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除夕(三)

    边塞。

    花不二一边将新袍子的腰带拽紧实了,一边揭开门帘子,贼兮兮往毡房外头窥望。

    时将入夜,天际里弦月初升,星河烁烁。一望无尽的旷野上,除却厚重的积雪,便只有参差不齐的枯草。附近不见一只牛羊,更遑论人影了。

    花不二心想,这蛮蛮出门不回,肯定是带着畜群去远方放牧了。

    她虽如此推断,心里却觉出几分古怪:这蛮蛮怎的大白天窝在毡房里休息,黑天瞎火的倒要出去放牧?还有她一个年轻姑娘,怎好孤零零草原上过活?她的爹娘呢,姊妹兄弟呢,难道都死光了不成?……

    但以花不二的性子,对这些不相干的事,向来是不愿多费半点脑筋的。这疯子的心眼儿里,就只有一些个偏执怪诞的道理——

    曾经自己爱夫人爱得那样深、那样惨,却反遭夫人痛下杀手;如今这蛮蛮供她吃、供她穿,为她敷伤换药、擦身洗澡,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也要恶狠狠地恩将仇报,让这小贱人尝一尝自己吃过的苦头!

    满肚子坏水涨到兴头上,花不二将门帘一摔,大步转身,“哐啷啷”一脚踹翻了屋中央的铁锅和火撑子。

    毁罢锅灶,她又去翻碗柜,金的、银的、木的、瓷的砸得满地乱响。摔完碗筷,又撕下哈纳木架上挂的刺绣毛毯,扯掉羊甲骨的挂饰,一股脑扔进了火盆里……

    一番胡闹下来,解气固然解气,可她的鬼元依然虚弱不堪,不过只打砸了一堆家物事儿,却是累得头晕目眩,魂身也有些摇摇晃晃,不得已扶住身旁的木箱子。

    休缓片刻,花不二狐狸眼一斜,注意到手底下这口紫檀木的箱子。单看外表,已是颇显得珍奇贵重,但不知箱子里装了些什么稀罕玩意儿?

    心念一起,她立马蹲下身来,撬开那口木箱,便开始胡翻乱找。可令她失望的是,箱子里大多是整整齐齐叠好的女人衣裳,少数是些金银的吊坠首饰、装满香料的荷包,并不见什么夺人眼球的奇珍异宝。

    正暗道没劲,忽然透过衣裳堆的缝隙,觑见角落里埋着一只柳木匣子。

    “什么好东西?藏得这样隐蔽。”花不二顿生兴致,伸长了臂膀铆劲儿一够,把那柳木匣子掏了出来。

    这匣子不过巴掌大小,打制得精巧玲珑,开阖处被鎏金片锁得极紧,撬也撬不开。花不二干脆找来一口弯刀,接连几刀剁下去,木匣子抵不住四分五裂,从中滚出一颗清灿灿的夜明珠来。

    “哟,还真是个压箱底的宝贝。”花不二拣起那颗夜明珠,照在火焰下看得清楚,半似脂玉,又半似蚌珠,水灵灵地泛出五色虹霓,流光璀璨,异彩非常。

    花不二上辈子嫁作名门妾室,跟在夫人身旁见多识广,天底下金银珠玉识了个遍,然却从未见过如此绚美的夜明珠。边赞叹着,边打起坏心眼儿来:“蛮蛮既把这玩意儿藏在箱底,那肯定是珍重无比的宝物。我若毁掉了它,那小贱人该不知有多伤心?”

    她越想越得意,狐狸眼一遍遍往门帘子瞟去,迫不及待想看到蛮蛮回来,被自己气到哭鼻子的可怜模样了。

    桃谷,红尘屿。

    寒更寂夜,弦月飞雪。竹篱边的桃树被银霜压作琼枝,枝上的白桃绽出幽光,照亮了茅屋、庭院与石径。

    白狐左手提着个竹篮,盛了新打的野兔与野稚,右手还用草绳拎了只獐子,沿着石径走进小院。已不等踏进屋门,就听见厅堂里又吵又笑,十分热闹。

    一进堂屋,灯火明如白昼,萧凰和温苓正对坐桌前,一边闲聊吵嘴一边包饺子。白狐将野味放在花几上,十四霜便来收拾了去。

    她走来扫一眼竹篦上满满当当的饺子,眉尖一皱:“这都什么馅的?”

    “仙尊,您快管管她罢。”萧凰指着温苓手底下的饺子,抢先告状:“蜘蛛馅的,蜈蚣馅的,癞蛤蟆馅的……她这是要毒死我们啊。”

    “我家老祖宗爱吃,怎么着了?”温苓笑斥道,“倒看看你,芹菜的、萝卜的、黄芽菜的……别说肉了,多个鸡蛋都不舍得打,半点儿油腥不见,哪个乐意吃?”

    “谁说……”萧凰正待反驳,笑靥却凝固了一瞬。

    ……纯素馅的饺子,的确是没人喜欢吃。

    从前,她也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有个姑娘在饭桌前环着她的脖子,对她撒娇说:“萧姐姐,我想吃素饺子,素的好吃。”

    那时候,她记住了。

    可现在,她忘不掉了。

    心口的致命伤早就恢复了,却留下好些不起眼的小刺,无论过去多久,总也拔不干净。

    萧凰沉默一刹,但不想在这喜庆的佳节里冷落了气氛,笑笑改口道:“我自己爱吃,怎么了?”

    温苓哪里知道她心中的宛转裴回,还打趣道:“你说的,这些饺子可全都吃咯,一个也不许剩。”

    “好了,大过年的,你们吃些奇奇怪怪的不打紧,还有十四霜和傻姑娘呢。”白狐插进话来,“萧凰,你帮霜儿弄肉去,多烧几个拿手菜来。”

    “成,瞧我的。”萧凰暂先抛置了烦恼,起身洗了手,捋起袖子往庖厨去。

    “大白狗,大白狗。”傻妞儿雀跃着跑过来,拿起绣完的汗巾子给白狐看,“好不好看?”

    纱上的花草绣得稚拙,但看得出用心良苦。白狐眉眼一弯,夸道:“好看。”

    傻妞儿笑得欣喜,又有点忐忑:“你说,娃娃她会喜欢么?”

    白狐认真点头:“嗯。”

    后厨,十四霜将腌好的獐子肉递给萧凰。灶底下添了两把木柴,又打了一盆水,在一旁择洗青菜。

    萧凰拿筷子拌了拌碗里腌的肉,侧眸向十四霜瞥了一眼。只见小姑娘手上做着活,神色却闷闷的,清亮的瞳仁里打转着不可言说的苦涩。

    萧凰猜想,也许是手里的这些活计,令她想起了孤山派的十年岁月,想起了那个不敢再抱一点念想的女孩罢。

    除夕佳节,大家都图个喜乐,萧凰也不好过问彼此的伤心事。即便心中甚为感伤,也只能同病相怜地叹出一声长气。

    叹罢,她搁下瓷碗,看锅底烧热了,便拿来备好的花椒、姜片和辣米油,一遭往锅里倾去。

    “哗——”艾油下锅,登时涌出滚滚浓烟,呛得两个人咳嗽个不住,呛红了眼圈,也呛出了泪花。

    “咳咳……咳……”萧凰以手背掩着口鼻,苦笑道:“真辣啊。”

    “是。”十四霜抬袖在眼角一抹,“真辣啊。”

    另一头,大锅里的水烧至滚沸,温苓抬起竹篦子晃了晃,数十只胖元宝滚下锅去。

    窗外炸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喧嚣至甚,温苓却充耳不闻。

    ——她正聚精会神偷听巳娘的心声。

    “她刚才说的是‘我家老祖宗’,我家,我家,我家……嘿嘿嘿,我家……

    “唉,可惜是‘老祖宗’,为什么不说是‘老婆’呢。

    “不过……她还给我包饺子呢,还特地包五毒馅的,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唉,也许不是喜欢,只能算是孝敬罢。

    “……真是的,这姑娘家的心思,怎么就那么难猜呢?

    “哎,怪了,好像有挺长一段日子,都听不见她的心思了。这孩子的心法,怎练得那么扎实?

    “哼,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本本分分都教了她,搞得现在这样煎熬,猜来猜去总没个结果。

    “罢了,不过一两句话的事,与其在这儿翻来覆去,何不直接问她一问?嗯,至于结果嘛……

    “不成,万一都是我一厢情愿,还不得不在她身上住着,那岂不是尴尬得要命?不成,不成,不能这样乱问……”

    耳听得巳娘思绪迭起,温苓不知不觉勾起了嘴角。

    第122章 除夕(四)

    耳听得巳娘思绪迭起,温苓不知不觉勾起了嘴角。

    不过,在巳娘纠结着怎么发问的同时,她也没想好该怎样回答。

    悄悄地,她也问自己——她喜欢她么。

    ——喜欢。

    很喜欢。

    只是经历了那些生死跌宕,她在不觉间成熟了许多,对待人生大事,也变得稳重多虑起来。

    毕竟,彼此喜欢的那一个不是常人。她不但也是女子,更是仙家神明,是老祖宗。

    温苓总觉得,自己还需要一些时日,来坦承这不同凡常的喜欢。

    思虑间,忽听巳娘小心翼翼发话道:“阿苓,你想过你的终身大事吗?”

    温苓稍一沉吟,故作懵懂:“什么终身大事?”

    巳娘吞吐道:“嗯,就是……婚嫁之类的。”

    温苓笑了笑:“说起这个,我还要感谢仙祖呢。”

    “感谢?什么感谢?”巳娘心声一惊,紧张得说不出话。

    温苓摘下笊篱,不紧不慢在汤里翻搅:“说来惭愧,遇到仙祖之前,我天天总在想这些事。”

    巳娘的心快蹦出来了:“那……遇到我之后呢?”

    温苓把笊篱一放,盯着锅里翻腾的气泡。

    “当初我为萧哥哥伤心难过,您骂我说,好好一个姑娘家,居然为了儿女情长哭天抹泪,算什么出息。

    “当时弟子尚未开悟,只顾着伤情,压根听不进您的箴言。

    “但现下弟子彻底明白了,身为一个凡人女子,同样要顶天立地,既要修行练功长本事,也要心怀大义,济世救人。

    “至于什么情情爱爱、婚姻大事嘛……只会害得女子蒙蔽了双眼,一事无成。

    “如此蠢事,要它何用?”

    说着,她盛来一碗凉水,浇平了锅里的滚沸。

    巳娘好不失落,但仍不甘心:“嗯,其实情爱么,倒也没那么妨碍……”

    温苓的指尖在灶台上敲了敲:“火候还没到呢。”

    巳娘一愣,似听出弦外有音:“什么火候?”

    温苓朝锅里一瞥:“我说饺子。”

    边塞。

    蛮蛮将牛羊赶回圈里,随即翻身下马,拴好了缰绳。

    还没等进毡房,她就察觉不对了。

    匆忙掀起帘子钻进屋,便撞见一地的破烂狼藉。翻的翻,倒的倒,碎的碎,家什器具没一个端正的,除了北面那张床上,花不二正翘个二郎腿,笑嘻嘻冲她挑着蛾眉,身上还穿着她留给她的、犬戎样式的新衣。

    “喂,臭蛮蛮。”花不二得意道,“姑奶奶给你收拾的,喜不喜欢?”

    可蛮蛮的反应,却立马让她不痛快了。只见这姑娘一步步绕过碎片往屋里走,眉眼间既不恼怒,也不悲伤,可以说是平静至极,仿佛在她眼里,花不二毁掉的不是家室,而不过是几根枯草罢了。

    “他娘的,这都不哭?”花不二焦躁得直咬牙根。明明早上才发誓要把她欺负哭的,没想到蛮蛮跟块木头疙瘩似的,都这般地步了,还能镇定得无事发生一样!

    ……奇耻大辱,真真是奇耻大辱!

    正当她懊丧不已时,蛮蛮的目光往下一垂,注意到裂成几块的柳木匣子。

    ——骤然间,脸色惨白。

    她猛一下扑过去,跪在地上拨开那些碎块,却怎么也找不见那颗夜明珠了。她似又惊又怕,这堆里找不着,又疯狂去翻寻近旁东倒西歪的家具。

    “喂,别找啦。”花不二见她终于慌了神,心下大是畅快,抬手指向毡房外道:“你那颗宝贝珠子,早让姑奶奶扔河沟里去啦。”

    蛮蛮闻之一愣,抬起头定定望着她。虽然两人语言不通,可这句她却似真真切切听懂了一样,当即跃起身,一掀帘子冲了出去。

    听见毡房外马声嘶鸣,那蛮蛮八成是外出寻珠了,花不二笑得前仰后合,掌心一翻,露出那颗完好无缺的夜明珠:“傻子,还出去找呢……”

    话到一半,胸腔里升起闷痛,不由得重重咳嗽了几声。原来她鬼元还太虚弱,闹腾了一晚上,气息有些支撑不住,魂身一歪,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桃谷,红尘屿。

    庭院里,傻妞儿拿蜡烛点燃了爆竹,再飞快躲到老桃树后。听见身后的鞭炮震天价响,她乐得蹦起二尺高,拿了新的爆竹,还想继续耍。

    “哎哟,胆儿真大!”近旁一只手拉住了她。萧凰夺下她的蜡烛和爆竹,笑着催促道:“饭菜好了,快去尝尝。”

    “吃饭,过年。吃饭,过年……”傻妞儿闻言,欢天喜地跑屋里去了。

    萧凰呼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微凉的手心,正待转身回屋,视线却往桃枝间一瞥,望见天边悬挂的一钩弯月。

    皓色覆满化不开的眉宇,她发了好一阵儿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然则明月亘古,天涯长在,可曾经与她天涯望月的伊人,此时此刻,却又在何方呢……

    正自慨然难解,但听屋里传出众人的疑问:“咦,大白狗呢?”“仙尊人呢?”“她又去哪儿啦?”

    人间。

    轻盈的雪粒儿落在空旷的青石街上,也落在象牙白的油纸伞上。

    白狐撑着伞,沿着长街一步步走去,走了很远很远。

    走过屋檐下高低错落的大红灯笼,走过红墙翠瓦新贴的春联与桃符,走过一声声远近连绵的爆竹,走过车水马龙,走过火树银花,走过万万千千家的热闹、喜乐与团圆……

    ……直走到老城尽头,一座颓垣断壁的城隍庙下。

    推门入庙,先朝城隍像点了一下头。

    随后折过目光,看到缺瓦漏进的月光里,蜷在城隍脚下席地而睡的——是自己许久未见的小徒弟。

    ……即便是睡梦里,也不肯摘下银狐面具。

    白狐目光一扫,看到简陋铺成的破草席旁,还躺着一只葫芦。拎起晃了晃,里头是酒,冷的。

    白狐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俯到她面前,握住她冻僵的手:“子夜,还不回家么。”

    子夜醉得太深,不知所谓地皱起眉头,执拗地答了声:“……还债。”

    白狐没再多话。

    她脱下背后的斗篷,盖在小徒弟紧紧蜷缩的身躯上。随后整敛长衣,在徒儿身边盘膝而坐。

    ……就这么,静静地陪着她。

    夜将子时,城里放起了铁花焰火。

    一年中仅有的欢腾与绚丽掩盖了漫长的昏黑,错染了雪色,惊扰了月光,笼罩在师徒二人的眉目间。

    ——转瞬后,消散不见。

    塞北。

    骏马喷了两声疲惫的响鼻。缰绳绕了几绕,随手丢在木桩上。

    蛮蛮携满身的霜尘与绝望,迈着沉甸甸的步子,回到了毡房里。

    一进屋,远远就被闪耀的珠光晃了下眼睛。她愕然抬眸,却见花不二趴在毛毯里睡得人事不知,垂下的手心里,正握着那一颗苦寻了大半夜的夜明珠。

    她身形一闪,站到她面前,先伏下身去,探了探她的心口,确知无恙,才极小心地伸去指尖,拈住了那颗失而复得——或是从来也不曾丢失的夜明珠。

    可就在她想要偷偷拿走明珠时,花不二的掌心抖了一下,沉睡间艳唇微启,低低唤了一声:“……夫人。”

    蛮蛮的手凝住了。

    ——仿佛一瞬之间,丧失了所有的气力。

    她跪坐在床前,肩头塌下去,面容也低垂着,鬓边一绺鬈发摇曳在残余的火光里。

    双臂无力地抬起来,一手扶着对方的手腕,另一手托住她的五指——

    轻轻慢慢地,将那颗夜明珠紧扣在花不二的掌心里。

    “啪嗒……啪嗒……”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来,打湿了花不二浑然不觉的手掌,融化了闪烁多年、无从错付的珠光。

    夜最寒时,子夜醒了。

    宿醉顶得她头疼欲裂。屋漏处落下几点雪花,钻进后衣领子里,激得她直打寒噤。

    她嘶哑地咳了几声,隔着面具,揉开了黏着的瑞凤眼。

    四周冷冷清清的,并无一人。

    然而,身上多了一件厚暖的斗篷。酒葫芦旁,多出一方食盒,是用汗巾子包裹着的。

    她拆开汗巾子。纱上绣了花草纹样,针脚稚气,但很是细密。

    汗巾子收在怀里,她又打开食盒。

    ……是一盒素饺子,温乎的,还冒着白雾。

    第123章 惊蛰(一)

    桃谷,断鸿峰。

    峰顶的练武场上,两排兰锜架子摆满了十八般兵器。萧凰随手抄起一口重剑,“呼”地一声振臂甩出。对面的十四霜赤手空拳,但只斜掌一劈,便将重剑断成了两截,“咣啷啷”摔在石地上。

    紧随其后的,又是一只巨斧、一道铁锤、一面铜盾。十四霜迈开小半步,抬掌剑气一震,巨斧削掉了脑袋,铁锤裂开深深的长口,就连最重的铜盾都似豆腐一般四分五裂,落得满地石渣。

    萧凰见十四霜威力了得,不禁赞叹道:“果然是金祖神兵!恐怕天底下没一件兵器,能挡住你这一击罢。”

    “那倒也不见得。”十四霜笑道,“我还真见过一样兵器,连接我十来招,却不见有半点损坏。”

    “哦?”萧凰讶然,“那是什么奇物?”

    “那是好多年前了。”十四霜凝眉沉思,“就是我被封印的时候,那武将用的是一柄贴身的短剑。剑刃是青铜的,剑柄镶了黑玉,剑身上……好像还写了两个字,叫什么唐……”她努力回想,拳头在掌心一敲,“是了,叫唐虞。”

    她正想问问萧凰有没有听过这宝剑的名号,没曾想一抬头,却撞见对方惊骇无比的脸色。

    原来这口短剑“唐虞”——

    正是萧凰十七年前随身佩戴的兵刃!

    然而萧凰当初并不曾听说江湖上的十四霜,更别提封印了。那十四霜所说的这员武将,却又是谁?

    萧凰急于追根究底,心绪转得极快——

    传给她唐虞短剑的人,是她的天器府师娘容玉。

    而传剑给师娘的人,是她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任天器掌府容穆。

    而这口短剑,听说是容穆亲自找工匠打制的,再论祖上,也没有追溯的必要了。

    难道说,封印十四霜的那员武将,就是自己的师祖容穆?

    萧凰几乎已拿出八九分的肯定,忽然想起来什么,追问十四霜:“你曾说那武将为了不被你的杀气蛊惑,竟不惜自伤心脉?”

    “是,他受了很重的伤。”十四霜点了点头,又好奇道:“你问这做什么?”

    萧凰神色凝重:“因为你说的武将,正是我的同门师祖。”一对比陈年往事,果然严丝合缝:“我只知他心脉受过内伤,打中年起就缠绵病榻,去世得也很早,但没想到,原来是你的缘故。”

    “啊,这么巧?”十四霜还有些内疚,“对不起,那时候我……”

    “这没什么,那时你只是兵器,身不由己罢了。”萧凰摆了摆手,眉目又严肃起来,“我只是觉得,这里似乎有更大的蹊跷。”

    边说着,边拣起一截断剑,在石面上写写画画。

    “据我所知,天器府建有一座藏库,除却掌府和极少数的心腹弟子,连我们历任七曜都不知在何处。

    “这秘库专用来收藏世间奇物,有古玩珍宝,有精怪异兽,也有像你这样的神兵宝剑。

    “当初我师祖收服了你,决不想你再重出江湖,引起血雨腥风,所以他定会将你封藏在这秘库之中。

    “然而天器府律法极严,入库之物除非万不得已,决不会流传出府。

    “那么后来的你,又是怎么莫名其妙落进了长留郡谢家呢……”

    听她这一番条分缕析,十四霜隐约也悟到了什么:“你的意思是……”

    萧凰稍一沉吟。

    “此前我一直觉着古怪,为什么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的宝剑十四霜,会落进与世无争的侯门谢府。

    “现在,我又多了一个猜测……

    “你不是偶然落进谢家的。

    “……你是被送进去的。

    “送剑的人,才是谢家屠门的主谋。”

    十四霜猛打了寒噤。

    从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害得小满全家惨死,但听萧凰这么一梳理,难道这幕后还另有真凶?

    萧凰用剑尖敲了敲石地,在天器府和长留谢家之间,断出了一大片未知的空白。

    ——只有弄清楚这块空白,才能找到谢家屠门的真相。

    十四霜盯着那块空白,沉默良久。

    “十四霜。”萧凰唤她一声,“你想查明真相么?”

    “我……”十四霜总有些不自觉的胆怯。

    萧凰坚定了语气:“为了她。”

    十四霜长吸一口气。

    ……为了小满。

    她郑重点了点头。

    萧凰搁下断剑,挺立起身。

    “走,去找仙尊。”

    灵识,梦境。

    海阔天高,日辉月耀。

    经过一连数月的休养,巳娘的仙元修复了□□成,灵识也从那一叶青莲,长成了葱葱郁郁的岛屿。

    海边高耸的礁石上,温苓正与巳娘盘膝对坐,合掌运功。无数黑红交错的鳞片从岩石下漫开,浑厚的灵息筑成一圈坚固的屏障,逆着重逾千钧的巨浪,将数尺深的海水缓缓推出一大圈空地来。

    修炼正到要紧处,海岛之间莫名荡起了微风。巳娘的耳坠子一晃,赤练甲登时松懈了力道,沉重的海潮冲破屏障,涌回了礁石之下。

    运功出了岔子,二人都睁开眼睛,相贴的手掌也垂了下来。

    温苓无奈笑了笑。今儿个老祖宗不知怎么了,次次都泄劲儿,回回都跑神。

    曾经巳娘提点她的话,她反拿来揶揄她:“仙祖,你的心好乱。”

    巳娘懒洋洋颦起眉头:“今儿不练了。”

    温苓明知故问:“怎么啦?”

    “今天……”巳娘掠了她一眼,颊边浮起淡淡的笑靥,“是我四千一百九十三岁生辰。”

    “哎呀!”温苓喜道,“这么大的日子,怎不叫上仙尊她们,给您张罗个寿宴?”说着就匆忙起身,想从梦境里醒过来。

    “不要。”巳娘喊住温苓。

    她抬起深沉的水杏眼,凝望里是躲躲藏藏的认真。

    “我有你就够了。”

    温苓心弦一颤,“哗啦”一股大浪拍碎在礁石上。

    她不免紧张地想,这一刻终究是该来了罢。

    她重新坐在她对面,低下眉眼:“仙祖此言,教弟子情何以堪。”借此机会,她想亲口钓出她的话来:“这么说,我得给您准备寿礼呀。”

    “寿礼啊……”巳娘果然上钩了,“我想要的,怕你不愿给呢。”

    温苓殷勤道:“仙祖想要什么,尽管提就是。”

    巳娘转了转腕上的玄玉镯子,身后的岛屿风起云落,林间草木摇的“簌簌”乱响。

    她沉吟一霎,终是开了口:“我想要个老婆。”

    饶是温苓早已洞彻了她的心声,也被这几近赤裸的告白闹慌了神。她垂下眼睫,脸颊也泛起烧来。

    正当她鼓起勇气,想要捅破那层窗户纸时,却听见巳娘心想道:“哟,瞧这孩子脸都红了。看样子是要答应咯。嘿嘿,她答应我了,她答应我了……答应了然后呢,是不是就该……就该……呵……”

    听见巳娘越想越歪,温苓哭笑不得,刚要出口的情话一赌气又吞了回去。

    呸,这老不正经的臭长虫!

    既然如此,这窗户纸不戳也罢,先狠狠将她一军再说。

    温苓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信誓旦旦拍了拍胸脯:“仙祖放心,不就是老婆么?包在我身上!”

    这下子轮到巳娘诧异了:“阿苓,你这……”

    温苓一跃起身,便从灵识中醒了过来。她翻身下床,一个箭步冲到门外,迎着纷纷扬扬的桃花雨,直奔坡下的芦苇荡去。

    “阿苓,你做什么?阿苓!”巳娘又是焦心又是疑惑,不知这小徒孙是怎么个意思。眼见着温苓钻进翠色纷纭的芦苇丛,双手一叉腰,放声大喊:“常家祖宗找老婆啦,走过路过的都来选妃啊!”

    话声一传出去,四周“嘁嘁喳喳”水草翻动,很快聚来上百条各色各样的蛇虫,盘在温苓脚边你拥我抢的,好不热闹。

    巳娘被这一下弄傻了眼,登时就噎得没话了。

    温苓装模作样蹲下来,抓起一条青白花的蛇:“仙祖仙祖,这条竹叶青怎么样?芳龄二八,貌美如花!”

    巳娘:“……”

    她又挑了个灰斑蛇:“仙祖这个五步蛇也不错!天生剧毒,无人敢近,最会护老婆了!”

    巳娘:“……”

    温苓见她不搭腔,又提议道:“仙祖,要不问问蜀州的巴蛇,蛇中帝王,呼风唤雨,富甲一方!”

    巳娘:“……”

    温苓还要说:“仙祖……”

    “算了。”巳娘叹了出来,“这生日不过也罢。”

    温苓听她闷闷不乐的,才发觉自己玩笑过了头,心下有些歉疚:“仙祖,我答应您的寿礼,一定会兑现的。”

    “不要了。”巳娘故作冷淡,“是我不配。”

    温苓听她语气难过,心里一疼,正想与她坦白:“仙祖,我错了,其实我一直都……”

    却听巳娘心里偷笑道:“哟,小家伙还知道哄人呢。哼,我偏不搭理她,急死她才好。”

    温苓半句话噎在喉咙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喷了,笑得她捂住肚子,腰都直不起来。

    巳娘见状,不由得不生疑:“你……你笑什么笑?你不是有话要讲么,怎不讲了?”

    眼见瞒不住了,温苓慢条斯理道:“有什么好讲的?你又不想搭理我,我还哄你做什么?”

    “你——”巳娘愣了好一阵儿,方才恍然大悟。

    “你你……你能听见我心里话?!”

    第124章 惊蛰(二)

    “你你……你能听见我心里话?!”

    这……

    难怪啊。

    难怪这些日子,这小姑娘总有些不对劲——

    自己一想点什么,她就莫名其妙发笑。自己一说点什么,她就掐着自己的软肋,非要跟自己拧着来。

    原来……原来是……

    好哇!

    这个死丫头……

    真骗得老娘好惨!

    想到自己的女儿情全被这小丫头看透了,巳娘羞愤难当,气呼呼地话都说不利索了。

    “仙祖,这可不能怪我……”

    “你给我住口!住口!”

    “仙祖,我请你吃癞蛤……”

    “哄不好了,滚!”

    正你一言我一语别扭个没完,忽从远处传来一声“温姑娘”。

    温苓认得是萧凰的声音,当即抬眸远眺,只见远处湖畔的渡口那儿,白狐、萧凰、十四霜都聚在那里。她想多半是有要事商议,便不再与巳娘吵闹,纵身飞出芦苇丛,很快赶到了渡口上。

    “聊什么好事儿呢?也不带上我。”她环顾众人。

    “这不正喊你来了。”萧凰笑道,“我和霜儿打算回凡间彻查谢家的事,你也一起么?”

    “好啊。”温苓当然乐意,但还要询问白狐:“那我们几时去找鬼道,现在出谷了,回头赶得及么?”

    “赶得及。”白狐一点头,“我正要送信给结过缘的众仙,召集他们一同对抗鬼道。等仙门聚齐了,才好大举出动。到那时,我自会去凡间找你们会合。”

    说着,她晃了晃手腕悬的桃铃,两岸白桃挟清风点缀在湖面上。她冲三人挥了挥手:“去罢,路上小心。”

    三人拜谢了白狐,并肩踏上水面,等候越来越繁密的桃花雨将她们送往凡间。

    “哎,对了。”萧凰又转向温苓,“只想着问你了,还不知仙祖愿不愿意同去呢。”

    温苓“哧”一声笑出来,俏皮地挑了挑眉毛。

    “她呀,随我。”

    话音一落,巳娘就在心里嚷嚷起来了:“什么什么,谁随你了?气儿还没消呢!”

    边塞。

    春寒料峭,暮晚云平。

    毡房里,铁锅慢悠悠蒸腾着水雾,被天窗的霞光染出暧昧的软红色。

    蛮蛮捧着半碗奶茶,眼光盯着锅上的烟霞。

    花不二也端着半碗奶茶,眼光却一直盯着蛮蛮。

    放在以前,她根本不稀罕瞧她,甚至一瞧见她就心烦。

    可今天有点不太一样。

    让蛮蛮吃饱穿暖照顾了大几个月,伤好全了,精气神也足了,难免开始想些见不得人的事了。

    无论做人做鬼,花不二从来都是离不了女人的。

    可偏偏这鸟不拉屎的荒草原上没有女人。

    ——只有这个蛮蛮。

    躁动压倒了讨厌,她忍不住多打量她一会儿——哪怕不比自己天香国色,倒也是个气度不凡的美人胚子。

    尤其是那双杏仁眼。

    ……空灵,深邃,美。

    蛮蛮察觉到她别有用心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地躲着,要么低头喝奶茶,要么抬头看烟霞,总之就是不敢往花不二这儿撇。

    这让花不二心里很不自在。

    你情我愿的事,有甚么好躲的!

    就姑奶奶这模样,这本领,还能害你吃亏了不成?

    她心里头骂骂咧咧,一大口饮尽了奶茶,气恼里带着不经意的撩拨,把空银碗递到蛮蛮手边。

    蛮蛮迟疑了一下,慢吞吞转过来,接了。

    接碗的一瞬间,花不二指尖一抬,碰到了蛮蛮的手背。

    明明只是云淡风轻的一触碰,蛮蛮却似被咬疼了一样,猛然缩回手去,那空碗一失衡,“啪嗒”跌在了地毯上。

    花不二的火气“噌”一下顶上来。

    她强忍住将她扑倒的冲动,气呼呼将袍尾一甩,起身一闪冲出了毡房,身后的门帘子让她摔得东歪西晃。

    她走在微微泛青的草地上,凉风裹着晚照直扑面门,激得她愈发火上添油。掌心里燃起凶恶的鬼火,“嚓”一声削倒了三四根木桩子。

    打生前到死后,她还从没被女人这样嫌弃过。

    ……何况蛮蛮每一次都是这样。

    这几个月来,不论吃饭也好,换衣裳也好,擦洗敷伤换药也好,总免不了发肤间寻常的触碰。

    可这蛮蛮总是小心翼翼的——碗筷要先搁在桌上,换衣裳必须隔着布料,就连涂药都要用厚厚的药膏护住指尖,仿佛碰着她一丁点儿,就会中毒身亡似的。

    花不二翻来覆去想不通。

    她若这样嫌弃她、害怕她,何苦还要把她捡回来,劳心劳力地照顾她。把她扔在荒野上喂狼,岂不是好?

    她越想越生气,汹涌的无名火又烧出无比强烈的(不能写),真想有个女人酣畅淋漓地睡一觉,想得她快要疯了。

    然而除了屋里的蛮蛮,方圆百里再没有一个女人。

    而这个蛮蛮,明摆着是不愿被碰的。

    嗯……

    难道……要强人所难?

    不成,有辱她床上君子的亮节高风。

    ……难道就这么生憋硬忍?

    不成,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唉,实在没女人的话,要不然……

    花不二正走到毡房后头的牲畜栏,朝围栏里悠闲睡卧的牛羊瞥了一眼,登时胸口直翻恶心。

    ……不成,不成,这……这怎下得去手!

    胡思乱想一通,花不二心念回潮,又是悲哀自怜,又是愤恨乖张。

    他大爷的,姑奶奶丢了爱人,又被床上暗算捅刀子,既让旁人欺辱得这样惨,凭什么我就不能欺辱旁人?

    什么床上君子,姑奶奶才不是什么狗屁的君子,我就是小人,就是恶棍,就是畜生!

    ——今儿这个蛮蛮,我花不二是睡定了!

    她一跺脚下定决心,转身一纵,直奔毡房里去。

    “嚯啦——”帘子一掀,就看见蛮蛮坐在床前收拾毛毯。

    眼看着花不二汹汹逼近,蛮蛮不免露出几分惧色。她怯怯站起身,正待从她身边溜走,却被花不二一把攥住胳膊,又被她小臂拦住胸口,脚底下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一床毛毯里。

    花不二一手把她按在床上,另一手拽开她的腰带,就要撕掉她的衣袍。

    蛮蛮被这粗暴行径吓得脸色苍白,双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拼了命不让她扯动自己的衣襟。一个催劲拉扯,一个奋力挣扎,就这么僵持着不上不下,床都被压的“咯吱”乱响,衣裳却半点儿也没能撕开。

    “怪了,这小东西看着也不怎壮实,怎的劲儿比九头牛还大?”花不二心中暗骂道。但因此刻绮念攻心,却没多想区区一个牧羊姑娘,为何比她一个无间诀厉鬼还有力气。她恨恨一咬牙,指尖都刺出鬼火来,终于挣动蛮蛮的阻拦,“哧”一声裂帛响,将衣襟撕破了小小的一角。

    可这么一撕,蛮蛮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拦着花不二的双手颤抖个不住,泪水伴随可怜兮兮的哽咽声,“滴滴答答”落在花不二手上。

    花不二一怔神,但看蛮蛮哭得凄惨柔弱,顿时觉得自己这样强取豪夺,似乎有点儿太禽兽了。

    可那股火都烧到天灵盖了,岂能在这关头善罢甘休?

    她蛾眉一蹙,灵机一转,马上改变了主意。

    ——既然蛮蛮不让我睡,那就让蛮蛮睡了我。她也不吃亏,我也过了瘾,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妙哉,实在是妙哉!

    花不二啊花不二,你可真是天下第一机灵鬼!

    她对自己这番变通十分满意,当即撒开蛮蛮的衣襟,反将自己衣带解开,随手扔地毯上,又把袍子扯开一道诱人的缝隙,抓住蛮蛮的手,就往衣襟里揣。

    她瞪着狐狸眼,凶巴巴地俯下身去,喝令她:“睡我!”

    可没想到,蛮蛮不但不领情,还“嘤”地一声哭得更难受了。

    边抽泣着,边要苦苦抽动那只手,想从冷香软玉里挣脱出来。

    这副“不识好歹”的模样,更让花不二暴跳如雷。

    她摔开她顽强抵抗的手腕,恶狠狠将她推翻在床尾。自己则草草遮掩了襟怀,一屁股靠坐在床头,大口喘息着狂躁的怒气。

    缓了一会儿,蛮蛮渐渐收敛了哭声,瑟缩着觑了一眼床头那娇艳又桀骜的背影。

    她如履薄冰地挪了挪身子,小心下床踩在地毯上,想离这疯子稍远一点。

    ……大抵是以为,这场风波总算是捱过去了。

    可还没等站直身子,花不二突然从背后扑来,骤一下将她脖颈扼住,生拉硬拽滚回了床上。

    蛮蛮惊得“啊”一声尖叫。她想躲,但被花不二紧紧扣锁在臂弯里。她被她强迫着侧躺过身来,满眼尽是(不能写)。她见不得咄咄逼人的美艳,骇得想把她推开,却被她的红唇逼到耳畔,厉声命令:“别动!”

    ……蛮蛮不敢再乱动了。

    她只能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在花不二的胸怀与臂弯之间,竭力守住自己的衣裳不被欺犯。

    可令她意外的是……

    她没有再碰她。

    花不二只是用一条手臂,搂住她衣衫完好的肩膀。鼻尖凑近她的耳鬓,急切地嗅闻她的女儿香。

    ——那是一股绵长舒淡的草木合香。

    有点熟悉,总觉得在哪儿闻过。

    只是花不二眠香无数,天底下什么熏香脂香没闻过,是以并未多加留意。

    而余下的那只手,她并没有侵向蛮蛮,而是沿着自己的(不能写)……

    ——只能自己睡自己了。

    她将脸庞贴在蛮蛮瑟瑟发抖的颈窝里,轻轻闭上了眼睛。

    ……

    第125章 惊蛰(三)

    她不得不含着泪水,沦陷在她的怀抱里。

    相隔一层厚厚的衣袍,她以不甚分明的触感,仰望她自升自落的云雨。

    …………

    (不能写被锁了不能写被锁了不能写被锁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要去朝阳北苑跳楼)

    她的手重重捏住她的肩头,随后松弛开来,疲惫地垂下去。

    花不二拉长了慵懒的喘息,乜斜着狐狸眼,盯着臂弯里低声抽泣的姑娘。

    蛮蛮看这疯子确已舒坦下来,多半不会再有什么造次了,便战战兢兢撑起身子,整饬衣衫爬下了床。

    花不二望着她走到火炉边,架起银壶烧热水。中途眼圈都还是红的,肩头跟着哽咽一耸一耸,不住拿帕子擦残泪。

    她不明白,她这是哭个什么劲。

    明明她只是睡的自己,并没对这姑娘真做什么。别说动真格的,就连亲一亲、摸一摸也没有过,怎么这蛮蛮就哭哭歪歪跟死了全家一样。

    花不二烦乱地叹了口气。

    她心想,她能哭成这样,一定是恨死自己了罢。

    想必,她也不愿让自己继续赖在这儿了。

    与其等人家扫地出门,莫不如现在就去草原上自生自灭,省得给人家添堵。

    花不二这样想着,用手肘支起身子,倾过去拿衣袍。

    可还不等套上衣袖,一道身影笼在她面前,驱使她抬起懒散的目光。

    蛮蛮站在床前,杏眼还是微红的,但没再哭了,手里还托着一块热水洗净的帕子。

    花不二看不懂她要做什么。

    只见她伸过手来,犹豫了一下,覆上她的肩头,将她按回了毛毯上。

    然后,那暖洋洋的手帕落在她的颈旁。

    ……一来一回地,擦净了她为她沾染的泪痕。

    擦过锁骨之下,她又转向她的右手,为她擦净了指尖残余的(不能写)。

    最后,眼波在闪烁间一转,落在她秀美的腰线下。

    花不二默契地侧开了膝盖,任由她递来那片手帕,拂去那片(不能写)的狼藉。

    她分明感得到,隔着一层手帕,她的手指都在发抖。

    花不二皱了皱眉头。

    ……真是个奇怪的蛮蛮。

    你说她害怕呢,偏生又这样贴心热肠,无微不至,伺候爹娘也不是这样周到的。

    你要说她情愿呢,又何必让这天性自然的事吓成这副模样?

    ……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花不二转得脑筋都打结了,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如今身心舒畅了,她只想饱饱睡上一觉。

    至于走不走的……

    嗨,明天醒了再说罢。

    狐狸眼一合,困意逐渐涌上。

    半睡半醒时,她又感到一层毛绒绒的暖意,轻轻盖在自己赤裸的肩背上。

    而后,臂弯里贴过来一身温热。

    ——等等?

    这……

    这什么东西!

    花不二被这大不习惯的温热感惊醒了。

    狐狸眼一垂,她发觉臂弯里多了个人。

    ……蛮蛮竟然钻进了她的被窝。

    不但枕着她的胳膊,脸颊还要往她的怀抱里依偎。

    花不二的心尖猛一哆嗦,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又软又疼。

    她也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滋味。

    但她晓得,自己决不想尝到这般滋味。

    自打她痛失夫人起,这心坎里又软又疼的滋味……便再也生受不起了。

    于是她脑筋一犯抽,张口就骂:“滚你妈的!”抬起一脚,“腾”一下把蛮蛮踹下了床。

    听见那姑娘栽在地毯上的闷响,花不二心里还一惊:“哎哟,是不是踢得太重了?”正有点懊悔,又听蛮蛮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的轻尘,再一次掀起毛毯,躺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滚滚滚,别来挤我。”花不二没再伸脚,但嘴上仍是大不耐烦,把她远远推到床边儿去。

    可蛮蛮较起劲来十分倔强,蹭着蹭着又挪回来,钻进了花不二的怀抱。花不二推开她,她就又挤过来。推开了,挤过来。又推开了,又挤过来……

    如是折腾了十来回,花不二实在困倦得不行了。

    索性她也不再推拒,就任由蛮蛮窝在自己怀里,稀里糊涂搂着她睡着了。

    人间,燕州城。

    正值惊蛰时节,天色初暖,青石大道上桃苞尚小,杨柳萌芽。在深夜灯笼的映照下,更显得幽美朦胧。

    “嗒嗒……嗒嗒……”

    三匹骏马沿着长街并辔行来。萧凰、温苓、十四霜一边策马赶路,一边商酌接下来的行程。

    “这燕州城外不远,过两座山有个陈家村。”萧凰道,“咱们先往陈家村走一趟,再北上去秦州天器府,正好顺路。”

    “去陈家村是见什么人?”十四霜问。

    “嗯……”萧凰心绪冗杂,怅然一叹。

    “算起你到谢家的时候,大约是二十来年前。那时看守藏库的主管,正是我的同辈大师兄陈奕。

    “记得那时,陈师兄在我们小辈里资历最高,武功最强,为人也忠厚可靠,在七曜里评为镇星之位,一直是我师父的左膀右臂。

    “少年时,我和陈师兄打过几次照面。只记得他为人挺憨厚亲切的,还指点过我几招武艺,聊了聊他的家乡事。

    “可叹啊,这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瞧来这么忠善的一个人,后来竟犯下那样的滔天恶行。”

    “你是说……”十四霜猜测,“就是这个看守藏府的陈师兄暗中主谋,假借职位之便,把我送到谢府去,害得人全家灭门?”

    “确有这个可能,但不知他与谢家有什么深仇大怨,还是要细查下去才敢定论。”萧凰摇了摇头,脸色忽转黯然,“但后来,他弑杀我师父全家老小,此事却是消息确凿,万万否认不得的。”

    “欺师灭门?”十四霜和温苓都是一惊,“这……他为何要这样?”

    “唉,当年我才从塞外征战归来,思绪也浑浑噩噩的。当我抵达汉京去宫家拜访时,才惊闻师门发生了这样的惨案。

    “我最敬爱的师娘,还有府里所有的家丁丫鬟婆子,宫家的戚友门客……全都被陈奕杀害了。

    “至于原因,多半是他野心太大蓄谋叛变师门,要么就是受了什么刺激失心疯了,才做出这等惨绝人伦之事。

    “当时我师父闻讯匆忙回府,将他毙于掌下,自己却也元气大伤,闭门不出。我在宫府外守了三天三夜,终究也没能与师父再见一面。

    “再后来呢……我就流落到了业城,做起了混吃等死的营生。”

    边说着,边朝温苓苦笑了一下。

    “那如今他是葬在陈家村?”十四霜追问。

    “是。”萧凰点了点头,“当年是他老母亲风尘仆仆找到汉京,求我师父留他一具囫囵尸。师父到底是心软了,容她把尸首带回老家安葬。可怜那位年迈的村妪,膝下只有这一个孩子,本来紧盼着在天器府建功报国,出人头地,谁知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温霜闻之,都是一声嗟叹。萧凰又掉转话头:“这次去陈家村,我想看看他老母还在不在了,或是有旁的家眷亲戚也是好的。毕竟这藏府当年是陈奕主掌,若能从陈家人口中问得些线索,谢家的事或还有迹可查。”

    二人听她所言在理,都点头赞成。然而她们出谷以来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虽都有仙灵在身,并不太觉困乏,但□□的骏马却开始闹脾气了,不但行速见慢,还在大街上兜圈打转起来。

    萧凰拽住马缰,笑道:“天色太晚啦,马也该休息吃夜草了。咱们找个客栈住下,明早上路也不迟。”

    燕州城店铺繁多,众人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叫了三间紧邻的上房,三人各宿一间,也就各自梳洗歇下了。

    第126章 惊蛰(四)

    “呼——”

    萧凰吹灭了蜡烛,拿发带系紧了长发,掀起罗衾躺了下来。

    但不知是因入了春物候浮燥,还是重入凡间心境也染上杂尘,她辗转反侧躺了好久,怎么也睡不着。

    心念混沌之际,她不禁想起了子夜。

    想起曾经的那些夜晚,她如何抱着自己的胳膊不撒手,如何在睡意朦胧时神不知鬼不觉(不能写),想起她的冷香,想起她的轻吻,想起自己的(不能写)留下她(不能写不能写)……

    不可说的心绪乱七八糟涌上心头,早已愈合的剑伤也泛起淡淡的刺痛感。

    萧凰深吸一口气,试图将不该挂怀的情伤抛之脑后。

    可伤感压下去了,呼吸反倒灼热了起来。

    她甚至有点好奇——那些功课……真的就那么难吗?

    来回来去又翻了几次身,只觉越来越烦躁,烧得半点困意也没有了。

    嗯……

    要不,试一试罢。

    萧凰轻咬下唇,解开了一小半衣襟。

    隔壁房里,温苓端了一盘点心上桌,拣起筷子夹了一个肉包子,送到自己嘴边:“仙祖,这特地做的癞□□馅的,你尝尝。”

    “不吃!”巳娘气呼呼夺了温苓的身,筷子一甩,盘子一掀,点心滚了一桌,“吃吃吃什么吃。你请我吃个肉包子,我就能原谅你了?”

    “哎呀仙祖——”温苓哭笑不得坐到床边,娇声软语地哄着,“我真的错了,要不把我这双耳朵割下来赔你?”

    “撒娇?撒娇也没用!”巳娘的语气动了动,又故意强硬起来,“你就磨那两下嘴皮子,祖宗我就能原谅你了?”

    温苓双手交叉在一起,食指兜兜转转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过一会儿,她又开口了:“对了,仙祖……”

    “仙祖什么仙祖!”巳娘继续得寸进尺,“我告诉你,今儿不管你怎么着,我都决不会原……”

    可温苓打断了她,言语如细雨潺潺,道出从未有过的柔媚与宛转:“我答应您的寿礼,还没送您呢。”

    “你答……”巳娘还想吵嘴,却不由愣住了,“你什么?”

    温苓没有答话。

    她小心翼翼解开衣带结,又(不能写)。

    随后用一只手轻柔又瑟缩地,(不能写不能写不能写)。

    巳娘的呼吸顿了一下。

    ……温苓的身识,她也完完全全能感知到。

    “你……”她的心声微微作抖,“阿苓,你做什么?”

    温苓还是没回答。她把手抬到颈后,(不能写不能写)。

    “阿苓……”巳娘的嗓音明显变了味道。

    (一大段不能写)

    “仙祖……”她羞答答唤她,“我不会,你教教我……”

    巳娘没说话,只用(不能写)作答。

    指尖浮现出黑红交错的淡淡鳞纹,在她的纯熟与她的稚涩里(不能写)。

    “哗啦……”

    萧凰掬起一捧水洗净了脸,手垂下来扶在盆上,莹润的水滴滑过俊美的眉眼,心境也明朗了好些。

    ……原来那回事,一点都不难。

    只是她从前太依赖子夜了而已。

    她拿手帕擦净了脸颊,浅浅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回床上睡觉,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些奇怪的动静。

    声音有意压得微弱,但萧凰有赤狐的七百年修为在身,耳识敏锐无比,这点风吹草动如何逃得过她的耳畔。

    她怔了一下,心头好不意外。

    毕竟,隔壁住的是温姑娘。

    燕州城人生地不熟的,温姑娘又是个老实人,总不可能跑进来什么奇奇怪怪的男人。

    那这声音……究竟是怎么来的?

    她脑筋一歪。

    难不成……是十四霜?

    好家伙,这俩小姑娘什么时候好上的,在桃谷一点迹象都瞧不出,藏得可真深呢!

    萧凰含笑摇了摇头,心想明天可得抓住她俩好好地质问一番。随后便收敛耳识,躺到床上安稳睡觉去了。

    边塞。

    三四更天时,花不二醒了。

    天窗透进浓厚的月色,与风与草共唱无声的吟哦。

    狐狸眼惺忪地眨了眨,才回看身前枕边。

    臂弯里是空的。

    ……蛮蛮不在了。

    花不二不知怎么,心头就像这张床一样空落落的。

    不疼,但难受。

    她半坐起身子,望着天窗下的月影发呆。

    忽听毡房外头“吁呖呖”一声马嘶,接着是牛羊出圈的低鸣与踏草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渐远渐悄。

    花不二知道,定是蛮蛮出去放牧牛羊了。

    落寞间,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冲动。

    她很想知道些什么,想知道蛮蛮此刻穿着哪一件衣袍,戴了什么样的首饰,骑了什么花色的马,又要去何方水草,放牧多少大大小小的牛羊……

    正当她不由自主想下床时,陡然间醒过神来,掐断了飘渺的思绪。

    花不二啊花不二,你可真是闲得发癫了。那小贱人爱怎样怎样,关你甚么屁事了?

    一边心里头胡言乱骂,一边裹紧毛毯又躺下来。

    可她本就是无间诀厉鬼,伤势既然好全了,睡不睡觉也无关大碍,更兼着心念也乱糟糟的,虽硬生生把自己困在被窝里,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鬼道,无量宫。

    “唰……”

    一鬼士飞身而前,手中长剑刺出鬼火冥光,但还没等攻到一半,便被弯刀击断了火焰。这鬼士挨不住弯刀的重击,魂身向后疾退,失衡摔在了地上。

    奴兀伦垂下弯刀,瞥一眼满脸惶恐的小鬼士,重重叹了口气:“再练。”

    那鬼士唯唯诺诺退下,随后便走上另一鬼士,手臂一振甩开银红的长鞭,鞭尾火光一卷,缠住了奴兀伦的刀刃。但被奴兀伦功力一运,长鞭登时断成七八截,震得鬼士退出好几步,盯着手里的一截断鞭傻了眼。

    “再练!”奴兀伦的话声明显增了怒火。

    败的鬼士退下,又走上新的鬼士。可这新鬼士似连招式都没学会,抖抖瑟瑟举起兵刃,却不知从哪儿攻起。

    奴兀伦见新收的徒儿如此窝囊,气得弯刀一振,“嗡”一声收进鞘里。尖厉的刀鸣声骇得一群徒儿俯首低眉,大气也不敢多喘。

    奴兀伦恨恨“哼”了一声,心里又是懊丧又是无奈。因鬼王下令要想方设法增进鬼道的兵力,可新收的徒儿全是些虾兵蟹将,没一个无间诀能突破三重关的。然而每一鬼士的无间诀上限,都取决于她生前的爱憎与执念,并非简单的勤学苦练所能达成。即便奴兀伦心中恼火,却也知此事难以强求,对这些弟子也很难骂的出口来。

    于是她长叹一口气,松开刀柄,只撂下一句话:“退下罢,都回去重练。”

    众鬼士低声应“是”,纷纷向两旁退去。

    这时却见冥池里漫出血色,一簇簇彼岸花盛放开来,几道鬼影纵身飞出水面,稳稳落在阶下,原来是姑获鸟携一众鬼士历战归来。

    “师父!”小满兴冲冲跑到奴兀伦面前。

    看到神采飞扬的得意弟子,奴兀伦紧锁的眉关也舒展了些。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又笑着转向姑获:“蜀州一去可真够久的。怎样?还顺利么?”

    姑获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将右掌一展,浮化出八片金芒璀璨的羽毛,凯旋之意已是不言自明。

    同袍得胜归来,奴兀伦也甚感欣喜,夸赞道:“不愧是六十四重,真有你的!”

    “先别急着高兴。”姑获笑吟吟道,“还有件大好事儿呢。”

    奴兀伦眉弯一挑:“怎么说?”

    姑获摆动指尖,那八片羽毛也随之慢旋:“这八片金羽,是我用八只神乌的鬼元炼成的。八神乌的阴力极强,只要将这鬼元炮制成丹药服下,无须进阶无间诀,功力也能翻上两三番。”

    一听说这金乌的功效,分明是解了鬼道的燃眉之急,奴兀伦登时大喜:“如此极好!若能使功力翻番,再多的仙家也不怕了。姑获,你可真是立了大功!”

    姑获欣然一笑,将八枚金羽交到奴兀伦手中:“你说,怎么安排?”

    奴兀伦稍一思索,提议道:“三个用花信送去,贡给大人。一个你我平分。再三个给小满她们这些能打的。剩下一个,给喽啰们均分罢了。”

    她如此安排,并非出于修炼的私心,只因她和姑获是鬼士中的元老三甲,到时候对战仙道,也定是她们身先士卒,好金自然要用在刀刃上才妥当。

    姑获亦表赞同:“就这么办。”但心思一转,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那疯子呢?”

    “她……”奴兀伦嫌弃地拧起眉头。

    花不二这厮虽然是九九八十一重无间,但她的性子顽劣疯癫,行事大逆不道,连鬼王大人都敢刺杀,还能指望她冲锋陷阵么?

    奴兀伦满不愿将这金羽匀给花不二,但因鬼王私情所致,她身为忠心的下属,也不敢多有异词。只轻轻一叹,说道:“随大人安排去罢。”

    第127章 明镜(一)

    灵识,梦境。

    温苓在梦里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

    前方是森茂的山林,身后是遥远的水浪。可环顾一大圈,就是不见那条熟悉的赤练蛇了。

    “仙祖?”温苓有点困惑,亦有点慌张,“你去哪儿了,仙祖——”

    正到处找寻着,忽觉腰身一紧,像被人温柔地搂进怀里。乍一睁眼,便从梦寐里醒了过来。

    恍然间,她看到一束朦胧的天光透帘而入,被纱网筛成细碎的金芒。

    光芒下笼罩的,却是枕边女人深沉秀致的容颜——

    远山眉,水杏眼,润丹唇,黑红的玉坠儿垂在皎洁的侧颊上。

    柔冶的身姿遮覆在同一床锦被下,手臂正向前揽着,将自己拥在药香氤氲的怀抱里。

    温苓凝望着咫尺间的秀容,呆了好一会儿神,才确信这光景不是灵识,也不是幻梦。

    ……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巳娘的人身,恢复了。

    轻暖的晨光里,两人静静望着彼此,曾经朝夕与共,又恍若久别重逢。

    回味起昨夜风流,不约而同都笑了出来。

    巳娘笑起来,别有一番勾人的风韵。边笑着边凑近芳唇,想与她轻轻一吻。

    可温苓调皮地抬起手,抵住了她的唇。

    她想起第一次灵识修炼时,巳娘曾说,唯有“功德圆满”,才能重塑肉身。

    原来……

    哼。

    温苓娇俏地挑起眉梢,半是质问,又半是揶揄:“这就是你的……功德圆满?”

    巳娘以唇吻贴着她的指尖,意味深长一句笑答,瞬间让温苓面红耳赤:“圆不圆满,你说了才算。”

    心弦乱颤之下,温苓的手指顺着女人光洁的颈项滑过去,反将发烫的唇瓣迎上,与她沉沦在绵柔的药香里。

    正吻得如痴似醉,但觉腰身被什么微凉的缠住了。黑红色的尾巴尖露出锦被,在两人枕边摇来晃去,忽然被温苓握在了手心里。

    她用指腹摩挲她的蛇尾,幽声问她:“仙祖,你从前说,蛇尾巴是干什么的来着?”

    巳娘的喉咙紧了一紧。

    美目迷离着,迫近姑娘家的眉眼:“你想拿它干什么?”

    温苓笑而不答。粉唇抚过她微蜷的尾巴尖,又张开贝齿,轻软地咬了一口。

    巳娘哪里还按捺得住。

    ……(不能写)

    萧凰收拾好一出门,就瞧见十四霜在石阶底下守着,瞥来的眼色颇有几分古怪。

    萧凰心想,昨夜你在温姑娘屋里搞得那些事儿,当我听不见么,还一脸纯真装不知道呢。

    她越想越好笑,走到近前,正要开口戳穿,可两个人却异口同声问了出来:“你跟温姑娘……”

    话到一半,两个人都愣住了。十四霜指着温苓那间屋子,困惑道:“昨天半夜,那个……不是你?”

    萧凰摇了摇头,亦是大惑不解:“也不是你,那又是谁啊?”

    正面面相觑,却听那扇门里传出温苓娇嗔的话声:“仙祖,我腰疼。”

    而后又是一道风韵十足的女声:“乖,晚上给你揉揉。”

    边说着,那扇门边“吱呀”一声打开了,温苓被巳娘搂着杨柳腰,笑语甜言跨过门槛,一抬头便撞见庭院里的萧凰和十四霜,正被这幅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温苓脸色一红,随即讪讪退回屋里,才推开的门又“啪嗒”一声关了回去。留下院子里的萧凰和十四霜大眼瞪小眼,半晌没转过神来。

    过了一会儿,门才又打开了。这次是温苓一个人走出来的,想必巳娘也有点怕羞,又住回她的身体里去了。

    虽然温苓低着头什么都不说,但脖颈处带着蛇齿印的淡红色吻痕,还是向萧霜二人昭示了一切。

    她走到二人惊诧的目光里,抬手遮了遮后颈,用仙力平息脸庞的桃晕,又耸了下肩膀:“出发罢。”

    边塞。

    云霞漫天,草色无垠。

    “呜呖呖——”

    一大清早,蛮蛮从远方放牧归来。还不及赶牛羊归圈,便望见毡房外头的围栏边守着一抹朱红的身影。

    驱马走近,才看清花不二站在木桩子旁,掌心烧起鬼火,正一刀一刀削掉桩子粗糙不平的树皮。

    瞥见蛮蛮翻身下马,花不二忙将鬼火一藏,装出一副随意散漫的作态,指着木桩道:“这个……我把你家木桩子修好了。”

    哪怕蛮蛮听不懂汉文,她也不想实话告诉她——因为苦巴巴盼着她回家,她在毡房外头修了大半夜的木桩子,十来根木头都削了个油光水亮。

    她心虚怕她察觉到什么,又故作掩饰拍了拍木桩子:“瞧瞧,这新打的,多结实……”可未防一紧张,手底下用出了无间诀,“喀喇”一声将柱子拍折了大半截。

    “哎哟!”她窘然一惊,俯下身去捡那半截木头。但听身前的蛮蛮“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一只手探将下来,温温软软地牵住了她的手。

    花不二心坎里像被蛰了一下,酥酥麻麻的又痒又甜。

    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明明自己生前死后历尽风流,睡女人就跟吃白饭一样寻常,此刻却只是握住了蛮蛮的手,竟盛放出姹紫嫣红的欢喜来。

    她顺着蛮蛮的手劲儿直起身子,断木头也不捡了,只顾将目光凝在她脸上,直白地赏望那双明媚至极的杏仁眼。

    蛮蛮被她瞧得垂下头去,手指也不自在地松开了。

    她似窘迫,却也似不舍,虽松开了花不二的手,但还要捏住她的袖角,拉着她往毡房里走。

    花不二乖乖跟着她的步伐。

    她从后面看她低垂着脸庞,辨不清是怎样的神色。只能看到东方的流霞凌乱洒下,红透了姑娘的耳朵。

    燕州,陈家村。

    萧温霜三人牵马步行,走在田圃桑篱间。途经一老妇在田中锄荒,萧凰便上前询问:“阿婆,您可曾认得有个死去的后生叫陈奕,许多年前去天器府从军打仗的,他家老母可还住在这村里?”

    想必陈奕在老家名声不小,那老妇也很快就想起:“哦,你说那个呆过京城、本事还挺大的后生?那得二十年啦。唉,死的惨呀。他娘也死的惨呀。”

    萧凰一惊:“您是说,他老母已经过世了?”

    老妇叹道:“就说是呀。他老娘给他尸首带回来没多久,那是没日没夜地哭,眼睛也瞎了,腿也瘸了,身子骨也垮了,没个两年就撒手人寰了。”说着还朝远处山郭上一指:“喏,孤儿寡母都葬在那荒山里了,又没别个家眷照看。这过去多少年,坟包都得磨平了。”

    三人闻言,都不免长声慨叹。陈母逝世、线索渺茫只是一回事,这亲耳所听的人间疾苦更令她们悲思万千。

    萧凰又追问老妇:“那陈奕生前跟侯门谢家有过什么仇怨,您可曾听闻过么?”

    那老妇摇头道:“那后生八百年不回来一趟的,村里谁晓得他结个什么仇,什么怨?什么猴门、鸡门的,没听说过。”

    萧凰无奈,拿出银两谢过那老妇。三人沿着村郭又走出几里地,路上见一人问一人,获知的消息同那老妇相差无几。即便是问得陈家母子曾经的住处,去那儿一瞧,也早已被夷平修成了田垄。

    “这可怎么办?”十四霜愁眉问萧凰。

    萧凰沉吟片刻,叹息道:“去坟上看一看罢。”

    荒山里野路蜿蜒,路两旁要么是及膝深的黄草,要么是郁郁离离的松柏。要想在这茫茫山野间寻得一座荒废的老坟,三人心里并不敢抱多大的希冀。

    然而进山才走了两刻来钟,温苓就眼尖儿指了指山坡:“哎,那不是有座坟么?”

    三人在树干上拴了马匹,纵身飞上陡坡,站到了一小片空地上。

    只见三五棵老青松守着两座坟包——坟边摆置了残剩的香烛,散落着几张没烧尽的纸钱,坟头还新添了泥土,瞧来还算整洁。坟前那两座石碑上,正是刻着“天器府陈奕”及其亡母的名号。

    “咦?怪了。”萧凰疑惑道,“村民都说,陈家母子并无相熟的亲友,葬在山里无人照看,怎么这坟墓还打理得这样整齐,竟是有人常来祭拜的样子?”

    “还有这天器府。”十四霜也觉出了怪异,“村里人也不懂什么天不天器的,这名号却是谁刻上去的?”

    三人正互通疑问,却同时听见远处传来“嘁嘁喳喳”的细响,似是有行路者踏草而来。萧凰朝温霜二人使了下眼色,三人便默契地跃上高处的岩石,藏在树丛后面俯望情况。

    步伐声渐行渐近,该过了一盏茶时分,才见一头青驴从山腰处慢悠悠走来,停在这坟墓所在的山坡底下。那骑驴者系好了缰绳,又拿起驴背上的黄布包袱,费了不少力气爬上陡坡,站到那两座坟前。

    临到近处,三人才看清那来人的形貌。只见她身细肩窄,显然是名女子,头上戴了垂纱的斗笠,将面容遮得极为严密。但从她身着的米灰色直裰和白色僧鞋来看,原来是一位比丘尼。

    萧温霜三人对视一眼,都猜道这尼姑的来历定非寻常,想必就是替陈家母子照料身后事之人。因她们之中就属温苓长得最温婉柔善,萧凰便用手肘戳了戳她,示意她走下去问问那尼姑。

    那尼姑解开包袱,拿出贡品在坟前摆好,又点起香烛,双掌合十念了一段佛经。做完这一切,又往坟包上添了两抔新土。而后才收整了包袱,小心攀着树枝,往坡下爬去。

    这时,她只听身后有人喊道:“小师太,请留步。”

    她受惊一转头,只见青松下不知何时冒出个纤弱秀气的姑娘,恭敬问道:“小师太既在此祭奠亡人,敢问是同这位已故的陈公子相熟么?”

    那尼姑虽以薄纱挡住了神情,但语气中却透出极深的防备与惶恐:“不……不相熟。只是出家人见荒坟可怜,顺路照……照看一下而已。”

    温苓觉出她明显在隐瞒些什么,还想继续追问,萧凰也从岩石上跃了下来:“小师太不必害怕,在下也曾是天器府弟子,同这位陈师兄……”

    可没想到的是,那尼姑一听见“天器府”三个字,仿佛遭了瘟神一样,大骇之下转身就逃。但因山坡陡峭,她手脚又不甚麻利,跌跌撞撞摔得很是狼狈,斗笠也从头上脱落,掉在了山路边儿上。她也顾不上捡斗笠,手忙脚乱就去解青驴的缰绳。

    “喂,小师太!”萧凰疑心大起,匆忙追上前去,拾起掉落的斗笠,三两步拦在那青驴前。可当她撞见那尼姑的容貌时,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她也生了一双瑞凤眼。

    不止是那双眼睛,还有轮廓、鼻子、嘴巴……

    处处都刻着她无比熟悉的痕迹。

    ——这姑娘长得像极了子夜。

    第128章 明镜(二)

    ——这姑娘长得像极了子夜。

    萧凰神思一恍,差点叫出来:“子……”但看这姑娘的行为举止只是一平凡女尼,并没学过武功,且五官细微处亦有太多差异,断不可能真的是子夜。一时间千疑百虑滚过喉咙,也不知该从何问起。

    这一愣之间,那尼姑已是催策青驴,从她身边一撞而过。驴蹄子掀起仓惶失措的风烟,遁入苍莽的山林里。

    “怎么办?”温苓和十四霜都凑上来。

    萧凰蹙眉沉思,望着密林间远去的人影,握紧了手中的斗笠:“悄悄跟着,别吓到了她。”

    边塞。

    毡房里。

    银针红线穿梭在锦缎两面。蛮蛮坐在火撑子前,迎着午后的天光做绣活。

    花不二躺在一边的驼毛毯上,手臂支着下巴,安安静静守在蛮蛮身边,凝望她穿来走去的一针一线。

    说来也怪,自打花不二被蛮蛮救来,这草原的白天总是压了厚厚一层阴云,从来就没放晴过。于凡人来说,自是憋闷得很,但在一个厉鬼看来,却是舒适的刚刚好。

    阴暗的天色又被天窗滤掉大半,毡房里只有那燃烧的火撑子是极亮的。屋子里如同黑夜一样深沉静谧,又透出些许不可捉摸的暧昧。

    “啵——”

    蛮蛮绣活完工,用牙尖咬断多余的一截丝线。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收拾了针线,又将那绣好的衣裳叠整齐了,一并放在紧靠哈纳的檀木箱子上。

    而后,她坐到了床上。脱去外衣与靴袜,展开新换的狐毛毡毯,横身躺了进去。

    眼看她睡下了,花不二仍卧在铺地的毛毯上。目光隔着火光与她对望,魂身却一动未动。

    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劣性儿。

    她也清楚,蛮蛮对那回事很是害怕。她的舌尖依稀还记得,昨天她恐惧的泪水是怎样的咸涩。

    她怕自己与她同榻而卧,难免又把持不住。吓哭了蛮蛮,她舍不得。

    她甚至觉着,就这么远远的看着她入眠,心里头也是满足的。

    可她与她对望了很久,蛮蛮还是不睡。一双杏仁眼睁得明亮,焰火里莹莹的一闪一闪,仿佛在无声地示意她什么。

    花不二有些诧异,亦有些不安。指尖合拢,揪了揪身底下的毯子毛。

    而后,蛮蛮的身子挪了挪,贴到了床铺紧里头。

    ——她为她留出了很大一片空床。

    许是这邀请太过赤白,蛮蛮翻身转去,面朝哈纳,将羞涩的背影留给发愣的花不二。

    人家既许她同床休息,花不二也不好再赖在地上。她乖乖爬起身,在蛮蛮的背后、床榻的边缘躺下来,盖好同一床被子,合上了狐狸眼。

    毡房里安静极了。烧火声渐渐沉下去,呼吸声缓缓浮起来。

    悠长的草木合香萦绕在床头,撩动着她的鼻尖,心底那丛火焰也在不知不觉间漫出了胸怀。

    只不过昨天的火里,烧得只是欲念。

    而今天的火里,又烧出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花不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

    她尽可能压低了声息,生怕闹出尴尬的响动,惊扰了熟睡的蛮蛮。

    可就在火温渐热时,她忽感到毛毯动了动,背后那人翻了个身来。

    然后,一只既轻柔、又胆怯的手,于黑暗中摸索过来……紧紧搂住了她的腰。

    ——她试图以一个单纯的拥抱,小心地分尝她的愉悦。

    花不二的心口一阵抽搐。

    那又软又疼的滋味涌将上来,好像三魂七魄都让她酥化了。

    (此处原文删掉了一大段)

    低吟入耳,花不二恍惚了好一会儿。

    她竟在想,若能在这一瞬魂飞魄散,也不失为一种圆满。

    ——尽管,她依然没有动过她什么。

    云疏雨散了,她与她还要抱在一起,迟迟不愿分开。

    花不二拎起半敞开的衣襟,想掩住胸怀。

    可蛮蛮一低手,拦住了她。

    花不二讶然,半转过身子,望向那双秋波盈盈的杏仁眼。

    蛮蛮笑了笑,起身往床外一探,拿到檀木箱子上才纹的那件衣裳,展开来给花不二看。

    离近了花不二才认出来,那是一件犬戎样式的亵衣合欢襟,绣的是浅碧深红的如意纹,很是鲜艳漂亮。

    蛮蛮用指尖拈着绳带,抵在花不二肩头。合欢襟顺着雪嫩的起伏垂下来,尺寸一分不差,相衬极了。

    “蛮蛮……”花不二心生暖流,接过合欢襟在身前比试,“你给我做的?”

    蛮蛮眨了眨眼睛,起身下床坐到檀木箱前。打开箱盖,接二连三又拿出几件合欢襟。

    每一件都是崭新的,有龙纹、云纹、转字纹……纹样各出心裁,但都是极鲜亮的配色,显然都是特地为花不二缝制的。

    花不二生前就好打扮,虽只是贴身的亵衣,赏来也十分喜欢,便跟着下床凑过来,一件一件往身上比试。试来试去,只觉个个都是顶美的好颜色,都托在臂弯里爱不释手。

    看到自己的心意被人喜爱,蛮蛮向来平静的鹅蛋脸上,也绽出一丝由衷的笑颜。

    “想不到,你手还这么巧。”花不二笑道,“什么时候做的这些,居然不让我知道。”

    笑语间,她又往箱子里翻找,余下的三五件也掏了出来。

    可就在这时,狐狸眼往深处一瞥,骤然间凝失了色泽。

    ——箱子底处,是来时穿的那一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荷映月,水生漪。

    ……翠羽相依,白首不离。

    “哗啦……”

    臂弯里好多的合欢襟散落一地。

    花不二却浑然不察,只顾呆愣愣伸出手去,从箱子里拾起那件旧衣,捧在手里细细地抚摸。

    当年修炼无间诀时,贴身的衣裳也被鬼火炼过,哪怕熬过了十七八年,还如同生前一样干净崭新。

    ……一如那些难以忘怀的情忆。

    “花不二,你能不能规矩一点?”

    “我倒要请教夫人,什么是规矩,这天地间又为何要有规矩?”

    ……

    “你……你待怎样?”

    “我待要教教你,到底什么才叫三从四德。”

    ……

    “小妾玷辱正妻,天底下断没这般道理。”

    “那怎叫玷辱,那叫你情我愿!”

    ……

    “你一个不知廉耻的钱树子,也配说仁义道德?”

    “仁义道德有什么稀罕,他孔子、孟子、朱子都说得,凭什么我花子说不得?”

    ……

    “不许露那么多。”

    “你管得着么?”

    “花不二,你是我的。”

    ……

    哀思如江海潮生,一时间汹涌不可收拾。

    花不二不由自已拿起鸳鸯抹胸,紧拥在半遮半掩的起伏前。

    ……无论怎样比量,还是一如既往的严丝合缝。

    心里正千回百转,身旁“沙沙”一声响,她才醒过神来,回看正默默收拾散落的合欢襟的蛮蛮。

    鹅蛋脸上早已不见笑靥,瞳仁里也褪去了光芒。

    花不二才觉着,自己好像伤了她的心。

    可怜她耗费心血,为她缝了这许多合欢襟。

    可到头来,她还是只念着旧的那一个。

    “蛮蛮……”花不二心尖一疼,才要放下那抹胸,蛮蛮反而迎上手来,拿住了抹胸的系带儿。

    随即,她展开左右的带子,绕到花不二的后腰,轻巧地打了个死结。

    花不二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只俯看她系带时低垂的脸庞,被娇艳的鸳鸯衬出几许苍白。

    系完腰上的,她又仰面抬手,为她拴系后颈的丝带。

    相顾咫尺间,花不二才得以看清,蛮蛮的神色并不见一丝喜怒,只是眼圈儿微微有点泛红。

    明明她脸上沉静得毫无波澜,可花不二分明觉着,她心里极委屈,又隐约在赌气。

    “蛮蛮,你——”花不二想说些什么,蛮蛮却已是后退起身,回到床上一声不吭地躺下了。

    望着火光里孤单寥落的背影,花不二心窝里说不出的酸疼。

    她轻手轻脚坐到床边,犹豫着想抱她一抱。

    然而被那层鸳鸯抹胸束缚着,仿佛一个近在眼前的拥抱,都变得遥不可及。

    第129章 明镜(三)

    燕州城外。

    萧温霜三人远远跟着那尼姑,翻山越岭走入一片竹林,已能望见林深处尼庵的飞檐。此地与陈家村相距甚远,青驴脚程又慢,不知不觉已是薄近黄昏了。

    三人悄声下马,快步追到尼姑庵门前,只见掉漆的匾额上竖写着“明镜庵”三个字。那小尼姑牵着青驴,推开门往庭院里迈去。

    温苓和十四霜都以询问的目光看向萧凰。萧凰稍一迟疑,还是加快步子赶了上去:“小师太,请等一下——”

    那尼姑闻声见人,登时吓得面如土色,仓促逃进大门内,“哐”一声将门紧关上了。

    其实以萧凰的功力,抢门撞门都是轻而易举,但她觉着莽撞动武只会吓坏那尼姑,于是并不急于制人,而是礼貌地叩了叩门:“小师太,我们绝无恶意,只是想问一问……”

    可她还没问出来,就被门内的尼姑气急败坏打断了:“我……我不认得你们说的陈公子,更不晓得什么天器府!佛门清净之地,还请施主自重!”

    边喊着,声音边越逃越远,萧凰也不禁焦急,当即又问:“那你认得子夜么?”

    “什么子夜,没听过!”呵斥声一落,里头又是“砰”地一响,似乎中庭的门也被关上了。

    “小师太,喂,小师太!”萧凰连喊数声,但再也听不见答复,想必那尼姑已是躲进了屋堂里。

    “要不追进去,抓住她问问?”十四霜凑过来,朝门额上瞥了一眼。区区一道低矮的门墙,自然拦不住法力高强的仙家。

    萧凰剑眉颦起,摇了摇头:“看她这样抗拒,我们就是把她逼到墙角,她也不会说的。”

    十四霜挠了挠头:“那……”

    萧凰无奈:“先等等看罢。”

    这时,温苓也赶到二人身畔,想起那尼姑的五官,“啧”了一声:“还别说,长得可真像……”

    萧凰焉能听不出她的下半截话,趁着还没出口,先横了一眼过去。

    温苓被她一道眼色堵住了嘴,只好耸了耸肩:“嗯……巧合罢了。”

    边塞。

    金红的暮色映着暗蓝的天,染乱了纷飞的鸿雁。

    蛮蛮今晚很早就出门了。

    她骑着一匹爪黄白马,驱赶上百头出圈的牛羊,迎着浓重的暮光,往水草的方向行去。

    望着马背上俏丽的人影,花不二伏靠在毡房外头的木桩子上,满脸的落魄失魂。

    白天守着熟睡的蛮蛮,她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想:她对她是什么,她对她又是什么,她和她之间……又到底算作什么。

    之前她养伤时,心眼儿里不过都是自己那点烂事——要么为夫人伤心流泪,要么痛骂野女人和老妖婆,要么就甩脸子闹脾气,想方设法欺负这犬戎姑娘。

    直到如今,她才回味出许许多多的异样来。

    倘若不是喜欢,她怎会日复一日地体贴入微。无论自己怎样胡闹,都只换来无尽的包容。

    倘若不是喜欢,她怎会连最害怕、最抵触的亲密事,都极尽所能地迎合自己。

    倘若不是喜欢,她又怎会为着几件微不足道的亵衣,莫名其妙吃了一宿的飞醋。

    ……

    花不二能看出来,她确是喜欢她的。

    可她又想不懂,她对她的喜欢是几时而起,又究竟为何而起。

    除了皮囊生得绝色,性情却极是任性疯癫,换做任何一个常人,都忍不了她十天半月。

    她不明白,蛮蛮怎么能喜欢她这样久呢……

    花不二正闷闷地胡思乱想,远处的蛮蛮拽了下马缰,转面一瞥回眸,闪耀在苍茫的夕照里。

    瞳仁里,是落日。

    落日里,是炽热,是悲凉,是无望,亦是不甘。

    ——是隙中驹、石中火的一刹那,却似已爱了她许多许多年。

    花不二看得痴了。

    明镜庵。

    深夜的墙头上,萧温霜三人蹲守在繁密的树梢后,窥望那尼姑的一举一动。

    然而那尼姑除了去佛殿里念经,就是挑水扫地做些杂活。天色一擦黑,便同师姐妹回到寝屋栓好了门,熄灭灯火歇下了。种种行止都只是一普通女尼,着实辨不出什么异状。三人守得无聊,不由都打起哈欠来。

    “唉,仙祖都饿了。”温苓揉了揉肚子,看到萧霜二人斜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忍俊不禁道:“我得去城里吃顿饱饭,回来给你们带,有事儿桃铃叫我就行。”

    “你去,你去。”萧凰甩她个白眼,“吃个饭还背着我们,不知道的还以为……”

    “以为什么?”温苓搡她一把,“我和我老婆爱怎样怎样,要你多嘴?”

    话说出来,她自己先闹了个脸红,遂在萧霜二人的取笑声中跃下墙头。因不想惊动庵里,便不打算骑马上路,而是耗用仙力放出赤练甲,乘飞甲往城中赶去。

    虽然明镜庵远离市井,但赤练甲比骏马还要快些,用不了几刻钟便进了城。

    燕州城不设宵禁,是以长街小巷灯火煌煌,街贩铺席、茶坊酒肆一应俱全,烟火飘香,很是纷纭热闹。

    温苓收了赤练甲,走进摩肩接踵的夜市。因巳娘饭量大、嘴又馋,温苓碰见什么都要买来些尝鲜,很快怀里便拎了一堆脍肉干脯、蒸饼包子、香糖果子、青杏樱桃等吃食,一路走一路吃。

    经过一街角时,迎面是幢朱漆画栏的酒楼,巳娘忽在心中道:“哎阿苓,你瞧那是谁?”

    温苓咬了一口甜瓜,顺着巳娘的指引,朝酒楼二层的吊窗望过去。

    明镜庵。

    萧凰和十四霜正在墙头上百无聊赖,身后“哗”一声快响,温苓火急火燎落在地上。不知她赶得有多急,气喘吁吁脸蛋都是红的,怀里的糕点果子甩了一地。

    “怎么了这是?”萧凰奇怪。

    “快快……快点……”温苓挤上墙来,一个劲儿拉扯萧凰,“城东街那个醉贪欢的酒楼,那个……那个……”她吞吐片刻似在编纂个理由,很快又说道:“它家卖的绝世好酒,你赶紧去尝尝,去晚了可就买不着啦!”

    “什么酒不酒的?”萧凰被她催的一头雾水,“我早就戒了,跑去喝它作甚?”

    “哎呀,让你去你就去!”温苓一鼓劲儿把她推下了墙。

    “那这……”萧凰仍在发懵,指了指墙里尼庵。

    “我和霜儿守着呢,你快去。”温苓用力挥手,“别着急,喝尽兴再回来!”

    “什么呀,大晚上逼着人去喝酒。”萧凰满腹疑惑,全不知温苓是何用意。但被她三番五次催促着,也只好稀里糊涂去了。

    第130章 贪欢(一)

    燕州城,东街。

    玄金色身影从屋脊上翩然飞落,一经转角走出小巷,迎面就同几个慌慌张张的酒客撞了个满怀。

    只见这几人吓得脸色蜡黄,鞋都跑掉了一两只,边跑还边交头接耳道:“怎么又来了?”“好端端一酒楼,隔三差五的闹哪样?”

    萧凰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事,心里微微觉着古怪,遂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行经那“醉贪欢”的酒招子底下,抬脚迈进了店门。

    一进店,只见屋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桌上却都剩着新鲜的酒菜。柜台前一对儿男女手忙脚乱收拾着金银细软,看样子是这酒馆的掌柜夫妻。两人背好了大包小裹,急得跟要出门逃难似的。

    “当家的。”萧凰看得一肚子疑团,也不明白温苓为什么催自己来这儿,于是上前问那女掌柜,“听说你们这儿有好酒?”

    “哎哟客官,您是头一遭来吧?”女掌柜愁的直拍大腿,“您不知道,都怪俺家的酒太香,把鬼都招来啦!”

    “招鬼?”萧凰剑眉一皱。

    “可不是嘛!”她紧张兮兮瞟了一眼二楼,拽着萧凰来到门外瓦下,诉苦道:“七天前,有个不知是女鬼还是成了精的妖怪,进来俺家喝酒,喝醉了就哭,哭完了就拔出剑,‘喀嚓’一下抹了脖子,血都喷楼梯上啦!”

    “这……”萧凰听来亦觉甚奇。

    “你猜怎的,过了三天,那女鬼又来了。”女掌柜道,“来了又是喝酒,喝醉了哭,哭完又拔出剑,‘喀嚓’一下又捅心窝子里了。”

    “哦,难怪……”萧凰明白了,为什么路上遇着些逃跑的酒客,原来都是让这鬼给吓的?

    “就刚才呀,那妖怪又来喝酒了。”女掌柜指了指二楼,哭丧着脸道:“正在顶头那屋里又喝又哭呢。你说这成天闹死闹活的,俺家生意还做不做咯!”

    “掌柜的,莫怕。”萧凰安慰她道,“在下学过一点本事,专会捉鬼降妖。这便进去看看,今晚定能将那厉鬼收服。”

    女掌柜听萧凰如此说,不禁惊喜过望:“哎呀高人,仙师,菩萨,您既有这本领,俺家的生计可都仰仗您了。”说着就要从包袱里拿银两来表谢。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萧凰推拒了银钱,摆手示意他们躲得远些,随后一推大门,打着提防走了进去。

    进屋之时,她顺手摸了摸胸口的桃铃,并没觉出任何响动,想必那“厉鬼”煞气很弱,降服起来也并不为难,于是松了些警惕,一个“梯云纵”飞上二层长廊,往顶头那紧闭的屋子走去。

    越行近时,便越能听清屋里极低微、又极哀伤的哭咽声,断断续续哭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听得她心里头直打结。她想起当家的说这女鬼每一回都是以自戕了断,也不知生前经历了怎样的伤心事。萧凰又是好奇,又觉着有些同病相怜,暗自叹了一口长气。

    一边翻腾着思绪,一边走到那扇门外,抬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缝由窄而宽,她逐步看清地上躺的那一身青白,正捧着撬了盖儿的瓷酒壶,大口大口往嘴里灌酒。

    酒剩的不多,没饮几口壶就空了。空酒壶恋恋不舍丢在一边儿,露出姑娘家醉态可掬的俏颜——

    柳眉,樱唇,瑞凤眼。

    眼底是被酒劲儿催出的清泪,一声声雨打梨花,哭得肝肠寸断。

    萧凰一下子呆住了。

    心跳凝固的一刹那,亦如凝固了漫长的流光,凝固了风雨斜照,野马尘埃。

    惝恍一阵儿,她又想不明白。

    为什么……

    ……会是她?

    她这又是……怎么了?

    她愣愣地瞧着她,只听她启开含混不清的口齿,醉到深处字字皆是不堪:“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

    萧凰黯然低了低眉眼。

    她猜想,或许是那姓花的厉鬼,对她做出什么始乱终弃的负心事,害得她如此难过罢。

    心里虽酸涩旁人的风月,却不忍曾经的爱人狼狈地躺在地上。于是她走上前,蹲下来扶起她的项背,又兜住她的膝弯,将她横抱而起,走向墙边的床铺。

    一别许久,她的手臂还记得她的重量。抱来只觉小姑娘轻盈了许多,真不知是受了多少苦才消瘦至此。

    萧凰用手肘揭开帘幕,轻轻把子夜放置在床上。

    子夜蜷缩成一团,口中仍在泣诉:“她不要我了……”

    萧凰觉着自己本不配过问这档子闲事,可入骨的旧情又怎许她袖手旁观。她幽然一叹,为她拂去泪痕:“她怎么不要你了?”

    子夜的哭声像被揉碎了。

    “萧姐姐……不要我了……”

    一声“萧姐姐”伴随潸然泪雨,打湿了萧凰的指尖。

    她还以为自己听差了,未敢置信地张了张唇,追问她:“什么?”

    子夜沉在醉醺醺的梦魇中,伸手拽她的袖角。

    “师尊……求您救救萧凰……求您救救萧凰……

    “那厉鬼……我打不过……

    “萧姐姐……她会死的……”

    惯来以冷漠示人的女孩,此刻被烈酒洗掉一切伪装,一声声尽是愈不合的遍体鳞伤。

    ——如在萧凰的心头浇下一瓢滚水,火辣辣的烫,如梦初醒的疼。

    她迫不及待想要趁她酒醉,向她问清当初的真相——她为何要与她断情绝爱,有没有想起那前缘往事,她心里是否还爱着那姓花的厉鬼,又究竟有没有爱过自己……

    当她正要发问时,子夜的哭声收了一收。只见小姑娘手摸到腰间,歪歪斜斜拔出一柄长剑,有气无力咬着牙,自言自语:“……你害死我的萧姐姐,我要你偿命。”

    话声一落,明晃晃的剑尖对准心口,凶狠地刺了下去。

    这一刹那,萧凰什么都不想问了。

    那些事……还重要吗。

    在一个明明最讨厌酒味,却堕落到酩酊大醉的姑娘面前,在她消瘦的身段儿、狼藉的泪眼面前,在那一声声伤痕累累的“萧姐姐”面前,在她已熟练到失了知觉的生死轮回面前……

    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一切都不重要了。

    剑风斩落,中途却被萧凰格住手腕,软塌塌地按在了床上。

    暖香俯到姑娘酡红的玉颊边,倾予她拖欠了太久的温柔,轻声启唇:“子夜,我在。”

    瑞凤眼迷茫地转了转,子夜似醒了半分酒,呆呆道:“你……你是……”

    神色陡然变得凶戾,她喝骂道:“又是你这厉鬼!你……你又变成萧姐姐来骗我!”说着握紧手边的长剑,一骨碌爬起身,就往萧凰身上砍。

    萧凰哭笑不得退开半步,剑锋从身前掠过,“嗤啦”把纱帘刮破了一道长口。

    子夜不依不饶跳下床来,竖眉怒喝:“你敢动萧姐姐一下,我饶不了你!我……”剑光跌跌撞撞紧追着萧凰,“乒乒乓乓”劈断了几条桌凳。她站稳身子一振臂,剑锋化出一道虹霓,直刺萧凰小腹!

    萧凰见她使出此招,顿时计上心来,当即伸出右手二指,“铮”一声远远弹飞了长剑。子夜但感虎口一麻,还没等回过神,又被萧凰扑出左掌,稳稳打中了云门穴,霎时间瘫软了浑身筋脉,脚步一晃,跌进女人的怀抱里。

    一招下来,子夜的酒全醒了。

    酒虽醒了,她却觉得自己仍在梦里。

    浑浑噩噩的旧日里,她饮过许许多多的酒,也做过许许多多的梦。却从未有过一个梦能比眼下这般,近得如此真切,又美得如此虚幻。

    ……只因方才的一招一式,她认得太清楚了。

    ——正是业城酒肆外的竹林里,她与萧凰的初逢乍遇,不打不相识。

    子夜陷在女人温软又坚实的臂弯里,穴道仍被点着无法动弹,任由情忆里的暖香扑面而来——躲不开,忘不掉,求不得,又放不下。

    她的心弦似崩断了一样,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直至萧凰拈起她的下巴,垂下俊美如画的眉眼,湿润又滚烫地唤了一声:“……子夜。”

    她终于才肯信了。

    她傻乎乎张了张嘴,想回应她:“萧……”

    许是言语追不上雍溃的泪水,又或许是曾经的大错令她自觉不配,余下两个字没能喊出,就忍不住痛哭失声。

    萧凰抚摸着少女颤栗的背脊,虽然心疼得紧,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强横一点,才好纠正这姑娘口是心非、一意孤行的犟毛病儿。

    于是她捏住她被泪染花的脸蛋,逼问她:“萧什么?”

    她要她乖乖说出那两个字来。

    可子夜说不出。

    醉生梦死时喊了一千遍、一万遍的“萧姐姐”,等真到了萧姐姐面前,却怎么也喊不出口了。

    她埋进她怀里,就只顾哭,哭得萧凰心里头咸津津的。

    除了疼惜,她又很后悔,后悔自己没能听从白狐仙尊的旁敲侧击,没能早早出谷与子夜重圆,害得小姑娘吃了这么久的苦。

    她想,她必须要弥补她。

    很用力地……弥补她。

    哭了几声,子夜发现穴道还是麻的,这样东倒西歪赖在女人怀里,实在有点难堪。于是她先不哭了,啜泣道:“你能不能……先把我穴道解开……”

    但不料萧凰浅声一笑:“不能。”

    子夜一呆,随后左右的膝弯就被萧凰双臂架起,双腿不得已环住她的腰,被以一种更羞耻的姿态抱到床边,重重扑倒在枕席上。

    “萧……”她红着脸还想挣扎,却见萧凰抄起桌上一壶新酒,对着壶嘴灌满了一大口,紧接着向她俯下身来——

    绵软又霸道地,吻住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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