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公主(五)
“他娘的,怕她作甚!天底下还有我花不二不敢睡的女鬼?”花不二踢开杂念,壮足了胆气,掀起触感冰软的锦布帘子,小心翼翼摸了进去。
“大人……”
千回百转一声唤,湿灵灵的能攥出水儿来,不论是人是鬼,管教她顷刻间酥化了骨头。一边娇声唤着,一边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过去。
“这老妖婆,一天天黑灯瞎火的圈在帐子里,也不怕憋死?”花不二暗自嘀咕,但觉掌心里毛绒绒、软塌塌的,应该是毛毯之类的物事。她努力睁大了眼睛,可除了深处一小簇极微的鬼火,什么也瞧不见。
正自瞎寻摸着,手指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反手捉住,再仔细摸了一摸,心头登时乐开了花。
那是一只手,摸得出指骨纤秀,肌肤柔滑,不但是个女子,而且年龄也不会太长,八成还是个年轻姑娘呢。
之所以这么肯定,也是她艺高人胆大的缘故。论说看女人这回事,天底下男的女的没一个能及上她。前日在忘川冥潭,亦是如此。萧凰再怎么女扮男装,骗一骗世人还算勉强,可又怎能骗得过花不二阅女无数的法眼?只须随意一瞥,便穿透她极力掩饰的男装,看出她是个“野女人”了。
花不二往前倾了一倾,便能嗅到魔罗鬼王的气息,虽然透着修炼千年的寒烈之气,但依然掩不住幽幽的女儿香。只是与寻常脂粉不同,那是一道古朴绵长的草木合香,闻着舒坦极了。
“老妖婆啊老妖婆,白跟你混了十七年,也不给姑奶奶我尝尝,真瞒得我好苦呀。”花不二指尖覆着美人手,鼻尖掠过女儿香,心头的□□哪里还压得住。素手一抬,便将自己的衣裳领子扯开了半边,露出拥雪成峰的傲人沟壑来。
她自诩是床上君子,讲求“色亦有道”。强人所难那是小人之为,真君子就应该先礼后兵。虽已是馋得要死,但并不急着非礼对方,而是托起那只美人手,半撩半弄挽住她的五指,轻轻放上自己的胸口,覆住了大起大伏的冰酥玉雪。
“大人……”
又一声勾魂儿般的轻唤,花不二抬脸迎了上去,相距那淡香缥缈的鼻息,似已不过咫尺……
可不等话音落下,但感一股阴风直刺脸颊,面前遽然睁开一双鬼眼!
那双眼美得极是浓郁,深碧色的眸子绕着幽幽火芒,瞳仁敛成一道锋锐的弧线。美则美矣,却是充斥着无比深寒的杀气,仿佛只瞧上一眼,便能将魂魄千刀万剐了一般!
“妈呀!”花不二心中大叫不好,可根本来不及动弹,便觉脖颈狠狠一紧,早被彼岸花藤缠了个正着——
紧接着那花藤暴起一振,猛将花不二甩出了帘帐,刹那间送出数十丈远,“嘭”一声重重撞在石壁上!
这一击之力重比万山,震得花不二背后的石壁如豆腐一般崩裂粉碎,沙石“嚯啦啦”散落个不停。可那道花藤丝毫没有放开的意味,依旧死死缠着她的脖子,狠力往石壁里压去,似乎要把她碾碎了才肯罢休!
花不二虽是九九八十一重鬼士之身,全不怕刀剑杀伤,可如今面对的根本不是阳间的兵刃,而是功力比自己翻出百倍的魔罗鬼王。阴煞加身,痛楚烈烈袭来,咽喉更是被箍的无法喘息。想要动用无间诀,化成尸血挣脱而去,可心口的刺青似被锁住了一样,半点儿也漫不上来,哪还有一丝逃命的余地!
“他娘的,这老妖婆……”花不二惊恐已极,但看壁上的鬼火忽明忽暗,偌大个无量宫被煞气震得微微作晃,满耳间尽是凶厉已极的风啸鬼哭之声,心里立刻明白了什么,“我明明什么也没干,怎就撞破了这老妖婆的执念?”
原来,在鬼道修炼无间诀,凭的便是极深的执念,但鬼士的心智,也往往会被执念反噬。一旦牵动执念,便极易堕入心魔。深到极处,甚至于理智全失,发狂滥杀,什么伤天灭理的事都干得出来!
眼下魔罗鬼王这暴怒的样子,分明就是激起心底的执念了。可花不二想不明白,不过是拉着她的手,让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而已,怎么就撞上了这老妖婆的痛处,令她疯魔到如此地步?
“她到底什么毛病,堂堂一尊鬼王,居然怕摸女人的奶子?”花不二心里叫苦不迭,可脖颈的花藤怎么也扯不动,反倒缠得越来越紧,再这么下去,只怕魂魄都被她捏成了齑粉,彻底灰飞烟灭了!
“大人!大人!大人……”花不二竭尽所剩不多的余力,一声声想要唤醒魔罗鬼王。可那花藤似索命一般越缠越死,缠得花不二一声更比一声低微,最后不由自已迸出了哭腔。
“大人,你醒醒啊大人……”花不二被逼到绝处,急得涌出一行泪来,“嘀嗒”一声落在花藤上。
不料那花藤一沾上泪滴,恍然间恢复了些许神智,骤然止住了紧缠之势,往回松了一松。四处的鬼啸之声戛然而止,宫殿的石壁不再震动,满壁的鬼火也渐渐沉缓了下来。
花不二感到脖颈处终于卸了劲力,心知捡回了一条鬼命,大口喘了几下粗气,弱弱唤了一声:“大人……”
帘帐里哑了半晌,只看那束鬼火烧出一道长长的起伏,似在竭力压制着失控的鬼元。如是几度来回,方才艰难收束了汹涌的执念,勉强平复了神智。
“大……大人?”花不二提心吊胆又问了一声,不防脖子上的花藤陡然一撤,直挺挺地摔了下去,“噗通”一声横跌在地上。
“哎哟,你能不能……”花不二按着摔痛的杨柳腰,正要埋怨老妖婆怎么总是这样粗鲁,但听帘帐里的魔罗鬼王森森然发了话:
“如有下次,我真的会杀了你。”
“好嘛,好嘛,我不招你就是了。”花不二悻悻应着。
她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喉咙,依稀能闻见自己的胸脯上,还残留着魔罗抚过的余香。嘴上不敢多说什么,心里早已大张旗鼓恶骂起来:“《诗》曰: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他妈木桃是投出去了,结果报回来一顿毒打。这天打雷劈的老妖婆,真他奶奶的不讲床德,当我花不二的便宜那么好占的吗!”
骂骂咧咧腹诽了半天,忽然又心生一计,笑嘻嘻挑起了眉眼,说道:“大人,你要是嫌我烦,我可以滚出……”
“你休想。”魔罗冷冰冰打断了她。
她怎能看不出来,这厮不过又想找个藉口,溜出无量宫去找她的夫人罢了。
“老妖婆,你……”花不二几乎要气昏过去。睡也不让睡,走又不让走,还走火发疯差点儿要了自己的鬼命,这老妖婆到底在犯什么抽风?
她正忍不住要反驳两句,魔罗却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我前日要你去收傻妞儿的魂魄,你收到哪儿去了?”
“哎呀!”花不二惊了一跳,这才想起前些天魔罗交代过自己,傻妞儿十七年阳寿已到,要把她收到鬼道里来。
可她一向偷懒惯了的,想着反正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怎用得着自己大驾出马?于是只扎了个纸童子去收傻妞儿,可这些天过去了,纸童子迟迟也不回来。她自己也是粗枝大叶,早就把傻妞儿这码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个……那个……”她支支吾吾转了转眼珠,“那傻姑娘没什么本事,更没什么执念,来了也当不了鬼士,不过白在这儿混饭吃,要不算了……”
“花不二!”魔罗怒火又起,“这也办不成,那也办不成,连一个傻姑娘的魂魄也收不来,鬼道还留你何用?”
“唉呀,不就一个傻妞儿嘛。你想要丫鬟伺候着,孽海上哪里找不到几个女鬼,怎么还就非她不可啦?”花不二不以为意,伸了个懒腰,又闪了闪狐狸眼的波光,嬉笑道:“你若真想要她,我现在就去找找?”
“罢了。”魔罗一声冷哼,将怒火吞了下去,“我自有安排。”
花不二无奈一叹,心知这老妖婆是铁了心要把自己禁足了。沉闷片刻,忽又好奇魔罗的执念到底是什么,以至于方才疯魔成那副样子,遂问道:“大人,你刚刚怎么就走火入魔啦?你上辈子怎么死的呀?该不会是让女人的奶子闷死的……”
“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撕碎了喂蜮鬼。”魔罗忍无可忍。
“我……我问问怎么啦?”花不二大呼委屈,“你不许我找夫人,又不许我睡你,就连聊聊天、说说话也是不许的了?这么关上五十年,什么事也不许干,死人都让你生生憋活了!”
只听魔罗沉默了一忽儿,帘帐里“咻”地一声,远远丢出来什么东西,正掉在花不二身旁。定睛一看,却是一柄竹扫帚。
“扫地。”魔罗冷冷撂下两个字。
“你……”花不二环顾这无量宫里满地的碎石,一股无明业火直顶上三千丈。
“我堂堂九九八十一重无间鬼士,你就把我关在这无量宫里……扫地?”
第52章 六合(一)
「颠倒乾坤」。
“咝……”
床帐畔,萧凰紧了紧剑眉,痛的倒吸一口凉气。内衫褪开了半边,右臂上那一道三寸长的烧伤,正泛出一层桃红色的血渍。
鬼火的烧伤本就严重,昨夜又一时忘情,竟在热水里缠绵了半天。一早才觉出痂口破裂,又渗出不少血来。
“别动。”子夜低声说着,指尖蘸一点玉红膏,轻轻涂在破溃的伤处。
“下次那个……别折腾太狠了。”萧凰难为情地笑了笑。
想昨夜云雨初尝,确实有点纵情过头了。缱绻几个回合,难免在不觉间撕裂了伤口。
“好。”子夜淡然一笑,“我今晚轻一点。”
“今晚?”萧凰一愣,“还……还要?”
“怎么?”子夜眨了眨瑞凤眼,浑然一副少女的娇嗔态,“你不行了?”
萧凰深吸一口气,按住犹自酸痛的后腰。
“行。”
回看一旁埋头上药的少女,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凛霜一般的姑娘,那时候却生猛胜似虎狼,压得自己差点儿吃不消了。
……唉,到底还是年轻啊。
伤处包扎已毕,萧凰脱去内衫,拿起一道簇新的白绸布,在胸口绕了半周,另一端递到子夜面前:“来,搭把手。”
子夜眉心一皱:“不要扮男装了,我不喜欢。”
萧凰早猜到她要如此回绝,笑吟吟地转过脸来。
“若我不扮男装,天底下人都知道我是女子。可若是扮了男装……”她将朱唇凑到她的耳边,“这具女儿身,就只属于你一个人了。”
凤眼一闪,惊动了暧昧的晨雾。
“喜欢么?”
子夜一听此言,玉颊边绽出两朵梨涡。当即二话不答,劈手夺过白绸布,一圈圈紧缠住萧凰的胸口。缠满了,又将白布两端挣了一挣,不留一丝松垮的余空。末了,还不忘在头尾打一个繁琐无比的死结。
这样一来,她就是她一个人的“萧姐姐”了。
“哎……”萧凰只觉喘息都困难起来,不由得咳出几声,哭笑不得,“你是要勒死我么?”
房门一开,二人已是装戴整齐,都换了一身焕新的打扮。
子夜身着白衣青裳,寒罗细褶覆了一层薄纱,面具上银光飞泛,越显得清冷出尘,飘逸如仙。萧凰则是一身玄衣劲装,衣上描有浓重的金缕云纹,衬出十分的龙章凤姿,气度无双。
才要出门,子夜一见楼中客来客往,不禁顿住脚步,犹豫道:“人太多了。”
萧凰含笑摇了摇头:“不怕的。你既入世救人,总不能一辈子都躲躲藏藏。”伸手将她一挽,并肩走下楼梯。
子夜的脸色不改以往的冷淡,指尖却紧紧扣着萧凰的臂弯。目光几度掠过喧哗的众生,但始终离不开身旁那一道明朗无边的笑颜。
出了酒楼,迎面便是浩渺的澄湖。岸边一道极长的廊桥,直抵对岸的业城。
“呜呖呖……”
店小二依着萧凰的嘱托,牵来一匹新买的乌云踏雪马:“客官,您瞧这关外来的乌骓马,端的是日行千里,脚力绝群,整个黄州挑不出第二个来!”
萧凰抬手往马腰处一按,内劲催起,那马仍是稳稳当当立在原地,便知是一匹货真价实的千里马了。心下甚是满意,道一声:“有劳了。”拿出一枚金锭,交予那小二作酬钱。
反身一手拉住马缰,一手将子夜托上马背,随后才登鞍上马,护在子夜身后。
正欲振辔起行,忽而又想起一桩事,吩咐店小二道:“烦你去趟朱府,代我转告那位姓温的姑娘,就说……就说……”
愁眉想了片刻,续道:“就说萧某今后要随世外高人修行去了,从此再也不回业城。祝愿她……早日觅得自己的如意郎君。”
“得嘞!”店小二爽声一应,抬眼又多打量二人一番。给朱府传个话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好奇这二人同乘相依,举止亲密,也不知要怎么个修行法?
乌骓马才走出两步,子夜却又拦住萧凰手里的缰绳,转身喊道:“接着!”
话音起时,手里抛出一个物件儿,稳稳落进店小二手中。打眼一看,却是一个红丝系的吊坠儿。丝线穿过一张黄绸的符,末尾是一枚桃核银络的铃铛。
“这个,送给温姑娘。”子夜将面具一压,“告诉她,以后遇见什么危险,便晃一晃铃铛,我等定会全力赶来相救。”
“成,成!”店小二也不信有这等玄异之事,但拿了人的金锭,也无须多问什么,尽管依言去办就完了。
“驾——”
萧凰一扬马鞭,乌骓马奋蹄而起,“泼喇喇”地奔向湖岸,霎时间已是百步绝尘。
纵马间,萧凰耐不住好奇,问起道:“那吊坠儿是做什么用的?”
“六合符,能得仙家感应,照佑平安。”子夜淡然答道,“当初我师尊也是这般,照护了傻妞儿十七年。”
“你怎想着送给温姑娘了?”萧凰笑道。
子夜轻轻一抿唇,也不知要怎样同她解释。
随仙家修行常是如此。有些事情因性而起,随心而行,凭的是超乎尘俗的通透之力,并不需要一个说得清、道得明的因由。
沉吟半刻,才浅浅应了一句——
“缘。”
言语间,乌骓马已踏上廊桥,行至平湖中央。只见四面波光潋滟,抬首是碧霄晴明,廊桥的镂纹刻出一道道飞驰而过的光痕,和着半凉的秋风,拂过二人轻扬的衣角。
子夜闭上眼睛,不觉间松了力道,依偎在身后那暖香透骨的怀抱里。
仿佛这一身早已被生死洗劫到麻木不仁的命魂,终于能在此时此刻,安得一隙前所未有的永恒。
朱府,内苑。
萧索的夕阳穿过光秃秃的枝桠,照在无力低垂的黄符与桃铃上。
温苓倚着门前的栏杆,仰首怅望天边的暮云。指尖勾着六合符吊坠的红丝,但不知是该戴在颈上,还是咬咬牙丢掉。
丢掉了,又不舍得;戴上了,又没意思。
她不是没想过萧凰的拒绝,只是想不到积藏了十八年的情愫,会以这般空落落的结局无疾而终。
但凡“他”对自己有一丁点儿的情意,也不会如此决绝地离开业城,甚至连一场当面的告别也成了奢望。
……一个人怎么可以那样温柔,又那样狠心呢。
温苓无声叹了口长气,眺望着天边飞渡的寒鸦,手里的六合符几度抬起,又几度垂下。
如是踌躇几回,终究还是拿了起来,拆开红丝两端,系在颈后。桃铃闪动银光,颤巍巍地悬在了胸口。
可当那桃铃贴在胸前的一瞬间,脑海里如同划过一道飞火,强烈的感应令她不由自主抬起目光,看往夕阳下沉的方位。
——是西北!
她心心念念的“萧哥哥”……就在西北方!
温苓被自己骇了一大跳,全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如此强烈又清楚的念头,仿佛是仙灵指路一般,莫名其妙、却又斩钉截铁地让她知道——那个人,就在西北方!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不自觉看了一眼胸口的桃铃。
难道说……是这枚吊坠的缘故?
“嗡……”
马背上,子夜耳旁的桃铃兀然一颤。本来正在萧凰的怀里半睡半醒,这一颤立马让她惊醒过来,回身望了一眼后尘,心下暗道几声古怪。
“怎么啦?”萧凰看她醒转,还道是疾行太颠簸,遂把缰绳一扯,放慢了马步。
“无事。”子夜转过身来,摸了摸左耳下的桃铃。
温苓正握着桃铃发愣,身后忽传来父亲的喊声:“苓儿,快过来!”
乍一回神,赶忙返身快步进了屋。
一踏进门,只见角落里的朱应臣惊恐大叫:“有鬼!有鬼……鬼要杀了我!鬼要杀了我!”边胡言乱语,边撕扯身上衣裳,挠的肌肤一道道都是血痕。
“应臣,你不要怕,这里没有鬼……”聂夫人苦心劝说不得,又让小厮上前按住他。可朱应臣像野兽一样乱抓乱咬,几个小厮身上都挂了彩,怎么也靠不到近前。
自打朱应臣昨日回了魂,整个人便成了傻子,饭也不吃,人也不认,屎溺都拉在□□里,嘴里不停念叨着“有鬼”。熬过去一天一夜,不但毫未减轻,还闹得越发厉害了。
聂夫人问了些大师,只说是冤冤相报的命数,下半辈子只好这样过活了。悲痛之下,便又请来温长安看看病症,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苓儿,去烧一锅皂角水,再拿一副镇心丹来。”温长安忙吩咐女儿。
“好。”温苓正要出门,忽觉胸口的桃铃微微一震,随即听丫鬟小厮齐声惊呼。一转头,却见朱应臣伏在地上大口吐血,叫声惨厉已极,身上的抓痕也一道道涨破,血丝从伤口里乱喷出来!
“是……是花!”秋荷指着地上的血滩,颤声一喊。
第53章 六合(二)
话音未落,众人已然看得清楚,大片大片妖娆的花枝正从朱应臣呕出的鲜血里簇拥而出。又沿着淋漓的血径,从朱应臣体内爆放开来。须臾之间,整个肉身都化为一大丛繁密的彼岸花!
“应臣,你……”聂夫人扑上前去,可刚碰到他的身躯,花须便从指尖蔓延而上,紧跟着肌肤血肉飞快剥落,母子二人相继被彼岸花蚕食殆尽!
众人一见此景,无不吓得魂飞魄散,混乱间四散奔逃。刚要抢出门去,屋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血红的花枝爬满门框,死死封住了唯一的出处!
温苓本来离屋门最近,却看到父亲遭人撞倒,哪里还顾得上独自逃生,小心迈过满地的花痕,赶去将温长安扶起。父女二人战战兢兢躲到墙角,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这时,有一小厮吓得慌不择路,拔出腰间的朴刀,照着门窗一阵乱砍。片刻间砍出一方豁口,手忙脚乱便要爬出屋去。
众人立刻蜂拥上前,争先恐后要从豁口逃生。哪知小厮还没等钻出去,半空里“嚯”地甩来一道寒光,又是“扑哧”一声闷响,鲜血横泼出来,点点滴滴溅在了众人脸上!
惊骇之下,定睛看时,才见那小厮已然气绝。深深嵌在尸身里的,却是一口吞吐着鬼火的弯刀。
“嗡嗡……”
那弯刀似受到什么感召,刀柄颤了几颤,从尸首里倒拔而出,倏一下飞转到屋室中央。
“铮——”
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弯刀。
众人惊畏看去,但见那握刀的女子站在血色的花丛里,肩披狐裘,耳挂狼牙,分明是戎族的打扮。
身后又跟着另一女子,抬手一柄长剑横在半空,剑锋之上鬼火涌动着杀意,仿佛谁敢乱动一下,便会和那小厮落得同样的下场。
众人虽从未见过这般场景,但数日里朱府闹了太久的鬼祟,眼下谁都猜得明白,这两个女子决不是活人,而是……厉鬼。
不知是因恐惧还是绝望,整个屋子里除却煞气,只剩下一片战栗的死寂。
温苓掩着父亲躲在角落里,忽然想起胸前的那枚吊坠。
“萧哥哥”曾差人转告自己,一旦遇到麻烦,只需晃一晃铃铛,便会尽快赶来相救。虽则情势紧急,相隔极远定然是来不及,但绝境之下,哪还想得了那许多。她竭力稳住颤抖的手,托起桃铃便要摇晃。
可还不等动作,就听那胡服女鬼森森发话了:“这个人,是谁救的?”
弯刀一斜,指了指地上朱应臣残存的半截衣袖。
温苓一愣,手上不由得顿住了。
她隐隐明白过来,这两个女鬼……似乎就是冲着“萧哥哥”来的。
若真如此,那……那岂不是……
……要把“萧哥哥”引来送死吗?
丫鬟秋荷见状,只得坦言道:“是……是那个叫萧凰的捕快,还有一个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奴兀伦冷哼一声,给小满送了个眼色。
小满掌心腾起鬼火,化出一幅卷轴画,指着画中人质问秋荷:“是她吗?”
秋荷哆哆嗦嗦摇了摇头:“那世外高人不怎么现身,还……还戴着面具,看不清她的模样。”
“好一头狐狸。”奴兀伦嗤鼻冷笑,又追问道:“人在哪儿?”
秋荷看了看身旁的丫鬟和小厮,人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如实道:“那捕快……跟着高人走了,反正不在业城,也不知去了哪里。”
“不知道?”奴兀伦眉头一紧,伸去弯刀,刀刃抵住秋荷的下巴。
“女侠饶命,我真的不知道!”秋荷吓得脸都青了。
“好。”奴兀伦缓缓侧开刀刃。
秋荷还以为她这便饶过了自己,僵硬的身躯才舒下片刻,陡然间弧光一闪,寒锋破开腥血一招毙命,尸首还不及倒下,眨眼间又漫出大簇大簇的彼岸花!
“啊!”飞溅的花枝掉在人群中,惊起大片的骚乱。
眼看这女鬼下手极辣,不一时已有四人命丧于此,哪个心里不怕得要死?可一来那女鬼出刀极快,逃是万万逃不过的,二来又无人确知萧凰她们去了哪里,恐怕今日这一屋子的活人,都免不了这场死劫了。
“有人知道吗?”奴兀伦淡淡说着,弯刀上的鬼火烧净了血渍。举起刀锋,环顾一众噤若寒蝉的凡人。
……除却窸窸索索的牙关打颤,别无他声。
奴兀伦长吐一口气,掩不住昭然的愠怒。
既然一群人都不答话,那就一个一个地盘问好了。
她将刀锋下移,指向最近的一个弱弱小小的女童:“你知道吗?”
那女童还不到十岁,吓得连话都说不出,小嘴一瘪,“哇”地嚎啕大哭。
奴兀伦听见刺耳的哭声,只觉烦得头大,待要挥刀砍下,又自觉对一小孩子太也残忍。遂打了个响指,指尖鬼火一跳,生出一朵曼丽的彼岸花。
“好了,这是花葬,不会痛的。”奴兀伦实在不会哄小孩子,只冷冷安慰了一句,捻着那朵彼岸花,缓缓凑近女童的眉心。
众人才瞧见朱应臣和聂夫人被花丛吞噬的惨状,个个连滚带爬地躲到远处,唯恐一个不小心,碰着了即将铺散开来的彼岸花。
正当那花瓣要爬上女童的脸庞,角落里突然响起一道怯怯的女声:“我知道。”
“嗯?”奴兀伦敛去花枝,抬眼四望。
只见角落里走出一妙龄姑娘,虽已吓得脸色苍白,站都站不稳了,目光却坚定地直视而来。
“苓儿,萧凰当初救……”温长安见温苓站出说话,因不忍供出萧凰,犹豫着想拦住她。
“爹,你别管我了。”温苓打断父亲,眉眼间涌动戚然。
“说,人在哪儿?”奴兀伦不耐烦道。
温苓吞了口唾沫:“我……我有条件的。”
奴兀伦脸色剧变,眉峰里迸出凛寒的杀气。
敢跟鬼道谈条件?
……胆子大极!
“你放了这些人。”温苓颤声说着,“你若多杀一人,我死也不说。”
奴兀伦凝了片刻神,骤然间踏入人群,鬼影一闪一回,身形又定在原地,却已牢牢掐住温苓的脖颈,高高举在半空!
温苓感到女鬼的利爪刺进肌肤,寒意直透骨血,力道又大得出奇,一星半点儿也挣扎不开。一瞬间气血逆流,差点被掐晕过去!
“苓儿!”温长安撕心大喊,踉跄着要挤上前。
“爹,你别……过来。”温苓已是眼冒金星,这几个字吐得极是艰难。
奴兀伦细细打量一番,撇去眼底的凶狠,反倒浮出一丝嘉许之意。
想不到一个弱柳扶风的姑娘,竟不乏如此刚强义勇的胆魄。
只可惜她是个活人,不是鬼,否则招纳进鬼道里来,魔罗大人一定很欣赏她。
“你带路。”奴兀伦一松手,温苓无力地摔在地下,又被小满攫住手臂,强拉着站起身来。
“三日之内找不到人……”奴兀伦一转弯刀,在温苓鼻尖一点,“我会让你死得很惨。”
刀刃上的鬼火烫得温苓睁不开眼。她暗自捏住胸口的桃铃,轻轻点了点头。
“苓儿,你不要……”温长安怎能让女儿与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厉鬼同行,一时间肝胆俱裂,拼命要阻拦温苓,却被身旁的小厮用力拉住了。
只要温苓去了,所有人都能活下来。
……大难不死逃得一条性命,任谁也不愿失去。
奴兀伦吹了个响哨,“轰隆”一声墙壁塌了半边。穷奇抖了抖一身尘灰,退到石阶下俯首听命。
奴兀伦掌含鬼火,在虎额抚了一抚,一只穷奇随即幻化为两只。她纵身骑上虎背,另一只则背负小满押着温苓。
“怎么走?”奴兀伦转来锋锐的目光。
温苓强迫自己静下心念,全神感知桃铃指示的方位。
——毋庸置疑,是西北。
她压下剧烈的心跳,颤巍巍抬起指尖……
指向了东南。
“……那边。”
“走!”奴兀伦尚未起疑,冷声一喝,两只穷奇一前一后飞纵而起,身携殷烈鬼火,直奔东南而去!
温苓合上眼睫,含住险些夺眶的泪水。她深吸一口气,紧握住轻轻摇曳的桃铃。
强大的感应仍在告诉她——那个人,就在渐行渐远的西北方。
她决然睁开双眼,东南风拂过脸颊,吹干了懦弱的残泪。
萧哥哥,当初你舍身救我一命,可我命中无缘,无以为报。
现在,我终于能还给你了……
第54章 白驹(一)
鬼道,无量宫。
“嘀咚……嘀咚……”
花不二环抱着扫帚,百无聊赖坐在石壁下。拣起脚边一颗又一颗碎石,往冥水里丢去,掀起一道又一道微末的涟漪。
正自烦闷无比,忽听冥水里“咕噜”一声,浮出一只佩著彼岸花的寒蟾。
这寒蟾乃是鬼道的信使。鬼士常年领命在外,如有事况传讯,便将意念化入一朵彼岸花,再由寒蟾送到无量宫里。如今看寒蟾送了信来,不知是哪个鬼士又要向魔罗大人禀报进展。
花不二登时打起了精神,抬头一看魔罗的鬼火低垂不起,想必这老妖婆又在专心练功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抢来那花信看看,聊作消遣罢了。
她蹑手蹑脚站起身来,红袖一展,飞扑到冥水之上。刚要摘下那朵彼岸花,眼前一道幽光掠过疾风,魔罗的藤条不知何时赶在身前,电光火石之际,已然将花信抢走。
“好你个老妖……”花不二还不及骂出,身子陡然失衡,“扑腾”一声跌进冥水里。
“才安分几时,你就又要惹事?”魔罗沉声说着,引起花藤收进了帘帐。
信一入手,但听石阶下水声一荡,花不二才从冥水里爬出来。一袭红衣湿淋淋紧贴着身段儿,半遮半透的薄纱衬极了凹凸有致的曲度。
目睹此景,帐子里的鬼火似被妖风扯了一下,烦乱地晃了几晃。
随即,花藤之末拈起一束鬼火,远远一抛,正落在花不二的肩头。鬼火倏一下燃遍全身,须臾间已将冥水尽数烧去。
“哎哟,干什么!”花不二扑了扑身上的残火,抱怨道:“鬼都叫你烫死啦!”
魔罗顿了片刻,才冷冷开口道:“好脏。”
“你倒嫌脏,怎还不把我撵出去呢?”花不二低声咕哝着,又往石阶上一张望。只见那朵花信在魔罗的花藤上闪烁火芒,心下陡然生出兴致,纵身飞起,飘至石阶的最高处,凑到帘帐前不停追问:“哎,谁的信谁的信,说了些什么呀?”
“奴兀伦送来的。”魔罗不疾不徐道,“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花不二听出她弦外有音,竟是沾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登时心下起疑,红袖一振,劈手将花信抢了过来。
魔罗倒也不拦着,任由她夺走花信,托在掌心里贯通了彼岸花的意念。
“什么!”果不其然,花不二立马气炸了心肺,“那个臭捕快……那个野女人!竟然还跟夫人在一起……”
读到一半,豁然间又似明白了什么,唇角的冷笑伴着瑟瑟麻麻的鬼道刺青,浮上了绝色如妖的面颊。
“萧凰……”她喃喃沉浸在前世的回忆里,玲珑的利齿快要将下唇咬破,“我道这野女人怎么有一丝脸熟,原来……是故人哪。”
“你认得她?”魔罗立刻觉察到异样。只看花不二的刺青都快漫上眼角了,那一副恨不能将之食肉寝皮的神色,仿佛早在多年以前,就同那姓萧的捕快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
“没有。”花不二显然不想让魔罗看穿太多,立刻收敛了刺青,笑嘻嘻转过脸来,“我才不认得她。”
魔罗寒森森哼了一声。
“瞒而不报,欺犯鬼王,你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嗨呀,不是我瞒而不报,只是没点儿好处,我也懒得费那个口舌啊。”花不二又开始一本正经地掉书袋,“《论语》都说啦,子路拯人于溺,其人谢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喜曰:自今鲁国多拯人于溺矣。如今我花不二要告诉你那么重要的消息,你身为堂堂鬼王,不但不厚赏我,还要罚我关禁闭。这让一众鬼士知道了,日后你鬼王的威信何在呀?”
魔罗鬼王忍了半天,才等她绕完这一大圈子,冷冷道:“你想要什么?”
花不二转了转眼珠,指尖在锁骨下一拂,浅笑道:“这么罢,你占过我的便宜,我也不能吃亏,那就让我……”
狐狸眼泛出媚色,轻轻凑近帘帐:“也摸一摸你的,可好?”
魔罗沉默了好一会儿,鬼火时起时落,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这老妖婆,果真那样小气,连摸一下都不肯么?”花不二暗暗埋怨着,正觉丧气,却听魔罗鬼王淡淡发了话——
“把手给我。”
“咦?”花不二喜出望外,想不到这老妖婆还真有开恩的一天。当下也不多虑,左手一伸,径直往帐子里摸去。
“都给我。”魔罗又补说道。
“哎哟?”花不二吃了一惊,“一只手摸不过来,还要两只手?这老妖婆……看不出来呀。”
她淫念既起,自是无暇多疑,乖乖又将右手递了进去。
可手上还未等摸见什么,顿觉双腕一紧,竟被花藤死死缠住。紧接着一道锋利的鬼火直压下来,分明抵在了指根的关节处!
“大大大……大人,你干什么!”花不二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要知鬼王的阴煞非比寻常,鬼火一旦斩下,手指连根齐断,纵以她九九八十一重无间鬼士之身,亦当永世不得复原!
“你若不说,我就一根根断了你的手指头,教你以后千千万万年都沾不了女色。还要把你送进尼姑庵里,天天听老师太念经诵佛,让你彻彻底底清静了六根。”魔罗一边威胁,一边将火刃压得更紧了些,“你说不说?”
“我说,我说嘛。”花不二被拿住了软肋,只好哭天抹泪装出一副可怜相,老老实实道:“那个……那个叫萧凰的野女人,我只知她是天器府的弟子,十几年前……曾经是个将军,去北边打过仗来着。”
“天器府?”魔罗话声一沉。
“大人,大人,您快放了我呀。”花不二感到鬼火的寒意刺着肌肤,生怕一个不慎伤了自己的命根子,连声哀求:“我……我再也不敢了嘛。”
魔罗鬼王也无意与她蛮缠,遂收去鬼火,又将花藤一松。花不二赶紧抽出手来,远远飞下一大排石阶,恨不能离这喜怒无常的老妖婆越远越好。
“萧大将军……”
魔罗鬼王似乎忆起了什么往事,鬼火一耸一耸的,烧得极是阴郁。
“果然……是故人呢。”
岐州,南野。
深秋的日光被山林的树影拖得昏昧冗长。乌骓马踏过覆着一层薄霜的枯草,粗重的鼻息也已蒙上了微寒的白雾。
山路前方,渐渐露出一道黑红底色的酒旗。再行近些,便可清清楚楚望见酒旗上四个素绘的大字——“白驹客栈”。
“吁……”
萧凰一勒缰绳,在客栈门首停了下来。二人翻身下马,萧凰先牵马去了马厩,子夜则留在庭院里,目光扫过挂酒旗的木杆子,脸色微微一凝,遂上前摸了一摸。
“这是……桃木?”子夜觉察到一丝不寻常,“为什么要用桃木?”
耽了片刻,且听萧凰在身后唤道:“过来罢。”
子夜也不多言语,只将疑点记在心里,转身跟着萧凰走进了客栈。
一进大堂,热腾腾的烟气酒香扑面而来。到处坐满了形形色色的来客,虽是容貌打扮多有奇处,但二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些人无一不是武林中的常客。众人似有门派之别,又好似彼此相熟,一整间饮酒谈笑的极是热闹。
才一进门,萧凰已看见左手旁一排的兰锜木架,架子上横七竖八,置满了来客的兵刃。背后的墙壁上有两行年岁甚久的墨字,写道是:“萍水往来皆是客,伊人何不系白驹。”
萧凰卸下腰间的金刀,挂在兰锜的空隙处。返身拉住子夜的手,径直往柜台走去。
众来客正喝在兴上,忽见一纤秀柔美的青年携着一清冷神秘的少女走进客栈,比起一众粗莽的武林豪客,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一时间,大堂里酒未停,话未歇,但众人无不向路过的二人瞥上一眼,似乎想看穿她们是什么来头。
“为什么放刀?”子夜感到众人的目光不甚良善,低声问起萧凰。
“放心。”萧凰扣紧她的指缝,“这是白驹客栈的规矩。”
原来萧凰曾经在天器府时,常听一些弟子聊起武林中的轶事。这“白驹客栈”乃是江湖上童叟皆知的传说,说道是有三大奇处。
第一奇,奇在这客栈立下的规矩。但凡迈进了客栈的门槛,一律不准动刀子打架。哪怕是结下血海深仇,客栈里也当作同饮一杯的朋友。所以一进门就设下兰锜木架,正是搁置兵戈、化解纷争之意。
第二奇,奇在这客栈酿的酒。初尝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米酒,但饮过之后,竟多有疗治重伤怪病的奇效。更奇的是,在这儿喝酒不花银子,任你是腰缠万贯,还是一贫如洗,在客栈里都是同等的分一坛酒喝。至于能不能愈疾疗伤,女掌柜讳莫如深,只说是因人而异,随缘罢了。
第三奇,就奇在这客栈的女掌柜了。这掌柜的号称巳娘,有人称她风华貌美,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有人说她从自己的爷爷辈就开客栈了,如今少说也有八九十岁,不知练过什么返老还童的邪术,才变成如今这副青春正好的模样。江湖上流言纷纭,巳娘却从未理会过,仍是日复一日守在白驹客栈里,和着流年岁月卖她的米酒。
第55章 白驹(二)
待客不问武学,卖酒不问钱财,没有人知道巳娘到底图些什么。反倒有无数名门异士来求访巳娘,要么是求一碗传说中能包治百病的米酒,要么便是来问询一些江湖上的疑传密要。只因这白驹客栈是武林往来极多之地,巳娘又常年在客栈里耳听八方,久而久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新闻旧史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只要你想问,巳娘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但知道归知道,说不说却是另一回事。巳娘这人脾气难定,有时愿说,有时不愿说。你若追问她为什么,她只会云淡风轻撇下一句:“随缘。”
而萧凰携子夜此行一来,正是为了向巳娘讨教鬼门关下侠女对红衣所说之言:“十月廿三,五大门派盟会泥犁寺,锋夺十四霜。我要这五大门派满门杀尽,寸草不留。”
五大门派是哪五派?为何要相约在泥犁寺?十四霜又是个什么东西?那侠女生前又是何人,和五大门派之间又有什么仇恨,为什么非要杀尽五派满门,寸草不留?
……
这些疑团若不及时解开,只怕其间恩怨终究不得化解。到了十月廿三,红衣当真带着那侠女杀到泥犁寺,真不知会是怎样一副血雨弥天的惨象。
须臾间,萧夜二人走近柜台,已然看清台前那凭炉温酒的女掌柜。
远山眉,水杏眼,润丹唇,一头秀发尤其惹眼,浓黑之色比新磨的松墨还深沉三分,尺寸又是极长的,直披到腰线以下,才用绛色的头绳随意束起。那腰肢也似异于常人,软得似卸去骨格一般,初春的杨柳也不比她这般柔冶。
再看她身上的裙裳,尽是错落有致的黑红两色。就连首饰也不例外,耳边的玉坠儿是左黑右红,腕上的玉镯子则是左红右黑。但看这一身卓异的打扮,必定是一位来历不俗的奇女子。
子夜只看了她一眼,脸色便闪过一丝掩不住的惊异。
众人都说巳娘这人不同寻常,可只有子夜才能看出,她的不寻常究竟在何处。
巳娘的气息……远远不止是一个奇女子那样简单。
“掌柜的,我想问一下……”萧凰倒是看不出什么异状,只上前问道:“我要去泥犁寺,该怎么走?”
话音一出,巳娘倒酒的手轻轻顿了一下。与此同时,本来喧嚣吵闹的客栈骤然间鸦雀无声。
萧凰和子夜不由得吓了一跳,回头一望,只见满堂下所有人都停住手里的碗筷,近百双阴鸷的目光齐刷刷盯了过来。
“怎么回事?”萧凰大是不解,自己不过随口问个路而已,怎么就搞得这群武林豪客如临大敌,草木皆兵?
气氛僵硬了一瞬,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粗豪洪亮的嗓音:“这位小兄弟,也是要去泥犁寺吗?”
萧凰听这人声底雄厚,隐隐散出内息回荡屋内,心中暗赞一声:“好内功!”
循声望去,只见发话之人是一个高大胖壮的和尚。豹头环眼,络腮胡须,眼神凶悍狠厉,整个人坐在那里,就宛如一尊怒目金刚。
萧凰在女子中算是身形高挑的,可比起武林中的男人,却显得太也娇弱纤瘦了。尤其和这胖大和尚一比,似乎一拳下去,就会被人打得粉身碎骨。
面对看似悬殊的挑衅,萧凰只是温和一笑,回应道:“正是。”
此言一出,众来客都微变脸色。就连巳娘也放下手里的酒壶,扑朔着温润的杏眼,饶有兴味地看了看萧凰。
唯一一个不感意外的人,只有子夜。
她生为鬼胎,命负血债,从来都是担心惯了的,事事免不了瞻前顾后,如履薄冰。
可唯独萧凰的武功,她一点也用不着担心。
只不过,瞥见巳娘在盯着自己的萧姐姐看,心里头好生耐不住,涌出一丝酸溜溜的不快。
“好胆量!”大和尚干笑两声,抬起酒坛倒了两大碗酒,“洒家敬你一碗!”
言罢,他捧起其中一碗酒,但将猿臂一振,酒碗裹着刚劲无俦的掌风,竟以开山之力疾飞向萧凰的面门!
原来这白驹客栈明面上不许动武打架,但若以敬酒之名暗中试探,巳娘想管也管不了那么宽。眼下这大和尚以凶猛的掌力掷来酒碗,除了试一试萧凰的武功,亦是要予以震吓,迫使她知难而退。
可万万想不到的是,萧凰的身形分文不动,只随意探出二指,便将那疾飞的酒碗定定捏在了手里。碗里的酒水晃了一晃,却是一滴也不曾溅出。
“大师好掌法。”萧凰微微一笑。
一回合下来,满堂里哗然四起,震愕难当!
本来满脸横肉、神色凶恶的大和尚,此刻更是吓得煞白了脸色。
自己苦练多年、纵横江湖的金刚降魔掌,居然让这看似柔弱的小白脸……轻而易举接在了手里?
这……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萧凰抬起酒碗,道了一声“请”。刚要饮下,却先停住转开了头去,怯怯地望向子夜,好像在征求她的准许:“可以喝吗?”
子夜皱了皱眉,显是不大乐意,但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萧凰这才宽下心来,一口饮尽碗中的米酒。清涩入口,芬香满喉。
柜台后的巳娘瞧在眼里,忍不住泛出一丝笑痕。
面对人多势众的江湖高手,不曾流露出半点惧意;可面对身旁玲珑可人的少女,反倒是敬畏到了骨子里。
……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萧凰放下酒碗,又听得座下传来一道沙哑的人声:“少侠好功力。鄙人不才,愿敬少侠一杯。”
转头一看,只见角落里坐着一个戴斗笠、披蓑衣的中年汉子,身材健瘦,满面胡茬,黑洞洞的眸光如鹰隼一般阴沉。
“阁下过奖。”萧凰淡然一笑,又凝神看那蓑衣汉子要怎样试她的武功。
只见那汉子慢悠悠抬起酒壶,自斟了一杯酒。倏忽间振臂抖腕,酒壶猛向前一甩,一道酒汁好似利刃出鞘,澄明的锐光穿过中堂,直刺萧凰的咽喉!
“好剑法!”萧凰看得明白,这汉子是拿酒水当剑来使,当即挥起酒碗,迎着剑气顺势一承,遂将那道锋锐无端的酒水托进了碗中。
玉腕一旋,瓷碗里的酒水陡转平缓,原本杀意极盛的剑气,竟在顷刻间消弭于无形。
众人见萧凰轻巧化解了剑招,不由得惊意更甚。那蓑衣汉子怒哼一声,紧跟着“嗤嗤嗤”三声叠响,竟是一连甩出三道酒剑,分斩萧凰周身的要害!
这三剑比方才更增了七成内力,行至半空,已然能渡出金铁之声。狂风疾掠之处,众人的脸颊都被剑气刺得隐隐作痛。
萧凰仍是不紧不慢,不过一挡一迎一避,又将这三道酒剑稳稳接在了碗中。但因剑气太盛,接转时不慎迸出几滴酒水。她接罢剑招,看了一眼洒落在地的酒汁,憾然摇了摇头:“可惜,可惜。”
那蓑衣汉子目睹她这般身手,不禁惊怒万分,丹田内真气尽倾,“砰”一声炸开酒壶,余下一柱酒水破开层层气浪,峻厉的弧光大片斩落下来!
“咦?”萧凰看这一招极重极广,想必是用上了十成的功夫,遂将那酒碗一荡,大半碗的酒水尽数泼出,正与那飞来的酒剑撞在了一处!
“铮——”
两道酒水相击,竟是震出了钟鼎之声。酒滴如急雨乱洒下来,萧凰眼疾手快接了一遭,才勉强接得了小半碗残酒。
“请。”她托起那半碗残酒,一仰头又饮了个见底。
而那蓑衣汉子的剑法尽遭破解,哪还有什么喝酒的闲心,颓然往长凳上一坐,面色已如土灰一般惨淡。
“少侠好俊的身手,小弟也来敬你一碗!”
饮罢第二碗酒,立刻又有人站了出来。只见一个鲜衣玉带的翩翩公子款步向前,爽朗的眉目颇带了几分倨傲。他摇了摇手中素纸金边的折扇,衣带上还束着一串螭龙形制的冰色玉佩,一身上下尽显华贵之气。
萧凰照旧点了点头:“愿与奉陪。”
那贵公子满斟了一碗酒,衣袖一扬,瓷碗滴溜溜旋上天去,稳稳落在最高处的梁木之上。目测那根梁木的所在,正处在二人的正中央。
“请!”贵公子托起衣袖,恭然作礼。
第56章 【倒V结束】白驹(三)
“请!”贵公子托起衣袖,恭然作礼。
萧凰立刻明白了,这公子哥儿是要与她比试轻功呢。
“请。”才回毕礼,便看那贵公子身形一晃,锦衣快成一道列缺华练,疾踏过数排酒桌,直奔那房梁之下!
“好!”萧凰由衷一赞,却也不甘示弱,话音起时,黑金色身影瞬间一闪,竟是如紫燕一般,踏着桌椅斜往梁上飞去!
“这什么身法?”贵公子吃惊不小,眼看萧凰竟要抢在自己前头,心中的傲气如何能忍得下去?
他咬牙一踏酒桌,猱身迎近萧凰,猛然间一抬手,在她肩头按下一掌,竟是将对方压下去数尺,自己则借力向上一纵,挥袖一捞,已然将那酒碗托在了掌心!
酒碗到手,那贵公子远远退开数丈,在地面落稳了身形。虽则使了点不光彩的小诈,但毕竟还是赢了。险胜之下,不由得吁了一口长气。
“公子这枚玉佩,是姑射山的寒玉罢?”
贵公子闻言一愣,转头往柜台处看去。却见萧凰左手拎着那一枚螭龙的玉佩,右手“嚯”一声抖开折扇,悠哉地摇了几摇。
那贵公子这才回过神来,随即往身上一摸索,果然自己的折扇连同螭龙的佩坠儿,早在二人交身而过之际,就被萧凰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走了!
愣怔之余,原本的傲气尽化成后怕,一股子冷汗从脊梁冒了出来!
原以为自己先抢到酒碗,轻功也算更胜一筹,全没想到对方的身手如鬼似魅,表面上只是摸走了几个物件,实则若想趁机袭击自己的要害,简直是绰绰有余!
“东西贵重,收好了。”萧凰勾唇一笑,扬手一挥,将那折扇并玉佩丢还回去。
那贵公子接了东西,自知惨败,哪里还敢出半点风头,灰溜溜地没入了人群里。
一连三场比试下来,掌法、剑术、轻功,个个都不是萧凰的对手。众来客一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间,纷纷看向左首的一只单桌。
桌旁正坐着个银须老者,虽是面色青黑,干瘦跛足,但手中攥着一只重铁打制的龙头拐杖,足以见其功力深沉,想来是这一众客人之中资历最高的前辈。
那老者在众人的望盼下沉默片刻,旋即对萧凰开口道:“少侠武功是不差的,但不知酒量如何?”
萧凰面不改色:“前辈不妨一试。”
老者定神看了她一忽儿,点点头道:“好!”举起龙头铁杖,在地下“当当当”敲了三下。
铁杖敲击之下,整个客栈里百来张桌上的酒碗无不跟着一颤,酒水都漾出大圈大圈的水花。
萧凰站在柜台旁,亦能感到那老者的内息远远传至,着实是深邃浑厚,远胜过方才比拼的三位高手。当下不敢轻慢,屏息静待敌动。
只见那铁杖点过三下,陡然间高高抬起,重重往地上一击!
冲撞之下,木铺的地板依然完好,而各个桌上近百只或满或空的酒碗,竟全被内力震上了半空。紧跟着铁杖猛一横挥,众多的酒碗从四面八方飞向萧凰,杀气混天,全无一丝能防的破绽!
众来客皆知这一招乃是老前辈全力攻敌的杀招。功力所及,近百只酒碗布成天衣无缝的阵法,正奇为交,攻守相合,多少年来从无破解之法,但不知这位武功莫测的少侠能否应付得起?
萧凰望见四周铺天盖地的酒碗,情急之下,也无暇寻方破解,只好从丹田运出一股磅礴的内息,周身上下散出烈烈金焰——
日出天海!
只在一刹之间,方圆丈内金波涌荡,近百只酒碗“劈里喀喇”尽数四分五裂,酒滴蘸着罡风漫天激飞,落在桌椅上,竟都打出丝丝点点的坑洼来!
待得金光消却,萧凰抬碗盛住所剩不多的酒汁,又看了一眼满地的碎瓷,举起碗道了声:“请。”
言罢将碗一倾,淅淅沥沥浇在了地上。
那老者见这一招绝技都被她破解得一败涂地,又见她的内功无比罕见,竟是辨不出师出何门,不由得脸色凝重到了极处,深深一声长叹,摇头道:“少侠的武功天下第一,十四霜非你莫属了。”
“什么十四霜?”萧凰正要追问,那老者已是拂袖转身,拄着铁杖飘然而去。
随后客栈里所有的客人,谁也不再理会萧凰,个个都脸色灰白、垂头丧气,从木架上拿了各自的兵刃,陆续走出客栈。
须臾时候,偌大个客栈里人净一空,只剩下萧凰、子夜和女掌柜巳娘。
“这些个家伙,真是好生古怪。”萧凰万般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一提到“泥犁寺”,便惹来他们纷纷以敬酒之由与自己比武。输掉之后,却又说什么“十四霜”非自己莫属。这些个疑问,只好看巳娘怎么解释了。
刚要问起,却见桌底下钻出来一个五短身材的癞皮汉子,也不知他为何没随同众人离去。他一手捧着酒碗,一手竖起大拇指,笑嘻嘻道:“这位少侠真是武功绝顶,小人真心诚意敬你一碗,来!”
萧凰未及多想,正要接下,身后却伸来一只柔荑般的玉手,不经意似的抚过自己的手背,将那汉子递来的酒碗夺了过去。
……是巳娘。
萧凰被她这么一近身,顿时汗毛倒耸,赶紧缩开数尺,忙不迭去看子夜的脸色。
果然,她发现少女的眉毛微微一抖,冰冷的瞳仁斜了一眼巳娘,又返回来静静瞧着自己。乍一看好似全无波澜,可又分明让人觉着大祸临头。
萧凰心里一声声直呼“糟糕”。方才与众多高手车轮战,她眼皮子都不曾多眨一下。可如今被旁的女人碰了一下,竟怕极了心爱的姑娘为此吃醋,不禁吓得冷汗直冒,腿都有点犯软了。
一分神之际,便听巳娘在身后道:“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不必来白驹客栈丢人现眼了。”原来是在对那癞皮汉子说话。
那癞皮汉子神色一慌,却还要强笑着狡辩:“老板娘,你在说什么?”
巳娘含笑不语,但将那只酒碗往下一掷,酒水泼散了一地。其中密密麻麻爬出黑雾状的东西,竟是蜘蛛、蜈蚣一类的毒虫!
萧凰见状才明白过来,那癞皮汉子独自留下来敬酒,原来是为着给自己下毒?
幸亏有巳娘挡住了这碗酒,否则当真喝进腹中,真不敢想会是怎样的下场。
那汉子见被巳娘识破了毒计,一转身便要溜之大吉。这时巳娘抬起指尖,在台上敲了一敲。地下那群毒虫如闻号令,一窝蜂地追上那癞皮汉子,咬得他浑身痛痒难当,满地打起滚来。
萧凰见此情状,讶异不已:“这些蛊虫明明是那汉子亲手所下,为何却听从巳娘的指使,反倒攻击起原主了?”但怕在子夜面前闹出人命,激起她的天谴咒,忙拦住巳娘道:“饶过他罢。”
巳娘笑吟吟的目光一掠而过,那些毒虫便从汉子的衣裤里钻了出来,散入地板缝中消失不见。那汉子保住一条小命,一刻也不敢停留,屁滚尿流爬出了客栈。
如今大堂里再无外人,萧凰终才舒下了心弦,向巳娘道了声谢:“多谢掌柜的解围。”
巳娘不答,挽袖从炉里取出银壶,斟了一盏热气氤氲的美酒。
萧凰看了一眼子夜,又追问道:“掌柜的,敢问‘五大门派盟会泥犁寺,锋夺十四霜’,此话该作何解,这背后又是怎样一桩恩怨?”
可巳娘并不急着直言,倒是举起那盏温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人人都敬过你了,我也敬你一杯。”
说完,竟将酒盏贴近唇边,浅浅抿了一口,才将那一捧印过芳泽的酒香,款款然送至萧凰的面前。
再明显不过的撩拨之意,令坐在一旁始终静观的子夜,也耐不住烦躁地捏了捏手指。
“对不住。”萧凰拈起一根筷子,抵住了巳娘递来的酒盏,“某酒量不济,恕难奉陪。”
“哦。”巳娘好像并不意外,双颊仍挂着戏谑的笑意,“不喝我的酒,还想要我说些什么呢?”
“这……”萧凰不禁哑住。她虽急着向巳娘问事,可又怕极了子夜吃醋,这盏酒就这么夹在中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正尴尬间,一片青白色的袖角霍然拂至,劈手将那盏酒夺了过去。
在二人的注目之下,子夜赌气端起酒盏,一口下去饮了个干净。
这酒比寻常的米酒要浓烈许多,子夜又是酒量极差之人,一整杯灌下去,差点儿没烧坏了心肝脾肺。她硬是运起桃谷的内功,才将浮上脸颊的醉晕狠狠压了下去。
末了,她将酒盏重重一放,冷淡的眸子直盯着巳娘:“说罢。”
第57章 长留(一)
巳娘瞧见这小姑娘醋天醋地的模样,“噗哧”笑了一笑。自觉戏闹得够了,也不想再难为二人,正色问萧凰道:“想问什么?”
“盟会泥犁寺,锋夺十四霜。”萧凰忙道,“五大门派是哪五派,十四霜又是什么来头?”
巳娘“咦”了一声,上下打量她两眼,似乎嫌她问得十分可笑:“你是故意消遣我呢,还是当真不知道?”
萧凰不由一愣:“不知为不知,何来得消遣之意?”
“哦……”巳娘看她满脸的不解,确知她所言非虚,“你不是江湖中人。”
“某学过武艺,但从未走过江湖。”萧凰道,“掌柜的就当我无门无派好了。”
“也成。”巳娘弯了弯眉梢,娓娓笑道:
“所谓五大门派,北为少咸山金刚寺,修的是十三式金刚降魔掌。
“南为镜湖云水帮,传的是一套云水千重剑法。
“东为琅琊王氏,以独门轻功‘沾衣行’闻名于世。
“中为朝歌隐者,以浑厚的内功心法并寒铁杖法,公认为五派之尊。
“至于西边呢,江湖人称百蛊门,门人皆养五毒蛊虫,以此陷害于人。
“五大门派,就是这五门咯。”
萧凰迟疑片刻,想起方才与众来客敬酒比武,不正是一个使掌法的大和尚、一个使剑法的蓑衣客、一个比试轻功的豪门公子、一个内力雄厚的铁杖老人……还有一个拿蛊毒暗算自己的癞皮汉子么?
难道说……
“那些人,他们就是五大门派?”萧凰指了指门外。
意料之内的,巳娘轻轻一点头。
“正是。
“他们途经此地,原是要在十月廿三,到泥犁寺办一场比武大会。
“比武第一之人,才能获知宝剑十四霜的秘密。
“可如今呢,他们都输给了你。
“这比武大会,也没有办下去的必要了。”
“你是说,五大门派不会去泥犁寺了?”萧凰急切追问。
“输都输了,还去做什么,自取其辱吗?”巳娘拾走了用过的酒盏。
萧凰弄懂了这一点,终于才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客栈一问起“泥犁寺”,就惹得众人纷纷侧目,定要与自己争个高下。输过之后,又要说“十四霜非你莫属”云云。
如此看来,他们是把自己错认成了比武大会的敌手,还道自己要和他们争夺十四霜呢。
……原来是这样一番缘故!
真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不过随手应付了几下武艺,竟能让五大门派放弃泥犁寺之约,无意间化解了十月廿三的血光之灾!
萧凰喜不自胜,立即看向子夜,眼神甜丝丝的仿佛在说:“我帮你救下这么多人,还不快夸我一夸?”
子夜也没想到,十月廿三的惊天血案会纾解得这般容易,心里亦是欢喜无限。可她还放不下刚刚吃的醋,心里头再怎样高兴,脸上仍是一副冰冻三尺的神色,还生怕忍不住露出酒窝,故意撇过脸去不看萧凰。
“恭喜,恭喜。”巳娘拿湿布擦净了酒盏,神情却淡淡的并无喜态,“传闻十四霜为世间第一神剑,得之者所向披靡,足以称霸武林,号令天下。”
“那倒不要紧。”萧凰摆了摆手,她对江湖争霸可没有什么意趣,“我只想问问掌柜的,这五大门派可曾与谁结下什么梁子么?”
巳娘手里的活蓦然间停住了。
“有。”她抬起脸庞,眉目间凝着一丝化不开的沉重,“不应说是梁子,应当说是……血海深仇。”
一听此言,萧夜二人对望一眼,同时想起了鬼门关下那誓必复仇的侠女冤魂。马上打起精神,仔细听巳娘讲起故事。
这段往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说起来,到底还是十四霜的缘故。
十四霜的传言,早在江湖上流传了百年之久。
这口宝剑虽然无敌,却颇有几分邪性。纵然有无数流言吹捧它的神处,江湖上亦有众多门派高人争相逐寻,但极少有人真真正正的见过它。从来没有人能说清楚,它的下落究竟在何处。
直到二十年前,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风声——
宝剑十四霜,就藏在西境梁州的长留郡,长留王谢氏宅府。
长留谢氏本为朝中王侯,世代读书为宦,在武林中从未听说过谢家的名号,也不知这口人人相争的宝剑,怎么就收进了谢家的府邸。
想当时,五大门派乃是武林中的佼佼名门。那一代前辈很快集结起来,同往梁州谢府,问剑十四霜。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等众人到了谢府,许是亲眼目睹了十四霜的神威,人们私心作祟,各自眼红,竟是在谢家大打出手。众多前辈高手竞相血战,五大门派但无一人生还。
不但如此,就连谢家无辜的男女老少……也在混乱的厮斗中满门倾覆,被杀了个精光。
听到此处,萧凰和子夜神色一凛,不约而同都在猜想……
那孽海上的侠女,会不会正是谢家的子弟?
当初谢家被五大门派屠杀满门,所以那个侠女才要红衣杀尽五大门派,寸草不留?
血战过后,五门高手尽都自相残杀而死,谢家也被满门杀光。当场既无一人生还,所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终落得不为人知。
后人搜寻谢府旧址的时候,都想找到传说中的十四霜。可那口宝剑又一次不翼而飞,也不知流失去了哪里。
人皆死,剑无踪,但有关十四霜的种种说法,依然在江湖上愈传愈烈。追寻宝剑、称霸江湖的纷争,数十年里从来不曾停息过。
就这般纷乱了二十年有余,直到三个月前,事况才又一次发生了折转。
就在这岐州的崇吾山里,有一座破落野寺,名为泥犁寺,寺里只有一位无名老僧。
那老僧向武林传出消息,称自己是二十年前的朝歌隐者门宗师,是当初谢府问剑的五派首领,亦是在那场血战之中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人。
当初他幸存之后,因感神元重伤,无心再重返江湖,遂在泥犁寺里剃度为僧,隐居了二十年之久。
直至近时,他自感命不久矣,于是决定将十四霜的秘密托付给一位后辈高人。
而这位后辈高人,先从相约为盟的五大门派之中遴选。日子定在十月廿三,就在泥犁寺搭台比武。武功第一之人,才配知晓十四霜的下落。
消息一经传出,立时轰动江湖。不但五大门派火速集结,赶往泥犁寺去,亦有众多小门小道趋之若鹜,巴望着分一杯羹。
毕竟是问鼎江湖的神剑十四霜,任何一个习武之人,都抵御不了天下第一的诱惑。
当然呢,除了你。
说着,巳娘抬起幽明的眼眸,定定地凝看萧凰。
不错,萧凰的确对这神剑毫无兴致。此时此刻,她只是在替子夜犯愁,那侠女若真是谢家的子弟,对五大门派深怀血恨,想要诛杀满门,似乎也情有可原,这场冤孽恐怕是极难化解的了。
“我说了这么多,也该你们说一说了。”巳娘又道,“不是为了十四霜,那又是为什么而来呢?”
“实不相瞒。”萧凰看得了子夜的默许,才坦言道:“我二人有所耳闻,有人要趁着十月廿三泥犁寺盟会,向五大门派寻仇,所以才来问一问掌柜的,总得想个法子,化解这场血难。”
“哦,这等事……”巳娘眉弯一动,“你听谁人说的?”
“倒也不是……”萧凰犹豫着说不出口。鬼门关里听来的话,怎会有人信得?
“不是人,那就是鬼了。”巳娘语出惊人,可话音很是庄重,并无半点说笑的意思。
“你怎的知道?”萧凰大为惊异。她初时只道巳娘是个见多识广的寻常女子,可从她种种言谈来看,似乎还不止是见多识广那么简单。
“猜的。”巳娘目光一转,看了看子夜,低头又拾掇起银壶与炉炭。夕光流过她浓黑的鬓发,颇添了一抹深邃的丽色。
“不早了。”子夜转身往大门走去,“上路。”
萧凰稍一盘算,巳娘这边也算是知无不言了,若要追查二十年前长留谢氏的灭门案,还须去泥犁寺会一会那位无名老僧。好在如今才十月初旬,泥犁寺又同在岐州,时距廿三倒是绰绰有余。
“你要去泥犁寺,西行八百里便是崇吾山界。那里群山错综,深林密布,你再问问山村野人,总是能找到的。”巳娘见二人起身欲行,又追言道。
“多谢指教,在下……”萧凰甚存感激,正要从荷包里取些金银,以表答谢,可还不及伸手,便又被劝止住了。
“不必。”巳娘仍在低头忙着烧酒,却好似轻易看穿了萧凰的举动,“有缘人,谢什么。”
“那,在下告辞。”萧凰只好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转身追上子夜。
“对了。”待二人将出门去,巳娘的声音忽又从柜台处传来,“敢问女侠你……”
萧凰心口一震,回眸间带了一丝仓惶。原以为自己已是竭力乔扮男装,至少能瞒过那一众武林豪客,可没想到这具女儿身,早就在巳娘的眼底尽露无遗。
巳娘瞧她这副反应,显然是不愿让人看透伪装,遂狭然一笑,改口道:“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萧凰闪了闪凤眸。
“在下姓萧。”她迈出门去,目光紧随着青白色的背影,“萧凰。”
第58章 长留(二)
“驾!”
马鞭落处,乌骓马一声长嘶,踏碎满径的赤霞,飞奔直下。
疾行一多会儿,子夜突然猛咳了两声,纤腰一垂,紧伏在马背上,似在忍受极大的不适。
“怎么啦?”萧凰赶紧勒马,环开手臂抱住了少女。刚碰到她的肌肤,顿觉出烧炭一般的滚烫。
“那杯酒……有毒……”子夜感到小腹底下烧起一团烈火,浑身的血脉沸涌难耐,也不知被什么驱使着,一把扯住萧凰的衣襟,恍惚间就要解开。
“子夜?子夜……”萧凰一声声的呼唤似在耳旁化成了幻梦,子夜再也挨不住体内的炽热,六识里一阵天旋地转,很快便昏睡过去。
薛州,平野。
金乌西坠,月色初萌。
枝叶间,两道鬼影疾闪而过。
一前一后两头穷奇身影极迅,所过之处枯叶纷飞,昏鸦都被惊得翻出巢穴,一簇簇扑满了际夜的长空。
在温苓的错引下,奴兀伦和小满一路南行。穷奇本为异兽,脚力比骏马更胜一筹,短短三日间,已是奔出了两千余里。
这其间,奴兀伦也并非不曾起疑。但每次追问温苓,她总是答得十分肯定。试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姑娘,也不像有欺骗厉鬼的胆子。奴兀伦半信半疑之下,也只得暂先听从她的指引。
正奔袭间,温苓身子一晃,差点从虎背上摔了下去。小满忙伸手将她一捞,穷奇也听话地落在地上,慢下了脚步。
“嗯?”奴兀伦停下坐骑,转过来查看情况。
“晕过去了。”小满抱住温苓,且见她脸色苍白,气息极是微弱,半昏半醒的扶不起来。
鬼士不像凡人要吃饭睡觉,更不会疲惫生病,整整三天里昼夜兼程,自然不在话下。可温苓毕竟是个大活人,三天里尽在虎背上颠簸,更不怎么吃喝休息,身子骨又怎能熬得住?
奴兀伦无奈皱眉,上前捉住温苓的衣襟,晃一晃道:“喂,醒醒。”
温苓勉强睁开眼睛,才吐出一个字:“我……”轻咳几声,虚馁得说不出话了。
奴兀伦不耐烦叹了口气,回望远处支出一片屋梁,隐隐散出几缕炊烟,沉声道:“前面有户人家,让她吃点东西再走。”
小满一声承应,师徒俩又带着温苓骑上虎背,须臾过后,赶到那房屋之下。
仔细一看,原来不是人家,却是一家野店。窗子里透着灯光,屋里还传出男人喝酒划拳的叫嚷声。
“去。”奴兀伦拽起温苓,叫她自行去店里讨一口水喝。
“我来……”小满看温苓步履不稳,才要跟上,却被奴兀伦拦住了。
“她跑不了。”奴兀伦抱着双臂,眉目隐在幽暗的夜色里。
温苓一瘸一拐进了客店,屋里乌烟瘴气的,全是佩刀带剑的绿林豪士,正自喝酒吃肉,吹牛胡侃。
此时的她已然剩不了几许理智,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更不知自己还能活几天,满心里只想着攥紧那枚桃铃,感知到若隐若现的西北方位,企盼着“萧哥哥”能离得越远越好。
可她又担心极了,那两个厉鬼一旦看破这场骗局,杀了她之后再去追“萧哥哥”……那自己岂不是白白送死了么?
唯一的法子……只有在自己遇害之前,尽快给“萧哥哥”送去消息,赶在厉鬼之先做出防备!
思量至此,温苓又一次下定决心,向那群绿林豪客走了过去。
“大哥,请……请问……”她扯了扯一个大汉的衣角,“你们是往西北方去么?”
那大汉斜乜着醉眼,看了看眼皮底下弱不禁风的姑娘:“哟,哪儿来这么俊俏的小娘子?”
“你……你们若往西北去,能不能帮我捎个口信……”温苓感到那大汉的神色不似善意,急得眼圈都红了。
说话间,桌上的豪客正举着酒碗大吼大叫:“等老子拿到十四霜,见一个,杀一个,见一个,杀一个。把那些狗日的邪魔外道……统统都杀光了!”
屋外,奴兀伦和小满正守在房檐下的阴暗处。
听见那豪客喊出“十四霜”的字眼,小满的脸色骤然一冷,鬼道刺青漫出衣襟,恶狠狠爬上了脸颊。
奴兀伦看了一眼徒儿。
相处数日下来,早已对小满的遭遇了如指掌,自然明白“十四霜”对她意味着什么。
……小满的全家,连同她自己,都是因十四霜而死的。
她恨十四霜,更恨极了那些追寻十四霜的武林众人。
“快到十月廿三了。”奴兀伦闷闷说道,话中带着宽慰之意。
“赶得及么?”小满怅然一叹。
“赶得及。”奴兀伦话不多,但从来说一不二。
小满心下稍安,收敛了刺青,感激地看向师父。
说来也觉可笑,生前做人的时候,自从她全家罹难,触目皆为冷眼,俯仰尽是炎凉,而她也在年深日久的水火中,磨成一块百孔千疮的石头。
死后成了鬼士,反倒在师徒姊妹之间,体味到点滴来之不易的情谊。
鬼道里虽然规矩森严,但鬼士之间心腹坦诚,生前各自苦命,死后惺惺相惜,姐妹间从无权位之争,更不见人世间的倾轧与算计。
……做人,还当真不如做鬼。
感慨之余,又好奇奴兀伦生前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这一回事,她还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过。
“师父。”小满忍不住发问,“你是怎么入了鬼道的?”
“我吗?”奴兀伦似也不大愿意提起,沉默一刻,才幽幽开口道:“因为……没能守住最重要的人。”
小满听师父说得囫囵,却也不敢多问。
但她知道,师父既能练成七七四十九重无间诀,生前定是遭遇了极大的苦痛,想必还远远超过自己。
“小满。”奴兀伦忽然问起,“你觉着,是跟着花不二好呢,还是跟我好呢?”
小满仔细一想,花不二和奴兀伦都是待她很好的前辈,可她们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两副脾性。
花不二身为鬼道中最强的元老,偏生又贪玩好色真性情。你道她总是嬉皮笑脸,烂漫天真,可姐妹们都说,花不二一旦犯起执念,那真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六界轮回都能让她掀了个底朝天。若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又怎能练成九九八十一重至高无间?
奴兀伦又大不一样,虽说平时总要拧着眉心沉着脸,一副狠巴巴的模样,办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手起刀落不眨眼。可到关键时节,却每每会露出心软的一面。譬如这姓温的小姑娘,明明到了三天的期限,可师父还是不忍杀她,竟还容许她去店里讨一口吃的。
思来想去,小满也分不出个高下来,只如实说道:“都好。”
奴兀伦面露苦笑:“还是花不二好些。她话多,热闹。”
“你也好。”小满忙说,“我……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我娘。”
“你……”奴兀伦笑笑,“我死时也才二十出头,有这样显老么?”
“不是的。”小满又说,“我是说我娘,她也是犬戎人。”
“嗯?”奴兀伦有点意外,“犬戎的女子嫁到中原,倒是不多见。”
“是。”小满想起了幼年的家,剧变以前,原是那样的和睦美满,“我爹和我娘,他们……”
话刚出口,忽听见野店里爆发出一阵哄笑,一大汉高声道:“什么厉不厉鬼的,这小娘子怕不是个傻子吧?”
一听这话大不对劲,奴兀伦和小满同时变了脸色,纵步一飞,直奔店门口去!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求你们帮帮我……”温苓被一帮不怀好意的恶汉围堵在墙角,已是吓得脸色惨白。
“嘿,这不巧了,哥几个正是往西北去的。”一秃头汉子满脸淫笑,凑近温苓的身,“你想要哥几个,给你那萧什么的情郎报个信儿……总得让哥们儿吃饱了再上路吧?”说着就开始解裤腰带。
“不不……不要!”温苓拼了命的推拒,可她本就没什么力气,又在路上消耗了三天三夜,此刻被那秃头汉子压在墙上,如何能挣脱得开?
正撕扯间,忽闻见“嗡”地一声,一道寒练由远及近疾飞过来,随后荡开一记横斩,混浊的血雾狂喷而出!
再定睛看时,那汉子一颗光秃秃的脑瓢,早不知砍到哪里去了。
小满抖了抖染血的长剑,剑从上涌出阴森的紫焰。紧跟着一片剑影闪烁,鬼步纵横,穿梭在惊恐逃窜的人群之中。不过弹指一挥间,已是将满屋子的绿林豪客杀了个干干净净。
“师父。”小满退开两步,给奴兀伦让出一条血路。
温苓环顾一屋子支离破碎的尸首,满墙满地都被鲜血泼了个透红,一抬眼,又对上奴兀伦杀气四溢的面容——
她明白,自己怕是大限将至了。
第59章 长留(三)
“嚯……”
奴兀伦身影一虚,如火似电直逼近温苓眼前!
鬼手疾张,又一次紧扼住她的咽喉,指尖渗出锋利的鬼火,在肌肤上烫出一道道淤紫的烧痕!
温苓感到锋利的恶寒一涌一涌戳在心口上,阴力比三日前还要沉重许多。可如今她早已透支了气力,连知觉也沦于麻木,竟是觉察不到太多的痛意了……
“西北方?报信?”奴兀伦如今全然明白过来,这小姑娘竟是这般胆大包天,骗得她们兜反了好大一圈!
盛怒之下,鬼道刺青一缕缕探出狐裘,漫至锁骨以上:“你可知欺骗鬼道,该是什么下场!”
“我……”温苓还想说些什么,可到底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万念成灰之际,哀恸的目光直视奴兀伦的双眼,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而下。
奴兀伦被她骗惨了这一遭,虽看她泪眼汪汪的大有求饶之意,心中却再无半点同情,切齿说道:“你再敢撒谎,我就一刀一刀把你割零碎了。连同你爹,连同朱家上下老小……都一并千刀万剐的给你陪葬!”
说着掌心又加催狠劲,鬼火嵌进她白皙的颈肤,烙得黑烟迸恣,血肉模糊。
眼见温苓生生受着鬼火的折磨,却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原来她本已虚弱不堪,被奴兀伦这么一掐,鬼火攻心,受不住又晕了过去。
奴兀伦怒火难平,瞬间将手一撤,任温苓直挺挺摔在了地上。
看到师父气成这副模样,连刺青都随着呼吸一凛一凛的,半晌消不下去,小满心下惊惶,大气也不敢乱出,低头守在一旁听令。
静默了不知多会儿,奴兀伦才勉强平复怒火,大步往门外走去:“先去泥犁寺,办你的事。”
“是。”小满低头应承,又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人事不省的温苓,“那这姑娘……”
“带上。”奴兀伦坐上虎背,眸子里掠过腥寒的光,“她的死期,还在后头呢。”
……
子夜不知这样昏昏沉沉的反复了多久。
难言的灼热感时起时落,令她忍不住想要抱紧些什么。
一呼一吸间,缥缈的是那再熟悉不过的暖香气息。近了,远了……远了,又近了……远远近近地,牵惹着她的七魄三魂。
似桃红摇曳宿雨,浪白吞吐轻沙。由外而内地,化去忍无可忍的悸动……
……终至,云淡雨停。
醒来时,正卧在萧凰的怀里。
身上披着萧凰的衣氅,身底下是柔软的干草,抬头是山洞的石顶。
背后的篝火晃了一晃,除却木屑炸开的细响,寂而无声。
回望一眼洞外,月落乌啼,星辰正好。乌骓马系在老树下,偶尔打一个温吞的响鼻。
子夜的身子稍一翻动,便看萧凰凝起剑眉,微微睁开了凤眼。
“还难受么?”她拥她更紧,柔声问着。
“好奇怪的毒。”子夜仍在恍惚。身子除了疲累些,倒也不觉怎么烦恶。
“不是毒。”萧凰笑道,“是合欢散。”
她偎在少女的肩头,掩不住笑靥里微微的自得:“我已经……帮你化解掉了。”
子夜没听过“合欢散”的名字,但看萧凰微妙的脸色,也不难猜出是个什么东西。
她只是有点惊讶,萧凰是怎么做到的。
同行这些天,她也不是没教过她。只可惜这蠢女人的天赋,都用在武功上了。
至于那些手艺……简直是笨到一塌糊涂。
如是几回,她就再也不许萧凰翻身了。
至此,子夜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萧姐姐哪来的本事,还能解得了合欢散呢?
“怎么解的?”她倒想问问。
萧凰不说话,只将舌尖蘸着朱唇,轻轻一抿。
子夜明白了。
这蠢女人……手艺不行,还会另辟蹊径呢。
子夜差点没笑出声来。可一想起巳娘为了勾引萧姐姐,居然在酒里下合欢散,心里又酸巴巴的生出了闷气。
她假作恼怒,背转过身去:“谁许你碰我了?”
她听见萧凰的呼吸顿了一下。余光一回,瞄见女人一副犯错了事但又不知错在哪里的神色,委屈得让人心疼。
子夜叹了口气,醋意再怎么泛滥,也总得给萧姐姐寻个台阶下。
她故作嫌弃:“哼,一身酒气。”
萧凰小心翼翼凑过来,枕在少女的腰弯上,撒娇道:“我以后再不喝了嘛。”
子夜一偏头,正对着萧凰亮晶晶的凤眸,瞳仁里光影流动,倒映的全都是一个自己。
她抬起指尖,捏了捏她的耳垂。
……好软。
就和她的心口一样软。
她想起她在白驹客栈里大展身手,威慑八方,却唯独来到自己面前,倾尽了毕生所及的温柔。
……子夜真不知该怎样爱她才好。
她将指腹点了点她的鼻尖,嗔道:“你说得容易。以后又有美貌的女掌柜给你敬酒,你喝还是不喝?”
萧凰不好意思地笑笑:“你还在吃她的醋?”
子夜想起巳娘,感慨道:“那个老妖精呀,该是有三百年没碰过女人了。”
“哎。”萧凰以为她出言无状,忙劝止道:“你吃醋归吃醋,骂人总归是不好的。”
“我没骂她。”子夜正经道,“更何况,她也不是人。”
“怎么说?”萧凰摸不着头脑。
子夜一笑:“你猜猜,那个女掌柜该有多大年纪了?”
“瞧她的样子,也就跟我差不多大,三十岁上下罢。”萧凰一抬眉毛,“你看呢?”
“我看……”子夜掐指一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岁了。”
“怎么可能!”萧凰还当她是玩笑。
“你这肉眼凡胎,哪里能看出来。”子夜解释道,“她和我师尊一样,不是凡人,而是灵兽修炼的仙家。她开下这家客栈,也并非图财,而是为了积累功德。”
“仙家?”经子夜一番点拨,萧凰才恍然想起巳娘的种种奇异之处,“怪不得,她好像也懂些鬼神之事,还能一眼看穿我是个女子!”
这么一想,子夜还确实不算骂人。千八百岁的修仙灵兽,可不正是个“老妖精”吗。
“没错。”子夜一点头,“不同的是,我师尊是狐仙儿,而她是常仙儿。”
“什么仙儿?”萧凰又跟不上了。
“你问得倒仔细。”子夜笑得狡猾。
“好,不问了,不问了。”萧凰才不想为着一个什么仙儿惹她吃醋,乖乖不言声了,埋头钻进少女的怀里。
静静温存了一会儿,子夜才又发话道:“长留谢氏的案子,你怎么看?”
萧凰紧了紧眉关,不住地摇头:“奇怪,奇怪得很。”
心里头盘算片刻,遂将疑点一条条道出:
“其一,按巳娘的说法,十四霜乃是江湖上人人求之不得的宝剑神器,可为何在二十年前,偏生落进与武林毫无瓜葛的侯府谢家?可能只是巧合,也可能……这里面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曲折。
“其二,五大门派也算名门正派,除了百蛊门的手段有些卑劣,可总归来看,还是颇讲求江湖规矩的。可若以名门正派自居,为何又在二十年前祸及无辜,对谢家的男女老幼痛下毒手?这副行径,实在太也难看了些。
“其三……就在那泥犁寺的无名老僧身上了。”
萧凰思忖良久,苦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二十年前的谢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胡猜乱想,实在是找不着头绪。”
子夜“嗯”了一声,隐隐感到这桩血案还要比眼下难解得多,须得尽快赶往泥犁寺问个清楚。至于这场冤孽终究能化解多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整衣起身,望见山洞外月冷星稀,河汉将阑,已是五更天时分。
“该启程了。”
第60章 入画(一)
鬼道,无量宫。
石砖缝里漫开一道道鬼火,蛛网似的勾连在一起,又随着一吐一纳的风动,忽明忽暗地描作虫矢状的符文。
花不二瞑目盘膝,端坐在鬼火中央。身上的刺青慢慢涨至眼角,又慢慢褪到红衣以下。几番吐纳下来,无间诀的功力也越增一分。
魔罗见她罕有地修习起鬼道冥功,不禁嘲讽道:“十年八年没见你练过几回,这两天怎变得这样勤快了?”
花不二仍闭着双眼,嘴角噙笑,笑里却满含杀意:“不练功,又怎么杀人呢?”
魔罗鬼王冷嗤了一声。
她自然明白,花不二要杀的人,定是那个名叫萧凰的“野女人”。
“你是觉不出有多可笑么。”魔罗直言道,“那个叫萧凰的,不过和那人同行几日,还未必有些什么,你竟非要杀她不可。你再瞧瞧你自己,整日里拈花惹草,贪淫好色,这些年来沾了多少腥臭在身。你不觉愧疚倒罢了,又哪来的脸面管束那人?”
花不二淡然一笑。
她不是不清楚自己这副德性,也不是没被身旁的姐妹敲打过。
她们笑骂她的多情,却也猜不透她的心性。若说她爱她的夫人,为何又要处处留情,淫乱无度?可若说她不爱夫人,又何以凭借销魂入骨的执念,练成九九八十一重无间诀?
管它多情也好,痴情也罢,花不二从来不在乎这些。
于她而言,色是千真万确的,情也是千真万确的。
……谁让她是个千真万确的疯子呢。
“那不一样。”她回说。
“哪里不一样?”魔罗倒想听听她怎样胡说八道。
“我和夫人不一样。”花不二的神色少有地平静,“我眼里没有规矩二字。”
……却字字都是她。
“那她呢?”魔罗又问。
“她眼里写满了规矩。”
花不二向来多嘴多舌,废话连篇,恨不能将心里的一言一词昭告天下。可只在说起夫人时,变得有几许琢磨不透。
然而魔罗空洞的笑答,却似比她还要琢磨不透——
“你还知道……你眼里没有规矩呢。”
帘帐里的鬼火抽搐了几下,烧得甚是凄凉,大不似以往的阴森与威严。
可花不二一心只想着怎样把那野女人碎尸万段,全不曾往长阶望上一眼。
哪怕……只是一眼。
她慢慢运起鬼息,刺青又一度涌将上来,在眼尾处晕开凌厉的波光。
正修到深处时,前方的冥水里“哗啦”一声浮出来什么东西。
花不二被打断了静修,心中大是烦乱,抬手就是一支鬼火凝成的利箭,一甩袖射了过去!
“当——”紫火流空,猛一下钉进青石砖里,“嗡嗡嗡”余震不停。
花不二这时也才看清,箭尾旁站着一个稚嫩的女鬼娃娃,显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掉了魂,呆呆张了张口,“呜哇”一声大哭出来。
“他妈的,给我闭嘴!”花不二最讨厌小孩子哭啊闹的,怒火蹭一下窜起来,反手又化出三道利箭,直冲那女娃娃的脑门打过去!
“嚯……”一道灰蓝的羽翼遮覆下来,紧紧护住女鬼娃娃。三支飞箭一碰上蓝羽,登时锋火消去,散成袅袅青烟。
“花不二,你做什么?”护着那娃娃的,乃是一身披灰蓝长翼的鬼士,原来是一只姑获鬼鸟。她反瞪花不二一眼,埋怨道:“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狠手?”
花不二嘻嘻一笑,转头又问魔罗撒娇喊冤:“大人,她凶我。”
“谁教你乱动人家的执念?”魔罗训斥道,“你就白挨一顿打,也是活该。”
花不二见魔罗也不给自己撑腰,只好怂兮兮的不言声了。
她素来娇蛮任性,从不怕和鬼士打架,但要打只挑软柿子打。姑获是八八六十四重无间鬼士,比自己差不了太多,若真打起来,自己也讨不了什么好去。
花不二拧紧蛾眉,眼看着姑获展起双翼,翩然飞上高处的石台。身后的冥水花丛里跳出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鬼娃娃,一连串追着姑获爬上石阶。乍一数去,少说也有五六十个,叽叽喳喳的吵闹不已。
原来这姑获鸟生前本是寻常家妇人,正逢连年战乱饥荒,逃荒路上不慎弄丢了自己的孩儿。待得苦苦寻见时,早已被一群饿极的刁民下在锅里煮熟吃了。她悲痛泣血而死,阴魂化作姑获鬼鸟,日复一日在沙场上徘徊悲鸣。只要遇见孩童死后的小鬼,总会母性大发,当成自己的骨肉一般携养照看。
再后来,姑获鸟为避天劫,遂带着一众小鬼入了鬼道。因其执念深重,无间诀的修为也突破极高。如今已练到八八六十四重,功力仅列于花不二之下。身旁这群小鬼又极是听话,四处为她奔走传信,刺探消息。故而她入道虽晚,无间也比花不二略低一筹,但所建功业要远胜过花不二,魔罗鬼王也待她十分器重。
可花不二一见到姑获鸟,窝火得脑仁都要炸了。倒不是和姑获有什么嫌隙,只因她烦极了小孩子,一撞见这么些闹哄哄的活宝,恨不得一道鬼火砍过去全给杀了。
她是真的想不通,姑获怎么忍得了这群鸡飞狗跳的小东西,就不怕折了阴寿么?
“大人。”姑获压低长翼,跪下行礼,“属下有要事禀报。”
“讲。”鬼火晃了一晃。
“近日阳间风向有异,怕是有人盯上了……”姑获还没开说,就听身后“呼隆”一声低鸣,石阶上那群小鬼一齐尖叫嚎哭,原本静穆的无量宫顿时闹腾得不可开交。
转头一看,花不二不知何时拿鬼火幻化出一头凶神恶煞的狻猊,追着一众小鬼又抓又咬。看她们个个吓得抱头大哭,花不二难得出了一口恶气,在一旁乐得直不起腰来。
“花不二!”要事当前,魔罗焉能容她在眼皮底下胡闹,当即怒喝道:“你给我滚出去!”
“当真?”花不二狂喜不已,这些天在无量宫憋的都要生蛆了,左盼右盼只想逃出去找夫人,没想到魔罗一声怒斥正中她的下怀,连忙道:“天子无戏言,鬼王之命不敢不遵,属下马上滚蛋。”
正要往冥水里去,但听魔罗一声“慢着”,手腕又被花藤给锁住了。
花不二还道这老妖婆又要反悔,没想到魔罗只是淡淡说了句:“早点回来。”便将花藤松开收了去。
“好啦,好啦,我知道!”花不二随口敷衍几句,心想着既然能出去了,傻子才回这他妈的晦气地方。得意忘形之下,全未察觉到魔罗的花藤在她手腕上留下一抹淡青色的华晕。她纵身一飘,红衣化入冥水寒波,顷刻间失了踪影。
等花不二一走,无量宫仿佛从闹市落入了深山老林,竟似有八百年没这般清静过了。
“说罢。”鬼火看冥水上的涟漪彻底淡去,才转回来面向姑获鸟。
“是。”姑获俯首一应。
“大半月前,属下往秦州办差。夜听坊间闲话,说道某街某巷有一所凶宅,常闻女鬼恸哭之声,阴切惨厉,无人敢近。
“属下听闻此事,还说上哪个女鬼含冤不散,于是立刻前往凶宅的所在,想着为那女鬼伸张行道,邀来我鬼道之中。
“可当我来到那所凶宅,却发现这其中事态远非所想。
“属下一进府中,便去察寻那鬼哭声的源头。可越往深处行去,便越觉魂身沉重,灵魄晕眩,甚至连无间诀也用不起来。
“属下当即怀疑,此地是布下了什么阳刚狠烈的阵法。又听得四面远远传来脚步声,疑似有人围攻而来。
“我不敢怠慢,虽受奇阵所制,无法动用无间诀,但身后双翼尚且无碍,随即飞往空中,从高处俯看宅中景象。
“这一看,着实是大事不妙。统观这楼宅布局,依稀是一方封魂怒阳的阵法。连绵的屋顶上,还用朱砂洒下巨大的符咒。这一番布置,显然是为了镇压厉鬼的。
“更令属下惊骇的是,那女鬼的恸哭之声,就来自于宅府中央。可那并非真真正正的女鬼,而是用青搭成的一方石阵,中心以尸油作蜡,阴火长明。每每有风吹过,便能在石阵中伪造鬼哭之声!
“属下这才醒悟,原来这鬼哭声竟是故意设下的诱饵,周围又利用屋宅布下封魂怒阳的阵法。简而言之,就是一道陷阱。
“然而这道陷阱,究竟是为何而设呢……”
姑获鸟抬起凝重的目光,仰看帘帐里忽起忽落的鬼火。
“好厉害的手段。”魔罗话声低沉,“那些人……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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