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长恨(三)
孽海,危崖。
花不二出了画境,站在娑婆崖上看海潮。
怒火间一闪而过的,总是少女那娇美如玉的身躯。
花不二从不克制自己的欲念,更何况,是她十七年来思念如狂的“夫人”。
但现在,她还不想睡她。
在弄清她和姓萧的奸情之前,她决不会碰她一根手指头。
花不二自认是个偏执无理的疯子。她恨极了“夫人”有异心,更恨之又恨的,是她居然对自己撒谎。不仅撒谎,还嘴硬得鸭子一样!
——转世又怎样,忘了又怎样?忘了就能找那个野女人吗?忘了就能成为背叛她的藉口吗?
他妈的,不可饶恕!
在情爱这回事上,花不二自有她坚守的“三从四德”。
纵使再忍不住,她也不想拿一时的快活,换一辈子的恶心。
眼下,花不二只有一个想法。
她要不惜一切手段,逼“夫人”说出那句实话。
至于,那姓萧的嘛……
她在掌心盘弄着一簇鬼火。猛然一攥紧,火碎烟消。
她不会让她死。
——她会让她死得很难看。
鬼道,葬仙池。
十四霜从火辣辣的剧痛中醒来。视野恍惚了半晌,渐渐化为清晰。
她看到四周是一方黑石嶙峋的幽洞,石壁上烧起零星的紫火。脚下悬空,正下方是深碧色的寒池,池中隐约见白骨沉积,亡魂游弋。
池里支出数根漆黑的铁蒺藜,正紧紧缠住自己的身,尖刺都穿透银衣,扎进皮肉里去。血渍干了,疼痛已近乎麻木。
她抬头,看见寒池岸上,站着那个曾如荼蘼花的姑娘,而今却携一身令人胆寒的鬼气,眉眼间尽是绝无转圜的杀意。
十四霜很快就明白了。
大限当前,她只是垂下头,笑了一笑。
唉,又被骗了啊。
……恨她么?
也没什么好恨的。
命是她给的,终究又由她收回去,不冤。
白过了人的半辈子,白得了一场虽则虚妄、然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爱,不枉。
小满看她不语,沉了下眉头,掌心升起一团鬼火:“还有什么话么?”
十四霜凝住了呼吸。
她想起,确有一件终生不敢启齿的事,也该向她坦白了。
“有。”
她一声悲叹。
“杀了谢府满门的,不是五大门派。
“……是我。”
小满手掌一震,鬼火“哧”一声熄了。
“你说……什么?”
“十四霜杀气极重,极易引人走火入魔。”十四霜哑着嗓子,“五大门派,他们没想杀害无辜。他们只是……入魔了。”
“你……你……”小满直愣愣望着她,脚步踉跄了一下,“是你……”
“小满,动手罢。”十四霜阖上寡然无色的目光,“杀了我,你就报了仇了。”
“不……不可能!”小满从生到死都执着于五大门派的血仇,陡然间听得真相如此,一时又怎肯置信,“你这怪物,你这骗子,我不会信你的……我不信……”
可经十四霜这么一坦白,她也忆起那些武林高手屠门时的惨状,确是如疯子一样不分敌我、自相残杀,那副神智绝非常人所有。但因罹祸时年齿太幼,不明事理,后来又一直被仇恨所蒙蔽,只想着灭掉五门后辈,血债血偿,却压根没有思索过其中的蹊跷。
可现在……
她看向黯然等死的十四霜。
……她不得不明白了。
原来她全家老小的血海深仇,原来她忍辱负重、茹恨衔悲的生前死后,原来这一切又一切的罪魁祸首——
都是她。
……也只是她。
“为什么……可是为什么……”无间诀刺青森森爬上脸颊,小满紧攥着疯长的鬼火,“为什么你不早说,为什么你还要变成人,为什么……你还要来孤山派找我!”
十四霜动了动唇,没有多言。
她只是噙满了泪水,看着她错爱了一辈子的姑娘。
看着她眼底一望无尽的,是她曾经将她拉出的深渊。
看着她的刺青伴随一声声嘶哑的质问涨到眼尾,掌心那道鬼火如射出一道锐箭,“嚯”一声钉在自己脚下的铁蒺藜上。
看着火焰盛开出凛冽,从衣角漫入肌肤,烧落一片片无声无息的夭红。
看着四周的一切渐失了颜色,过往的数百年剑身与二十年仙身,都要在这一抹悲凉的绚烂里……迎来最残忍的结束。
小满将五指越收越紧,火势也越发猛烈,红桃花一大簇一大簇飘落寒池。
可她也说不出为什么,眼看着血仇将报,执念将了,心里却感不到一丝一毫的快意,或是解脱。
是啊。
报了仇了。
……然后呢?
报了仇,然后……又是什么?
伤痕累累的那颗心,拔除了深嵌二十年的仇恨,剩下的又是什么?
失去了报仇的执念,现在的她……又到底是谁呢?
空落落的剧痛迫使她弯下腰去。神智晕眩了一阵,待她重新起身,眼帘里飘下一片纯洁的白。
是十四霜藏在袖里的,藏了很久很久的……一朵荼蘼花。
枯死了,折损了,但依旧如雪。
雪色摇落的一刹那,小满蓦然间想起了很多。
想起久远到不能再久远的童年,在春末夏初的艳阳下,第一次拔出那一口银澄雪亮的宝剑,又摘下最灿烂的一朵荼蘼花,簪在她的剑锷上。
想起她与她荡过的秋千,看过的萤虫,摘过的秋果子,积雪过膝的院子里捉过的迷藏。
她想起……又想起……
想起孤山派的那个“小哑巴”,呆站在竹林的月光下,扑进自己怀里哭湿了衣襟。
想起她守在房檐下的每一个夜晚,却总在四目相及时,仓惶地羞红了脸颊。
想起那难以下咽的五福饼与桂花糕,又想起她静悄悄抬起的手,遮在自己眼前的三寸日光。
想起……想起那傍晚间瓢泼的大雨,与整整一路都不曾撑开的油纸伞。
想起了……那一晚。
其实,她对她撒了谎。
虽然,她的剑气确实很痛,也流了不少血。
然而……她并不反感。
……她是情愿的。
回忆敛去,她回过神来,看到那一朵荼蘼花飘飘悠悠,将要沾上阴寒的水面。
铁蒺藜上,鬼火吞没了银白的身影。落英越来越稀疏,桃铃“嗡嗡”作最后的哀鸣。
小满喉咙里一吞,抿紧了唇瓣。
犹豫着,她向前踏了一步。
生前死后这一辈子,她都在被宿命逼着走。
被逼着背负血海深仇,被逼着在江湖摸爬滚打,被逼着委身与不情愿的人,被逼着……伤害那个,虽然铸下弥天大错、却对自己爱得极深的姑娘。
现在——
去它的命罢。
她不想被逼着走了。
她想由着她自己,做一回选择。
小满咬牙定念,纵身一闪,抢到寒池之上,将那朵荼蘼花接在了掌心。
退身点地,她喘了几喘,铁蒺藜上的火也很快熄灭了。
亮银色的剑身沾满了黑烟,灰头土脸的很是难看。
剑穗上,险些烧断的红丝随风一荡,桃铃摇出一声低吟,仿佛是沉沉地睡着了。
第102章 情幻(一)
孽海,群崖。
“咻……嚯……”
玄色的鬼影穿梭在嵯峨林立的娑婆巨石间,怀里抱着那沉睡中失了光泽的宝剑。飞奔了好一阵,茫茫然不知该去往何方。
小满虽留下十四霜一条性命,但此事万不能被魔罗大人发现。公然抗命,在鬼道可是魂飞魄散的死罪。既要瞒过魔罗,只能先找个地方把十四霜藏起来。等这阵子风波过去了,再偷偷送往阳间,只愿送到天涯海角,再也别遇见鬼士了。
可如今身在鬼道,大多时候忙于奉命行事,也没个歇脚处能容得一剑藏身的。更何况这不是普普通通的剑器,是鬼王明令要杀的仙家。思绪反覆,小满越想越愁,只能在黑崖之间来回打转转。
正飞下一座高崖,陡觉手肘一紧,似被什么人拉住了。力道所及,不由转了个弯儿,落足在巨石背后。
甫一定睛,才看到那一身妖娆的红。她舒了口气,又不免十分诧异:“花师父,你怎么出……”
花不二挤了下狐狸眼:“我退道了。”
“退道?这……”小满愕然,“大人准了?”
花不二赶紧摇了摇头,窥望四周无人,提指按在小满唇上:“嘘。”
小满明白了,这不安分的老前辈一定又是从无量宫偷跑出来的。
“你找到师娘了么?”她好奇。
花不二轻轻一点头,还不容小满惊讶,便拉住她的手道:“你去阳间,帮我抓几个活人过来。”
“抓活人?”小满反应不及,“做什么?”
“啧。”花不二的笑意捉摸不定,“我陪夫人玩玩。”
小满也知道那狐仙弟子的弱点就是天谴咒,隐隐觉着这“玩玩”不是什么好事,但她们妻妻之间的私事又哪好多问。相比之下,她更担心被鬼王问罪:“阴阳关的彼岸花,大人手里都是有数的。一旦被她发现了,回头算起账来……”
花不二摆摆手:“我要是出入阴阳,那老妖婆一抓一个准。你呀,反正有灭门之仇作挡箭牌,回头就说是报仇去了,她能拿你怎样?”
小满迟疑:“那万一……”
花不二凑上来亲她:“乖徒儿,听话。”
“我去我去,我去就是了。”既知她找到了“师娘”,小满可不敢跟她乱来,赶紧躲开好远,准备跳下石崖,去海里开阴阳关的门。
“小满。”花不二喊她一声,又使了个眼色,“保密哦。”
小满“嗯”了一声,纵身正要一跃,忽然想起什么,顿住了脚步。
“花师父。”她转过身,又问了一遍:“你真的退道了?”
花不二默认了。她挑下蛾眉:“怎么?”
小满稍有些踌躇,但还是走上前去:“能不能,也帮我保守一个秘密。”
她拿出十四霜,眼中流露央求之意:“帮我藏好了,千万别让大人知道。”
花不二可不在乎什么鬼道的规矩。区区这点小事,她自不会拒却。接过剑来,又催促道:“你放一百个心罢,快去,快去。”
小满一点头,又往那剑上多留恋了一眼,转身飞下高崖。
灵识,梦境。
无垠的海面上,一半是深沉的月色,一半是浓烈的朝阳。日月同辉,照着海中央那一叶青莲,光暖露晞,风平浪静。
温苓盘坐在青莲上,怀里抱着沉睡的巳娘,正闭目修习心法。
手臂托久了有点麻木,于是温苓收了收小臂,将重量往胸口移了些。巳娘的脸庞随她一倾,也就靠了上去。
可这一靠不打紧,温苓耳识一动,莫名钻出来一道声音:“嘻,真软。”
温苓一怔。
听这嗓音,她是极熟悉的,就是巳娘。
可她俯下余光,只见巳娘的润丹唇紧闭着,并没有开口说话。
那这一句“真软”,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温苓正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声音却又响起来了:“里面……会不会更软一些?”
不等声音落罢,巳娘闭着眼睛斜了斜身子,像是睡熟了不经意翻身一样,紧紧陷在温苓的胸怀里。
温苓差点没憋住笑出来。
她微微仰首,眺望灵识的天海日月,大致明白了什么。
以往一人一仙魂魄共体,她总要在巳娘的灵识里练功,往往是巳娘的仙元占位主导。温苓看见的,她也能看见。温苓听见的,她也能听见。就连心底里的所思所想,都逃不过她的一览无遗。初时温苓总要被她看穿心念,还颇以为烦恼。
可如今恰恰颠倒了过来。温苓救了巳娘,灵识里这一片碧海,已尽是温苓的天下。所以巳娘心里想了什么,她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只不过,巳娘好像并不知道这回事。
想来她活了四千余年,虽出马过很多凡人,但仙家的灵识总是远远胜过常人的。温苓这种以凡救仙的境况,大抵她也从来没遇到过。
所以她全不知道,她在她那儿已然无私可言了。
温苓想,但愿她永远不要知道才好。
她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但忍笑忍得太辛苦,禁不住手臂抖了一抖。
随后,她听见巳娘的心声:“哎哟,我这样装睡,她不会发现了罢?”
温苓轻咳一下,晃了晃怀里的巳娘:“仙祖,醒醒。”
巳娘缓缓睁开杏眼,装得好一副惺忪样。
温苓压下笑意:“好点儿了么?”
巳娘“嗯”了一声,用手支住莲叶,从温苓怀里抽离出来。她懒懒歪过脑袋,眼波掠过姑娘家的秀容,左黑右红的耳坠子叮琅作响。
温苓听见她闪过的思绪:“想不到啊,小姑娘本事这么大。这么一看,人还挺秀气的,娶来当老婆倒是不赖……”
温苓心想,幸亏自己心法练得牢固,要是现在闹脸红了,可上哪找个地缝钻去。
紧接着,她又听巳娘想道:“呸!胡想!白活了四千年,什么样女人没见过,还能轻易动了凡心啦?……”
温苓心想这长虫脑子里可真啰嗦,忙打住道:“仙祖,我们该去救萧凰了。”
巳娘一点头,一人一仙默契醒来。梦境消散,所在是井底那一池之畔,巍巍伫立的老桃树下。
温苓爬起身,步伐尚有些发虚,但好在心口完全不疼了。
一朵白桃轻盈飘落,沾上肩头,又拂平了衣袖。她边走边抬头,看到桃花已盛放了一半,四周的灰雾也化散了不少,已能隐约看到外围的几棵桃根。
温苓心头少安,快步走进茅屋。
炉子里的火没那么旺了,四壁间余温尚暖。床上的萧凰昏睡很深,苍白的双颊不见血色,只有呼吸还是稳的。
温苓忙掀开被子,为她脱去衣裳,拆去布条,伸手按上她左肋的伤口,用“上古天真诀”为她疗伤。
灵力一丝丝搭上肌肤,伤处缓慢生长愈合。效力虽比从前差得太多,但总比放任不管要强些。
“唉,功力还是没恢复啊。”温苓听见巳娘心里一叹,又埋怨起来:“素素那个死丫头,怎么还不来。她要在了,哪还有现在这堆烂摊子!”
听到“素素”,温苓又不禁想起子夜,也不知她是不是真去找了那厉鬼。想着等贯通桃谷,找到了白狐仙,定要尽快去营救她才是。
温苓一声轻喟。看到萧凰裸露的肌肤冻起了粟,想当初答允子夜要照顾好她,于是拿起被角,严严实实给她盖上了。
这时,她听巳娘咕哝起来:“伺候这么仔细,她不会还喜欢萧凰呢罢?”话里话外,竟透出一丝酸意。
温苓卖力憋住笑。但被巳娘这么一酸,她倒起了调皮的心思。想起萧凰那具女儿身,凹凸有致的实在是养眼,于是又掀开被子偷瞄了一眼,才又给她盖好了。
不出所料,巳娘心声大怒:“这点货色,有什么好看的!”
画境。
子夜穿好自己的衣裳,在厢房里到处摸索。但这鬼道的秘术她一窍不通,乱摸索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出去的办法。
正在犯难,左耳下桃铃“嗡”地一震。她发觉面前的那堵墙漾开丹青,猜到是那厉鬼去而复返。心坎里“咯噔”一下,她慌忙向后疾退,缩回到床帐里去。
她躲在白纱后,听见那女鬼迈开风情万种的步伐,娇滴滴喊了一声:“夫人,快出来。”
召唤里,又响起铁链剐蹭石砖的声音,也不知她带来了什么东西。子夜心道不妙,强作镇定问道:“干什么?”
“出来!”花不二厉声一喝,吓得子夜寒毛都竖起来了。可凶过之后,又变得千娇百媚:“乖,别脏了我们的床。”
第103章 情幻(二)
子夜不明她话里何意,越发心惊胆颤,但只能硬着头皮揭开纱帘,起身下床。
这一下来,她就傻了眼。
只见花不二笑吟吟站在那儿,手里拎一道虎口粗的铁链,链子那头一个接一个,竟拴了三个早已吓丢了魂儿的大活人。
这三人都是绿林豪客的打扮,看似不知从哪儿抓来的山贼强盗。三人依次跪在地上,锁骨被铁链刺穿了连在一起,个个脸色惨白,两眼发直,抖得五官都变了形。
“花不二,你干什么!”子夜大骇,欲前又止。
“我就是想问问夫人——”花不二一拽铁链,将一人拉到身前,掌心凝火成刀,架在那人咽喉处。她眉眼弯弯,笑出几分俏皮:“是我好呢,还是萧凰好呢?”
“我说过了,我和萧……”纵有人命相逼,子夜仍要矢口否认。可话没说完,花不二就已挥起锋刃,割开了那强盗的喉咙!
“扑腾——”天谴加身,子夜折腰跪地,七窍血流如注,瘫在血泊里爬不起来。
花不二又拉来第二个人,锋刃照旧抵在喉间。一行鬼火滑下大红的裙角,烧到子夜面前,化成紫黑的鬼手,温柔拈起少女的下巴,鲜血从指缝里浸出来。
花不二看着半死不活的少女,展颜一笑:“想好了么,夫人。”
子夜被污血呛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却是极轻极微地摇了一下头。
花不二颈间刺青一动,手起刀落,又杀一人。
子夜浑身大震,一口血喷出数尺远。屋里那暗白的墙、墨青的瓷、米黄的木,都溅上斑驳凌乱的红。
……命债成双,天谴翻倍。
第一重的千般罪、万般苦,到了第二重面前,也立时相形见绌。
子夜摇摇欲倒,但又被鬼手掐住双颊,像条离了水的鱼,在皂雕爪里垂死挣扎。
“夫人……”花不二的笑靥里纹满了刺青,上挑的红唇间化出恶鬼的獠牙,“说话!”
子夜无动于衷。
花不二反手一刀,砍死了第三个人。
第三重天谴压上魂魄,子夜连一声气也没吭。随着鬼手撤去,整个人软软摔在滚热的猩红里。她侧翻着,血泊的厚度已经没过了眼角。
三重天谴之下,她仿佛失了痛苦,失了恐惧,失了应变的理智,失了活着的一切想望……
此时此刻。
她只是想起了萧凰。
她想她。
……好想好想她啊。
“嗒……嗒……”
花不二趟着漫过鞋面的积血,走到人事不省、气若悬丝的少女身前。
脸上的刺青一凛一凛的,嘴角还挂着笑。
真想不到,你的嘴会这么硬呢。
我的好夫人……
这可是你逼我的。
花不二从怀里翻出那幅墓道的画。一展开来,萧凰的剑眉凤眼赫然在目,一笔一墨细入秋毫,栩栩如生。
她抬起指尖,点在画中萧凰的脸上。
水墨晕开,爬上指尖。
……
飞雪漫天、树影疾逝……
山,雾,山……
丹青映雪、鲜血画符……
血红……深黑……血红……
血红里的绣鞋……
深黑……血红……
……
“咳……”
萧凰从混乱的噩梦中醒来,第一眼只看到守在床边的温苓。
“姐姐。”温苓从疲惫中打起精神,“你怎样了,伤口还痛么?”
萧凰不置可否,虚弱地问起:“子夜呢?”
温苓眉心一颦,哽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萧凰明白了,轻轻合上眼睛。
唉。
……到底是弃她而去了么。
温苓低头捏了捏衣角,起身拿碗去倒热水。
萧凰听着炭火灼烧的细微声,神思飘忽,又想起刚刚做过的梦。
……很奇怪的梦。
梦里很清晰,醒了还历历在目。画面却是乱七八糟的,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她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梦。
但她平时也好发梦魇,梦了就梦了,一时也不多在意。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又想起鬼道的那头姑获鸟。那鬼鸟简直太可怕,要不是温苓绝境翻盘,她们都要死在她的箭下。
可是……
她突然觉出了怪在哪里。
是子夜,很不对劲。
假如她真的记起那个红衣厉鬼,假如她们真的是前世相好,假如她真的决心去画里寻她……
那么,鬼鸟又为什么会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鬼鸟来了,子夜也能借那红衣厉鬼的关系,与那鬼鸟说和罢。
……可是她并没有。
想那时,她的当机立断,就是和鬼鸟开战。
而且,还谋划着下狠手,用天雷炸她个灰飞烟灭。
……这确实大不对劲。
一个想要投诚鬼道、还想找厉鬼续旧情的人,大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难道说……
萧凰的心绪越来越乱,弯弯绕绕也想不明白。
但她觉着,子夜一定有什么在瞒着她。
这小姑娘啊。
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嗨。
萧凰想起她那些狠毒的话,想起打在自己脸上的耳光,露出一丝绝望的苦笑。
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反正……一切都结束了啊。
“萧凰。”耳畔响起温苓的声音,“咯”地一声碗放在了桌上,“喝点热水。”
萧凰不想睁眼,只抬手摇了摇:“多谢。”
温苓叹了口气。但看她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总不能掰过她的脑袋,强给她灌水喝罢。
她默默陪了一会儿,小声问起:“子夜她……到底为什么走呀?”
萧凰像睡着了一样,停顿了很久很久,才沙哑开了口——
“她不要我了。”
“呃……”
子夜在沉重的痛苦中恢复了三分神智。
天谴的折磨痛到骨髓里去。五感六识被削弱了大半,口鼻里除了血腥味,什么都闻不见。不死之身也熬不住三重天谴的重压,浑身又是热又是寒,额头跟块烙铁一般,分明是发了高烧。
迷迷糊糊地,她感觉自己在晃动。麻木的手足渐渐有了触感。手是搭着的,腿也被什么兜住。她呆了一会儿才发觉,好像是被人背着的。
她心里有点奇怪,但神智已被病痛拖垮了。又过了不知多久,才缓缓撑起比铅还沉的眼皮。
她看到四周白茫茫的,是覆满了雪的山林。除了走路的“咯吱”、“咯吱”声,静得出奇。
她转回目光,看到自己趴在一个人背上,稳稳地向前走。
很熟悉的背影。
俊佻的身姿,清瘦的肩颈,长发绾髻束了鹅黄的发带,一身玄底金纹的衣裳。
……是她最熟悉的人。
子夜还以为是出了幻觉。
可双臂揽住那人的脖子,腿也被抱得很紧,除了脑子晕乎乎的太不清醒,一切的触感都那样真实。
她也分不清是真是梦,只能稀里糊涂问出一句:“萧……萧凰?”
踩雪声微微一顿,萧凰柔声回话:“身子好些了么?”
嗓音是极耳熟的,只是抑扬顿挫间有点异样,但也说不出怎么个异样。
眼下,子夜仍被天谴折磨得难受,昏昏沉沉,头痛欲裂,也没那个理智去追究什么异样。只觉得这一切变得太突然,总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偎在她背上,呆问道:“你怎么来了?那红衣厉鬼呢?”
“那厉鬼啊……”萧凰平静道,“被狐仙灭掉了。”
听说一向冷漠的师尊来救过场了,子夜不免惊异,但总归稍放下了心。
这么看来,命里这一劫……就算是渡过去了?
子夜咳出几滴血,又问:“师尊她人呢?温姑娘……她们呢?”
萧凰笑了笑:“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不成么。”
依旧是温柔,但温柔得有些突兀。
仅仅一句,子夜也没多在意。
她盯了一会儿行经的雪林,闷声问道:“你不怪我么?”
萧凰含笑反问:“我怪你什么呀?”
这回答似乎有些反常,子夜也并非全无知觉。
可她浑身疼痛难忍,头脑也被高烧占据了神智。越是难熬之际,便越是依赖心底最放不下的深情。
被厉鬼折磨得这么惨,她实在太思念她了。
于是,她一时间竟没有多疑。
还懵懵懂懂地想,她一定是在等她一个道歉。
“萧姐姐。”她哽咽了,手臂环得更紧,“是我亏欠了你。我……我也不想……”
她明显感到,身前的人顿了下脚步,但很快又继续前行。
“哭?哭有什么用。”萧凰话里有话,“欠都欠了,你拿什么还呀。”
子夜吸了吸鼻子,靠紧她的背:“你想要什么?”
萧凰悠悠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子夜“哧”地一声笑出来。
热病昏聩之中,她不知不觉全放了戒备,借着打趣来缓解遍身的剧痛:“你欠我那些床债,都还一笔没还呢。”
“哦?”萧凰笑问,“我欠你多少了?”
子夜在她肩胛上一敲:“一百零二回。”
“有那么多?”萧凰托紧她的膝弯,“你说大话呢。”
“别想抵赖,我算的清楚着呢。”子夜半睡半醒念叨着,“「颠倒乾坤」你欠我四回,野竹林那驿站你欠我一回,山涧那清潭子你欠我两回,还有客栈……还有破庙……还有农庄……还有……还有……”
她絮絮叨叨算了很久。脸颊侧着,能看到崎岖的山林和雪地,如同一波又一波相差无几的海浪,仿佛这漫漫长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还有……对了,桌子上那一回。”她数完了,还有些欣然自得,“正好一百零二回。”
随后,她听见萧凰“呵”地一笑:“还有呢?”
一笑入耳,子夜莫名打了个激灵。
她听出来了,这一笑似曾相识,但绝不是萧凰惯有的笑声。
萧凰的性子温润宽厚,从没有过这样刻薄狡黠地笑过她。
她不禁有点怕了:“还有……什么?”
可紧接着,路旁的雪林幻化成昏暗的厢房,黑金色的衣裳稀稀拉拉化开墨点,现出画皮之下殷红的华裳。那人不知何时从背身转为正身,双臂将她横抱在怀中。亲切的剑眉凤眼也随火剥落,露出那一对儿笑意极寒的狐狸眼——
丹青散尽,一声厉喝迸出入骨之恨:“还有呢!”
第104章 情幻(三)
子夜吓得魂飞魄散,猛一弹身想挣出她的怀抱,但马上被花不二掐着腰拽回来,另一手生出锋利的鬼火,挺起直刺少女的咽喉!
“吭哧——”
鬼火从下咽贯穿到后脖颈,又钉在身后的墙壁上,鲜血“滋滋”染红了半边墙。
弥留之际,子夜的瞳孔大张大驰,满眼是那厉鬼密密麻麻的刺青,与疯魔一样的笑容。
花不二俯近少女的脸庞,轻吐兰芳,吹动少女濡湿的耳鬓:“命,是我给你的……”
“你背叛我多少次,我就杀你多少次。”
话音落,鬼火“嚓”一声猛拔出来。鲜血划开断续的弧线,好几滴沾在花不二脸上。
她看着倒毙的“夫人”,舌尖舔去唇角的血渍。
腥气化开,唇舌间咂摸了一会儿。
鲜的,香的,热的……
苦的。
桃谷边陲。
茅屋里,浴桶升起苍白的雾气。萧凰仰躺在在温热里,丹凤眼紧闭着不愿睁开。
左肋的重伤已被治愈,整副身心却似奄奄一息。
肩胛上的朱砂字沾水化开,浴桶里泛起淡淡的红。她抬手到肩后,有气无力地擦了几擦,擦掉那分不清的“一百零二”或是“一百零三”。
字虽擦去了,心里还一绞一绞回响着钝痛——
“我该去找她了。”
“……你就当没见过我好了。”
“别犯贱了。”
“给我!”
……
正当她满脑子都是少女的冷言厉色时,突然闪过另一幅画面——自己不知何时置身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那红衣厉鬼正挥起凶厉的鬼火,狠狠朝自己面门劈来!
“哗啦——”惊骇之下,萧凰翻身坐起。但看四周一派寻常的平静,并不见什么厉鬼。
她揉了揉晴明骨,难道是自己情伤太深,以致心神恍惚,出了幻觉?
可适才闪过的那一幕无比清晰,如亲身所历,大不像是幻觉。
若不是幻觉的话,那又是什么?
且为什么会看见那红衣厉鬼,而不是……子夜?
“子夜”两字刚冒出心头,眼前又一次换了模样。这次虽如电光火石,一掠即逝,但那厉鬼手心里明晃晃的火刃,她看得一清二楚。
萧凰突然发现了什么端倪。
——这两次,她都在想着子夜。
更早的,她想起沉睡时奇怪的梦境。虽过了几个时辰,依然记忆犹新。
那梦里,观望,摇晃,眨动……像极了一个人触目所及。
猛然间,她想起对战姑获鸟时,子夜在额头刺出弯月的符形,将血月印在自己眉间。
难道说……
这一切,不是幻觉。
——是“天涯与共”!
萧凰心里“突”地一跳。
倘若那真是“天涯与共”,连通了子夜的眼识,却为什么……
那相好的红衣厉鬼,正在对她挥刀相向?
……不对,这不对。
一万个不对!
热水中,萧凰猛打了个寒颤。
她急于弄清现状,当即闭上眼睛,努力回想起少女的容颜。
可这会儿,她只能见到一片漆黑,迟迟也连不上子夜的眼识。
再睁开双眼时,看到水中倒影里光洁的前额,登时猜到了什么。
原来,当初子夜的“天涯与共”是桃铃刻下的伤疤,一时未能痊愈,而自己的却是早已抹去,所以偶尔能接上子夜的眼识,但免不了断断续续,时灵时不灵的。
这么说来,只要在额头补上符咒,是不是就能完全连通彼此的眼识了?
一想到这儿,萧凰抑不住满心的焦急,马上起身出浴,将外衣一披,在屋里到处翻找锐器。
翻箱倒柜,总也找不出一个带尖儿的,索性拿来常佩的金错刀,“唰”地一声重锋出鞘。虽然刻一个小小的符咒大不灵便,但情急之下,也只能凑付着用了。
萧凰深吸一口气,将那弯月的符形仔仔细细想了三五遍,才托起沉甸甸的刀尖,抵在前额的肌肤上。牙关轻咬,刀尖压了下去。
金光颤栗,血滴下鼻梁……
一气呵成。
符咒成形,萧凰顿觉额头间一烫,眼前天翻地覆,由浊到清,定格在子夜的眼识中。
随后,她看到了……
红衣涌动,鬼火纷飞。一刀连着一刀,一剑跟着一剑,毫不停顿砍在少女的身上。血淌了一地,又糊了眼睛,从雾蒙蒙的红,渐到形消神灭的昏黑……
而后,又有了光。眼识睁开,依旧是那厉鬼阴狠诡异的笑容,依旧是一刀又一刀,一剑又一剑的杀戮和杀戮,依旧是由生到死,由红到黑……
再然后,醒来,又被杀死……
又醒来,又杀死……
醒来,杀死,醒来……
……
“呛啷——”
金刀重重跌下来。刀头的鲜血如碎珠乱溅,落一地难以置信的斑驳。
萧凰踉跄着退开几步,抬手紧捂住心口,也缓解不了强烈的抽痛。
她何曾想过,又怎敢去想……
那个姓花的厉鬼,那个所谓的“相好”……
竟然会那样对她。
对她最爱的……那个她。
除了愤怒,她又开始害怕。
哪怕子夜是不死之身,可这样一遍又一遍无休无止的生死往复……
她又是不是……真的会死掉呢。
萧凰的指尖缓缓垂下。骨节浮出棱角,用力攥起了拳。
她捞一把水洗掉脸上的血,飞快穿戴整齐,拾起地上的金刀,“蹭”一声敛锋入鞘。
茅屋外。
温苓守在门外,正盘膝坐在竹簟上,瞑目练功。
“嚯”一声门帘掀开,温苓闻声睁眼,只见萧凰大步如风,径往桃树下那池塘子赶去。
“萧凰?”温苓不知缘故,忙起身追上,“你上哪儿去?”
“子夜有危险,我去救她。”萧凰头也不回。
“这?”温苓吃惊,“你怎知道的?”
“我看见了。”萧凰转身,额头上闪烁一弯血月。
“可是你……”温苓拉住她手臂,“你才捡回一条命,伤都没好全,怎能又去——”
萧凰挣开了她:“你守在这儿,我会回来的。”
“不成!”温苓又气又急,死死拦着她不准走,“你昏了头啦!你知道她去哪儿了么?你知道那有多少鬼士,有多危险么?子夜她是不死之身,但我们不是!你去做什么?白送死么?我们要救她,至少等去了桃谷,找到白狐仙再说!”
听温苓说得句句在理,萧凰勉强冷静下来,看了看四下未散的浓雾,再看一眼开了大半的桃花,追问:“这路几时能通?”
温苓又不是桃谷的门人,怎知这仙路几时能通,但为了先稳住萧凰,只好瞎说道:“三……两个时辰罢,很快就通了。”
萧凰一声烦躁的恨叹,重重一拳捶在桃树干上。
眉间的“天涯与共”仍在发热。她闭住眼睛,又一次看到那红衣厉鬼,笑嘻嘻横着一剑抵在少女的颈项处,一寸寸慢慢推进肉里。最后一上劲,视线东倒西歪滚了下去,于飞溅的血泊里尽失了颜色……
——她割掉了她的脑袋。
一瞬间,萧凰浑身寒毛都炸了起来。
……忍无可忍!
她顾不得温苓的理智相劝,更不顾自己与那厉鬼相差何等悬殊,现在的她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跟那姓花的拼命!
萧凰振臂推开温苓,朝树荫里的池塘一跃而下!
“萧凰!”温苓百般阻拦不得,一急之下放出赤练甲,纵横铺开挡住她的去路。
“温姑娘……”萧凰半转过身来,决绝之中微红了眼眶,“对不住。”
言罢,她挥起一掌紧按在地,一招“千里快哉”振起烈烈狂风,万千蛇鳞被真气所激,顿时大乱了阵脚。
“喂!”温苓还想继续放招,但觉心脉一阵刺痛,头晕目眩,晃了晃半跪在地上,心里传来巳娘疲惫的声音:“阿苓,仙元未复,不能再运功了。”
温苓连忙调息运气,休整片刻,心口的疼痛才稍见缓和。
可当她抬起头时,只见那池水上晕开一圈圈涟漪,几朵白桃顺着水波悠悠打转,却早已不见萧凰的人影了。
第105章 千劫(一)
古井,桃树下。
萧凰纵身飞出井口,稳稳落在雪地上。一边大步前行,一边运起炽热的内功,湿透的衣裳与长发很快在白雾里蒸干了。
望一眼广袤的山林积雪,看不到一丁点的足迹。
子夜很聪明,似乎生怕行迹被人发现,一路都凭轻功在树上飞过。
萧凰不知道她带着那幅画去往何方,更不知眼识里那昏暗的厢房是个什么鬼地方。
但梦境里一幕幕清晰无比的“天涯与共”,给她留下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子夜走过的路很长,而梦里记得的场景怕是不过十之一二。她也只能牢牢攥着这十之一二,按图索骥找到最终的那片雪地。
萧凰循着梦忆里熟悉的标识,一跃飞上枝杈,往林深处疾行。
……荒唐吗?
她也觉得荒唐。
她深知那红衣厉鬼的力量有多可怕,自己这一去,几乎注定了必死无疑。
她明明可以等,等不知几时仙桃才会盛开,等不知几时找到白狐仙尊,等不知几时去营救子夜,事态早不知发展到了怎样的境地……
萧凰做不到。
她实在太怕了。
怕的不是生死,不是成败。
怕庸庸碌碌、不知其味地活着,怕不能为了守护心爱之人而死去。
怕一万种可能里,哪怕只有一种,会是让她终生莫及的遗憾。
画境。
子夜被脖颈间的剧痛激醒了。
花不二正轻柔地捧着她的后颈。伤口接合在一处,又被天谴咒的鬼脸细细密密缝合如初。
子夜才想起来,不久前被这疯鬼割掉了脑袋。
可她的目光呆滞着,毫无波澜。
被杀了这么多次,她早已经麻木了。
见惯了厉鬼花样百出的杀人手段,如今就是活生生把她凌迟了,她也不觉得惊奇。
可正当她闭上瑞凤眼,等待鬼火下一次毙命时,额头上忽觉热了一下。
这熟悉的灼热感,令她吃了一惊。
——是“天涯与共”!
为什么会是“天涯与共”?
她猛然想起对战姑获鸟时,用桃铃刺出的一弯血月——
该死,那伤口还没复原!
她极想知道与她共望天涯的另一端是谁,可她又怕极了知道,结果会是最不该直面的那个人。
可让她绝望的是,“那个人”的念头刚起,眼识就瞬间换了天地。
她看出她在树林间疾奔,身旁一掠而过的,是自己一路行来的雪原。
她再三确认她的周围,没有师尊白狐,甚至连温苓也不在,就只有一道孤独的影子。
子夜的心登时凉了大半截。
这天杀的蠢女人……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惊恐之余,心头冒出一个极不愿承认的猜测——
难道自己被厉鬼虐杀的一幕幕,都让萧凰亲眼看见了?
子夜心乱如麻,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这时,花不二又一次抬起修长的火刃,斜抵在子夜胸口,笑靥如花:“第七十九次了,夫人。”
子夜忽然握住那鬼火,掌心割破,一行行滴下血来。
花不二微微一怔,竟看到一向任由宰割的少女满脸都是哀求。
“花不二……”她像个遍体鳞伤的小猫儿,瑞凤眼里蓄满了晶莹,“不要,我痛……”
花不二瞬间就心软了。
鬼火“哗”一下散作青烟。她捧起少女瑟瑟发抖的脸颊,极轻地吻了吻:“好了,夫人。”
她凑到她耳边,幽幽地说:“忍一忍,还有二十四次。”
柔软又阴寒的话声,让子夜打了个冷战。
她感到,她的手在自己颌骨上摩挲:“……还有二十四次,你就干净了。”
亲手杀了夫人这么多次,花不二怎么能不心疼。
但心疼改不了她的“三从四德”。
毕竟,她背叛了她一百零二次。
一条命换一次,哪怕少了半次,在她心里都是万难逾越的坎儿。
“嘘,嘘,不哭。”她为她拂去残泪,“再哭,我心都碎了。”
边柔声安慰着,边将双手按住她的下巴与后顶,左右交错“咯”一运劲,拧断了少女的脖子。
阴阳交界,轮回之隙。
暗红色群崖间,飘落那孤苦无助的一叶青白。
子夜捏住左耳下的桃铃,心里拼了命地呼唤:“师尊!师尊!师尊……”
作为桃谷的门人,理应在这紧要关头召来狐仙的灵识。仙家守护自家弟子,原是仙道里义不容辞的责任。
可白狐大不一样。
明明是她一手养大了子夜,却又对这个小徒弟无比厌憎,十七年从未给过一副好脸色看。
不止这个小徒弟,她对这世间所有的凡人,都是一概如粪土般唾弃。
况且她亲口说过,从子夜出山那一天起,就再也不是她桃谷的弟子。
如今哪怕是喊一千声,喊一万声……白狐又真的会现身么?
子夜根本不敢想。
可正当她不抱希望时,远处化开一轮清光,月色穿过片片飞桃,笼罩在她眉间。
子夜还来不及惊喜,便重重摔在一座石崖上。她挣扎着爬起,作跪伏之态。
她含泪抬眼,望见高远处那一袭清寒的白衣。师尊持一把象牙色的伞,几朵桃花从伞尖滑落,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死水无波。
“师尊……”子夜磕下头去,“求您救救萧凰!”
白狐毫不改色:“你自己做下的孽,与我何干?”
子夜无话可辩,她只能一次又一次不停地磕头,一遍又一遍重复那泣不成声的话:“求您救救萧凰,求您救救萧凰……”
“起来。”白狐冷言,“仙家不讲俗礼。”
言外之意,子夜哪怕磕穿了三尺地皮,她也合该袖手不管。
可子夜还能怎么办。
……除了磕头,她就只能磕头。
白狐凝起眉心,别开脸去。
“子夜。”她说,“我对你说过太多太多遍了。如今我只说最后一遍——”
她字字如冰:“我不救凡人。”
子夜的心彻底凉了。
她俯身下去,却再直不起腰来。
乔装了十七年的坚强与孤傲,都在这一刻一溃千里。
白狐俯看着痛哭失声的小徒弟,咽喉里微微一动。
“子夜。”她突然开口。
子夜抽泣得止不住,但师尊说话,她都得听着。
“再凶的鬼怪也有弱点。”白狐说,“找到她的弱点,记住了么。”
寥寥几语,记倒是好记。
可子夜不明白,那红衣厉鬼杀她就好比捏死一只蚂蚁,她要怎么才能找到她的弱点?
“师尊……”她抬身还想追问,却见白狐把伞一低,灵识幻境翩然散尽。
她脚下一晃,石崖也四分五裂。魂魄笔直坠了下去,“噗通”一声没入无边血海。
“呼哧——”子夜惊醒,背脊淋淋的全是冷汗。
触目所及依然是花不二。她正拿锦缎子托着鬼火锋刃,一擦一抹地甚是悠闲。
看子夜醒了,她笑笑:“夫人。”鬼火晃晃悠悠比划在少女眼前:“第八十次。”
这一回子夜出奇地冷静。她眨了眨眼睛,盯着那厉鬼看。
她明白,现在她只能靠自己了。
她必须尽快找出她的弱点。
然后……
杀了她。
花不二一抿芳唇,鬼火扬起,挺刺而来。
子夜没有坐以待毙。她佯装躲了一下,鬼火没刺进心口或咽喉,却是不偏不倚插在了额头的血月上。
天涯与共——破了。
“嗯?”
疾奔中的萧凰感到眉间一痛,当即猜到变故,马上刹住脚步,专心回想子夜的容颜。
然而这次,她什么都没看到。
萧凰心口升起一阵寒意,陡然间慌了神。
她忆起子夜种种的音容颦笑,就连她的名字都默念了几十遍,可眼识再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这……这怎么会……
天涯与共,怎么会失效了!
萧凰怕极了子夜遭遇什么不测,慌乱之下,轻功也把持不稳,脚下树枝折断,踉跄着摔在雪地里。
冰雪的凉意裹满了指尖,迫使她镇定心神,用全部的气力去思考对策。可她越是心急火燎,梦里的场景便越记不清楚,一看周遭的林木全是千篇一律,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明白。
她急得闭了眼睛,搜肠刮肚翻找梦中的线索,双手紧按着左右太阳,舌尖快要咬出血来。
正当她失了头绪时,右手背如火灼烧一般,蓦然间有些发烫。
萧凰脑海里掠过一线灵光。
她翻过右手,看到那块彼岸花形的伤疤,正隐约泛起斑斓的光。
有了。
——彼岸花!
这伤疤虽仍是来历成谜,但她熟知它的神异之处。就像子夜常戴的桃铃一样,但凡接近妖魅鬼怪,它多多少少会有些感知。
萧凰看着花脉透出忽明忽暗的光,登时打起了精神,心头“突突”乱撞个不停。
依着梦里所记不多的路途,再看这彼岸花显出的异状,她几乎能猜定个七八分——
那幅画所在的雪地,就在左近了!
萧凰凝定心念,将右掌抵住眉骨,一边踱步四周,一边仔细分辨手背上的灼热感。
直到她望向东北方时,彼岸花血色一绽,熠熠闪耀了好一会儿。
萧凰咬定了主意——
就是那边!
玄金色身影一纵,踏雪疾飞而去!
第106章 千劫(二)
九十八次,九十九次,一百次……
一百零一次……
一百……零二次。
终于。
……夫人啊。
当子夜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时,正卧在“夫人”的床上。
身上覆了温热绵软的丝衾。微微一动,觉出肌肤是裸着的。
透过被褥的缝隙,她扫了一眼身上。
没有血污,似被仔仔细细地擦洗过了。没有伤痕,就像那足足一百零二次虐杀全没发生过一样。
左手臂横在被子外面,被冰冷的手握着。
花不二正拿一块半旧的帕子,为她擦净手心里仅剩的一点血迹。
子夜偏了偏脑袋,目光越过厉鬼的肩。
她注意到,墙上多挂了一件什么东西。
——是一口剑。
她认出来了,那是十四霜。
同为桃谷仙门,她觉出十四霜受了很重的伤,仙气微弱无比,几乎就是个废兵器了。
子夜暗中一叹,收起险些萌动的杀心,转过头来闭住了眼睛。
别说十四霜现在废了仙力,就算拿上完好的十四霜,她也挡不过这厉鬼的三招五式。
适才那二十四回,她照旧任杀任剐,但有心留意了她的每一记杀招。
花不二杀人并没什么章法,只是力道太强,速度太快,又有鬼道的刺青护体,寻常的兵刃伤不到她一根毫毛。
一句话说来,她的攻守都寻不出任何破绽。
——毫无弱点可言。
子夜念着师尊的嘱咐,心里叹了一声长气。
她差不多快绝望了。
瑞凤眼启开一条缝,有气无力打量着坐在床边、低头为她擦手的厉鬼。
她发觉,她好似变了一副模样。
容貌还是惊为天人的绝色,刺青也还挂在脸颊上。只是眼底褪去了嗜血的疯狂,又翻涌出另一种东西。
柔软的,滚烫的,悲喜交加的,罔顾一切的……
——那是痴到骨子里的柔情。
子夜心坎里颤了一下。
尽管她并不记得她,尽管她对她只有恐惧,可当她窥见这样一副深不知几许的柔情时,心头亦生出难以言表的震撼。
她禁不住在想,上辈子,她一定很爱她罢。
花不二察觉到子夜的目光。她抬起头,看着“夫人”的眼睛。
——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瑞凤眼啊。
这一会儿,花不二心里头百转千回。
也许,“夫人”还是记不起上辈子的事。
但她想,总有一天,她定会记起来的。
退一万步讲,哪怕她真的记不起来了。
她愿带着她,愿意教她,愿意慢慢告诉她前世的一切……
大不了,她与她从头再来。
花不二心中情念涌动,她再也把持不住,低身往床上一倾,慢慢地、慢慢地迎过去……
吻住了少女的樱唇。
子夜肩膀一抖,却是没躲。
她艰难承下了这个吻,任女鬼冰冷的触感在自己唇间徘徊。
余光一斜,她竟发现她的刺青消了下去。
而且消得极快,从左右脸颊到胸襟之下,只是烟消云散的一瞬间。
顷刻间,子夜想起师尊的话来。
现在她脑子里一团乱麻,也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但她确是想印证一下。
此刻,花不二一吻既歇,唇微微向后一收。
子夜暗咬银牙,凭手肘支起身子。
……小心翼翼地,她将唇跟了上去。
花不二的气息猛一下烧起来。
她扑下来的吻几乎把子夜压翻。她搂住她的肩背,手摸进她的秀发,臂膀的力度陷在柔软的床褥里,褶皱掀起暧昧的波浪。
她一边忘乎所以地吻着她,一边翻身上了床,坐在少女绵软的腰身上。
子夜苦苦附和着她的吻,又被她强拉着坐起来。厉鬼的双臂紧环着她的纤腰,强横的爱意锁得她呼吸都困难了。
不得已,子夜紧贴在她的胸襟前,隐见那薄如蝉翼的红纱之下,刺青如懦弱的逃兵一样节节败退。
她很想知道,这些刺青最终会褪向哪里。
——那儿,就当是这厉鬼的命门。
念及此处,子夜颤抖着抬起手,几度摸索,小心搭上花不二的肩头。
小指一勾,殷红的华裳无声而落。
而后,她又要解开她的中衣。
但花不二不必她动手,三下五除二,自己把衣裳撕掉了。
至此,那急促起落的冰肌玉骨前,只剩下那一层精致娇艳的抹胸。
迫在眉间的,是那对儿做工极美的交颈鸳鸯。
……翠羽相依,白首不离。
子夜的手伸了又缩,但毕竟心有另属,顾虑满怀,迟迟也不敢上前触碰。
但花不二可等不下去。
她一把抓住她的手,牢牢扣住她的指尖,手把着手拆了背后的衣带,那抹胸就顺着婀娜的起伏滑了下去。
如此,子夜的目光再也无法避开,就眼睁睁看着那些刺青符文收敛成一丝一缕,游进花不二心窝里最柔软的地方。
了悟之际,心头涌出难以言喻的杂陈。
她想,师尊说得对。
再凶的厉鬼,也有弱点。
她的弱点……就是她啊。
若真如此,她又该怎么杀了她?
子夜不知道。
眼下,她的腰背让她紧缠着,她的唇吻正贪婪征袭她的每一寸肌肤,无从挣脱的寒意激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
子夜被这生吞活剥一样的抚爱欺得晕头转向。很快,她又一次被她吻住了。和上次不一样,她觉出一阵刺骨的寒冷,闯进她瑟瑟打颤的牙关。
可她又能怎么办。
只能应着。
……
弱土,荒山。
玄金色的人影一跃下树,站上雪地里已有的旧脚印。
这是子夜留下的唯一一对儿脚印。
紧邻着的,就是那幅香艳的鬼画,周围有两行血书的咒文,一行鬼火的烧痕,构成一方鼎立的三角。
虽不识得这符咒是什么,但萧凰记得很清楚——丹青映雪,鲜血画符,正应了梦里的“天涯与共”。
毫无疑问,就是这儿了。
她右手攥紧单刀,捋平了急促的呼吸,左手朝那画图摸了过去。
可指尖一戳到纸面,就和寻常的纸一样,并不见什么变化。
萧凰稍一迟疑,右手背的伤疤又传来隐约的热感。她仿佛受到了冥冥中的指引,当即改换左手按刀,又将右手伸向那幅鬼画。
指尖摸到水墨的一瞬间,手背上的彼岸花顿时血光四溢。画上的五色丹青如雾一样晕开,生出一叶叶、一瓣瓣猩红的花枝,缠住萧凰的手腕,连人带花缓缓沉入画中……
“萧凰!”远处的雪坡上一声急喝,原来是温苓追了过来,“喂,你别乱来!”
眼看着温苓快步飞下山坡,萧凰干脆纵身一扑,整个身子扎入画中,踪影全无。衣角所带之处,那彼岸花长势愈盛,浪一样涌出画卷,葱葱郁郁遮盖了整片雪地。
“喂……”温苓到底是迟了太多。赶到之际,积雪上的花丛已然没过了膝头。费力往深处行几步,却怎么也找不见那幅画了。她也不懂鬼道的邪术,只猜是彼岸花道力太强,连那幅画一并吞噬掉了。
“仙祖,怎么办?”温苓急得落汗。
“来不及了,快去找白狐仙!”巳娘话声果断。
温苓恨恨一跺脚,转身运起仙力,飞越雪坡,往原路返去。
孽海之涯。
“嗯?”正飘过海面的魔罗刹住了疾行,斗篷下的目光朝海深处望去,“有彼岸花。”
“可是有鬼士出入阴阳?”奴兀伦在旁道,“那定是花不二了!”
“不是鬼士。”魔罗抬起掌心,探知着遥隔彼岸的蛛丝马迹,“……是个凡人。”
“凡人?”奴兀伦皱眉。
魔罗沉吟一瞬,转身面向彼岸花开的方位:“走。”
丹青慢涌,花潮退散。
萧凰眼前从无边的混沌裂出一道幽光,脚下觉出踩到了实地,当即挺身站稳。
再打眼看去,已置身在一间昏暗的厢房里。器什简洁,烛影幽深。
左手边贴墙处,是虚掩的床帐。
床上窸窸窣窣的,似有人影在起伏。
萧凰的心弦一下子绷起来。
她认得这就是“天涯与共”里的那间屋子,但不清楚眼下的状况,也来不及胡乱猜度,只能握紧刀柄,一步步朝那床帐走过去。
边走着,边小心翼翼转过步伐。
这一转过来,正看到半垂半敛的纱帐里面,是她这辈子都难以想见的一幕。
她看到她爱如惜命的姑娘,与那绝色的厉鬼肌肤相昵,唇吻相缠……深深缱绻在一处。
刀柄上的簧扣“咯”一声弹开了,可金刀迟迟也拔不出来,只是呆愣愣地卡在那里。
这“咯”的一声,子夜听得很清楚。
打从脚步声自墙边响起的那一刻,子夜就听见了。
她心里着慌,早想摆脱花不二的拥吻,可不论怎么使力,总是那厉鬼反制得死死的,挣不出一丝脱身的余地。
甚至于,腰腹还被捆得更紧,强烈的阴鬼寒意还不依不饶在她喉咙里打转。
按理说,一个大活人走进画境,花不二不可能感知不到。
子夜知道,她分明就是故意为之。
耳听得“咯”的一声响起,她只能顶着满头虚汗,余光往帘帐外扫了一眼。
这一眼看去,仿佛一桶雪水从天灵盖直灌到脚后跟。
此时此刻,她最不愿见到的人……
就定定站在她与她的最近处,在这匪夷所思的不堪面前,颜色全失。
子夜不明白。
为什么……她还是来了。
第107章 千劫(三)
惊骇之下,她掰着厉鬼的肩头,拼命想结束这荒唐的吻。可花不二咬住那三寸,又好整以暇地缠绵了一番,才藕断丝连地松开了唇齿。
吻得尽兴了,她依偎在少女肩头,斜睨着媚人的狐狸眼,笑嘻嘻冲着萧凰看。
——十足的耀武扬威。
子夜感到身前有异,警觉地朝下瞥了一眼。
果然,一缕刺青正钻出厉鬼的心窝,缓缓覆盖了小半边胸房。
……糟了!
随即,她感到花不二腰肢一扭,似要下床去。
子夜亲眼见过这女鬼大疯特疯,如今哪还顾得了什么真情假爱,只想先稳住厉鬼的情绪才能保住萧凰的性命。于是她托住她的脸颊,轻声道:“别管她。”说着,又贴近去吻她。
“哎。”花不二拉住少女的腕,反令她动弹不得,娇俏的眼波往萧凰身上扫去:“有朋自远方来,怎么能不招待呢?”
萧凰扣紧刀盘,一言不发。
“花不二。”子夜还想劝阻,但被她两道鬼火紧缠住双腕,牢牢锁在床上。鬼火收得很短,她别说挣脱了,就连腰都直不起来,苦苦又喊了一声:“花不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下了床,朝萧凰款步走去。
边走着,边有鬼火盘桓上身,一袭红裳恢复原样,只是刻意穿的凌乱不整,肩旁颈下还漏着风情。
“萧大将军……”
她步步进,她步步退。
直到萧凰的后腰抵上桌子,无路可退。
“错了。”花不二一挑眉梢,“应该叫你……萧姐姐。”
她抱着胳膊,指尖在手肘处一敲一敲的:“有何贵干呐?”
“嚓”一声脆响,萧凰将刀拔出小半段。她明知说出来就是自取其辱,可她又不得不说:“……我来救她。”
“哦,救她?”花不二娇笑,“你是她什么人哪,要来救她?”
萧凰深吸一口气:“我和子夜……”
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厉鬼猛掣出一道紫火,阴森森的刺青直欺上锁骨。
她换了脸色,断然厉喝:“她不叫子夜!”
逼到这一步,萧凰还怎肯忍让,“唰”一声金刀出鞘,锋芒挺立:“我和她是生死之交。”
“哈。”花不二笑意寒凉,“生死之交?”
话音未了,那血色裙影便以迅雷之势一闪而前,“哗”一道鬼火劈头斩落!
纵以萧凰武艺之高,也难在这疾攻之下从容应变,只得胡乱拦刀一挡。“铮”地一声巨响,从虎口到双肩全都麻了。
再一定睛,那身红衣已然退回原地。手里的金错刀“呛啷啷”跌在地上,竟已被鬼火断成了两截。
萧凰心境一沉。
才交手一回合,便失了兵器。
……接下来,她还要怎么应对。
“生死之交。”花不二又重复一遍,如同在咀嚼一个天大的笑话,“就凭你一个生死之交?”
“嚯——”红袖翻起,又是一记鬼火扑下。萧凰手无寸铁,只得就地一滚,勉强逃过这沉重一击。身后的地砖被火刃撕开深长的裂痕,又被汇聚来的水墨缝补完整。
萧凰这一滚出去数丈,背脊已抵靠在墙上。她喘着粗气挺坐起身,余光一斜,看到墙壁上挂着的十四霜。
还来不及细思对策,第三记鬼火已挟疾风斩到。她果断一伸臂抓住剑茎,奋力一拔,十四霜寒光斜荡,正撄鬼火阴锋,“滋啦”一声激烈的金鸣,刺得耳膜都嗡嗡作痛!
霜刃上的鬼火越烧越辣,火星溅上衣身,割出道道血痕。正当她手臂都快撑断了,以为要抵挡不住时,火势却蓦然撤开了去。
萧凰一恍,惊喘着抬起目光。
只见那厉鬼倒退了两步,同她一样喘息得厉害,一行暗红的尸血正从嘴角点落。
萧凰不明其故,但花不二心里很清楚。
……那是子夜下在她身上的天谴咒。
入画之前,子夜将三界契写的明明白白——不得伤及萧凰性命,背约当遭天谴。
当初,花不二满心只想着与夫人重逢,什么契不契约的,不过随手一签,后来也再没过问。
可如今,她对萧凰屡屡痛下杀手,天谴之报已是初现成效。
她步伐一晃,魂魄里袭来一阵阵重击的疼痛,尸血涌上胸口,哽咽了喉咙。
其实这点苦楚,对于熬过九九八十一重无间的花不二来说,简直是微不足道。
可心底里,却已是痛到忍无可忍。
她后知后觉,原来夫人与自己重见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一桩天谴咒。
何况这天谴咒不是别的。
却是为了……保护她的“萧姐姐”。
花不二心中悲恨难已,刺青一簇簇包围了眉眼。她踉跄着扶住屏风,笑出声来。
笑得残忍,笑得可怜,笑出无可奈何的疯癫。
笑着,她扬起狐狸眼,死死盯着墙边的女人——
“我为了她……
“我为她足足守了二十七年,从人间……守到黄泉。
“我为她下了鬼道,做了厉鬼,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我为她忍过九九八十一重苦毒无间,粉身碎骨,痛不欲生!
“而你呢……你呢!”
“你”字刚出口,红影瞬闪而前,一道道鬼火连成暴雨狂风,杀气掀得满屋白烛都忽明忽暗!
“呵,生死之交?
“就凭一个生死之交,你拿什么跟我比?
“你拿什么跟我比!
“……你说啊!”
伴随一声声痛心疾首的厉喝,是一刃更比一刃凶残的鬼火,杀得萧凰浑身挂了深深浅浅数十道血口,也杀得她自己被天谴咒越压越重,流不住的尸血点染了刺青,纵横难辨分明。
越杀下去,她越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自认为样样都赢过萧凰。
论姿色,她风情万种,倾国倾城。
论情路,她付出了永生永世的代价。
哪怕是论本领……萧凰一身绝世武功,也只能在九九八十一重无间诀面前沦为鱼肉。
她以为她是赢的,可她想不通……
夫人怎么就忘了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怒问她——“你拿什么跟我比”。
可她从来也不愿去想……
当她问出这句话时,她就已经输了。
“当——”鬼火与霜刃撞出震耳的巨响,千钧力道猛将萧凰推到墙上。她终于被这厉鬼逼到耗竭,十四霜不由得脱手而飞,整个人也被沉重的伤势彻底拖垮。她瘫坐在角落里,连站起都是千难万难。
“咳……咳咳……”花不二呕出一大口尸血。她不顾天谴咒的余痛,拎起一道火刃,大步朝萧凰走去。
边走着,边端详起这女人的脸蛋——被鬼火伤了几道痕,但仍掩不住出众的俊美。
花不二不禁想,是先剜了她的眼睛,还是先削了她的鼻子呢……
还没怎么多想,忽觉腰下一紧,被人用力抱住了。
花不二转过头,瞥见子夜从背后抱住自己,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因仓促不得不打着赤脚。她用脸颊蹭她的颈窝,低声下气地恳求她:“花不二,不要……”
子夜决不是擅长撒娇的人。
但她知道,花不二的软肋在哪里。
她更知道,这厉鬼的醋性儿极疯,动辄翻天覆地。一旦她站出来堂堂正正护着萧凰,那么萧凰只会落得一个更难看的死状。
不得已,她决心豁出全部的尊严,伪装,真情与假意,求她,求她,求她……
只求为萧凰换得一线生机。
“夫人”的求软令花不二松动了执念,颈间的刺青也不禁减淡了色泽。
可当她低下目光,又看她揽在她腰前的双手——
被鬼火烧得血迹斑斑,好几处皮破肉裂,关节甚至快磨见了白骨。
……不知是承受了多大的痛楚,才强行挣脱了绑缚在床的鬼火。
这般痛楚……难道是为了她才受的么?
花不二“嘿”地一声冷笑,刺青也由淡转浓。
她握住她伤痕累累的手,狠狠一掐,痛到她吟出声来。
“我的好夫人。”花不二看着子夜,又看看萧凰,“你就这么心疼她?”
“我……”子夜一时哽住。
花不二摇了摇头。鬼火不紧不慢抬起,盘算着先切掉萧凰身上的哪一处。
临到此时,子夜不得不承认,哀求和反抗没什么差别,在这疯子面前,一律都是适得其反。
别无选择。
她只能用一句欲擒故纵的谎言,赌上所有的心不甘、情不愿。
她没再拦着她,只是抬起袖子,轻轻为她擦去唇角残余的尸血。
不知所以起的关怀,让花不二手里的鬼火顿了片刻。
她听见身后的少女叹了口气,沉声道:“你这样想杀她,就动手罢。”
花不二愣住了。
萧凰更是愣住了。
子夜将厉鬼拥得更紧:“但有件事,你要答应我。”
花不二嫣然一笑:“夫人请讲。”
“带我走。”
花不二顿了一下:“去哪儿?”
“随你。”
花不二垂下红袖,刺青收敛了好些,但鬼火仍在掌心里烧着。
她回过眉目,笑问:“怎么?”
子夜紧依着她的肩峰,戚然道:“我没有别人了。”
余光可见,那厉鬼手里的火团正慢慢缩小。
“花不二。”子夜咽喉一动,继续说着:“容我些时日,我会想起来的,我……我会像上辈子一样爱你。往后,我只跟着你,死心塌地跟着你。”
“嘶”一声淡响,鬼火在掌心里掐熄了。
花不二转过身来,托住少女的腰,又朝萧凰丢了个眼色:“所以,你不爱她了?”
子夜低眉:“不……不爱了。”
“那你……”她拈起她的下巴,“爱我吗?”
子夜麻木点头:“我会的。”
花不二眉眼一弯,笑得很甜。
她迎向她的唇,很慢、很温柔地吻她,温柔得让子夜错以为,她似乎暂忘了杀人这回事。
可就在若即若离时,花不二又轻轻开了口:“证明给我看。”
子夜一呆,不明其意。
直到鬼火游过来,托起掉落在地的十四霜,剑柄一转,送到子夜面前。
愕然间,她望见她的狐狸眼,笑吟吟似夏花一般烂漫。
“杀了她。”
第108章 杀戒(一)【纯爱党慎点】
子夜未敢置信:“什么?”
花不二拉住她满是伤痕的双手,手中鬼火烧起,疼得子夜直冒冷汗。更重的伤势激起了阴鬼之力,一片片鬼脸刺青流过指尖,破损和烧焦都很快愈合了。
伤势一好,她便把十四霜塞进她手里——
“我让你,杀了她。”
亲手……杀了她。
子夜脑子里“轰”地一声,夷为空白。
“花不二,这……”她嗫嚅着搜刮藉口,“不行的,我……我有天谴咒。”
花不二浅笑:“我也有啊。”
子夜还能有什么话说。
她只是捧着那把剑,惶顾左右,无所适从。
“不杀也成。”花不二看她下不去手,刺青又浮上脸颊,“那我就砍了她手足,刺瞎她的眼睛,钻聋她的耳朵,再把她丢进臭泥坑里……”
子夜不敢再由着她下去。
她明白,她已经被逼上绝路了。
她只能拿起十四霜,赤足迈过冰凉的石砖,一步步向萧凰走去。
萧凰抬眸看她,只见少女的脸色异常平静,仿佛剑下所指不是她曾经的爱人,而是一块无声无息的石头。
只是她不曾想,在这极力乔装的平静之下,翻涌着怎样的撕心裂肺。
萧凰微露苦笑,无声一叹。
她一度想象过许多种死法,但从未想过会是现在这般。
大限在即,她也别无所求了。
是那厉鬼杀了她也好,是子夜亲自动手也罢,“天涯与共”里的杀戮她辨不出真假,入画所见的不堪她也不配论是非。那是她与她的前世今生,她只是个误闯了禁地的局外人。
如今,她只想在瞑目之前,求一个不留遗恨的答案。
“子夜。”迎着雪亮的剑锋,她问她,“你心里有过我么?”
这一问,子夜恍惚了。
她知道,她对不起她。
她一路犯下太多太多的阴差阳错,才导致眼下这方无可救药的死局。
可是现在,就只是现在……
或许这是她能做出的,于她最不差的选择了。
比起落在那厉鬼手里千刀万剐,她还能给她一个并不痛苦的结局。倘若再补上一句真情实意的告白,黄泉路上也不至于太难过些。
子夜想,只能到此为止了罢。
她抬起十四霜指着她心口,樱唇微微一动。
等到剑落下的那一刻,她想告诉她那句实话。
她爱她。
一直爱她。
……且她爱的人,只有她。
子夜颤抖着举起剑,霜刃掠过一丝早已干涸的泪光。
就在这时,剑首悬挂的桃铃轻轻一晃。
子夜心底莫名一震,耳畔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师妹。”
这声音……
是十四霜!
借着桃谷同门的灵力,她在灵识深处召唤着她。
子夜如梦方醒,仿佛抓住一线从天而降的生机:“师姐!”
花不二就在后方盯着,十四霜无暇过问因果,当即长话短说:“我能救她,但不知行不行。”
子夜忙问:“你能杀那厉鬼?”
十四霜直言:“很难。”
子夜手心沁出了汗:“那怎么办!”
十四霜道:“你杀萧凰,我会绕过心脏,尽可能保全她的性命。”
子夜立刻懂了:“你是要她假死,骗过那厉鬼的耳目?”
十四霜“嗯”了一声:“只能如此。”
一番对话下来,子夜手上的剑耽搁了好一会儿,难免引起花不二的疑心。
“夫人。”她含笑上前,“有什么难处吗?”
子夜咬了咬牙。
——再无迟疑。
霜刃破开凌厉的寒光,将无以复加的决绝刺向萧凰的心口!
“嚓——”
剑锋从交领旁的左胸下插入,在心房处顿了一顿,又从背后的肩胛骨穿了出来。
红热飞溅,挂了半边剑脊,又沾上持剑人的指尖。
“滴答……滴答……”
……洒落在少女莹白的脚边。
空荡荡的剧痛一点点透支了萧凰的神智。
在最后一刻清醒,她还抬着眼睛,盼望子夜说出那一句珍重无比的、还妄想带上奈何桥的回答。
可是她等了好久好久……
子夜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她不过是握着剑,冷冷地看着她。
……终究,萧凰什么都没有等到。
那一瞬间,伤口的痛楚还很强烈,整个人并没有马上死掉。
可她觉着,她的心先死了。
眼帘里渐转昏黑,四周的丹青缓缓涌上——如流水将她沉没,如黄土将她埋葬。
子夜松开五指,十四霜还留在萧凰身上,随她一同被丹青淹盖,送往彼岸……不知何方。
子夜看着沉在墨里的女人,看着她一身的血与伤,看着自己亲手刺在她心头的十四霜,看着她失了光泽、却迟迟不肯闭合的丹凤眼,看着……看着……
……看着,她唯一的挚爱啊。
同时,她看到明亮的剑锋上,映出那红衣厉鬼猖狂得志的笑容。
眼底泛起的泪花,瞬间烧成万丈高的怒火。
满心的悲苦与自责,都化成彻头彻尾的深仇大恨。
她脸上声色不动,心里毅然发下了毒誓。
萧姐姐……
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你血债血偿。
子夜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地上。她翻身倒地,假装在天谴咒的折磨下陷入晕厥。
须臾,她感到身子一紧,被那厉鬼横抱在怀中。晃晃悠悠行进着,多半是往床上去。
但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任她蹂躏的猎物。
她是诱杀她的猎手,她是审判她的阎罗。
荒村,古井。
温苓火急火燎冲进院子里,却见井旁已是大变了景象。满树的桃花怒放,开得比雪景还壮丽。
而就在桃荫之下,站着一个皓衣曳地的清冷女子。
她撑起象牙色的油纸伞,沐浴在零丁的落英里,一尊傲骨,两袖仙风。鬓发左右,是一对儿雪白的狐耳,身后一团雪白的狐狸尾巴。
温苓没见过她的模样,但一下子便猜了出来,这女子正是桃谷的主人,子夜的师父——白狐仙尊。
她又是惊喜,又是敬畏,忙不迭屈身行礼:“仙尊……”
可话一出口,马上就被巳娘占身夺舍,不由己地大步上前,抡起一耳光,狠狠抽在白狐的脸颊上,紧跟着破口大骂:“混账东西,你还知道出来!我看这仙道是容不下你了!”
仙祖的责骂,白狐都一声不吭地认了。
她似乎知道自己这些年的德性,挨这一耳光还算是太轻了。
她没有多话,只单刀直入地问起:“她在哪儿?”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想起小徒儿相好的名字:“萧凰。”
画境。
子夜在床上睁开眼睛。
枕边的右手微微一蜷,即迸出强烈的刺痛,仿佛一口剑刃从骨中发芽,横冲直撞往肉里钻。
——这股刺痛,原是十四霜的剑气。
原来在临松手前,子夜问十四霜借了一道剑气,藏在自己的右手里。
肉里藏锋,委实痛得出奇。
但子夜又岂会惧怕这一点止于皮囊的疼痛。
她不动声色运起桃谷的内功,在剑气周围又裹了一层灵气。疼痛仍在,但起码减轻了一半,翻覆起来也足堪忍受。
至此,一切就绪。
心间如一块冷峻的砥石,爱与恨在上磨刀霍霍。
……是时候开杀了。
子夜冷静地调匀呼吸,观望四周境况。
屋里的香炉新添了沉水,飘出淡雅的熏香气。墙角的更漏一滴一滴打着节拍。窗合得很严,又密密遮了珠帘。一切都像是照着某种熟悉的念想,仔细地打理过了。
四周不见异常,子夜又回看近处。
身上新套了一件月白纹翠的寝衣,是花不二在自己“昏迷”时穿上的,想必也是“夫人”生前惯穿的燕服。
厚暖的罗衾覆在身上,许是花不二生怕“夫人”着凉,边缘掖得整整齐齐。
而此时,花不二与她盖着同一床被子。
……她正睡在她的怀里。
和发疯时大不一样,熟睡中的厉鬼显得异常乖巧。额头枕在少女的肩上,手揽着她的腰,浓密的青丝散于枕上。她没穿寝衣,只穿着那一件鸳鸯锦绣的肚兜儿,灿烂的金红衬足了饱满的嫩白。
第109章 杀戒(二)【纯爱党慎点】
(这一章再不过审,我就到朝阳北苑5号3号楼绿江总部大门口自沙)
子夜看着她,像看一头残暴且诱人的野兽。
她轻轻抬起左手,搂住厉鬼的肩头。
等待她——愿者上钩。
果然,花不二醒了。
尽管她才逼着夫人彻底斩断了与那姓萧的孽缘;尽管她一意孤行地以为,旁人都死绝了,夫人终于能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尽管她将屋子布置得和曾经一模一样,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最甜蜜的岁月……
可当夫人主动抱起她时,她还是颇不习惯地醒来了。
毕竟,她与她分别了十七年。
一丁点儿的似曾相识,都让她觉着格外新鲜。
花不二一抹狐狸眼,微微沙哑、又带着习以为常的撒娇,喊她一声:“夫人?”
“嗯。”子夜答应了。
不仅答应,还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花不二傻了片刻,仰脸看她。
她看见那双瑞凤眼,浸在薄烟弥漫的月光里,盛满了深邃内敛的温柔。
像极了上辈子,夫人一夜又一夜与她同床共枕,每一次都是这样,温柔又宠溺地望着她,直到她在她的怀里沉入梦乡。
何止是似曾相识。
……她的夫人,就好像真的回来了。
花不二以为,她做了十七年的梦,终于可以不用再醒了。
她还想梦得更真一些。
她伸手点一点子夜的唇角,教导她:“叫我花花。”
上辈子,夫人讲规矩,又怕闲话,在外人跟前,都是直言正色叫她的大名。唯有在深夜的巫云楚雨时,才会一声百转、一声千回地唤她“花花”。
子夜不知前情,但她用心在学:“花花。”
虽不失一丝青涩稚嫩,但那股子八九不离十的温柔劲儿,让花不二瞬间失了自控。
……………………(虽然剧情需要,但这里只能略去)
可她并不知道,子夜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必须做主宰的那一个。
只有立于上位,她才能万无一失地……杀了她。
右手的剑气太容易暴露,她不能拿来碰她,只能用来支撑身子。
掌心与床铺的着力激起一阵阵刺痛,她只能强忍着,不敢有半点分神。为了分散女鬼的心神,她必须倾注浑身解数。
……………………(嗯这里也只能略去啦)
超乎想象的顺利,却让子夜心底里莫名生痛。
……也不知道在痛些什么。
她只是觉得,花不二和萧凰太不一样了。
萧凰对那些事几乎不懂。她单纯,她笨拙,时常应和不来她。早先时候,两个人没少闹笑话。
可是花不二,她懂得太多了。
与其说她太懂那些事,毋宁说——她太懂她了。
如鱼入海,如燕归巢。
如她亲手为她缝制的那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量身而成,天衣无缝。
……可叹。
她以身作饵,为她布下一方致命的陷阱。
可她却发现,她不但轻易入网,还在陷阱里住得安稳,睡得甜蜜。
于她而言,那怎么会是陷阱呢。
那是她寻寻觅觅的归宿。
……是她和她的家。
弱土,荒山。
温苓引着白狐在雪林中疾行,忽尔白狐腕上的桃铃“嗡”地一响,她当即辨出方位,仙袂一展,飞上了陡峭的山岩。温苓见状,赶忙跟上前去。
一越过山岩,便望见远处的雪地里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路,一人正背负另一人艰难前行。放远了眼识看去,竟是十四霜背着浑身是血的萧凰。
白狐与温苓立刻运功飞下。十四霜听得风声袭来,抬头一瞧,二人已是落在雪地里站定。
十四霜见到白狐出关,也是颇感意外,低头拜称:“师娘。”
此时,温苓忙帮她卸下生死未卜的萧凰,托在膝上躺置好。只见她脸色惨白,气息极弱,心口破开一记重伤,鲜血还涔涔从衣襟里透出来。
来不及究问缘故,温苓赶紧为她解衣疗伤。掌心抵住她乳下的肌肤,用“上古天真诀”源源不断催生血肉。疗伤之际,她摸出这道伤口直贯胸背,只在中途心脉处绕了个弯儿。倘若稍偏寸许,萧凰早已经一命归西了。
白狐先是看到萧凰的容貌,神色流露出一丝惊诧,而后再瞧见那道伤口,眉头一皱,转问十四霜:“这是你干的?”
十四霜不敢隐瞒:“是,师娘。说来话长,弟子也是迫不得已……”
“回桃谷再说。”白狐一挥手,又搭上温苓的肩膀,稳稳渡去自己的仙力。本来巳娘仙元重损,“上古天真诀”也难免微弱,但有白狐的仙力相助,疗愈也功效大涨,眨眼的工夫便将血止住了。
“子夜呢?”白狐见萧凰伤势稍稳,便将手拿开了。
“师妹还在那鬼地方,不知眼下如何。”十四霜指向来路。
“我知道了。”白狐一敛长袖,“你们先去桃谷。”
她望向鲜血滴就的前路:“我去去就来。”
皓衣乘风而起,翩然远去。
“夫人……”花不二抓住她的右腕,眼底的乞求能拉出丝来。
子夜收回唇齿,还不忘拖泥带水地一勾。
眼下,她已是盘算好了击杀她的最佳方位。
她用左手扳住她的背,托着她一同坐起身来。
“花花。”她轻咬她的耳垂,“听话哦。”
慢慢地,她将右手抬了起来。
同时,她开始吻她,比此前任何一次都深情。
花不二感到她左手护在自己肩胛处,拥得越来越紧,唇吻的痴缠也迫使她不得不闭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一丁点儿也没有多想。
她只是在等着,等着……
等她的眷爱,等她的效忠。
等梅子半落,等皎月初升。
等十七年的梦寐结束。
等一去无归的……久别重逢。
“嗡……”
一声快到难以留神的风动。
花不二的魂身很轻地晃了一晃。
心口的深处,漫开从来不曾想象的剧痛。
狐狸眼在茫然间睁开。她看到,本来正与她忘情拥吻的“夫人”……
一边用左手紧紧抱住她,一边用右手的剑气——
深深地、毫不迟疑地……刺进她心口里最脆弱的地方。
魂血里生出锋利的刺痛感,凶狠的仙力扼住了命门。断断续续的冷雨,淋得彼此肩头都是暗红。
一时间,她也问不出个为什么。
魂身第一时的反应,是挣脱。
她向后挣了一挣……但挣不脱。
此刻,她被她的左臂抱得死死的。也不知一向任由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女,怎会突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甚至于,杀进心窝里的仙锋,还在狠命地往里钻。
“喀哧……”
一声闷响,指尖饱含着剑气,从后肩脱颖而出,肩胛的血滴滴答答流个不住。
花不二神智全失,半晌间动弹不得。
她怔怔望着前方,看着那双刚刚还温柔无限的瑞凤眼,此刻把伪装撕得一干二净,除了仇恨……就只是仇恨。
花不二不信。
她颤抖着失色的双唇,弱弱喊她一声:“……夫人。”
这一回,子夜没应。
她抱紧她,亲近她,凑到她的耳根旁。
声声血泪,字字铿锵——
“你害死我的萧姐姐……
“我要你偿命。”
花不二才醒了。
心里觉不出痛,恍惚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她的三从四德,她的蓝田翠玉的手镯子,她的桂花酒酿圆子汤,她的鸳鸯锦绣的肚兜儿,她寻寻觅觅的归宿,她以为的她和她的家,她的……她的……
她那熬过了整整十七年,挨受了九九八十一重苦毒无间,烧不完、磨不灭的……执念。
只在这一声“萧姐姐”面前,粉身碎骨,什么都不剩了。
第110章 杀戒(三)
“花花,听话哦。”
花不二感到她左手护在自己肩胛处,拥得越来越紧,唇吻的痴缠也迫使她不得不闭了眼睛。
直到此刻,她一丁点儿也没有多想。
她只是在等着,等着……
等她的眷爱,等她的效忠。
等梅子半落,等皎月初升。
等十七年的梦寐结束。
等一去无归的……久别重逢。
“嗡……”
一声快到难以留神的风动。
花不二的魂身很轻地晃了一晃。
心口的深处,漫开从来不曾想象的剧痛。
狐狸眼在茫然间睁开。她看到,本来正与她深情拥吻的“夫人”……
一边用左手紧紧抱住她,一边用右手——
深深地、毫不迟疑地……刺进她心窝里最脆弱的地方。
凶狠的仙力扼住了命门。剑气含着尸血滴出来,淋得彼此肩头都是暗红。
一时间,她也问不出个为什么。
魂身第一时的反应,是挣脱。
她向后挣了一挣……但挣不脱。
此刻,她被她的左臂抱得死死的。也不知一向任由宰割、毫无还手之力的少女,怎会突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甚至于,杀进心窝里的剑气,还在狠命地往里钻。
“哧……”
一声闷响,右掌饱含着剑气,从肩胛后脱颖而出,血雨滴滴答答落个不住。
花不二神智全失,半晌间动弹不得。
她怔怔望着前方,看着那双刚刚还温柔无限的瑞凤眼,此刻把伪装撕得一干二净,除了仇恨……就只是仇恨。
花不二不信。
她颤抖着失色的双唇,弱弱喊她一声:“……夫人。”
这一回,子夜没应。
她抱紧她,亲近她,凑到她的耳根旁。
声声血泪,字字铿锵——
“你害死我的萧姐姐……
“我要你偿命。”
花不二才醒了。
心里觉不出痛,恍惚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她的三从四德,她的蓝田翠玉的手镯子,她的桂花酒酿圆子汤,她的鸳鸯锦绣的肚兜儿,她寻寻觅觅的归宿,她以为的她和她的家,她的……她的……
她那熬过了整整十七年,挨受了九九八十一重苦毒无间,烧不完、磨不灭的……执念。
只在这一声“萧姐姐”面前,粉身碎骨,什么都不剩了。
右手“波”一声拔出心口,她的血脏了她一身。
花不二魂身一倾,重重倒在床上。
血染了半张床。丹青遮不住,鬼火也洗不去。
洞穿的心口下,刺青一缩一缩地垂死挣扎。那双妩媚的狐狸眼,无神地半睁着合拢不上。
子夜用左臂支着身子,喘息很重,太阳穴“嗡嗡”地响。
她也不曾想,到头来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杀掉这个厉鬼。
她憎恶自己的卑劣,也憎恶自以为卑劣的软弱。
卑劣也好,软弱也罢,这都是她的命。
……她不想认,也不得不认。
看着血泊里只剩一缕残息的女鬼,子夜狠咬牙关。
她凝起右掌里所剩不多的剑气,待要送她一个痛快的了断。
……萧姐姐。
我要替你报仇了。
五指收成剑势,直刺向女鬼的心口!
可就在剑风斩落时,她与她四目相及,眼前蓦然闪过一副陌生的光景。
——幽暗的,阴冷的,看不清周遭左右,似地狱一般。
子夜知道,这是厉鬼眼里的瞬境,是她生前的所思所忆,所念所执。
在这不知何年何月的瞬境里,她竟看到,花不二一袭红衣跪在那里,怀里抱着早已尸骨寒凉的“夫人”,对着高高在上一团湛紫色的鬼火,哭得声泪难禁:“王上,您救救我夫人……救救我夫人……”
高处那鬼火烧得冷厉:“你若能熬过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我便换她一条性命。”
花不二毫不犹豫地磕下头去。
鬼火缠身,刺青四起……
一重跟着一重,轮回又是轮回……
她呻吟,她怒骂,她痛哭,她惨叫,她死去又醒来,醒来又死去……
却是由始至终,从没出口过一个“停”字。
……
子夜心头巨震,血淋淋的右掌停在半空,痛得刺不下去。
纵使她为了萧凰,对她恨之入骨,可她的心也是血肉长的,也懂得何为七情六欲。
她的苦,她的痛,她的情,她的欲……她都尽收眼底。再深重的仇恨,又该怎么下得了手去。
……
就在迟疑之际,身后骤然惊起一道疾风。这风声来得极是凶恶,连桃铃都来不及预警,子夜当机立断,猛一个回身将剑气甩了出去!
“乒——”一声脆响,剑气撞上飞来的鬼火,如卵击石碎得无影无踪。那道鬼火不减迅雷之势,瞬间射穿子夜的喉咙,又往后一带,“砰”一声重重钉死在墙上!
子夜抓住刺穿咽喉的火刃,不仅拔不动一丝一毫,甚至能深深感到这阴煞的强烈,似比花不二还能差出个天渊来。
垂死之下,她不免震骇难当:来者究竟是何方妖孽,竟能远远胜过花不二,轻易把她碾压得尘泥一样?
错愕时,她看到对面的墙壁晕开五色,几缕彼岸花伴随无声的脚步漫入厢房。
左耳下的桃铃“砰”一声炸碎了。
随后,走进那一身紫与白交错的长斗篷。五官与手足都遮得极紧,除了身姿能看出是个女子,其余的辨不出一丝细状。
子夜全不知这女鬼是什么来历。但这一股子相隔甚远就能令她窒息的煞气,这沉到无声的步伐,这不怒自威的形仪……
如绝千古,如临天下。
……是王。
渐转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那凤仪凛然的女子走到床前,却对钉在墙上的自己视若无物,斗篷下的目光只落在奄奄一息的花不二身上。
随即,她探出覆着洁白手衣的双手,拈起一朵彼岸花,种在花不二心口的重创里。花色袭遍魂身,尸血很快止住,刺青缝合了贯穿的伤口。指尖拂过裸露的肌肤,鬼火烧出大红的衣裳,遮却了止于中途的不堪入目。
眼看这女鬼给花不二收拾得无比温柔妥帖,自己却还狼狈地钉在墙上,子夜无力地挣了一挣。是伤是死倒无所谓了,能不能给她也穿一件遮羞的衣裳。
那女鬼对少女的挣扎毫不理会。她微微倾下腰去,一臂搂住花不二的肩,一臂托在她膝弯里,稳稳将她抱起,转身走出了床帐。
子夜心想,该不会就把自己钉在这里,任她死去活来,自生自灭罢。
濒死之际,她听见那女鬼唤道:“奴兀伦。”
话音一落,子夜隐约看到那胡服裘衣的犬戎女鬼穿过纱帘,向自己走来,而后心跳一断,什么都不知道了。
孽海,危崖。
魔罗与奴兀伦出了画境,身后跟着两只穷奇。其中一只拉着轩车,车里铺了开明兽皮织的盘金毡毯,花不二盖着毯子昏睡在车里。
至于死掉的子夜,就随便裹了件长衣,几道铁索绑在另一只穷奇背上,粗暴了事。
然而没出两步,魔罗就停住了。
海风里,她嗅到一股强烈的气息。
缥缈的,凌厉的,令她心底生寒的……仙气。
——是狐狸!
百兽仙家,魔罗没一个放在眼里的,可她唯独最不想见到狐狸。
她立刻拿出十二分的警惕,凝住魂身,往海雾中望去。
奴兀伦的感知大不如鬼王,比她迟了一会儿,才确切察知那股仙气。“唰”一声两口弯刀出鞘,她护在鬼王身前,又挺起剑眉,顺着鬼王的视线看去。
灰蓝的海雾里,显出一袭清冷的白衣。她浮立在半空,裙角在海风中摇曳,身后那雪团儿一样的尾巴也随风摆动。手里撑一把油纸伞,挡住崖间飞散的水沫。
大抵是察觉到了对面的目光,伞缘抬起寸许,露出一双冷峻又坚定的眉眼——
“还我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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