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木华黎(四)
刚踏上花海边缘,二人所佩桃铃同时一响,白狐在子夜心中警道:“上方!”二人也已听察头顶凌厉的风声,立马仗剑挽花一连急挡,“铮铮铮铮”击开百余枝激飞的羽箭。可箭枝虽被弹开,却在剑身上刮出一串金红的余焰,竟是不畏十四霜强大的剑气,半晌也不肯熄去。
夜萧二人见状,都是一愕:“这姑获鬼鸟的功力怎进至这般毒辣,放出的鬼火连金祖剑气也不怕了?”而白狐见多识广,很快便认了出来:“这不是鬼火,是金乌火。”
“金乌火?”二人更感震异。也不知鬼道新修炼了什么邪功,竟能借乌阳之力融入阴冥鬼煞,使修为翻番猛进。敌况如此,二人更不敢有半点轻慢。仰见空中那姑获鸟扇起羽翼,又将扑下一道更猛烈的箭雨,二人便同时晃一晃桃铃,远远唤请温苓相护。随即敛剑轻身,踏入彼岸花丛全力奔向鬼王!
此刻温苓正镇守在战局后方,只要一见仙门之人负伤被创,便立即驱使赤练甲前去疗伤。这时胸口的六合符起了响应,她也很快望见远处扑向夜萧的滂沱箭雨,当即倾力放出大片赤练甲,长空里排出铁壁铜垣,将汹汹箭潮尽数拦挡在外。
“轰……”沉重的箭风压得温苓手臂一抖,又见赤练甲被金乌火烧得连爆烟花,落得个百孔千疮,心中凛然道:“我与仙祖日夜苦修,功底已大有进境,怎敌起这鬼鸟来,还是如此吃力?这鬼鸟哪来的神力,是吃了玉醴仙丹不成?”
这会儿工夫,姑获也已眺见战局角落里的温苓。宿敌相见,分外眼红,她冷声一笑,遂翻起三千羽箭,“嗡”一声大举离弦冲下!
巳娘果断道:“阿苓,引天雷!”温苓坚定应声:“来了!”一手奋力释出飞甲赤练,“乒乒乓乓”对敌羽箭炸出漫天火花,另一手加紧运出毒鳞为阵,鳞中藏有九枚天雷符,随指一弹,四散混入兵荒马乱之中。
“西北,东北,正北……”温苓一边抵挡飞箭,一边凝神排布天雷阵。她自以为举动微小,能逃过姑获的眼识,殊不知鬼王早已在百余丈外感知到天雷符的气息。魔罗不声不响伸指一勾,已贴好的八枚青符顿从战局中浮起,“哗”一声全被鬼火燎成了黑灰。
“这——”眼见天雷前功尽弃,温苓心头一紧,却听巳娘连声示警道:“当心箭!”温苓连忙折神定睛,只望见姑获盘旋在云端之上,双翼一展,无数的箭矢流火而落。不但有数十飞箭刺向自己,更有成千上万攻向沙场上奋身苦战的仙家!
“唰……”百道赤练甲飒然飞出,既要挡撞纷飞的箭雨,又要疗愈不幸中伤的仙家,更有好些个被火箭贯穿、又被鬼士砍倒的仙家,却连救治也来不及了。眼看伤亡者越来越多,温苓心急如焚,然而鬼道的重压不容她寻隙反攻,她只能极尽所能保全更多的同袍。除此之外,就只能暗暗企盼夜萧二人尽快擒杀鬼王了。
短短片刻,夜萧二人已突破姑获鸟的箭阵包围,正穷极身速杀向花海尽头的鬼王。蓦然间桃铃又是一抖,身前“哗”一下扬起三丈花血,二人忙止住疾行,顿觉花幕里一股寒意扑面杀来!
两人立刻举剑格挡,“铮”一声同时抵住斩来的鬼刃。交锋处荡起腥风,吹散了纷扬的彼岸花须。
花须落了,夜萧二人才得看清,两柄烧着鬼火的弯刀一左一右架住她们的十四霜,横挡在面前的,正是那犬戎鬼士奴兀伦。
“嚯——”弯刀上的火焰由紫入赤,汹涌的力道由恶寒化为灼烫。随着双刀向外一震,夜萧二人也谨慎退开,相顾点了下头,两道剑光随风一凛,并朝奴兀伦刺去!
草原上的鏖战水深火热,却有一个人全不关心胜负存亡,只想着偷偷溜之大吉。
花不二望一眼远处搏命厮杀的众仙众鬼,又斜一眼不远处凝神观战的魔罗鬼王,忍不住想到这数月以来——无微不至贴身照料自己的竟是老妖婆,床上一次次钻进自己怀里的竟是老妖婆,听自己天天臭骂老妖婆的竟是老妖婆,被自己强按着哭天抹泪、又像小猫儿一样舔舐自己胸房的,还是老妖婆……越想越不禁头皮发麻,脚趾抓地,倒似比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同伴还要焦心。
斜觑着身后一脸阴冷的老妖婆,她实在忍不了心中尴尬,悄悄踮脚迈开一步,想乘人不备偷偷跑掉。
“站住。”
——他妈的,又被老妖婆盯上了。
花不二懊丧地止住脚步,转过身来一副强笑的神色:“大人?”
魔罗冷冰冰望着她:“去帮奴兀伦。”
帮奴兀伦打架,岂不是又要与夫人为敌?花不二一万个不情愿:“大人,我不嘛……”
魔罗的眼波动了动。
“你说过,要保护蛮蛮的。”
花不二不由得噎住了。
前一刻,她很笃定她对蛮蛮的爱念;可这一刻,她不清楚当蛮蛮和老妖婆合二为一了,这份爱念究竟还做不做数。
反骨慌乱了一时,仍要倔强地自欺欺人——自己出手帮奴兀伦并不是为了保护蛮蛮,而是身为鬼士,不得不听从鬼王的命令。
“遵命,大人。”花不二故作不耐烦应着,余光瞟了一眼魔罗。似乎那句“大人”一出口,她的目光就黯淡了下去,又被高高在上的坚冰封了起来。
花不二像被蛰了一下心头肉。
……疼丝丝的。
她有些心虚,忙挤出些屁话来粉饰:“好嘛,好嘛,我这就去……”
魔罗才无心听她啰里八嗦,抬手隔空一按,便有一股无形的沉劲儿按住花不二的后脑勺。“哎哟”才喊到一半,就被魔罗压翻下去,直挺挺栽进了彼岸花丛里。
“铮铮——”两口十四霜左右斩下,重重压在顽抗的弯刀刃上!
奴兀伦虽用八神乌的金羽大涨功力,可毕竟敌不过赤狐和白狐两重仙身。被夜萧双剑这么一压,挡不住腾腾腾退开好几步,双臂都开始打颤了。
三人正在片刻僵持,忽从脚下的彼岸花丛里刺出一道火刃,“哗”一下从三人中间划开大片长弧。夜萧二人防备心重,担心有劲敌偷袭,立时收剑回纵,倒开七八丈停稳在地。
萧凰这一退放低了身盘,右手往地上一撑,手背的疤痕陡然一热,但她无暇去在意那道伤疤,抬头望向前方的战况。只见那道红影甩着鬼火斜飞出来,东倒西歪打了个转,才堪堪定住脚跟。
花不二兀自被彼岸花的瞬身晃得七荤八素,刚站稳就对上奴兀伦斜来的眼神,她讪讪一笑:“母老虎,好久不见。”
奴兀伦皱了皱剑眉。她一直想不明白,大人金柯玉叶之身,怎么偏就倾心于这楞头磕脑的二傻子?自从这二傻子发疯捅伤了大人,奴兀伦更是对她厌恨无比。此刻若不是为了齐心协力守护大人,她便死在仙道手里,也不屑同这疯狗并肩作战。
危急关头,她只朝花不二丢下一句:“你对付姓萧的。”双刀一仗,直奔子夜杀了过去。
“喂!”花不二还想啰嗦点什么,但萧凰已是振起寒锋,划破猎猎仙风迎面斩来!
花不二手脚一慌,忽觉肩头涌上一股强劲的修为,登时来了力道凝刃反击。她才明白过来是魔罗一直在暗中相助,心里还故意嫌道:“老妖婆,催什么催?”一边同萧凰剑影刀光,一边又喊奴兀伦:“母老虎你手轻点儿,别伤了我夫——”话没喊完,就因疏神被萧凰划伤了小臂,当即勃然大怒:“野女人我日你八辈祖宗!”手中鬼火暴涨,如山崩海啸一般扑向来敌。
两方风风火火激战了数回,一时难决胜负。夜萧二人虽在打法和功力上更胜一筹,但每当对面有鬼王运功相助,便难免失掉上风,又一次陷入僵局。
越是这般下去,萧凰便越是焦灼难安。余光里,她时不时关照着仙鬼两军的战况——仙家这边已是耗尽全军解数,甚至温苓也放出万片毒鳞来助攻,但众仙依然敌不过骁勇至极的鬼道。哪怕有医仙为伤者苦苦续命,还是有仙家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倘若再不能斩杀敌首,只怕会有更多的同伴丧命于此。
而这,正是萧凰万万不想看到的。
昔日为将,她的双手沾染过太多鲜血,她的脊梁背负过太多罪孽。时隔多年,她又一次领锋阵前,决不想再有更多同道喋血牺牲。仿佛每多一个战死的仙家,便在她夙命的竹文上多书了一笔血罪。
透过缭乱的鬼火飞花,她定定望向远处那道渊渟岳立的鬼影——
掌心一扣,攥紧十四霜的剑茎。
——时不我待,须得速速斩杀鬼王!
第152章 木华黎(五)
萧凰一边顺势防守,一边绞尽脑汁思量起战术来。
“嚯……”长刃浸着火横扫而来。她一个后倾避开流火,右掌借势按在花丛里,手背的伤疤又一次泛起灼烫,竟似软塌塌地往深处陷去。
“嗯?”伤疤的热感突然令她灵光一现,想起此前每一次穿梭阴阳,都是借这彼岸花的移形之力。说来这本事也奇,无论是子夜、温苓等有仙缘的凡人,抑或十四霜、巳娘这样的仙家,都对这鬼道的彼岸花无可奈何。唯独自己手上留了这道诡异的伤疤,竟能和这彼岸花灵力相通,意外得其换界挪移之力。
今非昔比的是,以往她限于肉身凡胎,虽能借彼岸花传往它方,但究竟传到何处,她也全然不得而知,只有随逐鬼道的摆布。
可如今,她内藏赤狐仙尊的七百年道法,慧根灵识也在潜默间大有进境。在这鬼邪之物面前,已然不再是束手待擒的猎物。
相反,她似乎能利用它,掌控它了。
萧凰忽然想到一个极险的主意。
胸前的桃铃晃了晃。她借同门的仙力灵犀,与子夜、白狐对接了计策。
起初,子夜很是犹豫:“这当真行得通?”
萧凰明白,她是放不下自己去涉危履险。
但在鬼道的虎狼之军面前,萧凰身为击杀鬼王的第一人选,责无旁贷。
尽管她自己也不备十足的把握,但她只能安慰子夜:“放心。”
子夜仍有不决之意,可就在这时,战局后方传来惊天箭响,两人的桃铃也受感一震。原来是温苓被疾扑下来的姑获掀翻在地,困在双翼笼罩之下,正苦心竭力使出万千鳞甲,抵挡浩浩压来的飞镞暗器。她只怕自己撑不了太久,仙道盟军也呈摇摇欲溃之势,便只能借六合符催促夜萧二人了。
时迫至此,白狐立刻代子夜应了萧凰的险计:“试试!”
心中应罢,便使个破绽避开纠缠左右的弯刀,斗篷一展,化身白桃飞练,径直趋奔鬼王的所在!
奴兀伦和花不二同时一惊,想不到这姑娘竟敢无视她们直攻鬼王,一个喊了声“大人”,一个喊了声“老妖婆”,也顾不及与萧凰厮斗了,齐齐上前追去。
两名鬼士身速极快,不过一眨眼工夫,已然沾上那飘飞的桃瓣。花不二收起火刃,意欲赶到身前拦住子夜,奴兀伦则是高举双刀,恶狠狠朝那桃练中段劈下!
可就在二人前狼后虎拦截桃练时,魂身莫名都是一凛,无间诀竟似滞住了使不出来。奴兀伦率先觉察到异样,喝道:“是圈套,快走!”花不二傻乎乎的还在懵头转向,却被奴兀伦一把捞住手臂,飞快往远处纵去。
然而没踏出两步,周遭的花海掀起丈许高的浪墙,竟是早已被白狐种下桃铃为阵,一瞬间峥嵘的桃木拔地而起,更有桃枝间错综勾连的百道红丝,灵息刺体,锋芒入魄!
“哎哟!”花不二一个踉跄,被低处的红丝刮伤了足踝,啐道:“日你爹的臭狐狸,痛死姑奶奶了。”
“少说点废话能憋死你么?”奴兀伦横她一白眼,与她手挽手稳住魂身,才不致碰上悬垂的红丝网,“快冲出去!”勉强运起无间诀同乌阳之力,抄起双刀奋力扫断四周的红丝。
“喂!”花不二刚要化火成锋杀出桃林阵,骤然间似瞥见极可怕的一幕,慌张扯住奴兀伦打了个转,面向鬼王的所在:“老妖婆那边——”
奴兀伦转目定睛,心魄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只见魔罗依然纹丝不动立在花海边缘,却是从她数尺近处的正后方,彼岸花破开一圈涟漪,那一道玄金色身影如麟龙一般飞振而起,竟是藉着冥花的瞬身之力,从相隔极远的花海中央,无声无息杀到了魔罗的头顶上!
奴兀伦和花不二见状,都是震骇失色——
这女人又不是鬼士,她这是……怎么做到的?
两鬼急于赶到鬼王身边护驾,怎奈四周仙桃隔断了彼岸花的道力,竟是无法瞬身而去,只能横劈竖斩断开丛丛桃障。然而此时此刻,萧凰已是高举起寒光熠熠的十四霜,有如撕裂了天地寰宇,直刺向鬼王的天灵盖!
仙风都逼近后脊梁了,魔罗又焉能感知不到。她倏一转身,那一抹寒峻的银锋迎面刺来,相距碧蓝色的沉眸,已然不足寸数……
鬼王不愧是鬼王,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她就那么淡然立在原地,周身阴煞之气飞快流转,如在魂身镀上一层无形的屏障。只听“嗡嗡”一声闷响,剑锋卡在阴煞的鬼火里刺不下去。鬼盾与仙锋争持不下,剑尖都被气息顶撞到微微弯曲……
剑柄在阴煞的挤压下渐渐后移。萧凰以双掌抵住剑格,余光往远处一放,只见子夜正拼尽身法布下桃林与红丝,却挡不住节节猛攻的奴兀伦和花不二。再往更远处看时,温苓和百兽众仙也在鬼火的撕咬下负隅苦战……
萧凰狠狠把牙关一咬。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金黄的兽瞳收紧到极处,火红的狐狸耳朵随风一矮,手背的筋络突兀分明,长剑往阴煞里深了一寸又一寸……烈烈金焱从掌心烧到十四霜的锋尖,又从一人之身燃至数顷开外,吞覆了曼陀花海。
——日出天海!
剑锋绽放着赤狐的万钧仙法,离魔罗瑟瑟低舞的斗篷越来越近。单凭魔罗一身阴煞,显已挡不住这山海一击。她不得不大举耗用八神乌的内力,额头烙印出一枚璀璨的金羽,遍体阴煞里又泄出金红的妖光,才生生拖慢了全力压近的十四霜。
电光朝露一瞬间,仙锋与鬼煞,飞桃与曼珠,正与邪,明与暗,碧落与黄泉,皆凝于这一指方寸的剑尖……
僵持片刻,魔罗的魂身蓦然一震。
阴煞突然弱下去半截,八神乌的气息也变得错落凌乱。一滴尸血渗出嘴角,缓缓滑落惨白的下颌。
魔罗自知,这是八神乌的反噬。
原来八神乌乃是至阳的邪神,鬼道却起家于至阴的幽冥。数月来她急于备战仙道,不惜借八神乌来填补修为,虽能增一时之神力,却难免埋下阴阳相冲的巨患。
果然,在这剑抵眉睫的生死关头,虽能顶得住倾山倒海的仙道一击,却先顶不住魂身里的阴阳冲撞了。
萧凰不知鬼王体内发生了什么变故,但剑锋下阴煞微弱,妖气混乱,她却是明明白白能感知到的。
掌心一旋,剑锋透出恍目的清光——
正是斩杀鬼王的绝佳契机!
沉锋破开最后一层鬼煞,终于点在了鬼王的额心。
汹涌的仙风,将那莲紫色的斗篷彻底吹掀了去。
魔罗扬起深邃幽暗的杏仁眼,眼波里涌动着碧蓝的幻色,就那么直勾勾望着居高临下的萧凰——
轻轻地,笑了出来。
萧凰的双手猛然间一顿。
明明手中的利剑已然顶在了鬼王的额心,明明只须她送去一招半式,就能覆鬼道于反掌之间,明明她即刻就能为赤狐仙尊报仇,为仙家证天地之道……
可她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了。
因为,那双眼睛……
那双深邃的、灼亮的、锋利的……似狼一样的眼睛——
她认得。
就在十八年前,在大雪纷飞的黑村里。
在那黑洞洞的、悬着铁链的、塞满了肮脏与罪恶的地窖底下……
那一双,疯女人的眼睛。
恍惚间,她听见鬼王对她说——
是暌别多年的邂逅,是爱恨难辨的寒暄。
——“萧大将军,别来无恙。”
萧大将军……
萧凰的手忍不住的颤栗。手背上一撇彼岸花痕,闪烁着她终其一生都走不出的猩红。
恍若一转眼溯回十八年前,她站在凄冷的雪夜里,站在那枷锁重重的地窖前,站在那泣血嘶声的呼救里,高高举起那柄“为天之器,承天之道”的唐虞……
却是直到最后,也没能将剑斩落,没能……将她救起。
萧凰一下子气力全失。
浑身的金光消散无踪,剑锋的清光黯下去,飘飞的红桃凋谢一地。
她退开数步,十四霜有气无力垂下去,斜插在彼岸花丛中。
她借长剑支撑着身躯,眉眼于无力抵抗的剧痛中抬起,望向那双刻在梦魇里的眼睛。
“你……你就是……”
魔罗始终笑得云淡风轻。
遭遇过人间极恶的她,别说这仙鬼一局的生死成败了,哪怕是魂飞魄散,地裂山崩,也远不足以惊动历久弥坚的心神。
但故人相见,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她看着曾经享誉四海、却又跌落尘泥的女将军,以与世无双的坚卓与高傲,向她坦言——
“不错。
“我就是玄州黑村地窖里的疯女人。
“我就是犬戎国公主,单于王都侯之女,木华黎别姬。
“我是大铁围山无间地狱的神佛,我是十方无量娑婆世界的修罗。
“我就是鬼道之尊——
“魔罗鬼王。”
第153章 涅槃(一)
曼陀与桃英交织落尽,奴兀伦和花不二抢着赶上来,一左一右护在魔罗身畔。子夜也很快提剑追上,守在萧凰身前。
可此时的魔罗与萧凰已全无对战之意。因八神乌的极阳反噬,魔罗一连咳出好几滴尸血,魂身微微摇晃,只能借助奴兀伦和花不二的搀扶才能站稳。而这边的萧凰虽毫发无伤,脸色却是惨得煞白,手底下的剑霜随着颤栗而一闪一灭。
才来的几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听萧凰失魂落魄开了口:“这十八年……你为何不杀我?”
魔罗一笑苍凉。
“你们汉人常说,义不理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慈不掌兵。
“可偏生你萧大将军,最是个大仁大义、大慈大悲之人。
“比起杀了你,我倒更想看看——
“一个大仁大义、大慈大悲之人,却犯下最肮脏、最血腥的罪孽,会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啪嗒——”
十四霜从掌心垂落,跌进随风招摇的血色里。
是啊。
生不如死……
这十八年,她的确是日夜煎熬,生不如死。
比起溺死在黑村冰河里,这十八年的行尸走肉,确乎是残酷得多得多了。
鬼王不愧是鬼王,太懂得拿捏人心善恶。
这一切,从不是她的疏忽大意,更不是她的天佑侥幸。
从始至终……全都是因果报应。
萧凰与魔罗的问答,子夜和白狐都看在眼里。她们早知萧凰心魔极重,虽为她二人的冤孽感慨万千,但眼下危亡关头,决不能有半点马虎容让。子夜猛一把将萧凰拉到身后,手中的十四霜笔直振起,锋芒直对着魔罗那双深邃的瞳仁,剑上的银辉依着呼吸一起一落。
“魔罗。”白狐道出仇人的名号,“我送你一条路。”
魔罗听出她难得有松动之意,想着暂先听听她要怎样讲和,遂抬手一挥,战场上的数百鬼士便歇了厮杀,借彼岸花遁形移身,齐齐列于魔罗身后的花海,按兵待命。
鬼士一撤,众仙家也终于从恶战里松了口气。但胜败未决,他们也顾不上这片刻喘息,连忙退往白狐身边,与鬼道重兵遥相对峙。
锋上的寒光由弱转盛,白狐眉目一紧,放声道:“你们若能放下屠刀,自投酆都奈何去,我们仙家便送你超度轮回。来世你们干干净净做人,因果罪逆,一笔勾销。”
她深知以鬼道现在的兵力,仙家盟军着实逊之一筹。若要硬打下去,哪怕有二三分的胜算,也必定是牺牲极大的惨胜。如此战果,绝非她情之所愿。但血海深仇摆在眼前,许诺给恶鬼一个善终轮回,已然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倘若换做别个孤魂野鬼,一场超度足以令它们降顺归服。但在志比千秋的魔罗鬼王面前,所谓循规蹈矩、重入轮回的“超度”,无疑是对鬼道最大的羞辱。
果不其然啊……
她想。
——这些仙家,真真是无可救药。
“所以……”她神色极讽,“在你们仙家眼里,什么都能一笔勾销是吗?”
“我明白你生前的苦处。”白狐咬了咬牙,压抑着悲愤的泪花,“可我要给死去的赤狐仙尊讨一个公道,我要给这十余年流血牺牲的百兽仙家讨一个公道,我要给这阳关大道上的社稷苍生讨一个公道!”
“呵……”魔罗更觉可笑,“你要为它们讨一个公道?”
无间诀刺青从鬓边直抵眉角。
“那谁来为我讨一个公道!”
她指向身旁个个执念深重的鬼士:“谁又来为她们——为这些,被这肮脏的世道凌虐了一辈子,却又无处申冤的往生者讨一个公道!
“呵,公道……你们仙家从来看不清,这公道是个什么公道,社稷是个什么社稷,苍生又是个什么苍生!
“什么是公道……
“我魔罗鬼王才是公道!”
话音重重摔下,她咽下喉中尸血,强忍魂身里阴阳相激的不适,长袖携冥力一振,一众鬼士当即运火为锋,拔刃张弩间荡出磅礴杀气,势要同仙道殊死一战!
眼见敌人软硬不吃,白狐也再无和解之意,抬手掣出上百道天雷符,“嗒嗒嗒”散往四面八方,转瞬间长空聚起浓云万里,风啸里裂开隐隐雷鸣。
——她将耗用整个桃谷的灵力,问天地唤下雷劫万顷,将鬼道妖魔尽数毁杀!
雷劫本来是妖魔最为惧怕的天谴,可魔罗不但无丝毫惧意,还猖狂地笑了出来。
白狐心底一慌,起初还不明其故,可当她看到魔罗与众鬼士的眉心都化开金红色的片羽时,这才恍然惊悟——
“邪神金乌?”
她着实想不到,鬼道为了增进兵力与仙道为敌,但不惜葬以千数活人生魂,祭拜这封印数千年的嗜血邪神:“你们竟然……血祭八神乌?”
魔罗紧按着被至阳金乌撕扯的心魂,剧痛里寒声一笑。
说来这八神乌原是为天器府所祭拜,她们鬼道只是坐享其成罢了。但时迫至此,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不错。”她傲然道,“天雷灭得了妖鬼,却灭不了太阳真神。你尽管拿天雷劈杀了我们,八神乌自会重临世间,到时不但你们百兽仙家,还有你的黎民百姓,你的社稷苍生,都是我们鬼道的随葬!”
魂魄的镇压渐渐开解,众鬼士周身泛起金红烈色,风中也传出神鸟嘶鸣之声。
魔罗并拢右手食中二指,抵在前额愈燃愈烈的金羽上。
“既然道不同,那就——同归于尽罢。”
雷惊阳震间,白狐攥紧了掌心的十四霜,指尖忍不住轻微的颤栗。她虽有把握将雷劫灭了鬼道,但以仙军之力抵挡重临于世的八大金乌,却是难操半点胜券。
可事已至此,哪还留有一丝恐惧的余地。
“仙军听令!”瑞凤眼毅然扬起,疾风抚过鬓边的青丝。
“——誓死一战!”
“是!”众仙家激昂为应。萧风寒水随声作凛,如在吟诵一去无别的哀歌。
白狐手中牵引雷诀,于天际化开第一道呼山啸海的雷鞭,横贯穹庐八万里,直奔远处的魔罗鬼王劈了下去——
“哗……”
——却并没有预想中的动地惊天。
雷霆仿佛被汪洋大海吞去了一般,顷刻间消逝得声影全无。
漫漫尘烟里,空无一物。
……唯独有几片轻盈飘落的火红色桃瓣。
灰飞烟散时,仙鬼两道终于看清,就在她们对峙的正中央处,站着一道人影。
玄金色的长衣随风轻舞,以一身孤零零的清俊,站出不周山一样的巍然。
她将手高高举在半空,竟是以浑厚无比的仙力,抵去了天降的万钧雷霆。
“萧凰!”白狐愕然,“你做什么?”
萧凰缓缓放下手臂,环顾左右的仙鬼两道,沉声开口。
“请诸位先收兵,听我一言。”
魔罗向来处变无澜的神色也微微改了一改。指尖仍凝在眉心处,但金羽的光耀隐约黯了下去。
萧凰转来那一双沉毅的丹凤眼,定定望向魔罗这里、她曾经逃避了半辈子的——那双狼一样的眼睛。
随后,声作金石,笃然而落:
“当年,是我接应公主有失,也是我奉命领兵北伐,覆灭犬戎,也是我在公主危难之际,没能伸以援手,更是没能……直面真相。
“如今这万般因果,皆由我萧凰而起。
“仙债鬼债,合该算在萧凰一人头上。
“萧凰愿以一己之命,斩断因果罪业,换取三界太平。”
第154章 涅槃(二)
“萧凰愿以一己之命,斩断因果罪业,换取三界太平。”
话声所及,天地山川一片阒静。
众仙家都在沉默里油然生撼,唯独魔罗的唇边依然勾着冷笑。
她萧凰一条性命,相较于鬼道存亡,何足为道?
于是她的指尖仍不离金羽左右,淡淡追问她:“然后呢?”
萧凰似乎早已料见她的追问了。
但就在仙鬼僵持之际,她也已痛定思痛,参透了她们终该做出的选择。
萧凰抬手往中指一咬,一滴鲜血颤巍巍滑落,“啪嗒”一声落入脚下花丛,瞬间漫成数丈开外的龙蛇符画。
“起咒,结契!”
众仙众鬼的脸色都是一凝。
——天谴咒。
萧凰站在飞快铺染的天谴符一角,向着八方鬼神,朗声宣契:
“仙道渡生灵,鬼道渡亡魂。仙道济世救人,鬼道申冤偿债。
“世间因果扰扰纷纷,从来不是黑白分明、一概而决,需仙道为生者仗义,亦需鬼道为逝者鸣冤。
“仙鬼两道本应并立于世,但遇人间不平事,首当相协相议,决不许相害相杀。仙家不得包庇凡间罪祸,鬼士不得滥杀世上无辜。
“顺者相安无事,违者当受天谴之罚。千岁恒立,万古不移。”
“众位。”她宣契完毕,脚下的符文也已成形,“签契罢。”
风轻唱,水低吟。
……良久无声。
直到魔罗点了一下头,率先扬起小臂,食中二指弹出一枚鲜艳的彼岸花,朝萧凰的所在送了过去。
——她聚鬼为道,本就为了反抗天道不公,改写三界秩序。
萧凰的天谴咒虽立得折中,也难免多了些条条框框,却是颇中她下怀。若能不伤鬼道兵马,即可与仙道分庭抗礼,何乐而不为?
那一枚纤细的花瓣飘飘悠悠,如一只灵蝶飞入天谴符阵中,又像墨滴一样晕散开来。
——鬼契,已成。
人契、鬼契俱在,仅剩下最后一方——仙契了。
萧凰看向神色犹疑的白狐:“仙尊,请签契。”
事态发展至此,其实白狐早已不再犹疑。
虽有爱侣的命仇横亘在心,但比起搭上仙道全军,甚至搭上苍生社稷,都要遭受邪神降世的灭顶之灾,她自然情愿与鬼道讲和。
真正犹疑的人,并不是白狐。
——而是子夜。
小姑娘根本想不及什么金乌降世,什么仙道盟军,什么社稷苍生……
她满耳里只听见了:“萧凰愿以一己之命,斩断因果罪业,换取三界太平。”
……她的萧姐姐,要拿自己的命,换取三界太平。
那是……那是她的萧姐姐啊。
白狐感知到子夜心境不稳,她只能夺了她的舍,指尖凝出一瓣白桃,往天谴符的缺口处飞渡而去。
桃花缓缓沾上龙蛇飞舞的地面,“哗”一下洒开最后一柱符文。
三足鼎立——
天谴咒成。
立咒的一刹那,云杳尘寂,天成地平,千峰拜礼,万籁功歌。
萧凰合拢了丹凤眼,任微暖的清风拂过面颊。
然而这一切,还并没有告终。
魔罗绝不是得过且过的人。
“萧大将军。”压下金乌阳气的她,气色显然沉稳了不少。
她的斗篷飘悬在花丛之上,款款向前。
“请。”
萧凰与她郑重点了点头。
萧大将军一诺千金,既是答应了以命为偿,便绝不会反悔。
可就在她转身之际,背后传来一声急唤:“萧凰!”
唤得她心肝狠狠一颤,忍不住酸楚涌上了眼眶。
她转过身去,远远望着那衣角飞扬的一抹青白,暖融融地一笑。
——恍若回到二十年前,她跪在汉京宫家的屏风前,跪在拯救她、养育她、成全她的容玉面前,与她作出延回两世的诀别。
“师娘……”
她唤着她,还如少女时模样,笑得那般明朗,那般昂扬。
“您曾经教我——克忠守义,酬家报国,为天之器,承天之道。
“弟子……做到了。”
话声落尽,她义无反顾转过了身。
只丢下子夜远远站在那里,含着支离破碎的哽咽,喊了一声:“萧姐姐!”
她妄想凭一句只属于她的“萧姐姐”,将她挽留。
萧凰的泪水一下子流出来。
她生怕自己再迟疑,便会忍不住回眸。
一旦回眸,便再也迈不出舍生取义的脚步了。
于是她狠心一咬牙,握住胸口的桃铃吊坠,“啪”一声扯断红丝,舍去了赤狐仙尊的七百年功力。
随后,便是大步上前。
——以一具平凡的血肉之躯,走向等候已久的魔罗鬼王。
苍茫的日色笼罩着平野河川。萧凰就走在这深沉的日色里,一步步迎近魔罗鬼王。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真真切切看清了鬼王的形貌。
比起俊佻的女将军,鬼王的身骨显得有些单薄,甚至连一副杏腮桃脸,都还是死前十七八岁的娇艾模样。
但正是这么一个娇花似的姑娘,承着一身空古绝今的帝王气,敢与天地并肩,敢与日月争辉。
萧凰心里颇有些感慨。
……死在她手底下,着实不枉。
她在她面前站定了,低头看她掌心里燃灼的鬼火,等待那束火焰几时抬起,刺进自己的心窝里来。
然而鬼王久久低垂着眉眼,任斗篷遮住了视线,不知她现下是怎样一副神情,心里头又在寻问着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魔罗依然没有下杀手。
裙角扫过清和的微风,她缓缓转过魂身,眺望无垠的旷野草原。
而后,竟喃喃叙起旧来:“犬戎进贡中原,该是多久的事了?”
萧凰随她一同望向天边。
暖阳照耀着历尽沧桑的一人一鬼,也似照着当年怒马鲜衣出使边关的将门少女,照着风华浊世万里来朝的草原别姬。
萧凰粗略一算,自己原是在十五岁那年奉旨出塞的:“二十……嗯,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了……”魔罗一声长叹。
指掌一松,鬼火便轻飘飘地散去了。
“岁月,可真快呀。”
她说着,脸庞又转回来,斗篷下露出深粹而明亮的杏仁眼,静静地、与萧凰两相凝望。
萧凰心口一震,随后眼前光换影移——闪过幽冥孽海里挣扎悲泣的造恶众生,闪过昏黑宫殿里歌舞戏笑的鲜艳红衣,闪过重重木栅里的一隙云天,闪过鸿雁、浊雨、落叶、飞雪,与那黑幢幢、乱扰扰的人影……
旧时年月如浪华飞逝,待得水落石出时,满眼只见得一片茫茫戈壁。
孤烟落日下一众浩浩人马,两排仪仗均着犬戎的铜甲裘衣,飒飒旗旌护拥着一辆高大华美的辕辐车。
牵牛护车的,是一个剑眉星目的女侍卫。
车厢里,端坐着一位身穿蟒缎裙袍、额垂璎珞飘带的盛装公主。
公主的杏眼里凝固了暮色,遥盼着车马所向、千里之外的汉家宫阙。
萧凰看到了。
——这里,是鬼王的瞬境。
第155章 魔罗(一)
我生于骆驼山下,吐护真河畔,犬戎国的乞颜族部落。
我的父亲是乞颜部族长。早年间,乞颜族人马彪悍,他常年带着族人烧杀劫掠,夺走别族的金银、牛羊、领地,俘虏他们的男女做奴隶。
就连我的母亲雅兰萨穆尔,也是这样来的。她是鞑靼尔部族的公主,却在部族迁徙时遭到乞颜的袭击。她被捉为奴隶,强抢到父亲的帐房里。
……再后来,便有了我。
母亲做了父亲的妃子。但父亲只想着征伐劫掠,身边的女人数不胜数,对我们母女并不怎么关心。
母亲在乞颜部落里委屈了很多年。她没有别的寄托,便把心血都花在了我的身上。她抚育我,教导我,她给我起名木华黎别姬——我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可她身子很弱,在我九岁那年,病重去世了。
临终前,她将我托付给相好的女族人切烈氏。切烈氏也有一个小女儿,那女孩擅长骑射,骁勇善斗,便当成是我的侍卫,陪着我一起长大。
她叫切烈奴兀伦。她总说,要守护我一辈子。
十二三岁时,我和奴兀伦喜欢骑马出去游玩。我们悄悄跟随乞颜族的兵士,目睹他们劫杀别的部落。所过之处遍地是哭声,血染肥了青草,成群结队的野鹫盘旋在长空,十余日不肯散去。
也是从那时起,我心里开始有了思索。
我虽是乞颜族公主,却越来越憎恶这个嗜杀的部族,憎恶我那残忍无道的父王。
我怜悯那些被侵占、被欺凌的小部族,更怜悯那些和我母亲一样的、被当成战利品抢来抢去、饱受□□的女人们。
我想过救她们,但除了与她们衣食,也没有别的救法。
我幻想这茫茫草原上,也能有公道和律法,让部族之间不再弱肉强食,再也没有血腥的混战,再也没有女人们被当成战果,任禽兽一样的男人们予取予夺。
我曾听母亲说过,在那千山万水以南,号称泱泱汉地,礼仪之邦。汉家有汉家的礼法仁义,天下为公,四海升平。
我仰慕汉家儒法。我向往去千里之外的南国,师习汉室的治国安民之道。
我妄想借那礼法仁义,改变这不公的世道。
……
在我十六岁那年,乞颜统并了鞑靼尔、斡难、乃蛮……许许多多旁的部族,对南国则号称犬戎。
草原虽暂得一统,可父王他也已老病加身。外有汉家铁骑严防死守,内有众多部落仇视眈眈——凭兵马纵横了一辈子的他,终究也被兵马压垮了脊梁,帐房里卧了不久,便撒手人寰。
父王死后,由我的长兄即可汗之位。但对犬戎国的内忧外患,他也一时无策。
我向他提议,莫不如向南国奉藩称臣,茶马往来,婚姻为好,如此既能化解外患,又能借汉家的荫庇平定犬戎众族,一举两全。
新可汗与众元老甚以为然,遂修书遣使,备以文马百匹,国珍域宝十车,又应我自行请愿——许我木华黎氏公主入宫为嫔,前与汉室言和。
得夏汉回书之后,我便随进贡的香车文马,一同踏上了朝汉的南程。
那一年,我十七岁。
十七岁,我促成汉戎之盟,盼犬戎再无战乱,盼天下再无不公。
十七岁,我身着犬戎最华贵的嫁衣,坐在命运的辕辐车上,一步步行近向往已久的汉宫。
十七岁,我在碣石关客栈遭遇暗算。卫兵尽遭毒杀,我被路过的恶贼劫入风沙,失去了要守护我一辈子的侍卫奴兀伦。
十七岁,我在汉人的领地——黑村的地窖里醒来。
十七岁,我食不果腹,我衣不蔽体,我双手锁着铁链,我仰头只能望见栅栏的缝隙里,鸿雁,浊雨,落叶,飞雪,消磨着奄奄一息的一方云天……
十八岁……
我十八岁了。
十八岁,我亲历了这世间……千般万般的黑暗与丑恶。
十八岁,我想过许许多多种死去的模样:死在逼仄的、发霉的角落里,死在幼童吐来的唾沫、扔来的石块下,死在村妇的恶骂与殴打下,死在……死在那些禽兽的,反反复复的、粗暴又肮脏的呼吸里……
……
十八岁,我遇见一个傻姑娘。
她把她的饭分给我吃,又捧水来给我喝。
它们喊她“傻妞儿”。
她很善良,很可爱。
……
十九岁。
十九岁,我望见地窖外的它们奔走相告,举手相庆。
夏戎之战结束了。
……犬戎国,灭了。
十九岁的冬天冷极了。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场雪,连下了许多天。
傻妞儿把她的铺盖塞给我。我病得很重,身上痛极了,却还没死。
十九岁,我听到沉重又繁密的马蹄声走进村落,我看到威严雄武的汉家铁骑,又看到它们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我看到为首的那匹高头大马,乘的是意气风发的汉军将领。“他”戴着斑斓恶煞的面具,望不穿是怎样一副五官。
十九岁,我吃下命中最后一顿饭。是一个羊肉包子,馅很满,很香,还是烫手的。
十九岁,我一边吞咽着包子,一边看清了那汉军将领的模样。
——身形很清俊,眉眼很柔美,虽穿着男人一样的甲胄,可眼底那藏不住的悲悯,却像极了一个女人。
临死前的通透告诉我,那就是一个女人,和我一样的女人。
十九岁,我依然抱着活下去的妄想。我哭着乞求她,求她救我出去。
十九岁,我失掉了最后一缕希望。
——她犹豫几番,终是丢下了本来要斩断铁链的匕首,头也不回地……逃远了。
换之走来的,是那些丧尽天良的禽兽。
它们举着火把,循着我的哭喊声,如苍蝇嗅了血一样贪婪涌来。
傻妞儿哭得很大声,可没有人在乎她。
……
十九岁,我死了。
我记不清是怎么死的。手脚好似被打断了,破损的五脏流出来,草绳捆住我的咽喉,我在摇摇晃晃里失去了感识。
……
十九岁,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礼法仁义,改变不了这世道不公。
是汉家,还是犬戎,原来并没有甚么分别。
一样是脏恶丑陋的人心,一样的弱肉强食,一样的党同伐异,一样的苦难在天南地北的群族里轮回重演,一样的……无药可救。
原来人世间,根本没有我向往的“公道”。
这天底下的世道,走到哪里,都是不公的。
可即便死了,我依然心存妄想。
我妄想这人世间遭遇的不公,却能在死后的彼岸,得到应有的判断与伸张。
我不信强食弱肉,不信礼法仁义,便只有相信因果轮回。
可没想到,我又错了。
我爬上万阶奈何,我踏破万里酆都,我跻身亿万万野鬼冤魂,一座一座叩遍十殿阎罗,只求鬼神惩治害死我的黑村,只求一个理所应当的因果。
然而……它们并不在乎。
可笑那善恶诸司,六曹法吏,铁面无私森罗殿,明镜高悬天子堂——却是对我的累牍冤业看也不看,草草一批,即刻画招发落,要我赶快去转世投胎。
如此荒唐的判决,要我怎生能认?我在阎君殿外长跪不起,一遍遍重击登闻鼓,一遍遍诉告我的血海深仇。
可它们只是笑我:“已许你来世投为男身,无灾无难,荣华太平,你还有甚么冤要伸,还有甚么仇要报?”
我断不肯为这歪理退让:“来世怎样,与今世何干?今世的冤,我今世要雪,今世的仇,我今世要报,今世有人面禽兽为非造孽,我便要它们付出血的偿还!”
它们却更不耐烦:“四海五岳,千秋万载,不平之事多如河沙牛毛,倘若个个都要以血偿还,这人间岂不是大乱?更何况人世有尊卑贵贱,六道分天地阴阳,总不能为你一己私仇,伤及千家万户,更不能为你往者之冤,悖逆生死常序。再休为此蜗角执念登堂扰事,否则押你去酆都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数不清是第几次被鬼差逐出阎君殿了。
殿外,我望见一众又一众排不到尽头的亡魂,同我一样放不下前尘执念,同我一样背负着沉冤血仇,同我一样苦苦拜遍阎罗十殿,却只问得一道轻贱至极的因果——
生者的命,重于死者的冤。
阳间的秩序,重于阴间的不平。
唯有舍却前尘,投一个所谓的“好胎”,日复一日重渡那红尘苦海……
才是这阴司地府里,唯一的公道。
这,也是亿万万生灵无一违逆的——
六道轮回。
我被赶出酆都,流落铁围山下,终于才大彻大悟。
汉儒的礼法仁义,救不了这世道不公。
因这天底下的世道,处处皆是不公。
冥界的因果轮回,同样救不了这世道不公。
因这三界六道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公道”。
我想要的“公道”,决不是拿委屈忍让换来的,不是靠礼法仁义教化来的,更不是凭地府阴曹、三界六道施舍来的。
——是要我亲手争来、抢来,牢牢攥在手心里的。
既然冥府无能,便由我为鬼伸张。
既然天道无公,便由我,逆天行道。
第156章 魔罗(二)
既然天道无公,便由我,逆天行道。
可想来容易,做起来却绝非易事。
我要复仇雪恨,我要改天立道,眼下最紧要的,是修为。
没有足够强的修为,又怎能慑服鬼众,开宗立派?
好在我死去时怨气极重,比起寻常的鬼魂,阴煞要强上不少。
回到阳界,我碎开百丈冰河,令汉家精锐全军覆没。
——只是,留下了那个女将军。
我倒想知道,她那样仁慈良善的一个人,却背负着弥天大罪回去,往后余生,她该怎么活。
于是,我用她没能救下我的那柄匕首,救下了她。
刀锋下的那朵彼岸花,就算是还她的谢礼。
谢谢她的羊肉包子。
三千士卒的阳魂,尽被我炼入鬼元。
修为既已大增,我又回到黑村,定要将那些禽兽,一日一日地折磨至死。
这两年我经过的苦楚,必要让他们慢刀碎剐地尝个遍。
可复仇尚未开始,便又有鱼肉送上了刀俎。
呵……
是仙家。
我向来最厌恨,也最瞧不起的,就是仙家。
这些仙家啊,满嘴的苍生道义,却不问这人吃人的苍生里,道义是何等虚伪,又是何等残忍。
它们只知维系这三界六道,只知让人渡苦海,让鬼入轮回,却不知这循环往复的三界六道,早已经黑透了,烂到根了。
既然它们看不透,那我便要让它们看个清楚。
凡是来镇压我的仙家,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神羊獬豸被我抽了筋,黄熊苍狗被我扒了皮,涿水赤鲤仙让我剁成了鱼脍,昆仑渊开明七仙更是被我抽干了血……
我杀掉的仙家越多,吸纳来的修为越是暴增。阴寿只过去一旬,已然收来仙家三百年的功力。
直到最后一个……
哈哈。
是一头红毛九尾的小狐狸。
我最瞧不起仙家。
但这只小狐狸嘛……
还是挺有趣的。
我说她小,她却也并不小。
远远地,我就嗅到了她浓郁的仙灵气。
……至少五百年以上的修为。
我守在地窖里,坐在一堆仙兽的尸骨上,掌心攥着一团鬼火,等着这一次送上门的,会是怎样一道山珍海味。
桃花飘落,仙身显形。
说来也怪,这地窖本来很是低矮,那小狐仙儿的身材也算高挑,可她端端正正往那儿一站,不知施了什么仙法,这地窖竟也似变得开阔起来。
那是个傍晚,栅栏缝里漏出一道道光棱。我差不多看清那赤狐仙的脸,是沉熟,风雅又温柔的美,有威严亦有慈悲,笼罩在日暮昏光下,活像一尊菩萨。
我杀过那么多仙家,这是唯一一个,让我感到仙道最为纯粹的。
我倒是愣了一下。
……心里涌起强烈的悲与恨。
凭什么我尝遍人间极恶,浑身是淤伤、污泥与鲜血,她却像一尊圣洁的神祇,站在不染烟火的神龛上,向我投来怜悯的目光?
凭什么这些愚蠢的卫道仙家,永远置身于三界五行的崖岸上。凭什么我辈恶鬼,却只配在肮脏卑贱的轮回海里挣扎?
我寒着目光,从阴影下走来。
我不想比她逊色,魂魄便幻化成才出宫时,最尊华绮丽的模样。
她看到我,却也愣了一愣。
大抵是想不到,杀害这么多仙家的大凶之物,会是一位琼枝玉叶的异国公主。
她微微叹了口气,红袖一抬,指缝里悬下一颗桃核雕制的铃铛,阴风里“泠泠”地响。
她说:“我可以渡化你。”
渡化?
她神色倒是诚恳,只可惜在我听来,不过又是仙家伪善的陈词滥调。
我不屑与她多言。
魂魄穿梭成一道玄魅,携曼陀飞花袭向她面门!
然而,我低估了她。
和那些仙家不一样,狐狸的功力太强了。
我指尖的鬼火尚未探去,她的身影已是消逝无踪。
我心下一惊,便听四面“咯吱咯吱”的土石崩裂之声,地窖里竟生出盘根错节的桃树林来。
满壁红桃摇落,浓厚的仙气压得我魂身颤栗,鬼元一阵一阵地抽痛。
我于惊怒里回头,望见半处在桃荫下的她,红裙拂地,袖手在背,话声轻淡而有力:“我可以渡化你。”
同样一句话,却是多了一丝冷峻,少了一丝慈悲。
哈。
正如我低估了她一样,她也低估了我。
她以为“渡化”是对恶鬼的恩赐,可对于我,却是羞辱。
我冷冷一笑,释出已炼成冥息的三百年修为,深红的曼陀花盛放在暖红的桃英间。
——鬼元一凝,又一次奔她杀去!
她蹙着眉尖,双手依然背在身后,随着我一记记杀招滑步移形,那火红的尾巴跟着飘逸裙角一摆一摆的——倒是有几分可爱。
她身法极是轻盈,鬼火连她一根狐狸毛都沾不着。我越杀越急躁,更放出数十道尖利的花藤,紧跟她的身影左右围攻。一时处处是风急木摧,花扬火逝,一间低矮的地窖,竟似被仙气与冥息撕裂了方圆,幻变如沙场一般开阔。
攻到最近处时,我能闻到她鼻息里清冽的桃香,还看清了她的眉心里,画有一弯弦月。
我将掌心的鬼火攥成利刃,尽全力刺向那张威严又慈悲的脸。
——却是刺了个空。
“嚓”地一声,鬼火没入土墙中,桃瓣混着尘烟四散开来。
我还来不及弄清战况,魂身各处都迸出吃紧的刺痛,往身下一瞥,竟是缠满一道道横七竖八的红丝,也不知是几时布下的陷阱。
“嗡……”
红丝的劲儿往后扯去,我不得已被扯弯了颈项,半分也动弹不得。
随后,便是一根细细凉凉的桃枝,轻轻抵在我的后颈处。
那是狐狸的绝式——三寸红。
桃枝一刺,再凶的厉鬼也当魂飞魄散。
那时的我见识不多,并不知狐狸使的是什么招数。但后颈心的刺痛令我魂魄生凛,我很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离湮灭就在这分寸之间。
三寸红在虚实间探了一探。小狐狸的声音,从我耳畔传来。
“我可以渡化你。”
她还是那句话,却比上一次更冷峻了。
“这是最后一遍。”
她以为我会畏惧,可我却笑得风轻云淡。
生前经历过十八重地狱的人,又怎会怕什么魂飞魄散?
她不知我为何要笑,紧了紧三寸红,又说:“你可以弃了怨念,到酆都城去转生。也可以随我去修仙,济世救人,守护社稷苍生。”
我笑得更悲凉了。
“渡化我……”
“你怎么今日才想着渡化我呢。”
她默了默,似在思索我话里何意。
我魂身颤了颤,颈间裂开一道深痕——是我被那群畜生吊在树上时,勒断了的。
死前的骨肉早已分离了,我便身形不动,也能轻易地转过脸来,笑吟吟望着近处的小狐狸。
我能看到,她金黄的瞳仁里惊起一丝波澜。
“当我在雪夜里冻着,饿着,被那群畜生拖出来,殴打到活活痛死,又被吊在树上示众时……
“你在哪里?”
边说着,我身上的轻绸蟒缎边凋零下去,变成不足蔽体的脏衣烂衫。
裸露的肌肤上,也爬满了触目惊心的青紫与血痕。
“当我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整整两年,被唾骂,被凌虐,被奸辱,日复一日地生不如死时……
“你在哪里!
“当我在出嫁路上被恶贼掳入山村,当那烽火绵延烧遍汉戎边界,当乞颜族的铁蹄染红吐护真河畔的草原时——
“你又在哪里!”
“在我生而为人的十九年里,我不曾有一次见过你。
“怎么我做鬼才十余日,你竟好心来渡化我了?”
她稳如磐石的手腕被我质问得一抖。
三寸红也在不知不觉间收回了寸许。
瞳目里,是千年修为也遮不去的惊惶。
而我,步步紧逼。
“说什么济世救人,守护社稷苍生……”
“你敢不敢走到那地窖外面,敢不敢睁开眼瞧一瞧——
“你济的是什么世,救的是什么人,社稷是什么社稷,苍生又是什么苍生!
“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看一看我的生前死后,你敢看吗?
“你敢吗!”
她那双澄露一样的眼眸,始终在与我对视。
无论她敢不敢看,她都已经看了。
我敢确信,哪怕是玉皇上帝,如来尊者,也不可能从我的瞬境里平心静气地走出来。
更何况,是这个区区千年修为的红毛小狐狸。
这一次,我没有低估她。
她的脸色变了,变得很是惨白。
不晓得是惊骇,是怜悯,还是坚守了千百年的道义在动摇。
然而她不知道——
一条滴着火舌的花藤正从她身后缓缓升起,悄无声息地靠近。
愧疚啊,仁慈啊……
往往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命门。
小狐狸。
……我们该告别了。
我暗把指尖一扣,花藤直奔她的背心刺下来!
小狐狸也不傻。
刺透骨肉的阴气,她不可能毫无预知。
可惜啊,那花藤离得太近,她便想躲也躲不开了。索性她也不再躲,却从指尖弹出三寸红的花枝,刹那间已逼近我的心口——
鬼火与桃枝,就在同一时刺穿了,她的胸口与我的心魂。
第157章 魔罗(三)
光灭了,风哑了,鲜红的血与暗红的血交织着溅开,曼陀与桃花同时萎落,我和她也同时倒在地上。
三尺远外,我听见她的喘息和我一样,此一高,彼一伏,虚弱又凌乱。
她的鲜血是烫的,我的尸血是冷的。血与血从两边漫到一处,冰冷与滚烫凝成了天渊。
魂魄深处的剧痛告诉我,那一枝三寸红就嵌在我的心脉旁。哪怕只是微微一动,都有可能害我魂消破灭。
心魄被压制着,我还剩仅存的一点力气,但我来不及用它拔出那三寸红。
因为我偏过脑袋,看到小狐狸也在看着我。
方才那鬼火正击她要害,她脸色很是难过,但依然不失慈悲与威严。
鬓边的狐狸耳朵还因疼痛一颤一颤的,可爱得很呢。
狐狸虽可爱,但她毕竟是仙家,还是顶厉害的仙家,我留她不得。
我耗用奄奄一息的鬼元,动了动指尖,狐狸胸口那束鬼火跳了跳,往血肉里刺得更深了。
她的眉头皱的更痛苦了。
我略微宽了心,凝聚鬼息,抬手想拔出心脉下的桃木刺。
可手才抬起一半,心魂就狠狠一抽搐,痛得我差点散了神识。
那一枚三寸红,竟也往我的魂魄深处钻去。
我不由得又瘫倒下来,余光里是她坚毅的眉眼,每一丝眼波都是绝不退让。
……好狠一只狐狸。
我只能纹丝不动躺在那儿,边用一缕残息苦苦撑着鬼元,边隔空制着她胸口的鬼火,死不放松。
她亦然。
……
我和她就这样僵持着,躺了很久。
我们谁也不让谁,只因都明白,先退缩的那一个,必定是死路一条。
大不了,就拼个玉石俱焚。
栅栏下方,我能看到她脸上的光泽,渐从昏黄的日光,移换成清冷的月华。
寒夜的露水从栅栏滴下来,打湿她毛绒绒的红耳朵,也打在她秀气的眼角,沿着脸颊缓缓滑入泥土。
可惜了。
我心里一声叹。
想我苟活那两年里,这露水是拿来喝的。
……
渐渐地,连月华也暗了下去。
再过不久,就该是黎明了。
我和她彻底耗光了气力,心口的伤处都已麻木,也无力再致彼此于死地。
地窖里安寂了许久,她先开口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怅然一笑。
我的抱负,从未与旁人讲起。
可这只棋逢对手的小狐狸,我欣赏她。
虽然她是仙家,但我愿认她做个知己。
我向她敞开心扉:“我想为鬼伸张,替鬼行道,改变这三界不公。”
她惊讶了好一会儿:“你很不一般。”
我笑笑:“多谢。”
她叹了口气,又把话锋一转:“我要那些人给你磕头赔罪,为你修碑立祠,你愿意和我走吗?”
到头来,她还是宁愿折中。
唉……
毕竟是个仙家啊。
我很久没有开腔,直到第一缕曦辉爬进地窖,洒在她的眉梢。
地窖外,也渐渐多了来往的村民声。
我说:“我们来打个赌罢。”
她默了片刻,问:“赌什么?”
我说:“赌你我的命。”
“你赢了,我也不必去酆都城投胎,自愿灰飞烟灭。
“我赢了,你一身千年功力,就归我了。”
她又问:“怎么赌?”
我说:“他们若真听你的话,向我磕头赔罪,便算你赢了。”
“若不然呢,就算我赢了。”
她沉吟一阵儿。
我淡淡反问:
“你不是要济世救人,守护社稷苍生么?
“那我们就来赌一赌——
“所谓世人,值不值得你去拯救。
“所谓苍生,值不值得你去守护。”
她垂下眼睫,像是打定了主意。想必,不只是与我争个输赢,更是为了确证心中的道义。
“好,我赌。”
话音一落,我的尸血与她的鲜血汇到一处,于尘泥间描出沟壑纵横,一撇一捺镶作山海不移的咒文。
——立天谴为局,拿人心作赌,下生死为注。
天谴咒。
小狐狸是一言九鼎的人。
我松开鬼火,她便勉强坐了起来。
她伸手到重伤的胸口,剜出一颗金灿灿的桃核出来。
——那是她的狐心,是她七百年的修为,是她的赌注。
她将狐心置于血咒中央,仿佛还有什么舍不下的牵挂,眼眶里湿漉漉的。
我以为她抬袖要擦眼泪,可她只是擦去了额头上的弯月。
失去狐心,她剩不下几丝灵力了,身形就从女子化成了赤狐。
随后,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地窖。
我守在阴暗处,目送她离去。
很快,我听见它们将她围住。
我听见她斥责它们的恶行,警告它们向我赔罪,否则必有血光之灾。
而后,我听见久久的寂静。
我听见有男人大骂了一声,骂她是妖怪,危言耸听,蛊惑人心。
我听见它们哄然笑骂,骂我这个犬戎的疯娘们儿阴魂不散,竟还敢来黑村闹事。
我还听见,有人说她的狐皮很漂亮,剥下来卖到城里,肯定值不少银子。
然后……
我听见众人乱跑声、棍棒和石头砸下的声音,还有,欢呼雀跃声。
……有鲜血混着狐毛,从地窖口一滴一滴掉下来。
小狐狸啊……
我赢了。
天谴咒的血痕刚刚凝固。
我收走血咒中央的狐心,囫囵吞入腹中。灵力尽数炼入鬼元,不但伤势飞快弥合,修为也突破了三番。
我想,是时候为鬼立道了。
黑村的那群畜生,就当是为鬼道祭旗了。
我从地窖里飘身而出,看到黄云白日之下,几个顽童正在空地上捉麻雀。它们七手八脚扭断小雀的脖子,然后哈哈大笑。
……对我的临近浑然不觉。
我亮出鬼火利刃,从它们背后斩了下去。
可就在人头落地的一刹那——
由魂魄深处升起凌迟重辟般的震痛。不……比那还要痛,就好像把整个十八重地狱塞进魂魄里的剧痛……
我不知是怎么逃出的村子,嘴里尸血呕个不住,染红了一整条小溪。
痛感耗了我一两个时辰。缓下神来,我才恍然明白……
我让狐狸给耍了。
天谴咒是不得违逆的,她也确是将七百年修为送给了我。
然而在那颗狐心里,又藏了另一条款契。
——不得,伤人害命。
唉,这小狐狸……
想来她虽答应与我作赌,却生怕自己一旦输了,我便拿着她的修为去杀人放火,毁天灭地。
……果然是,狡猾透顶啊。
小狐狸这一招确实凶狠,那天谴咒的镇压重比刀山孽海,可我依然不肯服输。
黑村两年的暗无天日,我不肯服输;阎君殿无数次棒打出门,我不肯服输;多少仙家拿天道轮回恐吓我,我不肯服输;如今区区一个天谴咒,又怎能逼我低头认输?
可这“不得伤人害命”的条契压在我魂魄里,别说逆天行道了,连眼下的血仇都不得偿报。
——我定要寻个法子,解开这阴狠的咒术。
从那以后,我便动身南下,做了孤魂野鬼,游荡在万水千山。
我因怨气太重,隔三差五便会引来仙家。放在此前,我自然不会忌惮,可如今我身上押着天谴咒,一旦还手诛仙,定会惨遭天谴。我只能一路躲躲藏藏,从天南寻到海北,又从黄尘寻到九泉,茫茫孽海也被我踏碎了波澜……
总算是听得一些风声,终于也有了破解之法。
我偷听仙家的谈话,她们说天谴咒是三界最强的咒法,无论结契之人生老病死,这道咒都将永不磨灭。
也就是说,小狐狸的那句“不得伤人害命”,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
但抹不去,不意味着不能改。
毕竟在立咒时,小狐狸留下了一个万不得已的疏失。
所谓天谴咒,是要仙、人、鬼三方共同结契,才算一道完整无缺的契约。
然而我们结的这道契,只有一个仙家,和一个厉鬼。
人的那一方,恰好缺了个空位。
只要在这一处做些手脚,定能将这天谴之罚,从我的魂魄里卸出去。
可这天谴结契,讲求的是一个心甘情愿。这茫茫四海八荒,又去哪儿寻这么一个人呢……
第158章 魔罗(四)
而眼下,我也没有闲暇去找这么个有缘人。
偷听时,我难免让仙家发觉,被淮南神鹿仙追出数百里地,背后又挨了十二根银针。被逼无奈,我只能耗用修为,反杀了那鹿仙。可我也因此触犯天谴咒,又一次被压上十八重业障,压得我躺在地上,唇边呛出的尸血染透了霜草。
我从晌午躺到天昏,天际密密重重聚起乌云,阴冷的雨丝应着闷雷,一滴滴砸在我脸上。
我方才清醒了一些,心想如此暴露在深山老林之中,阴煞血腥气到处弥漫,万一又引来别个仙家,岂不是糟天下之大糕?
于是我强撑着爬起魂身,昏昏悠悠在林中飘荡,难得找见一座塌了半边的野庙。庙里的石像早已斑驳磨损,辨不清是什么牛鬼蛇神。因这破庙常年疏风漏雨,神像都长出了大片的青苔。
我栖身在那座无名无号的神像里,魂魄里是苦痛交织,寒火熬煎,身外是苔尘肮脏,风雨晦暗……偏就在这时,破庙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我昏沉沉地以为,定又是哪一路的仙家来追杀我了。
以我虚弱的天谴之身,此刻便是一只老鼠过来了,也能轻易置我于死地。
朦朦胧胧间,我竟是苦笑了出来。
电闪波逝般,我想起自己生前死后的一辈子……
干戈啊,马鞍啊,婚车啊,地窖啊,雨啊,雪啊,青紫啊,血痕啊,孽海啊,奈何啊……
仿佛这一辈子,都像在狭窄漆黑的砖墙里,拼命地长啊,长啊……想长到那遥不可及的缝隙之外,想看看黑色之上,还有没有别的色采。
可如今,我怕是没有力气了。
难道这短短二十年生死,都要终结在无止境的黑暗里了么……
我终归,是要输了么……
昏惫里,我望见一道人影,从庙门口走了进来。
——竟是一道,极鲜艳的大红色。
红得我这久处黑夜的眼眸,隐隐有些刺痛。
红得我那枯死已久的心魂,狠狠一阵恍惚。
……我一度以为,鬼也会发梦呢。
借着石像的俯视,我渐渐看清了那大红的模样。
刹那间,凝住了万缕千丝的风雨。
她……
好美啊。
明明那大红的衣裳湿了雨,又染了尘埃……
明明那青春的眉眼沾了劳碌,又惹了霜华……
可唇角那一抹天然的笑意,衬着她一身倾城绝色,那么的璀璨,那么的炽热……
那么的,自由。
愣着愣着,我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来到了石像脚下。
我才开始好奇,这样一个绝色佳人,为什么会孑然一身,出现在深山破庙里。
然后,我便看她的手摸到腰间,摘下一串玉石锒铛的吊坠儿来。
吊坠的那一端,是一枚雪白描红的蚌壳。
我感到那枚蚌壳里,藏着一缕缕沉睡的魂息。
——那是,另一个女人的三魂七魄。
接着,我看到她用掌心含着那枚蚌壳,那副深情,犹如在紧拥她的至爱。
她抬起头,青丝被雨丝浇润了几缕。只见这破庙四处漏瓦,找不出一处是干燥的。
——唯独在我这石像的脚下,有那么一块不大不小的空缺,还不曾被雨淋湿。
她找见这一处,便托着那枚蚌壳,轻轻放置在石像空缺处,又垫了一层柔软的干草。
这样……那女人的魂魄,便不会被风雨惊扰了。
而她自己,则在石像的角落坐下来,守着那蚌壳里的魂魄,安安静静地淋着雨。
闭了会儿眼睛,她却又睁开了,对着那蚌壳撒娇:“夫人,我睡不着。”
她一个大活人哪里知道,蚌壳里的魂魄早不知昏了几个月,怎么可能听得见她的说话。
可她却笑笑,自顾自说:“我就知道,你也睡不着。”
她仰头张望破瓦里的夜空,喃喃道:“睡不着,我给你背四书五经罢。”
说着,她真开始背起了经文:“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
背着背着,她的眼皮子渐渐沉下去,话声越来越含糊,也就不知不觉睡熟了。
风雨小了一点,但还没有停。
我的功力终于恢复了些。悄悄变出一束束彼岸花丝,缠在石像的手臂上,伸展出一片伞荫来。
不大不小,五尺方圆,正好遮够了她的睡姿。
庙外的残雨滴滴答答,传来几声渺远的蛙鸣。
一夜逝尽。
她守护着那个女人。
我守护着她。
我还想守护她。
不止那一个晚上。
天一亮,她又上路了。
我默默跟着她一路,披星戴月,涉水跋山。
暑天我为她遮阳,寒天我为她挡风,雨天我总把阴云一推再推,等她躲好了才落下,山林里遇上豺狼虎豹,我都把它们吓得远远的。
隔三差五,会有追兵杀来。我不好伤人害命,便用小伎俩蒙了他们的眼睛。明明她就站在大道上,他们却像瞎了一样,怎么也找不见她。
她去寺庙里问还魂之法。那些和尚见我跟着,都吓得不敢接待,还警告她,她身后有恶鬼。
他们这样说,她居然生气了。
她骂说臭秃驴,那才不是什么恶鬼,她是姑奶奶的老婆。
她说……我是她的老婆。
荒山夜宿时,她会自顾自说上很久的话。
她说,我们要去到大草原上,牧马放羊,捉鱼射兔,共此余生。她想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她问,你都听见了罢。
——你让这香火的白烟转上三圈,就算答应我咯。
……好啊。
我答应你了。
我魂隐在角落里,远远勾着那香上的白烟,颤颤悠悠地转了三圈。
她笑了。
我也笑了。
我自知,我对她入了迷。
甚至于全然忘了,她口中的“你”永远只是她的夫人,她口中的“我们”永远不是我们。
甚至于差点忘了,这个女人,恰恰是帮我破解天谴咒的不二人选。
她无畏,她偏执,她的心念无与伦比的强大。
最重要的是,她有执念,有所求。
而她唯一贪求的,不过是复活她的夫人罢了。
对我这般修为千年的厉鬼,自然算不得什么难事。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可能不明白。
可我……可我……
我只是不敢多想。
假如我当真和她做了交易,假如她的夫人当真活转了来……
那我呢。
我还算什么东西呢。
……
不成。
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当我再一次嗅到方圆百里内的仙家气息时,我才惊醒过来,天谴咒的事不能再拖了。
我是立志逆天行道的鬼王,又岂能为情所耽,优柔寡断?
那天,我击退了追杀她的天器府弟子,引着她梦里离魂,堕入无量宫里。
那是我第一次,端端正正地直视她。
……再狂妄的壮志雄心,也抵不住这一瞥娇怯的秋水盈盈。
她问我,你是菩萨么?
我本应回她“是”或“不是”,可我顿了一顿,改说道:“我是恶鬼,也是神明。”
我想知那一句“恶鬼”,能不能让她认出我,能不能勾起她些许忆念——曾经信誓旦旦说下的“她不是恶鬼,她是我的老婆”。
很显然,她没有。
她早不记得随口说出的“恶鬼老婆”了。
她只是重重跪在我面前,以我早已能想见的哀切,乞求我——救救她的夫人。
心坎里酸涩了一刹,我生生以冷峻来自欺欺人。
我竟想看看,她究竟有多爱她的夫人,究竟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第159章 魔罗(五)
我竟想看看,她究竟有多爱她的夫人,究竟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
我问她:“她肉身早已腐坏,只能借腹生胎,即便活转来也是小婴儿,你等得起?”
她不假思索:“我等得起。”
我心头刺了一下。
什么样的情意,能经得起十五年、二十年的沧海桑田?
我不信。
我咬咬牙,更厉声说:“我要你熬过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熬不过便是析身殒命,魄散魂飞,你可情愿?”
她又一次不假思索:“情愿。”
情愿?
呵。
我还是不信。
我又问:“我要你炼成无间厉鬼,听我差遣号令,永生永世不入轮回,你可情愿?”
她依然不假思索:“情愿。”
我心里闷闷的,拧着痛。
狠了狠心,我变本加厉为难她:“我要你立下毒誓,一旦她回阳转生,从此与她一绝两宽,永不相见,你可情愿?”
这一遭,她终于愣了一下。
世间相爱的眷侣成千上万,却有哪个愿以生生不见,许她世世平安。
可她也只是愣了一小会儿,便又以义无反顾的气魄,磕下头去:“我情愿。”
……疼。
窝心的疼。
但我转以冷笑来安慰自己:“她信口许诺,自然容易。但真要修炼九九八十一重无间,就凭她这身细皮嫩肉,能熬过一重不能?”
边想着,我边收走了蚌壳里的魂魄,又释放出独缺一角的天谴咒印,让她画押。
契上写得明白,她堕为鬼士任我差遣,我帮她夫人回阳转生。
至于小狐狸的那句“不得伤人害命”,就转押在她夫人身上。
转生前的杀孽和命债嘛,也当由她夫人来还了。
……
很快,她滴血画了押。
补足了最后一角。
——天谴契成。
随天谴咒一并起效的,是她指尖的无间诀刺青。
顷刻间,从指骨直漫上太阳穴。
那一袭红衣迎风拂落,好似她一身比柳絮还脆弱的玉骨冰肌,却生生在肩头压了一座昆仑山,连强烈的痛苦都被山石无情封固,一丝也泻不出来。
这般粉身碎骨,连鬼魂都受不住,更莫说她是个大活人,以一身实实在在的皮肉骨血,抵受最真真切切的凌迟之痛。
痛在她身上。
亦在我心里。
我抬了抬手,想中断她的修炼。
可我又忍了下去。
——我要听她亲自喊停,我要看着她亲自放弃,我想要她亲口承认,她对她夫人的爱,抵不过这无间诀的碎骨粉身。
可她偏偏没有。
就这么熬过了……第一重粉身碎骨。
而后,便是第二重,第三重,第四重……
一重翻一重,重重比天渊。
我的手几度抬起又放下,掌心的鬼火几度燃了又熄,嘴边的“够了”几度欲言又止……
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
看着她□□,她怒骂,她痛哭,她惨叫,她死去又醒来,醒来又死去……
却是由始至终,从没出口过一个“停”字。
再醒来时,她已从娇皮嫩肉的一色佳人,修炼成道行可怖的无间厉鬼。
睁开眼时,她竟不问自己浑身剧痛,更不问自己是死是活。
第一句话仍是:“夫人她活转了么?”
我声音哑着,冷冷一哼:“还没有。”
她有气无力追问:“那……还要我怎样做?”
我落了默。
……竟已是黔驴技穷。
良久,我开口说:“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我带她遁入幽冥,来到玄州黑村的生门前。
“全杀掉?”
她冲我眨狐狸眼。
在她面前,我从不露魂貌,只是角落里一束会言声的鬼火。
“全杀掉。”我冰冷作答,“除了那个傻姑娘。”
“杀光了,我便送她回阳。”
至于黑村发生过什么,我并没有多说,只寥寥说他们“欠了债”。
一来我不想显露生前的过往,二来我心里仍抱妄想,哪怕她对夫人的爱越过了九九八十一重无间,或许却越不过,所谓“滥杀无辜”的人伦底线。
可我又一次看错了她。
她笑嘻嘻的极是平静,掌心将鬼火化出一道利刃,便优哉游哉往生门走去。
饶以我“逆天行道”之志,也不禁愕然。
想来在她夫人面前,哪怕是天底下亿万生灵落在她手里,也轻贱如草芥一般。
……果然,是个千真万确的疯子啊。
她走出两步,忽地又停下了,转过头来瞧我。
我还道她忍不下心要反悔,寒声问:“怎么?”
她的红唇勾成个弧,美得人心惊胆颤。
“鬼王大人。”她娇声唤我,“我帮你这么大的忙,让我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不过分罢?”
我魂心蓦然一沉。
接着,竟是寻不出来由的刺痛……与慌张。
一时间,我也想不清自己为何会这样。
“放肆!”我以怒喝作掩饰。
“敢问本王求取,你还有没有尊卑!”
“好嘛,好嘛。”她看我动怒,也就失望地撇了撇唇,“我不看就是了。”
一袭鲜红背过身去,消失在生门外。
而我仍轻喘着,心有余悸。
相隔一道生门,我听见黑村里鬼火呼啸,血雨瓢泼,人与人的惨叫起伏在一起,始终未有片刻的间断。
……等了这么久,我终于等到血债血偿。
可如今,我却无心欣赏。
心里反反覆覆的,就只有那一弯浅笑,还有那句“想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
庐山真面目……
我还有什么庐山真面目?
“哧……”一团鬼火被我攥成了粉碎。
我极力掐断心烦意乱,一遍遍告诫自己:我已坐拥仙家的千年功力,我已挣脱天谴咒的网罗,我已申冤雪耻,大仇得报。如今的我翻手遮天,创下鬼道霸业指日可待……
我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
无论如何,我赢了。
对天对地,对人对仙,我都是赢了。
渐渐地,我平复了心境。
——依着天谴咒的约定,该送那个女人回阳了。
我拿出那女人沉睡的生魂。因在孕魂蚌里贮存的缘故,她前世的记忆凝化成了一颗夜明珠。
我将法力一催,那夜明珠散出熠熠清光,光芒融化似流沙一般,一点点涌向轮回之门。
可就在同一时。
……我怔住了。
那女人一生一世的所历所经,都明晃晃地摇曳在我眼前。
从久远的旧岁起始,我看到年幼的她掀开她的红纱,对她说:“我现在就娶了你。”
我看到多年以后,她用玉如意揭开她的红纱,听到她含笑说:“你我皆为女子,夫人又何故脸红?”
我看到她们悠长浓烈的一朝一夕,看到她一声声“夫人”、“夫人”围着她转,看到她更衣时故意露给她看的色相,看到她渗血的指尖轻吻她的唇舌,看到她在屏风后听着她的不堪入耳,指尖不觉掐着雪白的肌肤,留下羞惶无措的抓痕……
我看到盛夏的书房里,她与她的三从四德……
我看到荷塘曲池畔,她紧紧咬在皓齿间,因快活而撞碎的玉手镯……
我看到她亲口喂到她舌尖的桂花酒酿圆子汤,看到她一声声极力压抑的甜之又甜……
我看到那件灼人眼的金缕绣鸳鸯的抹胸,看到她一次次拽下去,她又一次次拉上来,看到她紧贴她的耳畔,沙哑的喘息一遍遍重复着:“花不二,你是我的……”
……
疼。
钻心入骨的疼。
我豁然大悟。
——那寻不出来由的刺痛与慌张,究竟来自何处。
在她的记忆里,满是她与她的巫楚之乐……
而我的记忆里,却满是黑村地窖里的暗无天日,是那些禽兽对我肆无忌惮的污辱,践踏,折磨……
她与她相爱至深的佐证,却是我永生永世都不敢再碰的禁区。
我不敢想望云雨,我不敢触碰人身,我甚至不敢从鬼火中显形,露出我的“庐山真面目”……
鬼的形貌,往往受制于鬼的执念与心魔。
可是,可是我的心魔呢……
难道我要以执念中最丑陋的模样,以一个满身脏污,遍体鳞伤的疯女人的模样……
向她,表达我的爱意么。
我要怎么爱她?
我拿什么来爱她。
我拿什么来爱你啊……
……
我一时失了神智,颤抖着抬起手,托住那颗刺眼的夜明珠。
——做出了我生前死后,最自私、最卑鄙的一个决定。
我偷去她对她所有的忆念,只留些许不堪启齿的碎片,随同那一缕干净清白的三魂七魄,送入了轮回之门。
我要她永远地忘记她,爱上别人;我要她和她,永世不得相见。
然而,当我将要藏起那颗夜明珠时。
我看到自己的手臂上,烙有几道蜈蚣似的伤疤,除却污秽,便是血痕。
我骇了一大跳,慌慌张张遮了衣裳,一路飘过很远,很远……直飘到孽海岸上。
我跪在起起落落的潮汐里,捞起一把又一把清水,一遍遍濯洗耻辱的印迹。
可无论怎么洗,怎么洗……
污血越洗越多,疤痕越洗越深……
就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
我垂下脸庞,泪珠一颗颗打在手背上,又被滂沱的浪花卷得无迹可寻。
……我不得不认命。
曾经在我的命途里,没有“认输”二字。
我赢过人世的险恶,我赢过冥府的不公,我赢过仙家的虚伪,我赢过天道轮回……
可唯独在她和她的夫人面前。
我输了。
输得很彻底,很可怜。
第160章 红白(一)
“沙……沙……”
一只青白相间的蝴蝶穿过火红盛放的桃林,前方陡变开阔,是一望无涯的彼岸花田。
蝴蝶振了振翅,轻轻落在花田里沉睡的女人鼻尖。
萧凰被这小蝴蝶扰醒了神。她眨了眨凤眼,指尖托着那枚蝴蝶,缓缓坐起身来,胸口系的桃铃“泠泠”晃了晃。
环顾左边的桃林,右边的花海,她神色平静。
这地方,她并不陌生。
自从出马赤狐仙,她也开拓了自己的灵识梦境。每夜入眠,便在此打坐修炼。
只是有点意外,这彼岸花是几时种满了灵识的。
她凝了凝神,看清远处的花丛里,立着一俊俏的人影。
杏眼桃腮,秀气里透着威严。
莲紫的裙角扫过花丝,清风里“窣窣”地响。
萧凰正想招手问候她,仔细看却才觉出,她目光所注之处并不是自己。
而是,在自己背后。
她应着她的视线转过身去,望见那片暖意盎然的桃林间,站着一白衣红裳的女子。
澹雅,清隽,慈悲。
两鬓的狐狸耳朵同她的眉眼一样舒展着,身后那团尾巴在风里摇晃。
萧凰微微一愣。
虽看得那女子面容陌生,但还是很容易猜出她是谁。
欢喜间,她有点不敢相信:“赤狐仙尊回来了?”
一晌间,鬼王先发话了。
“小狐狸。”她笑语深沉,“我赢了。”
顿了一顿,她看一眼萧凰,又将目光转回:“你也赢了。”
赤狐也笑了。
笑里是恩仇尽泯的宁静,是心愿了结的释然。
远远地,她朝魔罗点了一下头:“水远山长。”
魔罗亦向她行礼:“后会有期。”
言罢,魂影消散在彼岸花海里。
送走了鬼王,赤狐才向萧凰走来。
萧凰忙敛衣下拜:“弟子见过仙尊。”
但还不及跪下,便被赤狐托住了手肘,身躯也随之站直了。
两人的身姿差不多高,萧凰望着那双看尽千载沧桑的兽瞳,只需平视。
“萧凰。”赤狐笑意诚挚,“谢谢你。”
“不敢当。”萧凰回道,“我既拜入仙尊门下,这是我义内之事。”
两人说着,那只青白的蝴蝶翩翩飞来,点在赤狐肩头。
赤狐默了一瞬,又另说起道:“二十年前,我也曾想不明白。”
“仙道鬼道,究竟孰是孰非,孰善孰恶,又该孰胜孰败,孰存孰亡。
“而今,我才明白了。
“譬如天与地,如何论以是非?譬如日与月,如何断以善恶?
“有天有地,有日有月,有明有暗,有暑有寒,有高山大川,亦有沙砾尘埃,有众生里的每一个——无论是人,是鬼,是仙,追逐着千千万万般的欲求与执念……
“这世间,才算是完整的。”
听她提及“执念”,萧凰不免好奇:“仙尊,你也有执念么?”
赤狐顿了片刻,眉梢添了一笔柔情:“我还有件事求你。”
萧凰忙道:“弟子在所不辞。”
赤狐叹了口气:“虽托你们和解的福,我找回了魂魄,但要重塑肉身,还另需些时日。”
萧凰一愣:“那弟子……”
赤狐水盈盈一眨眼:“借你身子一用。”
白驹客栈。
火急火燎的脚步声直奔前堂。
“哗——”珠帘七零八落地掀开,温苓又喜又急探出半个脑袋:“她醒了!”
“咣啷——”子夜猛一起身,手边的茶盏都带翻在地。她哪里顾得上收拾,纵起轻功直飞上二层楼梯。
转角冲进门,她便看到萧凰站在床帐前。
只是,有点异样。
她鬓边长出狐狸耳朵,身后簇拥着狐狸尾巴,瞳仁里也是金黄色的。
一见到子夜,她的眼底瞬间就涌起了水光。
唇角轻柔颤了颤,她用子夜从未听过的嗓音,开了腔。
“素素,我好想你。”
子夜还来不及询问是怎么回事,灵识里的白狐立刻占身夺舍,白绒绒的耳朵和尾巴随她的箭步扑了上去。
她深深陷进她怀里,彼此的臂弯越抱越紧,越抱越紧……
似要将这二十年撕心裂肺的思念,都从一个拥抱里讨还回来。
随泪水一并潸然滑落的,是一声恍惚了岁月的哽咽。
“阿夭……
“你怎么才回来啊……”
孽海,危崖。
“咝……”
小满站在悬崖边上,紧皱眉头捂着后肩,疼得一阵阵儿倒吸冷气。
虽然天人鬼三道签契言和了,但她私自放走十四霜的罪行也漏了馅。鬼道纪律严明,哪怕看在言和的份儿上宽大处置,还是结结实实打了她三十记无量鞭。
疼归疼,但她到底欣慰地松了口气。
……至少,十四霜还算安然无恙。
海崖上等了好一会儿,那一身嫣红才姗姗来迟。
“小满。”花不二慢吞吞飘下来,“你喊我?”
“花师父。”小满生怕她跑了似的,一把拽住她衣袖,指了指崖后方那丛彼岸花:“你快去,大人点名叫你。”
“我不去!”花不二脸色大变,转头就脚底抹油,还骂嚷嚷道:“小王八球子,说好喊我来干那事,怎么把我往虎口里骗!”
“我哪骗你了,花师父,是大人喊你干那事……”小满强忍着笑,连拉带搡给她带退了七八步,后面那彼岸花也悄悄迎上来,往她足踝上一绕,倏一下将她拖进了花丛里。
“哎呀?”
花不二一个满不情愿的踉跄,魂身已置于一片朦胧的幽暗中。
她苦着一张瓜子脸,眼珠子贼兮兮一转,往四面八方瞟去。
这一张望,脸上的神情慢慢僵住了。
打翻了油酱铺似的,尝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这儿,原是无量宫里的那座帘帐。
只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帐子里的地界拓得极是宽敞。
帐里的陈设布置,修成一座毡房的样式。
四周的床柜椅榻一应俱全,顶头开了天窗,窗下头便是火撑子和炊具,铁锅里还冉冉涌出咸香味儿的白雾。
而她最不想见的魔罗大人,已换上一身犬戎姑娘的绣袍,娴静地站在铁锅旁,舀起一碗滚热的奶茶。
——正和草原上不忍相忆的故景,一模一样。
花不二低头抿唇,心里酸答答的。
纠结了一会儿,她实在受不住姑娘家柔软的目光,只得结结巴巴叫了声:“大……大人。”
一声小心翼翼的“大人”,仿佛浇下一瓢寒水,令魔罗微弯的眼角褪了些颜色。
手里的勺子漫不经心往碗里点了几滴残奶,她低声道:“又没有旁人,何必这样生疏。”
说着,她搁下勺子,向她捧起那一碗热奶茶。
姜黄色的奶汁漾出一圈圈涟漪,似在不安,似在祈盼——
祈盼着,她能再唤她一声“蛮蛮”。
祈盼着,她能拾起曾经亲口许下的承诺:“岁岁年年,直到魂飞魄散。”
花不二的目光几番闪烁。
……终究是很薄情地,从银碗上移开了。
手指尖拧着艳色的衣角,几次想抬起,几次又懦弱地放下。
曾经一天能喊个八百遍的“蛮蛮”,却在她恨了十八年的老妖婆面前,犹如喉咙里敲了颗钉子,憋死了也吐不出来。
奶茶的涟漪一点点淡了,雾也一点点散了。
魔罗眼里的光也一点点地熄下去。
……从怯生生的祈盼,变成了自嘲多情的冷笑。
花不二暗自咬了咬牙。
——她是鬼王,我是鬼士。接了这碗奶茶,就当给她个面子罢了。
于是她抬起手,想去接那碗茶。
可魔罗的目色忽转狠厉,劈手一摔碗,滚热的奶汁狼藉一地。
花不二吓了一跳:“大大……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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