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贪欢(二)
(删了一大段)
身子的(不能写)雨过天晴,子夜的脸上却由晴转阴。她躺在床边裹紧了薄衾,残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气鼓鼓地哽咽个不停。
萧凰能猜到她是为着什么而赌气。
但她不急着捅破,只是好整以暇坐在床尾,拿热水擦洗一身的(不能写),等着子夜自己克服了口是心非的毛病,亲口说出来才作数。
果不其然,小姑娘委委屈屈抹了会儿眼泪,到底是憋不住了。她含着酸楚,故作冷淡道:“你怎么学会的?”
她以为,她从一窍不通到熟能生巧,铁定是跟别的女人练出来的。
不是和温姑娘,就是和那个风流的老蛇仙,要么就是哪儿来的乱七八糟的女人……
萧凰忍住不笑,搬出她曾经总拿来伤害她的话,反击她:“这不关你事。”
呼吸在疼痛中一抖,子夜咬牙噤了哭声。她默不作声探出手去,摸到了地上的那柄长剑。
萧凰吓了一跳,她深知小姑娘被伤得急了,真敢干出那种事来,连忙上前一劈掌,打落了她的长剑。但不防子夜猛抓住她的手腕,嘴巴一凑近,狠狠咬在她的手背上。
“啊!”萧凰痛的倒吸一口凉气,可她知道子夜心里窝火,索性也不躲闪,任由她的牙关越咬越紧,鲜血都滴在了手腕上,才噙着余怒慢慢松开了。
萧凰想,这一口咬得这么深,小姑娘怎么也该消气了。
她自知玩笑开得有些过分,搂住她求软道:“好啦,是我自己学的。”
子夜抿去唇角的血迹,一晌没说话,似在盘算该怎么“惩罚”这个变坏的女人。
沉默一会儿,她撇头示意她:“躺过去。”
萧凰乖乖爬上床,躺在了最里侧。
随即,她看见小姑娘一翻衣裳,拣出两张金蝉符来,咬破中指点上了血迹。
萧凰吓得缩紧了身子:“子夜,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边塞。
后半夜蛮蛮放牧归来,一进毡房,就觉出好些个奇怪处。
床铺一改不管不顾的凌乱,枕头收了,毛毯也叠了;多半察觉到天闷云重快要下雨,套脑上的苫毡都铺齐整了;甚至火撑子上还架好了锅,熬上了咸奶茶。
这些还不算最奇怪的。
最怪的是花不二的行止——习以为常的娇纵与桀骜里,似乎多出来那么点忸怩。
蛮蛮原是最懂她的。“忸怩”这两个字搁天底下任何一个人——是女是男,是仙是妖——都断不可能轮到花不二头上。
可偏生今天的她就是有这么点不寻常。
她像藏了一个秘密,像是为她准备了什么惊喜,迫不及待想被她发现,但又因太期待而舍不得。纠结着,忐忑着,忍得好不辛苦。
她越是这样,蛮蛮反倒越显得平淡。就当是曾经的每一次归来,挂好马鞭、鞍辔和外袍,给锅底下添火,洗去手上风尘,又在干净柔软的羊毛毡上坐下来,接过花不二试探着递来的一碗热奶茶。
——草原的女儿驯服野马,最懂得什么叫欲擒故纵。
她假意无视了身旁的花不二,只盯着锅底下的火苗。抬碗尝了一口奶茶——面放多了,有点稠。
毡房里太安静了。细微的吞咽声盖过了更细微的火烧声,外面的风声、草声、羊咬圈声、马喷鼻声……盖过了她与她的沉默无声。
许久,蛮蛮听见身旁的女子托起银碗,大口喝光了奶茶。碗在锅边一撂,她长长的呼吸几度沉浮,终于伸过手来,拽了拽她的袖角。
蛮蛮咽下嘴里的奶茶,随她这么一拽,不紧不慢转过脸来。
只见那双狐狸眼里闪烁着殷切,手指慢慢解开暖红镶沙青的衣襟,露出紧贴身的亵衣——
是她昨日为她完工的,那一件如意纹的合欢襟。
……浅碧深红映雪肤,相衬极了。
一旁的火焰无风而动,漾出蛮蛮眸子里微泛的水光。
她凝望着深红浅碧的轮廓,挪动身子靠得近了些。
而后抬起手指,隔着那层轻盈的布料,小心翼翼(不能写)。
火烧声越发低下去,呼吸声交错着浮起来,盖过了外面的风声、草声、羊咬圈声、马喷鼻声……
花不二向后仰着头,下颌到锁骨的线条流畅无遗,随沙哑的呼吸微微一抖:“……蛮蛮。”
(一大段不能写)
……
这一回是怎么个起承转合,花不二全然记不清了。
她依然是自己睡的自己,依然没敢妄动蛮蛮的身体。可回味起放浪的一生,竟从未像此刻这般满足过。
曾经,她以为自己痛失了夫人,痛失了一切,世上最惨的厉鬼也莫过如此。
可如今她才醒悟,小小一间穹庐,怀里的犬戎姑娘,就足以装满她所有的想望……
拯救,与被拯救。
拥有,与被拥有。
爱,与被爱。
只不过,这蛮蛮实在是笨的可以。
花不二掐住她的脸颊:“好啦,别吃了,N都让你嘬出来了。”
她知道自己说话粗俗,还好蛮蛮听不懂,胡说八道也无妨。
蛮蛮这才傻乎乎放开了。明亮的杏仁眼一霎一霎的,巴望着怀抱她的女人,乖得人心里丝丝生疼。
花不二受不了这副娇软可怜的模样。她忍不住低下艳唇,想吻她一下。
可蛮蛮一偏头躲开了,似乎身心上仍有些挂碍,还难以接纳一个亲密无间的吻。
“蛮蛮。”花不二急得求她,“就亲一下嘛。”
蛮蛮低垂着眉眼,沉默里颇有几分歉疚。但不论花不二怎样软磨硬泡,她就是不愿承受一次简单的亲吻。
花不二泄了气:“好嘛,不亲就不亲。”
但她又兴起旁的歪心思,伸指勾了勾蛮蛮的衣领:“不亲可以,但我想看看你的身子,就看看而已。”
蛮蛮的身子不自觉地一缩,但怕冷了花不二的心,不好三番五次地一律拒绝。
她犹豫片刻,还是拆开半边衣襟,露出半掩着亵衣的一小片肌肤。
打眼一瞧,却把花不二惊了一跳。即便有亵衣遮覆,依然掩不尽心口旁一道极长极深的伤疤。虽然时隔久远,已近乎痊愈,但从方位和尺寸来看,当初也定是九死一生,凶险至极。
“蛮蛮……”花不二见心上人受过这样重的伤,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这是谁干的?你跟我说,我替你报仇!”
她自己气得直拧眉头,蛮蛮却是脸色平静,敛起衣襟又穿拾整齐了。
花不二回想这周遭人迹极罕,也没见过什么犬戎人家,或许并不是恶人所为。她又想到草原上野狼众多,这重伤很可能是被狼所袭,忙追问道:“是不是放牧时遇见什么臭狗,让臭狗咬的?”
说来也怪,平时花不二说些什么,蛮蛮都是似懂非懂的,可偏偏听见这一句“臭狗”,绷不住“噗嗤”一声开怀而笑。
花不二也不晓得她笑些什么,但逗笑了喜欢的人,她自然也是乐意的,于是又追骂道:“死臭狗!坏臭狗!吃屎的臭狗!挨千刀的臭狗!”逗得蛮蛮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花不二洋洋自得,又想道自己身为强大的厉鬼,就应当保护心爱的女子,怎能容着她被臭狗欺负?遂提议道:“明天要放牧,我也陪你一起去。若有臭狗敢来咬你,我就把它们都撕了!”
蛮蛮听不懂,自然也不回应,但她似能领会对方的情意,乖巧地向前蹭了蹭,钻进花不二的怀里。
花不二沉醉地收着臂膀,忽而又想起道:“对了蛮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怀里那双杏眼茫然眨了眨,花不二只能胡乱比划,她点点自己的嘴唇,又指着蛮蛮,费力向她解释:“你的,名字。懂不懂?名字。”
蛮蛮貌似看懂了,她用犬戎话说出一个名字:“木华黎别姬。”
“哎哟,什么鸡呀狗的?”花不二一摆手,“你们犬戎起的破名字,怎都这样拗口?还不如叫你蛮蛮呢。”
问过蛮蛮,她又指了指自己:“我叫……花不二。记住了吗?花不二。”
蛮蛮认真点头,小声学着称呼:“花。”
花不二乐得像得了稀世珍宝,把姑娘紧搂在怀里,真不知该怎么疼她才够。
她和她在彼此的怀里温存着,本来半晌无声,花不二又蹦出来一句:“蛮蛮。”
蛮蛮知道是叫自己,马上扬起脸瞧她。
花不二弯起眉眼:“我就是想叫你。”
她凑过去,以眉心与她相抵,又幽幽唤她:“蛮蛮。”
第132章 贪欢(三)
「醉贪欢」。
子夜是被暖融融的日光晒醒的。醒来时怀里空落落的,枕边人又不知起床去哪儿了。
她心里着慌,伸手将垂帘拉开一道长隙,到处找寻爱人的身影。
只听得轻稳的脚步声穿门而入,那俊佻的身姿迎着晨曦走来。手里端着什么东西,“嗒”一声搁在床边的花几上,原来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粥。
子夜凝望着晨辉薄雾中的女人,张口想唤一声“萧姐姐”。
但因昨夜嗓子费的太厉害,醒来头一声叫出来是哑的,只徒然动了动嘴唇而已。这点意料之外的小枝节,把两个人都逗笑了。
萧凰伸了个懒腰躺下来,枕在少女的腰腹上。手牵住她的手,眉眼向着她的眉眼。
清风白日,烟火凡尘,彼此间流转的眼波里,每一时每一刻都被拉得冗长。
静静依偎了一会儿,萧凰胸口的桃铃“叮”晃了一晃。与此同时,子夜左耳下的桃铃也摇出细微的响动。
“咦,温姑娘喊我们了。”萧凰起身拉动子夜的手,“起来罢。”又拿出置备的新衣裳递给她。
子夜下床飞快梳洗穿衣。夜里才与萧凰聊到四更天,对彼此的状况也相互通晓,反正自己除了救人还债也没别个要事,比起孤身流浪,自是甘愿回到姐妹们的身旁。边在镜前收拾,边又多问一句:“去尼姑庵?”
萧凰点了点头,替她把衣领子捋平了,感慨道:“说起那小尼姑,长得和你真像,我们差点都认错了。”
子夜吐出漱口的盐水,斜她一眼:“是都认错了,还是你认错了?你该不会是看上人家……”
“又来!”熟悉的醋味儿扑面而至,萧凰笑得合不拢嘴,“出家人的醋,你也敢乱吃?”
子夜戴好面具,佩上长剑:“待我去看看,到底有多像。”
看她穿戴整齐了,萧凰拉起她的手准备出门。可子夜懒懒靠着她的手臂,脚底下慢腾腾不愿挪步。
萧凰揽住她的腰:“怎么啦?”
子夜眨眨眼睛:“腿软,你背我。”
萧凰“噗嗤”一笑,低头吻在她的酒窝上:“先把粥吃了。”
明镜庵。
竹林里望见萧凰背着子夜走来,温苓和十四霜隔着老远就“哎哟”、“噫”、“啧啧啧”大呼小叫起来。
子夜被她们笑得害了臊,便从萧凰背上溜下来,拽着她衣角不声不吭,跟到石墙底下与众人会合。
“有进展吗?”萧凰拉住子夜的手,询问温苓。
“哪有什么进展啊?”温苓打着哈欠,细数一早来的观察,“起床,敲钟,念经,吃斋,念经……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尼姑而已。”
“那你一早把我们喊来?”萧凰打趣。
“嘿,我不喊还了得?”温苓甩她一白眼,“你两个小鸳鸯,怕是三天三夜都回不来呢。”
“哎,哎!”十四霜突然轻声急呼,摇手喊众人来看,“她出门了。”
四人簇拥成一排躲在墙后,只见匾额下的大门拉开,那小尼姑挑着扁担和空桶走下台阶,看样子像要去林间打水。
“怎么办?”十四霜小声问道。
萧凰沉吟片刻,想道众人旁窥了一夜也没觅得什么线索,这样空耗下去总是毫无进展。既然这小师太听不进软言,也只好把姿态放的强硬些了。于是她又用手肘推了推温苓,朝十四霜和子夜使了个眼色。
那小尼姑刚要走进竹林,倏然一道丽影挡在了身前。仓猝间一定睛——来者竟是昨日陈家坟前的那个娇弱姑娘。
温苓伸开双臂拦得极紧,嘴上还客气道:“小师太,我们真没有别的意图……”
那小尼姑万万想不到这群不速之客会在庵门外蹲守,骇得“啊”一声惊呼,丢掉扁担水桶,扭头就往庵里逃。
可还没等跑上台阶,又有两道身影自左右闪至。萧凰和十四霜一人攥住一边的门环,将两扇大门堵的严严实实,彻底拦断了她的去路。
那小尼姑越发吓飞了魂,慌不择路就往荒林子里拐。可她受惊太甚,也来不及看路,鞋底下不慎踩了块石头,失衡往地上栽去。
就在她险些扑倒时,忽从前方伸来一只手,用力托住她的肩膀,内劲一运,便把她四平八稳地扶了起来。
那尼姑惊魂未定晃了晃身子,再抬眼张望时,却一下子愣住了神。
这一会儿,她没再惊惶逃窜,而是小心翼翼端详起面前的那张脸。
——即便被面具掩去一半,也掩不去那双同一模子刻出来的瑞凤眼,掩不去她与她极为肖似的轮廓与骨相。
“你……”她难以置信地问她,“你是什么人?”
对于这尼姑的长相,子夜也自是惊讶万分。这一问之下,她也不知要从何答起。
那尼姑嗫嚅着抬了抬手指,低声问道:“我能……看看你么?”
子夜点了一下头。随后伸手到额边,将银狐面具揭了下来。
那尼姑的脸色震了一下,瑞凤眼里竟升起零星的泪光。
此刻,萧温霜三人都围拢过来,竟是亲眼目睹那尼姑抓住子夜的手,含泪叫了一声:“娘亲。”
一时间,众人的脑筋都没转过来:“什么?”“啊?”“她叫什么?”
就连子夜也愕然失笑:“我这个年纪,怎成了你的娘亲?”
“我……我不会认错。”那尼姑笃定了语气,“你就是我娘亲。”
众人还一头雾水时,萧凰最先猜到了什么,牵了牵子夜的衣袖:“她说的,该不会是前世罢?”
那尼姑放开子夜的手,低垂着目光思索了一会儿。
许是“娘亲”的到来令她勉强搁置了戒备,她终于敢直视众人,妥协道:“进来说罢。”
言罢,她转身拾起扁担和空桶,引着众人迈进明镜庵的大门。
明镜庵,藏经阁。
这座堂阁修得深长,且外有森罗花木,内有一排排鳞次而立的经书架栋,将堂外的明光被遮弱了大半。即便是大天白日,也显得如夜暮一般幽寂。
那尼姑引众人在堂阁北角落座。先是点起风炉烧水烹茶,而后步入木架堆砌的书海之中,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费力翻找,于一摞佛经里翻出一卷画轴来。
众人的目光都跟着那一卷画轴,只见外皮已然泛黄积灰,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旧物了。
尼姑捧着那卷画轴,坐到对面的禅椅上。她点亮茶几上的铜灯,吹去画轴上的灰尘,小心握着轴头,将画卷徐徐展现于众人面前。
灯火幽明,照出画上两个栩栩如生的女子——
画左的女人生得美艳倾城,红裙金钗,倩笑弯眉,如夏花一般怒放。
左边的女子,抱着右边人的肩。
而右边的女子,素衣青裳,正襟危坐。
柳叶眉,瑞凤眼,堕马髻,白玉簪。
……极是温润秀雅,又极是大气雍容。
子夜和萧凰对望了一眼。
这两个女子,她们并不陌生。
还记得在鬼画师送来的画卷上,也曾遇过同样的两副面孔。
只是她们并不知道,又极想知道——这背后究竟是怎样一番因缘果报。
火光涂在尼姑的侧脸上,勾勒出瞳仁深处的明与暗。
她半阖着瑞凤眼,慢慢开口了。
“我姓宫,名颜。
“我的父亲,是当今的天器府掌府,宫世遗。”
她顿了一下,指着画左的绝色女子。
“这是父亲的妾室,是我的姨娘,花不二。”
指尖右移,又落在那双温润秀雅、雍容大气的瑞凤眼上。
“这是父亲的正妻,也是我的生母。
“她的名字,叫容玉。”
一番话下来,萧凰第一个彻底傻了眼。
……什么?
天……天器府?
容容容……容玉?
她看向画上的“容玉”,又看向和容玉形无二致的子夜——看向曾经为了礼法大节从未亲瞻其面,心里却最是爱戴、最是敬畏的天器府师娘,又看向那个同自己放纵了七情六欲的姑娘。
原来……她的前世……
她和她……原来……她就是……
她们……她……她们?!
她不禁想起自己昨夜的放肆。
我这是……对我的师……师娘……
——做了些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神色凌乱地望着子夜,却见小姑娘要比她平静多了,不过是压下差点勾起的唇角,转过来极轻地吐出一句话。
碍于众人在场,她故意没发出声音,但萧凰只看嘴型,就辨出了她说的四个字——
“大逆不道。”
滴答……滴答……
“夫人,跟我走罢。”
“你这个疯子……你给我滚出宫家!”
“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是你的。”
“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
“我要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你容玉不是容家的千金闺秀,不是宫家的贤妻良母,你是我花不二的女人!”
“……行,我走。”
……
“夫人。夫人?夫人!”
“夫人……你别开玩笑。你别……你别吓唬我,夫人……”
“夫人……你别丢下我……”
“夫人!”
……
花不二被梦里的撕心裂肺惊醒了。
魂身躺在羊毛毯上,怀里卧着熟睡的蛮蛮。
神识在喘息中沉下来几分,她听见穹庐外“滴滴答答”的细雨声。
鬼总是深深记得一些事,而很少记起另一些事。有执念的鬼更是如此。
所以花不二总忆着美好的那些。至于痛苦的那些……她不愿、也极少提起这个念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只知道夫人自杀的那天晌午,雨声和现在一样,“滴滴答答”喧嚣个不停。
钻心的疼痛激起无间诀刺青,一丝丝漫出边襟,在锁骨上下挣扎。
她以为蛮蛮是凡人,生怕自己失控伤了她,于是爬坐起身,闭上狐狸眼,几番吐纳消解了刺青。
心境渐渐冷落下来,她听见背后“簌簌”碎响,蛮蛮似乎觉察到她的梦魇,也跟着爬起身来。
她从身后抱住她的纤腰,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以轻软的摩挲告以无声的抚慰。
花不二握住她的手,深长的呼吸里仍刻着痛意。
她和她听着草原上的雨声,相拥静坐了好一会儿。
良久,花不二说话了。
“蛮蛮。”
她明知她听不懂汉话,但她很想和她说。坏的,好的,苦的,甜的,不堪回首的,刻骨铭心的,一切一切……她都想和她说。
“我给你说个故事罢。”
第133章 花容(一)
我生下来就没有名姓。
其实也并非没有名姓,只是太多,太杂,又太难听,任别人怎么称呼,那也算不得我的名姓。
我娘生下我就死了。她死在风月场、莺花苑,于是我也在这风月场、莺花苑里……出生,长大。
活在这种烂地儿,又没个娘亲照护,我不能靠人施舍,不能任人欺负。该撒泼时撒泼,该狡猾时狡猾,该狠辣就要狠辣。
所以,我打小心性儿就坏——人前油嘴滑舌,人后巧取豪夺。谁碍着我的路,我想方设法也要咬死它;我想要的东西,就是当面毁了,也决不许旁人染指。
鸨母虽贪图我皮相值钱,却头疼我偷抢客人的财物,打骂不进,屡教不改,最后只好把我高价卖给牙人。临走前,我抹着泪给鸨母敬茶,茶里添了后院捡的狗屎蛋。
牙人领着我们几个孩童翻山进岭,想去汉京城卖个好价钱。谁知银子还没见影儿呢,半路就遇上了强盗。
一通滥杀下来,就只剩了我和另一个差不多大的丫头。他们商量我俩长得俊俏,要掳回寨子里送给大当家,吓得我俩拔腿就跑,七拐八弯冲到了官马大道上。
那狗日的强盗刚要追过来,迎面却走来一户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溜喜红色,好不惹眼。
我俩拦在那花轿前直喊救命,只听花轿里的新娘说道:“你两个女娃娃,快上轿子来。”又吩咐两旁的轿夫去收拾强盗。
轿子里很拥挤,轿帘子很红,新娘的盖头缀了金丝流苏,很艳。她也不嫌弃我俩一身脏土,左右把我们护在怀里,柔声安慰我们不要怕。
我一点也不怕,只觉得晕乎乎的,奇怪又新鲜。长到十一二岁,从没有人这样温柔地抱过我——愿意把手搂住我的肩膀,愿意我依偎在她胸口,愿意我偷偷嗅闻她裹着淡雅熏香的呼吸……
我忍不住仰起脸,想看穿那犹抱琵琶的红纱,可是除了隐隐约约的五官轮廓,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我悄悄捏住一串流苏,想把这块碍眼的盖头扯下来。
可这时外头的家丁来禀报,说山贼已是料理干净了,这两个女娃娃该送去哪里?
新娘子转头去与家丁对答,流苏便从我指缝里滑了出去。
她说:“等到了汉京,顺路去清平坊一趟。”
可我不在乎什么清平坊。我只盼着她转回脸来,找机会掀了她的红盖头。
然而这次,她没再看我,却是看向旁边那个小丫头——因她身上挨了刀,血迹染透了衣裳。
她问她:“你受了伤么?”
我心里一下子恼起来。凭什么她不关心我,却只关心那个小贱人?
可惜我身上没有挨刀,只好忍痛用指甲狠狠一抓,捂住肩头栽进她怀里,作势哭嚷道:“姐姐,我疼……”
她看我哭得惨,忙为我解开衣裳。只见我肩膀抓破了三道血痕,虽说只是皮肉轻伤,可耐不住我大声哭闹,她也就拿出瓷盒装的僧陀膏来,蘸了点先为我上药。
她既对我关心,我也就不哭闹了。吸了吸鼻子,我冲她笑:“姐姐,你的胭脂好香。”
她轻轻笑了一声,没答话。
我又斜看她为我涂药的指尖:“姐姐,你的手真白!”
药涂匀了,她将手收了回去。我又问她:“姐姐,你叫什么名儿?”
她嗓音轻柔又端庄,回我说:“我姓容,单名一个玉字。”
“容玉……”我记得了,“真好听!”
她为我穿好衣裳:“你呢?”
我皱眉想了一想,勾栏里她们给我起过好多贱名,个比个的难听,我才不要说给她,于是摇摇头道:“我还没想好呢。等我想好了,一定告诉你!”
问过我,她又转问那小贱人:“姑娘,你叫什么?”
那小贱人答说:“晚辈姓萧,名字……记不得了。”
她俩一说起话,我心里就酸得窝火,趁机探出手去,想扯掉容玉的盖头。
她拦住我的手腕:“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我歪头瞧她,“难道姐姐生得奇丑无比,不敢见人?”
她“噗嗤”一声笑了:“傻孩子,这块头纱,只有娶我的人才能揭呀。”
她以为能劝住我,可我立刻说:“那我现在就娶了你!”
“呼啦”一声,我手起纱落,先见精美的花钗凤冠,而后是柳叶眉,瑞凤眼,绛樱唇……轿帘的缝隙送来微光,每一寸秀颜都照得分明。
人如其名,她果然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白玉,温润秀雅,大气雍容。
——清辉熠熠,恍呆了我的眼睛。
趁我一发愣,她拿回自己的头纱,仔细又戴整齐了。然后却又转向那小贱人,为她解衣上药。
说起那姓萧的小贱人,真是可气得很。明明她腰上刀口不浅,却咬着牙不喊疼,装得好一副乖巧相,讨得容玉直夸她“坚强”。
哼,她想骗容玉的喜欢,我偏不让她遂愿。乘她不备,我伸出两根手指,对准她腰伤就是一戳。她疼得哼出声来,扭头擒住我的手腕。我又怎会怕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撕打,花轿都被我们闹得摇晃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别打架!”容玉不得不把我们拉开。
我抹掉手上的血,指着那贱人道:“姐姐,她伤得那么重,反正也救不活了,扔下去算啦。”
我说的都是真心实意,容玉却偏袒那小贱人,反来斥责我:“去!别胡说。”
我怕她生气不理我,只好把恶气吞进肚里去,一路上再没动过手。
唉,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花不二想起那一声鲜血淋漓的“萧姐姐”,面如死灰地笑了笑。
——早知如此,当初在轿子上,就该杀了那小贱人才是。
黄昏时抵达了清平坊,教坊的女善才匆匆忙忙迎出来:“哎呀,容姑娘出阁的大喜日子,怎好劳累跑我这儿一趟?”
容玉笑答:“半路救下两个女娃娃,我想着清平坊最好安身了,还有劳师傅多照看,多担待些。”
那善才殷勤答应,容玉又推了推我俩:“你们两个,快快下去拜师。”
我一脚把那姓萧的踹下轿子:“你去!”
容玉催促我:“你也去。”
“我不去。”我缠住她的手臂,扭股儿糖似的不肯撒手:“我娶了姐姐,姐姐就该带我回家,拜天地,入洞房。”
“小孩子别乱说。”她摸摸我的头发,“乖乖去教坊里学艺。学好了,我来看你。”
我不禁低下了头。
……也是。
在她眼里,我还是个孩子。我容颜尚幼,身段也没长成,衣裳脏污又破烂,兜里没有一文钱,更没学过什么本事,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名姓都没有——我想娶她,却拿什么娶她?
不过……那又如何。
我生来不带畏惧和犹豫。我要娶她,就一定会娶她。
打从揭下她盖头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定了——这辈子,她是我的。
……她只能是我的。
我在心底起誓,总有一天,我会以最美、最骄傲的模样回到她面前,站在她身旁——
是娶,亦是嫁;
是拥有,与被拥有;
是拯救,与被拯救;
爱她,亦为她所爱。
我下定决心,飞快凑过唇去,隔着红纱亲了她的脸颊。还不等她回过神来,我一转身走下轿子,追随那善才进了教坊的大门。
行经中庭,那善才问起我的故乡与姓名。我没顾得上答话,只听见长廊对面,有歌伎在学唱新曲儿:“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我闻词一怔:“云想衣裳,花想容……”
我以心相许的那个人……不正是姓容么。
猛然间,我挣脱善才的手,飞奔着冲出中庭,绕了好几个大弯,原路赶到教坊门外。
我气喘吁吁扬首远眺,只见宽阔的青石大道上,那顶朱红凤轿背负着浓烈的夕阳,日影被流光越拉越长。
我冲着远去的花轿,长声高喊:“我姓花!”
今日伊始,我有了名姓。
我叫花不二。
花,是花想容的花。
不二,是至高无上,是独一无二。
我为人间不二法。
为你裙下,不二臣。
第134章 花容(二)
茶水烧开了。
宫颜拎起铜壶,为每个人斟了一盏热茶。
铜壶搁回炉子上,火焰时明时晦,水雾时淡时浓。
宫颜坐上禅椅,手里捏着念珠,缓缓道来。
从我能记事起,我爹和我娘一直挺和睦的。
我爹话少,为人沉肃威严。他常年不回家,要么在羲和峰料理门派,要么奔往九州办差,只有来汉京入朝面圣之余,才顺路回府看看我们母女。
我娘是名门闺秀,亦是众所称道的良母贤妻。她温柔,贞静,知书识礼,矜持有节,极少流露悲欢喜怒,而且持家有道,府里的地亩钱粮、人口执事、祭祀供给……无不打点有序,从不需我爹操一点心。
我爹我娘虽然聚少离多,但他们一直相敬如宾,从来没有吵架红脸的时候。
怎么说呢,她和他的确十分和睦,但似乎……有点太和睦了。
似乎除了和睦,就再也没有旁的了。
我娘生我时落了病根,也找了不少郎中来看,但都说肾气有损,不宜再主胞胎。我娘担心断了宫家的子嗣,于是在我四岁那年,开始到处寻问媒人,想为我爹爹纳一房妾室。
***
花不二手心里鬼火一涌,变出生前佩戴的瑶簪、玉坠儿、金璎珞、玫瑰佩……满满一把的珍宝首饰,极是瑰丽夺目。
那年我已是汉京响当当的花魁,听闻宫家的尊夫人代夫纳宠,当即拿出白银千两、金珠无数,把汉京城的三姑六婆打点个遍。说媒的得了油水,个个抢着往容玉面前牵线搭桥,把我夸吹得上天入地,这桩婚事风风火火敲成了定局。
媒婆代容玉传话,称夫主暂在他乡,等他来日回京,再商议婚期也不迟。
我说不必。
车轿我自己备,嫁妆我自己带,酒席想摆就摆,不摆也无妨,夫人什么也不用费心,只管等着圆房就行了。
媒婆没听明白,问我夫君都不在汉京,这要怎么圆房?
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即日入嫁。
***
花姨娘嫁进门那日,正值初暑孟夏。
我还记得那天,天是晴的,风是热的,满园子都是翠的。日暮是红的,树上新开的合欢花是红的,楼阁张贴的囍字也是红的。
我娘张罗了宴席,邀来一些个亲戚女眷,官家媵嫱,连同府里一众丫鬟老婆,趁着喜日子一块儿热闹热闹。
天色太晒,姊妹妇人们都聚在树荫底下,边乘凉边寒暄谈笑。我只羡慕树上的花朵可爱,便央着娘亲的贴身丫鬟、带我长大的小翠姐姐,将我抱起坐在她肩头,伸手去摘枝头的合欢花。
我摇摇晃晃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够到最矮的树枝,“嚓”折下一朵合欢花。就在这时,角门影壁外响起喧天的锣鼓,我好奇地投去目光,只见一顶红灿灿的大花轿气昂昂抬进庭院,沿着甬路直奔仪门穿堂。
许是这花轿太过风光,众人惊异啧叹之余,亦有闲言说这妾室自视太高,才进门就摆出这副贵态,怕不是有意要压尊夫人的脸面?
众语纷纭之际,那花轿行经合欢树前,忽然慢了下来。一只柔白纤长的手拨开绣金的布帘,露出红纱尽展的大半张面孔——
芙蓉面,狐狸眼,笑颜桀骜,绝色倾城。
一刹那间,喧嚣的众议尽都歇了声。
当年花姨娘的惊鸿一望,我也清清楚楚看在眼底。
……直至今日,我依然找不出更贴切的词藻,去描摹那一瞬的美。
我只觉得,那顶轿子很红,那天的日暮很红,树上的合欢花很红,楼阁张贴的囍字很红。
可就在她一笑之间,那顶轿子失了颜色,漫天的云暮失了颜色,满树的合欢花失了颜色,欢乐的囍字也失了颜色。
世人会拿许许多多的物象来譬喻美人:美人如春华,美人如秋月,美人如霞照,美人如流雪,如这天地造化间千千万万的良辰美景。
可在花姨娘这里,却要反过来说了。
——春华似她,秋月似她,霞照似她,流雪似她,天地造化间千千万万的良辰美景,都似她。
那顶花轿洋洋而过,我也回过神来,指缝不慎一张,手里的合欢花随风飘落,沾上了一旁我娘的肩头。
小翠姐姐把我放下来,我拽拽娘亲的衣角,喊她把合欢花递给我。
可是我娘没答应,更似浑然不觉,只是目不转睛凝望着轿窗里的花姨娘……久久地失了神。
我看着娘亲的目光,好奇地看了半天,却看不懂那是什么。
但我确信,她看向我爹时,从来都不是这样的目光。
听到此处,子夜偷瞄了一眼萧凰,但怕前生这段孽缘令她吃醋难过,遂抬手紧扣住她的五指。
不过萧凰历经此番离合,心境远比当初要坦荡,不但对爱侣的前缘不再介怀,反而更好奇“师娘”那段不为人知的生平。
当天晚间,我娘让在东房置备了羹饭。按照常例,花姨娘进门当天,就该来向我娘奉茶,是为贱妾对正妻的敬顺之礼。可我娘等了一会儿,饭菜都快凉了,花姨娘却迟迟没有露面。
我就在庭院里捉蜻蜓玩,这会儿只见派给花姨娘的丫鬟——小名叫婵娟的姐姐,匆匆忙忙穿庭而入。我娘见她孤身一人,微有不快之色,问道:“她怎还不来?”
婵娟无奈道:“回夫人,她说……要夫人亲自去见她,旁人都……都得……滚远远的。”最后几个字,想必是花姨娘要求她一字不差转述,她也只能低微着声音讲出来。
不止我娘,席边侍立的丫鬟媳妇也都惊诧难当。妾室嫁进来不肯侍奉正妻,反倒要正妻前去登门会望,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但对卑下之人,我娘从来没有作威作福的架子,比起恼怒,她更想知道花姨娘此举出于什么意图。于是她吩咐小翠打上灯笼,往花姨娘所住的鹧鸪苑行去。
***
我坐在罗帐前,虽被红纱蒙住了眼帘,但依稀听得见门外青石上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我当即表态:“才说过了,我只见夫人,别个都给我滚远远的。”
而后,我听见她们交接了两句,丫鬟们便都掩门而去,独留下容玉站在屋子里,踏着我难以平抑的心跳声,款款向我走来。
我知道自己行止造次,但她的语气并无怒意,依然如初见时那样,轻柔而又端庄:“宫爷不在。你换身衣裳,过来吃饭罢。”
显然,她还道我红妆霞帔守在这里,是为了等那个所谓的“夫君”。
“宫爷?”我笑了笑,“难道夫人以为,我嫁的是宫世遗么?”
她微微一蹙眉:“不然呢?”
“夫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覆着红纱向她仰看,“当年我在花轿上娶了夫人,现在请夫人娶了我,与我完婚。”
说着,我拿起床边的玉如意,倒转手柄,递到她的面前。
她似受了几分惊异,片刻间没说话。想是我这些年女大十八变,她竟全没认出,风风光光嫁到面前的宠妾,就是花轿里那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
“你……”她的话风陡然一转,又开始训责起我来:“当年我送你去清平坊,是望你修学礼乐,以侍朝堂,你真怎的误入歧途,自堕于烟花柳巷?”
早先听闻宫家纳宠时,我深知这是名门贵宦之地,决不许我这样的莺花女子登门为妾。故而当初打点过三姑六婆,她们都扯谎说我是良家女子。直到我今日入嫁了,容玉多半才从宾客那儿听知了我的来历。
只是对于小妾的欺骗,她并没有过多恼怒,更令她失望的,却是当年救下的小丫头,不曾依照她的期望走上“正路”,而是误入了烟花柳巷的“歧途”。
不过,那只是她眼里的“正路”,她眼里的“歧途”。
我向来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走出四四方方的教坊乐府,闯进纸醉金迷的烟花柳巷。我有姿容无双,我有媚骨天成,我有歌舞惊世,很快在百花地里混出了名堂。
我从不碰男人,反推得我的身价水涨船高,不过与那些蠢陋王孙掀帘一望,便能从他们手中骗来千金万银。我碰过许多女人,青楼里的姑娘都愿与我快活,手艺早练得炉火纯青。
身上有姿色,囊中有钱财,手里有本领,此刻再回到心上人面前,自是添足了十分的底气。
对容玉的责问,我娇声一笑:“我不去烟花柳巷,哪来的本事伺候夫人?”
可笑我的傻夫人哎,她听不懂:“什么?”
我拍了拍床铺:“夫人不信,过来试试。”
她还是不懂:“试什么?”
我一声笑叹,短短几字拐出诱人的弯儿:“圆房呀。”
第135章 花容(三)
我一声笑叹,短短几字拐出诱人的弯儿:“圆房呀。”
“你……住口!”她猝不及防动了怒,呵斥我道:“你我皆为女子,何出此荒诞之言?”
“好好好,不圆就不圆。”我知她是温驯惯了的小羊羔,不急着一时就勾出野性来。言辞里退让着,我又举起那玉如意,“今夜先揭了盖头,改日再圆房。”
她没接应,想是前一时怒气未消,呼吸也比方才乱了几分。
我歪过脑袋,对她撒娇卖软:“夫人这盖头一日不揭,我就一日不出门,一日不吃饭,在这洞房里活活饿死,岂不可怜?”
这一招果然奏效,她纵使再不情愿,也只好接过那玉如意,杆头在红纱下一抵,将那块盖头掀展开来。
红影消逝,淡香拂面,我定定凝望着才与我“完婚”的夫人——
六年不见,依旧是柳叶眉,瑞凤眼,绛樱唇,依旧是那样的温润秀雅,大气雍容。
我看见那双瑞凤眼里,倒映出我的华妆喜服,又被眼波漾出暧昧的风澜。烛光描过她的脸颊,勾勒出不知所以起的红晕。
——倘若她不曾欲盖弥彰地转过身子,我还真不会怀疑,那抹红晕就只是喜庆的烛光而已。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下床起身,从背后贴近她的耳边:“你我皆为女子,夫人……又何故脸红?”
她的气息呛了一下,什么话也不说,只快步走到门边,开门落荒而去。
***
没过多会儿,我娘回来了。
回来这副模样,却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不知她在新来的姨娘那儿受了什么气,脸都气白了,走路也有点不稳,小翠还要战战兢兢在一旁搀扶。
我眼睛最快,一来便瞧见她手里红艳艳的新娘盖头,指了指道:“娘,这个……”
我娘好像才发觉自己一路都攥着这个东西,满脸生出恼火和嫌恶,把那红纱往地下一扔,怒向众仆妇道:“哪里找的媒婆,弄来这么个装疯卖傻的娼妇?”
众人忙垂下头,心惊胆战不敢言声。
因我娘从来都是极好的脾气,对待下人一向是温良宽厚,从来没有动过这么大的肝火,真不知这新来的花姨娘是个什么无法无天的货色,竟把她惹至如此境地?
小翠连忙安顿我娘坐好,又是端茶又是捶背,劝慰道:“夫人息怒。一个侍妾而已,实在不合心意,将她逐出家门便是。”
我娘揉了揉太阳穴,无声叹了口气。
虽说正妻处置侍妾天经地义,但我娘是个重声誉、多顾虑的人。毕竟花姨娘已经抬进来了,倘若隔日就撵出去,恐怕惹人闲话,说她妒忌宠妾美貌、不顾宫家的子孙香火……云云,实在不佳。
众人都呆若木鸡等在一旁,不知我娘要怎么发落。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又响起娇滴滴的一声唤:“夫人——”
花姨娘这一声风月劲儿太足,丫鬟仆妇都听得面面相觑。尴尬一会儿,我娘居然开口了,肃然应了声:“进。”
两扇门慢悠悠地拉开了,花姨娘于众目睽睽之下曼步而入。
她身上换掉了喜服,但仍是艳色的裙裳,衣襟盖不住抹胸的起伏,媚得直刺人眼睛。
深宅大院里的姑娘们何尝见过这等场面,个个忍笑不敢直视,小翠姐姐还把我扯到一边儿,生怕我看多了学坏。
房里一圈的丫鬟仆妇,花姨娘权当是看不见,旁若无人上了饭桌,紧挤着我娘坐下来。双箸一敲,边夹菜边嚷嚷:“可饿死我了,看看你们大户人家吃什么好的……”
却在此时,我娘也提起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花不二。”
花姨娘刚夹起一块烧肘子,被我娘这一喝,又滑进了汤碗里:“啊?”
我娘顿了片刻,似理了理言辞,才始正色道:“你嫁到宫家,就该守宫家的规矩。今日起,我为你立下规矩准绳,若你屡戒不改,莫说等宫爷回来,我先替他休了你。”
两旁的下人都似暗舒一口气,心想尊夫人总算是摆正尊卑,要给妾室一个下马威了罢。
“好嘛,好嘛。”花姨娘仍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笑嘻嘻舔了舔筷子尖,“夫人讲讲,都有些甚么规矩?”
***
那晚的饭桌上,夫人给我定下了六条家规。
第一桩——妾以妻为纲,从妻之令,顺妻之命。
***
我娘本是最喜清静的人,可花姨娘偏是最聒噪的一个人。
平日里我娘坐卧起居,都惯为端庄娴静,不仅身旁的下人遵效其风,甚至乎她走过的地方都变得安静,蝉也不敢高鸣,风也不敢喧嚣。
直到花姨娘来了,像一池幽潭上飞来了鸟雀,叽叽喳喳到处是花姨娘的声音。
“夫人,吃茶。”
“夫人,用饭。”
“夫人,我给你调了胭脂。”
“夫人热不热?我给你扇扇凉。”
“夫人,你瞧天上那纸鸢多好看!”
“夫人,我捉了只蚂蚱给你玩。”
“小翠你边儿上让让,别挤着我夫人!”
“夫人,我前天看了个话本,讲的是……”
“夫人,你别走啊。”
“夫人,夫人,夫人……”
有时我娘受不了她的聒噪,就会说她:“花不二,你能不能别缠着我了?”
花姨娘理直气壮:“不能啊,夫人。”
我娘不明白她哪来的理。
花姨娘认真道:“夫人要我从妻之令,顺妻之命,我不时时刻刻守着夫人,怎知夫人有什么命令,又怎么从妻之令,顺妻之命?”
我娘无话可驳,只能任由她天天“夫人”、“夫人”地围着转,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
后来有天,她们俩还闹起了别扭。具体什么事,小翠姐姐也不肯跟我讲,只知道花姨娘说了什么错话,触怒了我娘。我娘罚她闭门思过,关了三天的禁闭。
***
那天的事啊,其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嗯……不过确实挺小的,哈哈。
那天一早,夫人让小翠伺候着,在屏风后头更衣。我也挤过去凑热闹,嘴上说帮着拿衣裳,眼睛却直勾勾往她身上粘。
夫人被我盯得不自在,寝衣也不敢脱,皱眉说:“花不二,你出去。”
我笑嘻嘻一偏头:“大家都是女子,有什么好臊的。怎么小翠看得,我就看不得?难不成夫人对我……”
她立刻打住我:“行了。”似为了自证心念清白,她没再赶我出去,便让小翠为她解下寝衣,露出小半边的抹胸亵衣。
我瞟见她胸前尺寸,憋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一下子慌了神,掩衣质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没忍住多瞟了两眼,“夫人这……还挺小巧的。”
她脸色陡然一沉,我怕她生气,忙又补充道:“夫人,我没有嘲笑你,小也有小的好看处,我就是……”话没说完,我又“噗嗤”一声笑喷出来。
“花不二!”她怒不可遏,“你给我出去!”
小翠连推带扯把我撵出门去,屋里又听夫人责令道:“婵娟呢?让这嘴贱的禁足三天,闭门思过。”
***
花姨娘禁足那三天,仿佛天地玄黄都沉静了下来。
可偏偏我娘有点不自在了。
花姨娘没来时,她心静如水。
花姨娘在左右时,那潭水也似映出五彩斑斓的风物——她时而被惹气,时而被逗笑,时而又望着花姨娘的美貌旷然出神。
如今花姨娘被关起来,那潭水也恢复了旧样,却颇显得冷冷清清,死气沉沉。
她有时会莫名地发呆——吃茶时发呆,看书时发呆,齐家理事时发呆,就连写信时也会发呆,半天写不下三五字来,墨毫在纸上耽搁了好一会儿,晕出一大块乌黑。
我拽了拽她袖角,询问她:“娘,你怎么啦?”
她才回过神儿来,看到笔下脏污了的信笺,叹了口气:“我给你爹爹写信呢,不知道写点什么。”
起初我还以为,她大抵是思念我爹爹的缘故,于是劝慰道:“娘你别忧心,爹他很快就回来了。”
我娘敷衍地“嗯”了一声,眼角眉梢不见有丝毫舒展。
我不禁想,若不是因着爹爹的话,难道是因为……
我踮起脚尖,凑到她耳边道:“娘,我今早追蝴蝶,追到鹧鸪苑去了。我看到花姨娘她……”
笔毫一偏,一滴墨洒在桌案上。我娘盯着颤巍巍的墨水珠,淡淡道:“她怎样了?”
我赶紧添油加醋:“她正一哭二闹三上吊,伤心得半死不活,说一日见不着夫人,恨不能从阁楼跳下去呢!”
不知是因我编的太夸张,还是欣慰花姨娘惦念着她,我娘难得弯起了嘴角,这还是她三日以来头一次露笑。
随即她拿起幡布,把那滴墨擦掉了,又喊了声:“婵娟。”
婵娟姐姐忙进来候命。
我娘说:“过几日端午开宴,你让二夫人……”她似觉着这称呼有点别扭,又改口道:“让花不二一起来。”
第136章 花容(四)
***
第二桩——出无冶容,入无废饰。
夫人终于原谅我说她“小巧”的事,当晚便来鹧鸪苑见我,要我选出几身衣裳,后天端午宴穿。
我欢喜应承着,把嫁妆箱子一溜排开,翻出几十套红绫青缎的裙裳。我坐在方凳上,连屏风也不设,直接外衣一褪,绦带一解,光溜溜的腰肢背对夫人,裙底下脚尖一晃一晃的,慢悠悠穿换新衣,风情卖弄得不着痕迹。
借助一旁的菱花镜,我瞥见身后竹榻上端坐的夫人,柳叶眉无奈地紧了紧,问一旁侍立的婵娟:“她天天在你眼前,也是这副模样?”
婵娟傻愣愣地含混作答:“这……呃……嗯。”
这会儿我已是换好新衣,转身一个媚眼抛过去:“夫人,好不好看?”
夫人冷着脸色,紧盯着我襟前丰韵十足的沟壑,轻轻一摇头:“换。”
我含笑一叹,转身把衣裳褪干净,换了另外一套,转来又问:“这样呢,夫人?”
夫人的目光往下扫去,看到我裙隙间半遮半露雪染似的大腿,眉头又蹙起来:“再换。”
如是反反复复换了十来次,一个比一个风骚妩媚,竟选不出一件称心的。她懊恼地按着晴明骨,责怪我道:“怎么全是烟花巷的东西,一个正经的挑不出来?”
“这……这哪里不正经了?”我委屈地摸了摸妖娆的臀线,“分明是夫人心里不正经,所以看什么都不正……”
“行了。”她喝住我,又吩咐丫鬟,“把我那箱新衣裳挑个三五件,给花不二送来。”
“穿你的?”我好了伤疤忘了疼,抬指勾了勾丰满的前襟,说笑道:“夫人和我的尺寸,只怕是……”
她一道威严的目光扫过来,我只能厚着脸皮改口道:“只怕……其实……也差不了太多。”
她微微一叹,终究还是颇有自知之明地让了步,对小翠说:“蜀州送来那车绸缎,挑几匹上好红的,我给花不二做两身衣裳。”
我听来喜滋滋的:“给我做衣裳?夫人对我真好!”
“谁对你好了?”她横我一眼,“还不是怕你穿花戴柳的,败坏宫家的门风。”
她看了看窗外,见时候不早了,便叫上丫鬟,要打灯笼回折梅轩去。
可临去前,她又望了一眼婵娟:“打明儿起,你不用伺候她了,还是回老地方去。”
婵娟应了声“是”,可我没了婢女,自是大不乐意:“夫人!你又欺负我……”
“少来。”她端庄的眉眼里多了一丝得逞之色,“你不需要。”
第三桩——言辞恭顺,动静有法。
***
端阳节那天,不出意外,花姨娘又惹事了。
本来几家子太太小姐聚一块儿听戏赏花,气氛和和美美。宴席间行了几圈酒令,更是欢快热闹。
可花姨娘接连被罚了好几杯,藉着酒劲儿上来,也不知跟谁闹了口角,突然掀了酒盏,拍桌一声大骂:“滚你妈的!”
——阿弥陀佛,罪过。
花姨娘这一声喝骂,整个花园子都静了下来,我娘的柳叶眉也蹙了起来。
***
筵席还没散,夫人就在荷塘的君子亭里等着我了。
她抵着石桌坐下,瑞凤眼里冷气沉沉的,分明是在等我负荆请罪。
我腆着笑脸装乖:“夫人,我错了。”
她凝眉看我:“错哪儿了?”
我小声说:“言辞无状,行止不端。”
她说:“怎么罚?”
我只能吞吞吐吐道出她立下的规矩:“掌……掌嘴。”
她微微偏过脑袋,等着看我自己责罚自己。
可我偏要对她撒起娇来:“掌嘴我认了,不过……”
我把脸颊凑去她近前,“要夫人亲手打才可以。”
她被我的涎皮赖脸欺得无奈,犹豫着敛袖抬手,不知该往脸上哪一处落掌。
须臾间,她的纱袖往下拂落,我也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我只嗅到清雅的熏香迎面扫来,随后落在肌肤上的,却并不是一记耳光。
——她只用微凉的指尖,小心捏住我的脸颊,满带着怜爱与不忍,温温柔柔拧了一下。
……拧得我的心尖儿哎,几乎快化成蜜浆了。
我觉得出,她几乎没用什么力道,但我还是捂住半边脸庞,惨兮兮地乱叫:“哎哟,疼疼疼疼——”
嘻嘻,我的傻夫人真是好骗,她赶紧松开手指,关切道:“掐疼了?我找点药来给你。”
我假意闹脾气:“不要!”
她有点失措:“那……”
我斜眼看她不备,四周莲叶接天也不见旁人,猛一下探出手托住她的下颔,又把自己的侧脸送上去。她的樱唇来不及避让,结结实实吻在我的脸蛋上。
她一时半会儿未转过神来,我歪过头笑眯眯看她,摸了摸脸上的口脂印:“这下,就不疼了。”
她傻乎乎眨了下瑞凤眼,耳根子后知后觉染上了薄粉色。随即樱唇轻抿,以扇掩面,笑斥我道:“胡闹!”
第四桩——执勤针黹,专心纺绩。
***
府里人私底下都说,我娘真是宽宏大量。
花姨娘进门这么久,天天惹事犯错,坏毛病没改掉几个。可她们妻妾之间,倒像是越来越和睦了。
小小年纪的我,那会儿也是自在得很。毕竟我娘只有那么些精力,天天忙着管教花姨娘,对我的管教便宽松了许多。
从前她决不许我踏出宫家一步,在家也不能乱跑,总是困在折梅轩里百无聊赖。如今她只顾着管花姨娘,对我也不甚严厉了,还默许我跟着丫鬟小厮上马车,去羲和峰探望我爹爹。
现在想来,唉……
只有那样,她才能和花姨娘独处了罢。
***
那晚,我去了夫人住的折梅轩。
阿颜前日去羲和峰玩了,眼下还没回来。小翠她们打水烧汤去了。于是卧房里,便只有我和夫人。
夫人陪我坐在榻上,教我做针线。她不厌其烦演示了许多遍,可我一来对这精细活太不开窍,二来与她贴身而坐,哪还有心思专注手里的针线。照葫芦画瓢几十回,却总是抬手就忘了针法。
“这是游针……这是平针……这是……”我学到一半又忘了,拈着针停在绣花绷子上,“夫人,这打籽针怎么绣来着?”
她笑了笑:“这样。”
说着,她紧贴着我的指尖捏住银针。另一手从我肩后绕来,勾住针尾的丝线。针尖绕一圈刺透布匹,丝线便在绢面上打了个精致的结,浑似一粒含苞待放的豆蔻花。
做完这打籽针,她捏着我的指尖,继续牵针引线,从绷子底下悠悠抬起。
……丝线从低垂渐到绷紧,一如交错的呼吸,轻震的心弦。
我仿佛才发觉——此时此刻,她离我是这样的近。
——一手贴着我的指关,一手拥着我的肩头,前胸依着我的肩胛,气息拂过我的脸颊。
而后,是那双令我魂牵多年的柳叶眉、瑞凤眼,于烛影中回转,顺着我望向她的目光,向我望来。
……柔情涌泛,迟迟不肯躲闪。
对望之下,我再也收拾不住心中情愫,一点点、一点点靠近她守株待兔的樱唇……同时五指回扣,想嵌入她的指缝。
可我一时竟忘了,彼此的掌心里还攥着一根银针。
猝不及防的刺痛惊醒了我,还没来得及吻上她,我便疼出一声轻吟。
针线掉落在榻上。我托着受伤的手连声叫痛。她忙捧起我的手查看,只见食指指腹划破一条小口,血珠颤巍巍地渗出来。
“夫人……”我娇声娇气往她怀里钻。
可她没言声。
——忽然就俯下唇去,且轻且软,且湿且暖地……含住我滴血的指尖。
我一下子浑身都麻了。
人陷在她的怀里,呼吸缠了解不开的结。
她像只饥渴难耐的小兽,被一道伤口撕破伪装,露出与生俱来的野性。
她亦是天赋异禀的猎手。虽长在世俗的樊笼里,素不识女子与女子间的风情,可一沾口就懂得(不能写)。
被她这样撩拨,我又怎抵得住焚心的火,“嗯嗯啊啊”就哼出不对劲的调子来。
可她听到这声音,蓦然间止住了。
随即也松开嘴巴,任由我的指尖滑出来。
瑞凤眼里,是清醒了几分的慌乱与茫然。
——似乎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懵懂而为,直到我发出声音,她才隐约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意味。
呵……我的傻夫人啊。
微微过火的亲密令她慌了手脚。她轻轻推了推我,想要我坐起来离她远些。
可我定要赖在她的怀里。不仅如此,还要勾起她吮过的食指,含进我自己的唇齿间。
……沾着她的口脂,好甜。
她越发失了神,想推又推不开我,只能把无所适从乔装成镇定,瑞凤眼撇向别处,任由气氛安静又滚烫着。
不知过了多会儿,小翠从隔壁耳房过来了:“水烧好了,夫人要沐浴么。”
她像碰了火似的,陡一下把我推开,马上整敛衣裙,起身下榻:“嗯。”
第137章 花容(五)
第五桩——耳无涂听,目无邪视。
当我大摇大摆拐进耳房时,夫人早已躺进浴盆里。小翠在一旁侍立,往盆里添热水。
——翻滚的雾气里,只能瞧见她垂落的长发,与小半边白皙的肩膀。
“你们几个……”我示意小翠和门边的婢女,“该去接阿颜了罢?”
“二夫人……”小翠微微一怔,我已上前夺过她手里的铜壶,朝浴盆里甩了个眼色:“夫人这边,有我呢。”
她们都晓得我脾气桀骜不好惹,也不敢当面违逆,只能转去望夫人的脸色。
此刻夫人紧阖着瑞凤眼,手抬出水摆了一摆,略带疲惫道:“去罢。天器府的车该到了。”
婢女们应了一声“是”,纷纷退出门去。
门“咔嗒”一声关上了。我当即解衣宽裳,在夫人对面屈身入水,与她紧挨着身躺进了浴盆里。
许是怕被我一身春光扰乱心神,她始终闭着眼睛,也不说话。
盆里不甚宽敞。我能觉出她有意往一边躲闪,可还是免不了肌肤之间的贴蹭。
索性,我慢悠悠勾起小腿,沿着她身侧滑来滑去。
“花不二。”她收腿躲开,双眼一睁,板起了面孔:“出去。”
我甜兮兮一笑:“遵命,夫人。”
说罢,我便迎着她的目光起身出浴。一身婀娜挂满湿淋淋的水光,又不紧不慢拣去几片沾身的花瓣,才披上薄如蝉翼的纱巾,抬腿迈出了浴盆。
她不大耐烦地撇过头去,撩起一把水洗了洗脸颊。
我只披着那一层薄纱走到门边,抬手将门一拉,醉人的熏风扑了个满怀。
“回来。”不出意料,她喊住我,“穿好衣裳再出去。”
我轻声一笑,回身走到浴盆前。一边用指尖拨弄着涟漪,一边倾下腰身,凑到她的眉眼前。
“出来进去,进来出去的……夫人到底想要什么呀?”
咫尺之间,她一下子变了脸色。
也许直到这一刻,她再也无从否认——她与我之间的岁月厮磨,早已不像是名正言顺的妻与妾了。
她似乎……有点害怕了。
接着,她匆忙抽出身来,纱巾往腰身一披,退到了屏风后面去。
……淅淅沙沙的,像是在自行更衣。
可我才不会轻易放虎归山。
我将薄纱一敛,又一次迈进浴盆里,躺在她躺过的地方,拥抱她才拥抱过的温水。
水雾里,依稀漂浮着她清雅的体香。
——淡淡的一缕,便足以令我俯首称臣。
我把腿搭上浴盆边,手顺其自然(不能写),任由(不能写)。
一边还不忘分出心思,偷听屏风后的动静。
……罗裙穿系的沙沙声,慢下来了。
我想,长在重门深闺的她,一定是好奇我在做些什么,却不敢从屏风后露面。
她想知道……
那我定要让她知道。
(不能写)
屏风后彻底没了声响。
……
那一次,是怎么结束的来着?
……想不起了。
只是从头到尾,她都没从屏风后走出来过。
更没发出过一点声音。
不知那短短的一刻钟,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记得小翠她们回来时,她终于走出了屏风。
我看到她的衣饰打理得整洁——除了长发还是湿的,散落在新净的寝衣上。
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出门和丫鬟们会面。我听见她和她们闲聊,问阿颜又花了多少银钱,问天器府新收了几个弟子,问起一个个我不熟悉、又听不惯的名字……
仿佛一丁点都不再念及,刚刚在浴盆里为她自渎的我。
……我很是委屈。
远远地,我连喊了几声婵娟,让丫鬟进来帮我更衣。
我还在等着她的回应,等着她从前一样,醋而不自知地支走丫鬟,呵斥我“你不需要”。
可是,她没有。
……她已经走了。
***
那天夜里,小翠姐姐都睡下了,我娘却还没睡。
她一直坐在铜镜前梳头发。我不太明白,她为何不让小翠姐姐梳,而且她的头发又柔顺又齐整,似乎没有什么可梳的,何况一梳就梳了小半个时辰。
我想,许是入夏眠浅,闲来打发时间罢。
我年幼精神正足,看她不睡,我也不想睡了。
我找出才到手的新鲜玩意儿——天器府捉的萤火虫,装在薄薄的纱布囊里,一闪一闪跟小灯笼似的,好玩极了。
我捧着“小灯笼”到她面前:“娘,你看这个。”
我娘笑笑,放下梳子:“我一不看着,你又玩些稀奇古怪的。”
她摸了摸我的头:“谁给你弄的?”
我把“小灯笼”放进她手心:“爹爹送我的。”
我娘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她怔怔盯着那萤火看,一闪一闪的微芒笼着她的瑞凤眼,眼圈儿竟是渐渐地红了。
而后,她忍不住轻咳了几下。
仿佛被什么刺伤了喉咙,想呕又呕不出来。
她半转过身,拿绢帕掩住口鼻,咳嗽声也带了一丝沙哑的咸味。
“娘,娘你怎么啦?”我忙凑过去。
她少咳了一会儿,又微微侧过身来:“没事。”
我听得出,她的呼吸仍有几分湿漉漉的。
她在我背后拍抚了一会儿,忽然问我道:“阿颜,娘亲对你好不好?”
“当然了。”我想着多说几句哄她开心,“阿娘不止对我好,对谁都好。对我爹好,对小翠姐姐也好,对阿嬷婆婆们好,对天器府的大哥哥们也好。”
最后,当然不能忘了最“得宠”的:“还有,对花姨娘也好。”
当我说到“花姨娘”时,我娘的指尖分明抖了一下。
“花姨娘……”
她喃喃说着,声底是一丝掩不住的悲伤。
“要把花姨娘……赶出去么?”
我很不解:“啊,为什么?”
明明她和花姨娘相处那样和睦,明明她的笑颜比花姨娘入嫁前多了许多,明明,她是那么显而易见的在乎她……
她为什么说出这话来呢?
萤火弱了下去,我娘的眉眼显得很灰黯。
“花姨娘……她学坏了。”
我懵懂不明其意,只说:“她学坏了,娘亲可以教好她呀。”
“嗯。”我娘淡淡应着,“教好她。”
听她答得不笃定,我有点着急。毕竟花姨娘平日里待我不薄,送过我不少好吃的、好玩的,我也不愿花姨娘走,于是央求道:“娘,你别赶走花姨娘,别赶走花姨娘……”
“嗯。”她答应了,又一次将我拥入怀里。
轻声细语地,她像是与我保证,亦像在说服自己。
“不赶走她……
“不赶走她。”
***
当晚回去,我把屋里瓷的玉的全砸了。
婵娟还想拦我,我把她睡了。
小丫头嚷嚷着要去找夫人评理,我说你再敢提那个贱人,我撕烂你的嘴。
她不敢吱声了,过来替我揉酸痛的肩。
过几天,小翠登门来传话。
我横竖望了她两眼。看在她是夫人的亲信,我没想对她怎样。
她说,夫人喊我去正心斋。
说的和第六桩规矩一样——
让我和阿颜一起修学礼法,读四书五经。
***
那天是末伏,天色很热。
午后的天光极晒,幸喜书房外有许多桃树挡着,树荫里的蝉鸣起起落落,永无止休。
我汗流浃背,坐不住直喊热。我娘倒像是一点汗意也没有。她总说,心静自然凉。
我娘教我念《女诫》七篇。我听不甚懂,眼皮子一个劲儿打架,困得昏昏欲睡。
忽而不知几时,一阵浓郁的脂粉香被暑风吹进来。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揉了揉眼往门边看。
只见那一身殷红走出风情万种,花姨娘捧着个才摘下的蟠桃儿,路过几案上的水晶缸,随手洗了洗。一边大口啃着桃子,一边卧佛似的往榻上一躺,狐狸眼滴溜溜地盯着我娘看。
花姨娘一进门,我还哪有心思念书,只顾望着她手里那颗蟠桃儿。艳唇往嫩桃上一贴,水灵灵的桃肉都沾上鲜红的口脂印。
我娘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并不多作理会,而是继续指着书页道:“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还没念完,就被花姨娘“嘿”一声笑给打断了。
我娘脸色一沉:“你笑什么?”
花姨娘吮了下沾手的桃汁,甩手把桃核一扔,晃悠着腿道:“什么四书五经呀,全是放他娘的臭狗屁。”
我娘收起书卷,朝小翠使了个眼色。小翠知道她又要和花姨娘起争执,怕我听着不好,于是赶紧抱起我,从正心斋退了出去。
出门时,我有意支棱起耳朵,只听见我娘平和的嗓音里压着愠怒,训斥她道:
“花不二,你能不能规矩一点?”
***
话卡在正心斋这一段,花不二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陷在回忆里,沉默了很久。偶尔会笑一下,笑颜里有水光在闪烁。
时隔数月,我们终于圆了房。
那天,蝉很躁,(不能写)。
那本不慎压在底下的《列女传》,濡湿了一大半。
结束了,我还不肯放过她。我把她困在桌上,吻她被汗水糊掉的胭脂,咬她的耳朵。
她竟没有骂我。只是环着我的脖颈,在我耳边有气无力:“花不二,我热……”
我没应声,却俯得更低了,在她肩头留下我深深的齿痕。
——从今日起,她是我的。
她只能是我的。
第138章 花容(六)
***
打从书房里那一回起,我娘和花姨娘,好像真的相爱了。
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异常,花姨娘还是一如既往地调皮,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包容,但她们动不动就会支开旁人单独相处,无论日夜。来回多次,下人会问,我也会问,她们只会异口同声作答:“学四书五经去了。”
那时我太年幼,看不见、也想不懂她们为什么随处都能学四书五经。除了书房里学四书五经,鹧鸪苑里学四书五经,折梅轩里学四书五经,沐浴时能学四书五经,亭子里乘个凉都能学四书五经……
更不明白,明明只是读书而已,为什么花姨娘每次学完都要洗床单子。
有一回,我在池塘里捞金鱼玩,远远望见她在廊桥清溪畔洗床单子,便跑过去问她:“姨娘,你怎的天天洗床单呀?”
花姨娘用湿淋淋的指尖捋了下鬓角,脸颊沾了水,更显得绝色天然。她转了转眼珠,胡乱哄我道:“我和你娘比赛念书,谁学得快、学得好,谁就赢了。输的那个,就要洗床单。”
我嘲笑她:“你这猪脑子,怎么回回都输呢?”
花姨娘含笑叹了口气。许是洗太久了,她捶了捶酸痛的蜂腰:“唉,都怪你娘本事太大咯。”
这当间儿,我娘也从回廊下走过来,手里还托着个衣包,打量我们俩:“嘀咕什么呢?”
我替花姨娘打抱不平:“娘,你欺负人!府里这么多人手,你干吗让花姨娘洗床单呀?”
我娘没说什么,花姨娘却不怀好意地笑了:“嘻,可不敢让别人瞧见……”
“别多话,洗你的去。”我娘把手里的寝衣一展,连头带脸把花姨娘蒙住了。
花姨娘蒙着我娘那件寝衣,深深吸了口气:“嘶,真香。”
我娘笑骂她太混,隔着那寝衣拧她的耳朵,反被花姨娘扯住手咬了一口。我坐在回廊下看她们小打小闹,似乎打我能记事起,天从来没有这么晴朗过,我娘从来没有这样自在又甜蜜地笑过。
只可惜,好景不长。
过会儿小翠引着别家的姑嫂姊妹们过来探望,还端了个大红缎子遮盖的物件儿。红布一掀,原是一鼎飞凤鎏金翡翠盖紫铜香炉。
小翠说,这是宫爷托人送来的,说是前日万岁爷赏赐的宝器,因念及夫人夜间眠浅难寐,便把这香炉送家里来,每晚点个帐中香也好。
姑嫂姊妹们围在一旁,都夸羡我娘嫁的有福气。
我娘本来在花姨娘面前不吝言笑,但外人一到,马上又换回端庄自持的脸色。听闻我爹关切她眠浅,她也只是淡淡一点头:“难为他记挂我。送折梅轩去罢。”
小翠应了声“是”,那几个媳妇便要拿香炉离开。可这时花姨娘撇下洗了一半的床单,悠悠迈上前道:“什么宝器,让我也瞧瞧。”
我娘脸色顿变,喊了一声:“花不二!”
可花姨娘全不顾喝阻,直接一抬手,把那香炉摔在了石地上。铜皮凹陷进去,翡翠盖都裂成了八瓣。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要知道,这不仅是我爹的心意,更是御赐的无价之宝。花姨娘这是哪来的胆子,却敢如此肆无忌惮毁掉圣物?
花姨娘仍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慵懒态,众目睽睽之下回到我娘身畔,凑近她泛白的脸,轻声道:“夫人,我说过多少遍了——”
她托住我娘的脸颊,凶巴巴地笑:“臭男人送的东西,不能要。”
我娘又气又怕,猛一下甩开她的手。她似乎想说教点什么,但又怕惹来旁人口舌,只能忍住气恼,眼睁睁看着花姨娘转身走了。
随后,便是一声无奈至极的长叹。
毕竟,这早已不是花姨娘第一次发疯了。
***
夫人一边与我纵情鱼水,一边骂我是个疯子。
可惜啊,她从来都不懂我的心。
她从来都不懂,为什么我要干出那些事——
我撕碎她和男人往来的家书;我毁掉折梅轩里沾过那男人的一切器物;不论是她的娘家人、夫家人还是朝廷里的名门旧交,只要敢到宫家来,没一个不曾吃过我的苦头;甚至她给天器府晚辈置备的那么多赠礼,都被我连车带箱烧成了一堆灰……
每次她除了责备我,便只有唉声叹气。
可是她从来都不懂——
我要的,不仅仅是她。
我要毁掉她身上与我无关的一切。
——我要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我要她再也不是容家的女儿,宫家的妻子,天器府的师娘……我要我和她之间,再也没有重门深院,再也没有三从四德,再也不必畏惧人言,拿可笑的“四书五经”当成幽会的幌子。
我要拆掉她的樊笼,我要打碎她的枷锁。我想要总有一天,与她并肩站在世俗规矩之上,青天白日之下,尽情地拥吻,尽情地爱到死去。
……我只想不惜一切,带她离开。
***
花姨娘终究是个疯子。
她只知找我娘念“四书五经”,却从不知我娘为她背负了多少难处。
她从来都看不见,我娘为着弥补她损毁的那些珍宝,花费了数以万计的银两,又在家书里扯了无数个本以为耻的谎;她看不见,她在她触怒过的皇亲国戚面前,是怎样的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她也看不见,当她面对亲朋间恶毒的风言风语时,又要费多大的力气去掩盖自己的难堪。
她更看不见,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我娘坐在窗边的月色里发呆,眼睛里全是心力交瘁的茫然。
我去陪她,她总要不厌其烦地问我:“阿颜,娘亲对你好不好?”
一遍又一遍问着,仿佛忘了自己是谁的母亲,是谁的妻子,是谁的女儿……忘了自己究竟姓甚名谁。
……她爱花姨娘么?
……她是爱她的。
毕竟,她带给她从来不曾拥有的——七情六欲,喜怒悲欢。
可她怎么也看不到她与她的未来。
在容家,她是千金闺秀;在宫家,她是贤妻良母;在天器府,她是德高望重的师娘。
……却唯独在花姨娘面前,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了。
即便如此,我娘总是会竭尽所能去爱护她。
当年我祖父破例将掌府之位传给我爹爹这个异姓弟子,容家的枝叶极是不满,对我娘也生出八九分的嫌隙。
如今我娘招来的小妾恶名远扬,他们巴不得多踩上几脚——“窑子里出来的贱奴”、“便是替宫爷留后,也不知是姓什么的杂种”、“勾引大夫人磨镜子”……什么乱七八糟的脏水都泼上来了。容家的长辈更是勒令我娘代夫出妾,以免败坏名节。
可每到这时,我娘总会毫不犹豫地说:
“花不二是良家女子。
“我会教好她。”
她容忍她,包庇她,疼爱她,她赌上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名节,守护她。
……她只想不惜一切,把她留下。
***
四书五经一页页地翻过去,岁月也一行行地流过去。
流过鹿鸣呦呦,流过零露瀼瀼,流过蒹葭苍苍,流过雨雪霏霏。
那近两年里,有一半是恩爱甜蜜,有一半是吵嘴怄气,吵着吵着吵到床上去,又变成恩爱甜蜜。
外人跟前,她叫我花不二。枕席上,她喊我花花。生气时,她骂我是疯子。骂着骂着,我就把她推倒,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喊我花花。
吵着,骂着,恩爱着……又到了一年初春。
那天正月十九,是我的生日。
一早我还在梦里,她已是悄悄到鹧鸪苑来,守在我的床边。
我醒了,她吻了我。
她说,她给我准备了好东西。
她从香囊里拿出一条银丝佩,一端悬着个胡桃大小的珠蚌。蚌壳是光洁雪白的,上头是朱砂混着金粉描的符字,虽看不懂是什么字样,但龙飞凤舞的很是好看。
我欢喜极了,把那珠蚌捧进手心里,往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她送我这蚌壳,并非没有来由。原是去年乞巧节,她带我去隋阳王府作客,这珠蚌便是主人家珍藏的异宝。
说是这东西叫“孕魂蚌”,原生自大荒南海,又经高人异士开光作法,由此而得贮藏魂灵之奇效。只需取印堂、膻中、关元三处的丹田血,便能将往生者的魂魄藏于蚌壳内,长存不朽。
我当时极想要这个宝贝,顺手牵羊就揣进了袖子里,结果被主人家逮个正着,反挨了一顿训斥。
可我没想到,夫人当时虽骂了我一顿,但她心里一直惦着我喜欢这玩意儿,后来竟又问到隋阳王府去,把这孕魂蚌求了来,当作生辰礼送给我。
见我喜逐颜开,她也欣慰地笑起来。她问我,天底下奇珍异宝多的是,怎么偏喜欢这怪力乱神的玩意儿?
我用指尖拂过她三处丹田,笑答说:“哪天你死了,我就取出你三点魂血,藏在这小贝壳里。把你挂在腰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永远都不分开。”
“该打。”她戳我的额头,“大好的日子,说什么要死要活的?”
“要死要活怎么啦?”我凑近去吹她的耳朵,“我现在就让你要死要活。”
我把她按倒,用牙齿撕扯她的衣襟。她身子颤了颤,但将我抱住叫了停。只听她在我耳边热乎乎地笑:“别心急。晚上散了酒宴,还有个好东西要送你。”
我被她勾的心痒痒:“什么呀,什么呀?”
“今晚你就知道了。”她揽我入怀,“不过你要答应我,开宴了要安安静静的,不许喝太多酒,不许给我闯祸。”
“好。”我被她捋顺了毛,“君君,臣臣,妻妻,妾妾。夫人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第139章 花容(七)
***
那段日子,我年纪还太小,许多细节只是记在心里,却不明白那些意味着什么。
以至于懵懂了两年,直到那年初春,花姨娘的生辰宴上,我才亲眼见证她与她相爱至深的痕迹。
说起来,我大抵是那一瞬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懂她们的人罢。
那天,我娘给花姨娘做生日,白天摆了酒席,还找来说书的、打十番的、耍百戏的……晚间请了汉京城顶有名的戏班子,一大家子坐在楼上听戏,热闹极了。
我还记得,那晚唱的是一出《孔雀东南飞》。
她们大人听得专注,我一个小孩儿却没多大兴致,只顾着满桌夹点心吃,偶尔望一眼座位上首,并肩而坐的我娘和花姨娘。
花姨娘虽是寿星,那晚却比平常安静多了。她不吵不闹,不嬉皮笑脸,也不乱出风头,全程只和我娘一样,凝望着戏台子上的离合悲欢。
她和她的目光,犹如两条隔着高山的河流,始终没有聚到一起过。
直到我站在离她们最近的桌旁,拣炸糕时一个不慎,筷子掉在了地上。
我弯下腰,循着轻响儿钻到桌子底下。刚要够到那支筷子,一抬头,却撞见那样的一幕——
对面的桌底下,我娘与花姨娘的手,十指相扣,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愣了一会儿,远处的戏腔悠悠唱过了三五段,可她和她的手总是握得那样紧,一刻都没有松开过。
后来啊……戏唱到了结尾。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挂东南枝,华山旁的一曲长歌,唱不尽凄婉幽怆:“孔雀东南飞,飞去难飞回。万事付东流,逝者不可追……”
戏将终了,席上的观者渐起声浪。有抹泪的,有不平的,有赞叹的,有说赏钱的……台上与台下,虚妄与真实,幻梦与世俗,纷纷然交织到一处。
这会儿,我仍然蹲在桌子底下,只见花姨娘挣了挣我娘的手,我娘便依着她,转过半边身来。
我撑起发麻的双腿,从桌底爬出来,扒着桌沿探出脑袋。
那一刻,我看到了——
我娘举起一支团扇,遮住彼此的脸庞。她和花姨娘,就在那蝉翼一样薄的纱扇后面……
在台下与台上,真实与虚妄,世俗与幻梦,在天地间喧嚣陆离的喝彩声、泣涕声、不平声、唏嘘声里……
——尽情地拥吻啊。
***
当晚酒戏都散了,我晚一步来到折梅轩。
夫人已经在屋里等我了。
她在烛灯下做女红——正是那一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很快完工了,她为我贴身穿罢,系紧了挂带儿。
——一针一线织就一往情深,把我的心牢牢拴住了。
夫人总有些迂腐处。她讲信义、重然诺,平时再怎么颠鸾倒凤,也从不与我说海誓山盟。
直到那夜,她终于对我说……
“花不二,你是我的。”
抹胸缚在身上,行事多有不便。
可我舍不得脱掉,就穿着那抹胸陪她折腾了半宿。
那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她对我这样好,就仅仅是想对我好;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拌嘴闹别扭了;从今往后,我们永远都会像今日这般恩爱甜蜜。
……呵。
可谁又知道呢。
中途,她渐渐显出不对了。
那天她用力格外凶,仿佛一辈子的柴火都要在这一夜烧光似的。我求饶喊了两声“夫人”,却没见缓和。直到我带着怨气喊了一声“容玉”,她才有点清醒过来,关切我:“疼了吗?”
她语气仍是温柔的,可脸色很差,像揣着很重的心事。
今儿是好日子,我就不闹脾气了。我打了个哈欠,勾住她的脖子撒娇:“夫人,今晚累了,明天再玩嘛。”
不知我哪句话说的不对,她脸色更凝重了,柳叶眉无力地蹙着,久久也舒展不开。
过了好一会儿,她犹豫着开口道:“花花,我有件事和你说。”
我仰起脸吻她的樱唇。她应付了几下,却将瑞凤眼侧开了些。
她说:“老爷明天就回来了。”
……声音是哑着的。
我也愣了一下。
不过对我而言,这并不全算个坏消息。正好藉着这个契机,和她分享我筹划了很久的事。
“夫人。”我捧起她的脸颊,“我们走罢。”
她没听懂:“什么?”
“就是——私奔啊。”我满怀希冀望着她,“我们俩远走高飞,去哪儿都好。去岭南,去蜀州,去……对了,去塞外草原,牧马放羊,一辈子逍遥快活!”
我越说越起劲,甚至一度以为,这在她听来会是个惊喜。
可是……
可是她就那么静静躺着,眼角眉梢不见一丝喜色。
宛如听见一个无聊至极的玩笑,她烦躁地叹了口气:“我没在和你说笑。”
我心口像挨了一记闷拳。
……无法相信。
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回应呢。
“花花……”许是看到我笑容消失,又担心后面那番话过于委屈了我,她脸上堆满了歉疚,抚摸着我的发丝,劝说道:“明天老爷回来,你要听话,别惹事,好生服侍他。”
我听不下去了。
“你说什么?”我猛一下推开她,翻身坐起,高声大骂:“你他妈的在说什么?我……我他妈费尽心思嫁过来,就是为了伺候那个狗男人?”
她脸上不是没有心疼,可在我大骂之下,到底是被怒火占了上风。她呵斥我一声:“花不二!”
可我又怎会有半点忍让。
我直奔床边的桌台,抓起青瓷的梅瓶,狠狠朝地上扔了个粉碎。
书橱里还有几只净瓶,我夺下来还要扔,她匆匆下床来拉住我:“别闹了。你……你这样……”她气的哽咽了,“你知道现在外边人都怎么说吗?”
“哈?”我冷笑。
“他们……他们说……”那些在我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话,从她嘴里出来,倒显得那么难以启齿,“说宫家的大夫人给夫君纳妾,根本就不是为了香火,是……是她耐不住寂寞,跟小妾磨镜子……”
“哦。”我只觉太可笑。明明生米早成了熟饭,她却至今也不愿直面,“难道,不是吗?”
“我……”她被我戳得十分难堪,语气也软下三分,“花不二……”
“容玉。”我用力揽住她的腰,极近地正视那双瑞凤眼,“我再问你一遍,我要你现在跟我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个三从四德的烂地儿,再也不用管旁人怎么说、怎么看,只有我们两个,一辈子逍遥快活,你走不走?”
她似被我的目光刺痛了,嘴唇嗫嚅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她按住我的肩,跌跌撞撞退开数尺远。
“你别说梦了。”她红了眼圈,语无伦次,“我全家都在汉京,我身后还有天器府,我还有阿颜,我……我有夫君啊,我不能背叛他……”
我笑出声来。
我的好夫人哪……
我从十一岁就爱上你,我为了你起名花不二,我攒了金银,我练了手艺,我用八人大轿把自己风风光光嫁到你面前,我拼上我的一生一世,想带你离开,想与你尽情相爱……
可是你呢!
在你的心里,我竟连他们都比不过——不如你的娘家,你的天器府,不如你的阿颜,还不如那个该死的臭男人!
你还说,你不能背叛他……
背叛……
呵。
“夫人该不会是忘了罢?”我切齿而笑,“当年在花轿上,摘下你盖头的人是我,娶你的人是我,你背叛的人——是我!”
她说不出什么来了。
事到如今,她就只能求软:“花花……”
她拉住我的手:“我只要你对他好一点,哪怕你装个三五天,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辈子都会好好的……”
我恶狠狠甩掉她的手。
她的眼泪“刷”一下涌出来。
“花花。”她颤着声音,眼底尽是哀求,“……算我求你了。”
夫人她从不求人,更不会当着我的面流泪。
在这光景下,我竟不争气地心软了一刹那。
可在男人这件事上,我断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我在盛怒中狠下心来,把颈后丝带一扯,撕下那块崭新的抹胸,丢在她的脚下。随后穿好衣裙,胡乱裹了件斗篷,顶着寒夜摔门而去。
她在夜风里喊我。
而我只是加快了脚步。
回到鹧鸪苑,我彻夜难眠。
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会儿,我就想通了。
其实夫人不是不爱我,她只是太糊涂,又太软弱。
既然她离不开她的三从四德,离不开那个臭男人,只要我把它们通统毁掉,她别无选择,也就只能跟我走了。
既然她自己做不了这个决定。
——那么,我来做。
第140章 无间(一)
***
次日一早,我娘就喊人洒扫庭除,换新陈设,置备酒饭,好等晚间我爹回来了,为他接风洗尘。
我跟在娘亲身后跑来跑去,只见我娘脸色很差,不知是昨儿没睡好,还是今天天阴照不出光彩来。
更易察觉的,是她身边冷清了很多,少了那一声声胡搅蛮缠的“夫人”、“夫人”。
我想起昨晚听戏时窥见的秘密,便拽拽我娘的衣角,问她:“娘,你今天不念四书五经啦?”
她随口敷衍着:“不念了。”
我越发猜到了什么,小声道:“你跟花姨娘怄气啦?”
她瞧了我一眼:“没有的事。”
安静一会儿,我又忍不住扒拉她衣袖问:“花姨娘是不是不喜欢爹爹呀?”
虽然花姨娘至今还没见过我爹,可府里有目共睹,她曾撕了我爹的信,烧了我爹的衣裳,砸了我爹碰过的家什器具。
只是除了我,没人猜得到她为什么这样发疯。
我娘仍是淡淡地说:“她也是你爹的老婆,怎会不喜欢他。”
“她不像爹爹的老婆。”我眼睛太亮,却是童言无忌,“她像你的老婆。”
我娘的柳叶眉突然竖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你……”她用极少见的厉色逼问我,“谁教你这么说的!”
娘亲从没这样凶过我,我一下子吓哭了:“没没……没人教我。”
我娘用很严厉的目光盯了我好一会儿,似在试探我有没有撒谎,可一看我哭得委屈,她也就缓和了脸色,叹息着拥我入怀。
她拿起绢帕为我擦泪,又叮嘱我说:“这是混账话,以后千万不要说了。”
我也不晓得自己哪里说错了,可怕她又凶起来,我只能哽咽应着:“不……不说了。”
娘亲没再骂我,还给我拣了两块糖瓜吃。可我心里还在赌气,想着她那样凶我,我要去羲和峰找爹爹诉苦。
我跑到后院的马厩,刚好车夫在装车备马,有好些金银器皿并新制衣裳要送上山,我便央着那车夫载我一程。
那车夫没有尊夫人的命令,哪敢带大小姐出门乱跑,于是连哄带劝把我打发到一边儿。眼看天要下雨,他在车盖上铺了块毛毡,随即策马行车出了宫府,一路往羲和峰去。
只是他粗心大意,光顾着闷头赶路,却不曾留意我早已爬进车里,钻到衣裳箱子里藏了起来。
还没等出汉京城,我就后悔了。只怕爹爹知道我偷跑出来,也会和娘亲一样训斥我。倘若现在喊车夫回去,娘亲定会重重罚我,少说也要抄二十遍的《女诫》……犹豫了半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就迷迷糊糊缩在衣箱子里睡着了。
宫颜说到这里,停顿一会儿,回到最初的话头:“各位施主的来意,是询问天器府陈奕的事罢?”
“是。”萧凰点头,“小师太若能知无不言,我等感激不尽。”
宫颜沧桑地叹了口气。她将双掌合十,默念了几句佛经。
正念佛时,藏经阁外飞过一群寒鸦,“咿咿呀呀”叫得凄惨,如在哭悼无名无姓的亡人。
那天在衣箱子里,我是被雷声惊醒的。
我揉了揉眼睛,把箱盖子撬开一条小缝。微寒的雨腥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冷战,只听见车外头雷声隆隆,雨点哗啦啦往地上乱砸。透过阴暗的小窗,我看到一片水磨砖墙,认得是天器府的庭院。
我又转头往车前张望,只见马和车夫都不见了。马大抵牵去了槽里,车夫想是先把车停在廊檐下,自个儿去躲雨吃酒去了。
周遭不见一人,我心里好生害怕。雨太大又不敢下车,只想着等雨停了,赶紧找我爹爹去。
我缩回衣箱子里发呆,过不了多会儿,忽听见外头“挞挞挞”、“挞挞挞”……急劲的马蹄声踏雨赶来。那人在车外不远处勒住缰绳,“嚯”一声翻身下马,好似下拜在地,喊了一声:“师父。”
这嗓音我认得,就是我爹的得意门生,天器府的大师兄陈奕。
上次来天器府,他帮着爹爹照看我一会儿,还给我演了几招武功,所以我记得他的声音。
而后,我又听见了爹爹的声音,也不知他从几时站在了庭院里。
他问陈奕:“十四霜呢?”
一闻此言,众人的神色都是一紧。十四霜更是凝重了脸色,不自觉捏紧了掌心的茶杯。
滂沱大雨中,只听陈奕师兄沉默了片刻,说道:“弟子无能,至今仍未寻到。”
天边滚过一声闷雷。我爹爹没有答话,但我隐约猜到,他的脸色该是十分愤怒。因为陈奕接下来的言辞,分明透着掩不住的畏惧:“弟子办事不力,枉为天器府门生,乞请师父将我废去武功,逐出门墙。”
他话声虽有畏惧,但又十分坚定,一半是请罪,一半却像说出个盘算了很久的决定。
我爹爹当然听得出来。他冷厉说道:“你想退出天器府,不必拿十四霜当藉口,直说便是。”
陈奕又是一阵沉默,随后求恳道:“弟子家有年迈老母,身缠百病,无人照看,只求师父成全弟子孝心,放弟子解甲归乡。”
“呵!”我爹爹一声冷笑,连我远远听着,都不免有些胆寒——
“你是为了谢家的事罢?”
听得“谢家”二字,十四霜的呼吸深深一凛。
她很明白,宫颜即将要说下去的,相距真相只有一线之隔了。
陈奕师兄被我爹看破了本意,慌道:“师父——”
“蠢材!”我爹打断他,“平日里我教你武功,教你兵法,几时教过你这等妇人之仁!”
“恕弟子愚钝,弟子只是不明白……”陈奕话声沉痛,“家国大业固然重于泰山,开疆拓土固然光耀无上,可是长留谢府百十口无辜老小,却又做错了什么?”
“成王败寇,哪有甚么对错之分?”我爹声声掷地,“谢家贵为公侯王孙,却力主亲和犬戎,甚至与犬戎婚姻往来。如此异党不除,蛮族几时能灭,四海八荒几时能一统,我天器府的千秋霸业,又几时能立!”
“喀嚓——”“砰——”
十四霜和萧凰手里的茶杯同时裂开了。
但凭这寥寥数语,她们已能接续起全部的线索,那血淋淋的真相不言而喻……
谢家灭门的真凶,正是萧凰的师门天器府。
想起多年前朝中暗流汹涌的战和之争,萧凰这才幡然醒悟——谢家究竟为何惨遭血洗。
早先听泥犁寺老僧和十四霜所述,小满的母亲、谢家的夫人本是犬戎女子,与王爷恩情甚笃。
谢氏虽风尚淡泊,不喜朝堂党争,但毕竟贵为公爵,与天子亦有私交。谢氏既然坚持主和,主战派便难以占得上风。
可偏生天器府——尤其是掌府宫世遗,却是再强硬不过的主战派。
战和两派的权斗愈演愈烈,但是宫世遗一向深沉谨慎,既置身于殿陛之下,不能贸然与主和派的贵戚谢氏交恶。
于是,他便使出那极为险恶的下下策——
将嗜血成性的妖剑十四霜,辗转送进了长留谢府。
然而,或许连他也没能想到,谢府风气太清,人心向善,十四霜入府两年,居然从未勾起过一丝杀念,甚至还成了幼女的玩伴。
一计不成,他又生一计。
他将十四霜的风声“泄露”到江湖上去。五大门派闻风而动,大举前往谢府问剑。
沉睡两年的十四霜,便在那一众贪婪暴戾的武林豪客面前……
出鞘了。
……借剑屠门,四两千斤,了无痕迹。
不可谓不精妙,不可谓不狠毒。
萧凰的手被子夜轻轻安抚着,可还是止不住无力的颤抖。
她怎能想到——哪怕想到了,一时又怎能接受……
害死谢家满门的祸首主谋……
正是自己的授业恩师。
那么……
那么……后来……
她禁不住想到更为可怕的因果。
……后来的,犬戎公主呢。
陈奕被我爹的威严压得有气无力,但他还是要说:“可是犬戎国早在三年前就已示好言和,若不是……若不是我们遣人劫走犬戎的进贡,谎称犬戎违约,这场流血无数的夏戎之战,本是万万不该遭致的啊。”
我爹一声长叹,恨铁不成钢。
“陈奕,我当真看错了你。”他说,“原以为你胚子不错,是个可造之材,没想到骨子里,竟是个软弱无能的窝囊废。”
“师父……”
“跟了我这些年,你竟还不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爹冷冷道,“若天底下英雄豪杰,个个像你这般菩萨心肠,舍不得这个、看不得那个,哪里还有什么五帝三皇,哪里还有什么太平盛世!”
只听得雨声越来越凌乱,陈奕无言以对。
我爹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退府的事,我不准。”
陈奕颓然应答:“……是,师父。”
“下去好好想想。”我爹的声音越来越远,“明天来汉京见我。”
陈奕没有声响。
我不敢出来,继续躲了一会儿。雷雨仍在肆虐,却不知陈奕是不是还跪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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