脱手而飞,男人倒地滚了几个跟头,骂着醉话挣扎爬起,喝问:“什么人?”

    这一抬头,却把酒骇醒了六七分。

    只见朦胧的月照下,一道女子的身影翩然落地。花青色长衣衬得身姿俊秀,楚楚玲珑的五官透出饱经风霜的淡然,脸色是异于常人的苍白,脖颈下还刻着一道三寸长的血痕。

    对男人的喝问,小满只短短答了声:“杀你的人。”

    “你……你哪儿冒出来的?你是人是鬼?”男人虽瞧不起她是个姑娘,但扑面而来的阴煞气令他不禁胆寒,双手撑着地直往后退,“你杀我……作甚?”

    小满慢慢悠悠迈着步,越逼越近:“你对妻女做了什么,自己清楚。”

    “干你毬事?站着!”男人吓得发抖,却还要嘴硬,“我夫妻自家吵嘴,要你多……多管闲事?”

    小满按住腰间剑柄。

    “王法不管闲事,天地不管闲事,我鬼道专管这闲事。”

    言罢,她指尖摆了摆,却没有拔出长剑,而是用靴跟一踩,弹起了落在地上、本来要砍死女人的那柄斧头。

    “嗒——”斧柄入手,她一击一击朝男人砸去。先是砍下了四肢,然后拦腰斩断,最后才一斧头劈进脑壳,彻底消了男人的鬼哭狼嚎。

    斧头往血泊里一丢,尸首同魂魄都在熊熊鬼焰里飞快湮灭。

    做完这一切,小满的目光柔软了许多,转来望着墙边缩成一团的妇人。

    “你是……什么人?”妇人何曾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虽已是吓得面白唇紫,但能察觉到小满对她并无歹意,勉强还能问出话来。

    “我不是人,是鬼。”小满坦答。

    “鬼?那你……为什么?”妇人连头都不敢抬。

    小满顿了一下:“是青青让我来的。”

    妇人猛然抬首,枯槁的瞳仁颤了颤。

    “青青……”她喃喃自语,眼眶里泛起了红,“是……是青青……”

    不远处,几瓣彼岸花摇落。

    一个八九岁清瘦苍白的女孩儿站在纷飞的花丝里,看到妇人,不由自主扑了上来,与她紧紧相拥。

    “阿娘。”女孩儿的哽咽里尽是释然,“他死了,以后没人再欺负你了。”

    “青青。”抱着死去多年的女儿,妇人怎么也不肯撒开怀抱,“七年了,娘亲每天……都在想你啊……”

    小满在旁看着,欣慰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尘缘有数,人鬼殊途。”她上前拉开一人一鬼,“该在此分别了。”

    说着,又放下一包细软:“这些金银,足够你安身立命了。至于孩子,我会照顾好她的。”

    妇人起身,金银滑落在地,她也无暇管顾,只苦苦拉着女儿:“别走。”

    “阿娘,我改日给你托梦。”女孩儿懂事,明白阴阳不宜相冲撞的道理,虽有万般不舍,也只能挥泪松开母亲,拉着小满的手遁入幽冥。

    鬼道,无量宫。

    从冥水中现出身时,小满不由得慌了神。因她明白,这是鬼王加急召见才有的情状。她一时想不起自己是犯了什么罪逆,只好拉着青青匆忙下跪:“大人!”

    魔罗就站在她的面前,斗篷是掀开的,秀美的眉目一览无余,并不见有什么怒气。她移步近前,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去找你姑获师父罢。”

    青青应了声“是”,乖乖奔着石阶下的姑获去了。

    姑获带小鬼离开后,小满和魔罗独处宫中,愈加惴惴不安。

    “别跪了。”只听鬼王柔声说道。

    小满心口的石头落了地,但仍不知鬼王召见自己是何旨意,糊里糊涂站起:“请大人吩咐。”

    魔罗闪烁着杏眼。

    “今年的荼靡花要开了。

    “你有想见的人么?”

    金鼎楼。

    慵懒的初曦洒进窗格。鸟鸣与残露一声声,稀疏又空灵。

    “沙……沙……”

    屏风后头,萧凰用牙关咬着洁白的绢布一角,双手扯直了布面,一圈一圈缠绕在挺拔而娇美的胸脯上。

    正辛辛苦苦缚住胸口的饱满,身前忽传来“嘿”地一声娇笑。

    萧凰吓得差点蹦出去:“花不二,你又来——”

    花不二一手搭上屏风,一手抵住袅娜的腰弯,狐狸眼紧盯着女人胸口紧绷的绢布,感慨道:“这么好看的粉团子,多可惜呀。”

    萧凰很是不自在,以手臂遮掩肩头裸露处,苦笑:“师娘让我女扮男装,一晃二十来年,都习惯了。”

    花不二的眼睫霎了霎,架在屏风上的手臂忽然伸下来,一道三寸长的火刃挑到萧凰胸前,“嘶啦”一声割断了刚缠整齐的绢布。

    “花不二!”碎布落了个精光,萧凰吓得忙捂住□□的起伏,“你干什么!”

    花不二吹灭了指尖鬼火:“师娘不喜欢,姨娘也不喜欢。以后,不许扮了。”

    “哎,你——”萧凰只觉在旁人面前赤着胸乳太过窘迫,更何况是这个和爱侣前缘极深的疯女人。她没有闲心陪她发疯,便一手挡着大半胸口,一手往屏风边上翻找衣裳,想着随便套一件遮羞要紧。

    “别找了。”花不二拦住了她。

    又顿了一顿:“我送你一件。”

    “送什么?”萧凰不解。

    却见花不二解开了系腰的锦帛,随裙裳一并弃落在脚旁。

    随即,又脱下鲜艳的外衣绰子,而后又是中衣…

    一件又一件,大红色如天际最后一缕黄昏,铺开满地的滚烫与寒凉。

    ——直看得萧凰眼都傻了。

    到最后,便只剩一身傲立的冰肌玉骨,及那历经十八年黄泉碧落、依然崭新如初的金缕绣鸳鸯。

    ……荷映月,水生漪。翠羽相依,白首不离。

    花不二微微低下头,手伸到后颈处,将那金缕绣鸳鸯的抹胸解了下来。

    “你别……”萧凰忙将头撇开。她可不愿看到这艳鬼□□的模样。

    两个都爱着同一皮囊的女人,却在狭窄的一扇屏风后赤诚相近,实在是……实在是……

    ……不伦不类。

    “萧姐姐。”花不二轻声唤着她。萧凰比她高出半个头,她便将脚尖微微踮起,双手环到她的颈后——

    将她珍重了十八年的贴身亵衣,亲手覆在了她的心口前。

    艳鬼雪一样的手臂滑过颈项,萧凰只觉胸腔里慌得难受,连眼皮都不敢乱抬。

    紧贴着柔软的金缕绣鸳鸯,因被鬼火洗炼过的缘故,还弥留着最初的气味。

    ——是师娘清雅的熏香,缠绕着花不二浓艳的脂粉香。

    香气勾起不堪酝酿的遐想。

    ……萧凰的脸不争气地红了。

    “这是夫人上辈子给我做的。”花不二边为她系好抹胸的束带,边交代她,“今后,就你来穿罢。”

    萧凰的呼吸拧巴起来,抬手到颈后,想脱掉穿不惯的抹胸:“太艳了,不合适……”

    手很快被花不二捉住。

    她身靠在她胸前,手按在她颈边。几乎同样赤身露体的一人一鬼,之间仅隔了一层薄如春冰的抹胸。

    花不二撩动食指,沿着萧凰丰满的起伏,勾勒那曾经独属于自己的亲密针脚。

    似一场拖泥带水的告别。

    不甘,又情愿。

    “好看。”她笑声甜甜的,手顺着颈脉摸过来,捏了捏萧凰羞红的脸蛋,“很合适。”

    “喂,该上路了。”子夜的声音从屏风外响起:“你两个做什么,这么久?”

    花萧二人的目光很快错开了。

    走出屏风时,各自的衣裳都穿得整齐。

    子夜的柳叶眉微微一颦,但没多说什么。

    因她手里还端着一只吕砚,砚盘里是新化开的仙墨。

    “来,画上天涯与共。”

    她看看萧凰,又看看花不二:“我们三个都要画。”

    第167章 羲和(三)

    “三个都要画?”萧凰有些抵触,白了花不二一眼,“她一个无间厉鬼,有什么好照看的?”

    “此呼彼应,以防万一。”子夜淡然答着,以食指尖蘸了浓墨,问二人:“谁先来?”

    “我我我!夫人,我来!”花不二本是贪玩儿性子,遇着新鲜法术,自然跃跃欲试。

    “坐好了,别动。”子夜像看个顽童一样满脸无奈,指尖又多点一层墨汁,按在花不二凑来的眉心上,几笔描出个弯月符。

    然而她手指刚收回寸许,花不二竟托住她后颈心,将额头猝然迎了上去。

    子夜防不胜防,顿时与女鬼紧紧贴住眉心。鼻尖相碰之际,一股幽冷的胭脂花香直冲肺腑,呛得她呼吸一紧,眼尾都拖出片刻的凝滞。

    片刻过后,她与她的额头才轻轻分开。子夜的眉心里,也完完整整印出个同样的弯月符。

    “喂!”看到爱人被这疯鬼如此调戏,萧凰自有些不服气,抓住她手腕就是一扯。

    可她始料不及的是,花不二竟借劲儿朝她扑了过来,不仅用更强的力道贴住她的额头,更是……更是……

    ——将满口的胭脂出其不意,狠狠压在她的唇瓣上。

    “唔……花不二!”萧凰气得涨红了脸,猛把这疯鬼推开,抄起条凳就开追,“我打不死你!”

    “夫人,你看她——”花不二还笑嘻嘻往子夜身后躲。

    “够了!”子夜一声顿喝,“嚯”一声劈手出招,一左一右拧住花萧的耳朵,往门口拖着走,“还能不能上路了!”

    “哎哎,子夜,轻点轻点……”

    “哎哎哎,夫人,手下留情……”

    羲和峰。

    从山脚启程时,三人偶尔还说笑几句,可越往高处走,神色都越发凝重起来。

    山峰上本应气候凉爽,草木繁茂,可三人置身于此,只觉四周热的跟炼丹炉一样,草木也早被烤成了焦黄,寸绿不生。

    “我日他老太爷的,这宫老狗又在搞什么鬼哟。”花不二是喜阴的厉鬼,比夜萧二人更受不住炎热,一边头晕气喘,一边骂骂咧咧。

    “是金乌。”子夜按住剑柄,瑞凤眼紧盯六路,“宫世遗毕竟是祭拜过邪神的。所以我说,须得小心为上。”

    “姑奶奶还是太心软,二十年前怎就忘了砍掉他的狗头?”在花不二喋喋不休的辱骂声中,三人走过一条临渊万丈的吊桥,总算来到天器府的山门前。

    “嘘。”萧凰制止了花不二的唠叨,仔细听一圈门墙内的动静,皱起剑眉:“怎么这么安静?”

    就算没有阍人把手,府内也常有练武声、兵器声、走动声,可如今除了风吹草动,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似比乱葬岗还阴森诡异。

    “门没关。”子夜注意到金漆门间留了条小缝,她想轻轻推开门试试,没想到指尖一碰到门环,两扇大门竟塌了下来,“轰隆隆”滚了满地的碎铜渣。

    “退后!”花凰二人几乎同时抢上前,一左一右将子夜拦退了几步,各自打起了警惕,朝弥漫的尘土里望去。

    这一望不得了,竟在烟雾中望见两道黑漆漆的人影。三人当是有天器府弟子埋伏在门口,萧凰子夜立刻抽出随身的刀剑,花不二也化火为刃,下一瞬便要冲出去东砍西杀了。

    可三人防备了片刻,却见那两道黑影如泥塑木雕一般,一动也不动。正觉诡异时,碍眼的沙尘也落了下去,更把三人齐齐惊了一大跳。

    ——那两道影子确是轮廓分明的人形,却已被火烧成了焦黑,面目肌肤皆已不可辨。且这两具焦尸身姿前倾,生前似乎是在逃跑,但没能跑过侵身的烈火,竟被一刹那间烧成了焦炭。

    “这是宫老狗干的?”花不二戳了戳硬邦邦的干尸。

    “别碰。”子夜已在灵识里唤起远在桃谷的白狐仙尊,问清事由之后,不禁锁紧了眉头:“看来,大事不好了。”

    “怎么回事?”花不二也将鬼火刃握紧了些。

    萧凰在干尸身上扫视一番,只看到腰上挂的小小半片金饰尚未烧焦,由此认出:“这是天器府的弟子。”

    三人沿着廊道又向前数步,随处可见形态各异的干尸,有的像是奴仆杂役在打水烧柴,有的像是门人弟子在切磋喂招,但无一例外都似在毫无预兆的大火中烧成了焦炭。

    可离奇的是,府内的砖瓦梁柱并没有一丝火烧的痕迹,何况就算烈火来得再凶,众人也总要挣扎一番才被烧死,怎么可能以这般寻常的姿态立地化为焦尸?

    “果不其然。”子夜确信了师尊传给她的推测:“宫世遗是拿整个天器府的人丁,献给邪神金乌当了血祭。”

    “血祭?”花不二踢开一具挡路的干尸,“那血祭之后呢?”

    子夜话声一沉:“只怕金乌的元神会附在他身上,重临世间。”

    “重临世间又做什么?”花不二追问。

    “上古十日并出,羿射九日,这九只金乌有一日侥幸轮回成仙,余八只被封印在青城山内,永世不得翻身。看到一兄弟东升西落,一兄弟洗罪脱胎,这八只金乌自然嫉恨不已,定要想方设法冲破封印,重主世间。”萧凰转述赤狐的话,“但青城山的封印极强,非常道所能开解,但想不到宫世遗竟然……唉……”

    萧凰慨然一叹,想到曾经师父为了朝政大权,不惜挑起夏戎血战;为了瞒失势之丑,不惜亲手屠戮阖家老小;而今想是又把野心投向三界,为了博取金乌神力,不惜将一手栽培的天器府全门祭为香火……

    她不禁在想,师父身上还有一丁点人性么?

    ——为了争鼎逐鹿,苍生不值一提,人性更不值一提。

    也难怪八神乌会选择他了。

    “他会在这天器府里么?”花不二能显易觉出这风里的极阳之气,但摸不清那老东西确切藏在何处,“你们的桃铃怎不中用了?”

    “桃铃查的是妖魔鬼怪。”子夜无奈摸了摸耳垂下的铃铛,“但金乌不一样,金乌是神。”

    “啐。”花不二翻了个鄙夷的白眼,心想这帮仙门真是些畏强凌弱的草包,只知道欺负孤魂野鬼,却拿金乌这样的天帝后裔毫无办法。怪不得魔罗大人总说“天道无公,逆天行道”,看来这所谓的天道果真是一通狗屁。转念又想,魔罗大人心志如此磅礴,却对自己独许芳心,不禁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无论如何,决不能让八神乌借血祭冲破封印。”萧凰代赤狐道,“十日并出,三界必遭大祸。”

    “那要怎么——”花不二还待追问,这时却从一旁的院门里传来“啪嗒”一声异响,像是有人在屋子里踩断了什么东西。

    三人心神一凛,随后快步闪进庭院。

    只见面前的堂屋大门紧闭,屋里“咄、咄、咄”响起三声脚步。每落下一声,都似有一股炎风从门窗的狭隙里溢出来,拂过三人衣角时,竟隐隐刺出布帛撕裂之声。

    三人对望一眼,心中大抵都猜得到,屋里的那个人是谁。

    她们也心知肚明,那个人不可能听不出她们的到来。

    三人各自握紧兵器,心弦绷了一会儿,可屋里的宫世遗就是迟迟不肯现身。

    相互甩个眼色后,萧凰先开口道:“不肖徒萧凰求见师父。”

    ……却见屋门仍是关的死死的,不见半点回应。

    “他妈的——”花不二更憋不住火了,“宫世遗你个老吊日的给我滚出来!”

    院子里本来安静空旷,被花不二这么厉声一喝,到处冲撞着“滚出来”、“滚出来”的回声。

    可即便被这样羞辱,宫世遗还是丝毫不为所动,人就好像死在屋里了一样。

    “嗡”一声,花不二振起鬼火刃,想往门里闯去,但子夜生怕门内有机关,遂一抬手拉住她的腕,不大抱希望地最后喊了一声:“宫世遗。”

    ——门内忽然就有了响动。

    第168章 羲和(四)

    脚步约摸响了六七声,两扇门便沉沉地打开了。

    一双威武的蟒纹皂靴带着片刻的迟缓迈出了门槛。

    不知是不是敬过邪神的缘故,男人这些年似乎没太大变化,身形还像二十年前一样魁梧,五官也依旧深邃凌厉,不过两鬓稍多了些许花白。

    脸色很暗,气息很闷,仿佛体内正有千万钧的剧痛在拖拽他的血肉。

    纵然如此,他还是缓缓抬起面孔。

    庭院左右的花凰二人,他毫不理会,连眼色都不肯多匀一丝去。

    他的目光里只有一分惊疑,定定看着站在中央的子夜。

    “……夫人?”

    “哗——”

    话音才落,一弧鬼火便追随红衣闪至宫世遗面前。

    花不二只高到他的肩头,可她一身的凶煞气全然盖过了身材的娇小。手里的鬼火挺得笔直,紧压着男人凸起的喉结。

    “老东西,管好你的臭嘴。”嬉笑里透出切骨之寒,一字一顿地说:“她是我夫人!”

    锋刃涌出遗落二十年的怒火,臂弯一努劲,就要切下男人的首级!

    可就在这霎时之际——

    红衣如一片断了翼的蝶,拖着流火远远飞了出去。

    尸血淋淋涔涔洒了一地。

    同时爆开的,竟是宫世遗的右半边身首!

    血肉中烧出烈烈金火,焰心一节节凝化成半人半鸟的骷髅。每一节骨骼似比铜铁还要刚硬百倍,锋利的翼尖一滴滴蒸干了残留的尸血,狰狞的骷髅鸟头上,唯独还剩一只左眼,转动着仅存的凡心人欲。

    “花不二!”夜萧二人从后方赶来,各伸出一条手臂托住重伤的花不二。只见她胸肋处险些被截成两段,本来能自愈的九九无间却被烧灼伤口的金乌火死死克住,尸血顺着长裙直淌到脚踝。

    “呃……”金乌的上古神力比仙气更毒,疼的花不二都要魂消魄散了。就在她自以为要晕死在夜萧二人的怀抱里时,一朵彼岸花从心窝里游出来,点点丝丝缠熄了伤处的金乌火,寸许深的血沟也在逐渐愈合。

    此刻的花不二很清楚,只凭自己的九九无间,决不可能疗愈金乌的重伤。

    她更是清楚,是谁在无量宫里暗地帮着自己,每时每刻都照看着自己。

    唉,这老妖婆啊……

    花不二含着血渍淡淡一笑,挺直脊梁站稳了魂身。

    但这么一回合下来,三人都已明白眼下的战局,远远不是她们上山前设想的那般容易。

    原以为夜萧二人对付宫世遗绰绰有余,却想不到金乌已受血祭附在了宫世遗身上,连花不二的九九无间都差点承不住他这一击。虽难说势力相差何等悬殊,但三人深知已经没有退路了,唯有并肩协力,死地求生而已!

    就在花不二缓过来的同一时,宫世遗也在遭受金乌燃身的剧痛。那只刚化形的金翼颤栗着架在地上,左半边人身也逐渐被金乌火腐蚀,血肉融成一行行焦水,裹着金焰滴化了坚硬的青砖。

    “趁金乌还没彻底上身,尽快杀了他!”子夜急令道,“一旦八神乌夺舍重生,不堪设想!”

    她令出一半,萧凰已率先拔刀出鞘,刀锋刮出尖锐的风鸣,直奔宫世遗尚存血肉的心胸!

    “嗡嗡——”

    罡猛的刀势于震颤中骤然停住,几瓣赤桃花散乱地飘下。

    萧凰愕然。

    只见宫世遗那条左臂也已脱肉现骨,坚比铁石的指骨轻易便将刀锋握在手里,熊熊金焰一起,厚重的刀身瞬间就烧卷了刃!

    萧凰不禁大骇。手里这口刀虽不是惯用的金错刀,但也是一路上精挑细选的宝刀,更注以桃谷的仙门之力,然而在金乌邪神面前,竟变得如此的不堪一用。

    眼见不敌,她忙要拔刀退避,但宫世遗比昔日的爱徒更熟悉她的破绽,铁爪攥着刀刃一扣,刀柄便重重打在萧凰的腕脉上,顿然一股灼烫的煞气重创膏肓,萧凰一下子瘫麻了全身,双膝不由得撞跪在地上。

    偏此刻祸不单行,宫世遗左背后“哗”一道爆火声,又破开一道丈许长的金翼,每一条乌骨都带五尺长的锋尖,猛垂下来戳刺萧凰的颅顶!

    萧凰一万个想要躲闪,可方才差点被阳气烫断了心脉,此刻竟眼睁睁望着燃烧的锋尖直逼自己天庭,却是半点力道也顶不上来——

    可就在下一瞬,扑面而近的灼烫感蓦然间弱了下去。

    她一定睛,就见一袭血红挡在了自己身前。

    因对面的锋刃越压越近,花不二不得已微微向后倾着腰,双掌竭力推举着鬼火烧成的盾甲,“嘁嘁嚓嚓”与金焰厮杀得你死我活。

    “蠢女人,快滚!”花不二朝身后一声催促。怎奈她的九九无间终究敌不过金乌的上古神力,喊话时又难免泄了劲儿,“哧”一声立马被翼尖刺透了盾甲。

    花不二一咬牙根,竟生生以双手攥住滚烫的翼锋,拼了命地缓住它的下攻之势。虽然翼锋颤颤巍巍地递得慢了,但每一寸阳煞都深深割进花不二的掌心里,尸血如涌泉一般喷个不住。

    生死僵持之际,那一道青白身影及时赶至,宝剑溢出一道虹光,直刺向宫世遗凡息尚存的左眼!

    短短一刹那,眼眸里倒映出少女拔剑相向的秀颜,居然不合时宜地呆了一下。

    随即,他只是抬起右手,拨开了刺到眼前的利剑。同时右边的金翼一振,掀起一股劲风,将少女毫发无损地推到了远处。

    趁他疏忽这片刻,萧凰总算用仙力稳住了心脉,猛抱住花不二的腰身,一个倒纵勉强飞出了险境。

    “铿——”本来要刺穿花凰二人的翼锋深深嵌进了青砖。

    无情无欲的金乌火烧毁了所剩无几的皮囊,宫世遗的人身,也终究蜕变为半人半鸟的邪神。

    只似乎灼热的剧痛有增无减,它用燃烧的双翼护住高大可怖的骷髅躯干,发出一声声阴沉的嘶鸣。

    “你们怎样?”萧凰一手按住心口,一手托着花不二的腰弯。

    “好得很。”花不二急喘着粗气,握紧尸血横流的掌心,“但这老东西……太难对付了。”

    “我有一计。”子夜插话道。

    透过人与鸟森森的骷髅骨,她隐约能望见他胸膛深处那一颗犹自跳动的人心——还未来得及被金乌火吞噬掉。

    “但不知……”她正要与花凰二人说起计策,不料那邪神的双翼“哗”一声大展开来,极重的炎风神登时将满院子的木石烧到焦裂,也在三人身上刮出几十道灼痛难忍的鳞伤。

    “先逃再说!”子夜当机立断,拉起二人就往院门外飞奔。

    “嗡……嗡……”三人的轻身功夫都已运到极处,但还是能听出背后越逼越近的风闪声,不得已只能在四通八达的巷道里左突右拐,企图能拖得更久一些。

    “我师尊说过,再凶的鬼怪也有弱点。”子夜点了点与桃谷灵力相通的桃铃,飞快说道。

    “但这玩意儿是金乌,金乌是神!”花不二咬牙切齿。

    “神也许没有弱点。”子夜说,“但人有。”

    花凰二人闻之一怔。

    第169章 羲和(五)

    “宫世遗这般血祭,分明是要金乌神力为他所用,必不肯将全副身心让与邪神。”子夜转达白狐的话道,“既然心还是一颗人心,凡是人心必有弱点,你们都是他的故交,可曾知宫世遗的命门在哪里?”

    “他的弱点……他的弱点……”萧凰绞尽脑汁回忆二十年前从师学武的经历,可越想越发觉师父造诣太高,凡人界里近乎天下无敌,而今又得金乌之力脱凡入圣,哪里还有命门可言?

    这边萧凰想不出什么头绪,花不二也正一筹莫展。她虽是宫世遗名义上的妾室,实则对这狗男人知之极少,只记得他铜皮铁骨,连捅几十剑、割了命根子还能活命。除此之外,更不晓得这老狗能有什么软肋了。

    “没有吗?”身后的风声越啸越近,子夜有点沉不住气了。

    花不二忽然想起了什么:“也许不是没有,只是我们不知道。”

    但……

    有一个人,她一定知道。

    花不二抖了抖红袖,血淋淋的掌心攥住那一颗夜明珠。

    可就在下一瞬,一大片灼烈的光芒笼罩了三人头顶!

    三人刚要转身防守,可连视线都来不及定住,就同时被金乌大鸟扑翻在地。左右两道长翼闪烁着烈焰簇拥的锋芒,齐向萧凰和花不二的心胸刺下!

    “铛铛——”花不二忙架起鬼火利刃,而萧凰宝刀已废,只能拔出随身的唐虞短剑,各自吃力地挡住沉猛的金翼。翼锋越来越逼近两人的脸庞,灼灼日炎几乎要烤瞎了眼睛。

    而夹在两人中间的子夜,虽未被金翼威胁性命,却也被金乌的三只鸟爪死死踩在地上,怎么也挣脱不出去。

    “夫人!”情急之际,花不二用一只手竭力托起九九无间诀,另一只掌心里含着那一颗夜明珠,紧紧拉住了子夜的手。

    子夜一愣,只觉手心里一团又圆又凉的,不知她拼着性命塞给了自己什么东西。

    “这是你的前世。”花不二喘息道,“她……她或许能……”

    话还没嘱咐完,就因单手挡不住金翼的重量,被滑开的翼锋刺穿了左肩,激得她“啊呀”一声惨叫。同时另一侧的萧凰也痛哼出声,竟也被日焰抵到锁骨,灼伤了一大片血肉。

    眼见花凰二人都惨遭重创,子夜满心里炸开悲怒,一只手紧藏好那颗夜明珠,另一只手吃尽九牛二虎之力,挣出乌爪的钳制抓住宝剑,凝结仙力奋起一剑,直攻邪神肋骨间那一颗蠕蠕跳动的人心!

    “嗡……”邪神的双掌轻易攥住了修长的剑刃。

    许是耽于前世夫妻的情分,宫世遗就只是点到为止地防守着,并不肯多露半分杀机。

    他这般敷衍不打紧,却是惹怒了金乌杀神。只听那怪鸟由魂魄深处爆出一声半人半兽的嘶吼:“懦夫!”紧接着立刻占身夺舍,指骨间阳火激涌,顷刻将长剑另一端的子夜烧成了飞灰!

    萧凰和花不二的脸都吓成了惨白。

    “夫人!”

    “子夜!”

    “嚯——”“砰——”两声闷响,两只裹着烈焰的手掌各抓住萧凰和花不二的脖颈,下一瞬就要送上挫骨扬灰的劫烧之火!

    轮回之境。

    “师尊!”子夜的魂魄跪在红崖边缘,急得快掉下泪来:“弟子……弟子该怎么办?”

    “子夜,别怕。”白狐拉她站起,以指尖托起徒儿的脸颊,“你的前世会告诉你一切。”

    “前世……”子夜呆呆望着掌心里的夜明珠。

    白狐拈起那颗夜明珠,珠光拂去沉睡十八年的尘埃,化进了少女的眉心里。

    天器府。

    落照西斜,残阳胜血。

    比残阳更浓郁的,是邪神肩头嗜杀成性的烈火,一节一节顺着骨骼涌下去,只要再近一寸,便能令掌中的萧凰和花不二灰飞烟灭。

    在此千钧一发之时,前方忽响起一道女子声。

    “宫爷。”

    很轻,很柔,宛若涓滴之水。

    却如何黯淡了毁天灭地的太阳真火。

    那邪神的心智显然慢了半拍。

    早已烧成骷髅空洞的双目,不受自主地抬起来,依着那女子声往前方望去。

    只见一地的颓垣断壁被夕阳勾勒出浓墨重彩,那道清瘦的女子身影,就款款立在这浓墨重彩之间。

    一步又一步,端方又柔软地迎过来。

    暮光折过古老的院墙,照亮那一袭清丽的素衣青裳,柳叶眉,瑞凤眼,堕马髻,白玉簪。

    ……温润秀雅,大气雍容。

    ——是天器府六代的千金,是汉京宫家贤良淑德的正妻,是她的师娘,是她的夫人,是短短一辈子生于规矩、困于规矩、死于规矩的女子。

    有容如玉,人间奈何。

    邪神那藏在重重铁骨间的心脏,骤然间颤了几颤。

    而这一丝不易觉察的变故,都被萧凰和花不二紧盯在眼里。

    “就是现在!”

    萧凰手中的唐虞短剑悄无声息地弹了出去,又被花不二的鬼火缠住剑柄,以更锐更猛的力道,杀进了邪神疏于防备的骨缝里!

    “嗒——”

    剑锋穿破心脏的声音,原来是如此的轻盈,亦如此的动听。

    两道金翼的火焰陡然阴暗下去,翼锋颤抖着顶住地面,凡人的心尖血时紧时慢地断了线,溅染在容玉不起一丝波澜的眉目间。

    容玉并不急于擦去滚烫的血迹。她手里还捏着他的软肋,深知该怎么凭他微乎其微的凡心,扼杀掉八神乌占身夺舍的企图。

    “阿颜她想你了。”

    “嚓——”鬼火狠狠推着唐虞短剑,从邪神的后脊支了出来!

    伴随一声亦悲亦怒、半人半鸟的哀嚎,金乌高大的躯干爆开一溃千里的火海,淹没了无边无尽的羲和。

    ……

    天器府沦为一片废墟。

    遍地焦瓦,漫天红雾。

    “哎哟……”花不二从坍塌的墙瓦下爬出来,面前伸来一只手,她毫不见外地拉住它,借力站起了魂身。

    “子夜呢?”萧凰气喘吁吁,满脸焦急,“她的天涯与共不见了。”

    “找找看。”花不二说着,冲浓烟里喊道:“夫人——”

    两人你一声“子夜”、我一声“夫人”寻了五六步,就听见不远处咳嗽了两声,那道女子身影走出烧毁的院墙,向着她们踉跄而来。

    裙裳沾了一些血迹与烟灰,反倒更衬她温柔端庄的玉色。

    “夫人!”“子夜!”

    她和她还不等扑上前,就被她一左一右拥入怀抱里。

    ……如同拥住两个走丢了十八年的孩子。

    听到花不二和萧凰劫后余生的啜泣,此刻既是子夜,亦是容玉的她,终于泪如雨下。

    唯恐失去这触手可及的真实,她一遍遍抚过她们的肩头,又一遍遍含着哽咽,道出她与她的名字:

    “花花……”

    “凰儿……”

    第170章 眷属(一)

    白驹客栈。

    仙鬼两道既已和解,白驹客栈就约定成了三界聚首、化解因缘之地。所以打从草原回来,温苓便找工匠把客栈翻修了一遍。

    巳娘和温苓商议后,保留了前院的江湖名望,而新拓建的后院房屋,则专为问事的鬼怪开设。

    有着温苓这样一个聪明勤快的爱人,巳娘乐得清闲自在,索性将前院江湖事全交给她,自己成日躺在新开张、尚还冷冷清清的后院里,烹茶赏花吃癞蛤蟆。偶尔把忙昏了头的温苓喊过来,用蛇尾巴卷住戏耍个三五回。

    有时温苓急着去蒸饭煎酒,巳娘还缠着她不肯作罢,温苓就只能一边推拉橐龠一边陪老祖宗。灶里的火光高了又低,姑娘的喘息声沉了又起,抵着灶台的手指松了又紧,酒雾里的香汗“啪嗒”、“啪嗒”直往火焰里浇……

    可惜大多时候,温苓还要跑前院给客人暖酒,巳娘只能孤零零一条蛇守在后院,百无聊赖等着不知几时会上门的鬼客。

    不过这一天,总算等到了一个来客。

    第一眼见到月洞门下闪出的鬼影,巳娘还愣了一下。

    ——这姑娘,好久不见呢。

    小满拂落袖角的曼陀花丝,走来她柜台前。

    开口便问:“十四霜在么?”

    巳娘“咦”了一声,耳旁的玉坠声同笑语一样清脆:“终于想着来找她了。”

    小满微微低头,唇边莞然。

    她也是这一刻才想清楚,为什么蹉跎了这么久,她才敢坦然而笃定地站到这里,问出“十四霜”的名字。

    仙鬼两道的和解只是其次,鬼王的牵线搭桥也是其次。

    最多的,是生前的血泪情仇,终于被岁月洗刷成了付诸一叹的往事;是曾经被恨意锈蚀到百孔千疮的内心,终于在一次次伸张行道里,复苏了迷失太久的爱念与责任……

    是她终于确信自己足够强大了,足够献出一颗再也没有怨恨与叵测的真心,重新爱上那个——爱过她,她也爱过,对不起她,她也对不起的姑娘。

    只是,唯一有些忐忑……

    那个姑娘,还愿意爱上她么。

    “十四霜进山采药了。”巳娘一句话束起她不安的心绪,“晌午就回来了。”

    “那……”小满抬头,“我要一间上房。”

    巳娘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她抬腕晃了下玉镯子,满客栈的檐铃受仙力所感,“泠泠琅琅”从北院一路响进南院。

    没多会儿,温苓就拎着酒坛子过来了:“又喊我?”

    巳娘塞给她一串钥匙:“东角二楼临水那间收拾出来,枕被纱帘换新的,烧几桶水备着,再把玉蕤香点上。”

    “哎,死长虫!”温苓哭笑不得,“说好的我管南院,你管北院,怎的客人来了,你又偷懒?”

    巳娘眼波一漾,勾起尾巴尖绕她的肩膀:“白天偷懒,夜里才勤快。”

    “我呸!”温苓甩她一白眼,一巴掌拍掉蛇尾巴,又向小满道:“我去收拾,很快就好。”说完便拿着钥匙往上桥去了。

    “等会儿罢。”巳娘倒了一碗热茶,示意小满落座。

    “谢掌柜的。”小满刚要坐下,就听天边“乌隆隆”几声闷响,紧接着狂风大起,满园子的草木乱乱纷纷。

    小满的心境,也乱在这风雨欲来时。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倏一下站起,问巳娘:“她带伞了么?”

    雾笼千野,雨染万山。

    骤雨似击鼓一般打在青石铺成的陡峭山路上,急密到掀起滚滚云烟。

    一道银光掠过七零八落的林叶,飞身纵下山坡,现出少女的人形。一边拿斗笠遮去沉重的雨点,一边轻盈着身段往客栈飞奔。

    却在她埋头赶路时,前方一只手臂拦住了她的纤腰。十四霜足底一滑,跌进了一片伞荫下,及一个轻软而有力的怀抱里。

    十四霜恍了一惊。

    她向后倒了半步才站稳身形,在油纸伞周致的庇护下,怯生生把脸抬了起来。

    正对着雨幕前那双炯然的目光,近在咫尺。

    她心口猛一缩,呼吸都堵在了喉咙里。

    ……怎敢相信。

    二十年恩怨离合,数不清千言万语,都在咫尺一望间烧成了苍白。

    她一时间想跑,但被那油纸伞温柔地圈住了,她跑不掉。

    余光瞥着那人,似乎比半年前更沉熟了,也更出挑了。

    “小……小满……”

    她不知嘴里该说什么,更不知眼睛该看哪里,却因着二十年如一日根深蒂固的愧疚,习惯似的对她吐出一句:“对不——”

    话到半截,就被小满打断了。

    “不许说对不起。”

    她凝望着她,那样的柔软,那样的笃定。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话音落下,小小半边伞底,短短一际刹那,宛若与天地岁月相隔绝。

    十四霜怔了很久很久。

    眼眶里的湿凉,一溃千里。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这样一句话,她从来不敢奢望,哪怕是熬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从她伤害了无数次的姑娘口中,对她这么说出来。

    可偏就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她听见了。

    ……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她终于肯扳正自己的目光,与她对望。

    那双清澈雪亮的眸子呀,曾照见山河日月,曾照见春华冬雪,也曾照见人世间无穷尽的贪嗔痴怨,善恶悲欢……

    终究是望穿二十年的腥风血雨,照见了心上人的眼底。

    ——是真到不能再真的情意。

    “霜儿。”

    小满的唇角颤了颤,又忐忑不安地弯起。

    “你能原谅我吗?”

    十四霜呆了一瞬间。

    ……猛一下扑进她怀里。

    油纸伞被撞落在地,水洼里溅染了草叶与青泥。

    纷飞的雨丝里,她的唇小心翼翼扬起,她的唇急不可耐地俯下。她吻过来,她又加倍地吻回去。你来我往处,恨不能将彼此窒息。

    风更凶了,雨更密了。湿透的发丝乱沾在芳华如昔的脸颊,衣裙也吸了水紧贴着彼此的窈窕。仿佛是来自天公的嫉妒,恨它无论怎样的雨横风狂,都比不过相爱之人一记久别重逢的深吻。

    小满依依不舍放过少女的红唇,喘着粗气,低着声:“走,回客栈。”

    白驹客栈,东苑回廊。

    檐铃悠悠地响,雨淅淅索索在下。

    “砰——”一声闷响,十四霜被小满按住肩,抵在廊道的漆柱上。

    震得瓦梁上的雨水泼下来好些。

    平时最腼腆的少女,此刻也刹不住野性了。指尖的剑气划开她的衣领,滑脱的衣襟在丰满处摇摇欲坠。她吻她颈间那道亲自勾勒的血痕,又吻她因呼吸太急而时浅时深的锁骨,再吻她胸口悬着的那一枚金蝴蝶的吊坠。

    她把那颗金蝴蝶咬在齿间,似咬住自己仅剩的理智,问小满:“哪一间?”

    但小满比她更不剩什么理智了。一边继续藕断丝连的吻,一边搪塞:“忘了。”

    ……

    回廊外的风雨节节败退,回廊内的声色越发浓艳。

    剧痛与销魂分不清彼此,血和水缠绵着流了一地。

    羲和峰。

    上是浅白的雨雾,下是深青的旧土。

    多少年兴亡与爱恨,都埋葬在这片湿了雨的废墟里。

    “萧姐姐,上药。”

    子夜旋开白瓷药瓶的木塞子。

    前世的记忆都归位了,她也记起了天器府的药堂在哪里。

    去药堂翻找一番,还有些外敷的伤药没被烧毁,便找出一瓶如圣桃花散,拿回来给萧凰上药。

    “没事的,不疼了。”萧凰扯了扯血渍斑斑的衣襟。

    现如今修了仙道,皮肉伤长得很快,一两天便能痊愈,三五天便能泯去疤痕,凡间的药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了。

    但令她局促的缘故并不是这个。

    ——是面前再亲密不过的爱人,从内到外都变回了不敢望、更不敢即的师娘容玉。

    尽管,小姑娘还故作安慰似的,有点别扭地喊她一声“萧姐姐”。

    可别说解衣上药了,哪怕是多看她一眼,她都觉着是莫大的玷污。

    哪怕一丝丝的脸红心跳,她都觉着是万分的亵渎。

    毕竟,那是她的恩人,她的长辈,她的慈母,她的神明。

    ……怎就统统合一为她的爱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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