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无间(二)

    “咳咳……咳……”

    萧凰掩住口鼻,泪雨随着咳嗽声凋零而下。

    十八年……

    那煎熬了她整整十八年的心魔啊……

    为什么。

    ……至今才明白呢。

    为什么自己当初才选上天器府七曜,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将,竟被委以接应犬戎公主的重任。

    为什么客栈外流落有犬戎饲喂的良马,为什么客栈里的地砖洒满了血水,为什么那个犬戎女侍卫会是那样的狂怒,又是那样的绝望……

    为什么接应失败,回到羲和峰后,师父对那些个疑点只字不提,反而引导自己“犬戎窥我中原,狼心未改”,当“长驱北上,一举覆灭之”。

    无论是看守藏库、送出十四霜的陈奕师兄,还是惨遭血洗的长留谢氏、流落江湖的幼女遗孤,无论是功名赫赫、却又罪孽累累的她自己,还是那位困于黑村、被刁民折虐至死的木华黎氏公主……

    还有那场夏戎之战里,万万千千葬身沙场的兵卒,饱受荼毒的黎民百姓……

    她们,每一个人……

    ——全都是宫世遗的棋子啊。

    天器府,天器府……

    究竟,何为天器。

    ……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天器”。

    只有高大辉煌的黄金台下,触目惊心的森森白骨。

    只有成王败寇血腥逐鹿的铁蹄之下,一只只苦苦哀号的蝼蚁啊。

    萧凰的泪水流个不住。

    心里空荡荡的。是释怀么?是迷茫吗?是沉痛吗?是绝望吗?……

    她不知道。

    ……

    看到萧姐姐失魂落魄,子夜连忙坐得更近些,一边温柔揽住她的腰,一边拿帕子拭去她的眼泪。

    宫颜凝望着这一世的“娘亲”,竟在外人面前毫不避讳对情人的爱怜,不免由衷一叹。

    倘若她的娘亲,能有这小姑娘一半的无畏与坦荡……

    她和她深爱的花姨娘,也不该是那样的结局了罢。

    “施主。”宫颜轻声问询,“你还好么?”

    萧凰的呼吸沉稳了些:“对不住,见笑了。”

    她握住子夜的手,与那对儿瑞凤眼深情一望。

    “小师太,我还想请问——”萧凰转过脸来,“师娘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宫颜垂下眼睫,转了转指尖的念珠。

    我爹可能永远也想不到。

    那时的他武功卓绝,权倾朝野,享不尽荣华富贵,望不穿万代千秋——

    却偏偏在这辈子最鼎盛的关节,栽在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小妾手里。

    雨停了,天色已过晌午。等我灰头泥脸找到我爹时,他正准备骑马下山回汉京去。

    看见我抹着泪跑来,他也吃了一惊。问得是我从宫府偷偷搭车至此,他训斥了车夫一顿,又让赶紧置备雕车骏马,携我一同下山。

    我和爹爹同坐在车上,心里的惊吓也渐渐平定下去。然而半路上,爹爹突然问我:“你刚在天器府,都去了哪里?”

    那一刻,我差点如实说出——“就在你和陈师兄说话的院子里”。可不知怎么,看到爹爹严肃的脸色,我竟有点害怕了。

    他和陈师兄说的话,我压根就听不懂,但我隐约能察知到,他绝不愿意任何一个人听见他们的谈话。

    哪怕,是他向来疼爱的亲生女儿。

    鬼使神差地,我对他撒了个谎:“我……我一直跑来跑去找爹爹,怎么也找不到。”

    爹爹看了我一会儿,眉头微微松下来。他摸了摸我的脑袋,又脱下自己的鹤氅,披在我的身上。

    接下来的路途,他还像往常一样稳重慈和。可我总觉得心里有个什么不可告人的疙瘩,只顾默默缩在鹤氅里,一路无话。

    回到宫府,天已擦黑,我娘都快急死了,差点把地皮都翻出三尺来找我,没想到我竟跟着爹爹从羲和峰回来。

    她本来想罚我,但看在爹爹难得回一趟家,便权且饶了我这一遭。她赶紧喊人烧汤送水,摆酒设饭,为我爹爹接风洗尘。

    我娘待我爹从来是举案齐眉的,那天似比以往还要殷勤许多。爹爹的洗面汤是她亲自端来的,衣裳也是她亲自帮换的,桌上的清酒是她亲自暖的……地下那么多丫鬟媳妇,一个也插不进手去。

    酒饭摆在折梅轩。我在一边儿小桌上,小翠照顾我吃饭。我爹在桌前坐定,我娘便站在他身侧,为他舀上一小碗热腾腾的莼菜羹。

    我爹看着我娘为他盛汤,忽然冒出一句:“你瘦了。”

    我娘手里的瓷勺顿了一下。

    尽管她为我爹忙前忙后,像极了一个贤妻良母,可当我爹爹关切她时,她那不自在的脸色,却像极了一个外人。

    羹盛满了,她双手端到我爹面前。

    我爹接过,又问她:“府里事多,累坏了?”

    我娘低下头:“爷在外建功立业,顾不上家里,我们做内人的辛苦些,也是应该的。”

    我在一旁听着,怎觉得她越是这样体恤我爹,反倒越显得生疏。

    我爹从盘里夹了块肉,送到一边的空碗里,轻轻一拍桌:“吃饭。”

    我娘很矜持地坐下了。她拿起筷子,安安静静吃我爹夹给她的那块肉。

    吃了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屋里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爹先打破了寂静:“凰儿打了胜仗,下个月就回汉京。”

    我娘“嗯”了一声。

    我爹又说:“你眼光不差。”

    我娘淡淡一笑:“能帮爷平天下,就是最好的。”

    没说几句,又是半晌无话。

    到头来,还是我爹挑起了话头:“新来的呢?”

    我娘的筷子停在半空。

    她自然明白,我爹说的是花姨娘。

    我娘的脸色不起波澜,边给我爹夹菜边说:“她今天身子不大舒坦。”

    我爹问:“她人怎么样?”

    “她……”我娘总要应付点什么,“她年纪小,有点调皮贪顽,别的都好。”

    正说到这儿,后房门就传来一串银铃儿似的笑声。

    我娘的眉目一下子变了颜色。

    那一身嫣红色花枝招展地走进屋来,今儿描了精细的妆,绝色更增光彩,恍若天仙下凡。

    花姨娘笑意妩媚,娇滴滴向我爹道了个万福:“宫爷。”

    我爹素以功业为重,并不耽于女色,但撞见扑面而来的惊艳,免不了微微一怔。

    花姨娘低下狐狸眼,分外惹人生怜:“未曾远迎,奴失礼了。”

    我爹回过神来,点了一下头:“坐。”

    花姨娘扭着腰款款上前。丫鬟为她搬来座椅,她却也不嫌拥挤,故意夹在我娘和我爹中间坐下来,将她二人生生隔开了。

    我娘没说什么话,但脸色一直不大安稳。

    她肯定能觉出来,花姨娘今晚太乖顺了,乖顺得异乎寻常,有点骇人。

    花姨娘坐端正了,甩着手绢开始呼喝人:“你们这群不长眼的,宫爷难得来家,就送上这样的薄酒糊弄宫爷?”她支使婵娟:“我才得的那坛子珍珠红呢,还不快快暖上!”

    婵娟很快捧酒上桌,给我爹斟了一杯,又给花姨娘斟了一杯。

    我娘在旁看着,犹豫片刻,拿起一只新杯推将过来:“我也来点。”

    婵娟正要倾下酒壶,花姨娘和我爹却是异口同声拦了下来:“夫人。”

    话音一落,她和他都愣了一下。

    显然,她和他都清楚记得,我娘酒量极浅,沾不得一丁点清圣浊贤。

    这一愣之中,花姨娘先自笑出来,挪走了我娘的杯盏:“夫人没量,怎喝的这样烈酒。我跟爷替你喝。”

    她又托起自己的酒盏,冲我爹笑得很甜:“奴嫁的不巧,没赶上爷在家。难得今日亲香亲香,补个交杯酒好不好?”

    说着,她就去摸我爹的臂膀。

    我爹不是很懂风情的人。花姨娘怎么牵着他,他就怎么照做,于是俩人勾缠着手臂,一同饮干了杯中美酒。

    酒兴这么一点缀,花姨娘言笑更欢了,一边与我爹推杯换盏,一边搂着他说些没正形的话,什么“这金带钩真贵气,衬得爷顶威风”,什么“爷天天在外头只晓得讨贼,也不晓得多讨几个女人”,什么“这半杯酒吃不下了,爷替我吃了嘛”……听得我娘在一旁直紧眉头。她示意小翠带我去旁屋里,可我心里太好奇,又趁人不备溜回来,在后门偷偷地观望。

    我爹为人严肃,花姨娘再怎么擦风撩火,他也只是点头、摇头、沉默、“嗯”、“哦”寥寥几应。但这无孔不入的温柔乡着实难以抵御,我爹原是最讨厌饮酒误事的人,当时竟被花姨娘一杯接一杯地灌,不知不觉那坛酒就见底了。

    我爹酒量一般,那时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当花姨娘又一次斟满了递来时,他抬手挡住,摇了摇头:“不喝了。”

    但花姨娘不打算放过他。她坐到他腿上,搂着他脖子,抚摸他腰腿间挂的佩剑,往他耳边吐酒气:“爷的家伙,一定使得很厉害罢。”

    我爹按住她乱摸的手,许是怕佩剑弹出来伤人,提醒道:“别碰簧扣。”不过花姨娘这话的确厉害,他到底禁不住撩弄,酒盏举到嘴边,又是一饮而尽。

    花姨娘得逞似的一笑,招呼婵娟:“还有一坛呢?今儿我就要陪爷醉生梦死。”

    婵娟马上抱来酒坛,但被我娘拦住了。我娘拽了拽花姨娘的手,低声道:“不能再喝了。”

    第142章 无间(三)

    花姨娘眼波一斜:“夫人这是心疼我呢,还是心疼爷?”

    戏谑里藏着不为人知的醋意。我娘不自在地咬咬唇,无话可说。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和他酒到杯空,第二坛珍珠红又下去了一半。

    花姨娘的酒量比他们都好,此刻却也有点顶不住了。她从我爹腿上下来,一个没站稳,踉跄着往后栽去。

    我娘不假思索站起身,上前抱稳了她。花姨娘皱了皱蛾眉,腰身一颤便要吐酒。我娘似怕她呕到身上,一时间来不及寻器皿,竟是拿手去接,吐的她袖子上都沾满了秽物。

    丫鬟见了,忙端来热水、茶杯、盥手盆之类,另有整洁的新衣,要我娘换去身上的脏衣。

    可我娘顾不得自己的衣裳。她只顾着拍抚花姨娘的后背,柔声问她:“难受么?”

    花姨娘没劲儿答话。她把那喝剩的半坛子捞过来,抱着酒坛呕了半天,一顿烈酒全吐了个干净。

    我娘给她递来茶水,等她漱净了口,又拿热水洗过的绢帕给她擦嘴洗脸。忙完这一阵儿,她才匆匆换下脏湿了的外衣。末了,她扶着她坐下,眼底流淌的全是心疼:“好啦,快回房去休息。”

    花姨娘轻咳几声,无力一笑:“夫人说的是。”她按着桌角站起,在我爹肩膀上一掐:“爷,跟我回鹧鸪苑去。”

    我娘愣住了:“花花……”

    花姨娘一回头,朝我娘眨了下狐狸眼。随后便喊上丫鬟小厮,搀起烂醉的我爹爹,同往鹧鸪苑去。

    我娘望着她和他的背影,坐在那儿发了很久的愣。

    烛灯里,她的目光一闪一闪的,看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直到下人收拾完残羹剩菜,擦净了桌子,扫净了地,陆续都退出房门后……

    我娘的泪水一下子滑下来。

    她的嘴唇颤了颤,很轻很轻地说:

    “花花,对不起。”

    ***

    那男人一进屋门,就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呵,那是自然。

    我那第一坛酒,确是浓醇香烈的好酒,先给他灌了个八分醉。

    等他醉了才上第二坛酒,三斤酒里混了半斤的蒙汗药,包他三天三夜都睡不醒,拿刀剜掉脑袋都没知觉。

    这男人最懂得江湖事,若不是先将美人美酒给他灌昏了头,他那狗鼻子,保准一闻便闻出药来。

    可惜呀,到底还是栽进了姑奶奶的手掌心里。

    我把下人都撵了出去,门闩拉紧实了,一步步走到床帐前。

    灯火照着那男人昏睡的脸。浓眉大眼,身长肩阔,生得着实威武,不愧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枭雄。

    ——很好。

    我花不二敬你是个对手。

    我俯到他身前,伸手摸到他腰间,握紧那口冷硬的佩剑,往簧扣上一按,“噌”地一声拔剑出鞘。

    “宫爷……”我歪过头瞧他,掂了掂手里的短剑。

    “夫人她,是我的。”

    ***

    第二天。

    天还是阴沉沉的。

    我娘照例起的很早。有些容家的亲戚姊妹来望她,还有名门贵胄的太太奶奶,就在折梅轩的小正房里摆设茶果,聚一块儿寒暄叙旧。

    昨天我爹爹回府来,她们也都听说了。我爹爹留宿在鹧鸪苑,她们也是知道的。

    有个嘴碎的早先就风传我娘和花姨娘关系太近,这会儿不怀好意挑起话来:“这小妾转了性啦,最近不伺候玉姐姐,改伺候宫爷了?”

    我娘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宫爷很喜欢她。”

    “哦。”见没让我娘难堪,那人有些失望,假笑着又问:“昨晚上,他们行过礼了?”

    我娘搁下茗碗,平静道:“不然呢。”

    “哎,就是了。”有个老实的出来打圆场,“人家夫妇美满,妻妾也和睦,有甚么不好?少听些空穴来风的瞎话,那都是些不安好心的嚼舌根,污蔑玉姐姐的。”

    她们正说闲话,门边就传来了脚步声。只听那千娇百媚的腔调悠悠响起:“谁说,我和男人行过礼了?”

    说着,花姨娘就走了进来。还不忘抬脚一带门,“咔嗒”一声关严实了。

    众人一见她,先是齐齐愣住,而后惊恐地叫成一片,下了座纷纷躲到角落里。

    我本来坐在小榻上吃果子,这会儿她们散开了,我也好奇往门边张望。这一望,差点没把我吓哭出来——

    花姨娘笑嘻嘻站在那儿,雪白的臂腕上溅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一只手攥着我爹爹的佩剑,剑锋上还插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血一滴滴直往地上淌,染的锦花绣毯上一片狼藉。

    “花不二,你……”我娘陡然起身,脸色惨白,“你干了什么?”

    “哦,对。”花姨娘抬起短剑,“咄”一声把那团血肉钉在了紫檀桌上。

    “他现在,连男人都不是了。”

    我受不住惊吓大哭起来,小翠姐姐赶紧捂住我的眼睛,抱起我从后门跑了。

    后面的事,我不知还发生了什么。只在临去时,听见花姨娘说:

    “夫人,跟我走罢。”

    ***

    “夫人,跟我走罢。”

    我看着她。

    她不敢看我。

    “你……你这疯子……”事发突然,她倚着桌子发抖,“你给我滚出宫家!”

    “哦?”我轻笑,“你不是这么说的。”

    我环顾一屋子大气不敢出的姑嫂姊妹——

    都是她的樊笼,她的枷锁,都是碍着她与我尽情相爱的绊脚石。

    我想,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顾忌这些人的口舌了。

    当着她们的面,我一步步向她走去。

    “你在床上与我颠鸾倒凤的时候,央着我一声声叫给你听的时候……

    “你不是这么说的。”

    我掰过她的脸。我的指缝与她的肌肤,都沾上那男人肮脏的血。

    “你说……

    “我是你的。”

    她闭了眼睛,睫毛在颤抖:“你……你不要说了……”

    “我要说!”我吼出来,“我凭什么不说!”

    “我不但要说给宫家、容家,说给天器府和凤阙公卿,我要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我要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你容玉不是容家的千金闺秀,不是宫家的贤妻良母,你是我花不二的女人!”

    ……你是我花不二的女人。

    她不再说话了。

    想必,是默认了。

    我伏到她耳边笑:“夫人,还不走么?”

    许久,她才动了动唇,声音微弱:“……我走。”

    我心满意足,搂住她的脖子,咬她的嘴唇。

    终于,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只是我一个人的了。

    她睁开瑞凤眼:“等我换身衣裳,行么。”

    我一侧身,为她让开路。

    “夫人请便。”

    ***

    我娘走出屋的时候,脚步是虚浮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身子骨像被许许多多她承受了一辈子的东西——彻彻底底地压垮了。

    外头下起小雨,花姨娘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为她打着伞。

    她撇下她的手,朝我和小翠走来。

    小翠忙上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什么都没有说。

    只说,替我转告宫爷,我对不起他。

    又说,照顾好阿颜。

    小翠没懂,我娘也不解释,又蹲下来抱我,吻我的额头。

    我哭哭啼啼问,娘,你怎么了。

    我娘哑着声说,娘亲不是一个好娘亲,你以后,不要像我一样。

    ……阿颜,你要好好长大。

    我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我总觉得天要塌了一样。我哭着喊着拽她的裙角,可她还是站起身来,不许我们任何一个人陪着,走进了折梅轩的正房。

    门“嗒”地一声轻轻合拢了。

    那些个女客乱哄哄涌出来,七嘴八舌。

    小翠急得到处去问旁人,发生了什么。

    我站在原地,哭个不停。

    花姨娘就站在门外守着。

    ***

    守了许久,夫人还是没有出来。

    我有点焦躁,忍不住起了疑心。

    ……换身衣裳而已,怎会拖拖拉拉这么久。

    直到我听见“砰”地一声,像是杌子倒地的声响。

    我才觉出来不对了。

    我叫了一声“夫人”。

    屋里没有半点回应。

    “夫人?夫人!夫人!”我开始拍门,用力推了几下。门从里面闩得很死,纹丝不动。

    我真的慌了,使出全身的力气撞过去。连撞几下,才把门撞开了。

    我一个踉跄摔了进去。

    四下扫了一眼,我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我……

    我看到她……

    夫人,她……

    花不二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血和着泪流下,狂乱的刺青爬满了双颊。

    她半仰着脸庞,狐狸眼紧紧闭着,久久都无力睁开。

    蛮蛮只能守在一旁,默默抱着她的肩。

    毡房外,雨声滴滴答答的,还在下。

    ***

    门半敞着,我听见花姨娘痛到极处的惨叫。

    我挣脱小翠的手,跌跌撞撞跑过去。

    隔着门缝,我见杌子倒在地上。

    花姨娘跪在那悬空的素衣青裳底下,一声声不住喊着“夫人”。

    我娘她……悬梁自尽了。

    第143章 无间(四)

    说到此处,藏经阁里半晌鸦雀无声。

    宫颜的话声有些酸涩。不过多年的青灯古佛早已磨平了尘缘六根,忆起娘亲亡故的情景,她没有流泪,只是手里的念珠多转了一会儿。

    此一时,无论子夜、萧凰曾经多么惧怕,或是多么憎恨那姓花的厉鬼,如今听闻这一段凄美又惨烈的不伦之恋,也不由得不唏嘘动容。

    萧凰偷觑着身旁挚爱的姑娘,甚至冒出些不着边际的浮想——倘若没有自己的话,师娘和她的花花,是不是早已再续前缘,弥补了上一世遥不可及的圆满呢……

    思绪理顺了些,还是有几处想不通。既然师娘是因天理和人欲两难保全,不得已而自缢身亡,那么当时的宫家又是如何惨遭戮灭,陈奕又为何要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来?

    ……又或者说,这背后也另有隐情?

    宫颜为众人满上热茶,说起后续。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脸色能惨成那样。

    花姨娘把我娘抱在怀里。我娘的脸色是惨白的,可花姨娘的脸色比她还要惨白。

    ……比起我娘,她更像是失了性命的那个人。

    我们都围过去,她却不准我们靠近。她边哭边骂得很凶,说我们害死了她的夫人。

    她想抱着我娘的尸身离开,可她只是个弱女子,抱不了多么远。何况家丁也都拦上来,她无路可走,只能又退到正房里锁起门来。

    折梅轩乱成一锅粥,小翠只能含泪把我送到别苑去。我哭到昏天黑地,几个时辰之后才听说后来的事。

    ——花姨娘贼得很,纵有那么些家丁堵着,她到底是逃出了宫家,但没再带走我娘的尸身。

    听人说,我娘被她端端正正放在折梅轩的床上,像是安静地睡着了,但是额心、胸口、小腹被她刺出了三个血点。

    起初我们也不知她使了什么邪法,后有懂道行的人说,她偷走了我娘的三魂七魄。

    也许……她只想我娘能永远留在她身边罢。

    ***

    夫人。

    记得你送我孕魂蚌时,我还和你说笑。

    ——“我要把你装进小贝壳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永远都不分开。”

    为什么,竟会成真了呢。

    ……不,不会成真的。

    我们还要念许许多多的经史子集,还要一起走过无数个朝朝暮暮,还有我许过你的高山平野,瀚海草原。我们的故事不能结束,也永远不会结束。

    夫人,我就是走到海角天边,问遍这世间的神庙古刹,也一定要救活你。

    ……一定。

    ***

    当天傍晚,我爹就醒了。

    听传话的小厮说,我爹被花姨娘灌了半斤蒙汗药,生刺五六剑,又被残忍割去了要害。换做常人早就一命呜呼了,幸亏我爹修为极强,不但凭借筋脉里的内息震偏剑锋,避开了五脏六腑,伤处的血也很快凝住了。

    不过,那小厮若早知后来的变故,他也不会说出那句“幸亏”了。

    他说,我爹要府里所有人都去鹧鸪苑——无论男女老幼,亲疏主仆,也不知有何要事传达。

    因我当时哭昏了头,小翠姐姐哄慰了好半天。当她领着我匆匆感到鹧鸪苑时,卧房的门已经从内锁住了。

    听得屋里人众攘攘的,小翠姐姐也不好带我挤进去。我们便守在窗子底下,听我爹爹究竟要吩咐些什么。

    众人窸窸窣窣低语了一阵,我爹爹开口道:“你们都知道了?”

    许是伤势太重的缘故,他嗓音虚弱又嘶哑,但依然不减半分威严。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众人不知要怎么应答。后来才有一老仆站出来说:“老爷莫要劳神,还是快歇下静养要紧。咱这便去请汉京最有名的医馆郎中,多开些促血生肌的良药来。”

    我爹没有理会。他似沉思了一会儿,唤了声:“陈奕。”

    原来陈奕师兄也在屋里。他应着:“师父。”

    “老规矩,清理善后。”我爹话声很沉,“这件事,我不许任何人知道。”

    “师父放心。”陈奕说,“今日府内并无外人出入,绝不曾走漏半点风声。”

    我爹反问:“外人?”

    陈奕似乎愣住了,他不懂我爹是什么意思。

    我爹冷冰冰哼了一声。

    “我是说,所有人。”

    “师……师父……”

    这下子不仅陈奕惊住了,屋里一大家子男女主仆也都愕然失措,我和小翠更是那老仆又问道:“老爷,您这是在说什么?”

    我爹的语气已透出愠怒:“我不想三令五申。”

    “师父,这……”陈奕嗓音在颤抖,“这教弟子如何下的去手?”

    我爹顿了片刻。

    “你母亲还在燕州,等着你回家罢。”

    他说来看似轻描淡写,可对陈奕师兄来说,却是再可怕不过的威胁。

    陈奕只得认命了:“……是,师父。”

    他这么答应着,就听见“嗡”地一声利刃出鞘,接着便是男女老少惊恐无比的惨叫声,人倒下就像砍瓜切菜一样,鲜血如同瓢泼一般,染透了我俩面前的窗纸!

    我和小翠姐姐吓得心都裂了,她生怕我喊出声来,紧捂住我的嘴巴,踉踉跄跄就往庭院外跑。刚出月洞门,就听见兵刃声歇了下去,也再没有人挣扎呼救的声响。

    小翠怕闹出脚步声,连忙抱着我躲到墙后站定。虽然身子抖得快瘫软下去,却一点喘息也不敢发出来。

    隔着砖墙,我听见陈奕师兄哀声道:“师父所命,弟子尽已照办。可否,放弟子一条归路?”

    “陈奕。”我爹的话声,却还是那般冷峻无情。

    “这是我最后一次教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话罢,只听“嘭”一声极沉的闷响,陈奕像被我爹一掌震飞出门,重重摔在石砖上,大声呕了几口血,便再也没有声音了。

    这时,我爹也从卧房走进了庭院。我和小翠姐姐惊慌错乱的呼吸声,又怎能逃过他的耳朵。

    他喝了一声:“谁在那儿?”说着朝这边大步走近。

    我差点叫出一声“爹爹”,小翠却立刻抵住我的嘴唇。

    毕竟她与我亲耳所闻,我爹爹为了不让己身的奇耻大辱泄出去半点风声,竟不惜辣手残杀全家老少与心腹弟子。他既狠毒到这般地步,是不是连至亲的骨肉,也舍得斩草除根呢……

    我害怕到极处,抱着小翠的腿死死不松开。我看见她红了眼圈,急切嘱咐我道:“阿颜,你快跑,跑得越远越好,藏好了别出声。万一他找到你了,你就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姐姐……”我拽着她衣角泪流满面,“姐姐你别走……”

    可她还是用力把我推开,催促我往花木丛里跑去。

    我边跑边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她孤零零一道身影转过墙角,走进了月洞门。

    ……远远地,又传来一声闷响。

    没跑几步,我脑仁里“嗡”地一震,眼前一阵眩晕,滚进了茂密的草丛。

    当我再一次睁开眼时,天已经黑透了。

    我依然躺在湿冷的草里。藉着灰蒙蒙的月色,我望见身前矗立的高大黑影,衣衫上横一道竖一道都是血污,忍不住“哇”一声吓哭出来。

    多半,他会像杀掉陈奕和小翠那样,杀掉我这个亲生女儿罢。

    “阿颜。”我爹靠近我,蹲下身来。

    我边哭边往后躲,却被他锁住了手腕,挣不开。

    他神色很平静,问我:“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我……”我死死记着小翠的叮嘱,情急扯谎道:“我在府里到处找爹爹,怎么也找不到……”

    一时却忘了,同样的谎早已在他面前扯过一回了。

    他似乎看得出来,我又在扯谎。

    毋宁说,以他上达庙堂下通江湖的城府与识见,怎么可能看不穿一个女娃娃蹩脚的谎言。

    我近乎死透了心,只等着他举起手掌,一掌拍碎我的天灵盖了。

    然而,他到底没有杀我。

    他伸过来的手掌,不过轻轻按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炉炭一般的滚烫。

    “你发烧了。”他轻声说着,又脱下鹤氅将我裹住,托起抱在了怀里。

    我因受了惊吓与风寒,烧的神智混混沌沌的,满脑子闪过这一天之内的种种惨相——我娘悬空的素衣青裳,花姨娘心痛欲绝的惨叫,窗纸上泼溅的鲜血,小翠和陈奕倒地的一声声闷响……

    最后只记得,在我爹满是血腥味的怀抱里,听见他哑着声说:

    “走,跟爹回家。”

    那一次再醒转时,我已在这明镜庵里了。

    师太说,是我爹把我送到这儿来,要她们好好的照顾我长大。

    她问我,宫家的变故,我还记得多少。

    我说,一个也记不得了。

    她对我说,是弟子陈奕反叛屠光了师门,我爹赶到时掌毙陈奕,却也受了沉重的内伤。

    我点了点头。

    她又说,我大抵是回不去了。今后就安心修禅念佛,莫要思念故往。

    我摇了摇头。

    ……我是绝不会,绝不会再回去的了。

    第144章 无间(五)

    听罢这惨绝尘寰的过往,众人心底除却震异,更是对宫颜深深的恻悯。

    想她当初只是一个懵懂的女娃娃,却要亲眼目睹生母自缢,生父屠门,哪怕侥幸留得一条命遁入佛门净地,也是一辈子都摆不脱幼年的血泪了。

    如此想来,也是难怪。

    难怪她要为陈奕母子修坟扫墓,或多或少,也是在替她的父亲赎罪罢。

    也难怪,当她听闻众人询问天器府陈奕之事,会是那样的惊骇恐惧。

    想必,是把她们错认成了父亲派来的杀手罢。

    直至今日,她还忘不掉她父亲心狠手辣的作为。哪怕他看在血浓于水,放过她一条生路,也难说会否在将来的某一天,除掉她这个唯一幸存的亲历者。

    ……唉,冤孽啊。

    萧凰一声长喟,又不禁想起天器府的历历往事。

    年少的印象里,师父几乎从来不露喜怒,办起事来铁石心肠,冷静狠绝,她总觉着师父不像个俗人,倒真像门派名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天器”。

    而今知闻他才是谢家灭门与夏戎之战的主谋,且这两道天局布得滴水不漏,摸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更感到不寒而栗:假使自己当年真的冒着风沙救下犬戎公主,坏了师父这一盘大棋,恐怕已经跟陈奕是一样的下场了。

    再听说他为了不让残身之耻流传出去,竟毫不眨眼杀光在场所有的远近亲疏,随手嫁祸到心腹弟子头上——此等行径,属实非人心所能想及。

    他岂止是“天器”,简直是为了权势与威名、已近乎丧心病狂的怪物啊。

    只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聪明冷酷到极处的枭雄,竟会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妾身上遭了大殃。

    萧凰想起花不二,也不知师父后来怎样处置的她,她又是如何进了鬼道。

    “你的花姨娘呢,后来还有音讯么?”

    宫颜缓缓一摇头。

    花姨娘从宫家逃走后,我就再也没听过她的音信了。

    我想,以我爹的做派,他连宫府自家人都敢血洗,又怎会放过花姨娘这个罪魁祸首?

    何况后来许多年,我爹的丑事也从没传出来过。

    想必,花姨娘还没逃出汉京,就已经被他“清理善后”了罢。

    ***

    夫人虽然藏在小贝壳里,可这一路山高水长,她仿佛时刻都在陪着我,护着我。

    暑天我不觉热,寒天我不觉冷,雨天总赶在我躲好了才下,猛虎豺狼都离我远远的。

    天器府杀来追兵时,她更会不遗余力地庇护我。明明我就站在大道上,他们却像瞎了一样,怎么也找不见我。

    我找到寺庙里,和尚们见了我都怕,说我身后有恶鬼。

    我很生气,夫人明明是天底下最温柔、最秀美的女鬼,他们怎能侮辱她是恶鬼?

    我骂说臭秃驴,她才不是甚么恶鬼,她是姑奶奶的老婆。

    ——是啊,你是我的老婆。

    荒山夜宿时,我会和她说很久很久的话。

    我说夫人,等你活转来了,我们就去草原上,牧马放羊,捉鱼射兔,共此余生。我们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夫人,你都听见了罢。

    你让这香火的白烟转上三圈,就算答应我咯。

    我一说完,香火果然动了一动,白烟温温软软地转了三圈。

    我笑了。

    想必,她也笑了。

    那年间,风餐露宿的日子很苦。姑奶奶长这么大,也没遭过这样的苦楚。

    可无论多苦,我都坚持以为,我们永远都不会失去彼此的。

    如果不是……

    呵。

    如果不是,碰见那老妖婆的话。

    说到“老妖婆”三个字,花不二的神情阴暗下去,本来寡淡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

    蛮蛮仍旧抱着她的手臂,杏仁眼却不自觉地藏低了些。

    那天,下着大雨。我又被一群王八蛋撵到了竹林里——乱七八糟什么武林装束都有,肯定又是老吊日的收买的追兵。

    他妈的,姑奶奶我本来吉人天相,又有夫人在身边庇护,每次那些追兵再怎么来势汹汹,却也伤不到我一根毫毛。谁想着那老妖婆多管闲事,非要跳出来横插一脚。

    老妖婆那个鬼东西,当时也没现原形,不知使出了什么妖法,竟让追兵的眼睛都烧出鬼火来。不但他们嘶声惨嗥,个个扭头吓作鸟兽散,我也让这光景骇了一大跳。

    随后那鬼火朝我直涌过来,烧出满地的彼岸花,我只觉着天旋地转,当场便晕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我的魂魄似已离了身窍。四周阴森森的都是铜墙铁壁,壁上零星几盏幽灯,前头那高高的石阶顶上,漂浮着一团湛紫色的鬼火。

    ——就是那天打五雷轰的老妖婆了。

    只可恨,姑奶奶当时想救夫人想昏了头,竟是轻易听信了那老妖婆的鬼话,生生让她欺骗了十七年。

    ……唉。

    起初,我不晓得她是什么来历,还感激她帮我解围纾难。我问她:“你是菩萨么?”

    鬼火晃了晃,她说:“我是恶鬼。也是神明。”

    我管她是恶鬼还是神明,满心里只有一件事想问:“那你……会起死回生么?”

    她顿了一下:“可以。”

    “王上!”我当即就给她跪下了。

    我走遍南北山河十余州,能去的庙观都去了,能求的神佛都求了,要么说法力不及、无能为力,要么说这还魂复阳违逆生死轮回,是为天道大忌,她却是唯一一个对我说出“可以”的人。

    我将那孕魂蚌托在手心里,跪着求恳她:“王上,求您救救我夫人,救救我夫人……”

    可她又说:“想救她,没那么容易。”

    “王上——”

    “我有我的条件。”

    我管她开出什么条件。夫人就是我的命,我还会在乎什么条件?

    “只要王上能救她活转,什么条件我都答允。”

    她沉吟一会儿。

    “她魂魄完好,肉身却已腐坏。还魂复生是不可能了,借腹生胎或许行得通。”

    我微微一怔。她说借腹生胎,岂不是要从小婴儿开始长起?

    这倒是无所鸟谓。

    只要夫人能回来,变成小小婴孩又怎样?曾经我为嫁她,等了她九年,如今再等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向她磕了头,答允了。

    她话声变得沉厉:“我要你熬过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熬不过便是析身殒命,魄散魂飞,你可情愿?”

    我只想着,若不能和夫人共度此生,我便和死了没什么两样。身死魂灭,又有什么区别了?

    我又答允了。

    她还问:“我要你炼成无间厉鬼,听我差遣号令,永生永世不入轮回,你可情愿?”

    厉鬼?

    嗯,听来也没什么。

    不入轮回,正好同夫人相伴永久。是活人还是厉鬼,却也无关紧要。

    她见我句句答应的爽快,或也有些意外。顿了一刹,说出最后一条:“我要你立下毒誓,一旦她回阳转生,从此与她一绝两宽,永不相见,你可情愿?”

    我听得直皱眉头。

    这鬼王说的是甚么屁话?

    她看我迟疑,越加逼问:“我问你,你可情愿?”

    也罢。

    我暂先答允了她,骗她救活夫人再说。日后胡乱再找个藉口毁约,她又能拿我怎样了?

    我终究拜了下去:“情愿。”

    鬼火舒了一舒。黑暗里伸来一条彼岸花藤,勾住我手里的孕魂蚌。蚌壳如玉碎烟消,溢出一泓淡青色的光晕——那就是夫人的三魂七魄了。

    我用力想把那魂光攥在掌心,可那光晕如同细沙一般,都从我指缝里流尽了。我就眼睁睁看着她的魂魄被花藤卷走,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再也回不来了。

    第145章 无间(六)

    一点鬼火落在我面前,地砖上烧出三道互为鼎立的符文。

    我哪里看得懂这竖蚕一样的怪字,只听她说,要我按下指印,签了这道天谴契。

    我咬破食指,将血印按在符阵中央。

    血痕一落,鬼火便呼啸着烧起来。指腹还按在地上,突然升起刀绞一样的剧痛。一缕缕刺青绕上食指,从虎口到掌心,从手腕到小臂……又好像浸入我的血脉,钻进我的心窍……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无间诀。

    练成无间诀,我便成了鬼士。为鬼伸张,替鬼行道,听老妖婆的命令,挨老妖婆的骂。

    我是鬼道里的第一个鬼士。

    后来,又多了新的鬼士。有母老虎,有姑获鸟,还有很多执念不强、本领低微的小喽啰鬼士……

    无论修为强弱,每一个鬼士都不得不认,无间诀痛极了。只是一重粉身碎骨便难以抵受,更何况是七七四十九重,八八六十四重,九九八十一重。

    九九八十一重无间诀啊。

    有多痛呢……

    嗨,过去这么多年,早就记不清了。

    好像啊……

    比起夫人掐我的脸颊,要痛得多了。

    比起绣花针刺破我的指尖,比起夫人吮吸我的伤口,也要更痛一些。

    比起正心斋的书册硌痛我的背脊,比起君子亭的玉石桌板压痛我的腰腹,比起翡翠镯子撞着我的牙关,比起夫人贪婪如豺狼的予取予求……还要更痛一点。

    但比起那倾倒在地的杌子,比起夫人垂落轻晃的裙角,夫人惨无人色的脸颊,夫人冰冷到消失的呼吸……

    却好像,一点也不算痛了。

    花不二无声一叹。想到夫人的前忆早被那老妖婆毁掉,九九无间都喂了狗去,她只觉魂心里又累又疼,仰身在床上躺了下来。

    蛮蛮也跟着她倾下身去,卧进她的臂弯,倚在她的胸口前。

    “他妈的。”花不二一边搂紧蛮蛮的肩,一边咬牙切齿,“老妖婆。”

    蛮蛮在她怀里默不作声,指尖漫无目的勾着她的腰带。

    “蛮蛮。”花不二越想越奇怪,侧过头来瞎问,“你说老妖婆被我捅成重伤,她怎么不来杀我呀?”

    转念一想:“该不会,是被我捅死了罢?”

    如此推断,忍不住幸灾乐祸:“活该,死得好!”

    可回想自己凄惨的鬼生,依然是愤恨难平:“哼,她死得倒是轻巧。可她毁了我的夫人,却拿什么来还?”

    喃喃自语着,忽觉怀里的蛮蛮动了动。

    她感到她伸来了手,腰带“沙”一声解开了。

    那只娇柔又胆怯的手,悄悄摸到浅碧深红的合欢襟,融入那忽冷忽热的(不能写)。

    花不二不懂她为何突然起了兴致,但她乐意享受姑娘家心甘情愿的引诱。她以(不能写)回应她,渴求她的变本加厉。

    合欢襟扯下来丢在一边。暧昧湿漉漉地烧起来,却是有几分僵硬和迟钝,像是在遮掩着什么,强迫着什么,急切想要自证些什么。

    花不二没多想,还以为蛮蛮只是羞涩,抑或是欲擒故纵。

    “蛮蛮……”她把她的脸往下推,“那里。”

    蛮蛮的喉咙里几度吞咽,似押上很大的力气下定决心,脸颊贴着花不二的(不能写)滑下去,埋进她(不能写)。

    可还不等唇吻碰及,蛮蛮的双肩骤然一震,身子像离弦之箭,猛一下弹开数尺远,“哐啷啷”撞上身后的碗柜。

    “蛮蛮?”花不二一愣之间清醒过来。她起身看向紧抵着碗柜的蛮蛮,气喘吁吁,脸色惨白,杏仁眼里的光芒都散了,仿佛被什么极可怕的物事紧紧攫住,呼吸里都透着垂死的挣扎。

    花不二素知她对风月事很是惧怕,但这次明明是她主动行诱,也不知怎的会吓成这副模样。她心里像缠了一根线,勒得怪疼,遂起身安慰道:“你别怕——”

    可蛮蛮根本不要她靠近,转身擦着火撑子跑掉了,“忽啦”一声掀帘冲出了毡房。

    日暮涂了一层冷青色的浓云。长靴踩过刚被春雨浸透的青黄,“咯吱咯吱”凌乱地响。

    蛮蛮才放下门帘,一闪身已站到数丈远外的围栏前。双手紧抓住木栏杆,指尖因痛楚而泄出凶烈的鬼火,整道篱笆连同满地草叶,都淹没在恶浪滔天的紫焰中。

    蛮蛮不得不用急重的呼吸,极力压下瞳仁里隐现的碧蓝色妖光,以及颌骨处癫狂涌上的无间诀刺青。

    额前一绺散落的鬈发颤了又颤,头顶的云天也被阴煞所激,撕来扯去像要沸腾一般。

    她听见远处毡房里的脚步声,似要往门外走来,不得已于眉间绽出一片金羽状的光晕,才勉强压住了暴涨的无间诀。鬼火瞬间全熄,烧焦的草木幻回原本的模样,天上的积云也从翻沸恢复了平静。

    蛮蛮依然喘得厉害,嘴角渗出不起眼的血丝。深不见底的瞳仁里,是放纵心魔烧杀劫掠的执念,与苦苦挣扎想要占据上风的爱念。

    不一会儿,那脚步声走过来了。

    “蛮蛮。”花不二唤她。

    这一唤之间,蛮蛮才算清醒了七八分。颈处的刺青尽皆敛去,眼底的幽蓝也消逝无踪。

    幸喜这一切,花不二全然没看见。

    “其实……”花不二低声道,“你不必勉强的。”

    蛮蛮不吭气,也不挪步。她背对花不二,手肘倚在木栏上,脸庞深深埋进臂弯里,分明是不想直面于她。

    “蛮蛮?”花不二轻身一跃,站到蛮蛮左边。蛮蛮却在臂弯里转过了脸,只留给她闷闷不乐的后脑壳。

    “蛮蛮。”花不二又绕到右边,蛮蛮遂把脸转到了左边。

    “你这蛮蛮——”花不二又是气又是笑。狐狸眼滴溜溜一转,她双手叉腰,故意说道:“你不理我,我可就走啦。不回家的蛮蛮,可是要被臭狗吃掉的。”

    说着,她假意向后退了三五步。

    蛮蛮始终低垂着头,耳尖却悄悄支棱着,想凝听花不二走了多远,自己又该不该抬起头来。

    然而还没等几步,就听见花不二低低一声“嗷呜”,后背让她拥了个满怀。她轻咬她的耳朵,凶巴巴道:“臭狗要吃人咯。”

    不知是这把戏太过稚拙,还是那句“臭狗”确有神效,蛮蛮憋不住“嗤”一声笑,适才的魔障也一扫而空。

    花不二看她笑了,才乐滋滋放下心来。她使坏往她脚腕处一绊,把蛮蛮绊了个踉跄,趁势一手托她背脊,一手捞她膝弯,把她紧紧横抱在怀里。

    蛮蛮起初还挣了几下,但拗不过花不二贪顽爱闹,只能窝在她的怀抱里颠簸着,在草地上转了好几回圈圈。

    云隙里透出悠长的斜照,深一抹浅一抹拂过姑娘家的笑靥。

    不必云情雨意,不必海誓山盟,只要短短一刻忘我的欢颜,就足以地老天荒。

    ……脚步慢了,风也慢了。夕阳慢了,岁月也慢了。

    花不二意犹未尽地停下脚步,背后抵靠在木桩子上。晚霞滴落在她的眼角与鼻尖,也滴落在蛮蛮娇红的脸庞。

    “蛮蛮。”花不二抱紧臂弯里的姑娘,将柔软的心口依偎在她炽热的唇角。

    “我好像,离不开你了。”

    第146章 天命(一)

    日暮沉,寒鸦远,更鼓长。

    宫颜送众人至山门外,行礼送别。

    萧凰取出一封银两道:“些小心意,难以表谢,权做修寺礼佛的香油钱罢。”

    宫颜推却了。

    出世数年,又岂会着眼于阿堵俗物。

    然而过早披剃的六根之外,仍有几丝割舍不去的尘缘。

    她看向子夜:“娘亲。”

    彼此肖似的瑞凤眼里,涌过骨血相牵的旧岁:“你能抱抱我吗?”

    子夜答应了。

    她走去抱住了她,就像二十年前的慈母抱住她的女娃娃一样,叫了她一声“阿颜。”

    宫颜枯冷的神色多了一丝暖意。她松开双手,合十与她拜别。

    临关门时,她冷不丁又问:“你们要杀我爹爹吗?”

    众人一迟疑,面面相觑。是也不成,不是也不成,怎么都不好作答。

    宫颜眼波一垂。

    千丈红尘血染,万里长河泪流。她爹爹注定的因果报应,她早已看透了。

    “你们若要杀她,烦请为我带个话。

    “就说,阿颜很想他。”

    山门不再停留,“铿”地一声关紧了。

    凉夜垂临,疏风料峭。

    众人走在潇潇竹林里,仿佛是约好了都不开腔,谁也不好打破眼下的尴尬。

    尤其是萧凰,心里头像缠了一团麻,乱到极处。耳边总是一遍遍闪过宫颜的话:“你们要杀我爹爹吗?”

    不错,宫世遗的确该杀。

    他害死谢家满门,他挑起夏戎血战,他甚至杀光自家人也毫不手软。数十年他为争权夺势,沾染了太多无辜往生的鲜血……

    可他毕竟是她的恩师。

    她被天器府养大,纵然对其间罪孽万分痛恶,可骨子里到底刻下了忠孝仁义。

    若要她为天下请命,杀师证道——

    她一时想不出该怎么面对。

    大抵是看出她的难处,十四霜开口道:“若不然,先等仙尊的事办妥了,来日再从长计议。”

    “嗯。”萧凰轻声一叹,暂把淆乱的思绪搁在脑后,“改日再说罢。”

    话音刚落,萧夜霜三人都觉出桃铃一荡,不约而同往林深处望去。

    只见一口荒废的老井前,挺立着一树堆冰砌雪的白桃。桃瓣随风飞舞,与纤翠的凤尾交相辉映。

    “是桃谷。”子夜快步上前,一片桃花落在她的掌心,“师尊在召唤我们。”

    桃谷,度朔山。

    众人重返桃谷腹地,只见百里桃荫下一改往昔的冷清肃穆,林间各处行来飞禽走兽——长蛇猛虎,赤豹文狸,玄猿寿鹿,白鹤灵禽……有些以兽貌奔走,有些已是化形成人,三两聚一起笑语寒暄。显然,它们都是来自九州四海的仙家。

    众人穿过红白蹁跹的落华,很快便来到高大的盘根之上,看到白狐仙尊正与三位仙家商事。

    子夜打小便认得,这三位是狐仙的挚友,也是众仙家里年久名尊的长辈。一位穿金戴翠的黄衫贵妇,是黄仙儿;一位穿红袄、梳双鬟的银发女娃娃,是灰仙儿;还有一个清秀俊雅的白衣少侠,是白仙儿。

    仙家朝她们看过来,子夜赶忙上去拜:“弟子见过仙尊。”

    白狐扫了徒儿一眼,淡淡问:“怎么回来了?”

    子夜听出师尊有点埋怨的意味,还不等仔细揣度,黄大仙儿已是替白狐教训起来:“小丫头片子,翅膀硬的不得了哇。师父喊你回家,你犟死犟活就是不回。”她“哗”一声合拢手里的镂金扇子,指着萧凰道:“老婆随手勾一勾,就把你死心塌地勾回来了。你瞧瞧你,到底是师父大,还是老婆大?”

    众人都笑了。子夜也讪讪撇过脸颊,朝萧凰吐了吐舌头。

    “哎?”黄仙儿又打量起十四霜,“这不是霜儿吗?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上回见你,还在剑铗里头睡着呢。”

    十四霜本性怕羞,见了黄仙儿这自来熟的长辈,匆匆行了礼就往后退,倒把温苓推在了最前头。

    “哟!”黄仙儿一见温苓,更是兴冲冲地挑起了翠眉,“常家的新媳妇儿!”

    这一嗓子喊出去,登时引来好些个喜热闹、爱八卦的仙家,围着温苓就七嘴八舌起来:“常家祖宗的有缘人?”“啧啧,模样真俊俏呢。”“不光俊俏,本事更大,治的老祖宗服服帖帖的……”说得温苓含羞掩面。

    其中却有一头心直嘴愣的莽汉虎仙,兀然问道:“新媳妇儿?她又娶啦?”黄仙听他问得不合时宜,暗暗捅了他一手肘,他才知趣地不吭声了。

    果然,温苓明面上假作没听见,心里却已向巳娘质问起来:“又?什么是又?你还娶过别的媳妇?娶过几个?”

    巳娘不自在地支吾几声:“咳,其实也不是特别多……”

    众仙闲叙谈笑间,忽从顶高处响起一阵轻渺的铃声,虽只如风拂落叶一般细微,却是清清楚楚传进了每一位仙家的耳中。

    众仙家如闻佛旨纶音,一瞬间歇了响动。桃雨纷然之际,已然序齿排班,各司其位,齐齐仰望古老的盘根之上,那清熠出尘的一袭白衣。

    夜萧等人也知道白狐仙尊有要紧事要宣告众仙,于是纷纷避让到盘根之侧,聆音候命。

    白狐垂下皓腕,腕上的桃铃无声晃了几晃。她俯看落英之下的百兽众仙,轻纳一口气,款款开言。

    “今日邀众位道友相聚桃谷,想必各位都明白是为何而来。

    “不错,是为了阿夭。”

    提及亡故多年的爱侣,她的目光越显得凝重。

    “其实这桩事,早在十八年前就该着手彻查。

    “可惜阿夭走得太蹊跷,我也受了太重的心伤,查来查去总是不得头绪。最后不得已立下毒誓,闭关桃谷,辜负了众位的盼念与情愿,想来实在抱愧。”

    她叹了一口气,话声又转坚定。

    “好在如今,我终于觅得了真凶的线索——

    “孽海亡魂,聚以为患,弑杀仙祇,祸乱生民,行为鬼事,名为鬼道。

    “鬼道的王尊道行极深,然其所蓄法力,却是从阿夭身上盗去的。

    “这所谓的鬼道,定是害死阿夭的祸首了。”

    众仙家得闻此事,骇异之下纷纷絮声接话。

    台上的黄仙儿一挥宝扇,站出说道:“不错,近些年我也打点过仙道的消息,算来每年失讯与亡故的仙家,似比二十年前多了不少。但因我们仙家不以门派为尊,多为独行清修,是以这些蹊跷未能连根查明,还道是个别作祟的凶妖厉鬼,却不知这背后竟是一方深不可测的邪魔外道。”

    “是。”白狐郑重道,“诸位虽来自三山五岳,却都是同阿夭结过缘的。而今相聚在此,志伐鬼道,不仅仅是为阿夭报仇雪恨,更是为了捍守阿夭的教义——驱邪扶正,济世救人,行天地之道,匡三界之序。

    “——为了阿夭的在天之灵,也为了这,四海苍生。”

    仙家大多是独来独往,不以世俗的门楣尊卑为重,但受邀者都受曾受过赤狐的恩德或点化,对桃谷深念恩情,这些年也都想过为赤狐仙尊复仇。只是一来毫无线索,二来因白狐心死闭关,找不到首倡之人,只得耽搁到了现在。如今听白狐这一番辞说,众仙都深以为然,一时间群情汹涌,都说:“但能诛灭邪魔,匡扶天道,吾辈在所不辞,唯仙尊马首是瞻。”

    白狐点了点头,又肃然道:“鬼道除王尊之外,亦有众多修为强悍的鬼士,可谓势力深固,兵马精良。此番讨伐,有赖于诸位道友剿杀众鬼,但由黄白灰三位仙祖统领,诸位听从他们调兵遣将便是。”

    黄白灰乃是狐仙之下,名望最重、修为最深的三位前辈。众仙听由这三位统领,自然心悦诚服。

    “至于那位鬼王——”白狐看向夜萧等人,“就由我们来对付了。”

    巳娘出马温苓,乃是千古医仙至尊,十四霜是仙家里唯一的神兵重器,她们三个自是毫无异议,只是十四霜心里默默祈求着,千万不要在鬼道里遇到小满。

    “萧凰。”白狐唤道。

    “弟子听命。”萧凰上前行拜。

    “你是阿夭的有缘人,更承传了她七百年的道力。”白狐言辞郑重,“你必当全力击杀鬼王,为阿夭了此血仇。”

    “弟子义不容辞。”萧凰朗声作应。

    “子夜。”白狐又看向亲传的徒儿,“你也是。”

    子夜一愣,心想自己一具肉体凡胎,不过仗着天谴不死之咒而已,法力却比仙家们差太多了,拿来对付鬼王简直以卵击石,师尊为何会叫到自己头上?不禁迟疑道:“师尊,弟子愿为师娘的血仇赴汤蹈火,但弟子只是一介凡人,毕竟不如……”

    “不。”白狐望着那双瑞凤眼,“你还有我。”

    第147章 天命(二)

    子夜恍然明白了什么:“师尊……”

    白狐轻轻一颔首:“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也是我唯一的有缘人。”

    说着,她向子夜伸出手来。腕上的桃铃摇了几摇,牵得子夜耳畔的桃铃也随之一颤。

    子夜心下似潮汐奔涌,热乎乎的颇有些触动。确是想不到冷漠绝情的师尊,竟愿以仙身出马,信重她这个俗人弟子了。

    她凛然担下了她的信任,也向她递出手去。

    指掌相接的一刹那,芳菲乍起,玉雪纷飞。

    台上不见了白狐的身影,而站在原地的子夜,头上多了一对儿狐耳,身后多出一团尾巴,瞳仁也化出澄浓的金黄色。虽则容貌不见什么变化,但神情已丝毫不似十八岁的妙龄姑娘,而是风骨老成的仙尊了。

    众仙家见白狐出马亲传弟子,无不由衷称好,唯独温苓“哦”了一声,心中道:“原来,不亲嘴也能出马呀。”

    “嗯,这个嘛……”巳娘支吾着,“每个仙家出马的规矩都不一样。她是胡仙,我是常仙,所以……”

    “所以你出马千千万万的凡人,个个都和你亲过嘴了?”温苓慢悠悠道。

    “啊,也不是个个都……”巳娘还拧巴着给自己开脱。

    “行啊,臭长虫。”温苓笑着咬牙,“等办完正事,我好好算算你的风流账。”

    塞北。

    “吁……出去去去,吁!”

    圈门大敞开来,花不二站在柴栅旁,拿个小柳条儿催促牛羊出圈。照着蛮蛮平日的作息,眼下夜色已深,该是出门放牧的时候了。

    花不二也不是没起疑过,哪有牧民光天白日的在家睡觉,夜深寒重时起来劳作放牧的?只因她脑筋比常人短,心窍总像糊了泥一样大意,何况她自己又是厉鬼,昼伏夜出也是惯常,每天看着蛮蛮同自己一样作息,还道是犬戎族的风俗尽都如此呢。

    看着出栏的牲畜个个膘肥体壮,花不二心下洋洋得意。虽说在毡房里躺了好几个月,搭棚踩圈、挤奶剪毛、打鬃套马……是一样活儿也没沾过,但她如今已把蛮蛮当成了自家老婆,老婆养的牛羊马畜,自然也看作是她的家当了。

    既是她的家当,那必须要盘点盘点了。放牧是顶要紧的营生,万一丢三落四了,老婆也会不高兴的。

    花不二这样想着,便从掌心燃起一束鬼火,借着幽光数起了山羊和绵羊:一头,两头,三头……

    绕着院子数了大圈,共是一百四十一头。

    “一百四十一头。”她默记着,突然觉出有点怪异,“一百四十一头?”

    这数目似乎太也凑巧,她仔仔细细又数了一遍。不错,确是一百四十一头。

    心弦打了个稀奇古怪的颤,她忍不住想要印证些什么,便撇下群羊,又开始数牛圈:一头,两头,三头……

    青牛黄牛,数来共是一百二十三头。

    不多不少——一百二十三头。

    魂深处的心跳越发凌乱了。她很难不记起,自己曾在夫人的孕魂蚌前许下的生涯:“我们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而今这牛羊的数目巧得离奇,她立刻再去数马匹。

    放眼望去,马群里果然有四色——白马,黑马,枣红,青骢。

    青骢马,数来六十一匹。

    枣红马,数来六十一匹。

    黑马,数来六十一匹。

    白马……

    数到白马时,花不二的心魄就快撞出来了。

    她想不出,亦不敢多想,假如连白马也是分毫不差的六十一匹……那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明明这几个数字,在她乱七八糟的忆念里,就只对夫人一人说过。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她万分紧张地数到最后,“六十。”

    怔了一下:“咦,六十?”

    ……少了一匹。

    她以为是自己数差了,翻来覆去又数了两三回,到底还是六十匹,不是六十一匹。

    她舒了一口气,也分不清是释然,还是失望。

    ……人世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呢。

    大抵,是她太思念夫人罢了。

    花不二扶额一叹,正想把这茬事丢在脑后,忽听身后远远喊来一声“花”。

    生疏的汉话夹在寒风里,她听得分明,是蛮蛮在唤她。

    “蛮蛮!”花不二甜声一应,转身跑出畜群,兴冲冲奔向爱人的呼唤。

    月色洋洋洒洒倾下来,如在天地间抹足了一层清霜。就在这接天彻地的清明里,蛮蛮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马,杏眼弯弯,向她走来。

    花不二的脚步顿下来。她站定在那儿,愣了很久很久的神。

    白马。

    ……六十一啊。

    凝望着马背上神采卓荦的伊人,花不二极想问问她——她到底是谁。

    努力端详蛮蛮那张鹅蛋脸,却无论面相还是行止,看不出一丁点夫人的痕迹。

    ……她绝不是夫人。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仅属于自己和夫人的秘密呢?

    ……

    许是再也不敢重揭才愈合的心伤,花不二傻傻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能问出来。

    蛮蛮在她身前勒住缰绳,拍了拍身后雕鞍的空处,示意她骑上马来。

    花不二吞下差点出口的疑问,拉住蛮蛮递来的手,轻轻一挣,翻身坐上了马背。

    人坐稳了,蛮蛮却不急着策马。她握住花不二的双手,从腰后绕到身前,紧紧拥在自己的胸腹下。

    花不二依着她亲密的搂抱,唇角蹭过她的耳朵,嗅到她雪颈间清甜的草木合香,感到她因羞涩而烧起绵软的热意。

    身在后方,她看不见她唇角是否勾着笑容,只见她一手绕紧缰绳,一手扬起马鞭。伴随一声嘶鸣,照夜玉狮子奋蹄起步,转瞬间飞下山坡,直奔苍莽云川!

    “喂,蛮蛮!”花不二虽修成无间厉鬼,上刀山下火海无所不能,可要说纵马飞驰,还是生前死后第一遭,只觉得惊险又好玩,“慢点慢点……蛮蛮!”

    她越是央着慢些,蛮蛮就越是快马加鞭。催得风也急了,天也高了,山也平了,地也阔了,月色无垠,星汉无边,拥抱无间,岁时与爱念永无尽头……

    草香与水香的疾风里,蛮蛮一边纵马驰骋,一边回转灵眸,凝看那近在咫尺的绝色侧颜。

    那双深邃的杏仁眼啊,装得下离离草原,装得下漫天云月,装得下红尘三千无量苦,装得下黄泉彼岸亿万劫……

    却是满满装不下,身旁那随风灿烂的大红衣角,及那一抹欢喜由衷的笑靥。

    第148章 木华黎(一)

    关塞,烽燧。

    黑云覆晓月,群岭绕寒涛。折戟沉沙草,白骨乱蓬蒿。

    日出前的黑暗深不见底,唯独一座荒废的烟墩之上,飘落几瓣萤火一样的白桃,衬得黑沉沉的瀚海越发苍凉了。

    此刻,众仙家已聚到烽燧之下,井然听候黄白二仙的号令。而子夜、萧凰、温苓等人正站在烽台高处,等候刺探鬼道的灰仙归来。

    黄仙儿排兵布阵已罢,身后“咻”落下一声风响。她一回头,见是十四霜,遂问道:“霜儿,怎么了?”

    十四霜目光躲闪:“师叔,弟子有件事求你。”

    黄仙儿微微一笑:“你说。”

    十四霜纠结一阵儿才开口:“万一真和鬼道动起了兵戈,鬼道里有个姑娘,脖颈间有一条血痕的,能不能……别下死手,留她一道魂魄。”

    黄仙儿素与桃谷交情甚厚,自也知晓这小后辈心里放不下的因果。虽则仙与鬼势不两立,但只要此事无关大碍,该讲的义气不能不讲,该容的情理不能不容。她略加思忖,点头道:“好,我记得了。只要她不为非行恶,我自会手下留情。”

    “多谢师叔通融。”十四霜感激一拜。这时发梢处的桃铃震了一震,便知是夜萧等人在召唤她。她又向黄仙儿道了声谢,才纵身化成一缕银光,飞上高处的烽台。

    仙身落定时,子夜和萧凰已在石台上等着她了。

    “霜儿,该出马了。”此刻的子夜瞳仁金黄,说话也是白狐仙尊的嗓音。

    “是,师娘。”十四霜承应着,抬手各握住夜萧的一只手。三人执手闭目,一呼一吸间,片片红英剥落,子夜和萧凰的掌心已是各多了一口宝剑。

    “泠泠……”萧凰横转剑身,剑镦的桃铃一阵轻摇,随即“嗡”一声拔剑出鞘。

    金祖神兵确是非同凡响,哪怕不见一丝日月星光,亦能照出通体雪亮的剑芒,直洒出数丈方圆。

    迎着银白的剑锋,萧凰照见自己的剑眉凤眼。稍一折转,又照见身后的烽台墙角下,零落着被箭镞钉住的几道骸骨——虽已被风霜消蚀到残剩无几,却依然闪烁着兵戈之下的血雨腥风。

    剑影里的陈年遗骨,不由勾起了戎马生涯的不堪之忆。萧凰愣愣望着自己的倒影,许久无言。

    从桃谷到边塞这一路来,她始终藏着个心结,越想把它解开,却越是纠缠不清——

    她在想,假如她也是那些含冤茹恨的亡魂,她会不会和她们一样,也沦为鬼道的一员。

    假如她也是痛失所爱的辞雪,假如她也是背负血仇的小满,假如她也是牺牲于权党逐鹿,流落荒村、惨遭囚辱的犬戎公主……

    她又会不会投奔鬼道,求鬼王为自己伸张行道呢。

    假如没有鬼道,那这上达三清,下至九泉,谁又能为这些亡魂,伸张行道呢……

    固然,鬼道杀生嗜血,诛仙戮凡。不但害死赤狐仙尊与一众仙家,更是每每违逆天道,冲撞三界轮回。

    可是这所谓的三界轮回,难道就真的公道么?

    又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公道呢……

    ……

    萧凰越想越是心乱如麻。

    她猛将长剑插回剑鞘,凛光暗了下去。抬头看到那双深爱的瑞凤眼,便极想将自己的思绪说与她听:“子夜……”

    “嗯。”子夜也望向她。

    话到唇边,萧凰看到少女眼底褪不尽的金黄色,不由得又咽了回去。

    她深知,白狐正住在子夜身上。自己心里那番话,却是万万不敢让白狐听知的。

    更何况,她身负赤狐的七百年道力,正是此次征战鬼道的中流砥柱。临战关头,首当一心复仇,决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萧凰深吸一口气,用心法一囫囵压下了思绪。面对子夜的目光,她只改口道:“该用天涯与共了。”

    子夜眨了眨眼:“嗯。”

    二人都有仙道在身,也无须烧符化墨,只伸出手掌互相一抵,眉心便同时化出一轮弯月。眼识互通,也早已熟能生巧。

    此时,外出刺探的灰仙也飞身赶回。一只巴掌大的仙鼠攀上烽台,一跃即变回女娃娃的模样。子夜见状,忙以白狐的口吻上前问道:“是她么?”

    灰仙儿郑重点头:“阴煞极强,肯定是她。”又皱眉道:“蹊跷的很,她好像只带了一个鬼士。”

    “一个?”子夜和萧凰对望一眼,都难免讶异。这鬼道之主不呆在鬼门关,只带着一个鬼士跑到阳间,来这荒无人迹的草原上游玩闲逛,却是什么意图?

    无论鬼道藏的什么阴谋诡计,二人总不敢有丝毫轻敌。白狐思量片刻,旋即传令下去:“起行。”

    茫茫草原上,一边是阴云密布,另一边却是银汉生辉。

    清梦揉碎了洒满河川,被夜风抚出粼粼的褶皱,又被一颗飞来的石子“嗒”、“嗒”、“嗒”连击出一串涟漪,如绽放一丛清澈的花来。

    这一记水漂打得极远,远到夜幕里都辨不见了,蛮蛮才转过身来,目光烁烁望向一旁的花不二。

    花不二掂了掂手里的石子儿,照葫芦画瓢扔了出去。可这石子儿远不如蛮蛮的那颗听话,并没有在水上掠出一道长线,而是“噗通”一声栽进水里,声影全无。

    这水漂打得太难看,连她自己都被逗笑了。

    蛮蛮也笑了笑,便又从河滩上捡了颗扁平的石子儿,示意花不二仔细学着些。手臂挥起一振,又一颗石子儿远远飞出,横穿水面溅起几点星光,消失在沉沉暗夜里。

    花不二在旁看的清楚,可轮到自己手上,又颠三倒四不知该怎么使劲儿了。她笨拙地展开手臂,正要将石子儿胡乱打出,忽然腰身一紧,被蛮蛮轻柔地揽住了。

    接着,她将温热的掌心托住她的手背,教她用拇指和中指拈住那枚石子儿,引着她臂弯一斜,食指借势一拨,石子儿“咻”一下弹飞出去,“嗒”、“嗒”、“嗒”盛开一朵又一朵澄澈的惊艳。

    ——是荡漾的水花,是怒放的心花。

    是身后紧相依偎的她,眉宇垂黛色,眼底缀星河。

    星河映入心扉,花不二愣了好一会儿神。

    她不由得想起,夫人教她绣花做打籽针时,也是这样悉心拉着她的手,身肩相偎,呼吸相浸,眉眼相依。

    她又想起蛮蛮为她缝制的、一件件犬戎样式的合欢襟。

    ……却又像极了,夫人为她定做的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她想起她盛来滚热的咸奶茶,又想起夫人盛来的桂花酒酿圆子汤;想起她宁可强忍着眼泪,也要努力迎合自己曾和夫人行过的苟且……

    余光瞥见河滩上悠闲吃草的走畜,她更是想起了,那一百四十一只羊,一百二十三头牛,六十一匹青骢马,六十一匹枣红马,六十一匹黑马,六十一匹白马……

    她似恍然明白了什么,心口“突突突”越撞越急。

    这个蛮蛮啊……

    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夫人,行止一点也不像夫人,嘴里的犬戎话一点也不像夫人……处处都不像夫人。

    可她又好像,处处都在学着夫人,比着夫人。

    夫人给过她的,她要给她。

    夫人给不了她的,她更要给她。

    她似乎,不止是爱她。

    ……她定要比她的夫人更爱她。

    花不二不走寻常路的一根脑筋,总算察觉出这般异样来。

    似乎,这一切都不是机缘巧合。

    似乎早从数月以前,当她拖着濒临破灭的魂魄,走上这片草原的那一刻起……

    她就已经走进了——她的蓄谋已久。

    蛮蛮啊……

    她到底是谁呀?

    蛮蛮被花不二盯得有点害羞,她松开她的腰,又想收回自己的手。

    可花不二马上回抱住她。她用蛮横的怀抱承着她的重量,扑倒在湿凉细软的杂草丛里。

    她以魂身覆着她,她以手臂困住她,她的指缝紧扣她的指缝,她的胭脂香萦绕着她的草木合香,她的狐狸眼含着胆怯的渴求,落进那双明亮的杏眼深眸。

    “蛮蛮……”花不二终于问出来,“你是谁?”

    蛮蛮眼底的星星在晃动。

    她的红唇微微一抖,险些要说些什么来,却被眼窝里一滴酸楚的泪珠,吞掉了万语千言。

    她到底是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纤纤玉手,以无上的温柔抚摸她绝色的脸颊。

    她的嗓音很轻,宛如微风牵引着浮云,唤着她:“……花。”

    一声轻唤,一霎凝眸,仿佛在说:

    那不重要。

    我是谁,是人,是神,是鬼,是机缘巧合,还是蓄谋已久……都不重要。

    我爱你,才重要。

    花不二似乎是懂了。

    此时此刻,有些事,有些话,确比蛮蛮的姓甚名谁更重要。

    “蛮蛮。”她终愿破开自己狂浪不经的皮囊,剖出那一颗起死回生的真心,向她换取一句无价的誓言。

    “我不管你是谁,是人,是神,是鬼。

    “我们要一直住在这大草原上。我和你,岁岁年年,直到魂飞魄散。

    “……可以吗?”

    第149章 木华黎(二)

    “……可以吗?”

    她自诩“人间不二法”。她想要的,从不会问人“可不可以”。她沾花无数,何曾在乎女子情不情愿。哪怕是心慕已久的夫人,还不是强按在青龙木案上,不由分说扒光了三从四德。

    可如今,她却仿佛跪在神像前的虔诚信女,仰望着、痴守着……心上人会不会说出一句“可以”。

    蛮蛮的杏眼弯了弯。守不住一行晶莹,从眼尾缓缓流落。

    她点了下头,用犬戎话答应她:“扎。”

    话音踏踏实实地落下,她与天地日月,一同收下她无价的誓言。

    她仍是人间不二法。

    而她,从此是她的不二法。

    在蛮蛮欲拒还迎的呼吸里,花不二抿了抿艳唇,轻轻慢慢地俯近去……

    她想以她和她的第一个吻,守护从这一刻起,她与她的岁岁年年。

    然而,这一吻还不及沾上蛮蛮的唇,蛮蛮突然掐住她的手臂,掐的她好生刺痛。

    身为无间鬼士,本不该有这寻常的痛感,但花不二一时没多想,还道是蛮蛮像从前一样不愿亲吻,她只好依依不舍地停住了,却丝毫未察觉一朵彼岸花爬下蛮蛮的指尖,印在了她的衣袍上。

    但很快,她猛觉魂身一阵凛然,狐狸眼余光一瞟,竟见一股疾风卷起桃花如浪,所过之处盘虬的桃根破土而出,磅礴的仙气以迅雷烈风之势杀了过来!

    “仙家?”花不二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躲过这么久,追杀来的不是老妖婆,却是多管闲事的仙家?

    她这小半年不曾杀人作孽,也不知这仙家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当务之急是万不能伤及蛮蛮,赶紧一手把姑娘推开数丈远,一手运起鬼火阴煞,“嗡”一声连绵闷响,与袭来的桃花浪重重抵在一处!

    仙法凌厉,鬼煞沉浑,桃瓣与火花激飞乱迸,引得四周草叶“扑簌簌”振鸣,河川也翻起惊惶的恶浪。

    花不二感到对面的仙力愈压愈狠,道法绝不在自己之下,心中颇感惊疑:“姑奶奶九九八十一重无间,杀遍阳关鬼门无敌手,这狗日的是个什么仙家,姑奶奶竟奈何不了它?”

    无奈,她一边催加无间诀抵御仙力,一边朝身后的俏影急喊:“蛮蛮,快跑!”

    话声一落,却见近在眉睫的桃花雨中,花瓣纷然勾勒出一道飘逸的女子身形。青白的裙裾随风舞动,落英轻洒处,展露出那人清冷孤傲的容颜——

    柳叶眉,瑞凤眼,如雪分辉,如玉生寒。

    花不二一下子怔住了。

    “夫……夫人?”

    哪怕她明知夫人早将自己遗忘,哪怕夫人曾亲手将剑气刺穿她的心魄,哪怕她就在前一刻另赴真心,对蛮蛮许以深情……

    可九九八十一重无间执念,又岂是说破就破呢。

    花不二就这么怔了一怔,但见“夫人”眉心一紧,瞳仁里漫出仙兽的金澄色,头上冒出雪白的狐狸耳朵,手底下的仙力也激震猛涨,差点就压破了鬼火的防线!

    “奶奶的,是胡仙儿?”花不二看穿“夫人”身上的仙家,登时不惧反怒,也不知从哪儿涌上一股沉劲,“哗”一下格开这一记重击,随即将鬼火凝刃猛上,与缭乱的桃花厮杀起来,边杀边骂道:“臭狐狸,谁让你脏我夫人的身?给老娘滚下去!”

    “铮——”桃瓣化出银光熠熠的霜刃,再度与鬼火纷扰到一处。神剑寒锋,威猛无俦,再凶恶的鬼火也泯作尘烟!

    花不二几度顶不住仙力的攻势,但每到危急时分,魂魄里总是莫名涌上一股力道,便又得振作起来抵御强敌。她自以为吉人天相,正鼓足气力周旋之际,忽听身后“哗”一声锐响,灼烈的仙风刺得她后颈生寒。狐狸眼往后一瞥,竟见一身颀长俊秀的玄金色闪至高处,手中又一柄锋利的十四霜,直刺自己的背心要害!

    “他妈的,野女人还没死?”花不二心里一声唾骂,但感身后那股仙气,竟比面前的“夫人”还要沉猛七分,也不知是附上了哪个仙家。腹背强敌,前狼后虎,已然是陌路穷途!

    时至此刻,花不二已抱了魂飞魄散的心念。两难片刻,只觉死在野女人手下太也憋屈,莫不如让夫人亲自了断,权当是善始善终了。

    于是她一个急转身,倾尽无间鬼煞释出鬼火,全力挡住萧凰斩下的长剑,却将无半点遮防的一整个背身,尽都暴露在子夜的剑锋之下!

    身后的刺痛感隐隐逼近,花不二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心底不禁浮现出蛮蛮秀美卓荦的容颜。一时间既觉圆满,又觉遗憾——

    圆满的是,虽然生前死后情场烂透,却能与一个不知名姓的蛮蛮缔结真心,也算是至珍至贵了;遗憾的是,才与蛮蛮许下的年年岁岁、地久天长,却是永远不得兑现了……

    此刻,子夜也抓住毙敌的绝佳时机,剑光划开一道飞虹,直攻花不二背脊心魂处!

    可就在剑尖距厉鬼不逾三寸时,由不得慢下了一拍。

    子夜不是看不出来,这厉鬼是故意把背心留给她的。

    ……她竟心甘情愿死在她的手里。

    尽管她根本记不起前世的情缘,也并不自认为是容玉,可念及宫颜讲过的历历往事,再回看那桀骜又决绝的大红色裙影,也难免泛起一丝酸疼的滋味。

    就在她迟疑的一瞬间,心里的白狐陡然一喝:“当心!”她顿觉一道极重的煞气压过来,激得心胸一凛,连忙转过目光,却见是一枚轻如蝉翼的彼岸花,掠过花不二的肩头,飘飘然往自己面门飞来。

    子夜深知这朵曼陀花来势极凶,紧急收剑回挡,剑锋正卡住那细弱的花瓣儿。区区一缕飞花,竟似把十八重地狱都压在了剑上,连九百年的仙身都受之不住,顷刻间把她震出了十余丈远!

    “哧哧——”子夜在草滩上滑出好几步,斗篷一甩勉强止住退势,兀自被彼岸花一击震得心脉发麻,大口喘息。

    “子夜。”白狐一声冰冷的呵斥。

    她没有挑明了责备,但子夜心知犯了不小的错。方才本可以一剑杀了那厉鬼,却因不相干的情孽心软了一刹那,委实是愚蠢至极。

    不过这一招错失良机,却意外引蛇出洞。白狐很快注意到那朵彼岸花的来处,正是远处的河岸上,那看似娇小柔弱的犬戎族姑娘。

    狐仙的鼻子很灵敏。她嗅得出她身上的邪气与灵息,交错相成,深不可测……

    不错。

    ——那正是她!

    仙凡出马共生之下,白狐心念既动,子夜也立刻心领神会。

    白狐果断下令:“先擒王。”

    子夜偏了下脑袋,左耳的桃铃微微一荡,随即纵身展剑,倏地化开一道桃练,直冲犬戎姑娘杀过去!

    萧凰此刻正与花不二交战,紫火流霜飙得天花乱坠。连过几招,便察觉胸口的桃铃起了感应。她登即领会其意,猛将仙力一运,右手十四霜击碎花不二的鬼火,左手一串飞桃惊起风如快刀,“哧”一声从花不二肩头斜砍下去!

    “唔……”花不二被这桃花风荡出数丈开外,晃了晃才站稳魂身,只见肩膀到下腹破开一条长口,尸血淅淅沥沥透出衣襟,杂着红桃零落而下。

    “妈的……野女人。”花不二恨恨骂着,但因这伤势着实不轻,一时竟连腰都直不起来。恍惚之际,她看到那一道青白、一道玄金汇成一路,双双奔着远处的蛮蛮杀过去,心下猛一惊:“她……她们干什么?”

    她不明其故,又怒又急,忍不住乱骂:“要杀就杀我花不二,欺负一个小蛮蛮,算什么本事?”

    第150章 木华黎(三)

    本来她伤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可一见蛮蛮遭遇险境,不知不觉激起了九九无间诀,顾不上尸血成河,也忘了剧痛缠身,“嚯”一声极尽瞬身之力,赶在萧凰和子夜之先,紧紧挡在蛮蛮的身前。

    “嚯——”红袖乘风,荡起鬼火如铜墙铁壁,正挡住左右泰山压顶的两口宝剑。金火撞击的一刹那,满地是风狂草断,石走沙飞!

    “蛮蛮,快走……”花不二榨干气力往身后喊着,可余光里那道倩影还是寸步不移站在原地。但她已无暇再多想其中异样,因她拼尽九九八十一重无间也顶不住夜萧二人强劲的仙力,掌心的鬼火节节碎灭,身前的伤口撕裂更甚,尸血一行行打落,压弯了地上的草叶。

    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挡不住了。

    可是……可是蛮蛮……

    蛮蛮是她的老婆。

    她必须要护她周全!

    绝境里一咬牙,花不二倾付最后一点煞气,将左右长剑振偏数尺外。间隙里将身一转,软绵绵扑在蛮蛮肩头,以一道义无反顾的绝美背影,迎来后方再度杀下的两股剑风——

    灵息隔空刺得她后脊生疼。无间诀刺青爬满双颊,一撇一捺画到微微弯起的狐狸眼尾。

    ……蛮蛮。

    我不能陪你了。

    你一个人活下去,可不要被臭狗欺负呀。

    生死相依时,她的唇角碰上蛮蛮的眼睫。只尝出一点热乎乎、湿漉漉的,也不晓得是咸的呢,还是甜的……

    “哗……”

    剑锋所至,地动雷鸣,滚滚风烟漾开曼陀如海,万顷青黄摇曳间尽作殷红!

    夜萧二人被这股千钧鬼息震得遍体刺痛,警惕间撤回长剑,同时向后飞纵,片刻已退出百余步远,眼看脚底从猩红的彼岸花彻底褪为荒草,方才谨慎止住了步伐。

    彼此相顾时,只见各自的衣衫上丝丝点点染了不少血,肌肤多处火辣泛疼,适才这无形里千钧一击,威力可见一斑。

    子夜瞳仁里色泽一沉,按紧剑柄:“这东西……比上次更邪性了。”

    “咦?”花不二恍惚着抬起眉眼,全不知前一瞬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背后还隐隐作痛,但并没受什么新伤。怀里的蛮蛮依旧站得极稳,也依旧是那样的娇小温软,透着她最熟悉的草木合香。

    她俯下目光,竟看到鬼道特有的彼岸花,绵延盛开铺满了荒原,清风里摇出琐碎的沙沙声,如梦如幻。

    她抬起目光,又看到蛮蛮伸出的手臂,指尖浮起一朵鲜艳的彼岸花,遥感那小小的花须里,凝满了修炼千年的阴煞之力。

    花不二这才醒觉出不对了。

    她终于小心翼翼转过狐狸眼,看向怀抱里蛮蛮的脸庞。

    依旧是那明朗卓荦的鹅蛋脸,秀气浓郁的杏仁眼,只不过眼底黑漆漆的瞳仁,已然幻化成凶烈无比的碧蓝鬼色。

    接着,她听见她开口了——

    “退下。”

    字正腔圆的汉话,却极是空洞阴寒,深处冲撞着风啸鬼哭。

    这……这是……

    这分明是——无量宫里的声音。

    花不二还没拗过脑筋来。她茫然眨了眨眼,还要叫她:“蛮……”

    “花不二。”她以她曾经最厌憎的口吻,对她发号施令,“退下!”

    花不二两腿一软,“扑腾”一声跪下了。

    她甚至来不及退后,双臂还顺着她的腰身滑下,有气无力抱着她的腿。

    “老妖……不是。”

    她仓惶改口,欲哭无泪。

    “大大大大……大人。”

    魔罗斜了她一眼。许是觉着大敌当前,却让这疯子又是搂又是跪的,实在有损鬼王的威仪。她抬起指尖凭空一点,身底下彼岸花瑟瑟涌动,登时将花不二移到三丈远外。

    花不二抹掉眼前的花枝,就望见不远处迎风傲立的“蛮蛮”——鬼火从指尖一寸寸流到心口,原身的犬戎衣袍尽化作深暗的紫与素雅的白,飞扬的裙角沉浮在彼岸花海。与此同时,鎏金一样的昭曦从身后升起,霞光为轮廓奉上惊艳的色泽,勾勒出大明大暗的风华绝代。

    魔罗抬起小臂,轻轻一挥手指,身后花丛即翻起巨浪,闪现出严阵以待的数百道鬼影。众鬼士早已排成精良的战阵,更有凶兽异怪在旁守卫,个个半跪按兵,惕然听命。一时间凶煞之气冲荡于草原之上,风鼓云涌,日暗天低!

    而在极远处的桃花雨中,仙道盟军也已列阵显形。正邪交界之处,气息竟如刀刃一般锋颖。偶然有一两只鸿雁飞经此处,竟被这道边锋冲撞成了碎羽,随风散落一地。

    两道赤练甲从后拥来,笼罩在夜萧二人身侧,两人的一身血痕也随之抚平。子夜抬首遥望那片彼岸花海,正同鬼王的目光针锋相对,登时竖起了狐狸耳朵,金黄的兽瞳里涌出恨之切骨的杀意。

    面对大举复仇的仙家盟军,魔罗先行笑了出来。好整以暇地,她竟问候白狐:“小狐狸,我们又见面了。”

    “妖孽!”白狐展剑一横,恨随声起:“你如何害死了赤狐仙尊?”

    “我说过——”魔罗笑意里微微地不耐烦,“她是愿赌服输。”

    一句不明所以的“愿赌服输”,又怎能填平白狐痛失爱妻的深仇血海?她怒斥一声:“荒唐!”凛然道:“赤狐仙尊心怀苍生大义,绝不会屈于邪魔外道,她与你有什么好赌?”

    “苍生大义……”魔罗一声极是轻蔑的笑叹,似乎天底下最可笑的字眼也莫过于此,“你们仙家啊,都是一样的无可救药。”

    “你们”二字,无疑也是在射影阿夭了。这要白狐如何能忍,她“嚯”一声猛然举剑,直指前方。众仙家见状也齐齐亮出兵器,四周落桃在纷杂刺耳的群金声里越发繁密。

    另一端的鬼道又怎肯示弱,众鬼士齐刷刷直立起身,掌心与兵刃都溢出鬼火,只待鬼王一声令下,即当与仙道生死相决。

    “萧凰,随我斩了那魔头。”白狐声振四方,“余下的鬼兵鬼将,赶尽杀绝!”

    “是,仙尊!”萧凰朗声为应。赤狐的仙力由骨及肤,她的瞳仁也化成和子夜一样的金黄色,头上也生出火红的狐狸耳朵。

    “大人。”奴兀伦和姑获鸟左右上前,伫候鬼王出令。

    魔罗的神色较白狐冷淡许多。仿佛于她而言,眼下并不是一场存亡攸关的仙鬼恶战,而是闲来与过客相约姗姗的一场棋局。

    她将指尖托起一朵轻盈的彼岸花,花叶蹁跹,宛若一只入梦的红蝶。

    与此同时,言轻如风,令重于山:

    “今日起,再无仙道。”

    令罢,指尖轻轻一弹,彼岸花破为轻烟。

    铁令下达的一刹那,百余鬼士的身影凭空消逝,随即藉着彼岸花的移形之力,瞬闪至花海的最前处。万钧锋锐凝于一瞬,撼得山河都为之一窒。三千里玄天赤地,尽在幽冥的压迫下万籁无声!

    眼看鬼道的来势极为疾猛,仙道又怎会坐为鱼肉。白狐一声清喝:“起!”与萧凰并肩推锋在前。同时黄白灰三仙驭领百兽众仙紧随其左右,很快将鬼道精锐收拢于铜围铁马之中!

    两军碰撞的一瞬间,仿佛是三清与九泉之间撕开一道极壑,阴阳沸裂,混沌摇眩,仙风彻野,鬼火燎原。在震耳欲聋的交战厮杀声里,山峦不禁屏住了声息,长河伏低了瑟瑟呜咽,就连最高处睥睨众生的晓日云天,也被这旷古之战骇到阴晴幻变。

    “哗——”青白与玄金穿过血刃横飞的战场,身形快成一白一红两道桃花练,直奔曼珠花海里那一道岿然不动的鬼影。虽然鬼道兵马极锐,但好在有黄白灰三仙统率仙军,拖住鬼道大半的兵力,子夜和萧凰才好一心袭杀鬼王,力争摧坚夺魁,速战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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