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入画(二)
“是。”姑获叹了口气。
“为鬼伸张,替鬼行道,免不了经常的杀人灭口。鬼道所助之鬼,又都是有怨难偿的女子。”魔罗思索道,“他们看多了案子,也难怪会发现端倪,又难怪会以女鬼的哭声作为引诱,想钓我鬼道上钩。”
“正是。”姑获凛然道,“属下越想越觉后怕。若不是属下有双翼在身,换做别的一个鬼士,动不得无间诀的话,只怕已落入他们的罗网。”
“你方才说有脚步声。”魔罗掉转话锋,“怎么处置的?”
姑获忙续道:“回大人,属下不敢在阵法中与人交锋,只在巷子外等候半时,便看到六个道士走了出来,正是方才在凶宅中闻声赶来的追兵。
“属下立刻出手,杀了其中五人,只留下为首的那个道长,严刑逼问幕后之人。
“那道长虽然怕极了,对我拼命求饶,可他也不认得那主使之人是谁。那人似乎隐藏得极深,这些道士只是拿钱办事,根本不晓得那人的名姓、容貌、势力。再怎么严刑逼供,也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我见逼问无果,也只好杀了那道长,尸身和魂魄一并用鬼火烧化了。深更半夜,绝无旁人,但愿那幕后之人不会察知。”
“好。”魔罗一应,又肃然道:“此人既能看穿我鬼道的行踪,又精通道力极深的阵法。他办下这等周密之事,却又能藏匿得如此之深。看来……咱们是碰上硬茬了。”
“是。”姑获又道,“属下与大人所想一致,所以离了那凶宅后,立刻派遣手下小鬼,往八方各州究察一番,看看别地是否也有类似的陷阱。结果……”
“有多少?”魔罗直接追问。
姑获眉关一沉:“集合小鬼所查,目前王疆之内,已知有二十四处。”
说着退开数步,长翼在石台上烧火作画,用鬼火圈成四境八荒的地图,又拈起一根根灰蓝的羽毛,浮立在二十四处陷阱的方位。
魔罗纵看这二十四位遍布诸州,且多设在鬼道近常出没之地,可想而知,这背后的势力定然根深叶茂,才得以动员如此之广,并且对鬼道所犯血案知之甚熟,才好设下如此精密的罗网。
……真是个了不得的角色啊。
“传唤众鬼士,尽快返回无量宫。”魔罗果断道,“路上不得轻举妄动,切不可再收新进。”
“是。”姑获一挥羽翼,众小鬼得了指令,纷纷跃入冥水,前去告知各方鬼士。
“姑获,有劳你了。”魔罗又道,“接着查下去罢,千万小心。”
“属下明白。”姑获垂首应命,双翼一振,从高台上翩然飞落。
待要跃入冥水,忽又想起些什么,转问道:“大人,你觉着……会是狐狸吗?”
魔罗的鬼火微微一跳,但依旧烧得很稳。
“不像。”她沉顿一刹,“狐狸没这个城府。”
孽海,铁围山。
水风轻拂,黑礁耸伫。岸线上卷过一朵朵参差的浪花,淘洗着亘古以来的娑婆石沙。
冥空里,远远飞来一抹猩红的鬼影。可当她一飞到岸线之上,就好似被一道淡青色的屏障牢牢地挡住了。用力一加冲撞,也只撞落几朵彼岸花须,无论如何也破不开去。
“他妈的!”花不二破口大骂,“这老妖婆……我就知道她没那么好心!”
本想着离了无量宫,赶紧去阳间找夫人团聚,顺带把那野女人大卸八块。何曾想被魔罗鬼王暗留了一手,竟在自己身上种下结界,别说出入阴阳了,就连区区一座铁围山都闯不出去!
花不二气急败坏乱骂一阵,又绕着海边徘徊了几圈。可这结界筑得铜墙铁壁一般,四周连个缝隙也找不见。摸寻半晌,终究是一无所获。
折腾这大半天,初时的怒火尽化成丧气与疲惫。她早知那老妖婆心眼极硬,既说了要关她的禁闭,就一定不会轻易放手,在自己身上种下结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作孽啊。”花不二一声悲叹,仰身坐在沙岸上,百无聊赖数起了冥海上比翼成双的多罗鸟。
刚数到二十来对儿时,就听身后沙沙响起了脚步声,一女鬼千娇百媚唤了出来:“花姊姊。”
花不二听得出,是鬼道里的画皮鬼云点青。
她无力笑了笑,聊以作答,却连头也懒得回顾一下。
云点青曼步而前,在花不二身畔坐了下来:“大人开恩了?”
花不二盯着海天上的飞鸟,嘴里咕哝道:“开恩,开恩,开个鸟恩!”
云点青莞尔一叹,半是试探又半是玩笑地问:“你还不知她为何要关你?”
花不二哼了一声:“谁知道,她有病。”
云点青不言声了,也跟着仰头看鸟。
她和花不二来往最多,对她的本性儿也最是了然。
这个疯子哎……
除了夫人,她什么都看不见。
有些事就算戳到眼里了,她也当瞎了一样看不见。
就这么默默呆坐一会儿,云点青挪了挪身子,凑得更近了些。
“我画了几幅新画,你想看看么。”
她俯下描丹画翠的眉眼,离花不二又近了好些,近得娇影笼住了大半的绝色,穿透了彼此的胭脂芳香。
花不二照旧安静地躺着,不躲闪,亦不迎合——
只将艳唇勾起一角,浅浅应了一声:“好呀。”
云点青半支起身子,指尖流过一抹鬼火,掌中已多了一卷画轴。又将画轴展开,水墨里散出森森火舌,挥动间已彼此幻入画中。
画里是一间书房。素窗粉壁,玉案纱橱。
四面墙壁上,高低错落挂满了一幅幅画卷。画中乃是形色迥异的美人佳丽,千姿百态但无一幅相肖,可谓是春兰秋菊,各有倾城之处。
云点青将湿了墨的狼毫在舌尖一沾,敛袖下笔,在纸上描落一点乌青,正为画中的美人点了秋水。
且看画上那人,正坐在大红轿子里掀了珠帘,露出一身张扬傲放的红妆喜服。一望狐狸眼,青白皆为媚色;半遮芙蓉面,悲喜尽道深情。
云点青还记得,这是二十年前,花不二以妾室之名,嫁到夫人家里的第一天。
碰巧那天,她也在。
二十年过去了,这一幕仍是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落笔一气呵成,无须丝毫的停顿。
想她生前是世间顶有名的女画师,常年在宫廷豪门流连。算起笔下画过的佳人尤物,少说也有三千之数,如今死了这许多年,压根记不起几个了。
可唯独花不二当年的惊鸿一瞥,从红尘紫陌,一路惊艳到了碧落黄泉。
云点青看着这幅墨迹仍润的新画,端详好一会儿,才抬眸看向窗边的花姊姊。
她在看她。而她……却在看画。
花不二静静站在那里,凝看着墙上的另一幅旧画。
画左是生前的自己,红裙金钗,倩笑弯眉,如夏花一般怒放。
左边的她,抱着右边人的肩。
再看右边的女子,素衣青裳,正襟危坐。
柳叶眉,瑞凤眼,头上是堕马髻束着白玉簪。乍一看来,极是温润秀雅,又极是大气雍容。
……那是她的夫人啊。
——也是这一世,那个名叫子夜的姑娘。
花不二呆呆看了许久,抬起青葱样的指尖,拂了拂画中夫人的脸庞。
指尖泻出几缕鬼火,烧透了泛黄的薄纸,也烧空了夫人的容颜。
可那画卷是云点青用无间诀炼成的。前一时烧出的空漏,后一时又飞快地修补好了。
夫人的眉眼,依旧变回那样的清晰。
这么多年……一丁点儿都没有变过呢。
“花姊姊。”云点青唤了一声。
她叫花不二过来,自然不是为了赏画的。
花不二回了片刻神,歪过头盯着她看。
云点青展开一幅新画,画上的女子秀色奢华——瑶台髻,金步摇,一身的绮云织锦,原来是当朝得宠的贵妃。
她抖了抖画幅,画上的水墨融作鬼火,一丝丝漫出卷轴,又爬上她的指尖。直到丹青流遍整个魂身,云点青也彻彻底底易了容貌,竟与那画上的贵妃娘娘一模一样。
这正是画皮的本领所在。
——一笔一墨,即是万千皮囊。
……这也是花不二与她最常往来的缘故。
“喜欢么?”云点青捏了捏袖角。
花不二瞥了一眼绰约富丽的“贵妃娘娘”,嘴角笑意仍在,却是淡淡的看不出一丝起伏。
云点青明白,这位贵妃娘娘,她不大瞧得上。
她只好又展开另一幅画轴,画里的红颜风华尚轻,娇媚勾人,只是细看其眼底,仍抹不去一丝初成的胆怯。原来是汉京的烟花巷里,新捧出来的一位花魁。
水墨化入魂身,又化成小花魁的模样。
“这个呢?”云点青摆了摆半露的足踝。
花不二的目光依旧寡淡。
她自己生前也是极负盛名的花魁。再转看别的花魁,难免有些乏味。
云点青叹了口气。
看来,花姊姊今儿个是不喜欢新的了。
她丢掉两幅新画,又从成堆的旧画里选了一幅出来。
这一幅似是老相熟了,都还不及展开,已然有鬼火涌流上身。一霎时间,又全然改头换面——
素衣青裳,正襟危坐。
柳叶眉,瑞凤眼,堕马髻,白玉簪。极是温润秀雅,又极是大气雍容。
……夫人。
花不二的瞳仁赫然颤了颤。
第62章 入画(三)
她不多言语,只将玉手一扬,半空里绘出星星点点的鬼火,流转书房四角,幻化成一道墨白的屏风,两排满满当当的书橱,又在屏风后变出一台青龙木的桌案。
末了,她凝思一刹,又往那桌案上吹去几丝鬼火,散落成一部《诗经》,一部《礼记》,一部《论语》,一部《左氏春秋》,几些个杂书别集。待得桌案铺满了大半,又在上头补了一丝鬼火,变成两本对半翻开的《列女传》。
场面做足了,花不二才抬起如丝的媚眼,笑吟吟凝望着屏风前的“夫人”。
云点青挺直身子,拣起一部《列女传》,含正了嗓音,带着压抑七分的愠怒,道出那一句她早已在花不二面前演过无数遍的“戏本”——
“花不二,你能不能规矩一点?”
花不二应声一笑,已然深入戏中。
“规矩?”她迈开风情摇曳的步子,慢悠悠朝夫人走去,“我一直想请教夫人,何为规,又何为矩?这天地人间,又为何要有规矩?”
夫人看她靠近,呼吸微微一紧,不自禁退开两步。
“规矩,方圆之至也。礼仪,人道之极也。”她的语气格外严正,严正到有些刻意,“所谓礼仪,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作仪,所以节人欲,止纷争,平僭乱是也。天地间有这规矩礼仪,方能总一四海,整齐万民。”
“哦?”花不二伸出手去,拨了拨夫人手里的书页,“那我再问夫人,你遵的是什么礼,讲的又是什么仪?”
“礼仪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夫人将书一敛,生怕花不二碰上似的,又冷言道:“你既从良有归,不比以往在烟花柳巷,怎连一点三从四德也不讲?”
“你这样说,我可又不懂了。”花不二一折过身,艳色的衣襟下是明目张胆的弧线,“何谓三从,又何谓四德?”
“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你还要问。”夫人将瑞凤眼瞥至一旁,话声已颇为不耐烦,“所谓三从,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所谓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工。”
花不二“噗哧”一声长笑,笑出十足的放肆。
“这有什么好笑?”夫人变了脸色。
“我笑……”花不二将狐狸眼定定瞧着她,“我笑夫人胡说八道。”
“你……”夫人的眉心似能凝出霜来,“那你倒是有什么高见了?”
“依我觉着呢……”花不二边挪着步子,边滴溜溜往窗外瞟了一眼,“这人世间的规矩,就好比外边那棵桃树上,长出的一颗蟠桃儿。”
“这是何意?”夫人被她步步紧逼,不得已退到了屏风之后。
“树上结了桃子,是拿来吃的。”花不二将身一倾,又将那双浓色欲滴的狐狸眼,直凑到夫人脸前,“人世间立了规矩,是拿来破的。”
“你……你待怎样?”夫人话音一颤,后腰靠在青龙木案上,已然是无路可退。
“我待要教教你……”花不二夺下那本《列女传》,卷起一挑,抵住了夫人的下巴。
绛唇微启,是咄咄逼人的胭脂浓香——
“……到底什么才叫三从四德。”
话音才落,她猛然欺上前去,紧紧吻住了……那一向存天理、灭人欲的双唇。
胭脂染红了忠孝节烈。
呼吸融化了伦序纲常。
深吻之际,花不二将腕抬起,指尖摸进夫人的青丝,缓缓拆散了她的发髻。
随后,她不容她挣扎,顺势倾身一扑,径直将她压在青龙木案上,沉进那端庄又凌乱的四书五经里。
“所谓四德呢……”
花不二一言一辞慢慢说着,指尖从夫人的眉峰起始,一点点往下拂去。
“是你,眉眼生花。”
又拂过她的唇角。
“是你舌尖含露。”
再下,是她白皙瘦削的肩颈。
“是你肌肤弄雪。”
接着,落在她的心口处。
“是这里有座巫山,拂过一片不敢落雨的云。”
“花不二,你……”夫人的声弦颤得厉害,抬手似要推开身上的女子。
……然而她推不开。
明明只是和自己一样的年轻女子,明明对方也生得娇俏玲珑,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力道。
可她就是无论如何也推不开。
“还有,所谓三从呢……”
花不二慢慢解开夫人的前襟,以极轻极柔的掌心,聆听她仓惶起伏的心跳。
“此心,从情。”
她挣开她束腰的汗巾,托住她温软的腰弯。
“此身,从欲。”
手继续滑了下去。
“此生,从我。”
……
就这般的,她与她,在满桌子的仁义道德里,缠绵了一场离经叛道的绮梦。
……
失魂忘魄间,云点青渐渐有些恍惚了,不自觉喊出一声:“花姊姊……”
花不二忽然就冷了下去。
她一改方才的沉醉,眉梢仍挂着笑意,但分明涌现出些许无趣来。
云点青这才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喊错了话。
毕竟,她现在是“夫人”,不是云点青。
她心里油然生愧,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我……”
才要道歉,却被花不二掩住了嘴唇:“嘘。”
她不许她多解释什么。
因为她还沉溺在当年的绮梦里,不愿醒来。
云点青忍住心头的酸涩,不言语,亦不改色。
她只能陪着花不二无比娴熟的文武之道,一声声演完这场往而不可追的幻梦。
……情之一字,原是这样的近在咫尺,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岐州,北野。
乌骓马在山路上奔行正疾,子夜忽感到萧凰低下身子,靠在自己的肩头。她转过视线,却看萧凰皱紧了剑眉,脸色泛出痛楚难耐的苍白。
“萧姐姐?”子夜连忙勒住缰绳。
“无妨。”萧凰捂住小腹,苦笑道:“老毛病了。”
子夜看她这副样子,立刻猜到了什么:“是不是月事来了,肚子痛?”
“嗯。”萧凰叹了口气,“习惯了,月月都是这样。”
子夜回手揽住她的腰,眼底涌上沉甸甸的疼意。
她能想到,萧姐姐这十八年忧思沉重,全然不注重身子,到了月事也不多休息,天天喝酒也不问冷暖,难保不落下什么毛病儿。
“歇会儿再走。”她握住她的手。
“不必啦。”萧凰咬紧牙关,又要去拉缰绳,“忍一忍就过去了,别耽误赶路。”
“不成。”子夜劈手夺过缰绳,昂首眺望远方的云林深处,隐隐似有屋阁人家,“前头找个地方,歇个一天半晌也不迟。”
听她语气坚决,萧凰不敢违拗,乖乖点了点头。
子夜扯紧缰绳,正要催马上路,忽又停住一刹,转头柔声道:“抱紧我。”
铁围山,画境。
床榻上,花不二抬起芊芊玉手,抱紧了“夫人”的腰身。又扬起慵懒的狐狸眼,将脸庞埋进她清冷的胸怀里。
如今的“夫人”松散了鬓发,素净整持的衣裳也坦开小半,露出瓷玉一样的香肩。
她将手按住花不二纤细的腰线,缓缓摸了上去。指尖小心翼翼地,追随她锁骨下的起伏。
可花不二没什么兴致。她握住她的腕,随手拨到了一旁。
云点青很是失落:“我想给你。”
花不二闷声笑了笑:“你学不像的。”
她深知,夫人在床帏里是个高手,比自己还高手。
云点青变得了容貌,换得了声音,可那点房中的本事,却是万万演不来的。
……东施效颦,只会败兴罢了。
云点青无话。手落在枕边的空隙处,不知该收回去,还是就这么孤零零地放着。
气氛冷了片刻,门窗缝里忽然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一束束血丝状的彼岸花漫入书房,蜿蜒朝花不二爬了过来。
“他妈的,老妖婆。”花不二低低咒骂道。
她知道,是魔罗鬼王找来了。
不过她也懒得逃。身上种了结界,想逃也逃不掉,还等着那老妖婆解开呢。
待得彼岸花丝一圈圈缠上指尖,花不二往身后撇下一句:“点青,我走了。”
话音未落,便被花色飞快吞没了魂身。电光石火之际,床榻上已是鬼影全无。
云点青仍躺在那里。身上的鬼火丹青一丝丝从肌肤上剥落,消散入空。容貌也从雍容秀雅的夫人模样,变回了本来的样子。
身前的花不二早已不在,可她还是凝视着前方,柔声回应了一句:“花姊姊,常来哦。”
话声微涩,闪烁着微不可见的晶莹。
花不二一睁眼,身已卧在无量宫冰冷的青石砖上。
高处那顶帘帐里,鬼火比寻常时矮了许多。火焰一凛一凛的,烧得十分阴郁。
花不二看得出,这老妖婆指定又犯了极大的气性。
她才不管她生的什么鸟气。自己被她种下结界,连铁围山都闯不出去,本来就一肚子的窝火。这老妖婆不但不知错,反倒还跟自己甩脸色,什么德性!
花不二心头郁气,翻了个身,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许久,才听魔罗在背后冷森森地说:“你一天不做会死么?”
“不错,会死,死得很惨!”花不二当即回骂,“姑奶奶爱睡谁睡谁,你他妈管得着我?”
魔罗沉默了。
花不二也不再言声。她闭上眼睛假寐,自顾自消化着满腔的闷气。
可她又怎能看得到,远处那座帘帐里,鬼火无声地漫散开来。帐上映出一道年轻姑娘的轮廓,涟漪般晃了几晃。是无处安放的痴心,是无可诉说的凄凉。
情之一字啊……
……原是这样的近在咫尺,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第63章 赤练(一)
乌骓马在山路上驰骋片刻,很快寻见一面柴扉,原来是一座野庵。
此时的萧凰疼得越发厉害,连腰都直不起了。子夜连忙扶她进庵,问老师太借了一间偏房,让萧凰先睡下休息一会儿。
痛感簇拥着深重的寒意,此一阵彼一阵撕扯着腹腔。萧凰醒一会儿,又睡一会儿,几度辗转反覆,冷汗都点点滴滴浸出了衣袍。
半睡半醒的,她听见子夜轻声唤道:“萧姐姐。”
未等开眼,她便嗅到一丝似曾相熟的气息……热腾腾、甜丝丝的,莫名令人心安。
萧凰抬起眼眸,看到子夜捧着一碗白雾氤氲的热粥,端到她嘴边:“趁热喝了。”
她心尖儿一暖,接来那碗热粥,正拿起要喝时,却不由呆呆地怔了神。
……是一碗姜汁红枣赤豆粥。
她恍惚间忆起来,年少初经月事的时候,也不懂怎样休养,照旧勤苦练功,结果疼得死去活来。
便在那时,收到了师娘差人送来的小灶。
……也是这样一碗姜汁红枣赤豆粥。
神思晃了一瞬,她不禁问子夜:“你怎还熬粥来了?”
子夜挑了挑眉:“跟你学的呀。”又推推她催促道:“快喝。”
萧凰依言拿起碗,一口口细嚼慢咽,吞下那温透肺腑的甘甜。
……似乎连味道都差不离呢。
热粥下肚,寒痛还当真减轻了不少。她放低瓷碗,定定看了看少女,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可她又不大说得上来——
究竟,是哪里异样呢?
是她与自己同行以来,变化太大了么?
是她不再像初遇时那样冷颜冷色,渐渐染上了由内而外的温柔么?
还是……
明明自己比子夜年长了许多岁,明明自己平时总是照看子夜更多一些。
可又时常会觉着,子夜像极了一个长辈,而她自己反倒像个孩子。
子夜从萧凰手里接过空碗,又似想起什么,追问道:“今天是十月初几了?”
萧凰还道她是要筹划去泥犁寺的行程,定神算了算:“是……初九罢。”
子夜温声一应:“好,记得了。”
萧凰这才明白,她询问日期,原来是在记自己的月信。
心尖儿被柔软地撞了一下,情不自禁酸热了眼眶。
“怎么?”子夜捏了捏她的脸颊。
“子夜……”萧凰难为情地笑笑,蕴去泪花,又深深凝看那双明澈的瑞凤眼,“你真好。”
子夜也笑了,在她额头上一吻。
“日子还长着呢。”
白驹客栈。
天将暮晚,云重风急。寒风压低了路旁的野草,又卷起烟沙遮迷了酒旗。
昔日喧哗热闹的白驹客栈,此时却紧关着大门,门前一辆车马、一个客人也无,满地是冷冷清清的寂静。
“哒哒哒哒……”
两匹劣马顶着风沙,沿山路赶来,停在客栈门前。马上的剑客看大门紧阖,不禁大呼小叫:“老板娘,今儿怎么不开门?”
等了片刻,才听巳娘的声音从客栈里传来:“这几天身子不舒坦,闭店咯。”
那两个剑客连声抱怨倒霉,这么大的风沙,连个吃酒的客店也不开门。二人只好挥鞭策马,往前方山路行远了。
客栈里,昏光暗涌,烛影幽然。
巳娘端坐在柜台前,台上几只空碗,一枝银烛。光团巍巍地颤着,映见她深沉秀致的容颜,一半是明朗的坚定,一半是晦暗的沉着。
至于关门闭店,当然并不是什么不舒坦的缘故。
身为修炼千年的灵兽仙家,自然有些预知祸福、看破缘劫的本领。
巳娘早已推算出来,此日今夕,将是大凶之劫,亦是命定之缘。
她尚不知劫是何劫,缘是何缘,但她深知因果有证,命数难违。
该来的,总归是会来的。
“嚯……”
门外风声怒啸,似有什么重重扑在地上。屋内的地砖“嗡”地一颤,就连柜台上的银烛,也跟着瑟瑟抖了抖火芯儿。
巳娘定定抬头,耳边的玉坠子晃了几晃。只见客栈大门“嘭”一声撞敞开来,凄浓的暮色照出两道黑沉沉的鬼影,迈着飘忽无声的步伐,一前一后往柜台处走来。
巳娘看得清楚,来者是两个女鬼,一个是胡服裘衣,一个是劲装佩剑。单看形貌,并没有什么奇诞之处。
可她又分明感得到……
那是一股千百年来从所未见的阴煞之气。
……极凶,极冷,极阴,极烈。
按道理说,她是修行千余年的仙家,古往今来什么凶神恶煞没见识过。一颗看惯了罪苦六道的心,早已磨成了不患得失的古井无波。
可如今,面对这两个不速而至的女鬼——
她竟觉出一丝千年未遇的……惊骇。
巳娘怕了。
可她心知肚明,现下不是该害怕的时候。
因为她看到其中一个女鬼,那个劲装佩剑的,背上还负着一个人。
是一个姑娘,模样儿秀弱,呼吸极微,脸色惨白,已然是命悬一线。
巳娘瞧瞧这两个女鬼,又瞧瞧奄奄一息的姑娘,似乎有点明白了,劫是何劫,缘又是何缘。
她不改颜色,淡然笑着,招呼那两个女鬼:“客官想来点什么?今儿有新酿的竹叶青。”
奴兀伦阴郁着脸,伸手往小满背上一捞,抓住温苓的后襟,重重扔在地砖上。
“扑腾……”
温苓摔得很惨,可她跟着厉鬼饱受了太多天的折磨,早已是人事不省。这沉重的一摔之下,竟和一具死尸相似,半点反应也没有。
“给她喝口水。”奴兀伦话声阴冷。
巳娘以沉默作应,拿壶倒了一碗清酒,自行先抿了一小口,才端着那碗酒,款款走近温苓身前。
她伏下身去,轻柔地托起命已垂危的姑娘,小声唤道:“孩子,醒醒。”
边说着,边以左手扶住她瘦削的脊背,指尖悄然压住她的肩井穴,不知不觉间,将修行千年的灵力渡到温苓的经脉里去。
这许多日来,温苓只觉自己在暗无天日的鬼门关前反反覆覆挣扎了好久。
颈上的鬼火烧伤几度涌出撕心裂肺的恶寒,从五脏六腑,到四肢百骸,一点点磨尽了所剩无多的知觉。
直到最后,连心底里最坚强的那点意念,也被蚕食到一丝不剩。
如今……她只剩下恐惧了。
她再也提不起一丁点儿魂识,再想要去保护别人了。
她想不起朱家那些人,想不起自己的爹爹,甚至连最最牵挂的“萧哥哥”……都在鬼火的摧残下散成支离破碎的虚影儿。
现在,她只怕死。
她只想……有一个什么人来救自己。
任何……一个人。
直到有那么一股灵息,微冷的、柔软的、浑厚的灵息,轻轻抵住她的肩头。
如一根极长极韧的丝线,在体内经脉里穿行游走,串起一片又一片被鬼火烧至残破不堪的命魂,续出一道又一道渐转安稳的呼吸。
仿佛时隔有百年之久……她终于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眼界从大片的模糊,缓缓化成了清晰。
她看见一个女人,将自己拥在怀里。
远山眉,水杏眼,润丹唇。年纪不似多大,却处处透出成熟的风韵。
她望见她的眸子,是明朗的坚定,又是晦暗的沉着。
女人的神色云淡风轻,可又让温苓感到无比的安定。
她觉得,她好像一棵屹立千年的森繁古树,又像那高悬于空、万古不移的皎皎明月。
温苓的眼泪忽然就涌了上来。
喉咙里哽咽得难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来,喝点水。”
巳娘将碗凑到她的嘴边。
温苓抿了一口,只觉那淡淡的酒香里,竟是蕴足了浓郁悠长的草药香。
依她温家的杏林衣钵,原是任何一种药材都能轻易辨出来的。
可唯独这一口满含药香的清酒,她居然尝不出一丁点儿的头绪。
但以她对药理的直觉,她隐隐猜得到,这定是一味极其稀有的灵药,足以驱百病,解百毒,起死人,肉白骨。
饮下这一口药酒后,温苓终于能开口了。
“姐姐……”
她几乎倾尽毕生能及的气力,颤着声音恳求她。
“救我……”
第64章 赤练(二)
巳娘的瞳仁里漾了一漾。
但她没有答话。
温苓的心弦猛然一抽,是七上八下的钝痛。
她好怕……
怕这个女人丢下自己,又丢回到那两个凶狠的厉鬼手中。
发乎自保的天性,她用可怜兮兮的眸色簇拥着她,又往她怀里缩了一缩。
奴兀伦见温苓醒转,又抬起狠厉的目光盘问巳娘:“喂,去泥犁寺怎么走?”
巳娘与她对视一刻,如实指了指西边的方位:“那边。”
奴兀伦眉角略松,低低哼了一声。
她不是不知道泥犁寺的去处,只是被温苓骗惨之后,但凡问人都要多留个心眼儿。
看来,这掌柜的还算个老实人。
她从小满手里接过鬼火烧成的画轴,又指着画中人问道:“这张脸,你见过么?”
巳娘端详着画像中温润秀雅的夫人。
如今的子夜与前世的打扮相差太大,又习惯戴着半张面具。若换做旁人,就算亲眼见过了,也未必立刻认得出来。
可巳娘不一样。
她是仙家啊。
只一眼便认得出,这不正是数日之前,那个为着萧女侠争风吃醋,一口喝光了合欢散的小姑娘么。
巳娘一声苦笑,摇了摇头。
“客官,我这店都好几天没生意做了,哪来的什么人呢。”
奴兀伦烦怒地叹了声气,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又喊上小满:“上路。”
“是,师父。”小满回应着,伸手就要去拉温苓。
“不……别碰我……”一见那厉鬼又要把自己带走,温苓吓得浑身一抖,不自禁抱住巳娘的脖颈,又将脸藏进她的胸怀。
扬首可见的,是巳娘深沉秀致的容颜。可见她神色出奇地平静,全看不出一丝相救之意,温苓的心也骤然冷下去,一点点陷进了绝望的泥沼。
“快走——”小满急着赶路,指尖溢出丝丝鬼火,便要一把攥住温苓的手臂。
可当那鬼火即将碰上她的衣角,突然像被什么挡在了半空,瑟瑟然僵持到一处,再也递不去一分一寸。
“这……这是……”小满陡一慌神,继而又转为无端的震愕。
但见手腕之处被一道澄明浮动的盾甲紧紧锁住了,透过忽明忽暗的烛光,那盾甲隐隐泛出黑红的光泽,再仔细看去,一片片勾连合缝的尽都是棱角分明的鳞片!
更令她骇然的是,被鳞片包裹的手腕,居然感到一阵侵魂入魄的……刺痛?
……这怎么可能!
小满的鬼士之身已然突破六重关,若按常理,这人间任何兵器都是伤不到她的。
可是……可是眼前这盾甲……
为什么会有痛感?
除非……
小满仓惶抬头,正撞见巳娘深渊一般的眼眸。
除非这个女人……
她不是人!
仓惶之下,小满忙运起鬼道的无间诀。参差的刺青漫上指尖,腾起一簇锋利的鬼火,“咄”一声迸开脆响,已是强忍痛楚,挣脱了那层盾甲,猛向后一跃退开丈远。
这一逃之下,背心早被奴兀伦从后抵住,晃了几晃,惊魂未定地站稳了脚跟。
喘息片时,但觉右掌心痛感犹在,竟被鳞片刮破了好几道伤口,暗红的尸血一滴滴洒在地砖上。
以她六重无间诀的功力,伤势本该瞬间复原的。然而这创痛显然非比凡俗,任由小满怎么调运鬼息,都好似被什么无形的灵气罩住了一般,刺青在手腕上一耸一耸的,怎么也漫不到伤处的所在。
奴兀伦目睹小满这道伤口,心里也自猜到了什么。师徒俩同时打起十分的警觉,各自拔出随身的兵器,血刃当空,又齐刷刷将锋利的目光投向巳娘。
巳娘的脸色,依旧如千年老井一般,幽深且平静。
她将一臂托住温苓的肩头,另一臂拥住她的膝弯,就这么横抱着她,缓缓站起了身。
站身的同时,眼眸从原本的漆黑,渐渐渡化成斑驳的朱砂色红纹。圆溜溜的瞳仁,也凝作一条纤竖的线。柔白的肩颈肌肤上,一环环裂出黑红交绘的六角鳞片。
温苓蜷在巳娘的怀里,对她的异变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过去常在山中采药,这样的眼瞳,这样的鳞片,也并非没有见过。
她认得出……
……是蛇。
巳娘微微一张口,齿间两侧各有一道纤细微曲的獠牙。
淡淡地,她发话了——
“鬼可以走,人留下。”
话音很轻,却好似辟开一方坚不可破的天地,完完整整地护住怀里的姑娘。
如渊停岳峙,似月涌星移。邪祟莫敢近,鬼煞莫敢欺。
温苓偎在女人的怀里,窥见她半人半蛇的形貌,心下只觉震撼,却并未生出一丝畏惧。
任她是人是蛇,是神仙还是妖怪……
她情愿把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地交付与她。
“嚯……”
奴兀伦横开两口弯刀,刀刃上鬼火“滋滋滋”烧得狠辣。
她瞪着初露原型的女掌柜,带了点意外地似笑非笑:“呵……仙家?”
她也全未想到,一家平平无奇的客栈里,竟会埋伏着一条法力高深的常仙儿。
果然是大隐隐于市……藏得够深呐。
奴兀伦沉下眉头,心口的鬼道刺青飞快漫上锁骨,眸子里绽出决绝的杀机!
为鬼行道,鬼亦有道。
鬼道有训,未必逢人便杀,但遇到仙,那是非要灭了不可的。
毕竟阴阳异路,人鬼殊途。鬼道杀人渡鬼,而仙道,则是杀鬼救人。
鬼与仙,本就是黑白分明的势不两立。
奴兀伦攥紧双刀,携着拖尾成弧的峻厉鬼火,一个闪身疾飞而前,猛朝巳娘杀了过去!
巳娘怀抱温苓,身形丝毫未动,但将朱砂色的眼仁紧了一紧,身周便浮现出鳞甲排布而成的三道锦练,倏一下掠过激荡的风声,错分左中右三路,正面迎向来敌!
奴兀伦深知对方攻来的是仙力,不比人间的破刀烂剑,若真杀在身上,定会伤及鬼士的魂血,甚至专克她鬼道的无间诀。眼下不敢怠慢,扬刀便是一扫,一劈,又是一记双刀齐斩,将三道蛇鳞锦练尽数割断!
银影紫焰,玄鳞朱练——灵气鬼息交撞到一处,凌乱的火星儿裹着破碎的鳞片四处激飞,“嗒嗒嗒嗒”钉在桌椅粉壁上。就连墙上那一句“伊人何不系白驹”的题词,都被烧去了半边墨痕。
这一来一往之下,巳娘脸上不动声色,心底里却已震骇难当。
……真真好凶的厉鬼!
她凝起眉心,双颊透出黑红的鳞纹。仙力运起,三道锦练立刻化成六道,走马灯似的将奴兀伦团团围住。
锦练成形,先行有两道疾伏而下,径直刺向奴兀伦的心口!
无间诀的命门要害,便在鬼士的心窝深处。奴兀伦即刻举刀挡架,刀刃勾住错综的鳞片,生生对峙到一处——
恰在此时,巳娘将灵气一提,余下四道锦练同步抢上,两道缠住奴兀伦的左右肩臂,一道从后锁住她的脖颈,又有一道攻向她的小腹!
“师父!”小满见奴兀伦受困,握紧长剑便要抢上。
“哼……”奴兀伦摸清了巳娘的道力深浅,不惧反笑,“修炼千年的常仙儿,看来也不过尔尔。”
话音才落,浑身上下刺青涌流,刹那间爆开熊熊鬼火,震散了围困自己的万千鳞片,连同四周的桌椅板凳,一并炸成了齑粉碎屑!
霎时间,整个白驹客栈一片乱蒙蒙,阴风交荡,尘雾飞扬。
“呼……”
奴兀伦一个倒纵稳落在地,小满忙迎到师父身旁。待得烟尘落尽,已各自仗起刀剑,死死盯着前方的敌况。
只看那断木瓦砾之中,早已不见巳娘的踪影。却是从滚滚浓烟里,昂起一条十丈余长、合抱来粗的巨蛇。
蛇身之上,一环环交错着深邃的黑与炽热的红。颚下的逆鳞片片戟张,口中悬出倒钩般的细长利齿。身下的蛇尾紧紧攒成一团,将抖若筛糠的温苓卷护在其中。
——巳娘的真身,原是一条修行千年的火赤练。
第65章 赤练(三)
“终于……”奴兀伦寒声一笑,“现原形了。”
她朝小满递了个眼色,小满当即领会其意,握紧剑茎的手漫出一丝丝火舌。师徒俩一前一后奋步前纵,直奔赤练蛇攻杀而去!
巳娘修炼的年岁虽久,可她修的是医道而非武道,厮杀打斗恰是她的薄弱之处。几番回合下来,她已然察出自己全不是这两个厉鬼的对手。心下虽殊感惊惧,但为了守住缘中人的性命,任她是阎罗大帝来了,也要拼尽修为渡过这场劫难。
眼看奴兀伦飞檐走壁快步杀来,巳娘立刻释出灵力,六道锦练又化作九道,箭雨一样疾射而去!
然而奴兀伦的步伐闪烁极快,左一腾,右一避,激飞的鳞片大多失了准头,“铮铮铮”深深钉进墙里。直到最后一道锦练当头压下,奴兀伦抬刀一挡,“嗡”地一声金鸣火颤,又一次与锦练胶着到一处!
正自一抵一压僵持不下,巳娘忽听得尾巴梢处,传来温苓“啊”地一声惊呼——
“糟了,调虎离山?”巳娘立刻惊觉到不对,斜去眼眸,却见小满已是高高举起长剑,剑锋上鬼火裹着尖啸的阴风,正朝温苓的头顶狠斩而下!
虽明知中了厉鬼的奸计,巳娘却来不及思索对策。但将灵力一转,仅剩的那道锦练疾甩出一道弯儿来,终是赶在剑火斩落之先,紧紧护在温苓的面前!
“当——”
鬼锋与灵盾硬碰着硬,紫火乱迸,鳞甲流痕。
眼看着极近处的鳞甲抵不住全力下压的火舌,一道道绽出蛛网般的裂痕,温苓紧抱着环身的蛇尾,吓得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此时此刻,赤练蛇压低眉眶,猛一振力,将厉鬼远远推飞出去。鬼火所经之处,“霍啦啦”烧断了半层楼梯。
然而……
她听见一道极为冷峻毒辣的风声——
近在身前!
只见奴兀伦手仗双刀,早已在巳娘分心护人之际,逼杀到蛇身的七寸之处。
“下辈子,好好修你的畜生道。”奴兀伦笑意极冷,“别再成仙了。”
话音待落,两股弯刀拖着杀气冲天的烈焰,猛然间从中错开,齐齐向外横劈而出——
“哗……”
阴风荡落,血雨弥天。
庞大的蛇身,竟在奴兀伦的一斩之下……
从七寸处,断了!
丝丝血雨打在温苓的脸颊上。她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不……不要……”温苓缩在余温仍在的蛇尾环抱中,却是眼睁睁地看着,那颗死不瞑目的蛇头,重重落在自己的面前。
这……这个女人……
这个蛇仙……
竟然为了保护她——
死在了……厉鬼的刀下。
“不要!”她感到身底下的蛇尾无力地松开,于是跌跌撞撞扑上前去,跪在那颗犹在喘息的蛇头面前。
她看到她朱砂色的蛇眸,忽闪着年深月久的光晕。
……一半是明朗的坚定。
一半是晦暗的沉着。
“为……为什么……你不可以……”温苓哭得说不出话来,泪水一滴滴滑落在黑赤交错的鳞片上。红烛掩映,闪动着痛心欲绝的荧光。
她后悔极了。
刚刚……为什么要向她求救呢。
该死的人,本来是自己啊。
要不是为着救自己一命,这个仙人……她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
可是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蛇鳞稀稀拉拉地消散而尽,玄赤色的光晕黯淡下来,又化回女掌柜完整的人形。
远山眉,水杏眼,润丹唇。依旧是深沉秀致的模样,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嫣然。
只是整个身躯……都布满了淋漓深重的血痕。
温苓依在她的身前,差点要哭断了气。
巳娘虽已命悬一线,却似并不怎么害怕的样子,反倒笑吟吟地转过脸来,直视着汹汹走近的两个厉鬼。
“二位好强的道法。”她的话声很弱,几乎听不甚清,“是我技不如人,佩服。”
小满擒住温苓的手臂,将她拦在身后,不许上前。
奴兀伦也不屑与巳娘回话,但将弯刀一递,刀缘升起灼灼的紫焰。只待这一刀补却,就当彻底断了她历练千年的修道身。
可就在这时,巳娘又开口了。
“你问的那个人……”她微声说着,“可是一个戴面具的小姑娘么?”
奴兀伦的鬼瞳凛然一缩。
果不其然,先前又是在撒谎啊。
这些仙家,当真没一个好东西!
“你见过她!”她将弯刀押近,紧锁住她的咽喉,“人在哪儿?快说!”
鬼火摩挲着暗白的肌肤,鲜血顺着刀刃直淌下来。
巳娘声色无澜地笑了笑。
“我的确见过……”她不紧不慢说着,声音却是越来越虚弱。随即艰难抬头,将眸光转向抽泣不止的温苓——
“可我只告诉她一个人。”
奴兀伦的眼底炸出雷嗔电怒的火舌。
这该死的仙家……
又在搞些什么阴谋诡计!
盛怒之下,她狠狠压住刀刃,又深入皮肉寸许,切齿道:“少给我耍花样!”
巳娘含笑偏头,任由那弯刀深深嵌进自己的脖颈。一时间血涌如泉,身上黑红相间的裙裳都浸了个透湿。
奴兀伦用力咬住牙根。
该死的仙家……
可真他娘的硬气!
……哼,罢了。
反正她也是命不久矣,就算心存什么阴谋诡计,眼下这副模样,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倘若真由着她这么死了,断了那狐仙弟子的线索,日后追查下去,只怕会绕更多的弯路。
到时候时辰误得太久,又怎好向魔罗大人交代?
……
片刻间,奴兀伦的心念几度反覆,终于是勉强撤开弯刀,朝小满点了一下头。
小满将手一松,把温苓推上前去。又旋开长剑,剑尖一挺,颤悠悠抵在她的背心处。
只要以人命作要挟,不怕那仙家敢打什么歪主意。
“对……对不起……”看着面前重伤将死的巳娘,温苓哭得魂儿都要断了。
“孩子,别哭。”巳娘淡淡笑着,嗓音已是弱不可闻,“近一点儿……我告诉你。”
温苓强忍着抽噎,往低处凑了一凑。
“再近点。”巳娘的气息已是有进无出。
温苓又临近了些。
女人血迹斑斑的眉目,就在她一尺远处。
……扑面而来的,是一身清苦的血腥气,深处又透着绵延千年的深浓药香。
巳娘动了动唇,又眨了一下眼睛。
她已经凑不出一丝气力,亲口与她说出那句“再近一点”。
温苓心下哀极,又乖乖贴得更近了。
她的鼻尖,几近要碰上她的脸颊了。
随后……
巳娘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微微扬起面容——
将唇吻迎了上去。
……很轻淡,又很绵长。
似芙蓉叶上的最后一滴朝露,又似竹林间的最后一缕残霞。
温苓的身子抖了一下。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后什么也没有交代,却是这样地……
轻轻柔柔,吻住了自己的唇。
她感到她的唇,好冰,好软……还有些气力不支的颤抖。
就好像冬日里安静的黄昏,于梅瓣上拂落一粒白绒绒的六出菱花。
温苓的心弦震颤得厉害,可她一动也不敢动,就连眼睛也不敢睁开。
她分明感觉到,有什么湿湿凉凉、又很细长的东西,从双唇的缝隙处探了进来。
……她隐约猜到了,是蛇信子。
湿凉的那一端,似还托着一颗清香微苦的珠子,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轻轻一送,就滚进了她的喉咙。
“这……”小满见二人不但没说上话,居然还吻到一处,不由得目瞪口呆,手里的剑也不知该不该落下。
“不好——”奴兀伦立即察出异样,“这仙家要上她的身!”
话声起时,立刻振出双刀,鬼火一荡,便要将二人同时斩杀!
然而刀至中途,却被几道黑红的鳞片震偏了路数。那鳞片转向一弹,没入手腕之中,瞬间袭来一股噬血销魂的刺痛。
“这鳞片……有毒?”奴兀伦心境一沉,再一抬眼,却见巳娘的肌肤上蔓开细细密密的裂纹,竟是倾尽一己仙身,化成千千万万专杀厉鬼的毒鳞,如雾似霰般席卷而来!
“闪开!”奴兀伦猛一伸臂,拦住尚未回神的小满,急推着她向后飞去。她将自己严严实实遮在她的身前,承住了千百片乱迸的毒鳞,“嘭”一声双双撞出门去!
待得撞出客栈,只见万千毒鳞卷成漫天的黑雾,乌压压从客栈里汹涌而出。奴兀伦心知这常仙儿虽然武道平平,但毒性必是极强的,万不能再与之纠缠下去。眼看着大片黑鳞倾泻而来,她也顾不上一身剧痛的毒伤,唤出两头穷奇,与小满直奔山坡而下。
疾行须臾,终于远远望不见白驹客栈,逃离了蛇鳞布下的圈阵。
可直到这时,奴兀伦也终究抵不住一身的毒伤,连呕出几口紫黑的尸血,翻身落虎,瘫倒在山下的枯涧旁。
“师父,你……你怎样了?”小满心下惊急,忙要扶起奴兀伦。但见她一身衣裘浸透了斑驳的尸血,密密麻麻的黑鳞贯入魂身,粗略一查,少说也有上百之数。
这蛇鳞乃是修行千年的仙毒之力,决不比人界的兵戈毒鸩。哪怕是奴兀伦七七四十九重的无间诀,也无力解除一丝半点的毒素。更何况她身中百余之数,只怕再熬不过半天,便会被剧毒蚀尽,落得个魂湮魄灭了。
“先回……无量宫……”奴兀伦咬牙吐出几个字,就再也撑不住了,魂身一倾,就地晕死过去。
第66章 泥犁(一)
岐州,崇吾山。
野径蜿蜒,老树遮天。
清薄的秋日透过树缝,稀稀落落洒在山石上,给微寒的山林添了一丝暖意。
乌骓马在小径上不紧不慢地走着,马背上传出阵阵悠闲的笑语,令这荒寂多年的山林增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萧姐姐,你再教我两句。”子夜倾靠在萧凰怀里,笑吟吟的眉宇盛满了娇憨。
“你的仙门内功已经很厉害啦。我这天器府的功夫无聊得紧,你又学它做什么?”萧凰含笑说着,心知这小姑娘一向狡猾,如今缠着自己教习天器府的内功,不知她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有用就是了,你快教我嘛。”子夜往她胸怀里蹭了蹭。
“好,教你,教你。”萧凰可耐不住少女的撒娇,“听好了。荧惑之为气也,火生于寅,壮于午,死于戌。气凝于精区,经于气府,散于神舍,湿浊化四维,燥阳生九窍……”
边念着口诀,边沿着子夜的穴路慢抚而上,用指尖牵引她运气调息。
子夜跟着萧凰的指尖息转天周,几番周而复始,果然感到丹田里如烧起一团棉絮,渐渐充盈起滚热的气息。
再一流转,遂将那团滚烫运集到掌心,回手一按,贴上了萧凰的小腹。
“嗯?”萧凰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等你下次再来月事……”子夜扑闪着纤密的睫毛,“这样就不会痛了。”
萧凰心口一颤,实在不曾想到,她缠着自己学这至阳至烈的内功,竟是为了给自己暖肚子。
……这小姑娘疼起人来,还真是让人生受不起啊。
萧凰心中情涌,难以言表,只往前低下脸颊,温软地衔住少女的唇吻。
一吻将歇,唇齿若即若离。子夜将手抚摩萧凰的小腹,轻声问道:“干净了么?”
萧凰自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昨天还有一点,今天就没有啦。”
子夜笑意缠绵:“那今晚……”她凑近她的耳根,“我验一验你的功课。”
“啊?功……功课?”萧凰不由露出些窘色。
她知道,子夜是要她翻一回身。
可奈何自己在床上太没天资,子夜教她的那些“功课”,到现在也没学出个所以然来。是以同行至今,她一直是躺着的那一个。不仅如此,还越躺越是深得其乐,早就不想再翻什么身了。
子夜看她窘迫的样子,猜到她那点“功课”肯定是荒废了,不禁“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拿住她的手,拈起她那白皙修长、却从来不擅其用的手指,一弯一弯地勾弄着:“教过你八百遍了,还学不会?”
萧凰讪讪一笑:“我真的努力过了。”
子夜故作娇嗔:“哼,我不管,学不会不准碰我。”
萧凰莞尔叹道:“这东西就跟习武一样,三分学,七分练。我不碰你,又几时能学会呢?”
“你学不会,又怎好意思碰我?”
“你不让我碰,我上哪儿学去呀?”
“那你这辈子也别想碰我了。”
“不碰就不碰。我就喜欢被你压着,这样躺一辈子,简直不要太舒服。”
“哼,你现在是愿意躺着——”子夜狡黠地眨着眼波,“回头遇见温姑娘还有女掌柜什么的,那可未必……”
“打住,打住。”萧凰啼笑皆非,“这都什么陈年老醋了,你还要吃。”
“好好地说话,你急什么?”子夜轻挑柳叶眉,“被我说中了不是?”
“好啦,先办了事情,晚些再骂我不迟。”萧凰温声道,指了指远处林间的一方寺门,“前面该是泥犁寺了。”
就在这时,萧凰耳尖一动,听得远处“沙沙”袭来一片风声,当即挥袖一揽,正遮在子夜面前,化解了那道峻厉的疾风。
风息入掌,手心泛起丝丝的刺痛。展开五指,原是几片极不起眼的枯叶,却好似沾染了什么强劲的力道,“淅淅索索”颤出金振之声。
“好厉害的内功。”萧凰眉心一沉,往风来处瞥了一眼,远远望见两束来去如烟的身影厮斗在一处,赫然是两个武功超绝的高人在全力切磋,交战时惊动林间落木,才卷着几片枯叶吹到了此处。
萧凰看这两人厮杀甚烈,且往这小径上越欺越近,她判道这二人武功太强,也不想沾惹什么是非,遂拉起马缰,往山坡下疾行数丈。随后抱着子夜双双下马,藏在一块巨石后观望情势。
才躲住不多久,只听得风声缠着剑鸣声飞快袭近。那两道身影一翻一滚奔杀而来,隐约见其中一人身着灰氅,另一人则身披暗紫长衣。二人手中均持长剑,你来我往如震山之响,无一招不是下了死手,却是武艺相差极微,几乎分不出轩轾来。
“咦?”子夜眨了眨瑞凤眼,“这两人长得好像。”
萧凰听她如此说,也从厮杀中仔细端详二人的面容,果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俩这长相,怕不是一对儿孪生兄弟罢。”
称奇之际,又不免心生疑惑:“既是同根生的亲兄弟,为何要厮杀得如此拼命,恨不能置彼此于死地?”
只见兄弟二人恶斗片时,那紫衣的陡然折剑挺刺,竟是对准了那灰衣的□□要害。这一招极是阴辣狠毒,但也不得已暴露出诸多破绽,被那灰衣的抓住契机,一剑往他颈间斩去。兄弟二人都是只攻不守,全不惜堕入同归于尽的险境。
然而剑光才至半路,忽从左近袭来一股沉风。风里杂有数十片落叶,却是藏蓄着凝重的气息,堪堪将二人的长剑都黏在了半空。
兄弟二人察出这风里内劲非凡,来者定是修为极高的角色,立即止住厮杀,仗剑往风来处望去——
远处的野寺门边,一位老僧掩去柴扉,手里拖着一柄竹扫帚,正慢吞吞扫去野径上的落叶。他鬓发白稀,神色极是灰颓,左边抱着扫帚,右袖子却空空荡荡地垂下来,显是断掉了一条右臂。
这老僧看似有气无力扫着落叶,却仅凭一只独臂,便能以疾风止住兄弟二人的打斗,可见其武功高深莫测,想必就是那怀揣着十四霜秘密的朝歌门老前辈了。
兄弟二人相觑一眼,抢着拜上前去。可还不等发话,那老僧先已开口道:“二位施主可是双孤山掌门人南天左、南天右么?”
“双孤山?”萧凰听那老僧道出名姓,才想起从前在天器府时,曾有师兄提过“孤山派”这一名号,称其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鼎盛名门。其中声名最甚的,就是门派中一对南姓的掌门兄弟,哥哥掌大孤山,弟弟掌小孤山,并称为“孤山双绝”,比起那些鱼龙混杂的“五大门派”,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哥哥南天左斜了南天右一瞥,见弟弟冷笑不开腔,他也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拜应道:“正是,敢问前辈……”
“来问十四霜的罢。”那老僧瓮声打断,拖着步子往柴扉走去,“过来。”
兄弟二人忙不迭地赶上前,生怕彼此间稍迟了半步,便会与十四霜错失交臂,永无称霸江湖之机。
可当那老僧正要推动柴扉,忽又转过脸庞,凝看山坡下那块大石:“那边两位施主,也是来问十四霜的?”
萧凰怔了一下,原是方才只顾盯着孤山双绝厮打,却没想到这位泥犁寺老僧早已将她二人纳入眼中。她只好从大石后现出身来,抱拳道:“回前辈,我们不是来问十四霜的。”
“既然来了这泥犁寺,不是问十四霜,难不成还是来参禅拜佛的?”南天右瞧见这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脸生的“青年”,争夺十四霜的劲敌便又多了一个,心下大是烦厌,忍不住出言讥讽。
“阁下误会了,我们并不……”萧凰正欲坦明来意,又听那老僧发问道:“施主师出何派,怎么称呼?”
萧凰如实答道:“某姓萧,一介散人,无门无派。”
“姓萧?”南天左紧了下眉关,“可正是在白驹客栈,斗酒大败五门的萧少侠么?”
“不敢当。”萧凰也没想到白驹客栈的战绩会传走得如此之快,但看兄弟二人流露出忌惮之色,忙又道:“大师,在下不过是想问问二十年前谢家灭门的遭遇。既然这两位高人急问十四霜,在下不便叨扰,等晚间再来讨教也不迟。”
言罢挽起子夜,正待牵马离去,却又被老僧叫住了:“不必等了,过来。”
萧凰看了一眼子夜,才转向老僧道:“多有打扰。”拉住少女的手,随三人进了泥犁寺的门。
进去柴扉,便是一爿萧条的小院。院里两棵枯黄的老梧桐,满地覆满了干瘪的落叶。
那老僧不等孤山兄弟问话,兀自在左掌心凝聚内息,轻轻一提,便有三片枯叶从地上浮起,拿来分与孤山兄弟一人一片。
“这片叶子,就是十四霜了。”老僧又将指尖一搓,仅剩的那片叶子飞渡半空,往角落里的萧凰飘了过去。
第67章 泥犁(二)
“大师……”萧凰仍要澄清来意,但那片枯叶已然飞至眼前,不接又太显怠慢,只好托起双手,将叶子稳稳接入掌心。
那老僧环看三人各执的一片枯叶,闷闷开口道:“现在,诸位都拿到十四霜了,要拿它做些什么?”
孤山兄弟听他如此问话,禁不住面呈怪色。此前总以为这老僧是要遴选武学最强之人,才好托付十四霜的秘密。哪知他请人进了寺里,却并无一点较量武功的意思,反倒问起些没头没尾的闲话。二人又该怎样作答,才好猜中这老头的下怀?
弟弟南山右最是沉不住气了,率先站出道:“十四霜为天下第一神剑,持之者自当扬名称霸,震慑江湖,六合四海,唯我独尊!”
说罢豪言,双指夹着那枚枯叶,往空中一弹。劲风所及,树上的残叶纷纷扬扬脱了个干净,眨眼间落得光秃秃的,只剩了几道参差枯瘦的枝杈。
老僧仰头看向秃尽的老树,哑声说道:“好功夫。”
虽是夸赞之语,可他话声极是苍颓,倒听不出一丝夸奖的意味来。
南天左瞪了弟弟一眼,冷言道:“邪魔外道之徒,也配称什么唯我独尊?”
“我投身魔教,不正是拜你所赐么。”南天右笑意极讽,“也不知是哪个自居正派的掌门人,把亲弟弟震断心脉,丢在大孤山外不问死活呢。”
“孽畜,是你触犯门规,奸辱后辈,我替座下弟子主持公道,清理孤山门户,正是应有之义!”南天左变色喝道。
“哦,主持公道?”南天右啧了一啧,“你当初是替小满主持公道呢……还是图谋那谢家的十四霜?”
“你——”南天左正要拔剑,但被那老僧用扫帚挡了下来。
“你若拿到十四霜,又该如何呢。”老僧淡然追问。
南天左不再理会弟弟,肃然答道:“十四霜乃是人间重器,岂能擅用于一己之私,贪图于一家之霸?依在下浅见,而今这江湖四分五裂,争战不休,理当奉十四霜为一尊,号令各大门派同气连枝,匡扶正道,剿灭妖邪,但使江湖有序,武道清平。”
言罢,武功上也不愿示弱,拈起那枚枯叶,往院中央一荡而去。沉风起处,满地千百片的秋叶接连旋至半空,整整齐齐归落到篱笆之下,原本荒芜杂乱的寺园子登时收束得无比清静。
那老僧看了看一圈的落叶,脸色仍闷得死水一样,又是毫无波动道了一声:“好功夫。”
孤山兄弟见这老头仍没有半点儿透露十四霜的意思,都不约而同地焦灼起来。可这时,那老僧偏生将目光一转,盯着角落里一脸茫然的萧凰:“萧少侠,你拿到十四霜,又当做些什么呢?”
萧凰被他这么一追问,满脑子都是空白,反反覆覆自问了好几遍:“我要做些什么?我要做些什么……”
思绪摇摆半天,捏得那片叶子都起了褶皱,却是什么宏图大志也想不出来。她看了看满脸敌意的孤山兄弟,只是在想:“倘若没有这十四霜,好好的兄弟二人,又怎会煮豆燃萁,自相残杀?”
又想起巳娘所说谢家的灭门案,想起孽海上泣血鸣冤的侠女亡魂,心头更感酸楚无奈:“倘若没有这十四霜,世代书香的侯府谢家,又怎会卷入这场血雨腥风?谢家无辜的满门老小,又怎会沦为武林相争的牺牲鱼肉?”
遐思片刻,又想起自己负下的累累罪孽,顿感哀伤不已:“倘若……倘若我从来没有做过将军,倘若我从来没有拜入天器府,倘若我压根就没有出生在这世上……是不是那场夏戎之战,根本就不会发生呢?是不是那万万千千的黎民百姓,还像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静又安乐地活着?”
自己这荒唐的半辈子,不正是和那十四霜,一模一样么。
哪怕是武功绝顶,哪怕是功高盖世,哪怕是万民称颂,到底又有什么用呢。
至于这十四霜——
哪怕它是威力无双的神兵,哪怕足以称霸四海,问鼎八方,哪怕能使江湖有序,天下清平……
不还是,害死了那么多,那么多……
……无辜的性命么。
萧凰心念迭起,从昏昏扰扰的凌乱,凋落成一声沉重的悲叹。
子夜看她神色凄然,知她定是又忆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往,遂拥住她的臂膀,又紧紧扣合住她的五指。
萧凰被她这么一握,方才拉回了神思。
她终于开口道:“这十四霜害人无数,莫不如毁掉了好。”
说着,指尖托起那枚枯叶,搓了一搓,散成万千碎末,飘逝在冷冽的西风里。
听到萧凰的回答,那老僧垂下空洞的目光,半晌也不言声。
良久,才又拾起竹扫帚,朝孤山兄弟甩下一句:“二位,请回罢。”
孤山兄弟闻言脸色大变,看看老僧,又看看萧凰,二人怎么也想不到,这老不死的竟要把十四霜托付给这个无名无望的小白脸?
盛怒之下,南天右猛将长剑一拔,箭步移身,朝萧凰斜斩而去!
萧凰应势抽刀,才要格挡,不料南天右剑锋一抖,中途易辙换招,反手刺向子夜!
他明知老僧和萧凰都是造诣极深之辈,又看出萧凰对这少女关照无比,也猜到二人关系非常,只要先拿下这小姑娘,不怕逼问不出十四霜的下落来!
然而这一剑尚未刺到,只觉颈项一凉,萧凰的金刀已然捷足先至,紧贴在他的锁骨前。
“你敢动她?”萧凰催劲压了压刀锋,刃前都沁出了血渍。
她本无一丝争强好斗之心,逢人遇事,从来都是只守不攻。但若有人敢伤及子夜,那是万万不能容忍半分的!
南天右恨得咬牙切齿,无奈被她横刀在颈,丝毫也反抗不得。情急之下,但将目光往身后斜去,叫了南天左一声:“大哥——”
可南天左双手背后,脸色冷漠之极,看不出一点意欲相帮的手足情面。等南天右喊他了,居然径直转身离去,飞步一纵,消失在苍莽的林木间。
“畜生东西,你……”南天右满腔的怒火无处撒泄,转手又抄起长剑,向身后的萧凰戳了过去!
可这一剑才递到一半,手臂又被子夜陡然拉住。同时贴上来的,还有一张赤色的啼血符。殷红化水,顷刻间钻入了手腕里。
“什么鬼东西!”南天右惊怒难当,又觉颈口一松,被萧凰甩到了地上。
他狼狈抬脸,只迎见子夜凉意十足的目光。她轻启樱唇,淡淡说了一声:“滚。”
南天右问取十四霜不成,倒被这小白脸和小姑娘欺得一败涂地,真真是平生从未遇此奇耻大辱。羞愤之下,一骨碌爬起身来,往山下落荒而逃。
目睹那身影遁得远了,老僧才转过蹒跚的步伐,拖着竹帚往庙里走去:“随我来。”
崇吾山脚。
纷杂的林木间,拂来一道黑红交错的旋风。一簇簇蛇鳞托住昏迷不醒的温苓,轻轻置在厚重的落叶堆上,终于化尽了所剩不多的仙力,消散无踪。
昏睡间,温苓的魂识起伏了好几个来回,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生是死。直到一缕既沉稳、又柔和的女声,紧贴着耳根子响起——
“孩子,醒醒。”
这一声好似清脆的金铃儿,瞬间惊起了温苓的意念。她陡一睁眼,茫然看了看四周,只有一大片荒芜陌生的山林,哪有什么人影儿了?
愣了片刻,想起上一刻分明还在客栈里,怎么就莫名其妙跑到这树林里来?
既想起那家客栈,自然又想到那位舍身救己的女掌柜,心底里有如刀割针刺一般,酸痛得难以生受。
恍惚间,她抬起指尖,抚了抚被女掌柜吻过的双唇。
……似乎还残存着临终一吻的触感。
凉丝丝的药香……好轻,好软。
虽并不明白那一吻出自何意,但不知怎么,每每一想起,心窍里就跟跑马一样,“突突突”乱撞个不停。
她只道,是自己内心太愧疚的缘故罢。
唉,可怜那赤练常仙儿啊。
若不是……若不是自己求她救命,连累她卷入这场祸端,她又怎会耗尽千年的修为,惨死在厉鬼的刀下呢?
想到此处,温苓又是悲切,又是自责,忍不住喉咙生涩,泪珠儿殷殷拥满了眼眶。
正自哭哭啼啼个不住,突然间响起那么一声笑语,仿佛空谷里东风如沐,径直从耳畔闯进了心房——
“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啊!”温苓被这近在咫尺的话声骇了一大跳,“谁……什么人?”
仓惶之下,起身打量左右,不过都是些老枝落木,哪里见得到半点人影儿了?
这时,那女声“噗哧”又笑了出来:“傻孩子,就知道哭,连我的声音都记不得么?”
“你……你是……”这一回温苓听得仔细,自然也就辨出了话声的主人,“那个……蛇仙掌柜?”
惊喜之下,又忙在四周找寻:“你……你在哪儿?我怎么找不见你?”
“别找啦。”巳娘悠悠说罢,温苓顿觉右手像被什么牵控着一样,不由自主抬到半空,按上了自己的小腹——
“我在这儿呢。”
第68章 泥犁(三)
“你……你怎在我的肚子里?”温苓摸到丹田里一热一热的悸动,惊惑不已,“你还能……控制我的身躯?”
“你吞了我的内丹,那么我的魂魄,自然就附在你身上了。”巳娘笑道。
“内丹?”温苓恍然想起她一吻伸来的蛇信子,确是将一颗灵珠送进了自己的喉咙,原来那个……就是这位仙人的内丹?
所以她临死前突如其来的一吻,并不是为着什么别的缘故,而是为了转移内丹,上身续命?
“别胡思乱想了,晚点再跟你解释。”巳娘打断了她的思绪,“现在,该上路啦。”
“上路……去哪里?”温苓还没回过神来,但觉右手又被巳娘控制住了,往胸口一抬,却是摸上了自身柔软的所在。
“你……”温苓乍一慌神,手虽然是自己的手,可毕竟此刻由巳娘掌控,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到底是不甚妥当。
“哦,不好意思。”巳娘笑了笑,“这身子我用不惯,失准了。”言罢,又将手挪了一挪,握住了悬在锁骨下的六合符。
温苓听她这欲盖弥彰的解释,不禁微微红了脸,忍不住想说,你这准头未免也失得太准了些。
还不及多话,掌心的六合符已然起了感应,脑海里闪过通透的电光,定准了桃铃的方位,正在崇吾山的密林深处!
“好强的灵力。”巳娘赞叹一声,“果然是有缘人呢。”
“什么缘?”温苓仍自一头雾水,但觉身子一晃,已是被巳娘控制着双足,“嚯”一声运起仙力,疾飞向六合符指定的方位!
“啊呀!”温苓长到这么大,何尝经历过这样疾速的奔行,只见身旁林木飞逝而过,足底下空空荡荡的毫不沾地,一时间吓得魂飞天外:“大仙,你慢……慢点,我跟不上!”
“已经是最慢了。”巳娘轻笑,“还有,别叫我什么大仙。我叫巳娘。”
泥犁寺,佛堂。
须弥座上,供的是一尊焰摩王佛像,饱经风霜侵蚀,红漆都剥落得所剩无几。
老僧擦净了烧剩的莲花灯,又添上干净的灯油。火苗一拂一晃的,照见焰摩王威武狰狞的五官,仿佛在审视着红尘里头破血流的罪苦众生。
萧凰和子夜并排跪上蒲团,朝佛像拜了几拜。待老僧颤巍巍坐到面前,萧凰才开口问道:“大师,敢问二十年前的谢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唉,谢家……”老僧黯然一声长叹,却并不直言所问,只将沧桑的目光定定看着萧凰,“萧少侠,十四霜的事,就交给你了。”
萧凰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婉拒,又听那老僧补说道——
“请你务必……毁掉它。”
萧夜二人对望一眼,都感到谢家与十四霜的纠葛另有隐情。只见那老僧慢慢掐着佛珠,说起了多年以前的沉重过往。
直到今日,世人还以为十四霜是无敌于江湖的神剑,得了这口神剑,便能称霸武林,号令天下……
殊不知,十四霜不只是一口剑而已……
它其实是……妖魔啊。
“妖魔?”萧夜二人闻之,都大感意外。
老僧垂下头,静默了一会儿。
堂口吹来森冷的晚风,吹得佛灯低伏了火苗,也吹得老僧垂落的空袖瑟瑟摇颤,道不清人心叵测,世事无常。
二十年前,老衲本是五大门派之首——朝歌隐者门的前辈宗师,武功佼佼,声名正茂。
我记得……大约是晚春时节罢。有弟子从朝廷偷来了风声,说传闻中的神剑十四霜,就藏在长留郡侯府谢家。
初听时,我们都想当然地猜道,这谢家必定是什么卧虎藏龙的奇门异派,否则怎会率先抢到宝剑十四霜呢?
当时,五大门派为了抢占先机,各选出一众拔萃之辈,浩浩荡荡前往谢家问剑。
可谁知……到了长留郡后,才觉事态之反常,远非我们所猜知的那样。
那天,我们堵在谢府门外,都暗自拿紧了兵器,生怕府里藏着什么深不可测的高手,必定免不了一场鏖战。
可万万没想到,谢府的人迎见我们,不但看不出一丝敌意,反倒十分恭敬和惶恐,似乎全不晓得我们是为何而来,还邀请我们入府上座,有话慢慢地聊。
看谢家这般好客,我们都禁不住犯嘀咕,怀疑是家主先礼后兵,在府里设了什么机关陷阱。而后入府登堂,也是不敢有一丁点的松懈。可触目所及,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花木楼苑,一路走来,始终是相安无事。
随后,家仆便带我们去会见谢家的王爷。
可一见这谢家主人,我们只觉道更加离奇了。
当我们气势汹汹找过去时,他正陪着自家的夫人和小女儿,在后园里赏玩那新开的荼蘼花。
这谢家的王爷,原来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不仅一点武艺也不通,面相也颇为儒雅和善,哪里像和武林沾一点边的样子?
他的那位夫人,倒是有些许特别。她穿着打扮不似中原妇人,额间悬珠带,肩上挂轻裘,嘴里说的半是汉话,半是些听不懂的字词,看样子竟是从北狄犬戎嫁过来的。那个小女儿呢,也不过五六岁大,生得娇秀可爱,伶俐活泼。一家三口恩爱美满,和乐融融。
唉,现下回想起来,我还是想不明白……那嗜血万千的上古杀器,为何会落进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
可恨当时,我们满眼里只有称霸江湖的十四霜,根本没想着追究其间的蹊跷。
我身为五门首领,质问那王爷十四霜藏在何处。那王爷愣了好一会儿,好像对这神剑的名号很是陌生。直到他的小女儿发话道:“爹爹,霜儿在我房里呢,我早上才给它洗澡来着。”
王爷这才想起来,笑斥女儿道:“什么霜儿?说过你多少遍啦,不许再玩那口剑了。那样锋利的兵器,划伤了手怎么办?”
说完女儿,又转来向我致歉:“小女太不懂事,竟把那古剑当作玩物了。这十四霜原是两年前,遇见一流民贩卖家当,我看他急用钱财,便买到了谢府里来。却不知是价值连城的宝剑,这些年也没怎么保养打磨,倒让小女给糟蹋了,实在是对不住。既是尊驾寻来,这便为君奉上。”
他越如此说,我们便觉着匪夷所思,敢情这王爷丝毫不晓得这宝剑的尊贵,竟还让自家闺女当成了玩物?
不多时,家仆已从闺房里寻来了那口宝剑,呈到我们面前。
那是我们第一次……亲眼目睹这口传闻已久的神剑。
即便隔着一层厚重的银灰色剑鞘,但我们五大门派的每个人,几乎都嗅到那股强烈的气息……
剑气,杀气,血腥气。
——这决不是普通兵刃的气息。
这股剑气,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汩汩浇灌你内心里的欲念与杀机,蓬勃……疯长……
在这剑气的浸淫下,我们这些习武之人,个个如同中了蛊一般,变得极是扭曲和异样。
前一刻还称兄道弟的同门伙伴,此时都流露出贪婪暴戾的异色,似乎只等那宝剑一出鞘,便要不惜一切手段,将之据为己有……
“大师的意思是,这十四霜会用剑气蛊惑人的心智,致人走火入魔,滥杀无辜?”萧凰推测道。
“嗯……”老僧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但也并非全然如此。”
事后二十年,老衲又找过许多遗史记载,才慢慢理通了这一切。
十四霜固然所向披靡,但它那通天彻地的杀性,决不是凭空而来。
它的神力……
正来自于人心的贪婪与杀念。
通明雪亮的剑身,是一面照彻皮囊的铜镜。
它扒开你心底最丑陋的欲望,扭曲,放大,吞掉一切的约束与理智,完完全全地……让你沦为杀念的奴役。
换句话说,杀念为木,十四霜为火——
木火相逢,则天地为之一炬。
到最后,竟不知是人操持着剑,还是剑操持着人呢。
人与剑,又到底谁是主,谁是器呢。
唉,可怜这武林众生啊……
有些人自居正派,有些人甘堕邪道,然而是正是邪,大多没有根本上的分别。内心深处,不都是一样的争权夺势,残忍嗜杀?
正因如此,十四霜在江湖上流传百年,无论经手是正派还是邪派,无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更遑论同门相残,上下相弑……酿就了不可胜数的惨剧。
可唯独,它在长留谢家,安安分分地待了两年之久,自始至终未杀一人。
只因谢家的人,太干净了。
唉,千不该万不该,就在那一天——
在这一尘不染的谢家,在我们这群欲壑难填的习武之人面前……
十四霜……到底是出鞘了。
第69章 泥犁(四)
说到此处,老僧哑住了喉咙,停顿半晌,不知该怎样继续下去。
萧凰和子夜互望一眼,都想起巳娘所说:“当年众多前辈高手竞相血战,五大门派但无一人生还……不但如此,就连谢家无辜的男女老少,也在混乱的厮斗中满门倾覆,被杀了个精光。”
此前只觉着五大门派祸及无辜,行径无耻得太也蹊跷,却实在不曾想道,这场血案的“罪魁祸首”,居然是那口神剑十四霜。
然而,若真说它是“罪魁祸首”,倒也有失偏颇。
要不是五大门派怀着争锋夺剑的欲念,追到那谢府里来,十四霜又怎会杀性大发,造成这场无妄血灾?
可要不是这十四霜自身的邪性,又怎会让五门众人理智全失,当场全部活口毁于一旦?
……
这其间的血泪恩怨,委实是错综复杂,难以清断。
静默良久,子夜忽然发问了:“那么大的谢家,当真没留下一个活口么?”
老僧低黯着眉目,转了转佛珠:“有。”
当我恢复神智的时候,那口十四霜,就攥在我的手心里。
庭院里,早已见不到一个活人,只是一片压抑到极处的死寂。
尸首七倒八歪铺了满地,已经堆到膝盖那样高。
在我面前,是一簇簇原本纯白不染的荼蘼花,此刻早被血雨淋了个透湿。触目所见,尽是狼藉破碎的猩红。
而我手中的那口十四霜……
正自挺得笔直,剑尖悠悠轻颤,指着那花丛底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谢家小女。
唉,那可怜的小姑娘啊……
就这么亲眼看着——
自己的父亲,娘亲,谢府里上上下下的一大家子,原本是那样的美满和乐……
却要在一群疯子的争抢厮杀中,一剑又一剑地……倒在这突如其来的血泊里。
那时间,我架着那口神剑,就这么与她对峙着,意念一恍一惚的,凌乱至极。
我强迫自己清醒着思绪,拼命要压下自己的手臂,决不能……决不能……刺向那可怜的幼女。
我看到,手中的十四霜随着意念挣扎,时而迸出狰狞的血光,时而又黯淡下去,泛出一层柔和的清光。
闪烁不定的剑光里,映出那女孩儿稚气的脸庞。眼眸中不觉间变了颜色,从原本干干净净的纯善,到歇斯底里的恐惧,再到……再到……
深到极处的、无以复加的……
仇恨。
那一刻,我只怕意念再也压制不住,索性拔出腰间的佩剑,狠狠斩断了自己的右臂。
这一斩之下,十四霜终于离身而去,“镗啷啷”跌落在砖地上,也散去了时隐时现的锋芒。
而我因为自断一臂,失血太多,一时支撑不住,很快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那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十四霜……也不见了。
而我这辈子也不想见到它了。
听到这里,萧凰和子夜从老僧空空荡荡的右袖子移开目光。四目相及,心下俱已了然——
二十年前谢家里唯一幸存的孤女,正是在孽海上入了鬼道的侠女冤魂。
然而,倘若这老僧所言非虚,这一场匪夷所思的血难,冤无头,债无主,纵使真遇上那个女鬼,到底又该从何化解?
二人同时叹了一口长气,都觉这桩事情棘手到了极处,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才好。
而后,又听那老僧说起了后续。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想回到江湖中去了。
我来到泥犁寺剃度出家。晨钟暮鼓,拜佛参经。
可这经书一句又一句地念,那血债又何以还得尽?木鱼一声又一声地敲,那罪恶又何以偿得清?
……
后来,我听闻谢家的孤女被人收养,很想去见一见她,跪求她一句原谅。
可我的心魔实在太深,蹉跎这许多年,至今也不敢动身。
再后来,又听闻朝中有臣为谢家修整了坟陵,就在西北弱土的怀璧山,相去此地崇吾山,也不过五百里地。
可笑的是,我无颜面对生人,但面对逝者,反倒多了几分坦然。
每月十五,我都去怀璧山洒扫祭拜,祈求他们九泉安好,来世再无灾殃。
这样来来去去地,二十年一晃就逝去了。
直到今年七月,我又一次去到怀璧山祭拜。
那一回,我嗅到山峦间,漂浮着一丝异样的气息……
——是剑气。
即便时隔二十年,我依然清清楚楚记得那一股剑气……
血腥,凌厉,令人心胆生寒,勾起蠢蠢欲动的杀念。
只不过,比二十年前似乎淡薄了许多。
但我也立刻猜到,那妖剑十四霜,已经遁入了怀璧山中。
我自知年岁已高,命不久矣,可我又心魔太深,杀念难去,这辈子是万不敢再触碰那妖物的。
但是我决不能由着它再临世间,掀起一波又一波血雨腥风,害死更多更多的……像谢家一样的、纯良无辜的生民。
于是,我向武林传出消息,只为寻到一个高人,去怀璧山毁掉十四霜,彻底断了这流毒的祸根。
想起这些日子,泥犁寺中来来往往,已有数百人来问过剑了。
可每一个人……他们都相差无几。
人们想要十四霜,总是为了这样那样的欲念。
有的为了称霸,有的为了掌权,有的为了复仇,有的为了所谓“行侠仗义”……
什么样的回答,老衲都见得遍了。
可只有萧少侠你,答出了那一句,我早该在二十年前就认清的答案——
……十四霜害人无数,莫不如毁掉了它。
萧少侠,请你一定……毁掉它。
萧凰见老僧嘱托得无比郑重,又想起他和自己一样,都是罪孽深重、不得解脱之人,心下大为慨然,用力点了点头:“好。”
老僧微舒一口气,犹豫片刻,又开口道:“你若有心,再替我去见一见谢家的遗孤,好么?”
萧凰和子夜心头一凛,神色不由得凄沉下去。
子夜看萧凰脸色不忍,只好代她答道:“大师,我们近日才听到风声,那位谢家的孤女,她怕是已经……已经……”
话到八分,再难出口。
老僧闻言,枯槁的身形猛地一晃,仓促大咳了几声。血滴溅上凹凸的泥砖,扑得那焰摩像前的灯火都低矮了半截。
子夜凝了凝眉,又续说道:“你若真想见她,十月廿三那天,她自会来找你的。”
萧凰一听,不由惊道:“子夜,那可是厉鬼……”
子夜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萧凰怔了一刹,再一看老僧略释重负的神色,遂收回了刚到嘴边的劝解。
她知道,这老僧并不怕死,更不怕什么厉鬼。
他同她一样,不过想在有生之年,求一个解脱罢了。
萧凰叹了口气,敛起心中五味,朝老僧作拜道:“晚辈告退。大师,您保重。”
老僧俯首不答,口中喃喃念起了佛经。
萧凰挽起子夜的手,二人并肩出了佛堂去。
出泥犁寺时,广寒照得正高,天已是黑得透了。
山中攀走多日,乌骓马也行得倦了。下到半山腰处,来到一处清溪旁,先让马儿饮水吃草,二人也稍作休憩。
才在芦苇丛中坐下,子夜突然双肩一耸,浑身都颤栗起来。
萧凰见状,知是她的天谴咒又起了变动,命债得偿,免不了挨受些解契的苦楚。她立刻伸出双臂,将少女拥入香暖的怀抱。
子夜深陷在她怀中,背后袭来一道又一道骨肉撕扯的疼痛。但这次五大门派人数众多,不比往常的零零星星,竟是连续不断卸去了百余张的鬼脸刺青。
“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八……一百四十九……”萧凰一边抚慰她的脊背,一边细数那飘散的鬼脸,等黑烟慢慢散尽了,欢喜道:“子夜,这次有一百五十条人命呢。”
“嗯。”子夜应了一声,仍卧在她的胸怀里,迟迟也不肯松开。
萧凰还道她是被天谴咒折磨得难受,又将臂膀收得更紧了些。直到左右衣襟神不知鬼不觉地松垮下去,少女的樱唇紧紧吻住她的咽喉,萧凰才赫然惊过神来,瓜子脸顿时烧起了滚烫。
她知道,自己这些天经了月事,子夜确实有些熬不住,每一天都要缠着她问,月事走干净了没有。
可再怎么熬不住,也不至于……这么急罢?
“在……在这儿?”
“嗯。”
“先忍忍,下山找一家客栈好不好?”
“忍不得。”
“可是这秋风有点冷……”
“动起来不冷。”
“可是这草地有点硬……”
“站着也行。”
“子夜……”
“萧姐姐。”
萧凰只好闭上眼睛,听任她温柔宰割。
子夜将皓齿咬上她的束胸带,正要一口撕开,左耳下的桃铃极是不合时宜,“嗡”地猛震了一下。
齿间骤然一顿,不得已停了下来。
“怎么……”萧凰睁开凤眼,不知她又要怎的欲擒故纵,却见少女神色沉肃,倏一下爬出了自己怀抱。
“有东西。”子夜紧蹙着柳眉,立即催动耳识,但听一道极迅的风声飞越河面,竟似看准了二人的方位,径往芦苇丛后袭来!
“当心!”萧凰已然听得疾烈的风声,也顾不上衣衫不整,匆忙挡在子夜的身前。
转眼间,但看朦胧的夜色下,一道人影疾掠过芦苇浪尖,她生怕此人来意不善,立刻闪身拦上前去——
还不及备招,便觉一团温香软玉稳稳扑进了怀抱。惊异之下,忙借着暧昧的月光,往怀中人打量过去。
不看倒罢了,一看这副熟悉的容颜,真惊了她好大一跳。
“温温温……温姑娘?”
温苓仰头才看清她的眉眼,但因常仙上身耗尽了气力,就连久别重逢的惊喜也不及流露,只有气无力叫了一声:“萧哥哥……”随后一歪脑袋,晕倒在萧凰的怀里。
萧凰半晌也没缓过神来,直到她愣愣一抬头,撞见子夜淡漠如水的眸光,才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子夜……这……”她委屈得似要哭出来了。
子夜不说话,只轻轻抬起素手,替她拣起脱落大半的衣襟,隔着温苓的脸庞,掩住了温软在即的束胸白布。
被少女这么一“关照”,萧凰腿都犯软了。
“要……要不……”情急之下,她托起昏迷的温苓,递到子夜眼前,“你来抱?”
第70章 仙问(一)
崇吾山下。
寒夜里,萧夜二人带着温苓一路纵马,不久后临近城郭,寻见一家客店,遂驻马在此歇下。
才下马时,萧凰正自踌躇,不知该怎样抱温苓进店,子夜已是抢在前头,自行把温苓抱下马鞍,负在背上往店门走去。萧凰见状,也只好乖乖跟在后尾。
行走间,隐隐感到些诧异。她知道,温苓的身形本就柔弱,这些天也不晓得经历了什么,看着比从前清减了许多,对于习武修道之人,本应该抱得十分容易才是。可此时子夜负她在背,神色却颇有几分吃力,喘息也有些粗重起来。
“沉不沉?”萧凰凑上前,想要搭把手。
子夜斜了她一眼:“你想抱她?”
萧凰焉能听不出她的醋意,忙退回半步:“不敢。”
子夜瞧见她一副风声鹤唳的胆怯相,轻声笑了一笑。小心从背后卸下温苓,置在床榻之上。
从前在桃谷修行,她也学过一点医术的皮毛,先切了切温苓的脉搏,虽仍在昏睡不醒,但只是气力耗竭的虚弱,并无要紧的病碍,只需休养几天,想必便可复原。二人放下心来,才又为她脱去外衣鞋袜,盖好了被褥。
“她怎会找到这里来的?”萧凰想到此地相距业城,少说也要两千里地,真想不到她只身一人,是怎经迢迢找到她们的。
子夜伸手入被,手心里“嗡嗡”一响,翻出了那枚六合符。黄绸沾着风尘与血迹,符底下的桃铃悠悠摇了几摇。
她轻叹一声,赞许道:“温姑娘仙缘不浅。”
“仙缘?”萧凰还是摸不着头脑,“她赶来河边时,我连模样都没看清,简直比轻功还要快。温姑娘又没学过武功,她是怎么做到的?”
“唉,蠢女人。”子夜含笑在她额间一点,“她身上住着仙儿呢。”
“阿苓……
“阿苓。”
心房里回荡着一声声幽长的呢喃,唤醒了温苓的意念,在梦乡里睁开眼来。
身底下一阵轻晃,只见自己正卧在一叶浮莲之上,莲叶下碧水清澄,是一片半亩见方的池塘。
仰看四周,乃是一处深邃的幽谷。森森乔木遮天蔽日,只漏下几道朦胧的光柱。土木之上,长满了葳蕤繁盛的仙葩异草,但以温苓杏林世家的传承,也叫不出几个名字来。
她呆呆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池塘边的草地之上,盘卧着那条十丈余长的赤练大蛇。蛇眸里闪烁着朱砂色的光斑,依旧是那样的深沉与明朗,又似添了一抹恬淡的笑意。
“大……大仙!”温苓看到救命恩人好端端地活在眼前,话音顿时就哽咽了。
“我说过,我叫巳娘。”赤练一张口,吐了吐蛇信子。
“你还活着,真是……真是……”温苓擦去眼泪,还不及感慨,身底下的莲叶忽然左摇右荡,池塘里不知为何兴起好大的风浪,陡一下把她掀翻了下去!
“瞧你心急的,都起浪了。”巳娘笑着伸出尾巴,赶在落水前接住了温苓。尾梢一卷,抱住她稳稳站上草岸。
温苓稍稍平复了心境,才想起追问心头的疑窦:“仙……巳娘,你怎能叫出我的名字?”再看四周一片陌生的仙境,更迷惑道:“这是什么地方?”
巳娘仰起蛇颈,凝看林间的雾色:“此地是你我的梦境,亦是你我的灵识。”俯下首去,扑朔的瞳光照亮了温苓的秀颜,“你我灵识相通,我自然知晓你的一切。”
温苓听得个一知半解,又搔搔头道:“那你是怎么找到萧哥哥的?”
巳娘“噗嗤”一声笑出来。
“哪里好笑了?”温苓惊红了脸。被旁人看穿女儿家的春心,总归不是什么自在的事。
“我笑你呀……”巳娘吞吐着蛇信子,“人家明明是女娇娥,你非要叫什么萧哥哥。”
“什么?”温苓一时转不过弯来。
“我说——”巳娘笑叹道,“萧凰她是个女子。”
“你弄错了罢!”温苓惊慌摇头,“萧哥哥虽然长得俊秀,虽然……虽然他那里受过伤,但那也不是说,他就从男人变成了女人……”
“阿苓,你是真傻啊。”巳娘挥起尾巴卷住她,“你再睁大眼睛,好好地瞧一瞧去。”
言罢尾尖儿一甩,直把温苓抛进了池塘。
“我……”温苓只觉心口猝然一沉,转瞬时睁开双眼,已是躺在床榻之上。
梦破初醒,一时竟分不清孰幻孰真。直到东窗的日色洒到脸上,觉出几分难耐的刺眼,才渐渐从恍惚里缓定了心神。
“抬头。”脑海里响起巳娘的话声,温苓不由自主抬起目光,正觑见守在帐子后面、低伏着眉眼的萧凰。
只见“他”手里拈着针线,正仔细缝补一件鸦青色的斗篷。纤长的手指穿针走线,极是娴熟,丹凤里流淌着无微不至的柔情。
“这……”温苓怎见过“萧哥哥”这副娇柔细腻的模样,心中虽大感讶异,但还要硬着头皮与巳娘辩解:“萧哥哥本就是个温柔的男子,他会做点针线,又有什么稀奇了?”
心里争辩着,身上覆的被子也跟着“沙沙”一响。萧凰被这声音惊动,抬眼才发觉睡醒的温苓,忙将针线和衣裳藏到背后,赧然道:“温姑娘,你好些了么?”
“我……全好啦。”她低眉转过目光,又看到另一角的茶桌那儿,坐着个容貌清冷的白衣少女,正不紧不慢地端着碗喝汤。
“这位便是救了朱公子的世外高人。”萧凰忙介绍道。
子夜放下碗,微微一点头:“我叫子夜。”
“啊,高人——”温苓不曾想到这法力无边的世外高人会是一个妙龄少女,虽觉着“萧哥哥”与这少女同行数日,多少有点不成体统,可出于敬畏,还是撑起病弱的身子,下床穿衣要向她行礼。
“喂,使不得。”子夜劝阻道,“我们从不讲这个。”
温苓迟疑片刻,手肘已被萧凰托住,纵是想跪也跪不下去。
“你身子弱,快回床上歇着。”萧凰温言道,“想吃什么,我们去给你做饭。”
“萧哥哥,我……”温苓一转头,但听巳娘在心里哂笑道:“还萧哥哥呢。你从头到脚看看她,哪一点像个哥哥了?”
“你……你不要乱说话!”温苓心里反驳着,目光还是偷偷打量上去。再一端详萧凰的眉眼,果觉格外地阴柔俊美,倘若认作是个姑娘家,还真挑不出一点瑕疵来!
难不成……他……他当真是个……
温苓心乱如麻,又听巳娘发话了:“你还不信,去摸摸看?”
“摸什么?”温苓不明其意,随后便觉身子微微前倾,右手更是不听使唤,抬起要往萧凰身上扑去。
她知道,巳娘又在指使她的身躯。
“你不要……不要动我身子!”温苓急得要哭出来,左手按住右腕,拼命想压将下去,可又怎抵得过巳娘修行千年的仙力?
“温姑娘,哪里不舒服么?”萧凰发现她神色异样,还待关切询问,却觉胸口猝不及防袭来一荡——
温苓的右掌心,已是满满当当地含住了……
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绵软。
余光所及,她感到萧凰猛一下变了脸色。
“萧……萧哥哥,我不是故意的……”温苓一边颤声道歉,一边仍摆脱不了巳娘的操纵,手不但不松开,还托着饱满的弧线轻轻一捏。
……未免太放肆了些。
温苓的脸颊莫名烫起来。她根本不敢抬起眼睛,但她很肯定,萧凰的脸已经吓白了。
而一旁的子夜,正一言不发盯着她们,手里还端着没喝完的半碗白粥。
这短短片刻,安静得似百年一样漫长。温苓忽然感到身子一松,大抵是巳娘终于放开了她,当即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摸清楚了?”巳娘悠悠道。
“你怎能随随便便摸人的身子!”温苓欲哭无泪。
“她们可都看见了,是你摸的。”巳娘一副事不关己的口风。
“我……”温苓无话可说,只想起方才的触感,着实是铁定无疑的女儿身了。相思十八年的郎君原来是个女子,一时又怎能接受得了。她无心再跑动,伏下身去,泪珠不知所以滚了下来。
屋内,萧凰仍有些惊魂未定。她拿起补好的斗篷,迎到桌前,怯怯观望少女的脸色:“子夜?”
子夜的眼波异常平静,抬手接过斗篷,听见外面隐隐传来温苓的抽泣声,才开口道:“去劝劝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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