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仙问(二)
“好了好了,别哭了。”巳娘见温苓哭得惨兮兮的,只觉道幼稚可笑,“不就是丢了个情郎么,有什么放不下的?”
“你……你又没有爱过一个人,你怎会懂?”温苓紧攥着裙角,指尖跟着哭腔一抖一抖。
“情情爱爱,有什么意思了?”巳娘嘲笑道,“好好一个姑娘家,居然为着什么哥哥哭天抹泪。你这二十来年,也算是白活了。”
“我……我不管!”温苓含泪咬牙,“她豁出性命救过我,是个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我……我总之跟定她了!”
“哦。”巳娘深长一笑,“我也曾豁出性命救过你,你怎的只认她,不认我呢?”
“你……”温苓凝噎一刹,仔细算来,自己竟已欠下这么多的恩债,无奈道:“这辈子,我先报答她。下辈子……再报答你。”
“你想的倒挺美。”巳娘揶揄道,“你难道看不出,她就算是个女人,也已经名花有主啦。”
“你说什么?”温苓一惊,才恍然想起萧凰手里缝补的那件斗篷。
青白相间的配色,不……不正是……
那个名叫子夜的“世外高人”么?
她又想起,她缝衣时柔情四溢的眼色。
——是无孔不入的疼惜,是再昭彰不过的爱意。
原来……原来她们才是……
……难怪啊。
难怪当初那时,她竟与自己不辞而别,又不惜抛置业城的一切……
原来她的心……
早已经是……那个人的了。
温苓想通了这一切,才发觉自己深藏十八年的痴情,彻底沦为一场付诸东流的笑话,“哇”一下放声痛哭起来。
“够了,不准哭了!”巳娘呵斥道,“我上你的身,是要你做医仙的。为着些儿女情长哭成这样,算什么出息!”
“我……我才不要做什么仙!”温苓赌气抹着眼泪,“我想哭就哭怎么了,你少来……少来管我!”
“你忘了那两个厉鬼了?哭哭啼啼的,怎么跟她们说正事!”
“你要说,你自己说去。我哭还哭不过来,我……我才不说!”
……
两人在心里正拌着嘴,肩头忽然拂下一股暖意。原来是萧凰拿来外衣,搭在了温苓的背上。
“温姑娘,对不起。”萧凰满脸愧疚,嗓音也不再故作低沉,“我早该与你坦白的。”
温苓不答话,肩头的耸动渐渐压下去,突然间止住了哭腔,一转回身,用力拉住萧凰的手。
“哎哟!”萧凰被她唬了一跳,但看温苓脸上全无悲泣之态,还浮现一丝挑逗的微笑,双眸也在一转之间褪去本色,幻化成斑驳绮丽的朱砂红!
“萧女侠,”她含笑凑近了些,“别来无恙啊。”
“温姑娘,你的声音……”萧凰听得出来,这嗓音完全不是温苓,但又有几分耳熟,只是忘了在何处听过。
她并非仙道出身,但与子夜同行甚久,心下也对仙门的本领略识一二。此刻也马上瞧了出来,温苓分明是被那仙家给占身夺舍了!
仓皇间,萧凰将手一挣,又觉出对方的力道陡增百倍,一时间竟是没能挣开。
“掌柜的。”子夜从门后现出身来,淡淡挑了挑眼尾,“别来无恙。”
“掌柜的?”经子夜提醒,萧凰才想起白驹客栈的那位奇女子,“你原来是……巳娘?”
巳娘笑盈盈地默认了,随后松开萧凰的手,眼波斜转,看向满脸清霜的子夜。
“小家伙,你跟了素素十几年,”她轻声浅笑,“本事没学几成,吃醋倒是学得有模有样呢。”
她说的轻巧,子夜听在耳中,却是胸口一震。
巳娘口中的“素素”,不是别个,正是她的师尊白狐。
师尊的乳名,别说像她这样的凡人弟子了,就是众仙家里,也不是谁都可以乱称呼的。
巳娘此言一出,自是摆明了辈分来历,比子夜的师尊还要高出许多。师祖宗的醋,你个小娃娃也敢乱吃?
“想起三百年前,我给阿夭传授医道的时候。”巳娘悠然叙起旧来,“素素站在旁边儿,那脸色简直跟你一样,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咯。”
再听此话,子夜哪还敢流露半点犯酸的神色。
巳娘所说的“阿夭”,正是已故的师娘赤狐。
而师娘的修为,比师尊还要高出六百年。足足一千五百年,算作狐仙里的佼佼之列。
可眼前这常仙,却能做得了师娘的长辈。
她究竟……是有多深的道行?
子夜不敢多想,立刻屈膝跪拜:“弟子不敬,拜见仙祖。”
萧凰本来听得一头雾水,但看子夜朝巳娘顶礼下拜,自己连忙也跟着拜下去。
“免了,仙家没那么些规矩。”巳娘摆了摆手,又笑问:“小家伙,素素跟你提过我不曾?”
“嗯……不曾。”子夜想了一想,师尊的确讲过百兽众仙,但并没有提过“巳娘”这一名号。
“这臭丫头,她没和你说过常仙儿?”巳娘笑出三分嗔怒。
“师尊讲过常仙儿,但只讲过常家的老祖宗。”子夜如实道。
“哦,说来听听。”巳娘抬起温苓的手,敲了敲子夜的头顶。
“师尊说,常仙家祖原是四千年前,神农拿来试百草的赭鞭。一鞭挥去,则知寒温平毒,臭味所主。天下药毒,无所不通。”子夜娓娓答道,“赭鞭修行千年,化为赤练。赤练修行千年,化为人形。仙人遁入市井,医众生于疾苦,拯万民于无量。”
巳娘听她转述不差,满意点了点头:“还有呢?”
“还……还有……”子夜记得师尊还说过一些,但不是什么好话,在常仙儿面前,可不敢有辱泰祖,遂摇摇头道:“没有了。”
“是吗?”巳娘狡黠一眨眼,“蛇祖性淫,喜邪色,惯风流。这话,她可曾说过?”
“这……”子夜不知师尊私下里的微词,怎教这常仙儿洞知得一字不差,可她又不敢撒谎,只得低头应了一声:“嗯。”
“唉,臭丫头。”巳娘叹了口气,“不就是逗了逗阿夭么,每次都这样骂我。”
子夜全身一凛,震愕间扬起头来:“你……你就是……”
巳娘一闪赤瞳,笑而不语。
子夜伏下身去,肩头微微颤着,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
刚到白驹客栈时,她只看出巳娘是个修炼千年的常仙儿。但天底下常仙儿多的是,她家狐仙儿也不是等闲之辈,一时犯冲动吃了掌柜的醋,倒也不觉得怎样。
可她又怎生想得到,这醋吃的不是别个谁,竟是吃到了“神农鞭,火赤练”的常家老祖宗身上!
幸亏常仙儿不比别个仙家,生来脾气柔善,不怎么计较是非。若是换做黄仙儿、虎仙儿之流,只怕师尊亲自来救,也收不了这个场子。
子夜心里暗道侥幸,但又觉得巳娘真够风流的。从前调戏她的师娘,现在又要调戏萧姐姐,也不问人家有没有相好的爱人。师尊的那句微词,也着实没骂错了她。
“别跪了,都起来。”等二人起身了,巳娘的脸色陡转严肃:“你两个能活到今天,还真是命大呀。”
萧夜二人一怔,不解她话中何意。
巳娘浅哼一声:“要不是阿苓豁出这条小命,陪着厉鬼兜圈子,生生拖延了七八天的时日,你两个小家伙,早不知该死多少遍了。”
“什么?”二人同时大震一惊,“温姑娘,她……她和厉鬼……”
“你自己惹来的厉鬼,自己不知道?”巳娘刮了刮子夜的鼻梁,“一个狐仙的徒儿,居然要凡人替你挡灾。小家伙,你知不知羞?”
“是弟子疏忽,罪该万死。”子夜讪讪垂眸,继而焦急追问:“仙祖的意思是,鬼道已经追过来了?”
“哦……鬼道。”巳娘沉吟一瞬,想起那道法极深的厉鬼杀手,脸色越发凝重起来,“这三界……恐怕是要变天啊。”
子夜忙又拜下身去:“请仙祖指教。”
巳娘拍了拍饥肠辘辘的肚子:“先盛饭来,边吃边说。”
鬼道,无量宫。
“哗……”
冥水里溢出猩红的花丝,小满搀扶着鬼息微弱的奴兀伦,气喘吁吁浮出了水面。
“哎哟!”花不二正照着池水梳拢长发,撞见她俩半残不损的模样,顿时吃惊不小,“这母老虎让人打死啦?”
“师父她……”小满神色哀急,“她中了很深的毒。”
“嗨,我就说嘛。”看着她们向魔罗下拜,花不二拈起梳落的青丝,小声咕哝道:“《书》云:推贤让能,庶官乃和。当初要让姑奶奶我去抓夫人,早他娘的手到擒来啦,哪还有这些半死不拉活的屁事儿?”
石阶下,小满小心松开师父的臂膀,随她一同朝魔罗下跪。
但看奴兀伦虽已气息垂危,但仍要苦苦撑住身子,一丝不差地向鬼王行礼,小满心尖一凛,泛出些难以言喻的滋味。
“那人呢?”魔罗的鬼火摇曳得冷峻。
“回大人,属下办事失策,还……还没有见到她们……”奴兀伦扶地的指关都在颤抖,“追到半路上,杀了个常仙儿……”
“哦,常仙儿。”魔罗回声冷淡,似乎全不觉着算什么丰功伟绩。
第72章 仙问(三)
奴兀伦听大人这般语气,心里头“咯噔”一下,连呛出几口暗红的尸血。
大人的意思,她不是听不出来。
常仙儿多修医道,不擅武道,算是众仙家里最不禁击杀的一个。
身为七七四十九重无间鬼士,竟被一个常仙儿重伤鬼元,着实是丢脸之至。
小满生怕魔罗怪罪师父,斗胆帮衬道:“大人,那常仙儿修炼千年,毒性极强,师父她是为了保护我……”
“奴兀伦……”魔罗怎会搭理一个小弟子的求情,只深深叹了口气——
“你让我失望了。”
奴兀伦闻言,浑身都是一颤。
“大……大人……”她嗓音低到几不可闻,“属下不敢……”
话堵在一半,尸血一滴一滴滑落嘴角,“啪嗒”、“啪嗒”崩溅在青石砖上。
小满瞧见师父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头五味杂陈。
她见过她心狠手辣,断人命如草芥;她见过她勇武敢当,三两招斩杀了修行千年的常仙儿;也见过她铁石般的坚韧,身中百余片侵魂入血的毒鳞,却不曾出口过一个“痛”字。
可她唯独不曾见过……
她携一身的虔诚与卑微,跪伏在大人面前,只因她一句不痛不痒的“失望”,像个犯错事的孩童一样哽咽。
“好了。”魔罗待属下虽然严苛,但到底掩不住骨子里的心疼,柔和了声音道:“先疗伤,你忍一忍。”
言罢,从冥池里爬出两道彼岸花藤。花蕊一丝丝刺进奴兀伦的魂身,随后一颗颗拔出血淋淋的毒鳞。又有一道花藤探入衣襟,贯穿她心口的鬼元,注入修炼千年的阴鬼之力,慢慢驱解掉蛇仙的毒素。
奴兀伦听大人语气缓和,心头才稍稍宽慰了些。疗伤袭来的阵阵剧痛,终于耗尽了艰难为继的神识,眼前一黑,倒地昏晕过去。
小满怔怔看着师父惨黯的脸色,用鬼火幻化出一方手帕,小心替她拭净了唇角的血渍。
花不二凑到前来看热闹,察觉出小满的目光含着些异样,不禁打趣道:“哎哟哟,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忘了你花师父啦?”
小满回过神来,苦涩道:“师父她是为了救我,才受了这样重的伤。”
“唉,这母老虎啊。”花不二含笑支颐,“虽说总摆出一副凶相,却也是一顶一的仗义。她要保护身旁的伙伴,那是一丁点都不会含糊的。”
言罢,又轻声叹道:“或许……也是出于她生前的执念罢。”
“执念?”小满呆了片刻,忽觉手里的帕子颤了几颤。
低头看时,只见奴兀伦昏睡之中,抱紧了怀里的花藤,叽里咕噜吐出几句犬戎话。说着说着,眼角竟涌出一滴凄清的泪水。
“你看看,这一发梦,又开始说鸟语了。”花不二哪里听得懂犬戎话,心里又耐不住好奇,拍了拍奴兀伦的肩膀,“哎,母老虎,你说什么呢?”
“她……她说的是……”小满仔细听了听,因着前世母亲是犬戎人的缘故,依稀能听懂个大概,译成汉话道:“公主殿下,对不起。”
“哎呦喂,还公主呢?”花不二晃了晃她的身子,“醒醒,醒醒,公主的坟头草,比这无量宫的房梁子都高啦!”
“你们两个,能不能清静一点?”魔罗忽然打断二人,语气殊为烦躁。
“哼,老妖婆,就你屁事儿多。”花不二翻了个白眼,遂拉着小满离远了些,坐看冥池上漂浮的彼岸花。
“所以……师父她的执念是?”小满小声问起。
“唉,奴兀伦她……”花不二摇了摇头,“她生前也是怪可怜的。”
我听说这母老……奴兀伦以前呀,原是他们什么犬戎可汗养大的侍卫。
因为是少有的女孩,所以安排在公主身边,跟公主两小无猜,当亲姊妹一般长大的。
那个小公主叫什么……木什么来着?他妈的犬戎起的破名字,我也记不住,反正权位很高就是了。
总之呀,奴兀伦从小受着公主的荫蔽,更把保护公主当作自己的天职。只要小公主想要什么,她就一定努力办到。当真是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就算是要她的脑袋,她也能毫不犹豫一刀割下来咯。
后来啊,公主长到十六七岁,也是该成婚的年纪了。犬戎的那帮老男人,就想拿公主当贡品,送到中原的皇宫里做妃子去。
而奴兀伦呢,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卫,自然是要与她一同陪嫁,护送她到汉京去的。
她对公主,是立过誓的。不管公主嫁是不嫁,嫁给哪个男人,是留在犬戎,还是远嫁中原……她总要陪着她,一辈子都不分开。
可何曾想,还没等走到汉京……
公主,就丢了。
“丢了?”小满好不吃惊,想道奴兀伦那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又对公主无比的忠心与疼爱,真不敢想她半路弄丢了公主,该有多么痛心和绝望!
“是啊。”花不二叹了口气,盛惯了嬉笑的狐狸眼中,也浮现一丝少见的悲悯。
那些往事,奴兀伦也不愿多说,只是零零碎碎提起过大概。
大约快进北境了罢,他们临经一家客栈。
那几天风沙很大,本想着歇下来吃点酒。可谁也没想到,那居然是一家黑店。
他们喝下的酒水里,藏了极厉害的毒。犬戎的卫兵一个个都被毒倒了,只有奴兀伦心思缜密,早瞧出这客栈不对劲。她和公主,谁都没有碰一滴酒,但又害怕被恶人发现,只好假装中毒,躺倒在原地。
那黑店的小二哥,可真不是个善茬。奴兀伦说,那小二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化尸水,把那些侍卫的死尸全给化了。二十来人的血水铺了满地,整个客栈全是冲天刺鼻的腥臭味。
她两人再这样假死下去,迟早也会被化尸水淋上的。奴兀伦只好趁其不备,从他背后偷袭了一刀,两人你来我往激斗起来。
那人的本领十分高强,奴兀伦拼尽全力才把他砍杀,可她自己也被毒酒泼中,很快就神志不清,昏昏沉沉像要死过去一样。
她记得,公主一直抱着她,喊她不要睡,不要睡……可那剧毒实在太烈,公主也没有一点办法。她怕奴兀伦中毒死掉,只好到客栈外找人求救。
结果这一去啊……
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公主她……是失踪了么?”小满追问。
“唉,谁知道呢。”花不二摇摇头,“不过,肯定是死啦。”
奴兀伦醒来时,已经不知过去多少天了。
整个客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寻了个遍,连公主的影子都没有。
……奴兀伦几乎要急疯了。
正要到远处去找,刚好又来了几个中原人。多半和这黑店是一伙的,劫掠了犬戎的贡品,正要来分赃呢。
奴兀伦心里又恨又急,立刻和他们动起手来。但其中一个戴面具的武功极高,她完全不是那人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打翻在地。
也就在那时候,她彻底万念俱灰了。
失去了最珍重的公主,又被恶人逼到了绝境,哪里还有一点求生的心念呢。
就这么的,她当场……
花不二撇了撇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满听她述说师父惨痛的过往,心中悲潮迭起,许久难以平复。
原来……这就是师父的执念啊。
她的使命,她的信仰,仅仅是守护一个人,而已。
可到头来,却眼睁睁地失去了……
对她最重要的那个人。
所以,她做了鬼士后,还要毅然决然地守护同伴,守护弟子。
……也许,只是想弥补生前的遗憾罢了。
她不愿再失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了。
小满长叹一声,转念又想起了什么:“那公主呢,后来找到了么?”
花不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找什么找?草原上风那么大,那公主的骨灰呀,早他妈都扬没咯。”
正瞎聊着,高处的魔罗又发了话:“花不二,你嘴巴能不能放干净一点?”
“嘿,你个老妖婆……”花不二一挑眉毛,“那公主是你爹,还是你娘呀?姑奶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关你甚么屁事了?”
魔罗晓得她口齿不让人,也懒得与她瞎三话四,又一门心思给奴兀伦疗伤去了。
第73章 同修(一)
“主人家,好了没有?”
“来了来了!”
店庄家左边扛着三大排热腾腾的笼屉,右边拎一大串荷叶包的荤菜,摇摇晃晃赶进屋里。
桌上层层叠叠堆满了吃剩的空盘碗。放下手里的,又是六十个新出锅的大馒头、二十只外酥里嫩的炙鸡和酿鹅。旧盘才收去,新菜又铺了满满一大桌。
庄家气喘吁吁歇了半会儿,看着桌前那弱女子风卷残云般连吞下二十个大馒头,惊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有鱼吗?”巳娘边撕了个鸡腿,边又问道。
萧凰忙吩咐庄家:“煎鱼来十盘,上好的糟蟹五十只。”
“别的肉还有?”巳娘又问。
“烧獐子、炒兔子还有那猪羊肉的包子都拿上来罢。”萧凰补道。
“哎哟,俺的菩萨奶奶呀!”庄家直拍大腿,“你们这一顿饭,顶上俺这半年的生意了!”
“银两够你的,只管上菜便是。”萧凰拿出三锭雪花银,交到那庄家手心里。庄家唯唯诺诺,又跑到厨下弄菜去了。
萧凰吁了口气,转身再看巳娘仍自大快朵颐,看样子连半饱都还不到,忍不住小声问子夜:“她这样吃不要紧,可别把温姑娘撑死了呀。”
巳娘“呵”地一笑:“我不吃饱饭,哪来的仙力保护你们?”说话间,又是两个包子下肚。
萧凰惊异一挑眉,心想这仙家的耳识真不一般,那么小的嘀咕声都能听见,忙道:“仙祖您放开了吃。店里不够,我再去打些野味来。”
“唉……”巳娘长叹一气,“我只是个医仙,顶多藉着阿苓的身,在暗处护着你们性命。真要对付鬼道,本该是阿夭和素素的事。可惜阿夭不在了,素素又太不是个东西,怎么把这送死的活儿,丢给你们两个小娃娃去做?”
“我师尊她……”子夜沉下声音,“她立过毒誓了,永世不入凡界救人。”
“哦。”巳娘不由苦笑,“这也怪不得她。”
子夜顿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仙祖,她当初为何要立下毒誓?”
“我哪里知道。”巳娘摇了摇头,“八成,是为着阿夭罢。”
“那我师娘当年……”子夜又想追问她的死因,但被巳娘截住了话头:“你敢问这个,就不怕素素打断你的腿?”
“弟子不敢。”子夜只好作罢。
“饱了。”巳娘环顾一桌子的空碗碟,又接了萧凰捧上来漱口的茶,“今晚我要教阿苓仙术。明天一早启程,去怀璧山。”
“悉听仙祖吩咐。”二人连忙应答。
“免了,免了。”巳娘摆手道,“主意是你们拿的,路是你们走的。我不过是带着阿苓,尽我仙家的本职罢了。”
言罢闭上眼睛,正待收回自己的魂魄,忽又心生一念,板起脸道:“对了,阿苓是个好孩子,可不许你们亏待了她。”
萧夜二人才听她讲过温苓这一路如何以命犯险,替她们拖住厉鬼的脚步,心下感激还来不及,连连点头称应。
“尤其是你,没事少喝点闲醋,也不怕酸死了你。”巳娘朝子夜笑了笑,“若惹得阿苓半点儿不快,我可拿你们是问。”
看着子夜点头认了,巳娘才放心闭了双眼,再一晃神,已然换回温苓的魂魄,愣了小半会儿,“呜呜呜”又哭了起来。
“温姑娘,你身上可好点了?”萧夜二人抢着嘘寒问暖,“饿不饿?冷不冷?热不热?累不累?痛不痛?难受不难受?……”
“我……我……”温苓啜泣个不停,“我肚子好胀……”
“我去煎一碗半夏汤,给你消消食。”
“我身上好黏,好多汗……”
“我这就去烧热水,才给你买的丁香的澡豆。”
“我好困……我想睡觉……”
“等煎完汤了,马上给你铺床。”
……
忙里忙外安顿下来,天已是擦黑了。
萧凰将手伸进浴桶,试了试桶里的热水,微烫得刚刚好。
“快些洗罢。天凉了,小心受冻。”萧凰柔声叮嘱着,又把新衣、沐巾、澡豆之类的塞到温苓手中。
“好。”温苓接过东西,紧张地垂下目光,不敢直视那双温柔无尽的丹凤。
不知道为什么,她明知她是女子,却在与她指尖相触之时,心跳依然漏了半拍子。
她至今想不清楚,她对她十八年的爱恋,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
“多谢你,萧……”温苓纠结着唇齿,不知该怎样称呼她,“……姐姐?”
“哎,使不得!”萧凰一阵惊慌,毕竟这三个字可不是随时随地、什么人都能叫的,“直呼我萧凰就行。”
“好。”温苓识趣地答应了,“你快出去罢,我洗洗该睡了。”
萧凰依言开门退去,临走又道:“我们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尽管招呼我们便是。”
言罢,轻轻掩门离开。
忙活完这一番,萧凰也感到十分乏累。长舒了一口气,转步推门,回了自己的房。
房里很暗,只点了墙角一支黄蜡。火苗伸了个倦怠的懒腰,光泽也烧出几分寡淡无味。
北角处,纱帐子应着微风拂了一拂。床上那人影静静躺着,似是早已睡熟了。
萧凰漱洗打理已毕,蹑手蹑脚走近前去,小心解开衣氅与外袍,生怕弄出一丁点儿响动,惊扰了少女的睡梦。
可正当她整罢衣袍,想着要怎样上床去睡时,子夜却突然发了话:“床上没地儿,你睡桌子去。”
语气比突降的春寒还要料峭三分。
萧凰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
她明白,子夜饱饱喝了一天的老陈醋,总不能平白无故地翻过去作罢。
温苓是个好姑娘,巳娘又是个老祖宗,子夜心里再有气,也万万不能迁怒于她们。
这份气,也只好她自己来生受了。
……谁让她是她的唯一呢。
“子夜……”萧凰可怜兮兮道着歉,“我错了。”
见子夜不答话,她又道:“我早该远远地躲开,不该让她摸到的。”
末了,又胡乱起誓道:“以后,我也找个刺猬仙儿上身。除了你,谁都不许碰我。谁碰我,我就扎谁。”
……
说了好半天,帐子里的人仿佛聋了一般,任她怎样解释讨好,也不愿回应一个字。
萧凰苦涩一声长叹。
……想必这一次,她决不会轻易饶过自己了。
萧凰只好拣起才叠好的衣袍,拉开椅子坐下。袍子披在肩头,横臂往桌上一趴,凝望着帐子里一动不动的人影,苦苦等候着不大舒坦的困意。
澄波微漾,烛影慢摇。
温苓在水雾里百无聊赖地沉浮着。她低下头去,透过清澈的水波,一枚又一枚数着肌肤上留下的淤青。
这些天里剧变迭起,又在生死关来来回回往返了好几遭,事后想起,恍若一场虚妄离奇的大梦。也不知需要多长的时日,才好抚平内心的余震。
正数到肋骨处的伤痕,心中突然冒出巳娘的声音:“瞧你瘦的,还不多吃几碗饭?”
温苓“啊”一声惊叫出来,桃晕登时涌上脸颊:“你……你看什么呢?”
“你我魂魄一体,你看到的,我自然也能看到了。”巳娘漫不经心道。
“你……”温苓噎得说不出话,耳根子烧得火辣辣的。
难不成自己洗这一回澡,竟被她……被她……
赤裸裸地……尽收入眼底?
羞惶之下,她立刻紧闭住双眼,草草把全身搓洗几遍,拎着沐巾走出了浴桶。
可这时,巳娘又忍着笑发话道:“你摸到的,我也能摸到哦。”
“啊!”温苓想起方才用力摸的地方,又是一声尖叫。
饶是她从小就温婉和善,谈吐从来不沾污言秽语,此刻也实在忍耐不下,暗暗在心里骂了几句脏话。
可偏生一骂完,巳娘又幽幽地说话了:“你心里想的,我也都能听见哦。”
萧凰不知在冷硬的桌边趴了多久,睡意才勉强浓郁了几分。
忽然间,眼前腾起一抹幽光。迷蒙间睁开凤眼,隐约见子夜走下床来,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接着,她感到少女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慢慢地,从她的后颈摸到下巴尖。
第74章 同修(二)
萧凰心想,大抵她看自己这样可怜,总算是消了气罢。
她抬起身子,搂住少女的纤腰。又扬起脸庞,试探着将吻沾上她的樱唇。
子夜俯身迎着她,一如既往地,吻得很深。
桌上的银灯摇曳着明暗,灯里的焰火裹住麻芯儿,荡漾着忘我的柔情……
萧凰以为,这样一个吻,必定就是原谅的意思了。
她松开她的唇,看到她的瑞凤眼里扑朔着火芒。早先的醋意都融作脂膏,滴进火芒里愈烧愈烈。
……萧凰从来都抵御不了子夜虎狼般的目光。
她起身抱住她,想往床上去。
可不及动身,就被子夜按住双肩,“哐”地一声压倒在桌子上。
萧凰微微一愣,很快又被肩头的压制吞噬了理智。
……随便哪里,都依着她。
她颤了颤呼吸,迎接她的宰割。
可这次,有一点奇怪。
子夜迟疑了一会儿,才姗姗来迟。
适才推倒萧姐姐的一刹那,她确乎是愣了一下。
这一幕……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可她与她的每一次,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却从不记得有在桌子上,把她这样扑倒过。
然而这莫名的熟悉感……
又是从何而来呢?
意乱情迷之际,子夜没有多心,只当是自己记差了。
“子夜……”她听见萧凰低声唤她。
子夜不应,狠狠扯掉身下人的衣带。
温苓匆忙洗完澡,换上崭新的亵衣,又穿上一层汗衫,就连半臂冬袄也要裹得严丝合缝,生怕自己的指甲尖碰上肌肤,又让巳娘暗地里占了便宜。
“快睡罢,梦里还要练功呢。”巳娘催促道。
“好。”温苓老老实实钻进了被子。
枕上静躺一会儿,难得忘掉了才被巳娘看光的尴尬,正待昏昏欲睡,巳娘突然又说起话来:“咦,隔壁好热闹。”
“又怎么了?”温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哦,你的耳识太差,听不见。”巳娘微微一笑,“换我的,你听听。”
“我不……”温苓打了个哈欠,正要翻身再睡,忽觉耳畔的声音翻天覆地,从咫尺间延伸到极远之外,上到林间叶落,下到野地蛩鸣,无不收纳得一清二楚。
然而,其中最清楚的——
莫过于隔壁屋里交错起伏的杂音。
“子夜,我真的错了……”
“晚了。”
“你轻、轻点……”
“我不。”
“慢点,慢点……”
“我就不。”
“子夜,我不行了,我……”
“腿抬起来。”
……
“啊!”温苓睡意全消,惶惶然面红耳赤,“她们……她们干什么呢?”
“你先睡下,梦里我告诉你。”巳娘笑道。
“我不要!”温苓猛一下缩进被子,紧紧捂住双耳。无奈巳娘的耳识太过灵敏,隔壁的旖旎声还是源源不断地灌进耳朵。
“呵,想不到萧女侠武功那样高,却是下面的那一个。”巳娘啧啧感叹。
“你别说啦!”温苓几乎要气哭了,“快把你的耳朵收回去!”
“怎么了,不是挺好听的?”
“哪里好听了!”
“行行行,我收回去,那你可要乖乖地睡觉。”
“我不睡!”温苓想到睡梦里要和巳娘见面,又早听说这常仙儿风流好色,万一在梦里对她图谋不轨,那可还了得?思来想去,哪还敢有半点睡意,拼命只顾摇头,“打死我也不睡了!”
“你不睡,那就继续听着咯。”
“你……”温苓无可奈何,“嘤”地一声哭出来,“你这臭长虫,只知道欺负弱女子!”
“好了好了,我收回来。”巳娘看她哭得可怜,也就收敛了耳识,“好孩子,快睡罢,我梦里决不碰你就是了。”
“你……你发誓?”
“我发誓。”
温苓缓下哭腔,坐在床上抽泣了好一会儿,沉重的困意也渐渐爬进脑海。
可一想到要和巳娘独处,便提心吊胆得不行,索性摸到村店的后厨,偷了一口新磨的菜刀。抱着菜刀又躺进被子,才迷迷糊糊沉进了梦乡。
“这样?”
“不对,这样。”
“我就是这样的呀。”
“你明明是那样的。”
“这样和那样,哪有什么区别了?”
“笨死了,不教了!”子夜又是气又是笑,摔开萧凰的手,裹住锦被翻了个身。
“再容我点时间嘛。”萧凰从背后拥住她,“十年,我肯定能学会了。”
“十年?”子夜一斜瑞凤眼,真怀疑这女人是不是故意装蠢,想偷懒躺一辈子罢了。
……哼,做她的春秋大梦!
子夜从她臂弯里抽出身来,反手把她按在床上,跨坐上她后腰,扯开她肩处衣衫,从一旁衣堆里翻出个小瓷瓶儿,倒出些描符的朱墨粉,和着清酒调匀了,涂在她裸露的肩胛上。
“喂,喂,你干什么?”萧凰感到她指尖凉丝丝的,在自己背后画来画去,心下无比好奇,但又不敢乱动。
“给你也下个天谴咒,以后我还命债,你还床债。”子夜慢条斯理道,“我给过你几次,都记在你背上。十年后你学会了,统统都要还给我。”
边说着,边一笔一划写下数字“一百零二”。
“有多少次了,你记得那样清楚?”萧凰感到她落笔流畅,无须迟疑计算,心想她若不是乱写,就是每一次都算在了心里,更觉惊奇好笑——这小姑娘怎会把这种次数记得这样明白?
“现在说了,你又不会还。等攒够十年,我再告诉你。”子夜搓了搓指尖的朱墨,正要拿帕子擦净,忽然又怔了一怔。
她又想起方才扑倒她的一刹那。
桌子上,两个人……
……那样地似曾相识。
好像真真切切、确确实实在她命中发生过一样。
可除却刚刚的那一次,她不记得她和她还有过任何一次,就和那一次一样,在这一百零二次里。
然而那感觉……那感觉……
难不成,是自己不小心漏算掉的……
某个一百零三次?
子夜犹豫着提起指尖,在女人背后的那个“二”字底下,又涂了一道血色的横。
……好像总有哪里不太对。
她品了品模糊久远的蛛丝马迹。
……似乎和萧姐姐的味道,大不一样。
子夜一抿下唇,又把朱墨未干的那道横抹去了。
随后,又添上了。
随后又抹去了。
……
“你算糊涂啦?”萧凰感到她反反复复画了又擦,擦了又画,含笑支起手臂。
“萧姐姐。”子夜伏下身去,“我们以前在桌子上做过么?”
“哪一次?”萧凰的笑容也微变了颜色,“我怎么不记得?”
“那就是没有了。”子夜果断抹掉已经擦花了的墨横。
“喂,你跟哪个女人做过,算在我的头上了?”萧凰好不委屈。
“别乱吃醋。”子夜吹了吹她肩后的字迹,湿墨很快转干,“大抵,是前世没忘干净罢。”
“嗯,前世……”萧凰的唇角缓缓垂下。
她不是想象不到,子夜如今这样手熟,前世必定有相好的女子。
那个人,会是个怎样的女子呢。
她们也像她们一样……这般相爱过么。
子夜又是不是真的……
彻底忘掉她了呢。
她知道,自己全没必要质疑她的真心,可又总觉得心里有块不大不小的疙瘩,忍不住问起:“上辈子的事,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子夜轻吻她的耳尖:“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我会骗你么?”
萧凰闷闷地默了一会儿。
“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来了呢。”
“说什么胡话?”子夜笑骂着翻下身来,一头钻进她怀里,“快睡觉,明早还要赶路呢。”
萧凰苦笑一叹,紧抱住怀中雪玉,只想是自己太多心了。上辈子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早成了虚无飘渺,到这一世哪里还作得数?她瞑目摒去杂念,与子夜相拥入眠。
帐外,烛火凌乱地拂了一拂。光痕流过半掩的墨迹,弥留的一横血色若隐若现,到底分不清是“二”还是“三”。
第75章 同修(三)
鬼道,无量宫。
“嗯……”
驱毒过半,奴兀伦几乎耐不住阴鬼与仙灵撕扯的剧痛,浑身震颤不已。她紧攥着心口的彼岸花藤,掌心都刺出一滴滴的尸血。
“快好了,再忍一忍。”魔罗以花藤抚过她的发辫,低声慰道。
“师父……”小满握住奴兀伦的手,看她如此难熬,心下很是不忍。她动了动唇,哼起生前年幼时,娘亲给自己唱过的小曲儿。
花不二也在旁听着,虽然一句犬戎话也听不懂,但听得这曲调既深远,又清灵,仿佛真的置身在大草原上,浩阔的长风拂过离离草海,湛蓝的天际盛开朵朵雪云,如仙似梦,美不胜收。
一听到熟悉的歌谣,奴兀伦果然安定了许多,紧攥花藤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哟,了不得。”花不二笑赞道,“你不是汉人么,还会唱犬戎的歌儿呢?”
“我娘是犬戎人。”小满直言道,“我爹做官出使犬戎,遇见了我娘。她爱慕他,嫁到了中原来。”
“呵,你娘真是个大傻子。”花不二撇撇嘴,“草原上自由自在的,有什么不好?非要跑进中原这大牢里,满地的臭规矩,真他妈的憋屈受罪。”
“你既这样想,怎么没去草原上?”小满反问。
“我想啊。”花不二怅然一笑,“……想极了呢。”
她笑靥里含着妩媚,叹了一声极长的气。
上辈子,我统共不过一个想望。
我只想和夫人远走高飞,去到大草原上。
没有人伦礼教,没有重门深院,没有里三千、外三千,密密麻麻嵌在规矩里的人。
只有我,和她。
牧马放羊,捉鱼射兔……共此余生。
我早就盘算好了。
我想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什么花色儿的都有,在河边一放,多他娘的好看呀。
“那……怎么没有去?”小满轻声追问。
“呵。”花不二揉了揉狐狸眼,“夫人她……”
牙关咬住唇瓣,刺青一丝丝漫上脸颊。
“……为了那个男人。”
“男人?”小满有过耳闻,花不二和她的夫人,曾经一个是宠妾,一个是正妻。
她说的那个男人,想必就是她们共同的夫君了。
正想追问,魔罗却突然插话了。
“没想到,你这样喜欢草原。”话声难得一见地柔和,“等关完禁闭了,我带你去。”
小满心头一凛,望向长梯尽头的帘帐,似从鬼火的涌动中,读出一丝异样的情愫。
“滚你妈的,净放鸟屁。”花不二想起上辈子的烂事,正犯在气头上,当即破口大骂:“等我关完五十年禁闭,夫人都熬成老太婆了,还去个屁的草原?你是要姑奶奶扛着她去吗?”
鬼火骤然间沉郁下来,满壁的灯火都溢出锋锐的煞气!
“花师父,大人怕不是这个意思……”小满拉了拉花不二的红袖,小声暗示。
“什么意思?她能有什么意思!”花不二才不惧鬼王发威,还要骂道:“她那意思是,我夫人连五十年都活不过?老妖婆敢咒我夫人短命,等你挫骨扬灰了,我俩拿来泡喜酒喝!”
“花师父……”小满劝阻不及,魔罗已在寒声冷笑,似连着整个无量宫都堕入冰山地狱。
“你夫人能活多久,这我倒不知。”魔罗笑里透着绝望,“但她十七年来都不曾寻你,可见她心里……早已经没有你了。”
话音一落,小满感到身后杀气刺颈,心中暗叫糟糕。回身只见花不二双瞳沁血,掌心的鬼火参差怒燃,九九八十一重刺青漫布疯长,竟已勾连到眼尾中去。
她看得出,她那深重无比的执念……
只在转瞬之际,近乎入魔了。
“花……”小满斗胆上前安抚,却觉眼前一昏,小腹袭来刺痛的凉意,居然被鬼火擦出一条长口,不由得退出丈远。
她忍痛抬眼,便看到一道血色的裙影如雷鞭迅电,飞渡长空,手中黑紫色的利刃高高抬起,直杀向最顶处的帘帐!
小满看在眼里,吓得魂都要散了。在鬼道待了这么久,她深知鬼王的威严狠断,两百鬼士不敢多出一句异言。可花不二竟因一时执念,对鬼王怒动杀机,真真是胆子大破了天霄!
“咻——哗——”
三道彼岸长藤迎空甩下,狠狠缠住花不二的腰腹与双肩。紧跟着一道无量鞭擘开极寒的阴风,重重斩向她的天灵盖!
花不二撒开手中鬼火,绽出森森利刃挡在眼前,“铮”一声惊天巨响,死死抵住了重压而下的无量鞭。
一边是修炼千年、噬魂无数的冥鬼之力,一边是登峰造极的九九八十一重无间,两股震山裂壑的力道针锋相对,激迸的阴气将石壁顶处都刻出了裂缝,孽海水沿着缝隙喷溅而出!
“鬼王大人,请你记住。”花不二一字一顿紧咬着猖狂的杀气,“夫人她心里,从前只有我,现在只有我,以后,也只能是我。你没有资格说她……”
“你哪来的资格对鬼王——”魔罗的施威更胜一筹,可又被花不二厉声打断。
“你哪来的资格命令我?”花不二狂妄大笑,“当初要不是为了夫人,我压根不该救你,由着你困在天谴咒里,永世不得翻身,碎成粉,烂成泥!”
撂下狠话,身周又散出数道鬼火,化成数支锐箭疾攻向远处的帘帐!
便在这时,一道银白的弧光飞突直上,“叮叮当当”击碎了众多锐箭。火星缭乱中,那身影一个疾扑冲向花不二,卸开彼岸花藤的捆缚,“轰”一声重重压着她撞在石壁上。
“花不二!”奴兀伦横着弯刀比在她锁骨上,无间诀的刺青同花不二一样,凶狠地爬满了双颊,“你给我清醒一点!”
“呵……”花不二颓然扇动着狐狸眼,一声索然无味的惨笑。弯刀在脖颈下割出尸血,一滴滴融入火舌里。
奴兀伦是七七四十九重,而她是九九八十一重,她其实并不是她的对手。
但花不二不想再打了。
……没意思。
“奴兀伦,别理她。”魔罗鬼王哑着声说,“她就是个疯子。”
奴兀伦紧了紧剑眉,手中的弯刀随同无间诀的刺青一并撤下了:“是,大人。”
花不二仰头靠着石壁,抬手抚过颈旁的刀伤,摩挲着浸透了脂粉香的尸血,仿佛在享受这久违的痛感。
“正事要紧,快去罢。”魔罗吩咐道,“别让我失望了。”
“遵命。”奴兀伦攥紧弯刀,俯身下拜。随后瞥了一眼小满,便要携她上路。
“小满,来。”花不二忽然柔声一唤,“伤在哪儿了,我瞧瞧。”
小满一呆,怯怯看了看奴兀伦,经得师父默许,才小心翼翼朝花不二走过去。
花不二瞟了眼她身上的血渍,拉住她的手,一丝丝传给她无间鬼力,很快便愈合了小腹的伤口。
可疗伤的同时,小满又察觉到,她往自己手心儿里塞了什么软茸茸的东西。
像是一朵……彼岸花。
“花师……”她正怀疑问,花不二却将脸凑了过来。
“嘘,帮我给云点青。”她在她耳边飞快说着,又故作遮掩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小满领悟了花不二的意思,这交接万不能让旁人知道,于是只当是被她调戏了一遭,微微泛红了脸。
奴兀伦看花不二才敢冒犯鬼王,此刻又要明目张胆地轻薄弟子,果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女人,冷冷“哼”了一声:“上路。”
小满藏紧手中的花信,匆匆跟着奴兀伦潜入冥水,往铁围山而去。
无量宫里,冷清得有些尴尬。
顶处的石壁仍在漏水,“嘀咚”、“嘀咚”敲打着冥潭。一缕鬼火爬到坏损处,飞快填补寸许宽的裂痕。
花不二还站在那里,空洞地望着鬼火修缮石壁。就这么久久地发着愣,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过了多久,魔罗开口了。
“刚刚,是我言重了。”许是这次闹得太难看,唇齿启得格外艰难,“……抱歉。”
面对鬼王的低声下气,花不二反倒犯起了贱劲儿。她越是低下高高在上的头颅,她就越想在上面多踩两脚。
于是她只是沉默着,一声也不理她。
鬼王也不多话了。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要怎样示好,她才会原谅那句不轻不重的失言。
一条彼岸花藤瑟瑟爬过来,缠住花不二的足踝,吸出一缕淡青色的光痕,那是上次种在她体内的结界。
花不二扭过头去,闷闷盯着穹顶。
心下虽仍在置气,可她看着看着,隐隐察觉到一丝奇怪。
明明石壁已被鬼火修好,完整的石块弥补如初,一滴海水也漏不下来。
可为什么石阶下的冥潭里,还是有水滴巍巍滑落,“嘀咚”、“嘀咚”哭咽个不停。
第76章 同修(四)
灵识梦境。
“阿苓。”
“啊!”
温苓猛然从莲叶上惊坐起身,看到岸边的赤练大蛇,吓得握住身后的菜刀,一个劲儿划水后退:“你……你离我远一点。”
“阿苓,你不要急——”
“别动我!”
划着划着,池塘里霍然间狂风大作,浪花翻起数尺来高,眨眼间遮没了单薄的莲叶,又把温苓给掀了下去!
“我说了,别着急。”巳娘用尾巴卷住温苓,轻轻放在岸上,“那片池塘,就是你的心境。你的心太乱,水面才不得平静。”
“那……那这山谷呢?”温苓惊悸难定,小心退得远些,抬首打量幽深的树林。
“这边,是我的心境。心境有变,风云景致也会随之幻化。”巳娘定定直视她,“我若真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林子早该刮风下雨了。”
半信半疑间,温苓看向浪花渐低、但仍在荡漾波纹的小池塘,又看向无比深沉安静的千年幽谷,不得不信了她这一遭。
“坐好。”巳娘用尾巴尖点了点地面。
等温苓乖乖地屈膝踞坐,巳娘才始谆谆以授。
“如今,我的魂魄只是寄附在你体内。你我未经同修,心念不齐,是用不了仙力的。
“但你既是有缘人,也是非比寻常的仙器。待得修成致用,许是比我的仙力还要更厉害些。
“我要传你的仙术,一为赤练甲,能以毒鳞为阵,守藏御敌;二为上古天真诀,但以药灵包罗万千,弹指间愈百伤、疗百病。
“你温家祖辈所传,不过百草、十剂、七方、四气、六味。而我授你仙术,是为上古神农鞭的大道,贯三部九候,统阴阳离合,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明白了么?”
“弟子明白。”温苓半懂地点点头,忽又想起什么,弱弱问道:“那……仙祖,你该不会在我身上住一辈子罢?”
——魂魄一体,聒噪倒也忍了,但总不能一辈子都不洗澡罢。
“现下我神元未复,出去就是一个死。”巳娘叹了口气。
“那你几时才能复原呀?”温苓追问。
“哦。”巳娘吐了吐蛇信子,“原来我这样招你讨厌?”
“我……问问而已。”温苓小声道。
“该出去时,我会出去的。”
“什么时候该出去?”
“功德圆满时。”
“怎么叫功德圆满呀?”
“你不练功,下辈子也不得圆满。”
温苓忙端坐起来:“练练练,这就练。”
巳娘低下蛇头,伏在她面前的草地上:“手放上来。”
温苓小心抬起手,按在她黑红斑斓的头背上。
她摸到她整齐密布的鳞片,凉凉的,很柔滑,掌心里好舒服。
“闭目,凝神。”巳娘低声指引她,“把握阴阳,提挈天地。共我六识,同我呼吸。形神无二,心念合一……”
温苓亦步亦趋跟着她运气调息,脑海里渐渐沉为一片清宁。不知不觉间灵窍洞开,无须睁眼回身,即可感知到身后的池塘里,凝结出三道蛇鳞锦练,跟着自己尚还生疏的操纵,在池水里沉浮来去。
修习不多会儿,这三道赤练甲越来越得心应手。练功之余,温苓不禁开了点小差,睁开眼睛偷看那赤练蛇。
她莫名觉着,这大蛇长得可真顺眼。
她的鳞片那样有光泽,头吻那样有棱角,交错的黑与赤那样的浓郁又绮丽,眼骨的弧弯也流畅得刚刚好……
还有,手上的触感……
微凉的,起伏很柔和。滑滑的,一点也不生硬。
她不禁在想,若是大暑天抱着这东西睡觉,一定舒服极了。
她越想着,越是冒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
她不止想按住她的头,还想摸摸她的腰身和尾巴。
甚至想抱抱她,亲亲她……
等一等?
温苓突然就吓到了。
这是一条蛇啊!
我……我……
我怎么能对一条蛇……冒出这种念头来?
她顿时心神大乱,身后的池塘惊起巨浪,三道锦练瞬间被搅散了,稀稀拉拉沉进了水里。
“阿苓?”巳娘睁开蛇眼,似乎看穿了什么,“你的心好乱。”
“我……我我……”温苓慌难自已,“你能不能……变回人的样子?”
“为什么?”巳娘眨了眨眼。
“你这样……好可怕。”温苓嗫嚅道,“我怕你会一口吃了我。”
巳娘“噗哧”一笑:“成。”
巨蛇俯首,蛇鳞化散,果然变回了秀美的女掌柜模样。
远山眉,水杏眼,润丹唇。浓黑的长发随意一束,伴着黑红交错的长裙,几乎搭落到足踝处。左黑右红的玉坠子和左红右黑的玉镯子,跟着女人的一举一动清灵作响。
“这样子,你还怕吗?”巳娘款款走近,盘坐在温苓面前。
“不……不……怕……”温苓结结巴巴涨红了脸,身后的池塘却沸腾得更厉害了。
她看着女掌柜风韵绝伦的脸庞,心里只是后悔,非常后悔。
……变成人身,岂不是比蛇身还好看一万倍!
这……这样子,又怎么能静下心来?
情急之下,温苓只好不住地默念:“我是个女子,不能对女子动心,不能对女子动心,不能对女子动心……”
可自从知道了萧凰和子夜,这句苍白的自诫又怎能立得住脚。
巳娘与温苓对坐,微微一扬下巴,示意她抬起双掌,与自己合掌运功。
温苓有点迟疑。她稍仰起头,近看她深沉秀致的眉眼,鼻尖掠过那一丝清冽又醇厚的药香。
小池塘像被什么敲击着,一圈又一圈荡起涟漪。
“闭目,凝神。”巳娘抬起双掌,催促道。
温苓咬咬牙,展开双掌,与她相并。
可掌心相贴的一刹那,池塘里像丢了块巨石一般,“砰”一声水花迸炸,泼得草地上到处都是。
“阿苓。”巳娘被气笑了,“你怎么回事?”
“仙祖……你……”温苓再也编不出什么藉口,只得吞吞吐吐说了实话:“你长得……太好看了。”
巳娘从眉角挑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也是在意料之中。
“那你……”她推动温苓的肩头,“转过去。”
温苓赶紧转了个身,以背对她。
身后,她感到她贴近了些。气息里药香浮动,吹晃了耳畔的发丝。
她的双手从后环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温苓心里直叫苦,今夜这口池塘,怕不是要发洪涝了。
眼看着池里的浪花越涨越高,她羞急地想要抽出手去。
可巳娘握得很紧,不容许她松开。
同时,山林里拂下一阵清风,勾起两片蝉翼般的绿叶,飘然一送,落进风高浪急的池水中。
一刹那间,仿佛褶皱的绸布被拉住四角,平整地展开了。水面平息下来,澄澈如明镜一般,照彻幽谷万象。
池水既平,温苓也感到心绪安定下来。她不敢再有半点意马心猿,全神追随巳娘的指引,用意念与赤练甲相合……
一呼,一吸。
风起,风落。
第77章 漫道(一)
次日一早,萧凰又问庄家买了一匹马。自己乘这一匹,原来的乌骓马则由子夜带着温苓。几人收拾整齐,并辔往怀璧山行去。
如今已至亥月下旬,天色越发清寒起来。途经一片野湖,熏黄的冬日泼满了湖面,岸边的浅水已是薄薄覆上一层冰霜。
马背上,温苓一手环住子夜的腰,一手运起仙力,往湖心所在点了一点。梦里的赤练甲现出真形,从水泊里一纵而起,蛟龙般打了个霸气的旋儿,“噗通”一声又钻回水中。
温苓发觉自己进境奇快,只经一夜便能运功自如,正暗暗惊叹,忽从芦苇荡里传出百蛙齐鸣之声,有如雷霆震天,久久难绝,岸边连人带马都吓了好大一跳。
要知道,眼下仲冬将至,蟾蜍蛙鱼之类早该蛰伏过冬了,怎的突然像盛夏一样,闹出这么大的聒噪来?
“别怕。”巳娘对温苓说,“它们是在拜我。”
“拜你?”温苓被吵得紧捂住耳朵。
“我是常仙之祖,自然也是五毒之长。它们知道我来了,定然是要拜的。”巳娘解释道。
蛙声此起彼伏延续了好久,直到两匹马沿着湖岸直走到尽头,齐鸣声才逐渐低了下去。
可这时,温苓莫名感到口齿生津,只听巳娘吞了口唾沫,说道:“阿苓,快去捉两只癞□□,为师要尝尝鲜。”
“癞……□□?”温苓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仙祖,早上才吃了八十个肉馅馒头,两百个鸡蛋,粥都喝了有三大锅,你还要吃什么癞□□?”
“那都是人吃的东西,没滋味。”巳娘懒懒道,“快去,我要吃癞□□!”
“我……我才不要!”温苓委屈得不行,“那东西又脏又黏,还有毒,我吃了会死的。”
“那我不吃生的,炒熟了吃,这总行了罢?”巳娘只好退而求其次。
“那也不要!”温苓还是不肯,“大冷天的,谁要去烂泥里挖癞□□?”
“你这孩子,真不听话。”巳娘埋怨道,“你和萧凰说,她肯定愿意去。”
“我……”
“快去。”
温苓无可奈何,转向一旁骑马的萧凰:“萧凰……姐姐,那个……”
只见萧凰一脸的倦色,丹凤眼困得半睁着,嘴里时不时打个哈欠,显然是夜里折腾太过的缘故。听到温苓叫她,才稍微清醒了些,顺手提了提衣襟,遮住颈上娇红色的吻痕:“什么事?”
温苓瞧她困成这副模样,还怎好让她下泥塘去捉□□,只好摇了摇头:“没什么。”心里又对巳娘道:“她太累了,改天再吃罢。”
“唉,世风日下。”巳娘一声啧叹,“现在的小徒弟,连个癞□□都不给祖宗吃,真是不孝啊。”长吁短叹着,又收回魂魄打盹儿去了。
巳娘一休息,温苓心里清静了好些。闲来无事,悄悄瞥了眼萧凰,又看了看身前的子夜,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她们两个女子,到底是怎么做的?
萧凰姐姐累成这样子,昨晚是弄了几回啊?
子夜看着年轻不更事,听起来倒是厉害得很呢……
她让萧凰姐姐“腿抬起来”,究竟是怎么个抬法?
是躺着抬,站着抬,还是坐着……
正当她满脑子绘声绘色,巳娘忽然幽声道:“你这么想知道,我可以教你。”
“啊!”温苓被她臊得冷不丁一叫,吓得前面子夜拽缰的手都哆嗦了一下:“干什么?”
“那……那个蛇仙……”温苓可怜兮兮皱着眉头,“她总说些轻薄龌龊的话,还越来越过分!”
“阿苓,你怎么血口喷蛇?”巳娘在心里直叫冤,“分明是你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为你答疑解惑,倒成了我的不是?”
“唉……”子夜哪里听得见她二人心里对话,只颇替温苓感到无奈,“常仙儿大多如此,你别当回事就罢了。”
温苓大不甘心,她可不想事事都被巳娘窥个透彻,追问道:“姐姐,你学过什么心法不曾,能把肚子里的仙家关起来,不让她说话的?”
“阿苓,你想干什么?”巳娘语气不悦。
子夜顿了一顿:“你这样想,就不怕仙祖生气?”
“可是她太过分了!”温苓故作委屈,“我怕不管管她,迟早误了我的清白,往后我可怎么嫁人呐?”
“罢了。”子夜还是摇了摇头,“我可不敢惹她。”
温苓有些失望,但心里还是不乏高兴,听得出子夜是有这样一门心法的,只是不愿意教她而已。她脑筋一转,登时想出了个激将法来。
“阿苓,你可别胡闹……”巳娘待要劝阻,可温苓已是打定了主意,伸手往前一掏,牢牢抓在子夜的胸口上。
她感到身前的少女猛地一震,余光里的萧凰更是看呆了眼睛——她身为爱侣,床上都不敢对子夜轻举妄动,怎么温苓居然敢……居然敢……
温苓见时机成熟,赶紧瘪了瘪嘴,哽咽起来:“姐姐,你看这蛇仙简直坏透了,不但对你动手动脚,她还要……她还要说……”
“说什么?”子夜攥紧缰绳。
“她说……说你……”温苓闪了闪泪光,“她说你的太小,不如萧女侠的好摸。”
子夜好一会儿不说话,突然扬起马鞭,“驾”一声怒催出好远。
“温姑娘,听好了。”她侧过脸来,“我只教你一遍。”
崇吾山,泥犁寺。
暮鼓一声声回荡在林间,犹若垂下一道道粗重的铁索,将这纷杂陆离的俗世拖入无边暗夜。
可任这钟声再怎么沉重,也拖不动天边那血淋淋的残阳。
佛堂里,老僧盘坐在焰摩王像前,喃喃念着佛经。忽尔空垂的右袖子微微摆动,身后似罩来一股浓烈的煞气,左手的念珠也被遮失了最后一缕霞光。
老僧肩头一震,转过半边身子,那女鬼的身影已然飘立在一丈远外。藏起的剑身滴下一缕缕淡紫色的寒光,脖颈处的血痕烙刻着二十年来越磨越深的仇恨。
他早已不识得她的样貌,甚至连混浊的眼眸都难以抬起。可他只在一刹那间,便能清清楚楚地断定——
那就是她。
二十年前的长留谢家,那个荼蘼花一样的女孩。
那一簇簇纯白无瑕、又被猩血染了透红的……荼蘼花啊。
老僧想说点什么,可心底里积压了二十年的懊悔与歉疚,此刻犹如一根锈住的刺,怎么也吐不出只言半语。
不等他开口,小满已是含着幽冷的鬼腔,切齿道:“人呢?”
老僧的念珠顿了一下,又听小满厉喝追问:“五大门派,他们人呢!”
话声凄煞,如朔风一般卷过须弥座前的佛灯。灯里的酥油漾了几漾,从莲瓣里泫然滑落。
老僧哽住片刻,才终于说出话来:“姑娘,当年是我一手主持……”
“我问你,他们人呢!”小满一声断喝,又从背后掣出长剑,剑尖裹着荆棘一般疯长的鬼火,直指老僧的眉心!
寸许外的锋刃绽出不似人间的寒意,老僧重重打了个冷颤,许久才瓮声道:“姑娘,五大门派虽然罪孽深重,但后辈不知内情,总归是无辜的。还请姑娘亲手了断我的性命,这段血海深仇,就当在老衲这里……彻底做个了结罢。”
说着,他艰难抬起头,静等那剑尖刺过来,彻底斩除这满盈的泥犁恶贯。
小满狠咬住下唇,血痕下的刺青时起时落,剑刃上的火舌时怒时歇,一点点、一点点逼近那老僧的眉心……
而后,她猛然振起长剑——
……却并没有落在老僧的头上。
银光划出削山裂石的长弧,从老僧头顶飞掠而去,“喀嚓”一声迸出大片的木屑飞尘,竟是生生砍断了焰摩王像的头颅。
“我不要……”鬼火化作长剑,又凝现在小满手中。她攥紧剑茎,怒火里死咬着决绝:“我才不要杀了你!”
说话间,焰摩王的头颅“骨碌碌”滚进尘埃里,灰头土脸的,极是狼狈。
“凭什么……”小满的刺青一丝丝爬满了颌骨,眼角也溢出无以自控的猩红,“凭什么我失去了爹娘,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所有……你们这群贪婪丑恶的畜生,还要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凭什么你杀我全家,欠我滔天血债,到头来却想简简单单一死了之,轻易求得我的饶恕?呵,一死了之……区区一条贱命,你配吗!你还得起吗!我……我偏不要杀你,我要千倍万倍的血债血偿,我要杀尽五大门派的徒子徒孙、至亲手足,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一个个抓住他们活剐了!”
她一声又一声骂得越发凄厉,可那老僧仿佛定住了一样,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就连手里的念珠也不再转动分毫。
“你这畜生,你装什么聋哑?你……你说话啊!”小满怒极而近,剑尖一挑,削掉了老僧的半边耳朵,淅沥沥的血雨染红了直裰。
可即便这样,老僧还是一动未动,甚至连声息也没有。
直到这时,小满才明白过来。
方才她大骂之时,老僧行尽天年,就在那一句句决不原谅的泣血声中,就在这永生不得化解的遗恨里……
……圆寂了。
第78章 漫道(二)
“你这畜生,你凭什么……凭什么……”眼看着仇人竟这般寿终在自己面前,小满心头悲怒疯长,刺青霎时间直逼到眼角——
“你凭什么就这样死掉!”
伴着魂身里的无间诀突飞猛进,她倾尽全力举起长剑,狠狠刺入地砖里去。
“铮——嚯——”
剑刃里放出张狂的紫焰,一块块裂开四周的石砖,又爬上残缺不全的焰摩王佛像,很快淹没了整个佛堂。
小满持剑的手晃了几晃,耐不住无间诀修为的暴涨,“扑腾”一声跪倒在剑刃前。肌肤上的刺青变幻移形,尸血一滴滴洒落在地上,绽出万劫不复的彼岸花丝……
泥犁苦海,回首永无涯岸。
只有在冤冤相报的轮回里,越陷越深。
西境,弱土。
岁及葭月,太阳落山极早,不知不觉间已是天如泼墨。山峦上堆起片片彤云,零星飘下几许清冷的雪粒子。
子夜等人疾行了大半日,本来还想贪黑赶路,但看这山界极是苍莽萋荒,连一条小径都寻不见,况且此刻又下起了雪,天黑地滑,着实不便。几人一番商议,决定先在原地歇下,等看后半夜雪稍停了,再赶路也不迟。
商议已定,便就近寻了个石洞,刚好躲避风雪。再弄些枯木干草点起篝火,勉强驱些寒气。
末了,子夜因想着巳娘所说鬼士追杀之事,心下不敢不提防,又取了九只桃铃,在林间布下经纬方圆。一旦有什么异状,也好提早御敌应变。
布置完毕,子夜才稍宽下心来。回到山洞处,发觉温苓正一脸愁容,看到自己回来了,她忙上前来问:“姐姐,这常仙儿也会生气么?”
子夜愣了一下,苦笑道:“你把她关起来,她生气了?”
温苓低低“嗯”了一声:“打从晌午时,她就不和我说话了。”又追问道:“你晓得常仙儿有什么喜好么?我……我不知要怎样与她赔罪才好。”
子夜摇头笑道:“她在你身上,你是最懂她的,我可帮不上什么忙。”
她推推她的肩膀,催促道:“快睡罢,梦里去和她赔罪。”
温苓只好答应着,低头钻到山洞最里处。学着巳娘所授的修炼之法,盘膝坐到干草铺上,凝心吐纳,很快便入了睡梦之中。
萧凰安顿完毕,却见子夜守在洞口,迟迟也不进来,遂上前拉住她的手:“还不休息么?”
子夜转过瑞凤眼,温柔凝看着她,又别过脸去眺望山林:“你去睡罢。怕有厉鬼追来,我守夜。”
萧凰拥住她的腰,想要拉她躺下:“你睡你的,守夜是我的事。”
“听话!”子夜语气坚决,“快去睡。”
萧凰无奈叹了口气。她深知子夜脾气倔强,敲定主意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子夜最擅长应付鬼怪,眼下危机未明,确是由她来看守最为妥当。
她不忍心,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凑到少女的樱唇上,用力印下一吻。
承合间,她感到一颗泛着桃木清香的内丹,轻轻推到自己的舌根底下。
萧凰明白,她是怕厉鬼闻见自己的阳气。
心头凛了一凛,她睁开丹凤眼,窥见少女澄澈的眸子里,隐约涌动着惧意。
她看得出,她很害怕。
怕鬼道,怕前路,怕命运无常。
怕极了……失去自己。
萧凰心里绞得好疼。
吻毕,她没有睡到里面去,而是躺下身子,枕到子夜的腿上。
子夜没有再推拒,她巴不得将萧姐姐护在眼皮子底下。
她搂住她的肩膀,手里一抚一抚地,像个长辈哄孩子一样,哄她入眠。
萧凰合着眼睛,安静一会儿,忽然轻声发话:“子夜?”
子夜摩挲她的衣褶:“嗯。”
萧凰握住她的手:“等还完了命债,你想做什么?”
子夜顿了一下,放眼望向茫茫的落雪:“从前,我想过的。命债一结,我就可以去死了。”
萧凰扣紧五指:“那……现在呢?”
“现在……”子夜恍惚片刻。
“……萧姐姐,我想和你拜堂成亲。”
一闻此言,萧凰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她的眸子里,照出天地间的雪色,一闪一闪的,满怀想望。
“我们也拜堂成亲,像那些俗人一样。
“拜天地,喝喜酒,入洞房,热热闹闹地玩一场。
“好不好?”
萧凰忍不住勾起唇角:“那我们成亲,谁骑马,谁坐轿,谁是娶,谁是嫁?”
子夜歪过脑袋,狡黠一笑:“那要看谁的本事大咯。”
萧凰乖乖往她怀里钻了钻:“好,我坐轿,嫁你。”
“哼,不要。”子夜故作娇嗔,“我要嫁你。”
“你本事大,我嫁你。”
“你欠我床债呢,我嫁你。”
“我嫁你。”
“我嫁你……”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嫁”了半天,萧凰渐渐抵不住困意,嫁着嫁着,就睡着了。
子夜往火堆里添了块木柴。低头掖紧萧凰身上的厚氅,不留一丝余隙。
末了,又小心翼翼抬起指尖,摘去了风吹入洞、黏在她耳鬓上的雪粒子。
“萧姐姐……”
子夜柔声说着。
“……我娶你。”
灵识梦境。
温苓匆忙从莲叶上醒来,再去看隔岸那片草地,却已不见赤练蛇的踪影。不远处的幽谷闷得连一丝风息也没有,上空压着一层死水般的灰云。
“仙祖,仙祖?”温苓喊了几声,没有回应。
她看着树林上沉甸甸的阴云,轻声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这回当真惹怒了老祖宗,还不知要怎样补救才好。随后划动莲叶,手脚并用爬上了岸。
站直身子,忽听见树林里“簌簌”一响。原本繁茂无间的草木主动往两边儿倾了一倾,辟开一条窄径,显是在指引她往林中行去。
温苓依着灵识所示,拨开余下遮挡的草木,一条幽深的野径呈在面前。她敛起裙裾,一步步往尽头的光隙走去。
行走之际,她抬头环顾左右葳蕤,约略只认得十之一二,余下八九成都叫不出名字。想来巳娘原是神农氏鞭药的赭鞭,所经本草方药堪及万亿。她的灵识之中,便长满了数不清的仙葩异草。温苓一介凡人徒孙,自是远远难以企及。
行走之际,但见四周林木生出点点斑斑的光晕,如萤虫一般轻盈落下,满聚在温苓的身周,悄无声息地融了进去。
光晕入体,她顿感到脑海里翻天覆地。那万万千千陌生罕见的草木虫石,此刻却是无比熟悉地涌现而过,一时间博览天地,通窥渊海,领受了巳娘所历四千年的“上古天真诀”。
从前她跟着父亲治病行医,总归离不了望闻问切,从而判别病理的高下远近、表里轻重,而后才对症下药,又要掂掇方剂的寒热温凉、奇偶缓急。
可如今得了巳娘的真传,以往的条条道道竟似全失了效用。看世间种种病症,无须望闻问切,就好像分辨大小颜色那样清楚。再要开方施药,也无须记数繁杂的药材。无数药材如同生进了四肢百骸,若要汇成仙灵治人伤病,就像举手反掌一样容易。
温苓全然沉浸在“上古天真诀”里,不知不觉间一路行来,已是走到了尽头的光隙处。神思一醒,遂将那蔽目的草叶扒开,正看到前方一环幽洞,洞中央的绿苔之上,盘绕着那条赤练大蛇。
“仙祖,你在这儿!”温苓惊喜跑上前。
可跑近才看清,那大蛇正将脑袋埋在盘绕的身躯里,兀自生着闷气。听到她跑来了,还故意团得更紧了些。
温苓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一条四千岁的老蛇仙,闹脾气还跟个小姑娘一样?
“仙祖,仙祖。”温苓推了推庞大的蛇身,软声道歉:“弟子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关你了。”
赤练埋着头不动弹。
温苓又推了推她:“仙祖,我请你吃癞□□。捉它个两千只,管饱。”
赤练一听说有癞□□可吃,没忍住松了松尾巴,可脑袋还是压在身躯下,怎么也不肯露面。
温苓无奈一叹,实在想不出该怎么讨好了,只好紧贴着蛇身坐下,闲来抱住她垂下的尾巴。
边抱着,边在手心儿里一摸一摸的。越摸越觉着凉滑舒服,又看见花纹黑红交错的,比缎子还要好看,竟鬼使神差捏起那尾巴,贴在唇边吻了一下。
第79章 漫道(三)
这一吻下去,她感到蛇身微微一阵扭动,又听见幽谷里“窸窸索索”,刮起了清凉的风。头上的穹顶原有个豁口,起先是灰蒙蒙的阴暗,此时却是云破日出,透进几道朦胧的光柱。
温苓想道,既然灵识都起了变化,巳娘定然是心境好转,打算原宥自己了罢。
她又托起蛇尾巴,还想趁热打铁多亲几下,却听巳娘忍不住道:“阿苓,你不要再亲了。”
温苓一怔,抬头瞧去,只见巳娘上半身化成女掌柜的人形,水杏眼一眨一眨酝酿着金芒,下半身仍是修长的蛇尾,任由自己抱在怀里。
她撞见她深沉秀致的容颜,不由得呆了一会儿,才吐出那句迟疑的:“啊?”
巳娘轻咳一声:“嗯,你可以亲别处,但是不许亲尾巴。”
温苓不解:“为什么?”
巳娘眼底闪过一丝古怪,努力压下唇角的笑意:“阿苓,你知道蛇尾巴那儿是什么吗?”
“是……”温苓傻了一傻。她虽对蛇的习性知之甚少,但看巳娘微妙的神色,顿时想起俗常的用语——
蛇虫的媾和,不正是叫做……
“交尾”?
温苓的眼光不由自主往下滑去。
那……那我刚才亲的……
不正是她的……她的……
她的……
啊!
温苓的脸瞬间就红透了。
她摔开巳娘的尾巴,又气又急又是难为情:“你你你……你个臭流氓!”
“谁臭流氓了?”巳娘倒是换上一副委屈的脸色,“明明是你亲了我的那里……”
“别说啦!”温苓欲哭无泪,“你离我远一点!”
“阿苓……阿苓!”巳娘连喊几声,才终于打断了她,正色道:“快别闹了,醒醒。”
温苓一呆,随后感到神识疾晃,从沉睡中醒了过来。身处之地仍是荒野里的逼仄石洞,洞外夜色尚浓,约是四更天时。面前的子夜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温姑娘,该启程了。”
“好……好。”温苓费力平复着呼吸,一摸双颊,仍是窘得滚烫。
子夜见她脸色大不自在,也不知是在梦境里遇见了什么,不禁问道:“仙祖原谅你了?”
“没有!”温苓应得像头受惊的小鹿。
子夜被她吓了一跳,也不敢追问缘故,返身帮萧凰备马去了。
温苓正要收拾心境,巳娘又说话了:“你关我禁闭的事,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了。但是你亲我的那里……”
“你快闭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泥犁寺。
老寺的屋宇尽都烧成焦黑的瓦砾,两三束贪得无厌的鬼火仍在蚕食枯木上的余烬。
夜色里,悠悠飘下几颗晶莹的琼雪。雪花落在摇摇欲塌的半尊佛像上,也落在那依旧盘坐的枯黑人骨上。右臂断处还黏着几丝未及烧断的麻絮,被山风吹得一瑟一瑟的。
小满一手撑地,一手攥住剑柄,忍受着无间诀暴涨的最后一波余痛。嘴角的尸血滴得越来越缓,直到流尽痛楚的干涸。
“沙……沙……”
奴兀伦无声上前,揽住徒儿微微作颤的肩头:“十八重,恭喜。”
她嘴上虽说“恭喜”,脸色却并不只有欣慰。更多的,都是悲叹与怜悯。
固然,无间诀进境越高,鬼士的功力也越强。
但在鬼道里,看到同伴的无间诀大有长进,并不全然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这并不是嫉妒,只是对彼此的同情。因为她们深为了然,这强大的无间诀背后,必定是无比悲惨的前世,与深重难偿的执念。
在鬼道,强大不是功勋的华彩,而是苦难的疤痕。
痛楚褪去,小满感到很累。她歪过头,靠在师父身上。
奴兀伦蹲下身来,拿出鬼火凝成的帕子,为她拭去嘴角的血迹。
“等捉到那狐仙弟子,师父陪你去报仇。”
“他们都逃了,杀得过来吗?”
“慢慢地找,总有一天能杀光的。”
“好。”
小满忽然松开长剑,抱住奴兀伦的腰。
奴兀伦不善言辞,只知道徒儿才忍过粉身碎骨的剧痛,总需要个什么依赖。于是她也不说话,就任由她这样抱着自己。
须臾后,山下突然远远传来一声极惨的嘶嚎。若在常人那里,相隔甚远定是听不见的。但师徒俩耳识极敏,立刻察觉到山下起了什么变故,双双起身会心一视,同往那惨叫声疾行而去!
“十四霜去哪儿了?”
南天左将长剑抵在南天右的胸口,慢慢划开一道血痕。本来微不足道的轻伤,此刻却因啼血毒的加成,令南天右痛不欲生,高一声低一声惨叫个不停。
南天左并不认得子夜所下的啼血符,但看这鬼东西将弟弟折磨得半死不活,如今拿来严刑逼供,岂不是正尽其用?
“我……他娘的……”南天右疼得五官都扭在一起,“老子要是知道十四霜的下落,还来这儿干吗?”
“别废话,我问的是半年前。”南天左剑刃一翻,剥开弟弟的衣裳,露出胸膛上一道极细极长的旧伤,“你这伤疤比针眼儿还细,却能深及数寸,是不是十四霜留下的?”
“这……那……”南天右不愿多说,却也不敢抵赖,“那我也不知……”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南天左凑近弟弟,目光满是狠意,“半年前这一剑,到底是谁砍的?”
这一问似是触及了要紧处,南天右皱了皱眉头,生怕说出实言,便让哥哥得了十四霜的线索,只得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南天左目光炯厉:“是小满,还是后厨那个哑巴姑娘?”
“你……”南天右瞬间失色,“你知道……”
“我所料不错的话——”南天左将剑尖划弄弟弟的胸口,“半年前,你对小满欲行不轨,却被人偷袭了一剑。当时,屋里只有小满和那哑巴。她们用十四霜砍伤了你,后来,就带着宝剑畏罪潜逃了。”
剑尖一抖,削下一块印满啼血的皮来,痛得南天右青筋暴起,冷汗狂流。
“我问你,是也不是!”
“我……我不知……”
看弟弟仍要嘴硬,南天左抬起长剑,又要刺向那剥开的血肉:“她们去哪儿了,快说!”
“我招,我招!”南天右可不想在深山老林里活活痛死,万般难忍之下,只好屈打成招,“那个哑巴,她根本不是哑巴,她……她就是……”
正要交待,忽从极近处响起一道森冷的女声:“师父,师叔,久违了。”
兄弟俩骇然转头,但见昔日的女弟子提剑站在数尺远外,脸色惨白,颈间含血,肌肤上涌流过暗青的符文,哪有半点儿活人的样子?
二人早已听知小满的死讯,此刻不约而同惊道:“小满?你是人是鬼!”
小满一声冷笑,横长剑于身前,剑刃上伸出阴烈的火舌,映得兄弟俩的脸色一阵黑一阵白。
南天左见势不妙,立马挺剑架在南天右颈下:“小满,当初这禽兽玷污你的清白,今日为师就替你杀了他!”
正要斩落,眼前忽闪一道紫电,手上陡起灼烫,疼得他一刹间撤开长剑。低头看时,整只手已被烧得鲜血长流。
“少来了。”小满噙着怒笑,“你当年假惺惺地收养我,教我些不三不四的武艺,最后冷眼看着我被五门围攻,自刎坠崖……你做的这一切,不都是贪图我谢家的十四霜吗?”
“小满,你……你怎能……”惊惧之下,南天左故作辞严,可还不等反驳,又是“唰”地一声银光来回。
定睛看时,小满已是挥着染血的长剑站回原地。此刻才觉出肩头一股凉意,竟是在不觉之间,被她卸去整整一条臂膀!
南天左震骇难当,断臂处很快袭来剧痛,冲的他几乎晕厥,忍不住跪倒下来,鲜血喷红了淅淅零零的白雪。
南天右见此情状,早已吓得脑子空白,结结巴巴连求饶也说不出口。比起伪善的哥哥,他待小满恶行颇多,当年在孤山派,屡次凭借长辈的淫威,强迫她屈身于己。如今见她含冤还魂,真不敢想会怎样报仇雪恨?
正绝望时,奴兀伦忽然闪至他身旁,一把攫住他的手腕,扯下衣袖,露出一排排血滴状的瘢痕。
“这是……狐狸的手段?”奴兀伦瞳孔一缩,厉声质问南天右:“说,这是谁干的!”
“是……是一个戴面具的女子!”南天右巴望着留下一条性命,赶紧如实作答,从萧少侠扬威白驹客栈、力挫五门群豪,到泥犁寺狭路相逢的种种遭遇,尽数和盘托出。
这一番交待下来,奴兀伦和小满都耐不住心境的起伏,眼底放出灼烈的寒光。
想不到踏破铁鞋也寻不见的狐仙弟子,竟在这泥犁山下问到了至关重要的线索!
“现在呢!”奴兀伦擒住南天右的肩膀,急促追问:“她们在哪儿!”
“哎哟……”南天右疼得龇牙咧嘴,“这个……这个小的真不知道了。但既然见过那老秃驴,这两人……肯定是去追寻十四霜了。”
“十四霜在哪儿!”奴兀伦五指催劲。
“啊——”南天右长声惨叫,“这小的当真不知啊!女菩萨你行行好,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奴兀伦正要拔出弯刀,小满乍然插话道:“师父,不必问了。”
只见她沉下眉目,若有所思:“我知道十四霜在哪儿。”
奴兀伦舒展眉关,抓起南天右的后衣领,丢给小满处置。
小满看着生前的禽兽师叔,脸色没什么波动,只是提剑在一旁的巨石上磨了磨,擦净了多余的血迹。
深暗的老林里,一声声扭曲的鬼哭狼嚎响彻夜空。就连那静静飘落的雪花,都似被地狱般的惨叫声惊成了血红。
第80章 怀璧(一)
弱土,怀璧山。
这一带不仅荒无人烟,山石也极为陡峭难行。一行人只能依着那老僧来往十余年留下的路迹,逶迤往峰顶攀走。
好在子夜和萧凰都有轻功傍身,温苓虽不沾武艺,却能借用巳娘的千年仙力。因此三人脚程极快,待得日出东方、霞染苍云之际,已是登上谢家陵所在的山顶。
冷风一起,漫山草叶“淅淅擦擦”作响。温苓鼻尖一耸,脸色浮现惊异,拽了拽子夜的衣袖:“姐姐,你闻见什么没有?”
子夜同是仙门中人,当然也闻到了那股气息:“是花香。”再一细辨,又比温苓惊愕更甚:“这……好像是桃谷的桃花。”
“桃谷的花香,断不能飘到这里来。”巳娘也在温苓心里说道古怪,“难不成是素素那丫头出关了?”
“你们在说什么?”萧凰不曾修过仙道,自是什么也嗅不出来,好奇道:“都这个时节了,哪里还有桃花可开?”
“仙桃不比人间桃花,开百年,青万年,还分什么春夏秋冬么。”子夜笑瞥她一眼,又提肩飞过两块巨岩,站上山顶的空地。
只见枯黄的草丛里,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石碑。除却寻常墓葬的碑铭,一旁的石面还刻下当年谢家横死的族人姓名,密密麻麻有数十人之多。
三人走到碑前,注意到大石的角落处,有一行格格不入的小字。其余族人的名姓都是匠人用工整的隶书所刻,唯独那行小字刻得又细又笨拙,像是用什么兵刃胡乱划出来的。刻痕里还沾着暗沉的血色,饱经风吹日晒,已是浸到石体中去。
萧凰摸了摸那行小字,仔细辨了一会儿,才读出那三个歪歪斜斜的字眼:“谢……小……满。”
话音刚落,子夜耳畔的桃铃“嗡”地一震,当即回身护住萧温二人,警觉道:“这里有鬼!”
萧凰一听,马上从腰间拔出金刀,刀颚已是缚上几道克鬼辟邪的红丝。子夜也在指缝里拈住数颗桃铃,凝势待发。
此刻,巳娘也早已嗅到气息的异变,在心中提醒温苓:“备好赤练甲。”
温苓战战兢兢答应着,不自禁躲到萧凰身后。
她从小连只鸡都不敢杀,如今虽继承了巳娘的仙术,但从未应过实战,何况又亲眼见过厉鬼的凶残,至今余悸犹深。眼下突逢变故,心下真真是怕到要死,双股战栗,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三人紧张观望一会儿,并不见有什么鬼影。子夜斜了一眼山崖底下冉冉升起的艳阳,心道这日出之际,阳转盛,阴转衰,鬼怪大多不愿在这段时辰出没,那适才桃铃感应到的又是什么东西?
正自转动念头,只听四周外“嘁嘁喳喳”的森繁细响,竟从枯草里涌出一股股猩红的花瓣,潮水般向三人飞漫而来!
“彼岸花?”子夜心里“咯噔”一沉。她认得很清楚,这正是鬼道的标记。
“别……别碰那花!”温苓尖叫着提醒。她看过朱家母子被这鬼花吞噬,再见这花,吓得魂儿都快掉出来了。
眼看着花潮越逼越近,子夜和萧凰并肩冲上前去,一个甩开红丝,一个挥荡刀风,顷刻间芟灭了好些花枝。然而这花丛蓬勃得飞快,根本来不及闯出围去,二人由不住节节后退,又回到石碑之下。
温苓正躲在二人身后惶然无措,巳娘沉声发话:“阿苓,用赤练甲。”
经她一提点,温苓才醒过神来,勉强凝心提气,掌心仙力一放,三道赤练飞旋而出。万千蛇鳞一片片撞碎花枝,眨眼间撕开了澎湃的花潮。
“咦?”温苓大感意外,想不到自己的本领居然这么厉害,登时心气大涨,一催劲又放出三条赤练甲,紧追着彼岸花风卷残云,很快将圈子越扩越大。
萧凰见彼岸花阵势渐薄,生怕下一刻又出什么埋伏,手里攥紧单刀,喝一声:“冲出去!”拔步便要杀出重围。
子夜和温苓紧随其后,可三人还不及动身,顿觉足底下山摇地动,“轰隆隆”塌裂下去!
大片土石仿佛是骤然间炸碎了一样,崩塌得极是突兀,哪怕以三人的轻功与法力,也来不及纵身脱险,往黑漆漆的墓洞里直堕而下。
子夜瞥了一眼脚下的深渊,伸手不见五指,竟看不出深有几许,更不知其间还藏有什么凶险,急道:“快出去!”足踏空中碎石,待要挣扎出墓。
萧凰一把拉住魂飞魄散的温苓,紧跟着子夜运起轻功。可还没踩到两块落石,便看到坑口铺来大片的猩红。彼岸花蕊燃起幽紫的鬼火,凝作千百枝锐箭,暴雨般倾泻直下!
这一刹间,四周碎石落尽,三人也已错失了出逃的最后时机,又遭遇彼岸花反攻堵截,实在是无路可走,只得一边手忙脚乱挡避箭雨,一边任凭身躯坠入深渊。
子夜和萧凰攻守有素,尚能听风判影,击开大多数飞箭。温苓却已吓得动弹不得,巳娘只好耗费仙元,替她唤起赤练甲,将全身上下护得严严实实。外面急火划过尖风,“叮叮当当”激撞着蛇鳞,听来着实是心惊肉跳。
片刻间,三人已不知落下有多深。鬼火稀稀拉拉地消去踪影,触目所及都是无尽的黑暗,耳畔风声极烈,刮得脸颊都隐隐作痛。
萧凰和子夜一心想动用轻功,可四周空荡荡地暗不见物,连个落脚的地方都寻不见。再这么跌落下去,怕不是要以摔死告终?
“仙祖,救……救命啊!”温苓惊恐哭叫,但感到巳娘操纵灵力,同时放出三道赤练甲,赶在撞地之前托起三人,缓去了足以致命的下堕猛劲。
“嚯——嘭——”
几声闷响,三人陆续摔在了地上。黑暗中,子夜一骨碌爬起身来,急问身旁的二人:“你们怎样了?”
“无妨。”她听到萧凰近在身旁,也不免气喘吁吁。
“那边……有东西!”温苓还来不及报平安,就借着仙瞳看到远处伫立着一片模糊的轮廓,辨不清是人是物。
与此同时,子夜耳边的桃铃“喀嚓”一声,竟被煞气刺开了一道裂缝——
“都退后!”她惊知来者极凶,伸手挡住身侧的萧凰。可无奈周围太暗,看不到温苓的所在,但愿巳娘在身能护她平安。
话音才断,就听对面“嗤嗤嗤”一连数声疾风撕裂的锐响,深黑里绽出一道道弯月状的鬼火弧光,正颤着“嗡嗡”的鬼鸣声,铺天盖地朝三人杀来!
这一回用不着巳娘提点,温苓已是忙不迭放出赤练甲,蛇鳞围成一道极长的壁垒,迎着密密麻麻的暗器逆流直上,“乒乒乓乓”弹飞了大片鬼火。
然而这暗器似乎十分聪明,既然被蛇鳞弹开挡回,只在半空里打了个旋儿,又绕着弯路反攻而至。眼看着对面路数缭乱,温苓压根来不及应变,数道弧光钻出赤练甲的空隙,飞快逼近三人!
便在这时,子夜捏紧红丝一踏而前,手中红影飞甩,生生缠住了十来道弧光。一时惊觉那暗器力道极猛,手腕阵阵吃紧,指腹都勒出刺痛的血痕。
正要追补几道红丝,耳畔的桃铃又是一声脆响,头顶袭来极沉极迅的寒风。余光上瞟,只见一抹黑影以迅雷之速横闪来前,手中一弧弯刀迸开咄咄的鬼火,狠狠劈向自己的天灵盖!
前狼后虎之下,子夜全然无暇闪避。可这时肩头被人用力一推,斜身飞出数丈远,堪堪躲开了这记杀招。
原来转瞬之前,萧凰及时抢到,一边推开子夜,一边奋力扬起金错刀,冲着那鬼火横锋一挡!
“铮铮——”
双刃交震,撕扯间的刀锋划出刺耳的磨金声,鬼火如烟花般飞溅开来,一盏盏点燃了墓壁上镶的油灯,明暗不定的火光一步步占据了整个墓室。
借着昏黄渐亮的灯火,萧凰才看清来敌的面孔。一瞬间,心脏仿佛让铁爪攫住,呼吸都被死死地塞紧了——
这张脸……她认得。
——正是十八年前的碣石关,客栈里遭遇的那个犬戎刺客。
她记得她交手时的暴怒如狂,更记得她落败时狠心自裁的绝望……
那张脸,那副神情……萧凰一辈子都忘不了。
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这犬戎女子,居然也做了鬼士!
奴兀伦稍一凝神,却也在片刻后认出了萧凰。
十八年前的她戴着面具,扮了男装。奴兀伦认不出她的脸,却认得她的刀。
人死做了鬼,生前的记忆不见得会淡忘,反而会烙得越来越深。
更何况,是临死前的执念深仇。
她不曾见过她的脸,但她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口金错刀,记得那一刀刀把自己逼向绝境的一招一式。
打从黑暗里交手的那一瞬起,她便已察出这刀法惊人的熟悉。
直到灯火纷纷亮起,她才千真万确看清了那口近在咫尺的金刀——
就是她。
……意外之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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