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丹青(一)
听罢十四霜的过往,众人陷入久久的沉默。
很显然,这段残忍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十四霜修成了剑仙,而小满堕入了鬼道。仙与鬼从来黑白分明,势不两立。
她与她的恩怨纠葛,只会比生前的更加难看。
子夜扶住额头,叹了口气。
比起十四霜的坎坷情路,她更担心她分不清敌我。十四霜虽拥有强大的仙力,然则性子单纯,又用情至深,小满对她的意义怕是远胜过她们几个从天而降的路人。
万一的万一,这小师姐想不开投奔了鬼道,她们在鬼士面前就成了手无寸铁的羔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现在怎么办?”萧凰打破沉寂。
“去找素……白狐仙。”温苓转述巳娘的话,“鬼道的势力千载难遇,这事儿除了白狐,谁也办不来。”
“可是我师尊她……”子夜想起白狐那张不近人情的脸,几度犹豫。
“可去她爷爷的!她不看你们几个僧面,还敢不看常仙儿老祖宗的佛面?”巳娘夺了温苓的舍,埋怨道:“再说她是狐仙,济世救人是她的本职,那臭丫头还真敢弃了仙道不成?”
子夜听巳娘所言在理,点头称是,又向十四霜道:“师姐,一起走罢。”
十四霜望着小满的棺椁,目光黯然:“我……我不知道……”
“小满现在做了鬼士,魂魄不得安息,你便为她守灵,也是无益。”子夜劝道,“我们请师尊想想办法,能帮她重入轮回也未可知。”
十四霜俯首沉吟,片刻后应了一声:“嗯。”凄然又道:“待我为她扫净棺木,就走。”
子夜也随即站起:“我先去墓道口探探风。”转身往断崖处走去。
出墓这一路,身后的脚步声跟得很紧。子夜听得清楚,但始终不予理会。
穿过破开的石门,便来到深暗的墓道口下。四壁灯火早已熄灭,从上方透进几点斜阳。斑影摇曳,甚是凄惶。
“子夜。”萧凰忍不住开口了,“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
“有这个必要么?”子夜淡着语气,头也不回。
“喂!”萧凰急了,闪身拦在她面前,“你到底怎么了?”
爱人受伤的目光让子夜极不自在。她侧过脸颊:“没怎么。”
嘴上冷淡着,心里却混乱如麻。鬼士暂时打退了,本该现在对她提出分开,可她找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也迟迟攒不好措辞。除了含糊其辞的伤害,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子夜。”萧凰捧着她的脸,“你别这样,我害怕……”
她的力气很大,子夜想转头,但根本拗不过她,只能被迫抬起眼帘,直视那对儿泫然欲泣的丹凤眼。
饶是子夜再怎么强忍,鼻尖还是酸了一下,呼吸里溢出了咸味。
她想起她们的相逢,是在最灰暗、最难熬的时刻,互为彼此起死回生的光。
如今她不敢想象将来,离了她,她还要怎么活下去。
迷茫和绝望令她力气全失,沦陷在行将就木的留恋里。她任由萧凰将她紧拥入怀,暖香的吻颤抖着落下,从眉心,到脸颊,又到唇角……
子夜不是没想躲,可躲得过萧凰的试探,又怎能躲过深入骨血的情欲。
她被这情欲吞噬了理智,几番欲拒还迎后,还是禁不住贴近她的唇吻,沐浴她的呼吸,想留住最后一缕命中不配的缠绵……
这一吻太过痴迷,甚至于左耳的桃铃微微一晃,她都没能察觉。
正忘我时,黑暗里突然响起一声娇笑,妩媚又阴寒。
两人被这一声骇了一大跳,猛一下分开身来,循声转头,正看到不远处“嚓”地燃起一束鬼火,映出女鬼浓妆艳抹的半边俏脸。
——是个陌生的女鬼,脂很浓,眉很翠,像极了画里走下来的美人。
子夜立刻挡在萧凰身前,掌心捏紧了桃铃。
但令她奇怪的是,她嗅到这女鬼气息很弱,别说那持弯刀的犬戎鬼了,比起小满也似差出了好多,顶多和娑婆里的辞雪不相上下。
难怪桃铃的感知那么微弱,几乎没觉出来。
子夜既警惕又疑惑,不知道鬼道为什么又派出这么个女鬼过来。
云点青端起手心的鬼火,眼波一转,打量着子夜身后的萧凰,别有深意地“啧”了一声。
“原来,萧将军生得这么俊呀。”她笑盈盈一叹,又凝目向子夜,“难怪花姊姊醋的要命呢。”
子夜和萧凰同时一凛。
她……她怎会认得萧凰是个将军?
她口中说的“花姊姊”,却又是什么人——或者是鬼?
这所谓的“花姊姊”,又到底为什么会……“醋”?
萧凰心头冒出强烈的不安感。
她将余光瞥向子夜,又想起画在肩胛骨上的朱砂字。
那个暧昧不明的“二”……
抑或是“三”。
“你是谁?”子夜扯出红丝,瑞凤眼里涌上狠厉,掩住了对命途未知的恐惧。
云点青浅浅一笑,正要发话,却听到暗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面前又多出两道人影。
原来是温苓和十四霜正巧赶到,发现状况不对,立即护在萧夜身侧,掌心各聚仙气,凝神备战。
扑面而来的仙气隐隐刺痛鬼元,云点青不是感知不到。眼下别说剑仙和常仙了,就连子夜一个凡身的狐仙弟子,她也万不是她的对手。
可她笑得淡然,也没什么好惧怕的。
毕竟,她又不是来打架的。
“人齐咯。”她垂下手,鬼火悬浮在半空,“那我也该说亮话了。”
众人个个紧盯着她,杀气沉得压过了呼吸。
“这件事,本来一点都不麻烦的。”云点青慢悠悠踱开步子,目光落在子夜脸上——
“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你一个人……
“而已。”
子夜的瞳仁陡然一紧,身旁三人也不禁移目看她。
“很简单。”云点青变出一卷画轴,轻甩展开。纸上似乎有墨,但火光很暗,看不清画了些什么。
“你进来。”她点了点画幅,环顾众人,“鬼道就当放过她们,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我凭什么相信你?”子夜阴沉着嗓音。
“若不进呢……”云点青笑得娇俏,“可就别怪我言之不预了。”
鬼火忽明忽暗,画轴低垂着,无风而动。
云点青自也不是个清闲耐烦的主儿。她提起一只手,收拢了拇指,随后又是食指……
子夜手中的红丝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唇瓣咬出淡淡的齿痕。
留给她思索的余地并不多,但她不得不承认,她动摇了。
师尊的警醒犹在耳畔,而那犬戎女鬼的功力也令她越想越胆寒。倘若鬼道再杀来什么藏龙卧虎,她们真未必抵挡得过。
况且她觉得,这女鬼没有在撒谎。
早从小满当着她的面手刃活人的那一刻起,她也有所猜测,这鬼道的杀手,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尽管,她全然不知走进那画里会是什么,是诅咒,是折磨,是曾经向往已久的死亡,还是迷雾重重的命理玄机……
但她觉得,以她一人的性命,换萧凰在内的所有人平安无事,值得。
云点青颦起眉头,手已经收到了无名指。
子夜像被蛊惑了一般,身子微微一倾,于众目睽睽之下,向前迈了一步。
可这一步还不等落地,萧凰猛一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拉回数尺,紧紧护在身后!
与此同时,温苓放出两道赤练甲,参差错落护住众人。十四霜也化作一道银光,横空落入萧凰掌心,剑身含雪,威锋慑人!
子夜愣了一刻神,才觉已被众姊妹死死护住,纵是想走,也再迈不出一步。
云点青看着如临大敌的众人,“嗤”一声哂笑出来,像揶揄,又像遗憾。
见状如此,小指也不必收了。她轻轻垂下手,摇头叹息:“花姊姊要生气咯。”
萧凰又一次听到“花姊姊”,银牙暗咬,剑柄也攥得更紧了些。
云点青无意和她们死缠烂打。她收起画轴,转身待走。
可才迈出两步,又折回来,展臂一抛,画轴甩出一条弧线,落进子夜手中。
“这画,是你跟花姊姊的。”她朝子夜眨了下媚眼,“什么时候想好了,也来得及。”一转身没入幽暗。
子夜捧着那神秘的画轴,差点没忍住展开来看,可碍于萧凰在身旁,她又不敢看了。
余光里,她隐约察觉到,萧凰的脸色除了委屈,还有酸涩已极的恼怒。
不知是出于提防还是发泄,萧凰举起手中的十四霜,朝着女鬼消失的方位猛刺了过去!
可那女鬼来去飘忽,早已遁入幽冥。这一剑平白刺了个空,墓道里只有空荡荡的金剑嗡鸣。
萧凰满腔的怨怒无从排解,三尺剑往地下一插,唇边压抑着沉重的喘息。
可身后子夜的一句话,更让她的心瞬间僵冷。
“行了,萧凰。”她喊出她的大名,“这不关你的事。”
第92章 丹青(二)
鬼道,无量宫。
彼岸花藤铺就一叶扁舟,浮在冥池上随波摇晃。
红衣躺作一船狼藉的血色,花不二拿荷叶覆着脸,闷头睡着无声的觉,罕见地死气沉沉。
“咕噜……”
水面钻出一只送信的寒蟾。花不二伸手入水,默不作声将寒蟾掐死,遂拿到一朵花信并一束微弱的鬼火。花信入掌而没,鬼火则翻手一化,变出三幅画轴,眼疾手快收进了袖里。
这一切快在弹指之间,高处的魔罗鬼王一丁点都没有察觉。
更何况,鬼王眼下正盯着另一桩事。
血淋淋的无量鞭抡出极烈的风声,“啪”一声重重砸在奴兀伦背后。
背脊禁不住折骨摧筋的重击,险些扑在地上,可鬼道的严律又强迫她不敢有丝毫的松弛,纵然忍受奄奄一息的万死之苦,也须将背脊撑得笔直。
点滴的尸血随风甩上石砖,四周地面已洒满了触目惊心的淋漓。
一鞭才罢,一鞭又起。连蹈两次奇耻大辱的覆辙,按鬼道的律法,足足该算上九千零六百无量鞭。
如今还远未至半,奴兀伦就已濒于魂飞魄散了。
“三千五百九十四……三千五百九十五……三千五百九十六……”
小满心惊胆战跪在一旁,跟着一声又一声炸裂的鞭响,替师父计数刑罚。
师父每挨上一鞭,她也跟着哆嗦一下。心坎里除了疼痛,便是深深的懊悔。
若不是自己一时大意碰到那片毒鳞,师父也不会错失捉狐狸的时机,亦不会被十四霜一剑穿心,更不会落得现在这样……担受这生不如死的酷刑。
倘若再有一次机会,她便拼上这身魂魄,也决不能……决不能……
……再连累师父半点了。
“三千五百九十九……三千,六百……”
第三千六百鞭落下之后,鞭风却戛然而止。
小满怯怯抬起头,观望帘帐里的火光。
“还有……六千鞭……”奴兀伦颤声说着,又呕出一口淤血。
于鬼道,她从来赤胆忠心。败了就是败了,就算湮灭在无量鞭下,她也无怨无悔。
“还有六千鞭……”魔罗的鬼火幽然一闪,“在你徒儿手里。”
小满一惊,不知大人此言何意。
“小满。”
“属下……属下听令。”
“只要你代她将功补过,我就免了那六千鞭。”
“属下悉听吩咐,在所不辞。”
“好。”帘帐里鬼火烧得冷厉——
“我要你引出那剑仙,杀了她。”
“这?”小满陡然一愣,“大人……”
“怎么?”魔罗声音见疑,“这对你来说,很难么?”
“不……不难。”小满低下头,回应也失了些底气。
“那你在顾虑什么?”
“属下只是觉得……”小满微声道,“那剑仙本来没什么头脑,只须摘去她的桃铃,便会失了神智变回器物,如此已不足为害。若真要杀了她,倒也……倒也……”
“不必”二字卡在牙关前,嗫嚅着不敢出口。
小满明白,大人洞知她生前的一切,自然也知晓十四霜对她的深情。
要她骗出十四霜,想来并不多难。只要少了克鬼最强的剑仙,余下那些人几乎不足为虑,狐仙弟子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可以说,让这些人土崩瓦解的关窍,就握在她自己手中。
但她总有几分于心不忍。
尽管十四霜曾招致谢家的灭门之祸;尽管在寻仇五大门派时,她竟失了神威,害得自己被逼自刎;尽管她前不久才重伤了敬爱的师父……
尽管,她也确是恨着她的。
可小满总觉得,在某些事上,自己亏欠了她。
她不忍心再亏欠她第二次了。
魔罗见小满顾虑不浅,又缓缓举起无量鞭:“看来这鬼道的规矩,你师父还是没教好啊。”
小满悚然:“不敢!”
她还牢记得鬼道的训则——遇鬼则救,逢仙必屠。
鬼道对于仙家,从来是绝不手软的。
她望了一眼悬在半空的无量鞭,又看向血泊里已近湮灭的师父,低头承应:“属下遵命。”
魔罗鬼火一扬:“去罢。”
等小满扶起气息奄奄的奴兀伦,下阶要往冥水中去时,魔罗又补充道:“先在阴阳关外候命,我自会派新的鬼士接应你。”
小满应了声“是”,抬手幻出一朵彼岸花,扶着师父遁入冥池。
波尽水平,无量宫陷入安静。
但魔罗觉着,今天似乎有点太安静了。
安静得令她怀疑,事出反常必有妖。
若照往常,花不二没一刻不在撒泼耍赖,吵着闹着要出去找她的夫人。
况且她平日里最好看热闹不嫌事大,管闲看戏哪一回少得了她。然而,方才奴兀伦挨了那么重的罚,她居然连瞧都不瞧上一眼。
再看现在,她就跟条死狗一样,躺在冥水里连声活气儿都不吭,委实是有点诡异。
魔罗一时猜不透,这疯女人肚里又揣了什么花花肠子。
“喂,花不二。”她冷声道,“你今天什么毛病?”
话音落了须臾,花不二才翻了个身,从荷叶底下露出脸来。
魔罗分明听见,琐碎的荷叶声后,是她一声沉闷的抽泣。
“大人……”她哑着嗓音,“我要退道。”
魔罗一怔,心坎软了下来,但还不急放下鬼王的架子:“鬼道是你想来就来,想退就退的?”
“我不想……我不想做鬼了……”花不二声渐哽咽,“我想上奈何桥,来一碗孟婆汤,一了百了算了……”
魔罗知道,能让这疯子伤心的绝非小事。她伸出一条花藤,轻抚她的肩:“怎么了。”
花不二抱紧柔软的花藤,迸出湿漉漉的哭腔:“夫人她……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声落寒水,泪染红襟。
魔罗被她一声声悲泣撞破了心关,五味杂陈里,是疼痛,亦是欣慰——
这欣慰确是她私心作祟,为此她难免愧疚。但为这一刻的欣慰,她确是苦等了太多太多年。
她想,她似乎……终于是放下那个人了。
至于为什么呢。
魔罗想着,多半是奴兀伦禀报的败绩里,那名叫萧凰的与那人来往甚密,终归是让她死了心罢。
“夫人不要我了……”花不二哭得肝肠寸断。
“花不二。”
“她不要我了……”
“花不二。”花藤托住她的脸颊,泪珠沾上细碎的花瓣,“她不爱你,会有人比她更爱你的。”
这话出口,魔罗自己也臊得无所适从。好在花不二沉浸在伤心里,似乎全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大人。”她抽抽噎噎拿花藤擦泪,“我该怎么办呀……”
“花不二。”魔罗酝酿好一会儿,鼓起勇气问道:“你想去草原么?”
“可是我……”花不二揉捏着花瓣,“我还有五十年的禁闭呢。”
“现在就去。”魔罗一改向来的森冷,从未有过这般千真万确的温柔,“……我陪你。”
花不二仍在抽泣,但不知脑子空空的是在发呆,还是在盘算自己有没有那个闲心。
魔罗不语,等着她的答复。饱经大风大浪的一代鬼王,居然等出了平生罕有的忐忑。
不知等了多会儿,花不二可怜兮兮说话了:“草原上,有马可以骑吗?”
魔罗心想,万幸自己正坐在帐子里头。
倘若是面对面听见这句答复,她真怕会当场掉下泪来。
鬼火如柔波荡漾,她用花藤替她收拾垂落的鬓角:“有的。”
“我想骑豹花的,还有黄骠的,还有汗血的……好多好多,好看的换着骑。”
“都有。”
“我想喝马奶酒,吃炙羊腿,还有那糖蒸的酥酪……”
“有。”
“我想要犬戎的孔雀尾银簪子,还要那麝香缝的香包……”
“有。”
“我还想睡犬戎的美人……”
帘帐里鬼火一沉,话声薄怒:“没有!”
花不二一抹泪:“那我……那我能睡你么?”
鬼火顿住,沉吟得有些慌张。
花不二最好色,魔罗如何能不知道。
而那种事,她又何尝不想呢。
她真的想和她……很想很想。
可多年前遭受的暗无天日,早将她身心所及的那一切,堕化成最肮脏、最可怖的梦魇。
甚至于,她至今不敢让任何一个人触碰,就连容貌也不敢坦然于三光之下。
更何况,是那种事呢。
可若是花不二,她愿耗用千年的修为克服心魔,哪怕仅仅是试一试。
鬼火缓下来,花藤抚过花不二的唇角:“……可以。”
花不二泪光一闪,破涕为笑:“君无戏言,你可不许反悔哦。”
魔罗也笑了:“绝不反悔。”
冥池上泛起清波,一簇簇彼岸花蔓延开来,想是有鬼士入殿来拜见。
魔罗收敛花藤,温言道:“待我料理完狐狸的事,换身衣裳,我们就走。”
花不二点了点头,乖乖又卧到舟上,含着残泪假寐。
浪花从中荡开,灰蓝色羽翼一振出水,姑获鸟飞上石阶,身后鬼娃娃“叽叽喳喳”跟上来一长串,学着姑获鸟一同朝鬼王下拜。
“有劳你加急赶回来。”魔罗道,“那摆阵的幕后黑手,可查出什么进展?”
“回禀大人。”姑获掌心鬼火起落,烧出个金灿灿的物件,“属下顺藤摸瓜,拿到了这个。”
羽翼盘着那物件托到半空,又被花藤接去。火焰流尽,竟现出一环金镞为钩的锦带。
帘帐里鬼火陡然一凛:“天器府?”
“正是。”姑获道,“大人也曾听过天器府的名号?”
鬼火时高时低,默应的同时若有所思。
“真巧啊。”魔罗阴恻恻地似笑非笑,“狐狸那儿,也有个天器府的。”
彼岸花紧缠住那条锦带,鬼火四溢,顷刻间烧化了金玉。
“姑获,交给你了。”
第93章 丹青(三)
弱土,荒墟。
霜沉风紧,月冷星稀。
废弃的村落里,环绕一口干枯的老井,纵横有致贴满了一张张朱砂写的黄符,符底下各埋有一颗桃铃。
子夜站在中心的井床上,弹出桃铃的尖刺划破中指,桃核便染了鲜血。指尖一松,桃铃“滴溜溜”坠入深井。随后便听得井泉水上涌之声,井边的黄符也飞快生根,转眼间长成数棵桃树,又向四周伸展为茂盛的桃林。
原来桃谷乃是方外之境,并不在俗世的四海八荒之内。若要穿行入谷,须得寻一古井,将桃铃种在井口左右。待得三个时辰过后,仙桃抽叶开花,井水也贯通仙潭。如此再潜入井底,从另一端浮出水面,便可抵达那片方外桃源了。
子夜看着破土而去的桃根,疲惫叹了口气,暗暗祈求这三个时辰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变故了。
“沙……沙……”
身后的脚步声绕过桃树,站到她肩旁。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谁。
子夜不说话,仰头看秋月笼罩的桃枝。
萧凰抱着手臂,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那幅画呢?”
子夜轻描淡写:“扔了。”
萧凰剑眉一蹙:“你没扔。”
话落,气氛一下子僵住了。
她本来不想戳穿她的,可是她盯了她一路,知道那幅画被她藏在袖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拿出来过。
原本,她担心的只是那幅画。
可言语间才发觉,比那幅画更难过的,是她们之间生出了谎言和猜疑。
尽管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原因,但直觉告诉她,八成和那女鬼口中的“花姊姊”脱不了关系。
她忍不住问:“那个叫花什么的,你认得么?”
子夜垂下头。
其实她一点都不记得什么“花姊姊”,但她发现,缄默总是最好的欲盖弥彰。
反正总归是要分开,这样顺水推舟的瓦解,似乎比一刀两断要少费点力气。
萧凰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以温柔压下委屈:“其实我们可以敞开心谈谈……”
“我说过了。”子夜抬头,眸子暗淡在夜色里,“这不关你的事。”
说完,她扭头就走,但被萧凰一下子拽住了手臂。
“子夜!”萧凰的乞怜早已染上疲意,“可是你还说过……你说过的……”
“我说过什么了?”子夜不耐烦。
萧凰话到半截,就撞上少女冰冷的眼神,冻结在唇齿之间。
子夜不再等她措辞,将手一甩,大步没入无边的深夜。
萧凰怔怔望着她模糊的背影,等脚步声走得渺远了,后半截话才有气无力地落下来:“你亲口说过,要娶我的。”
温苓坐在不远处的门槛上,萧夜之间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巳娘开了耳识,对白也听得很清晰。
“仙祖。”温苓问起,“她们这是怎么了呀。”
“唉,情情爱爱的事,哪个说得准。”巳娘一声幽叹,“我要晓得那么多,还能活了四千年讨不到老婆?”
温苓看罢萧夜,转头又看窗沿上坐着的十四霜。她正呆望月亮,手里拈一枝半鲜不活的荼蘼花,西风吹拂花瓣,瑟瑟格外凄凉。
看到大家各有各的失魂落魄,温苓心里感慨万千。以往她总觉得她们都很强大,有的武功盖世,有的能降妖伏魔,总比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强上太多了。可如今才看到,纵使强大如她们,也逃不出宿命无常,情关难过。
眼下正值危机四伏,众人本该携手一心对抗鬼道才是。可大家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各自围出一圈愁城,还没等遇上敌人,就已是一盘散沙。
温苓思来想去,总觉着该做点什么缓解一下士气。可她也不会别的什么,只想起衣兜里还携了前日途径市集买的一包饴糖,于是翻出那油纸包来,起身给大家分糖。
先给了窗边的十四霜。十四霜接过,道了一声谢。
然后出门,绕了两圈没找见人影儿,抬头才发觉萧凰坐在屋瓦上。她运起尚不熟练的轻功,小心飞到她身旁,将糖递给她。
萧凰显得很没神采,抱歉地冲她一笑:“多谢,我不饿。”
温苓皱了皱眉,仍举着那油纸包。奔波了一天一夜,中途又打斗厮杀,人怎么可能不饿。
萧凰只好伸出手去,正要拣一块,想了想却又放下了:“我的份,留给子夜罢。”
温苓无奈一叹,收了糖包,转身跃下屋檐。
又在桃树间兜兜转转找了一阵,才寻见那一抹青白色的背影。
温苓走近些,却看到一向清冷孤傲的少女,倚着树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温苓心口一酸,低下身拍拍她的肩:“姐姐,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见旁人来,子夜克制了哭声:“别……别问了。”
温苓也没办法。她托起油纸包,要她吃糖。
子夜看了一眼饴糖:“多谢,我不饿。”
温苓一呆,这话仿佛才听过似的。
且她的下一句,似乎听来更加耳熟:“多余的,你留给萧凰吃罢。”
温苓愣道:“可这糖就是萧凰……”
“还有这个……”子夜不等她说完,又从怀里拿出一纸包肉脯,塞到温苓手里,“帮我带给她。”
温苓看了看少女眼角的泪痕,又看了看这些吃食,心中百味杂陈。她翻出一条帕子送给她,收起那两包吃食,往院子里去。
没出两步,又听子夜忍着抽泣,补说道:“别告诉她……是我给的。”
鬼道,无量宫。
帘帐里的鬼火渐渐低微,终于熄灭为一方黑暗。火舌从缝隙里漫出来,如龙蛇一样爬下数百级石阶,于低处的石台停了下来。
鬼火盘踞成一团,从中涌出红浪一般的彼岸花须,交错缠绕越升越高,缓缓汇成女子的身形,花瓣才剥离散尽。
这女子的身量并不算修长,但因四肢骨格的分寸恰到好处,气势又极为冷厉,反倒错显得比常人要高挑俊瘦些。
除此之外,也看不出别的什么了。
她全身上下都被莲紫配缥白的长斗篷覆住了,面容遮了极厚的纱,就连斗篷无法覆及的手腕到指尖,都戴好了严丝合缝的手衣。柔滑的裙角拖到三尺远后,鞋袜露不出半点。
偶尔能窥见的只在行走之际,面纱与斗篷间露出一瞥深邃且沉厉的眸光,以及几缕随风摇荡的微鬈的发丝。
魔罗一步步拾级而下,离冥池越来越近时,却察出些细微难辨的异样。
她看到花不二还躺在那小船上,乍一瞧像是睡觉,却是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呼吸时也看不出身形的起伏,简直跟个死尸没什么两样。
魔罗心里“喀”一声轻响,裂开一条不安的细纹。
她试着喊她一声:“花不二?”
……无人应答。
魔罗当即惊料到变故,猛一振手臂,一弧鬼火卷着疾风直荡过去,刹那之间掀翻了小船!
阴风所及,船上那一袭红衣如万鸟惊弓,完整的人形“哗啦”一声散成无数点墨汁,但被风火这么一摧,万笔丹青尽碎于长空!
笔墨消去,空余一叶小船在冥水上摇晃,哪还见得什么鬼影子了?
原来……原来……
原来那船上的伊人,早在魔罗与姑获商事、又要更衣备行之际,就被掉包成了一张以假乱真的画皮!
可那真正的花不二呢?
魔罗环顾整个空旷死寂的无量宫——
……早已经逃之夭夭了。
魔罗这才清醒过来。
……这个骗子。
她答应她一起去的草原,她问她要的骏马、美酒、酥酪、银簪、麝香,她口口声声要她允诺的“绝不反悔”……
都不过是为了拖延她的时间,疏解她的警惕的一场谎言。
都不过是为了逃出无量宫……
去寻她的“夫人”。
“哗——”
宫殿里灯火倏一下暗到极冷,妖风呼啸着撕开冥水,激起恶浪滔天!
风携着水露拂过裙裳,也微微掀起掩面的斗篷,露出那一对儿光泽遽变的碧蓝色眸子——
凶厉的底色是无望,杀气的尽处是悲凉。
铁围山,孽海畔。
一簇簇彼岸花随波荡去。姑获展开双翼,照着一直以来的习惯,回头望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孩子们。
可乍一眼看去,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她收养了二十五个小鬼,每一个都认得很清楚,就算是乱嚷嚷聚在一起,也能立刻辨得分明。
很快,她感觉出了,是数目不对。
貌似……多出来了。
孩子的事,姑获向来十分谨慎,立刻仔细数了起来。
可数过了,确是二十五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姑获摇了摇头,当自己方才是眼花了。遂将羽翼护住一众小鬼,起身飞往孽海中央。
等那一抹灰蓝色消逝在冥空里,才从耸立的娑婆石后,钻出来那个多余的女娃娃。
她伸指拈住耳垂,撕下一角画皮。随后一身丹青烧起淡紫色的鬼火,如流沙般涌出婀娜有致的女儿身,展露出猩红的霞帔华裳,以及那姿色无双的芙蓉面、狐狸眼。
花不二一甩手,女娃娃的画丢进孽海,沉入滚滚浊流。
接着她伸手入袖,拿出了云点青送来的最后一幅画。
玉手轻拨,画轴徐徐展开。
纸上画的,是她朝思夜想的“夫人”,也是那个名为子夜的姑娘——
正站在昏暗的墓道里,同那个名叫萧凰的“野女人”,拥吻到忘了情。
花不二没说话,唇角微微浮了起来。
一并浮起来的,是森罗繁密的无间诀刺青,从锁骨处一路拓土开疆,漫到了眼角中去。
弱土,荒墟。
子夜坐在桃树上,哭累了。
她不禁想起来,袖里还藏有一幅画。
她记得,那画上依稀有墨,只是未曾打开,不知究竟画了些什么。
转看四周无人,她翻出那幅谜团一样的丹青。
她鼓起勇气,画轴徐徐展开。
豁然间,她竟看到一个女人……
素衣青裳,柳叶眉,瑞凤眼,堕马髻,白玉簪。
却和她生得……一模一样。
可就是这个和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正被压倒在桌案上,就在堆积如山的圣贤书里……颠鸾倒凤,绮色淋漓。
而那个压在她身上的,与她颠鸾倒凤、绮色淋漓的,另一个女人……
红衣胜血,绝色倾城。
——比火海还要滚烫,比冰山还要寒凉。
第94章 姑获(一)
“铮……铮……”
弹剑声掠过耳畔,十四霜从睡梦中惊醒。
她还以为是梦里听错了,可定下神来,又清清楚楚听到了三声弹剑。
金祖一鸣,百兵见拜。同样地,若有人弹兵为声,剑仙也能在数里之内感应到。
这回事,她从来没和任何一个人说过。
只不过,除了……那个人。
十四霜心口“咚”地一跳。她瞥了眼屋子里,只有温苓盘膝坐眠,正沉浸在梦里修炼功法,对自己的起卧全无察觉。
十四霜一翻身跳下窗沿,纵身化作银光,往远处的剑鸣声穿林而去。
“铮……”
桃林外,小满将长剑托在膝头,又轻弹了一声,犹豫着垂下手去。
此时此刻,她的心乱极了。
她忠于鬼道,她敬爱师父,她执于复仇,她也知道为了这一切,骗来十四霜有多么轻而易举。
可事到如今,她竟隐隐盼着她不要来。
小满默默决定,倘若弹到第十声,还不见她的影子,她就当是失败了,回去问鬼王负荆请罪。
“铮……”
数到第十声,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转身。
可还没等迈步,身后的桃林里,便响起那熟悉的呼唤声:“小满?”
握剑的手紧了一下,小满转过来:“霜儿。”
与鬼道的对峙,让十四霜存了些提防。她很想她,但忍住了站在桃林以内,不敢逾界。
可在那一声“霜儿”面前,这点提防又好像形同虚设。
一仙一鬼面对面站着,一样的沉默,一样的欲言又止,一样的吐不出、吞不下的“对不起”。
一边是桃林,一边是荒草。风拂过,窸窸窣窣一样的凄凉。
十四霜低头捏衣角:“你来做什么?”
小满想起浑身是血的师父,拧紧了眉头:“霜儿,你能救救我么。”
十四霜一怔。
小满措辞艰难:“我做错了事,她们……她们要杀了我。”
十四霜信以为真:“鬼道要杀了你?”
甚至,还有点离经叛道的愧疚。或许,是因为她杀了她的师父,她才会被鬼道判处死罪。
“嗯。”小满垂下目光,也分不清自己是真后悔了,还是欲擒故纵:“算了罢。你是仙,我是鬼,我不该来找你……”
“小满!”十四霜一下子冲出来,拉住她的手,“我……我能帮你。”
小满心一颤。这回答来得异常顺遂,可她并不想听见。
“我带你去找狐仙,她一定能救你的!”十四霜掩不住信誓旦旦的激动。能为心上人做点什么,她求之不得。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我几时骗过你?”
小满心头像被刺了一下。
可到了这般地步,她也只能麻木了心肠,将她拥入怀里:“霜儿……”
“小满。”十四霜似醉了一样。
“为什么……”小满的手微微颤着,摸向少女束发的桃铃。
手越来越近,可十四霜毫无察觉。
“为什么……你还跟从前一样好骗。”
桃铃离身,红丝散落。
“啪嗒——”
画卷跌落在地上,香艳的丹青烧起阴森森的火舌。
子夜几乎瘫跪着。手攥紧膝头,唇咬得发白,冷汗如雨。
此刻她才依稀明白了,为什么师尊会算出她“情字带血”。
诚然,她全不记得上辈子的事,更不记得与这姓花的红衣女子结下怎样的风月情债。
但她能清清楚楚地记起来,在朱家井底的忘川水中,初次撞见那修为极深的红衣鬼士。
她记得她浸透脂粉香的阴煞气,记得她血瞳里翻涌的悲喜难辨,记得自己一见到她时,恍惚升起一股被死死钳住的宿命感……
她更记得,无论自己怎样反击,那女鬼始终不肯伤自己一根毫毛,却对素昧平生的萧凰追杀不舍,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可是……可是……
她究竟为什么只杀萧凰?
难道……
难道果真如那鬼画师所说,是因为——“醋”?
然而当时,自己和萧凰不过一面之缘,别说七情六欲了,就连好感也挤不出一点来。
可仅仅是和萧凰站在一起,那姓花的红衣女鬼,便吃了萧凰的醋?
这大不可能罢!
……除非这厉鬼的性情,实在是匪夷所思。
且为什么自打那一次后,她再也没有亲自来找过她,而是派来别个鬼士,一会儿追杀,一会儿又是劝降,乱七八糟也不晓得到底要她们怎样。
这所谓的鬼道,到底是想拿她怎样!
子夜头痛欲裂,越想越摸不着头绪。
但至此,她想起那红衣女鬼在忘川里妒火如狂的模样,想起师尊警告的“情字带血”,想起鬼画师转达那“花姊姊”的醋意,再看一看眼底下这幅春光旖旎的画,八成能肯定的是——
倘若她们再一次落进那姓花的手里……
下场恐怕是不堪设想。
仅仅是忘川里的一场偶遇,让那女鬼撞见了,便不分青红皂白要致萧凰于死地。可现在,她和萧凰已然是相爱至深的眷侣,万一让那女鬼知道了……
子夜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一团乱麻里,她只是追悔莫及。
假如她早些能坚定一点,跟随那鬼画师入了丹青;假如再早些,她能听从师尊的告诫,决然与萧凰断了情缘;假如更早更早……早在业城的时候,她就认定自己身为鬼胎的夙命,趁早同萧凰分道扬镳……
也许现下这一切未知的险境,都能被及时挽回。
可现在呢。
……还来得及吗?
子夜低头,看到画上妆容陌生的“自己”,墨痕里氤氲着鬼火,如泥沼里钻出的手,一点点把自己拉进前世今生的混沌深渊……
她想起鬼画师临去时留下的话:“什么时候想好了,也来得及。”
……来得及。
胡思乱想之下,子夜似被什么冥冥之力牵住了,不自禁抬起指尖,朝无风自动的纸面伸了过去……
指腹没入丹青,如触及平整的水面,漾出细碎的五色涟漪。
——深不见底。
子夜还想继续伸进去,身旁“嚯啦”一声,黑金色人影闪至身前,猛一下抢走了那幅画卷。
萧凰狠狠捏着那画轴,剑眉都气得竖了起来:“子夜,你疯啦!”
子夜望着女人濒临破碎的神色,愣了好一会儿,才吞下刀割一样的酸楚。
心里有个哭腔,不住地重复:“萧姐姐,对不起……”
随后,才开口了。
“我没疯。”她脸色极淡,“我只是……想起来了。”
“你……你想起……”萧凰浑身一震,“你想起什么来了?”
不等子夜回答,她语无伦次质问个不停:“你想起上辈子的事了?你想起哪个女人了?是那个……是那个姓花的女鬼么?是不是她!你快说话!你和她……你们两个到底……”
子夜不耐烦似的,朝她手里甩了个眼色:“你瞎了眼睛,不会自己看么。”
萧凰拿起那幅画。一展开来,脑海里刹那间夷为空白。
……满纸的香艳,不堪入目。
而且,她们两个——是在桌子上。
……桌子!
萧凰猛然间想起来了——
涂在肩胛上那个暧昧不清的“二”,抑或是“三”。
原来子夜记差的那一次……
就是这一次。
也就是……她啊。
“你……你们……”萧凰头晕目眩。
视线一阵阵模糊,可偏生那画上的两张面庞,她却看得越来越清晰。
尤其是,那红衣女鬼绝世无双的容颜。
生平头一遭,她冒出一个极其软弱、又极其可笑的念头。
她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生得比她美。
……她自卑,她嫉妒。
子夜下树,掸了掸衣角的轻尘:“我该去找她了。”
萧凰一呆,踉跄着拦在她身前:“开什么玩笑!你是仙门弟子,那可是鬼道啊,她……她可是厉鬼啊!”
子夜绕开一步:“从今往后,你就当没见过我好了。”
萧凰抵死不认:“子夜,你不要闹了,我求你别再胡闹了……”
“对不起。”子夜寒眸一转,“当初,我根本不该认识你的。”
“对……对不起?”萧凰的瞳仁几度张弛。绝望之下,她只能一遍遍摇头,吐出些早已神智全失的话:“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我只要……”
甚至于,连尊严也碾碎一地尘泥——
她竟拉住她的手,讨好:“子夜,你别丢下我,你可以要我们两个,我不在意的……”
子夜抽回手去,沉默一瞬。
她原以为,那红衣女鬼足以搪塞她死心了。可万万想不到,她竟能委屈忍让到这般地步。
萧姐姐……
原是我不配啊。
“别犯贱了。”子夜语气很平,“你不在意,她会不在意么。”
萧凰一下子脸色惨白。
……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但画还僵在她的手里。
子夜递过手去:“给我。”
萧凰呆了片刻,展开画纸,却不给子夜,抓起两边便要撕掉。
子夜抢住画轴:“给我!”
萧凰直接运起内功,掰开她的手腕。
子夜力气比她差很多。腕骨一痛,不得不松开。
……心中酸痛更甚。
她知道,萧姐姐从不敢在自己身上动用一丁点武功。哪怕是床上,也是心甘情愿挨欺负的那个。
可如今,她是真的无助到极处了呀。
子夜的右腕仍被钳着,动弹不得。
她狠下心,提起左手,猛一个耳光甩了过去——
“啪”一声清脆,林子里的桃叶也抖落了几片。
萧凰侧着脸颊。那粉红的一道痕,批杀了生平里的最后一片温柔。
她终于松开五指,画轴滚落在地上。
子夜喘息很重,也无力弯腰去捡。
两个人都僵住了。桃林里一片冷寂,唯有西风还在呼啸着不明所以。
——直到仓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安静。
“喂,不好了。”温苓气喘吁吁跑过来。她本不想在这尴尬的局面里横插一脚,但事态的剧变哪还顾得了儿女情长——
“十四霜不见了!”
第95章 姑获(二)
“什么?”刚刚还在情场里撕扯的两人都没回过神来。
理智迫使子夜立刻定住心神,便待向温苓追问情况,可还不等开口,左耳下的桃铃猛烈一晃,仿佛一股极汹涌的煞气正在飞快压近!
子夜心下惊疑:“我已在此布下仙桃为阵,这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竟敢闯入桃林里来?”
她警惕一转身,但见桃林里空落落的并不见什么鬼影。而后循着“嘁嘁嚓嚓”的飞羽扑朔声,她仰头看到阴云密布的长空里,盘旋着一只生有灰蓝色羽翼的女鬼。
还未等辨认仔细,那女鬼掌心里鬼火一抬,丈许长的双翼甩开一道长弧,“哗”一声荡出峻厉无伦的风响。疾风里无数灰蓝的羽毛凝着鬼火,排作铺天盖地的箭阵,黑沉沉朝众人攻了下来!
“当心!”子夜转眼看到萧凰还愣在原地,忙飞身一纵将她扑翻,正躲过飞窜而下的几根羽箭。箭镞插入桃根,鬼火与仙气撞出数尺高的火雾,不多时弥漫了整个林间。
子夜把萧凰压在地上,用一己之躯将她牢牢护住。然而这不假思索的熟练,令上下对视的两人都不由愣住了。
但现在万不是耽于情念的时候。子夜拉回神思,心中越发惊惧难当。她想过鬼道会对她们追杀不舍,但没想到,下一个鬼士会来得这样快。
一转念之际,滂沱的箭雨已是倾注而下。那一枝枝箭矢繁密得滴水不漏,二人再想闪避,也怕逃不出这火羽织就的地网天罗。
“哗——铮铮——”
危急关头,温苓忙放出一大片赤练甲,于三人头顶铺就一座穹顶,参差纵横勾连成森严的壁垒,将杀气沉重的灰蓝紧拦在黑红之外!
趁此时机,夜萧才先后一跃起身,双双退到温苓左右。
万千箭镞撕咬着赤练,“乒乒乓乓”迸出无数火星,又伴随“喀啦啦”如同坚冰裂隙之声,蛇鳞一片片被鬼火撞碎,不得不又唤起新的赤练,缝缝补补勉强挡住洪潮般的群箭。
“怎么办!”温苓边急喊着,边续出绵绵不断的赤练,但因那羽箭的力道凶煞无比,抵挡得也是越来越吃力,“子夜,我撑不了太久!”
此刻,子夜的脑筋也转得极快。透过穹顶,她隐约看清了高处那女鬼的形貌,立刻想到师尊说起过这一妖类:“姑获鬼鸟?”
师尊曾说,鬼鸟之流擅借居高临下的风云之力,降服起来大有一番难处。若要彻底教她魂飞魄散,除非还有一种办法——
引天雷。
如今,唯一能杀鬼的十四霜不见了踪影,众人更不可能飞上天去与姑获对战。“引天雷”虽是迫不得已的打法,却也是悬殊的战力之下,唯一一记还有些微胜算的险招。
子夜打定主意,很快理清了战术,遂从怀里掏出一沓黛青色的天雷符,抬手一展,共是九张,吩咐萧温二人:“我们摆个天雷阵,八张符贴在桃林里,一张符贴鬼鸟,劈她个灰飞烟灭。”
随后抽出四张,塞到萧凰手里:“我贴北路,你贴南路。以古井为轴,西南五十步一符,东南五十步一符,正南五十步一百步各一符,都贴在桃树干上,最后一张我们古井汇合,记得了么?”
萧凰虽才与她闹得很难看,但攸关存亡之际,哪还有闲心管什么春恨秋悲。她牢记子夜的叮嘱,接过纸符,淡淡“嗯”了一声。
交付过萧凰,子夜一望林间枝头冒出的花苞,盘算着约摸两刻来钟,便能等到开了桃花,贯通去桃谷的路,于是郑重转向温苓:“温姑娘,你千万守好井边那棵桃树。万一被毁,我们可就去不成桃谷了。”
温苓用力一点头,但不防天上的攻势陡然加了分量。她不禁双腿一屈,险些被阴煞之力压弯了腰,赤练的穹顶“喀嚓”一声裂开好大的缝隙,众多羽箭争先恐后抢杀进来,又将原本缝隙撕得越来越宽。
“子夜,我快撑不住了!”温苓心急如焚。
用不着她催促,子夜又从怀里掣出一大把金蝉符,一半染上自己的血,一半染上萧凰的血,以备待会儿贴符布阵之时,用来混淆姑获鸟的视听。
眼看着赤练甲即将破溃,子夜心下忐忑已极,总觉着还差了点什么防备不周。余光看到萧凰,才猛然想起来些什么——
分头行事,怎敢少得了“天涯与共”。
可眼下没那个余暇烧符化墨,她咬了咬牙,弹出桃铃上的细刺,划破前额,描出个弯月形的伤口,随后揽住萧凰的脖颈,迎上去与她紧紧贴住额头。
血月印上萧凰的肌肤。她感到,她的身子抖了一下。
“千万小心。”子夜声音很轻,像在哀求。
“轰——”赤练甲承至极处,终于节节爆开,磅礴的仙气向外荡开数丈,与所剩不多的鬼火同归于尽。一时间桃林里风尘激涌,枝叶折得满地都是。
云巅处,姑获不紧不慢垂下手去,俯看桃林里众人的境况。
适才那万箭一击,不过是小试牛刀,试一试这三人一仙的道行深浅。
令她有点意外的是,她们居然捱过了这一击。
虽则敌我势不两立,姑获仍在心里赞叹了一声:“能重伤七七四十九重的奴兀伦,这些姑娘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看来,她们还比她料想得要棘手一些。
桃林里烟雾散去,姑获凝眸观望,却见林叶间涌出一大群青白与黑金的人影,往四面八方飞奔疾窜,竟不下有百人之数,瞧得姑获一愣神:“这又是耍什么花招?”
但对狐仙的本领,她也并非全无耳闻,很快便猜了出来:“金蝉脱壳!”
她知道这一招数多是用来掩护真身,八成是打算趁乱脱逃。她不大赶得及,也懒得辨别这些人影孰真孰假,遂从肩头召唤出两个小鬼,一左一右延伸自己的耳目。随后长翼一展,南北中万箭横空,三管齐下,管它是真身还是替身,统统都在箭雨下一锅端了。
数不清的羽箭刺穿桃叶,大多钉在盘根错节的桃木上,鬼火与仙气相互灼烧,嘶鸣声极是惨烈,很快便将桃林毁得百孔千疮。子夜和萧凰虽已竭尽轻功去张贴每一道天雷符,但因姑获的攻势委实太凶,好几次险些被羽箭射中。好在有众多替身分散了绝大部分的战力,一时间假尸前仆后继堆成了小山,真身却也在越来越少的活口中,暴露于越发凶险的境地。
与此同时,温苓也死守在古井的桃树下,一边凝神收放赤练甲,挡开一浪更比一浪锋锐的箭阵,一边焦急往南北处张望——尽管她也分不清遍地的死尸和零星的活人到底是真身还是替身。
偶尔巳娘在心里提醒她:“阿苓,看好树!”温苓才发觉有偏锋的羽箭射中了桃树。饱满的花苞被鬼火挫伤,萎缩下去失了光泽。她生怕桃树被鬼火摧杀,断了去桃谷的路,又不得不分神运起上古天真诀,复原树干所遭的箭伤。一心多用之下,更加慌得火上浇油。
“阿苓,前面!”温苓在巳娘的点醒下抬起头,看到一南一北两道人影飞身移近,便知是子夜和萧凰的真身已然贴好桃林中的八道天雷符,正往井口来汇合。但她还来不及宽下心,姑获的箭阵又一次倾泻直下。这一回不比方才要兼杀西面八方的替身,免不了稀疏太多,而是牢牢盯准了萧夜二人的真身,磅礴的煞气尽集于弹丸之躯,足以拔山摧城,毁天覆地!
同伴的安危千钧一发,温苓不敢有丝毫迟疑,当即放出一重又一重赤练,替萧夜二人挡住箭雨。然而这一遭的攻势比先前沉重数倍,温苓几乎凝聚了十成的仙力,才堪堪护住萧夜的性命,而她自己却在不觉中失了防守,整个人全然展露在姑获的视野之下。
“躲!”心里头巳娘一声惊呼,温苓才被迫抬眼,却见一道道灰蓝色飞羽撕破长风,正奔自己面门射来!
温苓情急欲躲,可步子一迈出去,才发觉仙力释放得太紧,一时竟提不起半点轻功……
“哧——”
胸口一凉,温苓的身子被箭势拖出好远,“铮”地一声死死钉在墙上。
“仙祖!”温苓攥住胸前的鬼火箭,鲜血如泉狂喷出指缝,阴寒与滚烫的痛意撕碎了神智,人几乎吓傻了:“怎么办……仙祖!”
“别怕。”魂魄一体的剧痛令巳娘也不禁嗓音发颤。她立刻代温苓运起上古天真诀,可贯穿伤口的鬼火却把输来的仙气蚕食得一干二净,至多能维系残喘,伤势却根本无从愈合。她又将仙气凝在掌心,想要拔出那枝羽箭,可鬼火透背而出,仿佛在土石里生了根,重伤之际,竟无法拔动一丝一毫。
“你去救温姑娘!”子夜对萧凰一喝,自己则拈起最后那一枚天雷符,纵身踏上屋檐,踏过纷飞肆虐的箭雨,直冲姑获鸟杀去!
——天雷为阵,符共九道,其中八道用在布阵,而最后一道,则是最关键、也最难达成的一道,正要不偏不倚贴在姑获鸟身上。
“嗯?”姑获有点惊奇。这小狐狸明明连防守都防不住,哪来的胆量还敢反攻?
第96章 姑获(三)
正待抬手放箭,忽听闻头顶上“嗡嗡”作响,一张红丝大网携百余颗桃铃直扑下来,冷峻的仙气刺得一身蓝羽都打起凛来。
“哦。”姑获明白了,这小狐狸是留了后手呢。
可惜这红丝桃铃对于八八六十四重无间而言,并不能算作什么威胁。姑获运起无间诀,双翼蓄力一扬,腾起鬼火千丈,眨眼间红丝烧了个焦烂,又被一哄而上的小鬼撕成了粉碎。
“这么凶?”子夜大吃一惊,随后姑获又一扇翅膀,瞬间一股极寒的风狠狠压下。风里鬼火甩开修长的利刃,子夜全然闪避不及,火舌重重斩过胸腹,霎时间皮开肉绽,只差一点便被拦腰截断。
子夜直挺挺掉了下去。半途中,她强行运起天谴咒的阴鬼之力,勉强稳住致命的重伤,一翻身踩上屋瓦,卯了劲儿还想再冲上去。可脚还不等离地,姑获的羽箭已攻到面前,“噗嗤”一声刺穿心窝,整个人都被钉在了屋脊上!
萧凰本来要去救温苓,但被密密麻麻的箭雨挡住了去路。返身又看子夜也遭了大殃,心境又是激愤,又是绝望。她运劲飞上屋瓦,左手夺过子夜手中的天雷符,右手的彼岸花沁出红芒,“唰”一声掣出金刀,“叮叮当当”破开飞流的鬼火,索性要同这鬼鸟杀个破釜沉舟!
“萧凰……你回来!”子夜急得大喊,可心口处羽箭咬得极重,半死半活间浑身无力,拼了命也拔不动一分。
“好功夫。”姑获一声惊叹。她曾杀过仙家无数,但从没见过一个凡人能挡住她三招两式的。赞许归赞许,她还是振了一下长翼,妖风伴着鬼火一下子把萧凰掀翻落地。又是一枝羽箭补上,“吭哧”一声从她胸肋间钉了进去!
短短一盏茶时分,三人竟都被羽箭钉住要害,瑟缩,喘息……无望地等死。
时值此刻,子夜才后悔这“引天雷”的计策有多么荒唐可笑。
——以姑获的道行,她们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那第九道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她撇头,看着被钉在地上的萧凰,被钉在墙上的温苓。
眼帘逐渐摇晃,模糊,晦暗……
难不成,这一天……
……大家都要死在这里么。
正要晕转过去,鼻尖忽拂过一阵清香。
是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花香……缥缈,馥郁,清灵。
子夜吃力地睁开瑞凤眼,看到左右纷纷扬扬的一片雪白。
……仙桃,开了。
芳菲里绽出浓烈的仙气,令本想下来清点战绩的姑获眉头一皱,展翅往高处避了一避。仙桃初开的花香太伤鬼元,如今胜败已定,收拾些残局而已,也没必要急这一时。
老墙边,温苓仍在苦苦挣扎着拔箭,忽听得巳娘在心里发话道:“阿苓,随我念。”
温苓一怔:“仙祖,你……你要做什么?”
“别问了,快念!”巳娘语气很急,“阴阳有尽,天地为期。六识相断,呼吸相离。形神与判,心念分异……”
温苓不解其由,仓皇下只得跟着巳娘胡乱念了几句。但觉身子像被什么推了出去,猛一个踉跄扑出好远,胸口的剧痛沦为恍惚。再回首看时,不由得震惊难当——
她自已经己挣脱了那枝羽箭,而巳娘却是现出真身,死死钉在墙上动弹不得。
温苓这才明白过来……
巳娘不惜牺牲仙元,强行解开出马的契约,只为换她一个逃命的机会。
“仙祖,你……”温苓跌跌撞撞要跑回去,可身躯失了仙力,沉甸甸的如同灌了铅一样,几乎迈不动步子。
“快下井,快去桃谷!”巳娘厉声喊道,“去找白狐仙,快去!”
一边喊着,一边榨干仙元放出赤练甲,强行把温苓推到井边。耗用仙力越发加重伤势,鲜血止不住地流出嘴角。
可与此同时,姑获也察觉到古井旁的异样。一贯谨慎的她岂能纵容活口逃脱,当即双翼一振,携千钧箭雨朝地面俯冲直下!
“快走!”危难在即,巳娘又喊了一声。
温苓恍若未闻。
她看向波光闪烁的古井深处,看向杀气腾腾的鬼鸟,看向钉在墙上奄奄一息的巳娘,又看向倒在血泊里生死未卜的子夜和萧凰……
心念咬定,她一下子攥紧了拳头。
纵使她曾有过万般怯弱,万般无助,万般彷徨,她没有不死之身,她没有绝世武功,她没有千年灵力,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女子……
但这一时,这一刻,她拥有这一生从未迸发过的清醒与决绝。
温苓跳下井床,一个箭步冲到巳娘身边。
“阿苓!”巳娘恨铁不成钢。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又要跑回来。
“内丹,给我!”温苓喝令她。
“你……”巳娘没力气再反驳,却被温苓捏住腮颊,迫不得已张开了嘴。
温苓用力吻上去。舌尖伸进巳娘的喉咙,勾出那颗浸透血腥味的内丹,“咕咚”吞进了肚子里。
内丹入腹,四肢百骸瞬间又盈满了气力。温苓抓住巳娘胸前的羽箭,“哧”一声拔了出来。仙身消散,魂魄共生,温苓心念大振,当即放出遮天盖地的无数赤鳞,一转身正迎着姑获的箭雨!
“轰……哗……”
鬼火与蛇鳞在猛烈的对撞下同化齑粉,狂风大作压弯了稚嫩的桃干,枝头的花叶更是吹得凌乱不堪,一时间恍若山崩地裂,云黯天低。
“好深的道力!”姑获皱起眉关,着实想不到垂死的一人一仙还能爆发出这么强的攻势。
她杀过很多仙,也杀过很多人。仙家未必有多强,凡人更是不足为道。但仙家一旦出马了凡人,修为则变幻莫测。大多数缘浅的、不相契的,倒也平平无奇;除非有些结缘极深的,竟能让仙家的修为翻倍,然也是千载难遇,万里挑一。
姑获没想到,这从所未见的万里挑一,居然还真让她碰上了!
乱战之中,她注意到温苓运起仙诀,指尖着力一弹,飞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墨黑色毒鳞,飘飘忽忽随阴风卷入了战局。
“嗯?”姑获心中一警,想起鬼王说过这毒鳞的杀性,万一沾上可要费不小的麻烦。她将双翼一荡,疾风扫开了那片毒鳞,同时从战局里抽身而出,远远飞上了长空。
箭阵一撤,赤练甲也顶不住了。温苓跪倒在地,因着巳娘仙元重损,心口也跟着一抽一抽地剧痛。她捂住嘴巴,鲜血一滴滴从指缝里渗下来。
姑获舒了一口气,抬起手腕。
灰蓝的箭雨再度排满左右,阴风恻恻,蓄势待发——
这一切,该在此结束了。
可当她正准备万箭齐发时,后颈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拴住了。同时她才微微察出来,背后似乎粘上了什么东西——
很轻的、很薄的、几乎觉不出的东西……
……是一道符!
姑获登时预感到什么,魂身微微一颤。
——不妙。
……那是什么符?是几时贴上去的?又是怎么贴上去的!
姑获来不及多想,她赶忙唤出小鬼,帮她揭掉那道符。
可几只小鬼轮番去揭,怎么也揭不下来。
更有小鬼哭喊着叫痛,指尖被纸符染上墨黑色的毒汁,魂身也被侵蚀得一点点化掉。
姑获突然间想起来了……
那片毒鳞。
可她明明记得,她用羽翼扫开了那片毒鳞,为什么……为什么又会……
她不知道温苓是怎么操纵那片毒鳞顺着风流偷袭了自己,也不知道这轻盈至极的鳞片是怎么沾上脊背而毫无察觉的,更不知道这毒鳞里竟还能藏着一道仙符。
更何况,更何况……
……这究竟是个什么符!
随后,她很快便知道了。
阴云间滚过雷声沉沉,正下方的桃林里亮出八道列缺状的寒光。银线闪烁中依稀显出八道仙气凝结的锁链。这八道锁链上指苍穹,而它们共通的终结之处……
就在自己身上。
姑获一下子意料到大事不好,她将双翼护住众多小鬼,“呼”一声往桃林外疾飞。
可她压根逃不出多远,那八道仙锁“豁啷啷”猛一收紧,又将她五花大绑扯回原位。同时浓云间裂开无数道耀眼的霹雳,紧缠着震耳欲聋的风雷惊啸,一道又一道打在姑获身上。
雷鸣与鬼哭声凄惨地交织在一起,一时间乾坤变色,山川如泣,如从九天里斩下一剑又一剑神锋,撕开混浊的碧落,崩碎喑哑的红尘。
这天雷原是对妖鬼之流最沉重的责罚,姑获本来万万逃不开的。可她念及羽翼下还护着一群小鬼,若是自己灰飞烟灭了,孩子们必当难逃一死。濒临破灭之际,她竟硬生生运起八八六十四重鬼道无间,强忍魂血的剧痛扯断了一根又一根仙锁,又捱过余威仍盛的天网雷彀,仅剩一缕残魂逃出了桃林的阵地,远远遁入渺远的苍云,消失不见。
仙锁既断,阵法渐罢,雷电也在一刹之间收敛殆尽。轰鸣声骤停,凸显出天地间一派瑟瑟发抖的死寂。
地还在颤。山不敢言声。云压得极深。
许久,云隙间涌出一朵朵破碎的寒英,飘飘悠悠浑似个不知世事的顽童,缓缓落于世间。
——落于皎洁的桃瓣,落于干涸的猩红,落于随风轻摇的碎鬓,落于无情无恨的尘埃。
下雪了。
第97章 因果(一)
“嚓……”
红丝缠住箭尾,小心翼翼从肋骨间拔出。帕子拧干微温的水,擦净箭伤周围的血污。药膏敷上均匀的一层,再用干净的白麻布包扎整齐了。
仔细料理完萧凰的伤口,子夜看着床榻上重伤昏迷的女人,怔了很久很久。
她抬手,为她盖好丝衾,掖紧了每一方被角。又拿起帕子,擦去她额头上血画的“天涯与共”。
她微微俯下身,想在她额前留下最后一吻。可迟疑了半会儿,到底也没能吻下去。
子夜转身站起,叹出一口微冷的白雾。又往铜炉里多拨了两块竹炭,看萧凰在暖意中睡得安稳了,才喊上一旁的温苓,走出屋门。
屋外,雾霭沉沉,碎雪零星。
四下里不见天日,只有一方清塘,一畔茅屋,一棵桃树。树遭了池鱼之殃,让天雷牵连得焦黑,桃花也败了大半,只剩十余朵还开着。再往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灰暗色浓雾。
“巳娘伤得太重,我用不出仙力了。等她恢复一点,我马上去救萧凰。”受仙家的牵系,温苓也是脸色惨白,说话间咳出几点血。
“嗯。”子夜轻轻一点头,望向灰蒙蒙的远方,“桃树也受了伤,最远只能送到这儿了。这儿只是桃谷边陲,要想入内境,还需等桃花多开些才行。也许要几个时辰,也许要几天几夜,天意难测,我也说不大准。好在这里是狐仙的地界,厉鬼肯定是进不来的,只要在此耐心等候,多半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温苓听她絮絮叨叨交代了这么多,觉出她有点异样,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异样。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温苓扫了一眼子夜,只见她低头卷弄桃铃的红丝,一圈圈缠上指尖,又一圈圈松了绑……反反复复,纠结个没完。
温苓不由想起姑获来之前,这对儿恋人在树林里闹了很大的别扭。她本不想多管旁人闲事,但一来实在是好奇,二来隐隐觉着事关重大,会不会和墓底下得来的那幅画有关。心念辗转,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子夜,你们两个到底……”
“温姑娘。”子夜收起桃铃,转过脸来,平静的眸子里含着一言难尽的酸楚——
“你明知她是女儿身,你还喜欢她吗?”
“啊?”温苓吓了一跳,不知她怎么莫名其妙提起这话来,“你说什么呢?”
子夜不顾她讶异的目光,垂下眉眼,继续说着——
“她有时会梦魇,夜里常失眠。以前她吃你烧制的琥珀丹,说有用。往后,劳你多给她调理调理。
“平时她好下厨烧个菜什么的,大多时候好吃,有时候也不好吃。但你别说不好吃,她会难过。
“她吃饭不挑,但别让她碰寒凉,更别容着她喝酒。偶尔她馋了忍不住,会背着你偷偷喝。所以银子要你拿着,别给她。
“有时她心事太重,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对身子不好。你让她喝一点点也是可以的。但是……但是,你一定要看着点日子……”
子夜顿了一会儿,用深长的喘息平缓哭腔。
温苓听得傻了,听她这意思,竟是要把萧凰的后半生托付给自己么?
“你……你别这样。”温苓脑子一团乱,“子夜,你该不会是要……”
子夜转过身,留下最后一句话:“中旬是她月信前后,别让她喝冷酒。”
言罢一振青衣,身影往池塘中央飞去。
“子夜……子夜!”温苓起步想追,但追不上。
只眼睁睁看着那云烟般的青白色融入数尺涟漪,消失得无影无踪。
井外。
雪漫千山,触目皆白。
那一抹青白色身影跃出井口,飞上树梢,踏过一道道错落的枝桠,模糊了擦肩疾过的树影与寒风。
子夜步伐极快,快到眼眶边盈盈欲坠的泪珠,都被刀刮般的朔风凝成了冰霜。
……
萧姐姐。
……原谅我。
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真的不敢想——
我不想你死了,而我还要这血淋淋的因果里……往复循环,行尸走肉地活下去。
一年,五年,十年……
直到,还完那八百六十一条烂债。
——在没有你的人间里。
……
萧姐姐。
我该怎么活下去啊。
……
风越来越紧,人影越来越渺小,直到与茫茫雪幕融为一体。
喧嚣,繁密,又孤独。
鬼道,无量宫。
冥水裂开波纹,彼岸花漫延开去。
当云点青走下水面,看到石阶上立着那斗篷掩盖全身的陌生女子时,乍然间还愣了一下。
但随即,那股子似曾相识的千年煞气,迫使她双膝一屈,跪拜在地,也令她立刻明白了,面前这陌生女子是谁,又为什么召她来到无量宫。
至于那个为什么……
其实她早已想过了。
早在她答应花不二,要帮她逃出无量宫去找夫人时,她就已经猜到了在劫难逃的如今。
她很清楚,鬼王一定不会饶过自己。
尽管被煞气压得魂血刺痛,可她的音色无比从容:“属下罪该万死。”
“嚯——”满宫殿的灯火一下子阴下来。
冷风拖曳着魔罗的裙角,但她半晌都没有说话。
她看得出,这功力微末的鬼士并不怎么惧怕,且分明是蓄谋已久。
她一时跑了神,竟想起花不二念叨过的《论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越想,便越觉道可笑。
魔罗懒于动怒,开门见山:“她在哪儿?”
云点青依旧恭敬:“回大人,她不曾说起,恕属下一无所知。”
“啪!”最顶处的灯盏爆开了一只。
紧跟着“乒!嘭!呛!”一连串惊心裂肺的脆响,从石壁顶处沿着长阶一路爆开数十座灯盏,每一声都迸放出惨绝人寰的鬼哭。
云点青的脸色更惨了些,魂身也在战栗,但依然严缄其口,久跪不动。
斗篷下漏出一绺鬈发,随妖风斜了一斜。
这小鬼……她哪来的胆量呢。
……既然如此,罢了。
魔罗缓缓抬袖,手衣遮覆的掌心里凝聚鬼火。阴煞涌出,冥池里的浪花都不禁匍匐哀泣。
火焰直指云点青的额心,只差指尖一弹,便当教她魂消魄灭:“还有什么话,趁早说罢。”
云点青伏下翠眉:“属下自知罪重,是杀是剐,悉凭大人处置。”
随后,嗓音又涩了一涩:“但有一句身后之言,可否求大人转达给花不二。”
魔罗静静站着,以沉默作应。
云点青顿了片刻:“……她是我入道的执念啊。”
话落,耳根处晕出一点墨汁,铺开一行行无间诀符文。
魔罗掌心的鬼火蓦然间矮了下去。
她看出来了,这画皮鬼虽然不怕死,却也颇有几分聪明之处。
——在鬼道,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鬼道之中,言出如箭,执法如山,有功必赏,为罪必罚。然唯独有一项例外——
执念所向,轻责,免死。
因为鬼道的每一个鬼士,都是为了前世的执念而堕入无间。
执念,是立道之本,亦是众心所归。
因此,若是出于执念,触犯了鬼道条律,鬼王大多会视其轻重,酌情减免,法外施恩。
这条规矩,鬼王从来不会明言。但在鬼道待久了的,几乎都能察觉个五六分。
云点青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她也在赌,赌鬼王会不会看在执念之由,对她网开一面。
不过,无论这一赌是输是赢,她似乎也没有那么在乎。
而此刻,魔罗的手僵在半空里不动,掌心里那束鬼火时紧时慢,闪烁幽明。
风拂落莲紫色的衣袂,如一声极长的嗟叹。
花不二……
为什么呀。
为什么当年一个极负盛名的活人画师,甘愿为你断送半生韶华,入道为鬼。
为什么她宁可冒着魂飞魄散的重责,也愿为你牵线搭桥,只为成全你和你的夫人。
又为什么堂堂一代鬼王,竟愿为你费尽心思,搁置所有,妄想去草原上博你片刻欢颜,只为听信你一个愚蠢至极的谎言!
……花不二。
你凭什么啊……
魔罗心神起落,良久无言。
无量宫的灯重新燃起,风停了下来。
鬼火熄灭,魔罗垂下手去,撇下一句不辨喜怒的:“滚。”
云点青是识趣的。她深深一拜:“谢大人不杀之恩。”
她起身退到冥池边,沉入深澜,丹青化散。
这边前脚刚走,另一边的冥池里又开出新的彼岸花。原来是奴兀伦接应了重伤败退的姑获鸟,前来拜见鬼王。
“大人。”姑获携一身累累烧伤,朝魔罗重重跪了下来,“那狐仙弟子……”
“我知道了。”魔罗抬手打断,“你守在无量宫,先好生养伤。”
言罢她迈下台阶,一步步朝冥池走去。
“奴兀伦。”
“属下在!”
“随我同去。”魔罗的长裙覆上水面,涟漪里的花枝生出满池血色。她压低斗篷,衣沿下绽出深冷的碧色瞳光——
“本座要亲自会会她们。”
第98章 因果(二)
桃谷边陲。
温苓蹲在池塘边,打满了一桶水。可直起腰那一瞬间,忽觉心口剧痛,眼前金星乱冒,禁不住一跤摔在地上。木桶滚到一边儿,水洒了满地。
温苓紧按住心口,疼痛一击一击涣散了神智,可脑海里却久久没有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这让她很快猜想到——是巳娘出事了。
念头刚起,便再也坚持不住,倒头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已然置身于灵识梦境之中——依旧是那半亩方塘,也依旧是那一叶三尺长宽的浮莲。
可放眼看向方塘之外时,却被那幅惨象骇了一大跳。
只见漫天黑雾笼罩着彤云,幽谷中的林木尽被损毁夷平,一丛丛漆黑的残木桩都被鬼火烧透了。
地上更不见一花一草,只是一片荒芜龟裂的岩石。四下里传来“隆隆”闷响,天地间的崩塌由远及近,飞快沦为深不可及的混沌。
温苓随巳娘修炼多日,立刻明白了眼下的境况。想是巳娘的仙元本就远未恢复,却在不久前强行解开出马的灵契,又替自己承下了鬼火穿心的重创。如今伤势见重,仙元岌岌可危,灵识也在动荡中将告瓦解。
温苓很清楚,仙家的灵识一旦覆灭,仙元必将难逃一死。因此,须得赶在天地一炬之前,抓紧救出巳娘的仙元。
但救出之后,仙元又该住在哪里呢……
温苓看了一眼自己的灵识水塘。地方不大,但要装下一条赤练蛇,挤一挤还算勉强。
事不宜迟,她连忙跳下莲叶,落在荒芜的岩面上。可还不及站稳,足底下“喀嚓”裂出数道长缝,很快撕成丈许来宽,周边的巨石竟如烂泥般塌陷下去,陨落在黑洞洞的深渊。
地面的剧震险些把温苓甩将下去。她觑了一眼近在左右的深渊裂口,万丈之幽令人毛骨悚然,吓得赶紧低伏身子,不敢有一丝妄动。
她知道,那是灵识破灭后的无尽虚空。倘若一个不慎掉了进去,人就走失了三魂七魄,恐怕一辈子都醒不来了……
危难当即,她不由得不怕。她咽了口唾沫,朝废墟另一端高喊:“仙祖……仙祖!”
无人相应,天地仍在震荡。
温苓蜷起指关,紧掐住掌心的肌肤。
她想起与巳娘初见的那一天,想起她药香满盈的怀抱,想起她半是坚定、又半是沉着的朱砂色蛇眸,想起她冰软又轻柔的临终一吻……
她想,她必须要冲过去。
——无论如何。
温苓心念已决,不知从哪儿涌起了力气,猛一翻身跑了起来,直奔那废墟中的洞窟去!
脚步起落处,岩石裂开七横八纵的巨壑,身后的地面也大片大片塌落下去。她听得背后大地轰鸣,但根本不敢回头去看,生怕稍一迟疑便会堕入虚空,只能竭尽全力不停跑向前方。终是赶在残石塌尽之前,飞身一跃抢进了洞窟。
一进洞窟,便看到赤练大蛇奄奄一息躺在地上,鳞片上布满了鬼火的烧痕。七寸处破开一个大洞,鲜血汩汩涌流个不住,地上早已积出一洼血泊来。
“仙祖!”温苓扑到她面前,伸手抱住蛇头,“仙祖,你醒醒啊……仙祖!”
唤了好一会儿,巳娘才从昏迷里微微醒来。看到极近处一脸焦急的温苓,她怔了一怔:“阿苓……”
随后又敛起瞳仁,虚弱道:“我不行了。你快回去罢。否则,你也会丢魂儿的。”
温苓果断摇头。她抱紧比自己庞大数倍的蛇身,榨干梦魂里所有的气力,想要拖动巳娘的身子。可四千年的仙元比凡人的魂魄要沉重百倍,温苓耗尽全力,也拖不动一分一毫。
“别费力气了。”巳娘的气息更弱了,穹顶随天地同震,碎石如雨点般砸下来,“阿苓,你快走……”
“不……不要……”温苓紧拥住蛇头,替她遮挡乱打下来的碎石。黯淡的朱砂色蛇眸里,映出姑娘家坚毅无畏的泪光,“我不准你死!我……我还欠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欠你两千只癞蛤蟆!你个臭长虫,你给我醒过来!”
斑驳的瞳仁呆呆看着温苓,许久才流露出一抹百般无奈的笑意。
“四千年,我出马过很多凡人。”她说,“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一个。”
话音才落,洞窟里地动山摇,石壁与地面同时绽开百道裂痕,伴随一声声连绵的巨响崩碎无遗。一人一蛇身无凭处,往深暗的虚空里直堕而下!
碎石乱飞,劲风急啸,那“轰隆隆”的震山声却渐渐远去,越深入黑暗,便越是令人胆寒的死寂。
可温苓一点都不怕。
她紧抱住蛇头,前额贴着她的鳞片,心底只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
救她,救她,救她……
一定要救她。
……一定。
她们不知下落了多久,连耳畔的风声都被虚空吞噬掉,却忽然从极度的安静里,响起一袭渺远的水声。
起初,听来只是毫不起眼的涟漪。可后来,渐渐汇成翻涌的浪花。一眨眼间,竟已化作长河万里,瀚海无边。
夜光照下来驱散了深渊,身底下是一望无际的粼粼碧水。水中倒映灵识天地,日月形,万物生。
——是温苓的灵识,覆盖了无穷无尽的虚空。
曾经,我渺小,我平凡,我是沧海里庸然一粟,我是红尘里白驹一客,我是亿万万苍生里最普普通通的那一个。
但与你,我勇敢,强大,独一无二,我不过半亩方塘,但能为你盈满四海汪洋。
“噗通……”
一声水响,人与蛇同时落入轻柔的浪花。
很快,水面浮出一叶青莲。温苓坐在莲叶上,怀中抱着已化人形的巳娘。
巳娘睡着了,呼吸很弱,但渐转平稳。
海上生明月,清辉拂过二人的眉眼——柔软,澄澈,坚强。
弱土,荒山。
风寒云积,天色依旧很暗,雪小了很多。
“嚓……”
子夜从树梢飞落,踩进及膝深的雪地。
袖里翻出那幅丹青,平直展开,但并不急着伸进手去。
她将画幅平放在雪地上,依次咬破左右两手的中指。鲜血渗出,她俯下身去,左右手同时在画幅两旁书写符文。遒劲的赤色一笔一划融化了白雪,两道倾斜的符文相会于一角,只差上方的一道符,便可构成三角鼎足之势。
两道符画毕,子夜站直身子,紧盯着三角上部空缺的那一道横,不安地等候着。
——此咒,名为天谴。
所谓天谴,要仙、人、鬼三界共结为契,各出条款,彼此制衡,顺者相安无事,逆者当受天谴之罚。
子夜背上的天谴咒,也是被这般种下的。
只是她至今不知,当初在自己身上结契的,究竟是什么仙、什么人、什么鬼。她只知自己的咒印效力极强,想必当初结契的三方,都是这世间难以估量的存在。
的确,天谴咒的效力强弱,取决于三界各方的秉性与道行。三者越强,契约就越牢固,天谴之罚也就越为严厉。反之三者太弱,契约的作用也就微不足道了。
子夜写下的两道符,左手代仙,右手代人。人这一方倒是无妨,但仙这一方却薄弱得太多了。因她只是个狐仙弟子,再如何修炼也是凡人之身,比起正统的走兽仙家,顶多算个不成气候的小半仙,因此这天谴咒的结契,实则并不是十分牢固。
只不过,聊胜于无。
眼下安危难断,她又不在萧凰等人身边,这已是她能想到的、最为周密的打算了。
她以一人之身代仙人两界,给出了她的条款——只要不伤萧凰、温苓、巳娘的性命,她愿尽凭鬼道处置。
而将符咒布在画卷周围,她也在无形中限死了鬼道的条款——只要让她入画,契约自成,天谴为警,顺者当安,逆者当罚。
但是她也拿捏不准,这画卷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如果当真藏着那厉鬼,她又会不会同意自己的条款,签下这天谴咒呢……
正当她焦灼不安时,忽见那画纸上水墨漾动,冒出一束纤长的鬼火。火舌一展,正嵌进上方的积雪里,填补了那一道残缺的横。
子夜瞳仁一紧。
这厉鬼……她答应了?
——天谴咒,成了!
子夜没想到结契会如此顺遂,不由得心神一慌,又见那火焰伸上前来,缠住自己的手腕。灼痛袭来,一股极深的力量往画里拖去。
她没有反抗,很快被墨与火淹没了眼界,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清。
但在心底,她早已备好了盘算。
尽管,她对这姓花的女鬼一无所知,对她与她的是非恩怨一无所知,对前前后后这一切因果一无所知……
但如果,这厉鬼想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尤其是——威胁到萧凰的话……
她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她。
筹划期间,目光里也渐渐清晰。子夜立刻打起十二分的警戒,观望起四周的境况。
乍一看,她愣了一下。
原以为,这画里的鬼窝,会是怎样的凶险可怖。
但并不是。
——只是一间书房,罢了。
素窗粉壁,玉案纱橱。窗外还漏进明热的光,蝉鸣“嗡嗡”地响,似盛夏的午后。
书房里,立有一道墨白的屏风,两排满满当当的书橱。屏风后方,是画里那台青龙木的桌案。
子夜走到案前。案上铺了许多书,什么《诗经》、《礼记》、《论语》、《春秋》……最显眼的,是两本对半翻开的《列女传》。书里文绉绉的,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子夜摇了摇头,转看书房另一角,立有一面宽敞的铜镜。镜里的光影,似照出些难以言喻的异样。
她走到铜镜前,清清楚楚看到镜里的倒影,不由得心口一凝。
镜里站着的人,是她,又不是她。
是一模一样的她,是截然不同的她,是她一无所知的她,也正是——画里的那个“她”。
素衣青裳,柳叶眉,瑞凤眼,堕马髻,白玉簪。
……极是温润秀雅,又极是大气雍容。
子夜头脑中一片苍白。恍惚之际,突然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的不远处,又多出一个人影。
似曾相识的大红色,明艳,张扬,狂傲,又携一丝悲凉。
……是她。
阴煞在旁,左耳下的桃铃抖得厉害。
子夜明知那厉鬼凶厉无比,可她莫名被那气息压着,别说备战了,就连动都动不得一下。
心弦紧绷到极处,她听见后面那个她笑了一笑。
红衣微动,是那一声恍如隔世的笑语,万分滚烫,与万分寒凉——
“夫人。”
第99章 长恨(一)
暖风流入轩窗,吹得案上摊开的书页晃了几晃,横斜的疏影也随之漾起了斑驳。
四目相及,良久无话。
花不二凝望着朝思暮想十七年的“夫人”——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柳叶眉、瑞凤眼,可她又说不出为什么,处处都好似天差地别。
上一世,她是名门尊夫人,温良雅正,馥郁雍容。
可这一世,她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花季少女,眉目清冷,年齿间还褪不掉一丝稚涩。
十七年了……
为什么,变化会这样大呢。
她想问她,这十七年过得好么。她想怨她,为什么整整十七年都不来找她。她想骂她,怎么就同那姓萧的“野女人”同行在一处……
万千思绪涌到嘴边,她竟笑了出来,五味杂陈问道一句:“夫人,你的三从四德呢?”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翘首相盼的,却会是那样一句回答。
她看到她怔了一下,眼角眉梢除了惊惧,便只有茫然:“什……什么三从四德?谁是你夫人?”
花不二陡然间杀了笑意。
还不等子夜回过神来,那红影倏忽一闪,紧跟着颈项一凉,已被鬼手死死掐住。子夜身子失衡,“砰”一声仰倒在青龙木案上。
沉重的阴煞禁锢住咽喉,子夜被她掐得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举目之间,是那女鬼与世无双的艳色。红衣掩不住的沟壑处,已然浮上细密狰狞的刺青。
子夜呼吸不畅,脑筋都似给她掐断了。可她敏锐地觉察到,伴随那刺青涌上来,女鬼的煞气也跟着重了七分。
她不清楚鬼道修炼的是什么邪法,但一来二去见过这么多鬼士,也能断出个大概——这诡异的刺青字符,正是鬼士功力的象征。
除了在对峙间察言观色,子夜也别无它策,只能继续与之周旋——
或者说,连周旋也称不上,只是任由对方宰割。
花不二自知激起执念,无间诀有些失控。她稍一呼吸,勉强将刺青压下。五指减轻了力道,但仍不松开,鲜艳的唇角勾了一勾:“十七年不见,夫人这么会说笑了。”
子夜蹙起柳眉,瑟缩着开口:“我不认得你啊……”
花不二心口猛一沉,漆黑的瞳仁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血色:“你……不认得我?”
颈间力道加重,子夜说不出话,只能摇了摇头。
花不二强压着无间诀,又质问一遍:“你不认得我?”
子夜摇头。
“哗——”鬼手一撤,紫火飞溅,斩碎了一排的圣贤书,纸屑如素色的群蝶,纷纷扬扬凋死在半空。
“你不认得我!”花不二扶住桌角,怎么也不肯相信,“那你还记得什么!”
一声尖厉的喝问,吓得子夜心胆欲裂,可她答不出来,又只能摇头。
花不二又扑上来,一手扳起少女的膝弯,一手更用力掐住她的喉咙:“我问你上辈子,你还记得什么!”
“我……”子夜差些把脏腑呕出来。面对凶狠的逼问,她艰难出声,“我不知道……什么上辈子。我生来就是常人,什么都……都不记得啊……”
“不可能……”花不二切齿摇头,“你的魂魄那样完好,你没喝孟婆汤,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不可能……你不可能不记得!”
惊怒攻心,刺青狂涌上双颊,瞳仁也晕开浓厚的血色。指尖的煞气如绷紧了铁索,勒得子夜眼帘昏黑,几乎要扼断了气!
鬼火割破少女的颈肤,溅出一线猩红,烫到了花不二的指尖。花不二一惊回神,看到身底下快被自己掐死的“夫人”,登即收了手,向后退出一大步。
力道一撤,子夜才缓过一条命来。她气喘吁吁护住颈下的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滑下手腕。
花不二这会儿又冷静下来,神智里一团乱。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是将夫人的三魂七魄完完整整交给了鬼王,奈何桥一阶未上,孟婆汤一滴未沾,夫人怎么可能会忘记前世,忘记了她!
这怎么可能呢……
除非……
花不二找不着头绪,也暂且想不出别的缘由,只当是夫人在随仙家修炼的十七年里,遭遇过什么未知的变故。
她抬起狐狸眼,看到捂住脖颈惨兮兮流着血的少女,入骨的深情不由得她不心疼:“夫人……”
她迎上前去。子夜怕她,向后缩了一缩,可又怎躲得过那盈满了胭脂香的怀抱。
“嘘,没事的……夫人。”花不二抱她坐在书堆里,一边喃喃说着,一边低下脸庞,吻着她颈上刺破的伤口,“不记得也不要紧,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说着,她托起她的衣带,轻轻一扯,连同裙裳一并剥落在书桌底下。随后褪掉她的长衣,又脱去她的鞋袜……
“你——”子夜惊惶失措。她不知她要对她做些什么。
可面对比自己高强太多的厉鬼,她无力反抗,也不敢反抗。
很快,她被她脱了个一干二净。
恐惧与羞惶不许她凭空裸露着,只能赤条条困在那嫣红的怀抱里。
花不二端详怀里的少女。
这美玉一般的躯体,身上的每一处起伏,每一道迂回,每一颗痣……她都再熟悉不过了。
……只除了太年轻,太稚嫩了些。
她伸出二指,凝出丝丝鬼火,落在少女棱角分明的锁骨下。
阴火灼身,子夜感到些微的刺痛。火焰烧出青皓相间的布色,在她身上化作画里人的衣着。
花不二的指尖游走在她身上,摸到哪里,衣裳就织到哪里。摸遍全身,子夜已全然换了一副打扮,正与画上那位夫人别无二致。
铜镜移来,子夜不敢看,又不敢不看。她怕那女鬼再发疯,只能凭任她摆布。
“夫人。”花不二拾起犀角梳,一行行为她梳发挽髻。
“……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我们的第一回 。
是正心斋。
你教阿颜念书,念的是《女诫》七篇。
我笑这书写得狗屁不通,你生了很大的气。
你说花不二,能不能规矩一点。
我问你,什么是规矩。
你对我说三从四德——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工。
我也对你说三从四德——此心从情,此身从欲,此生从我。
……
发髻挽好,花不二为她别上犀角梳,插好那莹白雕凤的玉搔头,又在右腕箍上蓝田翠玉的手镯。
“记起来了么……”她与她镜中相视,“夫人。”
虽则连衣裙首饰都还原如初,可子夜仍是一脸迷茫。她怕她发疯,但又不敢扯谎,只小心摇了摇头。
不过,从她的述说里,她暗暗记住了她的名字。
——花不二。
花不二按住少女的肩头,指尖一敲一敲的。沉默片刻,她伸手掩住她的眼睛。
再揭开时,画境里已是光景大变。
假山曲水,碧瓦琼楼,看似豪门大户的宅邸。一人一鬼置身于临水亭台,四下里莲叶田田,红碧接天。
晚风融入橘红的暮色,涂满了她与她的侧脸,秾丽中透出无尽的怅然。
第二回。
是曲池边的君子亭。
我问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你说我无耻,混账,禽兽不如。
阴阳有序,贵贱有别。小妾玷辱正妻,天底下断没这般道理。
我说那怎叫玷辱,那叫你情我愿。
你说女女悖乱纲常,怎谈得上情愿。
我说去他妈的男女纲常,情之所以起,皆为天地自然。
你说发乎自然,也须止乎礼义。
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欠我的不还,又算哪门子的礼义。
你红了脸,骂我一个不知廉耻的钱树子,也配说仁义道德。
我说仁义道德有什么稀罕,他孔子、孟子、朱子都说得,凭什么我花子说不得?
你无话可说。
我吻你,你躲开了。
我要走,你却叫住我。
你让我脱了裙子,趴在石桌上。
你摘下玉镯子,让我衔在嘴里。
……
镯子断了,我腿软的站不起来。
我抹着泪,骂你无耻,混账,禽兽不如。
你抚去我的泪,回我说,礼尚往来。
第100章 长恨(二)
子夜不是不愿去回忆,只是她绞尽了脑汁,也搜罗不出一星半点的熟悉感。
只能从花不二的述说里,依稀琢磨出她与她的过往。
她是正妻,她是小妾。在纲常礼教中相爱,在重门深院里种下无人知晓的秘密。
只是后面那些难以启齿的细节,令子夜大有些不自在。
她不晓得自己上辈子是个什么东西,怎能一边口口声声念着礼义廉耻,一边和这美妾光天化日里没羞没臊。
花不二瞧她颦着眉不语,知她定然还是想不起来。她垂下嘴角,眸子里勾起血淋淋的阴沉,刺青在衣领下蠢蠢欲动。
子夜害怕了。她抬起手,覆住女鬼凤仙花红的指甲。
手拉着手,刺青便消了下去,眼底的杀意也稍见缓和。
子夜拉不惯陌生的手。她见她好转,于是就想松开。可花不二握得很紧,她挣不脱。
正不知如何是好,四周的丹青又一次消融幻灭。景致移形,变作一方卧房。房里的布置香艳奢华,但因杂物太多,又显得拥挤而凌乱。
打量期间,花不二终于松开她的手。子夜暗舒一口气,却觉腰肋一紧,但被她手臂一环,坐在了女鬼的腿上。
花不二紧搂着少女的纤腰,额头抵在她的唇边。
子夜慌乱移过目光,看到桌上放了一盘木案,案上一瓷碗,一陶罐。碗里不知盛的些什么,升起一缕柔软香甜的水雾。
第三回。
在我房里。
因你怕府里人察觉,几次三番地冷落我,气得我一整天不肯吃饭。
丫鬟劝不来,只好你亲自来劝。
你熬了我最爱的桂花酒酿圆子汤,端到我嘴边。
我吃了一口,只说不甜。
你加了一勺蜜,我还说不甜。
再加一勺,还是不甜。
加了大半罐子,我就只说不甜。
你生气了,亲自吃了一口圆子汤。
随后你俯下来,送了我一个很长很长……很甜很甜的吻。
我问你,要更甜的。
你给了我……
甜到我们几乎死掉。
丫鬟在外头听着,还以为大夫人是在打骂侍妾。
……
罢了,我陷在你怀里,为你束好衣带。
你在我耳边说,晚上去你房里。
呵。
后来……
子夜听得出,她话声已是微微变了形。
明明故事里一口一声的“甜”,可从她嘴里讲出来,却是苦之又苦。
子夜垂下余光,看到她玉雪般的峰峦处,刺青正一丝一缕地涌上凶光。
子夜心惊胆战。她拍一拍她的肩头,想要她静下来谈一谈:“花不二……”
可花不二打断了她的打断。她托住她的脸,出口已是语无伦次——
后来……是第四回。
第四回,在你房里。
还有……还有第五回 ……
第六回……第七回……第八回……第九回……
“花不二……花不二。”子夜看她神色痴狂,用力摇晃她的肩,想要她清醒清醒。
花不二哑住了。她们观望左右,画境里又一次换了地方。
是另一间厢房,与才先那一间风格迥异。宽敞,清静,素雅,器物寥寥,一尘不染。配色不过暗白的墙、墨青的瓷、米黄的木,除此之外,见不得一笔庸朱俗绿。
夜色正深,烛影轻摇。
……不用说,这是夫人的住处。
子夜感到,腰间那一双手臂松垮下去。她微微一侧身,就从她腿上滑了下来。
可她不敢走远,面对面与她坐在床上。
她窥见她的狐狸眼,一贯玩世不恭的笑意里,平添了湿漉漉的不堪。
最后一回……
在你房里。
你在烛灯下做女红,是一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针脚很密,你已经绣了很多天。
绣好了,你拿来给我,让我穿上试试。
你为我贴身穿罢,系紧了挂带儿。
尺寸正合适,舒服又好看。只是边儿太高了些,遮得胸脯都看不见。
我把护胸拽低了,你皱皱眉,又拉上来。
拽下去,拉上来。
又拽下去,又拉上来……
说着,花不二脱下腰封,缓缓解开大红的衣襟。
子夜不懂她此举何意,仓促地别过脸去,却被花不二捏住下巴,硬是把目光掰正过来。
她撞见她大敞的红裙下,冰肌玉骨衬着那精致娇艳的抹胸,正中央绣一对儿做工极美的交颈鸳鸯——
翠羽相依,白首不离。
子夜慌了神。她想起身退开,又被她一下子抓住手腕。
她不得已抬眸,看到她的刺青在颌骨下汹涌起落。那双滚烫又寒凉的狐狸眼,也赫然泛起血红的泪花。
再开口,她哽咽了。
你我同时扯住那抹胸,僵持着不相上下。
你轻嗔:不许露那么多。
我笑了:你管得着么。
我以为,你又会搬出三从四德。
可你只说……
花不二,你是我的。
话音落。
她拉过她的手,隔着那一对儿相依相偎的翠鸳鸯,紧紧贴住心窝里最柔软的地方。
刺青漫开。
泪如雨下。
子夜感到掌心里软得不像话。柔软的深处没有温热的心跳,只有一阵又一阵凶厉的恶寒。
花不二想从她脸上看出些别的什么。是熟识,是邪念,是柔情,或是羞涩……
……却只有张皇失措的惨白。
刺青一下子腾起来。花不二猛一掌推开子夜,右手里鬼火荡开丈许长的锋芒,整间屋子横劈成两半,丹青五色尽被阴风卷成了碎片!
左耳下的桃铃嗡鸣剧颤,子夜倚靠在角落里,连呼吸也低到小心翼翼。
不过,她瞧得出来,这女鬼虽然总要发疯,却并不想伤到自己。
否则,也不会在失控发作之前,把自己推得这么远。
丹青才被鬼火击散了,但又淅淅沥沥融回一处,复原成夫人厢房的完整模样。
花不二退开几大步。她背对着子夜,手攥着屏风的一角,双肩一耸一耸抖得厉害。
子夜对她并无情念,但听她倾诉如许痴情,总归有几分怜悯与叹息。
“花……花不二。”她上前几步,想安慰她。
可花不二骤一下转过脸庞,刺青在唇角裂开细纹,目光里刺出昭彰的恨意——
“是萧凰干的吗?”
“萧凰”二字,重得能咬出血来。
子夜心口大震:“你说什么?”
“为什么……”花不二神色狠毒,逼得子夜一步步倒退,“为什么这辈子,你不记得我,却还记得萧凰!”
“我……”子夜满头雾水,她与萧凰是这一世才相识,又何来“记得”这一说?“我并不记得萧……”
话未说完,花不二身子一倾,手臂一拦,将子夜困在墙角:“是不是萧凰使了什么手段,让你忘了我?”她锁住少女的肩,嗓音更厉:“是不是她干的……是不是!”
面对厉鬼狰狞的逼问,子夜又何尝不怕。
她怕她,却也同情她,故而尽可能地依顺着她。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提到了“萧凰”。
子夜对她本无恶意,但萧凰是她决不能触碰的季胁。
因果冥冥的惧怕里,陡然间生出了冷静与坚决。
“花不二。”子夜挺直身子,“这跟萧凰无关。”
“呵,无关?”少女的神色过于沉着,花不二焉能看不出异常,而这只会徒增她的怒火,“你敢坦坦荡荡地说一句,你和她无关?”
“不关她的事。”子夜直视那双恨怒中烧的狐狸眼,“我跟她没什么。”
“没什么?”花不二红袖一展,亮出那幅墓道里拥吻的画卷,“那这又是什么!”
子夜皱紧眉头,脊梁骨瞬间挂满了冷汗。
她没想到,那鬼画师连这种事都一五一十画给了花不二。
但她决不能认。
哪怕铁证如山——
打死也不能认。
“这只是一幅画。”子夜淡淡说着,“画师想怎么画都可以。”
“嚯……”花不二袖一甩,画幅摔在地上散成黑烟。刺青几度浮沉,她竟露出妖冶的笑容,抬手勾弄少女的下巴:“夫人,你知道的,我最讨厌你骗我了。”
子夜的膝弯都在打颤。她分明觉着,她笑起来比发疯还要可怕。
“我何必骗你。”她竭力让嗓音听不出一丝波动,“我和她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砰——”一声闷响,花不二出手钳住少女的咽喉,重重抵在墙壁上。强烈的阴煞压得子夜血脉狂跳,嘴唇都憋成了苍白色。
花不二收紧五指,少女一身的素衣青裳尽敛作鬼火,飘散无踪,花季的玉体又一次在她眼底展露无遗。
狂怒里激起异样的滋味,花不二喉间动了一动。她抱紧一丝不挂的少女,返身把她摔在床上。
子夜以为,这疯女人怕是要对自己下狠手了。
可花不二没有扑上来。她只是站在床边,喘着粗气盯了她一会儿,待得刺青收尽,才转身拂袖而去。
隔着纱帐,子夜窥见那血红的背影消失在一面墙后,惊魂难定。
她发觉,这厉鬼最可怕的还不是她的功法,而是她根本捉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唉。
但愿萧凰已经去了桃谷,一切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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