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怀璧(二)
奴兀伦冰冷一笑,仇恨与快意并在心头点燃,无间诀的刺青支离涌上,一笔一画直抵到脸颊。
萧凰心中直呼不妙,可郁积太久的心结令她忍不住想问对方求证:“二十年前,你在客栈……”
可话才出口,她就已经后悔莫及。奴兀伦哪里容得她啰嗦叙旧,使出蛮力将刀震开,紧跟着双刀一旋,拖起数尺长的凌厉火舌,飞斩向萧凰头颈!
萧凰连忙提刀挡架,可才碰上第一记弯刀,便感到这股子阴煞之力重于泰山,压得她手臂都“咯咯”发麻。
震骇之下,她急出险招,翻刃挑破了对方手腕,一时却忘了鬼士之身无痛无痒,全不怕兵刃杀伤。还未转过神,另一口弯刀紧随其后杀来,“嗤”一声从小腹划了过去——
这一下,萧凰才彻头彻尾傻了眼。
伤口深及寸许,小腹袭来刺骨的恶寒,又涌出汩汩的热流。剧痛似无孔不入的铁网,缠住了她的五脏六腑,收紧,碾碎……
她纵横半生,从来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
至此萧凰才意识到,眼前做了鬼士的犬戎女子,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手下败将。
现在的自己,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了。
鬼士比起凡人,强得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十倍百倍,是天壤之差。
……生平少有的恐惧融入剧痛,激得她手指尖都打起颤来。
萧凰按住重伤的小腹,急于一步跃开。奴兀伦又一次挥刀抢上,便要斩断她的脑袋!
险迫眉睫之际,子夜纵身扑来,猛一下把萧凰推开数尺远。同时手中翻起数道红丝,从刀光下惊闪而过。
一来一回之际,子夜已转到奴兀伦的背后,错综的丝线锁住厉鬼手腕,魂身都溅出星星点点的紫火,一人一鬼就这般僵持在原地。
而此时,温苓也在巳娘的指引下,快步赶到萧凰身边。只见她苍白的脸颊挂满了冷汗,腹上的鲜血狂涌如河,早已浸透了衣袍不说,连身底下的土石都濡化了一大片。
“阿苓,上古天真诀。”巳娘沉声道。
温苓忙将仙力凝到掌心,管不得什么三七二十一,直接贴上萧凰的小腹,将药灵渡入她的骨肉。
萧凰本来重伤失血,神智都有些散乱不清了。但在温苓的仙术医治下,竟感到剧痛平缓下去,深及脏腑的伤口立即凝血生肌,飞快愈合如初。
而此时,子夜正全力制住红丝,忽听身后的厉鬼一声冷笑,唤道:“小满。”
子夜一抬眼,面前不知何时又站出一个女鬼。辨其容颜,不正是那孽海上泣血鸣冤的侠女么?
她来不及惊愕,只见小满从身后拖出一个半死不活的断臂男子,原是泥犁寺外的孤山派掌门人南天左。不等她回过神来,小满拔出长剑,只一招横起快落——
就在子夜的眼皮底下,生生割断了南天左的喉咙。
子夜全身大震,不得已松开了掌心的红线,“扑腾”一声重重跪在地上。
七窍喷血,肢骸剧颤,脊背上的数百只鬼面哭嚎惨嘶,虫矢一般爬遍全身,撕咬着少女的每一寸血肉……
“见死不救,当生不如死。”
——天谴咒!
只在顷时之间,七窍里鲜血浇了满地,甚至每个毛孔都泣出殷然的血珠。
子夜倒卧在地,连一丝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凡人所怕的疼痛,归根结底不过是畏惧死亡。可天谴咒的痛楚,却远远不止于此。
它超乎生死之上,挼烂了皮囊,剐碎了魂魄,将这世间的千般罪、万般苦都塞进弹丸一样的躯壳里。
……止苍山于蝼蚁,尽苦海于一瓢。
奴兀伦看向血泊里形同废人的子夜,不禁嗤鼻冷笑:“狐仙弟子,不过就这点能耐?”伸手便要将她抓获,好回无量宫去交差。
刚要抓住她衣襟,眼前一道金光霍地晃下,猝然间断了她半条臂膀!
奴兀伦微微一怔,无间诀运转之下,尸血很快复原了手臂。打眼一看,原来是萧凰挥刀斩过,又俯下身去捞起半死的子夜,单手紧抱在怀里。再将金刀一拦,银牙一咬,剑眉凤眼里写满了决绝。
她明知人鬼悬殊,也并非浑不怕死。
但为救子夜,别说眼前这两个鬼士了,就是十八重地狱里亿万万恶鬼都爬出来,她也敢赤手空拳杀出一条血路。
奴兀伦看萧凰身手灵便,全不似受过重伤的模样,不禁一怔,随后才看到一旁御守的温苓,心下登即了然,暗自切齿:“这该死的仙家,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恼怒之中,又生出猛兽见了血的兴奋来。本来三两招就该料理的凡人,居然死缠烂打苟活到现在,她倒想亲眼看看,这几只弱小的蝼蚁能残喘到几时。
“唰——”
双刀一振,寒锋浴火,溢出馋涎欲滴的血光。
萧凰收紧怀里的子夜,凝目望向两个鬼士身后,石壁上隐约描出一扇大门的轮廓,狠一咬牙,示意温苓道:“我们一起杀过去。”
温苓迟疑皱眉:“可是那扇门……”
“我来撞开。”萧凰郑重道,“有劳你,护着我一点。”
“我?”温苓一愣,心想自己这点微末的仙术,哪来的信心保护萧凰?嗫嚅道:“我……我怕不行……”
话音至半,巳娘却在心里打断了她:“你能行。”
听她的语气十分笃定,温苓顿时增了几分底气。大敌当前,已无暇思前想后,重重点了点头:“好。”
才转过头,奴兀伦已是挥舞着双刀,气势凌人冲杀过来!
萧凰压紧剑眉,一手抱住子夜,另一手金刀荡出狂风骤雨,“叮叮当当”银缕金星横飞乱溅,眨眼间已杀过百十个来回。
温苓看一人一鬼厮打得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二人的动向,只能站在圈外干着急。忽听巳娘一声提醒:“身后!”温苓应声回头,但见小满纵身仗剑,正往自己头顶劈下来。
“哎呀!”温苓失声尖叫,胡乱放出两条赤练甲,却被小满三下五除二击溃了。
温苓眼见不敌,只好转身就跑。可惜这四千年的仙力全不知要怎么应战,除了被厉鬼追得绕圈子乱跑,就是放出的赤练甲一个也打不中,急得她快要哭出来:“仙祖,我不行了……”
“赤练甲和上古天真诀,用到一起。”巳娘坚定道。
温苓只管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边躲避剑锋,一边左右掌心各凝仙力,化出一片墨黑色的毒鳞,反手朝那厉鬼扔了过去。
小满抬剑欲挡,可这枚鳞片生得十分薄弱,就连长剑也削不开,雪花儿似的飘到她面门前。她随手捏住鳞片,轻轻一弹,就碎成了粉末。
温苓见这毒鳞在厉鬼面前就是个笑话,急得“哇”一下哭出了声:“仙祖,我要死了!”
“别怕,我来。”巳娘见势危急,赶紧夺了温苓的舍,连唤出三道赤练甲,“嗤嗤嗤”将小满团团围住。
其实她如今仙元未复,贸然出来占身动武,对仙元颇有损害。但眼下除了铤而走险,实在是没有别的出路了。
趁着小满全神应付赤练甲,巳娘飞身一跃来到萧凰身旁,一看眼前的战况,不由得大为吃惊。
只见一人一鬼厮杀得愈发猛烈,来往间衣身都晃成虚影儿,刀刀撞击如霹雳般响震不绝,鬼火与金焰交织连绵,荡出一圈圈的铜墙铁壁。
尖锐的刀风刺得巳娘脸颊作痛,她嗅到风里混着鲜热的血腥味儿,便知萧凰身上定是挂了不少彩。
她虽然主修医道,但毕竟是四千年的蛇仙,当初仍不敌这鬼士的三招五式。而萧凰只凭一具肉体凡胎,竟能与这厉鬼交战上千回合,何况她怀抱子夜,又身中数刀,却丝毫不减威猛,这是何等神异的魄力。
毫不夸张地说,她活了四千余年,从未见过一个凡人能强大到这般境地的。
就在这时,兵刃间“铮”地一声锐鸣,一人一鬼被彼此力道震开,双双退出丈远。趁此良机,巳娘放出九道赤练甲,前后夹击紧困住奴兀伦。
“快走!”萧凰一敛金刀,拖着满身累累的血痕,疾冲向那扇石门。与此同时,丹田里内息倾涌,一招“日出天海”飞快在身周凝聚。
然而这时,奴兀伦和小满也已击破了围攻的赤练,双刀一剑并起斩向二人的背心!
巳娘立即运转仙力,又腾起九道赤练甲遮在身后,“嚯啦啦”缓住了鬼道的猛攻。随后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萧凰已用内功撞破了厚重的石门。
浓重的烟尘席卷过碎石与鳞片,趁着墓室里一片混乱,萧凰和巳娘快步一闪,遁入昏暗的甬道。
第82章 怀璧(三)
阴阳交界,轮回之隙。
依旧是那片无垠无际的暗红色石崖,此刻却爬满了荆棘铁树,树下烧起滚沸的火海。
——罪报十八重,天谴即地狱。
便在这刀山火海中,走过一抹渺小无比的青白色身影。
踽踽而行,举步维艰。
铁蒺藜划得双腿鲜血淋漓,可她似乎全不在意那钻心剜骨的剧痛,只顾着一步步、一步步朝峭壁边缘走去。
时至此刻,子夜连天谴咒的痛苦都抛在了脑后。她只怕萧姐姐遇到什么意外,一心想着尽快回魂,回到她的身边……保护她。
她走过很长很长的路,留下一串很长很长的血迹。鲜血在荆棘上盛开艳色,哪怕是地狱里最毒的火焰,都烧不褪至死难渝的心念。
走了很久,她终于站在悬崖边上。
正下方,就是波涛滚滚的血海。
子夜闭上眼睛,正要倾身跃下,耳畔忽响起轻灵的桃铃声。
她睁开眼,看到空中浮化出桃谷的幻影。白狐的灵识就站在那里,眼底盛满了极寒的霜雪。
子夜看到她怒极的脸色,猜到大事不好,可又不知自己是犯了什么错,跌跌撞撞跪下身来:“师……师尊。”
白狐冷冷瞪了她许久,才启唇道:“你倒是快活。”
子夜心尖一凛,双肩止不住打起哆嗦。
她听得出,师尊是在说萧凰。
她是鬼胎厄命,命格极凶。下山前,师尊千叮咛万嘱咐,禁与凡人往来,以免克及无辜。
可她呢……
岂止是往来。
她已在萧姐姐身上,彻底放纵了七情六欲。
“弟子……弟子……”她颤着声,不知该作何解释。
白狐冷冽着面孔,等她笨拙的辩白。
可子夜压根没有辩白。
她伏下身去,低声哀言:“弟子知错了。可……可是,我真的放不下她……”
白狐的瞳孔微微一张。
放不下?
她发现,小徒弟的翅膀变硬了呢。
“你若想亲手害死她,我也拦不着你。”白狐淡淡道。
“我……我……”子夜心口像插了一把刀,堵得喘不上气息。
她深知,师尊的预言没有一次出错过。
她不仅同她来往,不仅与她深情,还亲手把她带进了鬼道的圈套,带进了原本与她毫无干系的因果孽障里。
她与她,确是挺过了无数次的死里逃生。
可总不能次次都这般侥幸。
甚至连眼下的这一次,都不知会是怎样的结局。
以往,她不是不曾害怕,却只是不在乎,也不敢去想。
可这次遇到的鬼士,让她彻底害怕了。
……总有一天,她真的会害死她的。
子夜攥紧掌心,手底下的蒺藜刺穿皮肉,滑下无望的血滴。
白狐叹了一口气。
“我说过一万遍了。”她很无奈,小徒弟为什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你的情字,是带血的。”
“弟子……明白了。”子夜强压哽咽,“这便去……斩断情缘。”
白狐闻言,眉眼稍松了一点。
可很快,子夜又发话了:“还有一事,求师尊成全。”
白狐又拧紧了眉心。
“我们被厉鬼追杀,困在陵墓里……”子夜正待向她求救,却被直接打断了。
“我说过,我不救凡人。”白狐冷漠得像山巅的雪。
“师尊!”子夜泪如雨下,“弟子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打紧,遭天谴也不打紧,可萧……萧凰,她……她真的不能……”
白狐静静看着她椎心泣血,眼底却是千年冰封,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融动。
她晃了晃腕上的桃铃,灵识幻影渐渐消散而去,只在桃瓣飞尽时,撇下一句绝无转圜的——
“自求多福。”
“师尊!师尊!师尊……”子夜一声声从奢望喊成了绝望。待得幻境消却,脚下的红岩也大片坍塌,她就像枝头最后一片残败的枯叶,缓缓凋零在埋葬众生的血海。
再醒来时,她还在萧凰的怀里,头靠着她的肩。
她们在甬道里疾奔,可她的怀抱很稳,即使沾着血腥味,也是一如既往的暖香。
可子夜知道,这暖香永远不再属于她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才以一己之躯,挨受过十八重地狱的千般罪、万般苦……
可她只觉得,那点痛,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轮回境的刀山火海,痛不出她的一滴眼泪。
可在这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怀抱里,她却痛得几乎窒息。
萧凰和温苓在甬道里一阵飞奔,身后两个厉鬼紧追猛赶。行将追上时,倏一下冲出了甬道,四面回声朗朗,似变得极是开阔,但又暗无光照,看不清是怎样的布局。
萧凰又跃出两步,靴底下猛然踩了个空,一惊之下忙撤回路面,一手抱紧子夜,一手拦住温苓道:“当心,是断崖!”
只这一停,背后的风声已飞快迫近。黑暗里作战属实太险,可萧凰只能硬咬着牙拔刀转身,温苓也尽全力唤出成千上万的蛇鳞,层层叠叠布开一道屏障,至于能挡住多久,只管听天由命了。
可没想到,不远处的风声戛然止住。又听那女鬼一声惨叫,奴兀伦喊了声:“小满!”返身去察看境况。
萧凰和温苓俱是一愣,但巳娘很快猜到了缘故:“阿苓,是你的毒鳞。”
“我?我刚刚……”温苓一怔,原来她放出的那枚毒鳞看起来不堪一击,却是藏着深厚的仙毒。起初小满丝毫觉不出它的功效,直到此刻毒性发作,才始痛入膏肓。
“现在怎么办?”萧凰又焦急又犹豫。中了毒鳞的不过是那个较弱的鬼士,一旦那犬戎女鬼追杀过来,她们仍是凶多吉少。可前方只有一方空落落的断崖,亦不知崖下的深浅高低,万一又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又该怎生应付?
摇摆片刻,只听怀里的子夜发出虚弱的话声:“跳下去……”
“子夜,你……”萧凰听到她醒转来,心下大是宽慰。
“快跳!”子夜放狠了语气。
“跳?”温苓有些畏缩。
“跳。”巳娘肯定了子夜的判断。
萧凰明白,子夜的感知远比自己要敏锐。她既说跳,定有她决定的依据。于是打定决心,另一手拽住温苓,往断崖口飞跃而下。
第83章 霜寒(一)
奴兀伦听到断崖边风声远去,猜到几人已坠崖逃走。她紧了紧拳头,还是没有起身去追,而是在指尖一搓,燃起一缕鬼火,俯身去察看小满的毒伤。
打眼一看,她心底暗暗惊忧。这一片毒鳞似比常仙儿的还要厉害,不过眨眼之间,已从指尖蚀到了肘窝处,半条右臂融化成黑紫色的尸血,“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师父……”毒入身魂,小满的意念已是十分虚弱,“她们跑了……”
“不要紧。”奴兀伦摇了摇头,“先给你驱毒。”
于她而言,同袍的安危远重于一切。
奴兀伦从指尖放出彼岸花丝,覆在徒儿的心口处,缓缓注入无间诀的鬼息,抵御仙毒的入侵。
手臂的蚀断处渐渐止住血流,小满也在师父怀里昏转过去。
奴兀伦催续着指尖的阴鬼之力,抬头望向前方的黑暗,眼底闪过一丝凛冽的寒芒。
“喀啦啦……”
下堕之际,萧凰感到身底有树枝纷纷折断,心中大感诧异:“这墓道里怎会长出树来?”
念头刚落,一翻身站稳在地,小心将子夜负到背上,打量四周境况。这一看更是震惊不已,只见黑暗里浮出萤火般的红晕,仔细一瞧,原是一朵朵盛开的桃花绽出的微光。待得双眼习惯了暗处,才看清这一片长满了密密重重的桃树林,错综繁茂,忘不见尽头。
“这……这……”萧凰惊得舌挢难下,墓室里不仅长出桃树,开的花还能燃灯照明,实在是从所未见。
“咦?还真是桃谷的桃花。”温苓落在萧凰身旁,代巳娘传达了她的意思。
“桃谷?”萧凰才想起峰顶的对话,原来她们闻到的花香,竟是从这里飘来的?
子夜有气无力抬起手,指了指前方的密林:“进去。”
萧凰托紧她的双腿,与温苓一同走入林中。但怕那鬼士追杀过来,又在林子里钻来钻去疾行了许久。
一路上的桃花仿佛感知到她们的步伐,走到哪里,光芒就亮到哪里,身后离远的渐渐暗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几刻钟,子夜终于喝止道:“行了。”
“可是……”萧凰担忧地望了一眼身后。她虽负伤极多,失血兼着耗力,奔行时已然有些头晕了,但一想起那厉鬼可怕的战力,根本不敢停下脚步。
“仙桃克鬼,她们进不来。”子夜显是看出了她的忧虑。
听子夜所言甚笃,萧凰才松下一口气。她轻轻将她放下,却见她才挨过天谴咒的折磨,步履仍是十分艰难,忙又托住她的腰身。
可谁知子夜双手一抬,用力把她推开:“不用。”
语气冷得有些捉摸不透,令萧凰愣了一愣,还道是自己听错了。
她看她想要坐下歇歇,又从背后脱下斗篷,想为她垫在身下。可子夜动作很快,直接靠着树干坐了下来,至于她递到眼前的斗篷,她权当没看见。
萧凰被晾在原地,有点儿失神。
“那个……”温苓牵了牵她的衣角,“你身上还有伤。”
萧凰疲惫一声叹,才觉出身上深深浅浅不下数十处的刀伤,火烫与恶寒来回翻滚,疼得身子骨一阵一阵发虚。她费力坐下身来,半湿的血衣紧粘着伤口,更增了十分的难受。
温苓在她身旁坐下,手才提到半空,又迟疑一会儿,不自在地说:“衣裳……要解开。”
萧凰拧紧了剑眉。
解衣疗伤,本来是理所应当。温苓既知她是女儿身,大约不再对她抱有爱念。况且同行这么久,子夜和温苓之间也从未产生过什么嫌隙。
眼下这桩事,本来算不得什么事的。
可偏生子夜刚刚的一举一动,让这原本寻常的举措说不出地别扭。
温苓隐约猜到她的顾虑,只好搬出巳娘的话来:“仙祖让你听话。”
萧凰明白,眼下状况凶险,万万不是闹情绪的时候。她咬了咬牙,解开一层层衣袍,露出伤口纵横的白皙肌肤。
温苓轻轻探去指尖,凝着上古天真诀的仙力,如穿针走线一般,将一条条伤口逐个缝合。四千年药灵果然效用非凡,补好的伤口恢复如初,连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然而治到中途,温苓又停住了。
因为她看到她白布裹束的起伏处,被弯刀撕破了两道,鲜血还在丝丝地溢出来。
可那个地方……那个地方……
温苓颇有些尴尬,她看看萧凰,又看看子夜,迟迟下不去手。
萧凰压下心底的烦乱,朝她轻轻一点头,示意她自行动手。
温苓抿了抿唇,伸手揭开遮缚的白布条,继续疗伤。
萧凰的身躯微微一抖,不自禁转过头去,眼底含着不明所以的嗔怨。
可她没想到,子夜的目光直视桃林,压根没有在看她。
她好像对这一切浑不在意,又好像刻意在回避些什么,撑起尚自虚弱的身子,往桃林深处走去,还丢下淡淡的一句欲盖弥彰:“我去探路。”
萧凰望着她的背影,想应些什么,又想问些什么,可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看得出子夜很不对劲,只过去半晌,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可她又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惹得她这样冷脸。
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温苓为自己治伤这回事。但子夜虽然醋劲儿极强,却决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为这点情理置气,未免太也荒唐。
然而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萧凰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伸手到背后,摸了摸肩胛骨上早已干涸、还未及洗去的朱砂红字。
那个数字……
究竟是一百零二,还是一百零三呢。
这念头像一支利箭戳进心头肉,生出难言的疼痛与悚惧。她满不愿去胡思乱想,可又忍不住去胡思乱想……
会不会是天谴咒的刺激,让子夜想起来了什么。
想起了……前世的某些事。
前世的……某个女人。
“沙……沙……”
子夜走出几十步远,才任由步伐踉跄起来。
她抬手撑住树干,咳出几口殷红的淤血。
眼下前路难测,人心惶惶,也不好妄断情根。先这么疏远着萧凰,等出去转危为安了,再一刀两断也不迟。
子夜拭去唇角的血渍。眼底又干又涩,没有泪。
正自平缓呼吸,耳识忽然一动。她听到不远处“嗤”地一声响,像是利刃划过的声音。
“林子里还有人?”子夜打起精神,想道那也许就是桃林的主人,找到此人,就能问到墓道的出口,遂循着响声悄悄摸了过去。
走不多远,四周的桃树渐转稀疏,桃根上长出一簇簇碧绿的花枝,枝头累累缀缀的挂满了雪团儿似的花苞。明明是葭月仲冬,却开的像盛春一样热闹。
即便没有水土日月,仙桃也能生养万物,子夜在桃谷见得惯了,本来不足为奇。可她再一细辨,认出这花是荼蘼花,顿时联想起那泥犁寺的老僧所述之言。
——谢家的后花园里,原是种满了这样的荼蘼花。
如今,这荼蘼花又出现在谢家的陵寝里,想必决不是无端的巧合。
子夜又向前打探了两步,只见花丛围绕的空地上,竟站着一个身穿银衣、发梳燕尾的妙龄少女。
那少女扬起脑袋,似在观望高处结出的荼蘼花,瞧来比低处的更灿烂、更娇嫩些,于是轻轻一挥手,也不知挥出了什么东西,就见那高处的一朵荼蘼花“嚓”地一声,从枝茎完完整整地卸断下来。少女翩然一跃,仔细将花枝接在了掌心。
子夜觑见她这番身手,不由得目瞪口呆。轻功倒不必说了,只是那少女隔空切花的一刹那,她确在三丈远外看得分明,她手里空空的并无寸铁,到底是怎么割断花枝的?
疑惑间,又见那银衣少女轻身移步,“嚓嚓嚓”一连切断了五六枝荼蘼花。这一回子夜越发确证,那少女不仅没用任何暗器,甚至当那风声掠过花茎,荡到远处时,还在岩壁上刮出一道深长的裂痕。放眼望去,这四周的石墙与桃干,已是布满了千百道长短不一的刻痕!
子夜越想越骇,哪怕像萧凰这般登峰造极的高手,也难说这样驭气成剑,如探囊取物。这少女年华尚轻,竟能达到如此境界,想必来路非寻,决不是凡俗中人。
她看到那少女握紧花束,轻轻摘去朽叶,又吹去花瓣上的浮尘,仿佛是捧着世上最珍稀、最脆弱的宝物。
这银衣少女虽举止奇异,但并不像什么坏人。子夜想了一想,随即走上前去:“姑娘,请问这里……”
那少女猛一转头撞见子夜,显是惊恐无比,掉头一溜烟跑了。
“喂,喂,姑娘!”子夜紧追过去。远远见那少女身影极快,桃林间移形飞闪,晃成一道几不可辨的银练。
而在原地处,萧凰和温苓也听到子夜的喊声,顾不得还没治完的伤,赶紧起身循声找去。
第84章 霜寒(二)
子夜勉强跟了一阵,前方的桃树越发繁密,不仅她行路艰难,那银衣少女也不得已慢下了脚步。可她太急于逃走,反手猛振出一道剑气,砍断了挡路的一大片桃枝。一时间狂风乱飐,落英纷然,掀得她手里的荼蘼花都飞散了,支零落了满地。
银衣少女见丢了花束,忙返身回来捡拾。可就在这疏忽之际,子夜已然飞身赶至。那几枝荼蘼花落得不巧,恰是在子夜脚边。银衣少女愣了一愣,怯生生不敢上前。
“姑娘,请问你……”子夜正待发问,突然瞥见那少女燕尾发梢上,竟以红丝束着一颗桃铃。与此同时,那少女也已注意到子夜的左耳下,也悬着一颗与她同样的桃铃。
“你也是桃谷的人?”惊愕之下,二人异口同声问了出来。
话音未落,萧凰和温苓也已快步赶来。萧凰感到腰间“嗡”地一震,那口金刀不知怎的脱鞘而出,刀头朝下一旋,“当”一声重重磕在石地里!
“金祖一鸣,百兵见拜——”温苓代巳娘问出口来,“姑娘,你原来是个剑仙?”
“剑仙?”子夜恍然领悟,难怪那少女出手成锋,原来她竟是兵器修成的仙家!
世间飞禽走兽修炼成仙,子夜随师尊见得多了,可是冷冰冰的器物入道修仙,她还是生平第一遭见。
“我……我……”银衣少女埋头后退,“我不是仙,我就是个怪物。”
说完她一转身,“咻”一下快成银影,钻入林中消失不见。
“喂,姑娘!”三人一惊上前,只见破开的桃林里一片深黑,哪里还有那少女的影子?
“滴答……滴答……”
仙毒排尽,断臂处的尸血由黑转红。小满一声轻吟,从昏死间唤起些许魂识。
奴兀伦看徒儿好转,松了口气,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
“师父……”小满抓紧她的衣角,“对不起,我拖了你的后腿……”
“没有。”奴兀伦不怎么擅长安慰旁人,但还是尽可能柔和了语气,“你做的很好。”
“真的吗……”
“嗯。”
小满松弛了手。可不过片刻,又抬起面孔:“师父,你会丢下我吗?”
看到徒儿不安的眼神,奴兀伦心里颇不是滋味。她知道,她生前遭遇了太多险恶。为了在屋檐下苟活,她习惯了折腰屈膝,生怕有一点行差踏错,又会遭人遗弃。
“不会。”奴兀伦拍了拍她的背脊,“师父会一直保护你。”
“师父……”小满倚在她肩头,“你可以……可以……”
她顿了好一会儿——
“……亲我一下吗。”
奴兀伦乍然一愣。
她从来以忠义为大,至于雪月风花向来迟钝,全没想到同行这些天来,徒儿已对自己生出别样的情愫。
她有点动容,也没有拒绝小满,默默俯下身去,蜻蜓点水般吻在了她的脸颊上。
咫尺间,她看到徒儿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无力的笑。刺青勾连着爬到断臂处,开始复原折损的魂身。
“小满。”奴兀伦安置好徒儿,有点僵硬地抱了抱她,“师父先去捉狐狸了。”
“等我恢复了……就去找你。”小满凝眉运起无间诀,手臂的生长也更快了些。
奴兀伦点了一下头,回身掣开鬼火双刀,眼底杀气一横,直奔断崖跃下。
“好了。”萧凰等刀口修复差不多了,余下些磕碰划伤也不再管顾,拉起衣裳穿戴整齐,“多谢温姑娘。”
温苓“嗯”了一声,回看子夜守在那银衣少女逃走的豁口处,犹豫了一番,上前打破尴尬:“姐姐,你才说……她也是桃谷的人?”
“是。”子夜点了点头,仰看四周红艳的桃花,“我所料不错的话,她该是我师娘的弟子。”
“这怎分辨得来?”温苓好奇。
“我师尊是白狐,她的地盘里都是白桃。”子夜解释道,“而师娘是赤狐,这片红桃,一定是师娘的手笔。”
“出发吗?”萧凰不冷不热插了一句嘴。
明明上一刻还好端端在和温苓说话,可到了萧凰这里,子夜却不搭腔了。她从桃树墩上站起身子,径往林深处走去。
可她走不出多远,又停下脚步。她转过脸庞,凝看散落一地的荼蘼花,瑞凤眼里闪过细碎的光。
她想起那银衣少女采花时的小心与怜惜,想必这些花对她而言,一定有着很深重的意义罢。
子夜弯下腰去,一枝枝从冷硬的石地上拣起荼蘼花,打理整齐了,又拂去花瓣上沾的尘土。
她从花束中抬眼,正迎见萧凰委屈不已的目光。
心坎里像被针刺了一下,泛起后知后觉的剧痛。
她似乎才回过味来,她与她已经相爱到何等地步。
放在从前,她心里只有那八百六十一条烂债,断不会替旁人怜惜落在地上的花朵。
可曾几何时,她却染上了不由自己的温柔与细腻。
尽管她拼了命要狠下心肠斩断情缘,尽管她自以为可以伤害她,离开她,从而守护她……
可她又怎么能否认……
萧凰的温柔,已经融进了她的骨血。
相爱的至境,莫过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可为什么这样相爱的两个人,却注定了有始无终的夙命。
子夜冷冷转过身去,掩却微红的眼眶。
这时,前方的桃林“窸窸窣窣”一响,她们看到幽暗处浮现一缕银光,那少女不知何时已回返此地,藏在树丛后观望着她们。
子夜稍一沉吟,生怕说话又吓到那姑娘,只拿一根红丝捆住荼蘼花,远远给她抛了过去。
那银衣少女接过花束,看到花瓣都被梳理得一尘不染,大抵是被子夜的举动触动了心扉,这次她没有跑掉,而是小心翼翼放下戒备,朝众人走了过来。
不等众人发问,她已先行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三人互看一眼,想着原本是怀着那老僧的嘱托来怀璧山的,可谁知半路杀来了鬼士,眼下连逃出墓道都是难于登天,一时也不知与她从何说起。
“是来找十四霜的吗?”那少女追问道。
三人一愣,萧凰先“嗯”了一声,而后又摇头苦笑:“本来是的,但我们现在只想出去。”
少女不应,眨了眨清亮的眼睛,凝神与她们一个个对视,闪烁的波光仿佛能刺穿心魄。
子夜与她近距而对,才发觉这姑娘生得颇不一般。表色极是清澄明亮,又掩不住与生自带的锋芒。
“咦……奇怪。”少女神色很是意外。
“怎么奇怪了?”萧凰问。
“每一个来找十四霜的人,眼里都有杀念。”少女说,“可你们的眼里,没有杀念。”
萧凰觉道有些不可思议:“你怎看得出人的杀念?”
“因……因为……”少女攒足勇气开了口:“我就是十四霜。”
三人一听此言,齐齐惊骇,全然难以置信。
那传言蜂起的上古神兵,那所向披靡、嗜血成性、害人无数的宝剑十四霜……
居然就是眼前这个娇怯怯的姑娘?
“你们不要怕我。”十四霜生怕吓到她们,忙追言道:“二十年前,我遇到赤狐仙尊。我求她洗去我身上的杀气,又赐予我一具人身。现在的我……再也不会滥杀无辜了。”
说着,她又如履薄冰退开两步,一副惹人垂怜的模样,属实和那杀人如麻的宝剑挂不上半点钩。
“难怪啊难怪。”巳娘在温苓心里感慨,“剑魔入道,戾气最为深重,也只有阿夭那样的道行才能渡化。”
“师姐。”子夜既确认她是师娘的弟子,索性大大方方以同门相称,“你怎会在这里?”
“其实我……”十四霜正要长话短说,远处“轰隆”一声爆开火光,凶厉的紫焰直冲长空,火烧声伴随刀风虎虎,“喀喀嚓嚓”砍斫着桃树。
“那鬼士追来了。”子夜沉下脸色,握紧桃铃。想不到那厉鬼如此勇猛,既被仙桃的灵气阻挡在外,居然直接动刀伐树,看样子是决心耗死她们了。
“鬼士?”十四霜鼻尖一动,嗅到浓郁的阴煞之气,惊异地蹙了蹙眉,“好凶的厉鬼,你们怎么招惹来的?”
“一时也说不清。”子夜忙问道:“师姐,你可知这墓穴还有什么出口吗?”
十四霜摇了摇头:“我在这儿待了好些日子,只有峰顶的墓碑下能出入。别的……也没有什么出口了。”
子夜一咬牙,心想总不能在这绝路里眼睁睁地等死,仗着自己有不死之身,转向萧、温道:“待会儿我引开鬼士,你们先逃。”
“不行!”萧凰坚决摇头,“她们知道你有天谴咒,八成就是奔着你来的!万一她们抓走你……”
“别管了,我自有办法。”子夜不耐烦搪塞。
“你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萧凰急得发火了,“那鬼士和红衣一样,根本就是杀不死的!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我没在跟你商量!”子夜大怒打断,“我要你保护温姑娘,现在就走!”
“要不然……再试试仙祖的毒鳞?”温苓小声插话。
“毒鳞你交给我,我来对付她们。”子夜皱眉道,“我怕你出什么意外,仙祖也要遭殃。”
“子夜,你简直是胡闹!”萧凰握刀的手都开始颤抖。
“你们不要吵了,我有办法。”三人正定夺不下,十四霜在一旁发了话,引得她们纷纷朝她看去。
“我……我……”众目之下,十四霜不自在地低下头,坦言道:“我能杀鬼。”
第85章 霜寒(三)
“哗……”
弯刀甩开大片的火浪,一寸寸啃咬着盘根错节的桃木,“毕毕剥剥”烧得愈发凶猛。
尽管四周满是杂乱的火烧声,但奴兀伦耳识极锐,很快辨出了深林里一道迅捷的风声,当下攥紧双刀,往那风响处看去。
正转过头,身后却又是“唰”地一声,登时预感异状,连忙折过脚步,林子里陡然闪出两道玄红相间的练影,左右夹击急攻而来!
奴兀伦眉目一沉,双刀飞快荡开,“乒乒乓乓”震溃了疾飞的赤练甲。
须臾间,赤鳞几乎被刀风扫尽,但她还不及看清来敌的踪影,一片墨黑色的毒鳞已是悄无声息飘到寸许外,险些要沾上她的眼睫!
“好一招声东击西。”奴兀伦心下冷笑,“一帮废物,居然还敢反击?”她立即侧开脸颊,躲过这一记惊险的偷袭。
躲闪的同瞬间,一道玄金色身影飞出密林,手中振起一横摄心夺魄的清光,有如银汉开四纪,风雷破九霄,直斩奴兀伦颈下!
“换兵刃了?”奴兀伦微感诧异,但对凡人一惯的不屑使她忽略了萧凰的攻杀,全然不顾防守,手里的弯刀紧随着剑光,斜挑萧凰胸口!
然而,当那股剑气迫不逾尺时,她感到魂身猛然一僵,鬼元都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这剑气……这剑气……
为什么……
……会是仙家的气息?
惊慑之下,她只得遏住弯刀,后倾一个急躲,剑尖紧擦着咽喉划过。
随后,她感到颈下溢出一缕腥寒,以及一丝贯穿魂魄的——疼痛。
奴兀伦一个后纵飞开数丈,萧凰也谨慎退后,雪亮的长剑横在身前,银光燎燎,明如白昼。剑镦上系了一串红丝的流苏,穗儿上悬着个桃铃,随风“泠泠”地响。
奴兀伦抚了抚颈下的轻伤,无间诀凝息运上,可痛感丝毫未去,尸血还在点点滴滴地渗出来。
这再清晰不过、又无法愈合的痛感让她再次确认,萧凰手中的那把新剑,决不是凡间锻造的俗器。
这时,她想起这是小满家的陵墓,随即明白了什么,瞳孔微微一缩。
那口剑……
……原来就是十四霜!
当真想不到啊。
此前,她只听说十四霜是闻名于世的宝剑,但再强也不过干将、莫邪,纵使再锋利,又怎能奈何得了鬼士之身?
可她确确实实是不曾想到……
十四霜居然以剑器之身,修成了仙道。
世间的兽羽鳞虫修成仙家,死在她弯刀下的亦有不少。可十四霜这样的剑仙,就连她这般鬼道元老,也是闻所未闻。
但她很清楚,这口剑一旦杀进魂身,不仅仅会痛,而且真的会魂飞魄散。
奴兀伦锁紧眉关,无间诀刺青涌流到指尖,双刀“唰”一声仗在身前,鬼火一丝丝爬满了刀口。
看来这帮废物,远比想象中的要棘手呢。
——非得速战速决不可了。
弯刀一振,七七四十九重无间袭遍魂身,紫焰掠出尖锐的鬼啸声,猛奔着萧凰杀来!
萧凰往树丛里扫去一眼,藉着剑光觑见隐隐招摇的红影,心神遂凝定下来,挥起十四霜迎向来敌。
一霎时间,弯刀与霜刃疾影交错,“乒乒乓乓”千百碎金声绵延成一条线,数丈内鬼火流转,仙芒飞溅,此起彼伏间,还夹带纷飞不知是谁的血滴,真真是撕咬得你死我活。心怀宿仇的一人一鬼都使尽浑身解数,稍有半点不慎,都是身死魂灭的下场。
而在一旁的桃林里,趁着萧凰正与奴兀伦苦战,子夜上下飞纵绕了一大圈子,用百道红丝布下天罗地网。待得机关已成,她摇了摇耳际的桃铃,满林子“叮叮叮”齐声作响,手中丝线一放,巨网朝战圈里飞快收拢!
萧凰听得子夜的暗号,剑招上破绽一卖,挺身跃后一大步。奴兀伦待要追击,足踝却猛滞了一下,四面八方上百道红丝错综袭来!
换在别处,以她的身手未必躲闪不过,然而这仙桃林大大压制了阴鬼的道力,步伐不由得慢下三分,红丝勾连成蛛网,死死缚住她的手足与腰身。
“这……天杀的狐狸!”奴兀伦本来全力对付萧凰,全未料到子夜暗中埋伏,心下又恨又急,体内的无间诀突飞猛涨,周身鬼火怒燃,竭力想烧断那一根根红线。
“快上!”子夜一声催促,萧凰便将虎口抵住剑格,手臂运足了内劲儿,待要将十四霜射出去,给厉鬼来个一剑穿心。
然而当她臂膀展到尽处,马上要脱手掷剑时,却忍不住迟疑了。
她看到红丝与紫焰的包围中,那厉鬼绝望又透着疯魔的眼神。
她又想起十八年前,自己是如何在客栈里,把她一刀刀逼到自裁的绝境……
而直到今日,她都不知道那场疑点重重的祸端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种真相。
她满可以掷出十四霜,深深刺穿那厉鬼的心窝,让她和真相同告湮灭,换自己一个心安理得。
可是……可是……
萧凰的手颤个不住。
……她做不到啊。
就在她犹豫的片刻,奴兀伦的无间诀也拼尽了极限,缠身的红丝一根接着一根烧焦崩断,鬼火如触手般托起弯刀,携万千弧光激飞而出。因她临危时触动了更深的执念,使得这鬼火的势道比初时还要迅猛十倍!
“萧凰!”子夜一声急喝,挺身往圈子里扑来,奈何那锋利的飞火密密麻麻,没冲出多远,已是寸步难行。
萧凰回过神来,立刻舞出剑花挡住数众的飞火。然不曾想那两口弯刀拐了个大弯儿,竟是从后方偷袭而至,待她返身要挡,那狠辣的刀风已要斩上她天灵盖!
“当——”危急之下,温苓在后围放出一条赤练甲,勉强震歪了一口弯刀。可余下那口弯刀急势不减,任萧凰再怎么闪避,还是深深嵌进了肩头,鲜血恣肆喷出。
重伤所至,萧凰身子晃了晃,勉强跃开丈远,手中的十四霜哪里还握得住,“呛啷啷”砸落在地上。
温苓见状,忙冲上去托住她的肩,拔出那口弯刀,指尖灵力涌动,为她飞快愈合深能见骨的刀伤。
可拖延这一时,奴兀伦身上的鬼火越发凶烈,最后几根红丝越烧越细,只怕下一刻便会尽数崩断!
千钧一发之际,那青白色身影渡风而来。子夜抄起地上的十四霜,生生以肉身承住雨点般的锋利流火,一个箭步逆势上前,手中的长剑毫不迟疑地挺刺出去——
“嚓——”
寒霜浴血,贯心透背。
奴兀伦的瞳仁狠狠一缩,又如黏稠的墨一样无力晕开……
鬼火渐渐熄了下去。
“呼……呼……”
子夜虽也负伤极多,忍不住大口喘着粗气,但她仍要死死抵着十四霜不放,甚至还要一毫一厘地推进更深。尸血一行行滑下剑锋,鬼息碰撞着灵气,“滋滋”作响。
她看到那厉鬼的指尖微微屈动着,凋零成极碎的彼岸花须。魂身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归于比死亡更混沌的虚无……
可偏在这时,前方“嚯”一声响,又现出一道迅厉的黑影,“唰唰”几下斩断所剩无几的红丝,抢抱住气息奄奄的奴兀伦,踉跄着倒开一大步。
子夜猜道是另一鬼士赶来支援,当下不敢轻慢,强撑着一身剧痛,挥起十四霜朝那鬼影砍去。
可砍到半路,突然间手心一滑。定睛看时,十四霜竟已不翼而飞。
子夜愕然抬头,却看到那道剑光一闪而落,变回了那个银衣燕尾的妙龄少女。
她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定定站在那厉鬼身前,很瘦削,又很落寞。
十四霜怔怔看着那鬼影,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
……步伐既迟缓,又胆怯。
随后,她哽咽着嗓音,嗫嚅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唤出声来:“小满。”
“你……你……”小满紧盯着眼前的少女,脸色剧变。
十四霜一语既出,泪落潸然——
“我是霜儿啊。”
“是……是你……”小满抱紧怀里的师父,手抖得很凶。她拼命按住她心口的重创,可尸血还是止不住地溢出指缝。
那是十四霜留下的重创。
……几乎害死了她的师父。
“十四霜……十四霜……”无间诀的刺青漫至颈上的那道剑痕,小满的眼底涌出血泪——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你!”
“小满,我……”十四霜欲言又止。
“二十年前,你害死我全家。后来,又害死了我。现在……又要害死我师父!”小满声声落恨,“到底要毁掉我多少次,你才会甘心!”
“我……我没想……”十四霜急于解释些什么,可小满压根不容她说话。她背起奴兀伦,一转身飞上断崖,消逝在昏暗的墓道里。
十四霜踉跄着追了两步,藏在袖里的荼蘼花束落了出来,无声滚了几滚,雪白的花瓣碎开一地的不堪。
“小满。”眼看着鬼影无踪,她也无力再追,就那么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我辜负了你。
……又一次。
第86章 荼靡(一)
墓道深处,零星的仙桃花时闪时灭。穿过一排年深日久的旧棺,尽头是一口整洁的半新棺。
这新棺打扫得十分干净,盖上布置着好些朵荼蘼花。有些还是刚摘的雪白鲜嫩,有些却已经枯萎泛黄。
棺木前,跪着那娇小的一袭银衣。哭咽声时断时续,又怎能诉尽绵绵不绝的断肠悲。
十四霜就这样跪在小满的棺前,哭得声都哑了。
萧、夜、温三人远远站在后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怎生上前劝慰。
三人半路遭遇鬼士,本来就心境沉重,难得遇到能杀鬼的十四霜,眼见局势有了转机,可谁又能想到,这小剑仙竟和那鬼士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羁绊。是福是祸,又有谁能知?
“仙祖说,让你去劝劝。”温苓拽了拽萧凰的袖角,转述巳娘所言,“十四霜和小满的事,关乎谢家当年的惨案。若不知其中来龙去脉,这场冤孽也永远不得疏解。”
萧凰叹了口气。她已经什么没心思追究谢家案的阴谋了,只是看十四霜爱而不得的处境,倒是和自己有一点相通。她轻轻走上前去,抚了抚她的肩膀。随后坐下身来,静静陪在她一旁。
“小满……她说的对……”
十四霜抽泣好一会儿,才颤声说话了。
“我就是个怪物……”
我是个怪物。
世人都叫我——“十四霜”。
我不知自己生于何地,降于何年。
只记得,我第一眼见到的光,是血红色的。
……血色的天日,血色的沙土,血色的人。
许多年后才知道,我出生的地方,叫做沙场。
我生于最阴暗,最血腥的年岁。
四野割据,烽火不息。金戈满地,铁甲峥嵘。
锻造我的王,为了赋予我极致的杀性,不惜搜罗这世间最罕有、最奇异的质材。
铸我的金,是清明金。
清明为金之精,赋予我坚不可摧的质地。
熔我的火,是天地劫烧。
劫烧为末日火,赋予我毁天灭地的道力。
淬我的水,是九泉水。
九泉为地狱水,是地府里赏善罚恶的一面镜,照得清罪过种种,欲念万千。
欲念万千,最重是杀念。
杀念,就是剑与人相连的脐带。
当我照见主人的杀念,便能唤起无与伦比的杀性,屠万众于一夕,毁天地于一炬。
有了我,王领兵横征四方,所向披靡,一统八荒,终结了拉锯数十年的阴暗与血腥。
我照见王的欲念,懂得了贪婪,暴虐,嗜杀——掌人生死、踏平天下的快意。
后来,战乱结束了。
我照见百孔千疮的土地上,重新修起高大奢华的宫阙。那些饱受摧残的岁月,如过眼云烟般告诸遗忘。
我就在盛宴中央,王的身旁,照见一众千形百态的肉食者,放歌纵酒,尽欢极欲。
我照见当权百官的欲念,附凤攀龙,争权夺贵,懂得了骄奢,虚伪,谄媚。
那夜里,他们尊我为至宝,奉我为神明。
云云中,不知是谁引了一句诗——“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从那一刻起,我有了名字。
他们都叫我——“十四霜”。
我曾以为,战乱平息了。我的命运,也已落定尘埃。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并不是结束,我只是个开始。
烽火终有燃尽时,但人心的杀念永无止息。
新朝甫立,看似平定了外患,但内乱也从此孳生。
我成为王侯将相明争暗抢的重器,我听到朝野上下传言蜂起——“得十四霜者得天下”,我顺着鲜血汇就的长河,从一个权贵手中,流到下一个权贵手中。又从道貌岸然的宫廷,流到了不加遮饰的草野江湖。
百年间,我换过许多主人,也照见越来越多的欲念。
我照见子弑父,臣弑君,同门操戈,夫妻反目,结党营私,谋奸构陷。有的主人平步青云,气焰熏天;有的主人一落千丈,全族灭顶。我记不清每个人的容貌,但似乎都是相差无几的嘴脸。
见得多了,我也懂得了更多。
我懂得了残忍,懂得了仇恨。懂得了阳奉阴违,明枪暗箭。懂得了给某个素不相干的人,扣上某个我并不甚懂的罪名,从而心安理得,杀之而后快;懂得了为着某个我并不甚懂的目的,罔顾一切,不择手段……
随之猛进的……也是我越来越可怕的杀性。
我的剑锋上,照见过百余年林林总总的欲念,流淌过太多无名无姓的鲜血,亲吻过太多死不瞑目的冤魂。
而这些,都是我杀性的源泉。
到那时,我的杀性已经远远凌驾于每一个新任的主人。他们以为,他们在操纵我,可事实上,他们才是我的奴隶。
或者说,每一个人……他们都是欲念的奴隶。
欲念疯长,杀性蓬勃。不知不觉间,我已沦为彻底失控的怪物。我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尸积山壑,血染云巅。
久而久之,终究是有人发现了我的异常。
我记不清那人是谁,大抵是朝中一员武将罢。他怕被我的剑气蛊惑,不惜自伤心脉,最终克制住自己的欲念,将我封存在厚重的剑鞘里,掩住了诱人心智的杀气。
从那时起,我躺在暗无天日的剑鞘里,沉睡了很久很久。
偶尔,我会想起我经历过的数百年,想起我懂得的那千百种欲念。
我想,我已经懂得差不多了。
红尘人间,也不过诸如此类。
可直到……直到……
直到那一天。
我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那天,天色有点热。
正在沉睡的我,忽然听到剑鞘外传来一声笑。
这笑声,对我很是新奇。
我不怎么听过人说笑,纵是听过,也大多是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
可那一声笑,就只是很干净、很纯粹的笑。
这一笑,我便醒了。
随后,有人将我缓缓拔出了剑鞘。
以往他们拔我出鞘,总是一个比一个凶狠,一个比一个凌厉。
可这人的动作很拖沓,又很笨拙,像是从来没有使过兵器一样。
然后,我感到那久违的、浓郁又明朗的日光,洒满了我的剑锋。我全身熠熠发光,想是好看极了。
与此同时,我收敛多年的杀气,也终于舒展开来。
我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
真想看看这又是怎样一个主人,眼底藏着怎样的欲念,又将怎样屈从于我的邪性,大杀特杀,喋血四方。
紧接着,我被人平平托了起来。
一翻面,我便清清楚楚地,映照出那人的眉眼。
没有贪婪,没有暴虐,没有嗜杀。没有骄奢、虚伪和谄媚。没有残忍,没有仇恨,没有不知所以然的你死我活,不择手段。
——那只是一个小女孩,干净、娇气、可爱。
她一双柔软又好奇的目光,不偏不倚倒映在我的剑脊上。
我仔细寻了很久……
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杀念。
我照见她的眼底,是另一种东西。
——我从来没有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我照见她弯起了眼睫,拣起一支雪团儿似的花苞,簪在了我的剑锷上。
我降世数百年,有人拿我称王称霸,有人拿我谋朝篡位,有人拿我报仇雪恨,有人拿我伸张所谓的“正道”,有人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享受杀戮的快感……
可从来不曾有人,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晚春,将一朵洁白无瑕的荼靡花,簪在我的剑锷上。
我照见女孩儿清澈的瞳仁,她也在凝望我的剑身。
她摸到我身上刻的名字,歪过头想了一会儿,随后叫了我一声——“霜儿”。
她叫我,霜儿。
以往数百年,我只是杀人如麻、披靡天下的神剑十四霜。
直到那时,我成了“霜儿”,成了一个小女孩最钟爱的玩伴。
尽管,我不能言语,不能行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的身边,听任她的照顾,照见她头顶的日升月落,收下她每一个春去夏来时,簪在我剑锷上的荼蘼花。
她凑到我的护手旁,悄悄告诉我她的名字。
——她叫小满。
我照见她给我洗澡,喂我吃饭,给我缝衣裳,偷拿她娘亲的胭脂与青黛,为我画一副奇形怪状的妆。
她喜欢背着我荡秋千,我照见湛蓝的长空时近时远。
她喜欢夏夜里带我去看萤虫,她说它们的光芒都远不如我的亮。
谢府里的秋树结了果子,她定要举着我去够果子,比所有人摘得都要多。
冬天我被大雪埋进院子里,非要等她找不到快急哭了,我才会故意闪一闪剑身的光。
我也照见过她的父亲,那个温文儒雅的男人,总是无奈地训斥她,说我太危险了,不许她再与我玩耍。他会让下人把我收好,藏到谢家的某个角落。可不出三天,她一定会把我找到,等她爹爹又抓个正着时,抱住我嘻嘻地笑。
如此这般,我陪了她整整两年。
这两年,我照见了许多,遗忘了许多,又懂得了许多。
我照见她的一颦一笑,照见晨曦与斜照扑进她眼底的光,照见那一朵朵簪在剑锷上开了又谢的荼蘼花。
我似乎全忘了自己的杀性,忘了贪婪、暴虐、嗜杀,骄奢、虚伪、谄媚,忘了残忍与仇恨,忘了那些记不清缘由的你死我活,不择手段。
我……我好像又懂得了……
懂得了她的喜怒哀乐,懂得了相伴可以无需任何目的,懂得了付出也可以别无所求。
懂得了……
……爱。
第87章 荼靡(二)
十四霜回忆到这里,不由得止住了。
她拈住一片脱落的花瓣,本想轻轻揉一揉,可那花瓣承不住她的剑气,散成了碎屑。
三人围在她身旁,都想说些什么,却都说不出来。
她们都心知肚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十四霜眨了眨眼睫,拦住小心翼翼的泪光。
那时候,我以为我懂了些什么,其实我……我……
我什么都不懂。
我只是一口剑,只是一个怪物。
正如很久以后,赤狐仙尊说我的那样。
我心性混沌,六识残缺,不明善恶,不辨是非。我的杀性变幻无常,只要照见邪念,便会很快移情易性。我虽看得透人心,却不知要怎样像一个人那样,去爱另一个人。
这世间大多人,都是杀念的奴隶。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甚至……都不知要怎样控制自己那毁天灭地的杀性。
甚至……甚至……
当我不由自主毁掉一切之后,我都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
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喜欢我的小满,会忽然变得那样害怕,那样绝望,那样的陌生。
她藏在被血浇透的荼蘼花下,眼底再也不见初时的爱念。破碎的眸光里,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恐惧与仇恨。
我看到她的瞳仁里,倒映出血气逼人的剑锋。霜刃上流淌的丑恶与不堪,怎么也流不完。
从她的目光里,我第一次惊觉到,自己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也是第一次,冒出那样的念头——
我再也不要当一口剑了。
我想变成人。
后来,那人自断手臂,我被摔在了地上。
污血蒙住了我的剑身,可我还是努力闪耀着清光,照见小满那孤零零的背影,越逃越远。
那时候,我多么渴望我是一个人,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追上去抱一抱她。
是不是那样子,她就不会怕,不会难过了呢。
可我还只是一口剑。我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天色越来越暗,下起了混浊的雨。淤泥掺和着血污涂满了剑锋,我身上一定脏极了,脏得光芒都被掩尽,什么都看不清。
如果小满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嫌弃我不听话,把我放进热腾腾的水盆里洗澡,再用那细腻的白帕子擦干净。
……我突然好想她。
雨水敲打着我的剑身,“滴答”、“滴答”像是在呜咽。
原来,剑也是会哭的。
当我再一次照见四周,已经不是在谢府了。
我照见一片深邃的桃林,枝头的桃花开得火红,云雾缥缈,不似人间。
我照见那老桃树下,盘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女人。她有着火色的狐耳,火色的尾巴。她的笑意好温柔,像一滴通透的露水,囊括了大千万物。
她就是赤狐仙尊。
“师娘。”听到此处,子夜的瑞凤眼闪了一闪。
小时候,她隐约看得出,师尊曾有一个相爱至深的道侣。
师尊极少提起她,但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去到那片古老的红桃树下,呆呆地站上一整晚。
子夜会趴在老树后,偷偷地看。她看到月色里,雪白的狐衬着纷飞的红英,天地间只余一撇孤独。
她也曾好奇,师娘是一个怎样的狐仙,又是遭遇了什么才会仙逝。可师尊压根不许她提及这些,平时就冷冰冰的她,更会凶到把徒儿骂哭。
以至于后来,子夜才从巳娘那里,听说了些许旧事。
她说,赤狐和白狐截然相反,白狐清冷不喜问世事,赤狐却是一副慈悲心肠。
她行走四海八荒,渡化那些迷途的妖魔精怪,指引他们行善积德,修仙入道。千百年间,她广结善缘无数,那火红的桃花也开遍大方内外。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也许,就连师尊也不知道。
不过,十四霜能得师娘渡化,倒也不算意料之外的事。
十四霜放下碾碎的花瓣,续说往事。
我对仙尊说,我想变成人。
仙尊说,她看出来了。
只可惜,我是一口剑。
我生来无血肉,少六识,又照见过太多邪念,舔舐过太多人血,煞气无比之重,比起走兽修仙,别有一番难处。
我说,我不怕难。只要能修成人身,我怎样都情愿。
她又叹道,红尘很深,世道很难,七情六欲更是反覆无常,只怕不是我想要的那样。
更何况,剑只是器,没有烦恼,不会悲伤、痛苦、绝望。
但,人会。
她问我,变成了人,会不会后悔。
我说,我不后悔。
仙尊点了点头。
她用桃木烧起仙火,夜以继日烧了整整三年,才炼去我那沉积百年的、蛊惑人心的血气与杀性。
她用一颗桃铃系作我的剑穗。桃核为心,生根发芽,抽叶开花,塑成我的皮囊与骨肉。
我以人身向她拜谢,她拂去我袖上的落花,告诫我要隐姓埋名,切不可泄露“十四霜”的名讳。若传到凡人耳中,只怕又要引起血雨腥风。
她要我装作哑巴,万不得已不要说话。因我是剑仙之身,一旦开口,周围的刀剑金器便会鸣声作拜。
最后,她要我贴身戴着那颗桃铃,万不可落入旁人手中。桃铃就是我的人心,失了它,我又会变回冥顽不化的剑器。
我谨记她的叮嘱,离开了桃谷。
我想,我终于可以去找小满了。
我在江湖上吃了很远的风尘,呆过很多的酒家客栈,看过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门派比武。蹉跎了两年,才打听到了究竟。
我听闻谢家遗下的女孩,被收留在孤山派门下。
我往东边赶去,越过一条很宽很急的河,又在山野里彷徨了许久,终于才找到了双孤山。
那天,是个夏夜。夜很深,已近三更。
高墙里静悄悄的,人们大多睡熟了。远远望到几个值夜的弟子,也都犯懒打起了瞌睡。
门殿外的屋宇是连绵的灰墙,我像在迷宫里绕来绕去,也不知她住在哪一间,很快就迷了路。
找了大半个时辰,我实在很无助,便守在墙根下发呆。我闭了眼睛,听风声轻柔的起伏,虫鸣声争先恐后的躁动。
可就在瞑目时,我听到一个声音。
——很脆利的一声,像锋刃砍在草木上,奋力想要折断。
我生起好奇心,便起身绕过重重的围墙,循着那一声声风起,一声声剑落,走进了后山的竹林里。
深夜的月辉很浓醇,随风像浪一样涌动,将一棵棵凤竹都涂满了斑驳的银白色。
我隐在那涌动的银白色里,望见一道道青锋划破月影,低昂在飞散的竹叶间。
剑锋反照素辉,照亮那女孩儿犹存稚气的容颜,又洒进坚毅的眸子里去,似刻上一抹逾越了年华的风霜。
尽管有五年未见,但我还是一眼认出她来。
她长大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
可她还是小满——
那个赐予我爱念的人啊。
我呆呆站在那里,就一直看着她练剑,看了好久好久。
直等到月落星沉,影子都拖成了丈许长,她才垂下长剑,注意到林中呆立的我。
她的目光很惊讶,又很陌生。
显然,她根本认不出我的人身。
她还以为,我是谁家走丢的孩子,于是收剑入鞘,向我走来。
她拣去我身上沾的碎竹叶,询问我是谁,家又在哪里,为什么会跑到孤山来。
可我……我又能怎么回答她……
我突然就扑在她的肩头,泪水止不住地滑下,打湿了她的发梢。
她以为我是害怕,于是轻抚着我的背,一声声安慰我不要哭。
……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哭得很厉害,可我铭记着仙尊的叮嘱,不敢发出一声哽咽。
我费了好大好大的力气,才忍住唇齿边那句吐不出、吞不下的话——
小满,我是霜儿。
……我好想你啊。
第88章 荼靡(三)
我以为,我终于能陪伴她了。
她当我是无家可归,把我也带进了孤山派里。他们觉得我刀功很厉害,便送我去灶堂打打下手。我从来不敢说话,他们都喊我“小哑巴”。
这样也好。
从前在谢家,我照见过灶前做饭的厨娘,还记得小满爱吃什么点心。
闲歇之余,我偷偷学做了酥黄独、五福饼、桂花糕,每天深夜守在她门前,等她练武归来。
可我原是剑器,不辨五味,对厨艺实在不通。我怕我做的很难吃,每每眼睁睁看着她进了门,熄了灯,点心还是提在手里,终究也不敢送上前去。
我曾几度在窗子下守过彻夜,听到屋子里压到极低的啜泣声,却不敢在天明时迎到她面前,予她一抹力所能及的笑意。
我看得出,她在这儿过得很不好。
我看到,同辈的弟子都在欺负她、排挤她,嘲笑她一介“女流之辈”,武功低微永远成不了器。
尽管她总是拼了命的勤勉,尽管她总要在竹林里练剑练到后半夜,练到掌心都磨出了血,可越练越是平庸,总不得什么长进。
我虽被洗去了血气与杀性,但留下一双清澈的眼,照见人心里一览无余的欲念。
我看得出她的心地,早已不似幼年的干净纯粹,只剩下伤痕累累、与日俱增的仇恨,又被越陷越深的绝望锈蚀到满目疮痍。
我看见那些弟子们,他们依然会提起“十四霜”名讳,耀武扬威,口若悬河,满眼盛不下争锋称霸的贪念。
我还看得出……那个“德高望重”的师叔,总是笑眯眯地盯着小满。他眼底装有另一种欲念,像窥伺猎物的爪牙,像觊觎美食的馋涎。我看不懂那是什么,只能看出小满怕极了他,怕到当他走近了,她连躲都不敢躲。
我看过她越来越多的苦楚,也越来越怕与她相近。
她本是王侯之女,本该在豆蔻年华里富足无忧,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如同一条堕落在涸辙的鱼儿,为了心中那复仇的执念,不断吞吐着肮脏的污泥与鲜血,才能残喘苟活。
而她如今的处境,却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当初嗜血万千、冥顽无知的杀性,害死了她的全家。
……到底要怎样,才能弥补她呢。
有时候,我碰见那些总欺负她的男弟子,就会偷偷弹出一道剑气,留下好些半轻不重的伤口。看着他们怪罪到彼此头上,扭打得鼻青脸肿,才算替小满出了一口恶气。
有时候,我随同后厨的下人出山过河,去最近的街衢市井,总会偷偷买些胭脂粉黛,还挑了个蝴蝶样的金坠儿。回来趁着小满不在,塞到她的枕头底下。
可惜,也许是她担心来路不明,放不下警惕,也许是她总要习武练剑,脂粉配饰的实在累赘,我几乎没见她戴过我送的东西。
后来,我在竹林深处辟开荒地,栽下好多好多的荼蘼花。每到晚春时节,就开成一片雪白的海。
有时候,我真的好想带她来看一看。好想摘下一朵花枝,簪在她的鬓角上。
仿佛那样子,我造下的一切因果都能就此抹去,我们还能像小时候一样,重新来过。
但终究也只是想想罢了。
一春又一春,一年又一年,我总把最灿烂、最鲜嫩的那朵花藏在袖口里,直到败落枯萎了,也没能呈到小满的面前。
就这么恍恍惚惚的,又蹉跎掉了十年。
蹉跎得后山的竹子生而又断,断而又生,蹉跎得竹林里发愤练剑的金钗少女,也被春露秋霜催到了花信之年。
蹉跎如深山里不为人知的荼蘼花色,年年岁岁谢入我眼眸,令我又照见了更多,也懂得了更多。
懂得了红尘里生而为人的困苦,懂得了屋檐下不得不强吞的辛酸,懂得了唇齿前不得不隐忍的爱念,懂得了无可奈何,命不由衷。
十年后,是一个荼蘼花凋尽的时节。
那天夜里,我就像往常一样,提着一篮送不出去的点心,守在墙根底下,盼她练武归来。
可那天,我盼到很晚很晚,盼到虫鸣声已倦怠,星辰也失了颜色,还是没有盼到她的身影。
当我倚坐在墙边,几乎要抬不起沉甸甸的眼皮时,才听到一阵由远及近、凌乱不定的脚步声。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我凭着声响,看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正从幽暗杂乱的小道里踉跄而出。
冷白的月光爬过高墙,打在她惨无血色的面颊上。我看出,她的眼神很奇怪,几度涌起强烈的痛楚与恶心,却要费上百倍的力气,遮掩成一副自甘情愿的若无其事。
她勉强支撑着步伐,拐到覆满青苔的老墙下,忽然就没忍住弯下了腰,开始呕吐。
她呕得好惨,是搜肠抖肺的呕。脾胃里没东西了,又开始吐酸水,最后只剩下一耸一耸的干咳。
我藏在拐角后,心坎里一刺一刺疼得厉害,几次想要迈上前去,又不争气地缩了回来。
我极想知道,她刚刚到底遭遇了什么。可孤山派里长久的压抑,早已让她变得沉默寡言,哪怕快被心事压断了脊梁骨,也不肯与人倾诉。眼下这副狼狈的样子,只怕她不愿被任何一个人撞见。
正当我徘徊不前,却见她灌了两口水,拾起搁在一边儿的长剑,迈着倔强又不稳的步伐,走进了后山的竹林。
我拎起篮子,跟了上去。
如纱如雾的蟾光照在林间,被森森的竹竿撕扯裂成碎片,又被乱飞的竹叶刮出斑驳的暗痕。
小满就站在那四分五裂、斑驳沉暗的月色里,眉眼凝得坚毅,却不见多少光泽;背脊挺得很直,又显得格外单薄。
接着,她横剑在前,指腹一按簧扣,“唰”一声狠狠拔剑出鞘!
剑光扫出一道银练,将七八根翠竹拦腰削断,随后又是斜劈竖斩,快挑疾刺,一气呵成放出十余招,顷刻间将四周的丛竹夷平了一大片。
我并不是第一次窥见她深夜练剑,但这一次,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以往她的剑法平平无奇,不管怎么苦练都是进境极微。可在那一夜,她仿佛突破了什么关窍,不知从哪儿学得一套大开大阖的剑法,比往昔简直高出了一大截。
惊异之余,我又有些想不明白,武功有长进,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在她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喜悦。
我只看到她的眼底,是疯了一样刻意挥洒的仇恨,试图借此压住、却又压不住那反复涌上的痛楚与恶心。
我很想知道,又不太敢知道,那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痛楚与恶心,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只看到她的剑风越来越狠辣,越来越凌厉,竹竿一根根惨死在剑刃下,四面的空地越扩越大,片片竹叶卷入剑影都被搅成了粉碎……
她就这样拼命发泄着,不知过去了几多时,夏夜早从闷热化成了微凉,我的后衣领子都已被露水染透了。而她手中的剑法,也从起初不顾一切的狠劲儿,拖成了麻木的筋疲力竭。
剑风不情愿地停歇下来,而她显已累到了极处。
累到长剑脱手,滚落到草丛里,累到她双目已经迷离,脚下也失了力道,晃了一晃,倾身栽倒下去。
到那时,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飞快冲上前去——
让她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感到,她在我怀里孱弱地喘息,片刻后才清醒了一些。随后她抬起目光,才迎见我后知后觉的、羞惶无措的脸。
我以为,她定会用力推开我,转身跑出竹林,要么就会质问我,为什么会在深夜里跟踪她、偷看她,是不是不怀好意。
可是……
她都没有。
她只是很疲惫、很茫然地看着我,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我看到她慢慢红了眼圈儿,突然就瘫在我怀里,泪珠潸然滚落。仿佛适才僵持太久的痛楚、恶心与仇恨,都在压抑的抽泣声里塌天陷地。
我愣住了神,只感到她泪涌如泉,湿了我的襟怀,仿佛连心坎儿也浸得湿漉漉的。
湿漉漉的,又暖,又凉。
我陪她坐下来,拿出帕子为她擦泪,恰巧看到她的后衣襟下,多出一块很难看的淤青。我想起她的痛楚与恶心,更想知道她不肯倾诉的遭遇。可我问不出来,也不敢问。
渐渐地,她哭累了。她拽了下衣襟,身子还是有气无力地靠着我。我听见她肚子里咕咕叫,她对我说,她饿了。
我呆了一下,迟迟没有动作。
我明知她才先吐了个干净,又练了这么久的剑,肯定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明明我那篮子里就放着好些点心,可我也知道自己做的难吃,又何苦拿出来自讨没趣。
她见我没动静,苦涩笑了一笑。她问我每天夜里都守在她屋檐下,手里拎的点心不是给她,那又是给谁的。
我讪讪红了脸。本以为我藏得很不起眼,她也从来没有注意过我,可没想到这十年来,她一直都把我看在眼里。
既说到这里,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开篮子,拿了一枚五福饼给她。
看到那块饼,她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显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许多年的物是人非后,还能从一个并不相熟的少女手里,收到一枚儿时最爱的点心。
她来去翻看那块饼,似乎发觉这点心的形色,竟与谢府里做的惊人地相肖。
她脸色诧异,忍不住抬头问我:“你是什么人?是从谢府里出来的么?”
她还道我是哑巴不能说话,于是拿住我的指尖,按在她的手心里,示意我写字告诉她。
可我只是涨红了脸,窘迫地抽回了手。
我还牢记仙尊的话,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晓我名讳。
更何况,万一她知道我是十四霜,知道我身上沾过她全家人的鲜血……那我又该如何面对她。
任她怎么问,我也不答,把她也问得倦了。
她无奈,只好拿起五福饼,轻轻咬了一口。
我紧张地捏了捏裙角,生怕她刚吃下那口饼,下一瞬就会吐出来。
可我想不到,她细细嚼了一嚼,咽了下去。她对我说,点心很甜,很好吃。
我心口狠狠抽了一下,鼻尖酸得厉害,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心疼。
早先,后厨的下人吃过我的点心,他们都说又苦又咸,喂猪都不吃。
可她呢……
她命里究竟吃过多少苦,才会连我做的点心,都吃出了香甜。
我看着她一口一口吃完了那块饼,又吃了两块不成形的桂花糕。眉眼松弛下去,困倦也涌了上来,她竟躺在我的膝上,安静地睡着了。
我像个木头桩子守着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
夜色浅了,天际白了。我将手臂遮住朦胧的晨曦,不许它照在她沉睡的眉眼上。
那一刻,我只觉得生而为人,着实奇怪得很。
纵有千不该、万不该却又往而不可追的血海深仇,纵有万丈红尘里受不住、逃不掉的困苦辛酸,纵有十年如一日吐不出、吞不下的辗转反侧……
可只在某个机缘巧合的清晨,当你抬起手臂遮住三寸日光,能护得挚爱的姑娘一刻安眠——
你竟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第89章 荼靡(四)
流光凝滞下来,风拂得林间竹叶“沙沙”地响。我听到她一声嘤咛,低声说起了梦话。
她念着爹爹和娘亲,念她家的奶妈、丫鬟和老仆。念完了人,又念后园墙头的花狸猫,念回廊上挂的鹦哥儿,池塘里养的金鲤鱼……有时是汉话,有时是犬戎话。
起初,我也不多留意,只是偶尔抚去她颊边沾上的竹叶。可后来,等她又沉睡一会儿,却是轻轻吐出一句:“霜儿。”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她居然喊了一声……
“霜儿”。
原来,她至今还记得我。
经历了那么多物是人非,她仍在心底的某个角落,记住了儿时曾唤过我的名字。
我眼窝生热,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忍不住答应一声:“小满。”
话音刚落,草丛里的长剑应声弹起,而她也在陡然间睁开了眼睛。
仓促片刻,我还不及避开眼神,便听到她开口道:“你不是哑巴。”
慌乱之下,我起身想逃,却被她拽住手腕。她急着语气问我:“喂,你到底是谁——”
我用力挣开她,往林深处落荒而逃。可我气力上一个不慎,无形中溢出剑气,划伤了她的小臂。又在穿过竹林时,削断了一掠而过的竹竿,断折处也沾上她的血迹。
我听见背后远远的,传来她急促的呼喊声:“霜儿?霜儿!……”
我忍住哽咽,不敢回头。
可打从那天起,一切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每晚,我依然会给她送点心。我把竹篮放在门口,躲在墙后等她。有时她回得早,脸色平淡。有时到后半夜才回,脸色又很难看。我也不敢上前询问,每每守着她进屋了,才悄悄离开。
可隔日,她不知何时来到了灶堂,在身后看我择菜。等我挥出剑气徒手斩碎了一堆萝卜青菜,转头才撞见默不作声的她,倒把我吓了好大一跳。而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送还篮子,向我道了一声“多谢”。
我依然会替她教训那些男弟子。有时看她和他们比剑,我会忍不住弹出一道剑气,助她扭转战局,反败为胜。尽管我混在人群里极不起眼,她还是会马上转过目光,定定与我对视。我惊慌失措低下头,隐没在人海中。
但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她在看我。
每时每刻,随时随地,经意,或不经意。
只是,我从来不敢回看。
宝剑曾照见山河日月,也曾照见春华冬雪,更照见人世间无穷尽的贪嗔痴怨,善恶悲欢……
却唯独不敢照见,心上人眼中的自己。
那天傍晚,正值晚春入夏时。天色又闷又湿,云压得很重。
我心知要下大雨,而她还在比武场上练剑。我便携了一把油纸伞,顺路采了一枝晚开的荼蘼花藏进袖里,往比武场去。
离空地很远时,我站住了脚步。
我望见她奋力挥剑,却被对面那人轻易震掉了兵刃。她步伐一晃,狼狈地摔在草地上。
此时,我也看清对面那个高大的男人,是她一向避之不及的师叔。
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腕,将她拉起。
可她挣开了手,拂了拂身上的碎草。又将眉眼低下,回避他不怀好意的微笑。
他显是有点不悦,还是故作一副笑脸道:“这两招学得不够。今晚过来,我再教教你。”
虽则隔得极远,我依然能照见他眼底毫不掩藏的邪念——像爪牙,又像馋涎。
小满摇了摇头,后退一步:“师叔,弟子……弟子不想学了。”
“不学了?”他眉目微微变色,就像猎户看到走兽想逃出陷阱那样恼怒,冷笑道:“你眼下这点本事,连五大门派的小喽啰都打不过。你的灭门之仇,几时能报?”
小满咬住下唇,握紧手中空荡荡的剑鞘,沉吟无话。
他看她沉默,竟又伸出手,往她腰间摸去。
可她猛一下甩开他的手,脸色苍白又坚决:“多谢师叔好意。只是我师父为人清正,若让他知道了,弟子被逐出孤山派不要紧,师叔您也免不了秽乱门墙的罪名。从今往后……还是免了。”
听她这么说,他掩不住恼羞成怒,许是碍于辈分不便发作,只冷声道:“小满,当初可是你来求我——”
但小满不再理他。她俯身拾起长剑,边收剑入鞘,边转头走出比武场。
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满面阴云。
我忍住本已凝到指尖的剑气,远远跟着她,走入林间。
天边闷雷滚滚,豆粒大的雨点落下来,打碎了一地泥泞,也打湿了她单薄的肩头。
我想送伞上前,又不敢与她照面。
望着她坚执又孤独的背影,我只觉得,心好疼。
我恨自己太过懵懂无知,恨我当初为什么没有追问她的异常——
为什么,她的剑法会在一夕之内突飞猛进。
又为什么,她在挥剑时,会是那样的痛楚和恶心。
原来那些……都是以万般的不情愿换来的呀。
我虽不解床笫之事,但于男女人伦,到底还是听说过一些的。
依稀能知道,那不情愿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该是怎样的难过,伤痛,和屈辱。
可就是这样的忍辱负重,她为了报仇,生生挨到了现在。
……似从容,更似麻木。
雨势渐转滂沱,但她不往荫蔽处躲一躲,任由流水湿透了衣衫与长发。
毕竟,躲又有什么用呢。
——雨的前方还是雨,仇恨的终点还是仇恨,苦难的尽头依旧是苦难。
这苦难本由我一手种下,如今已疯长到铺天盖地,可笑我甚至不敢走得快一点,走到她的身旁,为她撑起伞,遮却一方肆虐的风雨。
……我真的好没用啊。
一路上我心绪如麻,不知不觉间,已是走近她的屋檐下。蓦然间撞到了什么,迫使我停下脚步。
我抬头,正对上雨帘里她炯然的目光,近在咫尺。
我心口猛一缩,呼吸都堵在了喉咙里。
水珠冲刷过她的脸庞,睫毛也挂满了雨滴,扑朔了几下,细细地打量我——
“跟了我这么久,你想干什么?”
我嗫嚅不知怎样解释,只好如实从背后拿出油纸伞,递到她的面前。
她看了看油纸伞,又抬眉看了看我,轻声苦笑:“傻子。”
在她的注视下,我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随了她一路,手上虽拿有伞,却也忘了撑伞,已经和她一样淋成了落汤鸡。
两只落汤鸡,就面对面站在倾盆大雨里,看着那柄一整路都不曾展开的油纸伞,哑然失笑。
想起已到门口,这伞也没什么用处了,我只好讪讪收回,目送她走到屋檐下,“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许是雨雾太大,眼也发花,我隐约看到她转身时,秋水里闪过一撇清芒。
我暗自一叹,是时候该回去了。
可当我转身迈入雨中,她却在身后喊住了我。
“别走了——
“留下来。”
待我脑子清醒些时,已然被她拉进了屋子。
她掩紧门,转身隐在屏风后。
而我愣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也不知该叠在身前,还是垂在身侧。
迷茫间,我听到她拨弄炉子,点火烧汤。
我听到“悉悉索索”,似是她脱掉了湿衣,又披上干净的新衣。
“过来。”她从屏风边探出半张脸,“衣裳脱了。”
我惊得双颊一热,赶紧摇了摇头。
她似在笑我大惊小怪:“湿了一身,你不怕染风寒么?”
我原是剑器,并不怕什么风寒。可在她面前,我还是要乔装作凡人的。
我挤了些勇气出来,依着她走到屏风后。
地方不大宽敞。我过来了,她只得退后两步。火炉隔在我们中间,浪一样翻涌着滚烫。
她裹在一件很肥大的新袍里,手懒得伸进袖子,前襟也遮得不严,锁骨都露出大半,让我不自在地侧过脸去。
我听她的话,慢吞吞解开了身上的湿衣。
在心上人面前这般,本来尴尬极了,但我也算是掩耳盗铃的高手,只要不与她对视,还能勉强装作毫无波澜。
我以为她会给我拿件新的,可余光里见她犹豫了一下,随后解开那宽松的长袍,右半边仍搭在她身上,左半边却披上我的肩,刚刚好裹住了……□□的我们。
刹那间,心跳猛漏了一拍子。
更令我失神的是,我瞥见她袒露分明的弧度之间,悬着一枚花蝴蝶的金吊坠儿——
那是记不清过去哪一年,我送她的。
……她戴上了。
鼻尖狠狠一酸,我马上转过脑袋。
可同一件长袍将我们约束得很紧,折转间,我的肩碰上她的肩……微湿的,很滑。
长袍下,我们都不说话,眼睛也都望向别处。中间那火炉涌出热腾腾的白雾,拉近彼此身上的女儿香,湿漉漉地融作一处。
直到越来越喧嚣的水沸声打破了沉寂,她才卸去自己那半边衣裳,提壶倒水。又在盆里兑了凉水,伸手一试,冷热正宜。
她抬起头,喊我:“过来,我给你洗澡。”
我愣了一下:“不……不用罢。”
模样上,我们差不多同龄。都是成熟的姑娘家,要她帮我洗澡,委实说不出的别扭。
可她弦外有音地笑了一笑:“小时候,不都是我给你洗么?”
我愕然,抬眼只见她目光直白,定定地唤了我一声:“十四霜。”
起初,她眼底本是将信将疑的试探,却在我被兀然戳穿的、一览无遗的惶恐中,转变成深信不疑的笃定。
我似乎才明白,早从竹林里那一声“霜儿”起,她落在我身上的每一寸目光,都是对真相的步步紧逼。
我脑子乱成一团麻,起身想走,但马上被她抓住了手臂。
她说,快点,水要凉了。
在她轻柔又带了点强迫的声音里,我的身躯失了自主,任由她拉着坐下。
她托起涮干净的白帕子,将湿热落在我的耳后根,随后抚过肩颈,又滑到胸前……
伴随帕子游走于肌肤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感。
诚然,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给我洗澡。
但那时,她是年幼的女娃娃,我是缺五感、少六识的剑器。
可如今,我们都是芳龄华季的姑娘,都携一身风韵,饱满且浓郁。
咫尺温热间,我很难察觉不出,气息逐渐起了暧昧的变化。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跳越来越急,呼吸越来越烫,亟盼着被爱抚,被占有,被蚕食,被融化……
此时,湿帕子抚过我的腰线,要往小腹那儿去。
“不要。”我突然拉住她的手,面对她眼中的诧异,结结巴巴地说:“小满,我……我难受。”
她凝视我羞红的脸,瞳仁一闪:“哪里难受?”
我虽单纯懵懂,却也不好意思开口,只得将眼帘默默垂下。
她眨了眨眼睫,也不说话。
只是跪下身,又俯下唇……
脸颊的伤口仍在沁血,于彼此间印下缠绵。
第90章 荼靡(五)
那一夜,雨很大。
在一阵阵翻滚交织的电闪雷鸣中,在一声声我唤她、她唤我的旖旎声中,在剑气不时失控刺破的斑驳血痕中,也在一轮又一轮销魂灭顶的快意里……
我违背仙尊的忠告,与她坦白了我的心迹。
坦白了我在数百年腥风血雨里最初照见她的刻骨铭心,坦白了我修炼三年换取一具与她平起平坐的人身,坦白了我找来孤山派后种种吐不出、吞不下的眷恋……
甚至连仙尊千叮咛、万嘱咐的几条大忌,我都毫无遮拦地说给了她。
窗外的打叶声渐转稀疏。我一边给她的伤口敷药,一边断断续续倾诉了很久。
可大多时候,她都是微微凝眉,闭着眼睛假寐,偶尔“嗯”一声聊作应答。
我有点沮丧,不知是自己说得太多,还是她太累了。
“对了。”我想起昨夜摘下的荼蘼花,兴许能讨她开心一时,“我本来想送你……”
“霜儿。”她忽然睁开眼睛,打断了我,“你会帮我报仇罢?”
“报……报仇?”听她这突兀一问,我不由得愣住,翻衣裳的手也缩了回来。
“五大门派,你还记得吧。”她偏头吻了吻我的手,“你那么厉害,一定能帮我灭他们满门,血债血偿。”
我无措地咬着嘴唇,良久无言。
她要我做什么,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毫不在乎,可唯独这件事……这件事……
我怎么可能对她坦言,当年害死她全家的罪魁祸首,其实并不是五大门派。
……而是我,十四霜。
“霜儿?”她看出我心存顾虑。
“小满,我……”我犹豫良久,才选择了一句很敷衍的藉口:“我不能再杀人了。”
“为什么?”她眼底的光泽变了颜色。
“我答应渡化我的仙人,不能滥杀无辜。”我声音越来越小,低头不敢看她。
“他们……他们才不是无辜!”她咬紧牙根。
“小满。”我不敢抬头,“当年去谢家的五大门派,早已经自相残杀,都死光了。”
“不,霜儿,不是这样。”她蹙紧眉头,隐忍多年的恨意显已压过了理智,“你陪我去,偷偷地帮我报仇,仙人也不会发现的。”她语气渐低渐软,试图融化我躲闪的目光,“算我求你了,霜儿。”
她那央求的神色,好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心口生疼。我几度忍住泪花,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小满,我不能。”
“你……你……”她瞳孔一凛,胸口气得起伏,“二十年前,他们……他们用你……”
她只说了开头,便噎住说不下去。但我看得出她的悲愤,也猜得到她不愿脱口的下半句话——
二十年前,他们用你杀了我全家。现在,我要你杀他们满门,凭什么只换来你一句“不能”?
可是……可是……
小满,我真的不能。
我将眉眼隐到暗处,又补上一句苍白的“对不起”。
余光所及,她的脸色瞬间就灰了下来。脸颊那道刮伤才凝的痂,又裂开渗出几点暗红。
那一刻,我突然就怕了——
怕我熬过多少春秋才换得她的垂爱,只在一夜风流后,便又要一去不返。
我忍不住扑上去,埋进她的怀里。
我求她,不要再报仇了。
我不想再卷入血雨腥风了。我们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会学着做点心给你吃。我会修一个很宽敞的庭院,年年都种上满院子的荼蘼花。我们养一只狸猫,屋檐下挂一只鹦哥儿,池塘里养金鱼……你失去的,你想要的,我想尽办法都会弥补你。
……别去报仇了,小满。
我感到她的身躯很无力,却又不敢看她的脸色。我只能乞怜似的环住她的腰,越环越紧,越环越紧……
不知沉默了有多久,我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在我耳旁吐出一句:“好。”
我一时难以置信。
她……她……
她居然真的答应了?
“小满,你……你说的可当真?”我喜极欲泣。
“当真。”面对我急不可耐的求证,她淡淡应了一声,又抬起手,将我拥紧在怀。
可我还不及在温软中沉沦,便感到心口莫名一慌。她的手不知何时已摸到我发梢处,抓住那颗桃铃,便要一把扯下!
惊骇之下,我不得不攥住她手腕。走偏的剑气割破她皮肉,淋漓的鲜血涌出我的指缝。可她全然不顾腕上的伤痛,猛一发狠,将我压倒在床上。
我们僵持在那里。她抓着桃铃,我抓着她的腕,鲜血一滴滴滑下指关,打落在我眼尾。
一时间,我感到脑子里“嗡嗡”闷响,手上的力道时紧时松,兜不住的剑气撕裂她的新伤,仿佛也在撕裂我不堪一击的心。
“你放手!”争持之下,她一声不耐烦的怒喝。
“小满,不要。”我不敢放手,还妄想着哀求,“你这是做什么?”
“十四霜。”她脸色如三尺冰寒,“我给过你机会了。”
我被迫仰起头,抵住她居高临下的目光——
触目所及,只有沉甸甸的仇恨与决绝。
……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存或爱意。
可笑我曾经鉴人无数,如今照见她这副眼色,一度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小满,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拼了命地摇头,手臂都撑不住在发抖,“你对我,不该是这样的……”
“呵。”她颓然一声冷笑,彻底幻灭我异想天开的情念——
“你还想要怎样?”
我如遭当头棒喝,才从绮梦里惊醒过来。
……的确。
我还想要怎样。
纵使她不知我蛊惑人心的杀性,但五大门派是奔我而来,我身上也曾沾满谢家人的鲜血。
她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对我有过一星半点的心动呢。
可倘若她对我并无情念,那前不久发生的一切……
又到底算作什么呢。
我不甘自弃,抬眸再与她相视,妄图搜求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怜意。
可是……没有。
除了报仇雪恨的执念,什么都没有。
直到此刻,我才被逼无奈地明白了,自己抵死也不愿承认的现实——
刚刚那一切……
会不会,都是假的。
那一声声柔情似水的“霜儿”,那颈前挂的蝴蝶坠子,那裹着我二人肩碰着肩的长袍,那一寸寸抚过我肌肤的湿热,那一遍又一遍忘我纵情。
——会不会,全都是她的别有用心。
都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我仿佛是第一次懂得,什么叫欺骗。
但不知是她欺骗了我,还是我自欺欺人。
更不知是该恨她,还是恨把她害成如今模样的我自己。
“小满……”她的血混着我的泪,模糊了不愿清醒的眼帘,“难道在你心里,我就和那男人……和那男人一样……”
可当我看到她脸色骤变,迸现出忍无可忍的刺痛和恼怒,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对于俗世里的女子,这种屈辱的秘密,原是万万不该提的。
我一万个后悔想要收回,却已是来不及了。
“一样?”她笑得绝望。纵看一身凌乱的剑伤,只如同一场狰狞的笑话,“……你比他还要痛呢。”
“小满!”我心痛到几乎断气,却还舍不下最后的挣扎,“我知道我不配,但我想求你一句实话。你留我这一夜,和我……和我……到底是不是心甘情愿?”
她是骗我也好,伤我也罢,于我也无所谓了。可若是她看我和那男人一样,不过是命运强塞进嘴里的屈辱,痛楚和恶心……
……那我还不如去死。
她看我神色哀极,灰着脸叹了一声长气。
“有什么情不情愿的。”她嗓音如死水般低哑,“我活在这世上,本就是不情愿的。”
“不情愿”三字入耳,亦是我灰飞烟灭的心声。
“小满……”
“别说了。”她俯下暗沉的目光,一字一顿,“十四霜,你这个怪物。”
言终,她一下子扯掉我的发带。
桃铃离身的一刹那,我全身骨肉尽散作桃瓣,只余下一口雪亮的剑身。六识五感也一并抽去,神智里沦为一片混沌。
她将我紧攥在手中,忽听得身后有异响。大门撞开,来人是她的师叔。
这次她毫不犹豫,反手一剑斩了过去。强烈的剑气震出一扇银光,从他左肩直劈到右腰。他防备不及,一跤扑倒,鲜血泼了满地。
随后,她一边大步出门,一边将我高高举起。伴随一声嗡鸣,她将我封入沉重的剑鞘,封入我早已淡忘多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长夜仍深,雨丝打在剑鞘上。很冷,很空。
听十四霜说到此处,众人无不深感恻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们深知,她明明看得清人心欲念,却拖到迟到不能再迟的最后一刻,才看清小满的谎言。
其实,她不是看不清,而是不敢看。
原来再清澈的剑身,也看不穿自欺欺人。
萧凰瞥了一眼子夜,可她的目光回避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早该告诉她的。
我早该告诉她,我才是谢家灭门的罪魁祸首。
也许她会恨我,也许会打我、骂我、抛弃我,也许会折磨我,也许会杀了我,也许……也许……
也许那样,她就永远不会去五大门派寻仇了。
也许那样……
……她就不会死了。
当我又一次重见天日时,恍若回到了数百年前,迎见第一缕血红色的光。
……血色的天日,血色的沙土,血色的人。
透过淅淅沥沥的血幕,我照见她一往无前的孤独身影,照见数以百计气势汹汹的武林豪客,照见金戈折裂,断肢横飞,照见她跨过数十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后,是越来越沉重难支的伤势……
随后……随后……
我照见跌跌撞撞急掠而过的草木砂石,我照见尘雾里越杀越近的五门追兵,我照见长空里阴沉欲泣的乌云雷电,我照见……我照见……
我照见她刹住的脚步前,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
而另一边,是围追堵截如铁桶一般的五门众人,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横铺出死路一条。
我照见她心灰意冷的喘息,我照见她早已干涸的泪眼,我照见她艰难抬起的手臂,我照见她苍白的、颤抖的颈肤,正与我的剑锋紧紧吻在一处。
我照见……
我照见光影横移,就在她的颈前,深深破开一朵猩红的花……
然后……
我照见天旋地转,我照见飞逝而去的巍峨峭壁,我照见倒悬的乾坤,山在上呼啸,云在下呜咽,浑浊的风雨伴我左右,重重砸落在岩石上……
我打了几转,无力地横在地上。
我照见近在咫尺的她,浸在缓缓漫开的血泊里,手腕颓然垂下去,就那么静静地、静静地躺着——
……没有一丝声息。
雨,越下越大。
或是雨水,或是血水,时清时浊冲刷着我的剑锋,她的身影也随之模糊扭曲。
不知何时,雨浸透她的衣襟,滑出那一颗藏在怀里的桃铃,又被水流裹挟着,停靠在我的剑脊上。
……仙桃生根,我变回人身。
我靠近,跪在她的身旁。
我……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把我从杀戮里拯救出来,赐予我爱念与人性的女孩……
带着我亲手割开的一痕血壑,躺在雨滴飞溅、肮脏斑驳的泥洼里……
永远也回不来了。
……痛吗?
也许罢。
只是,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我呆若木鸡地跪在那儿,跪了不知有多久。
我看到她的唇角沾了泥点,于是抬起指腹,轻轻将其抹去。
袖子一晃,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是那一朵早已枯萎了的、至死也没能送出去的荼蘼花。
花沾了血,又染了泥。
我小心翼翼捡起,移近她的鬓发。
她的青丝松散了,簪了又掉,掉了又簪,反反复复数十次,花枝还是摇摇晃晃地飘下来。
我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逼迫自己相信——
这枝荼蘼花……
已经永远都簪不上去了。
小满。
……对不起。
天晴了。
我想,她一辈子都想为家人复仇,如今一定也想和家人团聚。
我听闻谢家陵寝的所在,于是抱她来到怀璧山。
我在碑前补上她的名字,为她添了棺椁,把她和家人葬到一处。
我在墓里栽下仙桃,以便生养花木。我种下一丛丛的荼蘼花,四季轮转,开个不尽。我总要摘下最好看的花束,不间断地供在她的棺前。
我想永远留在这里,为她守墓。
可我……
可我又想不通。
过往的数百年,我总会照见越来越多,懂得越来越多。
可现在,我好像什么都不懂了。
我不懂为什么,我们的命途每一次都要在荒唐的血雨里擦肩错过。
我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她将我拉出了杀伐嗜血的深渊,可我又亲手将她推了进去,眼睁睁看着她越堕越深,最终摔成了粉身碎骨。
我不懂为什么,人世间的纯洁美好总是一去不返,而痛苦与丑恶却在循环往复。
我不懂为什么,荼蘼花总要在春尽时盛开,以最绚烂的开始,宣告最残忍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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