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圆缺(一)
一见这来者不善,奴兀伦立刻运起无间诀,握在手里的刀柄都泛起火舌。只听身后的魔罗迈步上前,冷声道:“你这小徒弟,下手可真毒啊。”
白狐面不改色:“我再说一遍,还我徒儿。”
话声所及,海风都啸出无形的杀气,拨动了魔罗拖地的裙角。
魔罗屹然不动,声若鸿毛之轻,势比泰山之重:“想要,来拿。”
白狐没再多话。
她垂下油纸伞,“嗒”一声轻响,将伞收了起来。
收伞的一瞬间,那身白影竟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只余下海雾里缓缓飘落的几瓣白桃花。
“这?”奴兀伦全没看清白狐的动向,惊急之下四处张望。只在转睛之际,那白影已从数十丈远外疾闪而来,无声无息逼到悬崖近处!
奴兀伦杀过的仙家数以百计,却何尝遇过白狐这般惊人的道行?骇叹之中,竟连双刀都不及抬起应战。
区区一员鬼士不是狐仙的对手,但鬼王可绝非素餐之辈。奴兀伦一时间反应不及,魔罗却将白狐的攻势看得清清楚楚,不紧不慢长袖一抬,指尖拈起一朵彼岸花,轻轻一弹,顺着海风朝白狐飘去。
这一朵花看似来得轻盈,然在三丈之外,白狐已能嗅到深不可及的凶煞之气。她不敢有丝毫轻慢,同样挥出一枚白桃瓣,迎向空中的那朵彼岸花。自身则借势飞起,倒回了方才的浮立之处。
一株曼陀,一瓣阳春,于海天之间悠然相遇。轻触,交错,环绕,凋落……
直到——消失在危崖下的滚滚浪涛里。
“哗……”
一声山崩石裂的轰鸣!
仙气与鬼息的交撞掀起百仞高的巨浪,飞流冲出崖底,直上九天。且一波将落,一波又起,整个海崖间都被滔天的浪瀑笼罩住了!
奴兀伦被这景象震得呆了,怎能想到二人仅仅是拈花试招,便能以道力激起这般巨浪。她还不及愣神,便听魔罗一声喝令:“过来。”
奴兀伦立即下拜:“在!”
魔罗无暇与她言语吩咐,只抬手在她肩膀上一按,留下一朵鲜艳的彼岸花印记。
花印一上身,奴兀伦就感到浑厚的阴煞之气涌入鬼元,不但肢骸间力气陡增,连五感六识也敏锐了许多。
她明白,鬼王长久以来运筹帷幄,虽修为远胜于众多鬼士,但在实战上并不熟悉,所以将一部分功力传给自己,才能扬长避短,在战局里更趋于上风。功力一到,她不必等鬼王下令,很快探知到层层水幕里白狐正飞快攻来,当即双刀一仗,朝来敌的所在杀了过去!
“嚯——”凌厉的身影踏破漫天的余浪,虽有水花障目,难以辨物,但仅凭气息和风向,奴兀伦就已定准了敌人的方位,一刀高高扬起,直斩而下!
“嗡……”刀刃似抵住什么极细极韧的物事,透过水幕,隐约看出那是一道红丝。因与子夜交手在先,奴兀伦对狐狸的兵器并不陌生。然而这道红丝的仙力远非那凡人弟子所能比肩,不但承这一刀举重若轻,还藏有极厚的反震力,但令奴兀伦虎口一麻,连身带刀向后弹飞出去!
半空里正想稳住脚步,后脊梁又袭来未卜先知的凉意。她来不及转身,忙将双刀后插,刀锋正抵上暗置在身后的红丝网。双臂榨出急劲儿,刀锋都磨出紫红的火星子,才堪堪在一根根克鬼的红丝前刹住了魂身。
身子虽勉强刹住了,手肘却不慎向后一栽,不过轻轻碰了下红丝,便生出切肤的刺痛感,衣袍也渗出几滴不大显眼的尸血。
奴兀伦余光一瞥,只见身后不逾方寸,排满了一根根锋利的红丝,对鬼士而言,无异于刀剑成林。倘若方才再慢下半拍,此刻已然是碎尸万段了。
……看来这胡仙儿不但道行极深,诡计也是极多的。
奴兀伦吞下余悸,剑眉坚定一横,刺青飞快爬上脸颊。
——与其被动周旋,还不如易守为攻,杀她个痛快。
刀刃凝劲,在红丝上重重一压,魂身借力疾纵,又一次冲进了水瀑!
“铮……哗……”一边用双刀谨慎拨开拦路埋伏的红丝,一边聚精会神感知狐仙的动向。凭借忽远忽近的风声,她咬在狐仙之后紧追不舍,但每一刀总被对方轻飘飘地躲过。奴兀伦心中焦躁,但听那道风向从身侧转到了后方,当即运起十成的无间诀,反身一旋,狠狠朝那白影斜劈过去!
刀刃劈开那一身素白,却似劈进了云雾一样毫无阻滞,奴兀伦心中暗呼:“不好!”只见那具仙身形状全失,散成了纷飞的桃花,原来与她周旋数合的,不过是一具金蝉替身而已。
奴兀伦马上意料到了什么,抬眼看向悬崖边。此刻那惊天巨浪才歇了下去,崖间的一切都水落石出,果然见那身白影已杀到魔罗的面前,长袖携一道白练似的飞花,飒然斩向魔罗的头顶!
“大人!”奴兀伦急得要冲过去护主,无奈四周红线如铁网一样疾拦过来。她不得不架起双刀挡住红线,却觉那仙力极是沉猛,“哐”一声后背撞在娑婆石上。她只能倾尽全力与之僵持,但怕有一点松懈,便会被那红丝割成四分五裂。
仙力已攻到面前,魔罗又怎会坐以待毙。右掌心盘起鬼火,扬手甩开一条森寒的火刃,直奔那斩来的桃花练!
“噌”一声刺耳的撞击,花与火在缠绕中尽意厮杀,阴阳气息于天海之间激荡,方圆数里内娑婆震颤,冥水嘶风!
“嗯?”难分伯仲的对峙下,白狐的脸色微微一变,仿佛察觉到一丝难以置信的异样。她眉目一沉,手底下的仙力催得更狠,将厮杀的花火又压下数尺之低。
然而,她将九成的仙力都压在鬼王这里,奴兀伦那边难免防不住了。石崖上鬼火“轰”一声爆开,奴兀伦忍着灵力欺身的刺痛,挣破红丝冲了出来。因她急着为大人解围,直接抡起一口弯刀,竭尽全力掷向白狐的背身!
背后咄咄逼近的风声,白狐听得一清二楚,当即变出十来道红丝护住背心要害,“嗡”一声勾住了疾飞而至的弯刀。这口刀着实来势极凶,被丝网缠住了还余劲难消,颤动的刀锋兀自挺得笔直。
可就在白狐分神挡刀的一瞬间,魔罗趁此良机,掌心的鬼火凭风怒涨,登时将桃花练撕开一道缺口。火刃乘虚而入,“嘶”一声从白狐胸襟下急掠而过!
白狐神色一凛,对上那对儿半遮半掩的碧蓝色眼眸,无底洞一样的幽深,令她心中莫名地彻寒。她将足尖一点,双袖急展,远远飘出十余丈外,才喘着长气在半空中站定。
“嗒——”奴兀伦快步赶来,抢接住遗落的飞刀。虎步一迈,双刀一横,紧护在魔罗身前。
经这一回交手,魔罗仍站在原地分寸未动。虽表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也对白狐的功力颇感震撼。
……这般道法,真不愧是狐狸啊。
正当二人打起全神的戒备,将迎下一回恶战时,却发现远处的白狐呆站在那里,迟迟也不见动向。
好一会儿,她没碰兵器,也没动杀机。
她只是旁若无人地立在那儿,伸手蘸了一点胸口下溢出的血迹,仔仔细细在指尖摩挲着。
远远地,魔罗看出她的手在抖。
……如同发现了什么难以直面的秘密。
魔罗的心坎里“咯噔”一沉。
随即,她听见白狐颤声发话了。
“这是……阿夭的仙力。”
海风抚过斗篷,魔罗欲言又止。
“为什么……”白狐抬起目光,冷峻里绽出刻骨铭心的哀痛,“为什么你会有阿夭的仙力!”
魔罗仍旧不答。
……陈年恩怨,也无从答起。
“是你……是你杀了阿夭……”白狐一步步走向悬崖,哀痛也化作无以承受的狂怒,“是你杀了阿夭!”
第112章 圆缺(二)
“为什么……”白狐抬起目光,冷峻里绽出刻骨铭心的哀痛,“为什么你会有阿夭的仙力!”
魔罗仍旧不答。
……陈年恩怨,也无从答起。
“是你……是你杀了阿夭……”白狐一步步走向悬崖,哀痛也化作无以承受的狂怒,“是你杀了阿夭!”
话音落处,双袖一振,百余颗桃铃如骤雨一般激洒而出,“嗒嗒嗒”嵌进四周的娑婆崖。紧跟着身形一闪,如一道划破苍穹的霆霓,径奔悬崖杀去!
奴兀伦与魔罗正待应战,忽觉脚下摇晃得剧烈。四下一望,竟见娑婆石纷纷开裂,争先恐后钻出无数桃木根,眨眼间长成葳蕤的桃林,桃枝之间红线垂挂,结成弥天巨网,将二人紧困在深林中央!
“不好。”魔罗感到无处不在的仙气沉沉压制着鬼元,深知这桃林威力难当,立刻在掌心凝聚道力,“奴兀伦,守住了!”
“是!”奴兀伦运刀如风,纵横鬼王左右,将迫近的红丝清到了数尺之外。但四周越来越浓的灵息如剧毒一般侵入魂魄,很快便抵受不住,步伐晃了晃,双刀堕地,一大口尸血呛了出来。
相比之下,魔罗因道行要深厚得多,尚自稳如泰山,看不出大碍,但也禁不住抬手按着心口,另一手则加紧催动着无间诀。
“沙……”长空里一声疾响,魔罗无须抬首,便知是白狐入林杀来。她向后轻迈一小步,右掌心含聚万钧之力,一捧鬼火斜推上前,撞上了倾泻而下的第一瓣桃花——
“哗……”
鬼火沿着花练疯缠猛长,随后又爬上桃枝、桃叶,覆盖了盘虬交错的桃根……
刹那间,整片桃林淹没在熊熊火海中。娑婆崖也挨不住仙与鬼的冲撞,于落花飞火间销作尘烟!
风高浪恶,沙走石飞。火势大起大伏汹涌了好一阵,才在浓重的烟雾里渐渐矮下去。
“咻……”淡紫色的身影飞出浓烟,于一块飘浮的娑婆石上站定。
魔罗压低斗篷的边缘,将疼痛的呼吸掩盖在喧嚣的海风里。
狐仙的搏命一击非同小可,她纵然防得住一时,却也受了不容忽视的内伤。
眼下,她万万不想再纠缠下去了。
出于谨慎,出于畏惧。
……也出于她至今都不愿承认的愧疚。
烟雾散了好些。她望见对面一块娑婆石上,那一身素白站得很冷静,一手钳在奴兀伦的腰前,一手拈着三寸桃枝,横在奴兀伦的咽喉处。
魔罗知道,这桃枝一旦出招,她的爱将就会魂飞魄散。
但白狐就这么制着她,迟迟没有动手。
……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魔罗“哼”了一声,轻轻一挥手,两头穷奇听令跃下,扇动长翼浮立在鬼王身侧。她手心一翻,那穷奇背上的铁索自行落在她掌中。
末了,她直视白狐,淡淡开口道:“一命换一命。”
话毕,手中铁索“豁朗朗”一甩,将不知死活的子夜远远扔了出去。
白狐眉关一紧,撤去桃枝,在奴兀伦背心一推。随即又飞步而前,把子夜稳稳接在怀抱里。
她抱紧昏死的徒儿,眼望着那鬼士与鬼王会合,满心的悲愤与不甘,都只能被理智无可奈何地压下去。
她明白,只要再往前追一步,喉咙里的积血就会呕出来。
白狐不是冲动的性子,单打独斗她的胜算很小,她不会做那样的傻事。
然而,她想起鬼王才说的“一命换一命”,想起多年前不知所踪、死于非命的爱人……
……她痛,她恨。
她忍不住,她想不通。
白狐吞下淤血,冲着厉鬼远去的背影,咬牙追问:“那阿夭的命呢?”
鬼王顿了下脚步,斗篷微微折过来。
“不是我杀的她。”
她说。
“是她自己,愿赌服输。”
桃谷。
云海缥缈,岛屿沉浮。
方外与凡界气候相通,凡界入冬,谷内也积了层厚厚的琼霜。但谷中桃花常开不败,从边陲一路到深处,遍处是深红映浅红,内里才盛放出清一色的洁白。大雪覆着红白的绮色,又被四方日月照出十二分的昼夜,幻化多端,秀异非常。
温苓等人赶至红白桃色的交界处,云海里一座浮岛上原有座荒置的茅屋。看在彼此伤势都不轻,便在此地暂作歇息,等候白狐归来。
可当温苓才弄些柴火回来,屋内外却不见了萧凰的踪影。她忙问守在门槛上的十四霜:“她人呢?”
十四霜指着门前那条石板路,老实答道:“她才说要解手,往林子里去了。”
温苓登时察觉出异常,急得脚一跺,怀里柴火一丢,沿着那石板路飞奔而下!
“呼……呼……”
萧凰的脚步跌跌撞撞。心口的伤势虽已被缝合,但宝剑对心脉的重创却是无可逆转的。她只觉内功全废,双腿沉得像灌了铅,一点轻功都使不出来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寻死的念头。
小路的尽头,是一片湖。她走上围满芦花的渡口,临着湖水跪坐下来。手里拿出什么东西,是一柄解腕尖刀,才先随手在茅屋里捡的。
刀锈得厉害,费了些力气才拔出鞘,缓缓往咽喉处指去。
萧凰看着水里的倒影,被涟漪打乱,又被霞光染红。
她似乎不认得那是谁了。
曾经为了摆脱梦魇般的过去,她倾注一切,只想做那个“萧姐姐”。
可如今,她连“萧姐姐”都不是了。
到头来……她还是什么呢。
萧凰闭上眼睛,用锈钝的刀锋抵住咽喉。
正要加深力道时,对面传来“嘁嘁喳喳”的踏草声。
她听见一女子“咦”了一声,隔岸高喊:“大将军,大将军!”
凤眼一下子睁开了。
她望见对岸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是当初她对子夜纠缠不休的缘由,是十七年前黑村的那个“傻妞儿”。
傻姑娘显然还记得她,拍手雀跃道:“大将军,你也来啦,大将军!”喊着笑着,还要绕过湖来找她。
一声声“大将军”撞击着她的心鼓。她愣了好一会儿的神,短刀在颈脉下打颤。
她想,她还不能死。
她还有心结未解,她还有血债未偿,她还要直面夏戎之战千千万万无辜涂炭的生灵,她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她不能……她不能……
就这样肮脏地、屈辱地……跪着死去。
她要站起来赎罪。
……萧凰,你要活下去。
手指松开,短刀“咚”一声滑进水里。
就在她心念疾转时,后衣领猛被人扯住,硬生生拖转了个身。还不及看清来人是谁,右脸颊“啪”一声脆响,挨了一记沉重的耳光,火辣辣的疼痛令她如梦方醒。
萧凰定睛一瞧,只见温苓站在面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气恼样,指着她鼻子骂道:“再有下次,我打不死你!”
温苓骂完这话,还没等消气,就听巳娘心里话直叫好:“打得好,不愧是我老婆!”
温苓一怔,心想这臭长虫真不知羞,几时把自己当成老婆了?她差点没压下嘴角,但一来看萧凰这丧气样实在不应景,二来怕巳娘发现自己的读心术,只能皱起眉头憋住了。
这一巴掌似把萧凰打开了窍。她好像才觉出自己的痴情有多犯蠢。三十大几的人了,好歹也是统率过三军的,居然像个娃娃一样冒失冲动,为了点情爱连命都不要了,值当么?
她自觉滑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与此同时,泪水也决堤千里。
晚霞融入泪光,她哭得像个走丢的孩子。
温苓轻声一叹。她翻出手帕,为她擦去泪痕。
可这么一擦,却听巳娘在耳边埋怨道:“她是缺胳膊还是少了腿啦?让她自己擦去!”
酸不溜丢地,她又补骂一句:“矫情。”
第113章 圆缺(三)
弱土,荒郊。
日暮洒满覆雪的山冈。与雪同色的狐狸驮着昏睡的少女,深林下的影子由短渐长。
走着走着,白狐感到背上的徒儿动了一动,身子无力一翻,滚进了雪地里。
白狐变回人形,只见子夜挣扎着爬起,裹好沾雪的长衣,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头也不回朝山坡下走去。
白狐默了一刹,问道:“你去哪儿?”
子夜继续走着:“还债。”
白狐生涩着语气,劝她:“先回桃谷,休养几天。”
子夜不答话,一铆劲儿只顾往前走。
“喂。”白狐又劝,“天谴咒发作太多,你受不住的。”
子夜毫不理会。积雪过膝,深一步浅一步走得很难。
“子夜。”
“我不去!”子夜发火了。
“可是你现在……”
“够了!”子夜转过身来,瑞凤眼里满是恨意,“你关心我什么?我不是桃谷的人,我跟你没半点儿关系!十七年你对我除了冷就是骂,树底下一颗石子儿都比我金贵。对,我是个鬼胎,我是个祸害,我不配活着。你……你现在是愧疚了?你有什么好愧疚的?你凭什么!”
徒儿的一声声顶撞,白狐都静静听着。
她明白,她是怨着自己的。
至于怨着什么,其实并不是她说出来的这些。
真正的痛,往往是说不出来的。
白狐知道,过往十七年的凉薄,于她早已是麻木了,她其实是怨她的冷血无情,怨自己拼了命地磕头哭求,却只换来一句无关痛痒的“不救凡人”,怨她的袖手旁观、姗姗来迟,害她差点失去了唯一的挚爱。
……就像她当年失去阿夭一样。
白狐封冻太久的心,莫名裂开一丝痛意。
发泄完了,子夜扭头就走。可没走两步,身子一倾,又栽倒在雪地里。
白狐走上前去,看到徒儿躺在雪中不省人事。她俯下身摸她的额头,烧得很热。
她环住她的膝,将她抱起,沿着山坡继续走下去。
夜色渐深,满山是冷寂的暗青色,唯独山腰处一方石洞里,透出几许暖热的火光。
白狐守在洞口处,盘膝瞑目,运功疗伤。身后安置了一团篝火,昏迷的少女就蜷缩在火堆旁。
几番息转天周,早先受的内伤平复了大半。凝聚的心神微微一松,白狐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啜泣。
她睁开眼睛,起身去察看子夜的状况。
只见小姑娘紧抱着肩膀,因高烧与寒冷瑟瑟发抖。睡梦里泪雨落个不住,嘴边还喃喃念着:“萧姐姐……冷……”
白狐伸出手去,指尖一顿,抚了抚她的背。
不知怎的,她觉得心疼了。
以往因着阿夭的缘故,她恨极了人世污浊,众生丑恶,所以违背仙道发下毒誓,坚决不再出山救人。
也正因如此,她憎恶所有的凡人,包括这个不速而至的小徒弟。
她当她是母亲,她却当她是仇人。
她向她索爱,她只嫌她的小手脏了她的衣角。她磕了碰了伤了死了,她只会说她天资蠢笨,修为太差。她犯了错误,她手段严苛,罚得她苦不堪言。
可她偏偏只待她一人如此,对桃谷里的草木走兽,却是另一副温善的面孔。
……她又怎么能不恨她呢。
许是从鬼王那儿发现了阿夭的线索,让白狐重新有了志念,直到现在,她才有心思回想起这些。
她回过味儿来,自己真的挺对不起小徒弟的。
看着高烧不退、冻得发抖的少女,白狐伏下身去,变回走兽之身。
仙狐的体型很大,皮毛温热又柔软。狐身收成一圈,将徒儿紧紧护在毛团中央。
子夜陷在雪白的狐毛里,头枕着她的肚皮,很快止住了颤抖,高烧渐缓,梦寐沉沉。
寒天雪地里,篝火一起一沉烧得寂静。
鬼道,无量宫。
花不二醒了。
她醒了很久,心窝里觉不出什么疼痛,只是两眼空空望着宫殿的绮井,满心里都是子夜凶狠的目光,以及那一句饱含血泪的“萧姐姐”。
……萧姐姐。
“花不二。”高处传来魔罗的声音。
花不二恍惚过来,才看清自己正躺在一堆厚软的彼岸花里。左右高台有鬼士守着,一边是奴兀伦,一边是姑获鸟。
她翻了个身,用手肘支撑着爬起来。余光里,她望见帘子里的鬼火微弱了几成,像受了很重的伤。
不过,她才不在乎她受什么伤。
她只想问她一件事。
“为什么……”指缝里花叶零落,她摇晃着站起魂身,“为什么她会不记得……”
鬼火一凝,无从启齿。
“为什么她会不记得……”花不二反反复复只这一句,“为什么她会不记得……”
“花不二。”魔罗一声幽长的叹。
是痛惜,是彷徨,是歉疚,是不甘。
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我是为了你。”
花不二魂身定住,一时不相信亲耳所闻:“是你……是你……”
……原来,是她。
她自始至终都不曾想过——
十七年前,她把她的一切托付给她。为了那点再简单不过的执念,她盼着、梦着、熬着……
熬过了整整十七年。
然而,早从她托付她的那一刻起,她的执念……就已经死掉了。
是她抹掉了夫人的记忆,是她让夫人再也不是夫人,是她……毁掉了她的所有。
花不二低着脸庞,刺青陡一下杀进眼角!
奴兀伦和姑获立刻发觉出异样,正待上前劝抚,那红影已是如电掣般飞往高处,满壁的灯火都随之一暗!
“嚯——”
掌中鬼火生出丈许长的沉锋,自垂帘的缝隙钻了进去,又从后方的护幕穿破而出!
奴兀伦和姑获都震住了。
这不要命的疯子,竟然……竟然敢对鬼王……
锋刃刺得极准,从那火焰的正中心透过去。那束火僵硬地摇晃几下,左右的灯火随失律的呼吸忽明忽暗,整座宫殿都因王主的重伤而微微撼动。尸血像断断续续的喷泉,雪青色的布匹染透了大半,滴滴答答流到台阶上。
花不二紧推着那口锋刃,仔细感知那鬼火深处的魂魄,正因命中要害的疼痛而抽搐不止。
王的血漫到她脚边,花不二绝望地笑出来。
……可真他娘的痛快。
还不等拔出锋刃,背后便袭来三道劲风。花不二伤势未愈,这一击又耗尽她全部的功力,哪里还有闪躲的余暇。“嗤嗤”一连几响,三枝羽箭深深射进她的肩背。她退开一步,手里的锋刃消散成烟,边忍痛拔出羽箭,边提气往阶下逃去。
“唰——”奴兀伦抽刀欲斩,但被花不二一闪身避过,直奔最底处的冥池跃下。
毕竟是九九八十一重无间,哪怕重伤在身,脚底抹油的功夫还是不差的。
花不二并不是惜命的胆小鬼,何况她现在万念俱灰,这条贱命更没什么好留恋的。
但她偏不肯老妖婆的地盘上魂飞魄散。
——奶奶的,晦气!
边在心里恶骂,边运功力召出彼岸花,一纵身扑进水池,踪影全失,只漾开一池子的腥红。
奴兀伦和姑获紧随其后,正要跟进水池去铁围山追杀,却听魔罗怒喝道:“行了,让她滚!”
二人愕然回望,只见帘帐里那鬼火大起大落,等阶下的尸血流得慢了,才恢复了一贯的阴冷。
“她没几天好活了。”
弱土,孤村。
一人一狐早早下了山,天色初明时,已走到最近的一座村落。前方再走不远,便是零星的茅屋与石墙巷路。
白狐本不必跟这么远的路,但她觉着应该多给徒儿一点陪伴。想来也惭愧,这么多年她极少对她好过,如今这一天一夜的相伴,似比十七年里用心的时刻加起来还要长。
村外头有一座老井,白狐在井边驻了脚步。手腕上的桃铃摇了一摇,桃根便从井床下蔓延生出,枝干很快伸展开来。
“我回去了。”白狐问子夜,“你当真不来?”
子夜望向村落,摇了摇头:“还有很多债要还。”
白狐深知徒儿性子倔强,劝是劝不来的,或许她也要一段忙碌的时日来抚平内心的创伤。她没再强求,任由她去。
子夜转身走出两步,又停住了。她踢开地上的积雪,摘下几根枯黄的狗尾巴草,在手里编织一番,变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
她捏着那小狗,又看向师尊白绒绒的狐狸耳朵。
——还真挺像的。
子夜把小狗递给白狐:“师尊,谢谢你。”
白狐接过来,细看那狗儿编的十分精巧,还怪好看的。她心想,徒儿的性格随了她的孤傲冷淡,从不喜欢这些无聊的玩意儿,那这手艺肯定是跟萧凰学的了。
想起萧凰,她又道:“她就在桃谷,你不来看看么?”
子夜叹出一口白雾。她转身走向村庄,再也没回头。
白狐知道,她再也不想伤害那个人了。
她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桃花雨缤纷落下,一两瓣粘在那草织的狗儿身上。
“子夜。”她隔着很远喊她,“想家了,随时回来。”
子夜挥了挥手,消失在村落的石墙后。
第114章 出塞(一)
塞外,荒原。
平沙莽莽,瀚海苍茫。风凛如刀,雪大如席。
黄云紫塞之间,走过一撇孤零零的艳红色。沉甸甸的风雪快要把她压倒,可她还是摇摇晃晃地走下去。
花不二想过各种各样的葬身之地。阴间离那老妖婆太近,只能跑到阳间来。但是阳间吧,江南她嫌太热,蜀地她嫌太湿,中原人太多,她嫌太挤,更嫌规规矩矩的恶心人……
思来想去,终究是来了塞北草原。
毕竟,是她曾想带夫人远走高飞的地方。
夫人看不到了,她替她看看。她和她荒唐的两辈子,也算有个结果了。
可当她真来了塞北,不禁大失所望地骂出来:“你奶奶的,怎么这么丑!”
来前她都忘了,现在是寒冬腊月,哪里看得到书里说的风吹草低见牛羊,除了冰雪就是荒秃秃的沙地,土不生毛,鸟不拉屎,离她梦中的美景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妈的什么破草原,姑奶奶死在这儿也是瞎了眼了。”花不二气得踹飞好几块石头。可来都来了,她估摸自己的阴寿撑不了多久,也没时间另找块坟地,只好寻背风处挖了个雪坑,骂骂咧咧地躺下了。
躺进坑里,她闭上眼睛,听着外头呼啸的风雪,感觉浑身上下都被伤势重重压着,魂魄也一点点消散成细碎的花须。
湮灭前,她竟有点庆幸,幸亏夫人生前没来过草原,她若知道这么难看,一定会不高兴的。
躺了不知有多久,魂身失了大半的知觉,神智也行将涣散,忽然衣襟一紧,不知被什么人拽动起身,很快一袋子药汤凑过来,撬开她嘴巴灌了进去。
“谁!这……这干什么?”花不二又惊又怒,心想哪个过路的贱人这么多事,竟要救自己这么一只死鬼?她想瞧瞧是个什么样的倒霉蛋,但魂身太过虚弱,眼皮子都抬不起来,更别说动身反抗了。迷迷糊糊灌完了药,又被那人抱出坑,负在了背上。
“造什么孽哟,死都死不安生。”花不二被那人背着冒雪而行,虽然浑身无力,神智时醒时昏,心里兀自乱骂个不停。
她被风雪迷得睁不开眼,但隐约听见身后有“叮叮啷啷”的鸾铃声,心里奇怪:“这人不是牵了马,就是牵了骆驼,怎的不拿牲畜帮忙,非要费力气背着我?是了,姑奶奶生得祸水绝色,哪个舍得把我丢马背上去,肯定是要人来背的。哎哟!怕不是个公的畜生占便宜来了,想绑我回去做人家媳妇?腌臜东西,他老狗日的……”
边暗骂,边以虚弱的魂识探知那人的形貌。好在她这方面本领了得,只从那人肩背窄薄,发丝柔软,还有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料气,就断定这人是个年轻女子,心里长松一口气,顿觉舒服多了。
可瞎寻思一会儿,又冒出一股无名火:“他娘的,姑奶奶死得好好的,要她来狗拿耗子,瞎管闲事?”
自从她逼迫子夜杀了萧凰,又被子夜云雨时暗杀,彻底伤透了心,也看清了自己多不是个东西。她本就天生反骨,临死前更是破罐破摔,既然要坏,那就坏到底好了:“贱骨头,你要救我,我偏要恩将仇报。等姑奶奶醒了,就杀了你全家……不,姑奶奶是厉鬼,要把你全家人都扒了皮、拆了骨,男人丢了喂狗,女人撕下肉来生吃了。嗯,生人肉不好吃,要煮熟了蘸酱吃,用油炸得酥酥脆脆也不错……”
边盘算着人肉有多少种吃法,边依偎在那女子背上,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桃谷,旸池。
这一座浮岛地处桃谷南处,岛上有一池清湖,常年是半湖晴,半湖雨,风光潋滟,四季如夏。众人伤势恢复了些,在屋里闷着也是无聊,于是到谷里四处闲逛,来这旸池畔赏风景。
温苓路过芦苇丛,瞥见草缝里钻过一条小青蛇,喊道:“喂,过来。”
那小蛇看出这女子身上住着常仙儿祖宗,乖乖从草里爬出来,绕着她脚边打转转。
温苓蹲下去问它:“小家伙,你会送信不会?”
小蛇还没回话,巳娘就在脑子里盘问起来:“送信?送什么信?给谁的信?”
嘴上问得随意,心里却咕哝道:“她有什么信好写,该不会是给什么情郎罢?”
温苓抿唇忍笑,解释道:“当然是给我爹写信了。我离家这么久,怕他以为我死外头了呢。”
巳娘心里舒了一口气:“哦,原来不是情郎,是给她爹爹……嗯,给岳父大人写信。”
宽了心,她又洋洋说道:“写什么信,那么麻烦。你爹那边,我早就给他托梦报过平安啦,他高兴的不得了呢。”
温苓故作惊喜:“呀,多谢仙祖。”又追问道:“你托梦说了些什么呀,他那样高兴。”
“嗯,我说……我说你……”巳娘支吾着,“我说医仙的老祖宗十分器重你,把你收为那个……关门弟子。”
“哦,关门弟子。”温苓故意咬着字,同时巳娘心里的忐忑,她听得一清二楚:“我说医仙喜欢她,娶了她当老婆,她爹倒是乐开了花,她要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啊?”
随即又似鼓起勇气,暗下决心:“怕什么,现在我就和她坦白说了,成是不成,随她去罢了!”
想到这儿,巳娘艰难启齿:“阿苓,我想跟你说……”
可温苓不想轻易放过她,马上岔开话题:“对了仙祖,我还欠你两千只癞蛤蟆呢,这就去给你捉!”
她摸了摸青蛇的小脑袋,起身往湖边跑去。
巳娘被她一打岔,冲动熄灭了大半,懊恼道:“唉,傻孩子,她是一点都觉不出来么。”
但转念一想,又很是高兴:“她还记得那些癞蛤蟆,说明心里还是在乎我的。”
可再一想,又打蔫了:“她对我的在乎,怕是晚辈对长辈的在乎,并不是那种在乎。唉,是我又自作多情了?”
但又觉着这想法太懦弱,自骂自道:“蘑蘑菇菇,畏畏缩缩,哪有一点老祖宗的风范!从前你找那么些仙女儿,也没见这样犹豫的!怕什么怕,喜欢她就说,必须说!”
顿了一下,又给自己立了个期限:“等她捉到一千只癞蛤蟆,我就说!”
温苓乘着赤练甲到湖里捉癞蛤蟆,萧凰和十四霜则坐在岸边的木桥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
对萧凰心口的伤,十四霜很是愧疚:“当初我再仔细点,你的心脉也不会伤这么重,兴许还能留住几成武功。”
对内功全废这件事,萧凰却似毫不介怀,摆手笑道:“你救了我的命,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至于武功,那都是身外之物,生来没有,死后也带不走。本来不是我的东西,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十四霜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钦佩。她照见过太多武道中人,个个爱武如痴,习武入魔,但没一个能像萧凰这样豁达,失去了毕生修为,还能处之泰然。
这位女将军的胸襟,确是和凡俗之辈大不一样。
十四霜又想起子夜,想道她能有这样一位眷侣,着实是一大幸事。
只不过……
唉,真是可惜。
正暗自感慨,却见温苓拖着一条渔网飞到二人面前:“喂,要不要比赛捉□□?”
十四霜看向那一网活蹦乱跳的癞蛤蟆:“比赛?怎么比?”
温苓眼珠一转:“谁先捉到一千只,谁就赢了。”
十四霜活了几百岁,还是个少女心性,登时兴致大起:“比,这就比!”又拉萧凰的衣袖:“走,一起。”
萧凰苦笑摇头:“你们去玩罢,我困着呢。”她现在失了武功,别说一千只□□,只怕一只也逮不住了。
看着二人兴冲冲往湖里耍去,萧凰伸了个懒腰,躺在桥板上晒太阳。这时一双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大将军,大将军。”
萧凰睁眼看去,只见傻妞儿捧着一条还未完工的汗巾子,将绣圈针线等物一并塞给她:“绣花,绣花。”
萧凰温和一笑,拿过汗巾子和针线,续着之前的活,绣起白桃花的纹样。傻妞儿瞧她手艺精良,连连称赞:“真好看!”
萧凰边绣花,便随口问道:“绣了给谁穿呀?”
傻妞儿嘻嘻笑道:“给我家娃娃的。”
“给你家……”萧凰不由得愣住了,这才想起傻妞儿原是子夜的生母。说来好笑,当年她行军打仗的时候,傻妞儿也才十二三岁的模样,不提不知道,原来她的年纪比子夜的亲娘都大呢。
苦笑之余,又不禁黯然神伤。于是转开话题,问起正经事来:“黑村的那个公主,你还记得她么?”
傻妞儿脑筋不灵光,记性却是不差,马上想起道:“公主,大雪,肉包子……”可想着想着,又难过地哭起来:“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别哭,乖,别哭。”萧凰拍拍她的肩,耐不住急切地追问道:“那公主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的,你可还记得?”
“那公主……公主……”傻妞儿抽泣着摇摇头,“公主就是公主,公主说要嫁人,她说救救公主。她说别的,呜噜呜噜……我听不懂。”
“公主……嫁人?”萧凰胸口一震,脸颊都失了血色。
倘若傻妞儿所记不差,“嫁人”兼着那“呜噜呜噜”听不懂的话,八九不离十就是犬戎进贡中原的木华黎氏公主了。
一番追问下来,不但没有得知更多的线索,反倒是更印证了心底里最害怕的猜测。
除了循环往复的哀痛与懊悔,她又感到深深的无力。
就算那地窖里的女人真是木华黎氏,就算自己知道了真相,她又能改变些什么?难不成岁月还能倒流,她还能回到碣石关重新接应一次公主,难不成夏戎之战里千千万万的亡魂还能死而复生不成?
思绪茫然间,她又想起几个奇怪的疑点:公主既有那水淹三军的本事,却偏偏要救自己一条性命。后来又请鬼士屠尽了黑村,却从未到业城找过自己的麻烦。后来遇见一连串的鬼士,但都是奔着子夜来的,哪怕是那姓花的红衣女鬼,也只说过子夜前世今生的情怨纠葛,却对公主一事只字未提。
所以,那位公主的亡魂还在不在了?是已经转生投胎,还是在阴间化成了娑婆石,又会不会也入了鬼道呢?这些年对自己手下留情,她究竟是疏忽忘记,还是另有所图?若说她真有所图,那图的又是什么?……
胡思乱想中,她突然想起谢家墓里那个犬戎的女鬼。旁人不知真相,这犬戎侍卫定是知晓一二的。只可惜双方厮杀得你死我活,怎有闲心过问多年前的因果。将来若有机会,还是应当亲自问她一问。
想到这儿,她自己也觉得可笑。有武功的时候,尚且不是那犬戎鬼士的对手,现在功力全废,岂不是一见面就被砍死了?
……唉,什么真不真相的。
一个废人,连保命都难说,又谈何真相呢。
萧凰灰心一叹,汗巾子搁在腿上,也没心思再绣了。
“咦!”傻妞儿指着旸池对岸,“大白狗回来了!”
第115章 出塞(二)
萧凰依着她望去,只见湖面上飘落大簇大簇的白桃花。花瓣交汇成人的模样,很快便显出白狐仙尊的形貌。她脚踏清波,朝二人走来。
“大白狗,大白狗!”傻妞儿热情招呼。
“喂,她是狐,不是狗。”萧凰哭笑不得。
白狐一脸的波澜不惊,看样子对这称号早已习惯了。她拿出凡间买的一包蜜饯,递到傻妞儿手里,又瞥了一眼针线活儿,皱眉道:“怎又弄这个?仔细伤了手。”
傻妞儿一顿瞎应承乱点头,拿着蜜饯自吃自玩去了。白狐又将目光转向萧凰:“你随我来。”
“是,仙尊。”萧凰不知是什么事,正想跟上,但看白狐踏波而行,自己失了轻功,如何下得了脚去。
“踩着桃花瓣,水上也能走的。”白狐看出她的难处,提醒道。
萧凰小心翼翼试了一下,果然站在湖面的桃花上,便和平地无异,于是大胆踏着一朵朵落花,追到白狐身后。
“九百九十三!”此时,温苓正和十四霜同时扑向苇荡里的一只癞蛤蟆,忽听白狐在远处唤道:“你两个也过来。”
二人一听仙尊召唤,癞蛤蟆也没工夫管了。满当当的网罟一松开,大群的□□涌入湖水,眨眼间溜了个一只不剩。
温苓和十四霜不在乎丢了□□,巳娘却是火冒三丈,当即占了温苓的身,追着白狐大骂:“混账东西,你看你干的好事!”
白狐淡淡道:“仙祖息怒,不就是癞蛤蟆么?回来我赔你五千只。”
巳娘气得头晕:“这是癞蛤蟆的事吗!这是……这是……”后半截话卡在嗓子里,到底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只得忍气吞声收回了仙元,任由温苓跟着白狐去了。
众人跟随白狐来到桃花荫下,白桃花纷纷扬扬落满身周。湖面波澜一荡,人影尽随桃花席卷无踪。
桃谷,度朔山。
相比旸池的夏日长明,最深处的度朔山却是终年暗夜。天穹上银汉无声,明月高悬,下方是一棵庞大无伦、顶天立地的万年老桃树,树荫之广足以覆盖十里方圆。人站在老桃树下,就犹如一粒微小的尘埃。
白狐带众人走在比墙还高的须根下,天上还连绵不断飘落红白相间的桃花。和别处不一样,桃谷的外围尽是红桃,内里尽是白桃,唯独这棵老树是红白参半,万点冷暖交织,别有一番境味。
行进途中,白狐忽对萧凰说起:“子夜还在人间还债。”
萧凰一怔,隐约听出话里的促和之意,不禁问出来:“她不是去了鬼道,和那厉鬼再续前缘了么?”
白狐摇头:“她是桃谷弟子,决不会委身于鬼道。嗯,其实……”
可不等她说完,萧凰就苦笑道:“仙尊,罢了。”
只要无关乎大是大非,那小姑娘去向如何,她不想再过问一丁点。
甚至,她连她的名字都不愿回忆了。
近来她不是没想过,伤透她的到底是什么。
——是那红衣厉鬼么?
也许是,但不全是。
最让她伤心的,是她付出了火热的坦诚,只换来她冷冰冰的讳莫如深;她一次次想拥她入怀,却被她一次次地回避和推开;甚至在她临死前,不过想求她一句实言,可终究等来的,是和心跳一起窒息的沉默……
其实十四霜也说起过,子夜是为了救她,才不得不刺出那一剑。
但萧凰不想听,转身就走了。
她听累了,也猜累了。
念及此处,萧凰疲惫一叹:“不管怎样,都随她去罢。”
白狐“嗯”了一声,也没再多说,只从袖子里拿出那只狗尾草编织的小狗,将纤细的草茎插进树根的裂隙里,给肃穆的老树平添了一丝趣色。
萧凰虽在言语里放下了子夜,可当她看到那只草编的小狗时,还是目不转睛愣了很久的神。
直到白狐开口说话,才将她从怅惘里拉了回来。
“这里,是整个桃谷的根蒂。
“也是每一个桃谷弟子拜入仙门的起点。”
说到这儿,白狐看向十四霜。十四霜也郑重点了一下头。
这度朔山,她原是熟悉的。多年前被赤狐仙尊领入仙门,第一步就是来这儿祭拜老桃。被老桃赐予桃铃的那一刻起,才是名正言顺的桃谷门人。
白狐叹了口气,仰看漫天落华。
“这里,也是我和阿夭开始的地方。”
我和她相遇在八百年前。
阿夭是仙狐,而我是凡人。她救了我,我爱上她,所以变成和她一样的狐狸。
因我毛色雪白,她叫我素素。
初相爱时,我们形影不离。一起修行渡劫,一起游历四方。有风花雪月,亦有柴米油盐。
可有些事情,往往在年深日久后才显出分歧。
阿夭是仙家出身,看待人世苍生,总是慈悲为怀。她善良,她热忱,她仁义心很重,她不但济世救人,还渡化了许许多多的妖魔精怪,指引他们积德行善,修成正果。
可我和她不一样。
我曾是凡人,我受过很多欺负,吃过很多苦。我讨厌这肮脏的凡间,才爱上超尘脱俗的她。我没什么普渡众生的理想,我不想救人。我只想和她隐于山林,朝朝暮暮。
我们的分歧,就是这样一点点撕开的。
她以为凡人可怜,我以为凡人活该。
她说众生皆苦,我说人心险恶。
她心里有苍生,可我心里只有她。
她善缘越积越广,本领越来越大,名望也越来越高,普天下的仙家都十分敬重她。求她办事或是来谢她还愿的,年年月月总是络绎不绝。
……可是我不想要她这样。
与她相比,我仙根不纯,修为又太浅。我总觉得她高不可攀,我比她更不安,更爱吃醋,也更怕有朝一日淡了情分,被她抛弃。
我心里不自在,开始和她置气,找藉口不和她同行。我宁愿一个人关在桃谷里静修,也不愿陪她往凡间行走。既然她私情大义两难全,那我偏要跟苍生争一个输赢。
阿夭察觉到我的心绪,便拿出更多时日来陪我,哄我,照顾我。可凡间事分毫不见少,她也难免分身乏术。为此我闹过许多次,心里头的裂痕也越来越深。
我越来越觉得,她更爱她的苍生,不爱我。
可直到很久之后……
我才知道我错了。
十八年前,到了我渡百岁劫的时候。
我们狐仙百年渡一劫。劫数七日,伐毛洗髓,不但要忍受去旧迎新的病痛,而且这其间修为全失,脆弱无比,几乎和普通走兽无异,要严防邪魔乘虚而入,不能有半点闪失。
其实桃谷是仙门禁地,只要在谷中安稳渡劫,是不可能有邪魔侵犯的。但我以为,平时她忙着济世救人,也就不算数了,但这回百岁劫,她必须守在我身旁,寸步不离。
我要求的,阿夭都认认真真答应了。临渡劫前,她忙前忙后,为我选了谷里风水最宜的地方,修缮了屋舍,装点得很漂亮,种了更多仙桃,还猎了吃不完的野味。不知我七日渡劫的,还以为要怀胎生小狐狸呢。
讲到这儿,白狐极罕见地勾起了嘴角。可只停留一瞬,笑容便消失了。
渡劫第一天,我仙力全失,寒邪很重,昏沉沉地起不来身。阿夭她一直守在床边,安慰我,照顾我……
说到一半,她停住了。有些回忆,她不便在小辈面前启齿。一时间,沧海桑田历历闪过脑海,她陷入久久的沉吟。
阿夭……
你还记得么。
那天,你看我寒邪沉重,决定为我灼艾施灸。
你为我脱掉上衣,让我在床上趴好了。你采了一束艾蒿,托在掌心炼化了,仙气中便带了温热的药效。你的指尖拂过我赤裸的腰背,一丝丝灼热深入要穴,身上的难受劲儿很快就减退了。
艾灸有点烫,你柔声问我,疼不疼。
我没说话,弦外有音地呻吟了两声。
我感到背上的指尖打了个旋儿,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趁机抓住你双腕,用力一拉,你扑倒在我背上,热气吹得我耳朵尖痒痒的。
呼吸在玩闹里擦出暧昧,我伸手向后摸去,扯开了你的衣带。
可你拦住了我的手,笑劝我:“素素别闹,你在渡劫呢。”
我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闷闷收回了手,埋起脸不说话。
你看出我不乐,软声问我怎么了。
我反问你:“阿夭,你还爱我么?”
你怔了一下,问我在乱想些什么。
我用手指一圈圈缠着被角,向你数落一桩桩的积怨已久:“上上次你答应我,结果去凡界挡天灾,一去就是半年。上一次你也答应我,结果又帮徒儿讨仙封去了,累得回来只知道睡觉。这一次,你又说我要渡劫……”
这几次,还是我挑着拣着说的。还有上上上次,上上上上次……我都懒得再跟你计较。
你被我说得愧疚,连连对我认错,凑过来咬我的耳朵:“等渡完七天的劫,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我被你哄软了气,但那件事,我断不肯相让:“我等不到七天。明天就要。”
你说:“好,只要你身子好些,明天就明天。”
我得寸进尺:“今晚就要。”
你哭笑不得:“今晚?你受得住吗?”
我白了你一眼,你只好妥协:“好,就今晚。”
可我还是放心不下:“说定了。别又像以前一样,说到又不做到。”
你信誓旦旦:“给你,今晚一定给你。”
……
“仙尊,然后呢?”温苓一声追问,打断了白狐的追忆。
“嗯,然后……”白狐的脸色暗下来。
门外响起“扑棱棱”的翅膀声,有飞鸟在房檐上盘桓。
阿夭听见响动,便出屋子去查看状况。而我守在屋里,听她们在墙外说话。
来者是一只送信的三青鸟。她说昆吾七仙应召出马,去凡界镇压厉鬼,但那厉鬼煞气很重,手段也极狠,竟把七仙全都杀光了。这般下去只怕再生祸端,还请仙尊立刻入界伏魔。
一听到这儿,我的心就沉下去了。
我听见阿夭答应得利落,又问三青鸟那厉鬼是什么来头,在何方作祟。
三青鸟只是昆吾的信使,并不知这厉鬼的底细,只说出七仙的应召之地,是在中原北界玄州的一座深山里。
山里有一个村落。
——名字叫黑村。
第116章 出塞(三)
“黑村?”萧凰闻言震惊,想不到从子夜的师尊这里,也会听说这不堪回首的地名。
再一想那煞气极重的厉鬼,虽拿不准是鬼道之中哪一个鬼士,但既在黑村作祟,很可能和公主脱不了干系。事关重大,她打起精神,仔细聆听后续。
可白狐说到这里,又陷入良久的沉默。
……
和三青鸟交代毕了,你回到屋子里来,我已经穿好衣裳坐在那里。
我看着你,半晌没说话,脸色也一定十分难看。
你知道又一次辜负了我,虽是迫不得已,但歉疚总是难免的。你垂下头,想解释点什么:“素素,我……”
而我不想再听,冷冷打断:“你去罢。”
其实我心里怨极了,但我不想闹出来,在你和你的苍生面前失了尊严。
你看出我的口是心非,无奈道:“我保证,我很快就回来。”
“别说了。”你向我保证过百次千次,我早就听腻了,“你快走罢。”
你垂眸一叹,在眉心幻化出一钩弯月,又走来俯下身,要与我额头印上天涯与共。
可这只会让我更委屈。我用力推开你的肩,但此时的我失了仙力,孱弱无比,反倒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你心疼得紧,上前扶我,又劝说:“素素,你画上这天涯与共……”
“我不要!”
“素素,听话……”
“别碰我!”我甩开你的手,把哭腔埋藏在枕衾里,“我不稀罕!”
任你左劝右劝,我就是不依。要事当前,你也耗光了耐心,终究长叹一口气,起身往屋外走去。
临去时,你还放不下心,于是在石砚里烧符化墨,想着我几时回心转意了,便能在额头补上天涯与共。
你把砚盘放在花几上,对我说:“素素,你照顾好自己。”
我不领情,掀翻了石砚,墨水泼了一地,溅得你裙角上都是。
“你走,你快走!”我撇过脸去,强忍哽咽。
听着你的脚步一声声出门远去,泪水才灰头土脸地掉下来。
我哭着说:“你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
可我又怎能想到……
后来,竟会一语成谶。
……
“仙尊。”萧凰见白狐出神,小声提醒。
白狐回过神来,适才的思绪万千,都在淡淡的片语里一带而过。
后来,我和阿夭大吵了一架。
就这么的,她去了凡间镇压厉鬼。而我留在桃谷,独自渡劫。
我既伤心,又烦闷,渡劫期间不吃也不喝,成日里半睡半醒,恍恍惚惚。不知虚度了几个昼夜,却还是不见阿夭回来。
我时常会记挂起她,也疑惑她怎么还不回桃谷。阿夭的修为在仙道里数一数二,大不可能遇到什么危险。要么是又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仙家攀起了交情,要么就是恼我说话太重,故意躲在外头不回家。
我辗转反侧,越想越难过。本来打算用来补画天涯与共的符纸,被我一赌气撕成了碎片。
发泄完了,我又开始掉眼泪。说不定阿夭结识了更般配的道侣,能陪她一起行善积德,济世救人,而不是像我这样……除了无理取闹,就只会拖她的后腿。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捱到了劫期将尽。
我想,阿夭怕是真的不在乎我了。
……她一点都不在乎我了。
记得那是第七天晚上,我闷闷哭了一场,稀里糊涂睡着了。
就在那一晚,我梦见她了。
阿夭站在一棵红桃老树下。树枯萎了大半,只剩零星几朵桃花,吊在枝头垂死挣扎。
她还是走时那一身衣裳,裙角还沾着几滴残墨。她看向我的笑意依旧那样温柔,只是衣襟染血,脸色很憔悴,又很哀伤。
我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妙。
我不是不知道,仙家托梦意味着什么。
我急着想问个究竟,阿夭先开了口。
“素素,答应我。”她说着不明不白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再也别过问凡间事了。”
“阿夭,阿夭!”我奔向她,可她却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你怎么了?你去哪儿!”
桃花越落越少,她的身影也渐渐模糊了。
在梦里,我迫不得已去相信,阿夭她……她已经……
“阿夭!”我六神无主,拼命喊她,“怎么回事?这……这是谁干的!”
朦胧间,我望见阿夭摇了摇头。当最后一片桃花从枝头落尽,我也从梦里惊醒过来。
我喘得很厉害,枕头哭湿了一大片。头脑清醒了许多,四肢也重新添了力气。我知道,百岁劫已经渡过去了。
仙力既已复原,我也不必再烧符化墨,赶忙在眉心化出天涯与共,想要连通阿夭的眼识。
我心里不住祈求,但愿刚刚的一场梦,就只是一场梦而已。
然而,当我唤起天涯与共时……
我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抹去弯月符,重新画上,再抹掉,再画上……
就这么试了几十次,上百次,可天涯与共怎么也不奏效,我怎么也连不上阿夭的眼识了。
我不相信。
……我不会相信的。
我宁愿相信是阿夭生我的气,故意抹掉弯月符,害我担心找不到她。
我跳下床,冲出屋子,往桃林中飞去。
我……我要出去找她。
可当我赶到桃谷外围时,我傻掉了。
因为靠近凡界,原本桃谷最外面一圈,都只是普通的松柏乔木。
可现在,这片山林不见了,换成了无边无际的红桃花林。
这……这些……
这些都是……阿夭的仙力啊。
原来阿夭在临去时,在外围种下了一半的仙力,足足七百年的修为,用来守护我和桃谷。
原来,她根本没有生我的气,也根本没想要抛弃我。
原来,她真的很在乎我。
她只是忘了说,来不及说,或不知怎样对我说……
她有多爱我。
我跌跌撞撞走在纷飞的红夭里,白花花的月光晃得我双眼刺痛。
我走了很久很久,可这片桃林太大太大,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火红的花海无穷无尽,簇拥着我,笼罩着天地。
可我的阿夭……她又在哪里。
我来到凡间,想起三青鸟传信时说的“北境玄州黑村”,于是马不停蹄往那边赶去。
我一度盼望着,阿夭只是和道友相会忘了时日,她只是跟我捉迷藏、闹玩笑,或是等我消了气再回家,或者……或者她受了点轻伤,正在别个仙家的地盘上休养……
可直到我来到玄州,行经一座郡城时,忽然嗅到了阿夭的气息。
仙家对彼此的灵气本就敏锐,更何况她是我相爱八百年的道侣。
我敢肯定,那就是她。
我心急如焚,当即化作狐身,循着那股灵气紧追过去。七拐八弯穿过几条城巷,最终追到一座屋顶上,望见街角处十来个家丁抬着贵重的笼箱,一路往官家大院行去。
她的气息,正是从那竹箱子里散出来的。
我心口一震,不知这平民百姓的笼箱里怎会藏有阿夭的气息。我尾随那群家丁,跟到了深宅大院里。
这府邸住的是什么知府老爷,正在办六十寿宴。攀龙附凤者争相献礼,此起彼伏的阿谀声快要把门槛压破。
我始终盯着那口笼箱,只见一个满脸堆笑的胥役接过箱子,向那肥头大耳的知府吹嘘,说他才得了一件稀世珍宝,趁这大好的日子敬献给干爹。
说着他打开笼箱,从箱里翻出一件物事。
那知府一见此物,笑得眯缝起眼睛,连连抚须称赞。
我跃到最高的屋脊上,才看清他们手里交接的贺礼。
……是一张火红的狐皮。
听到这里,萧、温、霜三人都不禁一凛。
她们这才领会了,为什么白狐立下毒誓再也不救凡人。她冷漠的皮相之下,竟是包裹着如此触目惊心的创痛。
三人深感恻然,小心翼翼窥望白狐的神色。只见她的外表还是那么平淡,只不过双眼紧闭,无声的落桃拂动了耳旁的发丝。缓缓几轮呼吸,才又一次睁开微泛浅红的双眼。
那一刻,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听见那胥役溜须拍马,恭维那知府如何政绩斐然,如何造福百姓,如何匡扶江山社稷,如何庇佑四海苍生……
……听得我一声声心都在滴血。
八极九州,百岁千年,是谁在守护这江山社稷,是谁在拯救四海苍生!
从来就不是尔等帝王将相!
是阿夭……
她一直在守护你们啊。
可你们呢……
你们这些凡人……
不配!
我悲怒至极,从屋顶一跃而下。经过一排排筵席,一簇簇人群,都化成森森的桃树与飞散的桃花,满堂的阿谀声也湮灭在凌乱的风与叶中。
依着仙道的规矩,我不能滥杀凡人。
可在那张火色的狐皮面前,哪还有什么规矩,又哪还有所谓的仙道。
赶尽杀绝之前,我捉住那吓破了胆的胥役,逼问他狐皮的来处。
他如实招了,那是他从路上盘剥来的。经过荒山里一个叫黑村的地方,看见村民家里放着这宝贝,便仗势欺人抢了来。
我一挥手灭了口,走出沉寂无声的府邸,出城直奔往荒山深处。
可当我寻到黑村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村子不知招致了什么鬼祟,所有男女老少都惨遭屠杀。尸堆成山,血流成河,更被鬼火烧得面目全非,气息里交织着浓烈的焦糊、血腥与阴煞气。
我还不及追查更多的线索,便从这漫天的血腥气里,嗅到一丝独特的灵息。
……这又是阿夭的气息。
但不一样,这股灵息并不是纯粹的灵息,一边伴着凡人的阳气,一边伴着厉鬼的阴气。三道气息凝成一股,互为鼎足之势。
我辨出来了——
这是天谴咒。
天谴咒乃是仙、人、鬼三方共结为契,从这气息的强弱来推断,这鬼是千年难遇的厉鬼,这人也是世间罕有的奇人,至于这仙,就是阿夭了。
一仙,一人,一鬼,都是三界中的极品。三者结成天谴咒的效力,可想而知。
以我八百年的修为,在仙道里也不算小辈,却从未见过这么强大的天谴咒。
可是这道天谴咒,究竟是怎么结下的,那人是何人,鬼又是何鬼,阿夭的死因又到底是什么?
……
我怀着悲痛和疑虑,跟随这气息追到村后的深山,不知会追到怎样一个答案。
答案也许没追到。
……却追到一个孩子。
第117章 出塞(四)
“孩子?”听到这里,萧凰几乎已能猜出,她口中的“孩子”是谁了。
白狐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那是个刚出生的女婴,掉在山崖底下,浑身是血,哭得嗓子都哑了。一旁躺着她的生母,是那昏死过去的傻姑娘。
虽说是生母,但这婴儿并不是傻姑娘的血脉。
我看得出,这婴儿阴气很重。
——她是个鬼胎。
所谓鬼胎,和寻常的魂魄转生不一样。她死后没走奈何桥,没喝孟婆汤,更没进酆都城,直接借着傻姑娘的肚子转世回阳。
鬼胎从一降生就违逆天道阴阳,是以命格大凶,注定了难得善终。若不是有这天谴咒强行续命,这婴儿早从落地时,就已经夭折了。
我抱起那孩子,从她背上的天谴咒,读出阿夭定下的条约,是“禁止伤人害命”。
可偏偏这鬼胎一降生时,就带走了黑村八百六十一条人命。
这八百六十一条血债,押了她一辈子来还。什么时候还干净了,什么时候才能重入轮回。
……除了这些,我再也读不出别的了。
我抱着婴儿返回黑村,又搜寻了一番,却再难找见什么有用的线索。
不得不说,这鬼祟的手段既凶狠,又高明,村里八百六十一具尸首,竟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我拜问过附近的仙家神明,都说那鬼煞来路成疑,且深不可测,寻常的仙家根本就镇不住它。除此之外,他们也难知就里。
跋山涉水问了一圈,我几乎一无所获。
……唯一的线索,就只有这个婴儿了。
我将她抱回桃谷,收为弟子。
她是我的第一个徒弟,也是桃谷第六百四十八位门人。
我给她起了名字。
——她叫子夜。
一听这名字,温苓和十四霜都忍不住偷觑萧凰。
但萧凰一副无关所谓的脸色,只当是听见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
我本想等这孩子长大一些,问问她前世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会变成鬼胎转世。
可奇怪的是,她就像个普通的孩童一样懵懂无知,什么都不记得了。
若照常理,鬼胎没喝孟婆汤,本不该忘掉上辈子的记忆。
除非,她是被那鬼东西做了什么手脚。
起初我也不死心,但我教了她心法,与她尝试过出马,也互通过灵识。除了一些个……嗯,模糊不清的碎片,她确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仙尊,那这鬼胎……”萧凰忍不住想问,既然连灵识里都忘了个干净,子夜又怎会对她说“想起来了”?她到底是真想起来了,还是……
但转念一想,她忘了又怎样,想起又怎样,是真心抑或谎言,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了?
她不想再问这一茬,改口道:“那这十七年来,您找到真凶了么?”
白狐蹙起了眉头。
很难。
黑村八百六十一人被斩草除根,连魂魄都被吸干了,哪怕直下鬼门关,也问不到一个亲历过的往生者。
子夜这孩子什么都不记得,傻姑娘更是受了惊吓,除了“女鬼”、“红的”断断续续几个字,也吐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这些还算不了什么。
最令我费解的,是阿夭托梦给我的遗言。
她明明可以说出真凶是谁,可她只是告诫我——“再也别过问凡间事了。”
我想不明白,阿夭为什么不肯让我去报仇,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那天谴咒又是怎么一回事,她死前究竟遭遇了什么……
悲痛和迷茫令我仙元大乱,有时更是懊悔万分,总觉得是我害死了阿夭。
倘若我当初没有闹脾气,兴许阿夭就不会留下一半的功力,法力高强的她又怎会被厉鬼杀害。
倘若我早早画上天涯与共,早早看到阿夭身处险境,哪怕我渡劫期间失了功力,至少也能召来门人道友前去营救,又怎能让阿夭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这些事情,我越想便陷得越深。我把自己封闭在桃谷,立下毒誓永不救凡人,甚至连前来拜问的桃谷门人都概不接见。
那段年岁,我无心修炼,浑浑噩噩的,不知怎么就熬过了五六年。
“唉。”听到这儿,温苓小声感慨,“仙家也有烦恼呀。”
“唉。”巳娘也意味深长一声叹,“仙家也有烦恼啊。”
日升月落,春往秋来,痛苦也逐渐磨成了麻木。我看着子夜一天天长大,每天勤学苦练,修为也大有长进。稍感欣慰的同时,也觉着阿夭的事不该就这么沉沦下去。
我挣扎着振作起来,潜下心修学五行术数。既然查不出来龙去脉,那便借天意探一探因果缘由。
可笑的是,我这未卜先知的仙根果然不差,我算得出傻姑娘的死期,也算得出子夜情字带血,可偏偏阿夭的事,我身在局中、一叶障目,无论如何都算不清楚。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我只能说服自己,想必是时候未到,老天还要我再等一等。
可连我自己也不曾想过……
我真的等到了。
言语至此,白狐的眼底里燃起一束微光。
她抬敛长袖,指尖拈起一朵彼岸花。
萧、温、霜三人都认得清楚:“这是鬼道的东西!”
“嗯。”白狐眉心一沉。
“我和鬼道的首领打了照面。那厉鬼的本领,果然是极高的。
“但她的修为,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
“——那正是阿夭的仙力。
“就是她,害死了阿夭。”
“这……”三人豁然大惊,谁也没想到,原来仙尊的爱恨情仇,竟也和鬼道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
原来不止是子夜,也不止是萧凰……她们每一个人,都和鬼道息息相关。
白狐二指一捻,彼岸花碎成暗红的烟。清冷孤僻的眉眼里,也烧起了冷落太多年的火焰。
“我要和鬼道彻底清算个明白。”
她的目光一个接一个看过众人。
“但我需要时间,更需要你们。”
鬼道的势力极强,众人是有目共睹的。要想探知真相,为赤狐报仇,并肩作战,就是她们唯一的胜算。
十四霜身为赤狐的亲传弟子,自然是义不容辞。温苓和巳娘经这一番风雨,也早已将桃谷视作同袍。
可唯独到了萧凰这里,她迟疑了好一会儿,不知该怎样回应仙尊。
想从前她武功绝顶,也只能在凡人中算作佼佼,比起仙道和鬼道,却是毫无优势可言了。
更何况她如今心脉重创,内力全失,区区一介废人,又能帮衬些什么?
面对白狐灼灼的视线,萧凰摇头苦笑:“仙尊,我……”
“当初我立下毒誓,永世不救凡人。”白狐打断道,“但你可知,我为何要救你?”
萧凰一愣,又听白狐讲起一段不为人知的因由。
也许你不知道,子夜曾在灵识中向我求救。
那一瞬,我不是没有动摇,但我想着为阿夭立下的誓言,仍是铁了心不肯破戒出关。
可就在不久后,我竟在修炼时睡着了。
沉睡间,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一个陌生的女人,长着火红的狐耳和火红的尾巴。她分明不是阿夭的模样,可梦里有种冥冥之力告诉我,这个女子,她就是阿夭。
我记得她暖融融的笑意和温柔似水的眉眼,以及和阿夭一模一样的嗓音,对我说:“素素,我好想你。”
随后,我就醒了。
仿佛是上天送来一记当头棒喝,我当即决定,该出关了。
尽管,我不明白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也并不认得那陌生女子是谁。
……直到我赶来弱土,遇见了你。
梦里的“阿夭”,就是你。
“这……怎么会?”对这离奇的梦兆,萧凰只觉得难以置信,但听白狐凛然喝道:“萧凰,跪下。”
这一声极具威严,萧凰虽不解言出何意,但被这股气势压着,不由自主就跪在了地上。
白狐抬手一接,一朵赤焰色的桃花缓缓飘落在掌心。
“我代阿夭之命,授你为桃谷第六百四十九位嫡传弟子。”
言罢手掌一翻,桃花散灭。指缝间垂下一圈红丝,悬着个崭新的桃铃,于半空里“泠泠”颤响。
“从今日起,阿夭就是你的出马仙。
“她虽身死魂灭,但留有一半的功力种在桃谷。那片红桃林是她七百年的修为,尽可随你取用。”
“仙尊……”听闻白狐要将道侣七百年的修为托付给自己,萧凰大感惊惶,生怕自己担不起如此厚望。
正自犹豫,却又想起赤狐仙尊的种种遭遇,无论是黑村还是鬼道,无一处不关联着自己的心魔。如今要继承赤狐的修为,才好前往鬼道探明真相,岂不正是命中注定,天意难违?
一番思量后,萧凰心念落定,气血激昂,俯身下拜道:“弟子定不负仙尊的重托,但以蜉蝣之躯,行尽爝火之力,结缘修善,济世救人。”
白狐轻轻一点头,但又托起那颗桃铃,语重心长说起另一番话。
“济世救人,那是阿夭的教义。
“然则众生千面,各有因缘。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一段缘有一段缘的起灭。
“比起济世救人,我更希望你,无愧于心。”
萧凰心尖一震,想道白狐真不愧是仙家前辈,不过才相识几面,便凭借寥寥数语,将自己的半生心境指点得如此透彻。
敬慕之心油然而生,她扬起头,郑重允诺了一声“是”。
红丝一展,由白狐亲手系在萧凰的颈后。桃铃轻盈地垂下来,点缀在她的胸前。
铃铛拂过微风与月色,轻灵作响,熠熠生辉。
第118章 出塞(五)
塞北。
四周袭来痒丝丝的触感,将花不二的魂识唤醒了一二分。
她睁不开眼睛,但感到身躯卧在干燥且温热的绒毛里,鼻尖还萦绕着一丝古朴的淡香。
昏昏沉沉中,她竟在想——原来魂飞魄散是这样舒服么。
……直到不知从哪儿伸来一双手,轻轻解开了她的衣带。
她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被一个过路的贱人救下来,眼下还没死成呢。
“狗东西直娘贼,这又是干什么!”花不二感到那人抽走她的衣带,扒开她的衣襟,脱光了上衣,又开始剥除她的裙裳……放在平时,只有她扒光别人的份儿,何曾教一个陌生人这样放肆过?她心眼里怒火烧起三千丈,怎奈伤势太重,魂身动弹不得,眼皮子沉甸甸都比山都沉,除了在心里破口大骂,她什么都做不了。
“妈的,这狗东西到底是男是女,该不会要揩姑奶奶的油罢?”她骂骂咧咧地越发担忧,但仔细一感知,只觉得那人的举止十分轻柔小心,脱衣之时,指尖总隔着那一层布料,倒似在有意避让自己的肌肤。虽不解为何如此,但显然绝非登徒无赖之流,遂勉强宽下心来。
衣裳脱干净了,她又觉出心口覆上一层清凉,隐隐嗅到一股药香,原来那人正在给自己的创口上药。
“嘿,这人脑浆子生了蛆啦。治人的药,治鬼能有个鸟用?”恼怒才消了些,她又在心里嘲笑起来。可笑归笑,却也不知这药有什么灵效,一敷在身上,倒真觉得痛楚减轻了不少,魂识也越发清醒了几分。
等心口敷好了药,又被扎紧了几道布条,还附带遮上一层毛毯被褥。之后,花不二便再也觉不出那人的动作了。心头的好奇却越发强烈,真想看看这多管闲事的“狗东西”是怎么一副模样。心神翻覆间,狐狸眼缓缓睁开,便从床上醒了过来。
第一眼看到的,是毡房顶头掀开的天窗。柔白的炊烟正从窗口飘出去,朦胧了幽然闪烁的繁星。
第二眼再看身周,底下是骆驼毛的毯子,还绣了五色的牛鼻纹样。盖的是一张貂鼠皮的毛毯,油光水滑的灯草灰色。两块毛毯都又软又厚,睡在里头跟火炉子一样。
第三眼,她才看向毡房的中央。临着天窗底下,是火撑子架着一口铁锅,锅里热腾腾的不知在熬煮些什么。
铁锅近旁,背对花不二的目光,站着一个姑娘。
花不二看不见她的长相,只能看见她一身戎族的打扮,穿的是深青配暗红的挂面皮袍,头戴一顶白貂毛的皮帽子,乌黑的发辫快垂到后腰那儿。手里拿着汤匕与银碗,正往碗里盛滚热的茶汤。
只看背影,俊秀且苗条,年纪倒似不大。
花不二心想,这一定是那多管闲事的“狗东西”了。
她吃力地挪了挪,想换个方位看得更仔细些。可还不等她挪动,那姑娘已然盛好了茶汤,迎着她的视线转过身来。
本来污言秽语都挤到嗓子眼了,花不二却兀然愣了一下。
第一瞬的念头是,这小贱人的眼睛可真亮。
——像草原上的小鹿眺望着日出,像满船清梦里落了星星。
她被那一双晶莹的杏仁眼耽误了好一会儿,才放宽了视线,打量起她的轮廓来。
那是一张白里沁红的鹅蛋脸,看样子也就十八九岁。帽沿下一绺发丝微微打个弯儿,五官很是秀气可爱,除了眼睛格外地亮,眉睫也生得浓郁,比起中原的娇弱女子,又多出几许卓荦与明朗。
“你这……”花不二呆了片刻,差点没想起来刚刚酝酿的骂人话,“狗杂种,贱蹄子,谁许你脱姑奶奶的衣裳了?”
对花不二的无礼谩骂,那戎族姑娘却是一点也不恼怒。她端起那碗香热的茶汤,对她说了一声“伊得”。
花不二明白了,难怪她不生气,原来两个人语言不通,自己讲的脏话,她压根就听不懂。
再看这姑娘杏眼一眨一眨的单纯极了,显是不知道哪里冒犯了自己,花不二气得乱骂:“臭蛮子,没规矩,不长眼!怪道人家圣贤都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
话吐出一半,像根针一样扎在了喉咙里。
……这是《论语》中的话。
上辈子,她天天黏在夫人身边,顺带着把四书五经背了个滚瓜烂熟。
十七年过去了,“之乎者也”她还记得一字不差。
可是那个教她背书的人呢。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些“之乎者也”,再也无人可说了。
在此之前,她魂魄伤得太重,脑筋乱糟糟的没心情想太多。
可现在她醒了,昏迷时觉察不到的疼痛,此刻都一股脑在心坎里疯长。
这心痛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失去了那一丝虚妄的执念,现在的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泪水遮蔽了视线,酸痛得睁不开眼。
花不二觉着,自己像极了一条疯狗。
逢人便咬,招嫌惹厌,为非作歹,不分好赖。最后让人家乱棍打死,扔在了臭水沟里。
没人爱她,没人在乎她。
她也不配被爱,不配被在乎。
……活该。
花不二不想哭。她犟死犟活地咬住嘴唇,可拦不住泪珠“扑簌簌”直往下掉。
看到花不二落泪,那戎族姑娘也似受到触动,流露出些许哀色。
她拣出一条簇新的绸帕子,连同那碗茶汤,一并递到她的眼前,又用犬戎话示意她:“伊得。”
花不二斜过眼瞪她。满肚子无处宣泄的悲愤与伤痛,都化成毫无端由的厌恶。
她自认乖张、顽劣、没品德,更不懂什么叫知恩图报。这陌生姑娘越对她好,她就越讨厌她,越想报复她,杀了她,想把那双亮晶晶的杏仁眼挖出来吃了。
眼看着那碗茶汤递到嘴边,花不二抬手一掀:“去你妈的,滚!”把银碗摔了个底朝天。
那姑娘措手不及,被热汤淋了一身,双手也烫得一哆嗦。
可即便被这样欺辱,她还是不生半点脾气。默默打理身上的残渍,收拾了地上狼藉。而后从架子上拿了一只新碗,打了新出锅的茶汤,又一次送到花不二跟前。
这逆来顺受的小模样,仿佛让花不二一拳打在棉花里,心里头愈发不痛快。正想夺下那新盛的茶汤,摔在那小贱人脸上,鼻尖却不争气地紧了紧。
……他娘的,这汤怎么那么香?
她忍不住朝碗里瞥了一眼。诱人的乳白色翻滚着热气,混合着古朴的茶香和浓郁的奶香,想必是犬戎人家特有的吃食。
花不二舌根底下泛起涎水,更觉说不出的奇怪。
她既做了鬼士,无需靠饮食续命,对阳间的山珍海味也不再有想头。怎么一见这热奶茶,嘴巴竟然还犯馋了?
……馋个屁!有什么好馋的!
她发狠一推,推得那姑娘一踉跄,茶碗又一次打翻在地。
可那姑娘依旧不改颜色,低头收拾毕了,又去盛了第三碗茶汤。
不出意外,这一碗又被打翻了。
而后,她盛了第四碗,又是第五碗……
盛一碗,废一碗。盛到该有十来碗,那一锅茶汤都快见底了,花不二终于是没劲儿可闹了。
再桀骜不驯的反骨,也被这死缠烂打的一碗碗给磨烦了。
最后一碗递过来时,她没再抬手推开,累得头歪在毛毯里,沉沉地睡着了。
那戎族姑娘端着奶茶,朝睡梦中的绝色凝望了一会儿,遂轻轻搁在床尾的矮桌上。低头看到一身的汤渍,便拿了件新袍子,迈着极轻的脚步,无声地走出了毡房。
房外风吹正紧,屋里火烧正热,那碗奶茶还一缕缕散发着咸香。
弱土,孤村。
江畔渡口,柳树干垂着一面破旧的招旗。旗后头一家酒店,晚烟里竹篱茅舍,颇显得落寞凄凉。
光秃秃的柳条下,走过一撇孤独的青白色。背后响起尖细的鬼哭声,后衣领散出一道黑烟,消逝在肃杀的寒风里。
以往还命解咒,总是要受点皮肉苦的。可现如今,子夜一点都不觉得痛了。
她漫无目的地闲走,走过那招旗底下。才走出三五步,又倒着走了回来。压紧了脸上的银狐面具,往店门里张望。
店里只一个荆钗布裙的村妇,见子夜停在门前,伸手招呼道:“大冷天的,姑娘家别赶路了。自家的新酿,进来尝尝?”
子夜沉吟片刻,抬脚迈进酒店,拿出几钱碎银给那妇人:“先来一壶。”
酒很快端来了,配一只碗,一双箸,一碟菜蔬。酒是浊酒,温的。女主人把碗一撂,先给她满上了。
看着桌上的酒菜,子夜坐在长凳上发了会儿呆。
她向来讨厌酒,更极少碰酒,乍一来这儿,不知道该从哪儿喝起。
等她慢吞吞端起碗时,那酒已经凉了。
半碗下肚,她只想吐。
这劳什子,还是难喝的要死。
一碗下肚,她想笑。
想起第一次见着那蠢女人,她说:“掌柜的,上酒。”
两碗下肚,她想哭。
想起最后一次见着萧姐姐,她说:“你心里还有我么。”
三碗下肚,她什么都不想了。
她还想再来一碗。
……
一壶下肚,她有点明白了。
——为什么萧凰那么喜欢喝酒。
塞北。
毡房的门帘子轻轻掀开,犬戎姑娘蹑手蹑脚走进来。身上换了干净的新袍,手里拎着一桶新奶。
火撑子里头还有余焰。她借着火光望过去,花不二在床上睡得正熟。
再看床尾,矮桌上那只茶碗不见了,乱丢在床脚的地毯上。
地面没见有汤渍。
碗里是空的。
第119章 除夕(一)
鬼道,无量宫。
灰蓝色的羽翼荡开冥水,姑获鸟从水面一跃而出。双足在石阶下落稳,她抬头望向高处的帘帐。
帐子里却是昏黑的,看不见那簇威严的鬼火。
只有奴兀伦守在帐子前,左右的石台上站着三两鬼士。
“天器府的事,可查出什么结果?”奴兀伦问道。
姑获点了点头,携一众鬼娃娃飞上高台,说起近日的进展。
前阵子我派小鬼蹲守数日,顺藤摸瓜,发现那布下封魂阵的幕后黑手,正是朝中军门天器府。
这两日养好了伤,我便跟踪那一伙交接此事的弟子,辗转南下入了蜀州。
听他们闲暇时交谈,原来是掌府大人给他们下了任令,让去青城山剿杀一窝贼寇。
可当我追随他们抵达青城山时,却发现事态远不像讨贼那样简单。
……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能想到。
依照府里给出的地图,他们一路赶进深山,寻到了一处山洞。
按图中所指,此地本该是贼寇藏身的山寨。可这座山洞四处荒芜,几乎不见人迹。我化身成一只小雀,尾随他们进洞,洞中只见得乱石与青苔,哪里像是住人的样子?
不仅我觉得奇怪,那些个天器府弟子也互相犯嘀咕。一个说自打进山以来,连个贼影子都没见到,会不会是情报有误?另一个说,这命令由掌府大人亲自传达,怎能有差?越是这样风平浪静,越要提防有诈,还是往前探一探路再下定论。
于是他们沿着山洞小心向前,摸索了有小半个时辰,终于穿过窄道,来到一处宽阔的空地。
我正想跟着他们飞出窄道,却忽然嗅到一丝凶烈的煞气,比起鬼道的力量,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嗯?”奴兀伦闻之大感惊异,“这是什么鬼祟,能比我们鬼道还要厉害?”
“不错。”姑获脸色沉重,“当时我并不知那洞窟里藏着什么东西,但出于谨慎,我停在窄道里不敢妄入,便躲在石头后面窥望情况。”
后来一连串诡异的变故,就是从踏入洞窟才开始了。
出口太窄,我看不清洞窟里众人的动向,只能远远听见他们说话。
一个弟子注意到:“这石壁底下有东西。”
几个弟子拿着火把四下摸索,有人说:“好像是供奉的神像。”
有人不解:“奇了怪了,谁会在这深山野洞里供神像?这供的是个什么?”
遂有人抬起火把,看清了神像的模样:“这神佛怎生得一颗鸟头,还恁的狰狞丑恶。这边也是,还有这个。一,二,三,四……”他数了一数,“这一圈,共是八尊神像。”
他话音刚落,我感到那股煞气陡转浓烈,洞窟里闪烁出妖光,有人惊呼道:“它眼睛在渗血!”“什么鬼东西?”“快走,快走!”
那些人似被吓得不轻,乱嚷嚷要往窄道里挤。突然间那洞窟里怪风呼啸,几个弟子连声惊呼,又“哗啦哗啦”忙抽出刀剑:“有东西!”“啊,我的腿!”“这什么妖怪?”“快,快砍了它!”
一开始这些弟子尚还挣扎应对,可很快惊呼之声变成了绝望的惨叫,挥舞的刀剑声也被凶恶的火浪吞噬尽了。
我躲在窄道里不敢作声,只闻得强烈的煞气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捱过了该有一炷香时分,才听那洞窟里消失了声息。
我大着胆子往里头一张望,只见忽明忽暗的金光下,满地都是烧成焦炭的尸体。
石壁上,赫然见一排血里绽光的金睛,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只,照见那石像峥嵘的轮廓,竟是一具具鸟头人身的骷髅。
别说那些凡人了,便以我鬼鸟之身,见了这诡异的神像,都不免骇了一跳。我静静倚在石壁后不做声响,等火光彻底消散了,才小心飞离了这是非之地。
只是那十来个天器府弟子,却葬身在这诡秘的洞窟里,再也回不去了。
听姑获鸟讲完这离奇的遭遇,几个鬼士都陷入沉吟。起初她们还以为背后的主使者只是一群不自量力的凡人,却不想后续会引出如此可怖的鬼怪。
但从这一段听来,那些弟子也是毫不知情,白白沦为供奉给鬼怪的血食。这幕后的奸谋诡计,似乎越发扑朔迷离了。
“鸟头人身……八尊神像……青城山……”奴兀伦念叨这几条线索,陡然间想起了什么,“难不成,这是八神乌?”
“八神乌?”姑获眉头一皱,似觉着这名号有点耳熟。
“你生前是汉人,想必比我更熟悉这些。”奴兀伦说起道,“传闻上古尧时,十日并出,为害中原。帝尧命羿下凡除害,羿遂开弓射落九日。九日中只有一只金乌脱胎换骨,修炼成仙,另八只金乌则堕为厉鬼邪神,被镇压在青城山深处,万年以计,永无翻身之日。”
讲罢,又感慨道:“想不到沉寂了千万年的厉鬼邪神,竟然还会现世来兴风作浪。”
“既是这样的话……”姑获由此推测:“莫不是天器府对我鬼道无从下手,于是转去祭拜这厉鬼邪神,想借着八神乌的力量解决掉我们?”
“嗯……不好说。”奴兀伦摇头道,“朝中势力深不可测,也看不出这天器府和八神乌,究竟哪个才是主谋者。”
姑获叹了口气:“阴谋阳谋暂不得而知。但那些天器府弟子,倘若真是被掌府骗到青城山,无辜做了祭拜邪神的血食,那这个掌府……还真不是一般的狠毒。”
奴兀伦沉思片刻,问道:“你想怎么办?”
姑获目光一闪:“先下手为强。”
奴兀伦明白她的意思:“直奔虎穴,斩草除根?”
“嗯。”姑获郑重点头,“如今八神乌的封印尚未除去,对我鬼道还构不成威胁,正是斩草除根的最好时机。如若再过些日子,那邪神受了更多祭拜,冲破封印,重临世间,再要对我鬼道下手,事态恐怕会麻烦得很了。至于天器府嘛,不过是动动手指便清理掉了。”
“说的是。”奴兀伦点头称许,“你要多少鬼士?”
“贵精不贵多。”姑获转看高台上待命的鬼士。一个小满,奴兀伦最信任的徒弟;一个阿刀,手底下驯养了一群刀劳恶鬼,帮手众多,围攻团战不在话下;另有一个头颅悬在腰间的女囚鬼,一对儿矮小机灵的膏肓鬼,无间诀都在十六重之上,“这几个就够了。”
奴兀伦朝四个鬼士一甩眼色,她们便跃下高台,在冥池边候命。
“适才说定的,我这便转告大人。”奴兀伦指尖一搓,变出一株彼岸花信。
姑获“嗯”了一声,又问:“狐狸的事怎样了?”
“嗨,狐狸的事……”奴兀伦难解愁容,“大人说仙道不久后必会大动干戈,须得尽早绸缪,设法增进鬼道的兵力。”而后苦笑叹道,“可这么短的时日,上哪儿去招募些顶尖的鬼士?眼下,我也正头疼得很呢。”
姑获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宽慰,沉默一会儿,又问:“大人她好些了么?”
“她……”奴兀伦顿了一下,“回老家去了。”
“她想家了?”姑获有点意外。
“唉。”奴兀伦浅浅一声叹——
“想那个疯子了。”
塞北。
花不二赖在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睡得不能再饱了,才满不情愿地张开狐狸眼,望着天窗外头阴沉沉的云霭。
稍一翻身,竟感到心口的疼痛减轻了大半。她低头将胸口的细布扯开一条缝隙,看到那道剑疮几乎快愈合了,不由得惊奇万分:“哎哟,犬戎的偏方这么厉害,童叟无欺,人鬼皆宜,可了不得呢。”
只是布条子缠久了,闷得她肌肤痒丝丝的。无奈那死结系在背后,拉扯了半天也解不开。想一把撕烂了,却因鬼元太弱,使不出半点力道。
正自烦躁,忽听毡房外响起脚步声。“簌簌”一声轻响,那犬戎姑娘掀开布帘子走了进来。
花不二才不想让她撞见自己手忙脚乱的狼狈样,毛毯一裹,钻进被窝里继续装睡。
耳听得那姑娘架起锅子,倒水烧火,花不二好奇她又要做些什么吃食,遂将眼睛偷偷启开一条缝。
只见那姑娘拿短弯刀一节节剔开新宰的牛椎骨肉,连同些盐粒、香料与酸奶渣子丢进锅里。锅底下里添了两块牛粪,火烧得更旺了。汤匕往锅里搅了一搅,热腾腾的肉香盈满了整座毡房。
煮上肉了,她在铜盆里洗净了刀,换水又洗了手。边拿绢子拭干手上的水,边朝花不二走了过来。
“臭蛮蛮,滚远点!”花不二也顾不上装睡了,凶巴巴冲她吼:“姑奶奶可是厉鬼,你再敢非礼我,仔细撬了你脑壳,吸你脑浆子吃!”
任她怎么危言恐吓,那姑娘还是泰然走来,掀开她身上的毛毯,手指扯住敷伤打的绳结,轻轻一拽,那布条子便松开了。
花不二瞧见她翻出银质镶了珊瑚红珠的小盒儿,盒里盛的是暗黄色的药膏,便明白她是要给自己换药,遂由着她一圈一圈拆掉自己身上的布条子。
身子虽不得已老实躺着,但与那犬戎姑娘相距咫尺间,抬眼全是她秀气可爱的脸庞,以及那双莹莹闪烁的眼眸,额边一绺鬈发还随着气息一晃一晃的。越是好看,便越看得花不二火气直冒,张口就骂:“我日你……”
“妈”字刚要出口,却被咬在了唇边。她心想,惹人厌的是这臭蛮蛮,她妈妈却是无辜的,这样黑白不分地乱骂,实在是不妥。心里暗暗对蛮蛮妈道了声“得罪”,又改口骂道:“我日你老子,日你大爷,日你二伯,日你三叔,日你七舅姥爷……”
上到祖宗十八代的男丁,下到看门的公狗,统统让她骂了个遍。骂的她筋疲力尽,口干舌燥,身上的布条子也已被蛮蛮拆干净了。
只见她托起银盒,指尖蘸了一团药膏,轻轻抹在自己胸房下的伤疤里。
花不二见她神色出奇地平静,显然刚刚那一顿臭骂,她是一句也听不懂,自己这番口舌全白费了。她心中愈发窝火,想道这小贱人怎会这样讨鬼厌,简直……简直……
花不二甚至想不出一句话来形容她的讨厌。
简直……简直就……
是了!
……简直就和那老妖婆一样讨厌!
第120章 除夕(二)
是了!
……简直就和那老妖婆一样讨厌!
一边觉着拿老妖婆狠狠羞辱了这个小贱人,心里很是满意,一边又想起那老妖婆如何欺骗了自己十七年,害自己失去了最爱的夫人,沦落到眼下这般境地……不由得怒中生恨,恨中生悲,咒骂道:“卑鄙无耻的老妖婆,狼心狗肺的老妖婆,天打雷劈的老妖婆,五马分尸的老妖婆,老妖婆活该千刀万剐,老妖婆活该挫骨扬灰……”
等那犬戎姑娘抹完了药膏,花不二也耗尽了毕生所学,肚子里再也搜刮不出骂人的墨水了。
随后,那姑娘用绢子擦净手指,又从旁边捧来一摞崭新的衣裳鞋袜,从底下的长靴、皮袍、袴褶、内衫,再到上头的腰带、皮帽子,都是暖红的主色、沙青的镶边,整整齐齐在床尾一摆,示意花不二:“塔尼。”
说完,她就去烧火看锅了。
花不二盯着她俊俏的背影,满心里又累又烦。想自己平生最擅长骂人、欺负人,可是眼下骂的这两个人,一个又蠢又聋什么都听不懂,一个远在天边压根听不见,对她这条有仇必报的恶狗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她恶狠狠瞪着锅前搅热汤的姑娘,心下暗暗发誓,今儿个不把她欺负哭了,姑奶奶我就不姓花!
至于怎么个欺负法呢……
花不二一时想不出。
正为此而烦恼,一股浓郁的肉香飘过来,勾得她鼻尖一动,舌底生津。
——管她呢,先吃饱了再说。
桃谷,元泽。
浓云百丈,平波千里。
广袤的湖面尽被雾色笼罩,天边勾勒出几笔疏淡的青山,寂寥中掠过二三声鸟鸣。
“哗……”
一瓣白桃从天飞落,轻飘飘贴着湖面划过。湖水照出三道身影——萧凰、温苓、十四霜成三角背对而立,看似站在水上凝身不动,周遭的灵息却已蓄势待发。
这时,那一瓣桃花缓缓点落水面,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涟漪之下生出汹涌的暗流,激得湖面的浪花“隆隆”震颤。轰然间一声巨响,掀起千寻水瀑,从四面八方朝三人倾轧而来!
正此时,萧凰闭合的丹凤眼一下子睁开,周身金焰一绽,磅礴的灵息散作万千桃瓣,与袭来的巨浪重重撞在一起,势同地裂山崩,壮景慑人。
从前做凡人时,这“日出天海”只在危急时刻拿来救命,但如今她承袭了赤狐的七百年仙力,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原本极耗内功的绝技,不但用起来随心所欲,威力也超出了天壤之别。
这一道重击下去,浪花溃成零散的水珠,而后顺势换了打法,每一颗水珠都凝着削金挫玉的锐气,万箭齐发奔三人杀下来!
“你攻,我守!”温苓与萧凰默契一点头,萧凰便定准数十丈外那一枚白桃瓣的方位,迎着密集的箭雨踏浪飞去。
虽在万道水箭中穿行,但有温苓在后方指操纵着赤练甲,一股股赤练护在萧凰左右,遮得那纷飞的水箭无隙可乘,顶多擦个偏锋,于疾风里微微掀动她的衣角。
“嚯——”待得萧凰冲出箭阵,面前一道巨浪已聚拢成形,化成一条夭矫威武的水龙,横拦住她的去路,嘶啸着扑咬而下!
面对高余百尺的巨龙,萧凰的步伐却毫不停顿,足尖在水上一踏,径直飞向龙颈下的逆鳞。
行至半途,那水龙都快咬到她头顶了,长空里“唰”地飞来一记寒光。萧凰回手一接,雪亮的十四霜牢牢攥在掌心,紧跟着一剑疾扫,水花乱迸,瞬间便将那水龙拦颈斩断。
龙形既破,遂变回一滩水融入湖泽。不等落在水面上站稳,萧凰的目光已追随那片白桃瓣飞向远处。落华所过之处,纷纷惊起千重怒浪,皆化作龙虎猛兽,前仆后继向她杀来!
萧凰握紧了剑茎,靴底一振,纵身疾飞入浪。左一劈,右一斩,手里的十四霜舞得云涌飙发,一路浩浩荡荡过关斩将,无数的洪水猛兽尽都夷为水花。
“哗!”横空一剑破开拦路的巨浪,她抬眼定睛,只见那枚桃花瓣打了个旋儿,没入岸边飞流直下的川瀑。于是她斜剑一挑,扫光了左右的余浪,顺势松开五指,飞身一个疾旋,靴底往剑镦上重重一踢,长剑便以长霆之速划出尖锐的风鸣,刹那间贯入水瀑里去!
“嗡嗡……”只见那剑刃笔直地刺入水帘,因水中有强大的仙力相抗,便跟刺入金石一般僵持难下。远处的萧凰攥紧了掌心,灵力激出一片片红桃,越是攥拳催劲,崖下的十四霜便一寸寸地越深入水瀑——
正对峙到要紧处,萧凰的手指却不禁抖了抖,传给十四霜的灵力也卸了势头。剑刃失力一倾,遂被水流推了出来。十四霜也变回人身,喘息着向后跃开一大步。
萧凰自知招数失了分寸,懊恼地摇了摇头。明明方才没耗用多少灵力,胸口却闷闷的,喘得有些难受。
那一瓣白桃飞出水瀑,立水化成一袭清冷的白衣。白狐眉心浅蹙,责问萧凰:“前面都练得极好,为何总在最后一招泄了气?”
萧凰沉吟片刻,低下头道:“是弟子驽钝,未能领悟仙法的精髓。”
但白狐不以为然:“你天资聪颖,这不该是藉口。”
“不敢。”萧凰又道,“想来是弟子技法不熟,还须再练。”
但白狐又摇头了:“你已练过千遍有余,这也不该是藉口。”
“嗯,弟子……”接连被仙尊驳回两次,萧凰也哑口无言。
方才失手的原因,或许是她不知道,又或许……是她不愿去多想。
白狐凝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目光放得柔和了一点:“是你的心魔罢。”
一经仙尊点破,萧凰也不得不认了:“是。”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使出重招的时候,她总是想起黑村的那个地窖,地窖里那双泛着幽光的、像狼一样的眼睛。
……只要一想起那个女人,她的剑就怎么也刺不下去。
“弟子知错了。”她叹了口气,“这便去重修心法。”
但白狐没有肯定,也没有点头。她也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道:“罢了,不必。”
萧凰一怔,与她四目相视。
白狐转望湖上的云烟,淡淡道:
“从前,阿夭教我出招的时候,我总是拼尽全力,但她往往会留出三分的余地。
“我不懂,问她为何要这样。
“她说,刺出的七分,是正气。
“而余留的三分,是慈悲。”
“慈悲……”短短的三言两语,虽然参不大透,却让萧凰心中深受撼动。正自陷入沉思,湖心处传来温苓的一声喊,打断了她的思绪。
“哎,你们瞧,那是什么?”温苓拉住十四霜,兴冲冲往岸边张望。
萧凰也顺着她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桃树间闪过几只走兽的身影,很快飞奔出密林,在裸露的岩崖上一跃,显出威武的身形,浓密的红鬃,仔细一看,还生有狭长的獠牙和挺拔的独角。
“这是什么仙兽?生得倒是稀奇。”萧凰微微一笑,暂且忘了那些伤脑筋的事。
“这是年兽。”白狐插话了。
“年兽?”众人向来只闻其名,但从未见过这异兽的真容,个个都来了兴致。
“嗯。”白狐望向远去的走兽遗影,“年兽出关,今日是除夕。”
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继而纷纷笑了出来。这些日子都在潜心修炼,浑忘了昼夜轮转。殊不知弹指一挥间,节岁已迫至年关。
正各自感慨时,白狐又问话了:“你们凡间过年,都好做些什么?”
“那可有的说了。”温苓抢先道,“祭祖祭灶,贴门神,放爆竹,串门儿守岁,还要包饺子,吃年夜饭……”
“师娘这是修仙太久,都忘记以前历凡的日子了。”十四霜也打趣道。
白狐眉眼一舒,浮出一丝罕有的笑意:“我记得凡间过年,讲求的是阖家团圆。凡人的五服伦常是家,我们有缘相聚在桃谷,同样也是家。何不如一家人趁着这年关,热热闹闹吃一顿团圆饭?”
众人全没想到,一向喜清静的白狐仙尊会提出这等好事,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接连抚掌叫好,肃静的修行之地登时盈满了欢声笑语。
“好了,好了。”白狐含笑催促众人,“快去置备年货,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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