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无量(一)

    红烛低垂下来,火苗爬上银灯的引线,烧得一起一伏,极是恬静。

    子夜卧在床上,半支起身子,凝看着坐在床尾点灯的萧凰。

    长发如落泉一样散垂着,身上只披了一件黑金色的外袍。衣襟是松开的,半掩着胸口的柔滑。浅黄的灯光照着眉眼,说不出的朦胧。

    子夜至今仍觉得身在梦中。

    这个女人……

    怎么就成了她一个人的萧姐姐。

    她伸出手去,扣住萧凰的手,想拉她上床。

    可萧凰挣住了身子,不由她拉动,只转过脸来,眉宇间尽是酸溜溜的郁闷。

    适才,她什么都来不及想。等云收雨散了,才回过些不是滋味儿来。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怎会熟练到如此地步!

    难道在自己之前,她还对别的……不知道多少个女人,也有过这样的苟且?

    萧凰越想越不自在。

    “你从哪里学的?”

    她问得正色,却分明透着委屈。

    子夜“噗嗤”一笑。

    想不到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也会这样喝醋。

    她扬手拍了拍锦被:“你进来,我告诉你。”

    “你说了,我才进去。”萧凰使了个性儿。

    子夜轻柔一唤:“萧姐姐……”

    这一声“萧姐姐”,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的杀手锏。

    萧凰无奈苦笑,禁不住少女的撒娇,只好掀起被子躺了进去。

    才进被窝,子夜就往她臂弯里一钻,脸颊蹭着她胸前的柔软。微凉与暖香贴在一起,萧凰只觉得心尖儿都化了,再怎么醋海生波,也生不起气来。

    “我是个鬼胎。”

    不等萧凰追问,子夜已是絮絮道来。

    “师尊说,我上辈子死后,没走奈何桥,也没喝孟婆汤,更没进酆都城。

    “凡人该走的转生路,我是一步也没沾着,可以说是犯了阴阳的大忌。

    “我的魂魄,是被什么鬼东西控制了,还被压上天谴咒和八百六十一条命债,直接重生降世。

    “所以我这一辈子……都要救人还命。否则,就是生不如死。

    “师尊说,既少了那碗孟婆汤,上辈子的经历,我本该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可不知怎么,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除了……那种事。”

    子夜抬起脸,亮晶晶的眼眸看着萧凰。

    “你说,我上辈子到底是个什么呀?”

    萧凰听她自述身世,惊异之余,也勉强消了醋意。可一想到她手法如此熟练,上辈子定是睡过许许多多的女人,到底是有些不平,说道:“哼,肯定是天下第一女淫贼。”

    子夜调皮地笑了笑,又衬着这句“女淫贼”,往她胸口的娇嫩处咬了一口。

    “哎……”萧凰痛哼一声,轻轻捏住少女的下巴,不服气地追问:“上辈子就不作数了,这辈子呢?除了我,你还有过几个?”

    其实从小到大,除了冷冰冰的师尊,子夜连活人也没见过几个,更别提什么情爱了。她明知萧姐姐就是她的唯一,可还是想逗她一逗,故作神秘道:“你猜。”

    萧凰哭笑不得,赌气之下,猛一个翻身,将少女压在身下。却很快那双素手托住了脸颊,不许再继续下去。

    “你……不想吗?”萧凰诧异抬头。

    子夜捏捏她的耳朵,慢悠悠道:“你初学乍试,手法一定烂极了。”

    萧凰一听此言,大不服气:“你不让我练,我又怎能学会?”

    “你急着练这干吗?”子夜的眼波透出狡猾,“难不成想用给你的温姑娘……”

    “别胡说!”萧凰又气又笑,想不到这小姑娘还在吃温苓的飞醋,正色道:“昨儿你也看见了,我对温姑娘清清白白,只有仁义,绝无半点私情。”

    听她说得信誓旦旦,子夜才绽出笑来。可心里仍是不解,又问道:“温姑娘也是个好姑娘,她那样喜欢你,你怎的不应了她?”

    萧凰面露苦笑:“她喜欢的是萧哥哥,不是我。”

    “萧哥哥和萧姐姐,到底有什么不同了?”子夜随口问着,伸手轻描女人的眉眼。

    萧凰似被勾起了什么心事,也不答话,只是蹙起剑眉,幽长一叹。

    此刻,子夜还不知她这一叹意味着什么,偷偷将手往下滑去,笑道:“我知道,只要温姑娘把你治一治,你就从萧姐姐,变成了萧哥哥……”

    “你住口!”萧凰想起那个蠢到家的谎言,羞得耳根子都红透了。可还来不及反驳,惊觉被少女摸到了,瞬间筋骨一软,又被按倒在床上。

    银烛的火光被夜色拉长,时而如涟漪轻晃,时而如沧浪激扬。也不知烧到几更天,方才裹着淋漓的蜡滴,沉沉熄了火去。

    忘川,冥潭。

    一红一玄两道鬼影从天而落,直到稳稳立在潭水面上。煞气所及,足下漾开一圈一圈的寒波。

    “师父,我们这是去哪儿?”

    小满面色忐忑,被红衣女鬼托起手,掌心遂升起一束鬼火,往水里一丢,涟漪里生出一朵血色的彼岸花。

    “自然是去阳间,找你的……师娘。”红衣拖长了“师娘”二字,绝色的面庞涌动着不知是兴奋还是怒火。

    “师娘?”小满一愣,“我还有个师娘?”

    “是咯。”红衣咬牙切齿,“离了你师父十七年,不知正跟哪个野女人偷腥呢。”

    “可是……”小满犹豫起来,“鬼道有训,未经魔罗大人准许,严禁擅入阳间,这会不会……”

    “魔罗?我呸!”红衣不屑道,“那个老妖婆,你听她放屁!”眼见彼岸花已展开须枝,拉住小满的手腕,往花冠上一扑,便即遁入幽深的漩涡。

    暗涛滚滚,血色迷离。二鬼跟着漩涡游走了片刻,红衣隐隐察觉出什么异样来:“不对,这不是阳间的气息!”再一观望,但见水层左右幻化出一片恢宏的高墙,竟是穿梭到了一座阴暗的殿堂之内。

    “他妈的,这老妖婆,又让她逮住了!”红衣恨恨骂着倒霉,赶紧叮嘱小满:“等会儿拜见大人,别乱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小满点了点头,便觉足底站上了实地,身周的水流也飞快散去。

    抬首四望,只见这宫阙之内极是开阔,壁上一簇簇星罗的鬼火。面前是一道极长的阶陛,数百层石阶通往高处。两侧有冥泉涔涔涌流,水畔密密麻麻立着众多鬼士,无不面朝高处的石阶尽头,恭然作半跪之礼。

    “走呀。”红衣朝小满眨了眨眼,往石阶上迈去。

    小满紧随其后,侧目打量四周的鬼影。且看这一众鬼士个个是女鬼,虽然形貌衣装各相径庭,但无一例外透着极浓的杀气。

    小满生前是武林中人,也见识过不少血雨腥风。但在这群鬼士面前,竟被峥嵘的杀气压得喘不上气来,不由得生出无比的敬畏。

    又想起师父说的“为鬼伸张,替鬼行道”,才晓得有这样一群高强的门徒,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偷觑了一圈,又看向众鬼跪拜的石阶尽头,乃是一顶雪青色的帘帐,帘上的尸血漫出彼岸花的纹样。帐内的鬼影全然看不清,只能透过无风而动的帘隙,看到一束飘摇的鬼火。远远望去,其实并无甚可怕处,却莫名令她心惊胆颤,不自禁垂下头去。

    她知道,那一定是鬼道的首领,师父说的“老妖婆”——魔罗鬼王了。

    局促之下,目光又落回师父身上。却见她一步一跳地极是轻快,神色也甚是悠闲,和这阴沉肃穆的冥殿格格不入。这哪里是拜见魔罗鬼王,简直是逛大街、看花灯来了。

    甚至,她看见师父的衣领子有意无意耷落下去,露出半边雪嫩的肩膀。不知路经哪个俊俏的女鬼,还要抛个媚眼儿过去,一颦一笑间,风骚都快溢出来了。

    小满并不惊讶。

    她深知,师父是个色鬼。

    自从师父领她入道,第一件事就奔到床上去时,她就已经知道了。

    但她没有反抗。

    ……反正师父生的国色天香,自己也不吃亏。

    不过,她才知道自己在阳间还有个“师娘”,虽说人鬼殊途,心下还是有点不自在的。

    也不知师父这样乱搞,师娘心里会作何感想。

    正瞎想着,却见师父停下脚步,便随之站在一方石台上。相距高高在上的魔罗大人,仍有三五十阶。

    “跪呀。”红衣往小满后腰一拍。

    小满依言跪下:“弟子小满,拜见魔罗大人。”

    话音未落,只听“霍”一声鬼火暴起,帘帐里传出一道无比空洞、混杂着风啸鬼哭的森寒女声——

    “花不二,你可知罪?”

    第42章 无量(二)

    “花不二,你可知罪?”

    声浪所及,煞气如锋,众鬼士无不一凛。

    小满第一次知道,师父的本名叫花不二。

    “知什么罪?”花不二一脸的漫不经心,“我有什么罪啦?”

    魔罗的鬼火一耸一耸的,显是在压抑盛怒:“十七年前你发的毒誓,都让狗吃了吗?”

    “呸,我可没去见她,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花不二理直气壮道,旋即又恶狠狠咬牙,刺青直漫上脸颊,“还……还他妈的带了个野女人。”

    小满听得出,这个“她”多半就是师娘了,但不知那个“野女人”又是谁。一时又不免好奇,魔罗大人为何要师父发下毒誓,不准她和师娘相见?

    “你还狡辩。”魔罗怒气越增,“若不是你领的路,那两个大活人,怎会进得了鬼门关?”

    “你问我,我问谁去呀?”花不二反驳道,“肯定是你那破花出了毛病,什么脏的臭的都放进来了!”

    小满听师父出言无状,心头紧了一紧。想是阳间的武林,若有属下这样跟掌门说话,早就被打断手脚、逐出门墙了。

    “罢了,就算人不是你放的。”魔罗看出花不二没有撒谎,稍平了火气,又呵斥道:“可你明知她背后是什么东西,还要与她纠缠。万一引来狐仙儿,你是要整个鬼道给你擦屁股吗?”

    “行了行了,前天晚上,要不是我花不二及时出手,她跟那个野女人,早都杀到无量宫来啦。”花不二不耐烦道,“我说你这老……”

    刚要说出“老妖婆”,又觉着在一众鬼士面前,还是要给魔罗留点脸面的,遂改口道:“你这鬼王真是不识好歹,这怎么是罪呢,这是姑奶奶我立下的大功!”

    “哦,大功?”魔罗寒声一笑,“所以那戏子跑了,也是你的大功?”

    “跑……跑啦?”花不二一愣,想不到辞雪的鬼士修炼到一半,竟然还跑了,忿然道:“我早就看那戏子不成器,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她说话本来粗俗,偶尔却蹦出两句之乎者也,衬得十分滑稽。又想起招纳辞雪时,因她心心念念只想着那个什么怜月,搞得自己大没面子,忍不住咕哝道:“那个小贱人,跑就算了,还他娘的不让睡。”

    “戏子是被人救走的。”魔罗冷冷道。

    “哟呵?”花不二蛾眉一挑,“哪个野狗操的东西,居然敢救……”

    不等她追问,魔罗又道:“就是你的宝贝夫人。”

    花不二噎住片刻,引得众鬼士几乎要笑出来。然而魔罗在上,哪个敢当众说笑,只得强行憋住。

    “你看看,离了我十七年,夫人她都这样放肆了。”花不二眼珠一转,叉起腰道:“等着,姑奶奶这就把她抓来,好好地治治她!”

    言罢,转身往石台下一纵。想着藉此理由去阳间找夫人,正自窃喜,却听魔罗一声怒喝:“滚回来!”

    与此同时,冥水里飞出两道彼岸花藤,猛一下缠住花不二的脚踝,“扑腾”一声又摔回石台上。

    “哎哟!”花不二揉了揉屁股,“轻点儿呀。”

    魔罗不作理会,只唤了声:“切烈奴兀伦!”

    一声令下,一员女将从众鬼之列飞身而出,稳稳落上石台。只见这女将狐裘披肩,狼牙挂耳,弯刀系腰,珠坠悬额,显然绝非中原女子。

    “属下在。”奴兀伦俯身拜道。

    小满瞧见她这一身装束,又听她名氏略熟,心头不禁一震。

    她辨得出,这女将是犬戎族人。

    “奴兀伦,那人就交给你了。”魔罗下令道,“若那白狐不在,便把她活捉来。若有那白狐跟着,千万不可打草惊蛇,但要查清她本领何如,居心何在,到底怎么闯进的鬼门关。”

    “是!”奴兀伦一声承应。

    “什……什么?”花不二气不打一处来,冲奴兀伦大呼小叫,“那是我夫人,你跟着掺和个屁!”

    魔罗不理睬花不二,又提醒道:“切记,她是不死之身。但她最怕凡人死在面前,一旦见死不救,就是生不如死。你大可藉此巧计,将她制服。”

    “属下明白。”奴兀伦恭然领命,起身退后。

    “制什么服,我花不二第一个不服!”花不二恨不能冲上去把魔罗揪出来,只是早被彼岸花藤捆住了手脚,怎么也挣脱不开。

    “云点青。”魔罗又唤另一鬼士。

    “属下在。”鬼众里走出一位美娇娥,眉笼轻墨,目点深青,原来是个画皮鬼。

    “那人前世的画像,你可还留着?”魔罗问道。

    “在。”云点青指尖一拈鬼火,变出一副卷轴来。

    “点青妹妹,你若念着我床上的恩德,就别把画像交出去!”花不二急得喊道。

    可话还未完,早被魔罗甩出一道花藤,将那卷轴一收,抛到了奴兀伦手中。

    “造孽啊,还有没有天理啦?”花不二叫苦不迭。

    “你既来了鬼道,还要什么天理?”魔罗冷声回道,转又下令,“阿刀!”

    “属下在。”一头凶恶魁伟的刀劳鬼冲出鬼众,背上骑着一名猎户打扮的女鬼,长弓在手,箭壶在背,俯首肃然听令。

    “那戏子去了酆都城,因她在阳间犯事,冥府查过来了,多半已进铁围山了。”魔罗道,“你去料理吧。”

    “是。”阿刀拍了拍刀劳鬼,那鬼怪长声嘶吼,一纵极远,“噗通”一声落入冥水,踪影全无。

    一番调兵遣将下来,魔罗顿了一会儿,又道:“小满。”

    小满一惊,没想到大人会叫到自己头上,忙应道:“属……属下在。”

    “你换个师父。”魔罗的鬼火闪了一闪,“以后,就跟着奴兀伦。”

    “啊?”小满一愣神。

    “什么?”花不二又叫起苦来,“夫人不让找,连徒儿都抢走了,你是要姑奶奶我孤独终老吗?”

    “闭嘴!”魔罗话声极寒,“你收的是徒儿吗?你收的那是后宫!”

    “后宫怎么啦?”花不二振振有词,“孔子他老人家收个徒儿,还要自行束脩呢。我花子收个徒儿,还不许陪我睡睡觉啦?”

    “睡睡睡,你一天天的除了睡觉,脑子里就没点正经东西?”魔罗越说越怒,鬼火都烧出了帘帐。

    “睡觉怎的就不正经了?子曰,食色性也,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花不二还在胡说八道,却听“嚯隆”一声,帘帐里爆开一团紫焰,整个无量宫的灯火都随之明灭,显是魔罗鬼王已动了真气。

    众鬼看花不二油嘴滑舌的,正觉好笑,哪知魔罗大人突然震怒,赶紧都屏住声息,低下头去。

    花不二也自知玩过了火,吐了吐舌头,暂且不吭声了。

    偌大个无量宫安静了许久,待得鬼火慢慢消下去,魔罗才又发话了:“花不二。”

    “怎么?”花不二眨了眨狐狸眼。

    魔罗一声声判词铿锵而落。

    “你屡犯重罪,罪名有五。

    “其一,未经准许,擅自出入阳间,当罚无量鞭一千余五百鞭。

    “其二,不守鬼誓,欲与生人私相往来,当罚无量鞭三千余六百鞭。

    “其三,收徒不慎,管教不严,致其逃往酆都城,更引来冥府追查,当罚无量鞭一千余二百鞭。

    “其四,淫邪好色,惑我鬼门,乱我军心,当罚无量鞭四千余五百鞭。

    “其五,目无君长,忤逆鬼王,无量宫竟成你小丑跳梁之地,当罚无量鞭两千余七百鞭。

    “你身为鬼道元老,非但不以身作则,传教后辈,还要仗势胡闹,恶劣至极,当罪加一等,追罚无量鞭四千余五百鞭。

    “五罪合罚,统共一万余八千鞭,即日领罪。”

    说话间,从帘帐后甩出一道滴着血的鬼火鞭,形若一条黑红相间的毒蛇,贪婪垂着寒森森的毒涎。

    众鬼士一见此鞭,无不低伏悚惧。这无量鞭可是鬼界有名的酷刑,有道是“无量专断恶鬼,一鞭骨断筋摧,十鞭血肉成灰,百鞭魄散魂飞”。花不二这一万八千鞭,真不知她该怎样熬过去。

    哪知花不二还跟个没事鬼一样,只抻了个懒腰,妩媚一笑:“来罢。”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满本已跟在奴兀伦身侧,可一看花不二要挨受重罚,心里颇有些难受,咬牙上前,径直跪了下去:“大人,花师父待弟子恩重,弟子实难袖手,愿先替师父领受一万鞭。”

    “小鬼,省省罢。”魔罗冷哼道,“凭你那点功力,一鞭你就灰飞烟灭了。”

    花不二心头一暖,笑嘻嘻道:“好徒儿,没事的。师父皮糙肉厚,不怕打。”

    小满看着师父天仙般的容貌,怎么也不像皮糙肉厚的样子。可还不及多言,便被奴兀伦拉住手臂,一跃飞下了石台。

    “喂,奴兀伦!”花不二转头一喝,神色顿转阴狠,“你若伤了我夫人,我决不饶你。”

    奴兀伦回瞪一眼,懒得多作理会,只带着徒儿化入冥水,鬼影全无。

    “行了,都退下罢。”魔罗的鬼火一再闪烁。

    众鬼均知行刑的场面太过惨烈,也不愿在此多耽,齐声应了一句“是”,等冥水上生出一簇簇彼岸花,遂纷纷隐入花色,各往四方。

    第43章 无量(三)

    小满跟着奴兀伦潜入漩涡,只听得无量宫里长鞭甩的惊天动地,伴着花不二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实在是不忍卒听。

    “你用不着心疼她。”奴兀伦看着小满隐现担忧的脸色,冷声道:“这家伙三天两头就要挨一顿鞭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当饭吃呢。”

    “她为何总要挨鞭子?”小满不解。

    “她呀,罪名可多了去了。”奴兀伦摇了摇头,“但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偷跑去阳间,想找她的夫人。”

    “她很爱她的夫人吗?”小满一出口,便觉着有点明知故问。

    问话间浮出水面,四周娑婆崔嵬,蒺藜遍野,正是无量宫之外的铁围山。

    奴兀伦吹了个响哨,即见蒺藜中沙沙耸动,钻出一头背生双翼的恶虎。

    这头凶兽本是人间作祟的一只穷奇,却被奴兀伦收服当了坐骑。以往在人间逃窜,总是吃不上人肉,动不动要忍饥挨饿。如今跟着鬼士,总要替鬼还愿,杀人灭口,便再也不愁吃喝了。几年下来,倒让奴兀伦养的膘肥体壮。

    奴兀伦翻身骑上虎背,又拉小满上来,将她护在自己身前。掌心凝起鬼火,往虎额上一拍,那穷奇一声嘶吼,放步飘飞,沿着黑黝黝的山路疾驰而下。

    “你的无间诀,练到第几重了?”半路上,奴兀伦忽然发问。

    “师父是说……这个?”小满指了指锁骨处的刺青,赧然道:“弟子不才,刚练过第三重。”

    奴兀伦略感惊异:“你初来鬼道,就能熬过三重的粉身碎骨,已是十分难得了。我招过上千名鬼道的弟子,能熬过第一重的,也不过十五六个而已。”

    嘉许过后,又是一声轻叹,打量小满道:“看来,你的执念一定很深了。”

    修炼鬼道的“无间诀”,其实别无捷径,凭的就是一个“忍”字。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每过一重,就是翻了倍的苦毒无间。谁越能忍,便越能多练一重,功力也随之突飞猛进。

    而这个“忍”字,凭的就是生前死后的执念。

    执念越深,便越能忍受无间之苦。

    若要练到九九八十一重,那份执念,已然是万劫不复。

    小满听奴兀伦提起执念,想到自家身世,不由得黯然神伤。

    “我家本是王侯贵胄,却意外惹来武林中人,在我六岁那年……惨遭灭门。

    “我逃往江湖,拜在名门之下,苦练二十年,只想着有朝一日,能报此血仇。

    “可到头来,还是寡不敌众,被逼上悬崖绝境,直到最后……

    “我只能自刎了结。”

    说着,锁骨下的刺青参差涌上,爬到了脖颈处的那道血痕。

    奴兀伦淡淡一点头,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灭门之仇,委实深重,难怪你能熬过三重无间了。”

    “那花师父呢?”小满不禁追问,“她练到第几重了?”

    奴兀伦沉默片刻。

    “九九八十一重。”

    小满“啊”了一声。她明知花不二的功力深不可测,可听闻这九九八十一重无间,还是大震一惊。

    “那……那她的执念?”

    奴兀伦叹了口气。

    “为了救她的夫人。”

    鬼道,无量宫。

    “呼——”

    一道血淋淋的无量鞭破空而落,掠过花不二大红的衣角,“砰”一声巨响,重重砸在石砖上。

    鞭风所及,石面瞬间炸成粉碎,深逾数寸,可见这一鞭之力,着实是惊神泣鬼。

    再看周围一圈的石砖,已裂开上百道深痕,却并无一鞭落在花不二身上。她悠哉悠哉玩弄着指甲,只在鞭声炸响时,装模作样发出一声惨叫。

    “唰——”

    又一鞭落下时,花不二连喊都懒得喊了,只长长打了个哈欠,眉眼间酿出无尽风情。

    “嗯?”魔罗晃了晃鬼火,语气不怿。

    “我喊累了嘛。”花不二大是不情愿,“姊妹们都走光啦,我在这儿白扯个嗓子,又喊给谁听呢?”

    “你既不愿假喊,那就是想来真的了?”魔罗话声冰冷。

    “也不是不愿喊,只是……”花不二坏笑道,“孤女寡女的共处一室,我又在这儿喊天喊地的,只怕有损魔罗大人的清誉呀。”

    “少说那混账话,快喊!”魔罗一声厉喝,无量鞭高高甩起,“轰”一声又炸开一列石砖。

    可这回花不二没有惨叫,而是缠绵着嗓音,发出一声极尽淫浪的呻吟:“啊……”

    吟声才落,帘帐里的鬼火暴涨三尺,一道无量鞭裹着尸血狠狠甩下,不偏不倚砸中花不二的后背!

    “嗷——”剧痛突袭,花不二禁不住一声惨嚎,缓了片刻,愤然抬头:“老妖婆,你真下狠手啊!”

    “少废话,你喊是不喊?”

    “喊喊喊,我喊就是了。”

    花不二只好认怂,但看鬼火稍矮了下去,又厚着脸皮道:“这次少喊一些嘛。前天刚喊了两千来声,嗓子都喊废了。难得碰见了夫人,却连句话都说不出……”

    话到一半,又见鬼火熊熊烧起。

    “你哪来的胆子讨价还价!”

    花不二缩了缩脖子,心知魔罗大人一向不喜自己提及夫人,虽觉这老妖婆莫名其妙的,但害怕无量鞭又打在自己身上,只好跟着一道又一道震天的鞭响,一声又一声苦哈哈喊下去。

    直喊到五百来声,花不二的嗓音已至半哑,魔罗才将血鞭缓缓垂下,化成鬼火飘散而去。

    “就……就这些?”花不二颇感意外,心想这老妖婆今儿个真够仁慈的,于是喜滋滋站起身来,“我就知道,大人待我最好啦!”红袖一振,又要飞下高台。

    “站着。”魔罗放出彼岸花藤,又将她五花大绑,扔回到石台上。

    “你……”花不二气得直跳脚,“罚都罚完了,你还要怎样?”

    “我罚你什么了?”魔罗的鬼火烧得不紧不慢,“我要罚你在无量宫面壁思过,一天抵一鞭,统共一万零八千鞭,方才只打了一鞭,还剩一万七千九百九十鞭。往后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天,你休想踏出无量宫一步。”

    “他妈的……”花不二目瞪口呆,“你要关我五十年?”

    “你是要抗命吗?”魔罗提高声量。

    殊不料花不二屈膝一跪,赌气道:“那你打吧。打完这一万八千鞭,你就放我出去!”

    鬼火烧得忽明忽暗,沉默一忽儿,魔罗才叹道:“你就这么想见她?”

    花不二见魔罗语气稍软,使劲点了点头,央求道:“大人,求你了嘛。反正都是要抓她过来,派谁去不是去,我哪里比不上奴兀伦了?”

    “你满脑子的七情六欲,只会坏了鬼道的大事。”魔罗的语气又转冷硬,全无商榷的余地。

    “你……你个没情没欲的石头墩子,你懂个屁!”花不二气急败坏,“奴兀伦那个母老虎,下手没个轻重的,伤到我夫人怎么办?”

    鬼火匍匐下去,魔罗冷默了半天。

    “你伤她的还少吗?”

    花不二一下子傻了。

    ……是啊。

    我伤害夫人……还少么。

    上辈子的那些事儿……

    她还在深深记恨着罢。

    所以……

    所以前天见面时,她不由分说就冲我拔剑。

    所以她宁愿被鬼火刺穿,也要护着那个穿捕快服的野女人。

    所以她连命都可以不要……

    ……却偏偏不愿与我相认。

    夫人她……

    她至今还恨极了我啊。

    花不二突然就泄了气力。

    她低伏着头,血泪一滴一滴落下,化入支离破碎的石砖里。

    魔罗一声长叹。

    “事已至此,你还放不下吗?”

    一听此言,花不二满肚子的不甘和委屈,都烧成没来由的怒火,大骂道:“爱之深,恨之切你懂吗?夫人她是爱极了我才这样。你个孤寡千年的老妖婆,凭什么在那儿说三道四?”

    魔罗不置可否,但看她哭得狼狈,便从帘帐里伸出彼岸花藤,想抚一抚她的肩膀:“花不二……”

    “滚!”

    花不二才不领情,将花藤一摔,跌跌撞撞跑下了石阶。

    无奈,整个无量宫都让这老妖婆封死了,想出也出不去。

    就算能出得去……

    又该怎么面对夫人呢。

    花不二心思乱极,只好蹲坐在墙角里,血泪一行行恣意滑落,染花了身底下的青砖。

    她既做了鬼士,不比活人要吃饭睡觉,本不该有困乏之意的。

    可哭了大半天,心境糟到了极处,实在百无聊赖,竟沉沉垂下眼皮,靠在石壁上睡着了。

    正沉睡间,两枝彼岸花藤悄悄爬了过来。枝头燃起无声的鬼火,变出一床厚软的毛毯,轻轻覆在花不二的身上。

    帘帐里,鬼火收到了豆粒大小,满壁的灯火也跟着暗了下去。原本阴森凄冷的无量宫,竟透出一丝柔软的静谧。

    第44章 天器(一)

    “奉天承运,皇帝勅曰:

    “玄州兵马司都指挥使萧凰,英骁神武,略远谋深,爰整熊罴之师,长驱龙虎之穴……”

    ……

    “公主不疼,要吃饭……公主一半,我一半……”

    ……

    “问罪北戎,三载尽平边患;廓清四野,千秋永镇华威。鸿勋夙著,盛绩长留……”

    ……

    “救……救我……求你……”

    ……

    “可授左右麒麟卫大将军,加赐食邑五千户,黄金三万两。厚彰德勋,以励亲贤。钦此……”

    ……

    “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

    “呼哧——”

    萧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心口怦怦撞得难受,额头浸出了一层薄汗。寒意裹着余悸,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夜色仍晦,残漏一声声催得人心慌。

    萧凰垂下眼睫,呼吸声从惊恐转成了疲惫。

    同样的梦魇,已是夜复一夜纠缠了十八年。

    只要她一闭眼,过往的罪孽就像毒虫爬进脑海,撕咬着她的神智,痛不欲生。

    有时连她自己都恍惚,这十八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心神稍定,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子夜。看她睡得极熟,心头才回了些暖意。

    ……这小姑娘,实在有点好笑。

    平日里冷得像一座冰山,谁知到了床上,简直是狗皮膏药成了精。

    只见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脸颊偎在胸前,胳膊还紧缠着自己的腰,生怕把自己睡丢了似的。

    萧凰凑过唇去,吻了吻她的眉角,顺势抽出身子,拾起外衣一披,起身走出了床帐。

    长衣松系着,鞋袜也懒得穿。就这么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桌旁坐下。

    目光一转,瞥见桌角那一壶女儿红,极想拆开来痛饮一番,浇烂心底的浓愁。

    可念在子夜不喜欢酒味,再馋也得忍着。只将壶口撬开一个小角,嗅着隐隐飘出的酒香,勉强压下一丝半缕的愁绪。

    正自闻酒凝思,忽听身后的床帐有了响动。

    她听见子夜穿衣下床,朝自己走了过来。

    “吵到你了吗?”萧凰温声说着,将木塞一扣,掩住了微弱的酒香。

    “萧姐姐……”子夜走到近前,早看出她脸色差得厉害。虽猜到她揣着心事,一时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将手伸进她的长发,轻柔地抚弄着。

    萧凰扬头看向子夜——她也赤着双脚,随意搭了一件青白的长衣,半露着内里的抹胸,衬出几分玲珑的秀色。

    迫在眼前的春光,令萧凰愣了会儿神。明明方才滴酒未沾,此刻却油然生出了醉意。

    “上来。”她拍了拍大腿。

    子夜也不生疏,衣角一敛,抬身坐在她双腿上。一手揽住她肩头,一手又抚过她的胸怀。

    萧凰闭了眼睛,任由少女温柔地放肆。

    她的指尖是春水微凉,裹住了封藏多年的柔软,一点点化开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萧凰怅然叹道,慢慢说起那一段从不愿与人知晓的过去。

    在我幼年时候,正值天灾连年,朝野动荡。数不清的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那时我长到八九岁,早已记不得父母是谁了。只记得被牙人辗转卖过好多地方,瓦舍、酒楼、楚馆……但我性子太不安生,每一个都呆不长久。

    直到那一回,我不知又被什么豪门贵胄买去。本来要当丫鬟使的,哪知山路上又遇到贼寇劫车,当场杀了好多人。只剩我和另一个差不多大的小丫头,听他们的意思,是要掳到寨子里去。

    我一听要去到山寨里,那还了得,指不定被那帮男人□□成什么样子呢。当时胆气也壮,心下一横,拉起那小丫头就是一阵狂奔。

    可两个年幼的小姑娘,又哪里跑得过身强体壮的山贼呢。眼看着又要被他们抓住,我俩就冲上了官马大路。

    你猜怎的?当时正好撞见一支送亲的队伍。车马成行,少说也有三十来人,红灿灿的气派极了,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办的喜事。

    我俩见状,赶紧拦在车前大喊救命。其实我本来并没抱什么希望,哪一家办喜的,愿意管这档子晦气事呢?

    可我没想到的是,那队伍竟然真的停下来了。接着,那顶牡丹色的凤轿里传来新娘子的声音:“你两个女娃娃,快上轿子来。”

    我二人抢着往轿子上跑,又听那新娘子对家丁吩咐了几句,打头的家丁就从大红衣衫里拔出了利剑,准备对付后面的山贼。

    想当时,我心里好不讶异。谁家的家丁会在送亲时佩戴刀剑呢?而且看他手法极是熟练,显然是习过武的。那时我年纪虽小,却也看得出来,这家送亲的来历绝不简单。

    一进轿子,我便看见那新娘子,虽然头戴红纱,严严实实遮挡着面庞,但从她言辞举止之中,满满透着雍容雅正的气度。不用说,肯定是个大家闺秀。

    她一左一右护着我们两个,柔声安慰我们不要怕。我一向胆子大,不但不怕,还悄悄往小窗外头张望。

    只见那一伙山贼刚追下来,瞧见这一众送亲的车轿,本来兴致勃勃还想再捞一笔,结果被家丁一剑一个,风卷残云般杀了个干净,只留下一个吓尿了裤子的小喽啰。那家丁让他滚回去告诉当家的,明日天器府上山屠寨,让他们赶紧准备后事去。

    我一听说“天器府”的大名,又是震惊,又是羡慕。坊间辗转这几年,我听过太多天器府的传闻。这“天器府”原是二百年前姓容的一位武官所创,集武林众学于大成,文武兼修,世代为官,更往草野之中广纳门徒,只不过志不在江湖,而是造福百姓,报效朝堂。

    两百年传袭下来,六代掌府均为容姓子嗣,但到了第七代容穆这里,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同辈的男丁又没一个拔尖儿的。唯有容穆所收的一名关门弟子,姓宫名世遗,原是贱民弃儿,自幼投奔到天器府来。闻说他根骨奇佳,聪颖卓绝,修炼到而立之年,不但在武功上青出于蓝,为人更是智勇深沉,率领天器门徒四下征伐,荡平贼虏,所向披靡,三番五次受朝廷封赏,可谓是煊赫一时的风云人物。

    连容穆都感慨,天器府二百年从来没有出过这样一位奇才,遂力排家族众议,欲将第八代掌府之位传与宫世遗。他说了,天器府的本意是“授人之凤麟,承天之重器”,但求选贤举能,不论亲疏,不问贵贱,又岂能拘于一家一姓的成见呢?

    后来,容穆因年轻时受过内伤,一直缠绵病榻。待到临终之前,不但将掌府之位传给了宫世遗,还将自己的爱女许配与他,等三年丧期一满,便可奉行婚姻,结为燕尔。

    这段传闻,原是我两年前在汉京的瓦舍里听说的。想到这儿,我立刻猜到了什么。既然这门亲事来自天器府,那眼前这新娘子,怕不就是容穆的独生女,宫世遗的新妻么?

    果然,我听那家丁来轿前禀报,尊称那新娘子是大小姐,还说山贼收拾干净了,这两个女娃娃该送去哪里?

    新娘子沉吟片刻,说道:“先载她们一程。等到了汉京,顺路去一趟清平坊。”

    听她的话,是要把我们送去教坊里了。可我一点也不喜欢歌舞礼乐那些东西,心里隐隐冒出另一个想法。但我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再看这位容大小姐气度雍华,高不可攀,虽极想求她帮忙,却怎么也不敢开口。

    “你想去天器府?”子夜听到这儿,自已猜出了下文。

    萧凰点了点头:“想是极想的,只怕容大小姐不肯帮我。”

    “这有何难?”子夜狡黠道,“依你这模样儿,只要对容大小姐以身相许,她肯定愿意帮你了。”

    “别胡闹!”萧凰一声笑骂,“听我接着说。”

    说起这位容大小姐,真不愧是官宦门第的千金,我从未见过那样温良仁善的一位女子。她不但用自己的婚轿,将我们两个小姑娘带到了汉京,半路上看到我身负刀伤,还拿出随身的陀僧膏,为我止血敷伤。血污弄脏了她的喜服,她也没有半点嫌弃。

    我还记得,那个跟我一道儿的小姑娘,性子尤为张扬顽劣。一路上嬉皮笑脸,问东问西的,废话就没停过。听她们一问一答,我才知晓这位大小姐的芳名原来叫做容玉。

    想起那小姑娘,可真是贱兮兮的,总是对容大小姐动手动脚,竟还趁她不注意,扯下了她的红盖头。即便如此,她都没露半点怒气。果然这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气量就是不一样。

    “知书识礼有什么好了?”子夜听她夸赞容玉的好处,心下陡然翻起了酸意,“她长得什么模样儿,是不是比我好看?”

    萧凰一呆,想起当时在轿子里,容玉被那小姑娘扯掉盖头的一刹那,自己满心敬畏,不敢直视,竟阴错阳差转开了脸去。再转过来时,那顶红纱已是好端端的又遮回了头上。虽听见那小姑娘大呼小叫,直夸新娘子的美貌,但自己确是从始至终,也没看清容玉长的什么模样。

    ……话说回来,她生得再美貌,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了?

    “你不答话,那她就是强过我的了?”子夜看萧凰沉思不语,越发赌起气来。

    “你这醋吃的,也太不着边儿了。”萧凰返过神来,苦笑道:“她是我的长辈,你是我的爱侣,这怎能相提并论?”

    说到“爱侣”二字,眉眼间泛出柔情,怀里又将少女搂得更紧了些。

    第45章 天器(二)

    说到“爱侣”二字,眉眼间泛出柔情,怀里又将少女搂得更紧了些。

    那天傍晚,车马抵达汉京城,先去了传习礼乐的清平坊。

    容家乃名门世家,不但在权贵中交游甚广,对待那些三教九流也是恩缘颇深的。容大小姐便和这清平坊的女善才有过一面之缘,故而将我二人送到此处,委托那善才收授照看。可偏偏我跟那个小姑娘,谁也不肯下轿子到教坊里去。

    那小姑娘多半是赖上了容玉,撒泼痴缠怎么也不愿分别。大小姐苦口婆心劝了半天,答允说日后常来看望,她才勉强跟着女善才进了门。

    好不容易劝走那小姑娘,而我还留在轿子下,坚持不肯离去。容大小姐哭笑不得,问我道:“清平坊里衣食无忧,有何不好?你又因着什么不愿去了?”

    我咬了咬牙,跪下道:“夫人再造之恩,晚辈感戴不尽,但委实志不在此。私有一不情之请,诚望夫人推引,晚辈愿效犬马之劳,誓死相报。”

    容大小姐听说我另有所求,不免殊感诧异。一个从山贼手里抢来的小姑娘,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便知足了,居然还谈起什么志向,实在有点儿稀罕。她轻轻一颔首:“说来听听。”

    我听她语气和悦,当即道:“晚辈久仰天器府大名,但求拜入天器府门墙,习武行道,报效家国,纵死也无憾了。”

    容大小姐多半也吃惊不小,沉吟片时,方道:“你志存高远,固然难得,可你毕竟是个姑娘家,哪有习武从戎这一说?”

    我早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只跪伏不起,执言说:“晚辈所念止此,别无他求。若不然……这般碌碌活着也是无味。还请夫人成全。”

    “我也不是不愿成全。”她柔声一叹,“但天器府尊师奉祖,门规谨严。祖训有言——‘传男不传女’,我身为七代掌府的嫡长女,却也不敢沾习一丁点儿武学。你这事……我实在无能为力。”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极不是滋味。同样是在容家,连送亲的小厮都身手不凡,可容玉作为宗室嫡女,却连一点武功也不配学。什么“传男不传女”,简直是太不公平了。

    我越想越气,一时热血翻涌,忿然道:“天器府旨在‘授人之凤麟,承天之重器’,无论亲疏贵贱,从来都一视同仁,有教无类,却凭什么拘于男女之别?如此看来,是晚辈命中无缘了。这样的天器府,不去也罢。”

    言罢,我磕下三个头,谢了她救命之恩,转身便要离去。天器府不留我,我便去浪迹江湖。天大地大,哪里还不能容身了?

    我刚走出两步,却听容大小姐在轿中道:“等一等。”

    许是我方才一番狂言,令她有了些许改观,沉默一刹,竟问我道:“你是女儿身,天资总归不比男儿,日后比他们吃更多的苦,遇更多的凶险,你不怕后悔么?”

    “天资”这回事,其实我想都没有想过。我只知道我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当下我不假思索,坚定道:“男儿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再一思量,心志远远不止于此,改口道:“我能比他们做的更好。”

    隔着红纱,我瞧不见她的脸色,但分明感到她的动容。她似乎凝眸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个家丁走上前,报说时辰紧迫,宫爷已是等候多时了。

    她回过神来,只应了一声“好”。

    那天是她大喜的日子,我也不能再纠缠下去,只得退往路旁。至于她应或不应,尽管听天由命罢了。

    车轿整顿一会儿,正欲起行,忽见容玉掀起窗纱,将一团白绢裹的物事递到我面前。

    我展开绢帕,只见一枚刻有七政星的翡翠玉佩,一柄纤细的花梨木簪,另有一纸白笺,写有四行秀气的墨字。乍一看去,像是武功要诀一类,虽然我毫无根基,一个字也看不懂,但我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明摆着是想考验我呢。

    “等你用木簪子刺穿了玉佩,再来宫家找我。”说罢,容大小姐掩了窗纱,吩咐轿夫起行。

    “成!”

    我朗声一应,目送那顶轿子稳稳抬起,往北街行去。

    没走多远,她的声音又和风传来:“你要反悔,随时都来得及。只要拿着这枚玉佩,汉京随处都愿收留你。”

    “木簪子刺穿玉佩?”子夜秀眉一蹙,咋舌不已,“这不是拐着弯儿叫你知难而退么?”

    美玉乃至坚之物,草木却最是柔脆,要想以天下之至柔,克天下之至坚,若非内功上乘、外修精妙之辈,只怕做来比登天还难。

    彼时的萧凰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尚且对武学一窍不通,更无名师前辈在一旁指点,又怎能凭着短短四句口诀自成修为,办成这极难之事?

    “这个容大小姐,真是坏透了。”子夜不禁为萧凰打抱不平,“她不想帮你,直说便罢了,何必设下这一道匪夷所思的难关?”

    “嗯,这一关确是有些难处。”然不料萧凰神气平淡,嘴上说着“难处”,脸色却丝毫看不出难在何处,又讲道:“我足足琢磨了三天三夜,才悟透其中关窍,终于将那木簪子刺穿了玉佩。”

    “三……三天?”子夜震惊无比,“你是说你用了三天……”

    “嗯,是不是练得太慢了点?”萧凰耸了耸肩,“无奈我当时不怎么认字,第一天跑了几个武馆镖局,才问清楚那四句口诀是什么意思。第二天依着要诀的指引,修炼了一天的内功,果然觉着丹田里深沉了许多。第三天最是辛苦,翻来覆去尝试了上百回,才慢慢领悟了‘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武学奥义。神合于意,气凝于一,再想刺穿那枚玉佩,已然深熟在握,便和拾花摘叶一般容易。”

    想当初一个人冥思苦练,中途不知碰了多少壁,萧凰不由得一声笑叹:“三天,还真是挺难的。”

    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子夜全然傻了眼。

    这蠢女人……从半点武功也不会,直练到神息自如、草木为兵的高深境界——

    竟然只用了三天时间?

    要想练就同等境地,哪怕是资质上佳的弟子,少说也要苦修个一年半载。换做平庸驽钝之辈,恐怕要耗上三五十年,甚至白搭了一辈子也难窥堂奥。

    可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仅仅修习了三天,便已无师自通!

    ……这是什么千载难遇的武学奇才!

    看子夜呆愣着不说话,萧凰捏了捏她的手心:“想什么呢?”

    子夜“嗤”地一声苦笑出来:“那天在小酒肆,我还想给你点颜色瞧瞧。现在想来,没被你打死也算万幸了。”

    “嗨,术业有专攻,各有各的长处。”萧凰轻抿朱唇,“你那些厉害本事,只怕我勤学苦练一辈子,也是望尘莫及。”

    “什么厉害本事?”子夜一时不甚明白,但看萧凰微红了脸颊,眉弯里挑动一抹羞涩,方才领会到那“本事”是什么,忍不住扑上她肩头,笑得花枝乱颤。

    次日一早,我便来到宫家府邸,将那玉佩并木簪传了进去。只在影壁外等候片刻,便有丫鬟出来迎接,将带我去拜见夫人。

    然而那丫鬟并未直接引我去厅堂,而是先去了偏房,让我沐浴更衣。等我洗净了要穿衣时,才发现备好的衣袍靴袜,全都是少年男子的装束。衣裳是簇新的,尺寸也刚好合身,显然是精心备制,也不像是错拿了的样子。

    宦门深似海,我也不敢究问什么,遂理好衣装,跟着丫鬟前往偏厅,拜见那位容大小姐——只不过,现在应当叫家主夫人了。

    一进门,便看堂中央横开一道墨白相间的石屏风。整间屋子极是素雅干净,桌案槽槅俱是清白一色,除却书册笔砚,别无玩器。顶多在窗格旁摆了一只水精瓷瓶,瓶里插着三两枝清瘦的寒梅。

    那时我没怎么见过世面,总猜道大户人家的屋室该有多么的精致奢华,却没想到这位容夫人,竟是这般的清心寡欲。

    此刻,容夫人正坐在屏风之后。我还好奇她的容貌,伸着脑袋想打量一番。可那屏风遮挡的极为严实,连一片衣角也瞧不见。

    她又吩咐众丫鬟退到门外,仅留我一人在室。种种举措,实在是奇怪,可我一心仰仗着人家推毂,哪还敢放声多问。

    等门掩紧了,容夫人的声音才从屏风后传来:“桌上有一条金镞为钩的锦带,戴上它,你就是天器府的弟子了。另有一封荐书,等你去到府上,交予宫掌府,他自会认你为徒。”

    听她这般安顿,我不禁大喜过望,立马跪下磕头:“多谢夫人提携!知遇之恩,杀身难报,晚辈……晚辈……”

    我一时感激涕零,不知该怎么言谢才好,却听她又说道:“谢是不必谢了,但有一条规矩,你须得谨遵凛行,万万不得有违。”

    她待我如此深恩,别说一条规矩了,就是一千条、一万条,我也履之甘愿,当即道:“晚辈无有不遵。”

    容夫人肃然道来:“我虽代掌府之命,授你为天器府弟子,但府内祖训如山,禁法严明,半点儿也马虎不得。毕竟这阴阳殊性,男女异行,伦序不可不重,礼义不可不存。祖法既定下‘传男不传女’,那么千秋万代,都是这样一条规矩。即便是你,也不能例外。”

    我愣了一瞬,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夫人是要我……女扮男装?”

    容夫人“嗯”了一声,续道:“即刻起,你就是一副男儿身了。我立下这道屏风,亦是教你端正男女之别。此事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一走漏出去,你当领受重罚,我也无颜与众门人交代。日后你要千万小心,勿私交,少言声,切不可与世人知晓。”

    我听她所言郑重,不敢不应,俯首道:“晚辈遵命。”

    容夫人似是放下心来,顿了一会儿,温言道:“我给你起了名字,就刻在带钩的背面。”

    我连忙托起锦带,只见那枚金镞的背面,刻有刚劲雄健的两笔楷书——“萧凰”。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她款款念出两句古诗,柔声问我:“喜欢么?”

    我恍了一刻神,细细抚摸那精心勾勒的金字。微光照进我的眼睛,从此一生便有了奔头。

    我感念无已,又伏下身去:“多谢夫人赐名,晚辈不知该……”

    话音未半,容夫人笑着打断了我:“还不改口么?”

    我登时领悟,忙改称道:“弟子萧凰,叩谢师娘。”

    “所以……这就是你女扮男装的缘由?”子夜勾弄着萧凰的发丝。

    “嗯,二十多年了。”萧凰神色怅然,“若不是当初答允了师娘,我早就不想再扮下去了。”

    “你这师娘,也太迂腐了点。”子夜翻了个白眼,“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还非要论什么男女?像你这般天纵奇才,比男人强上百倍,天器府不要你,那才是瞎了眼!”

    第46章 天器(三)

    “你这师娘,也太迂腐了点。”子夜翻了个白眼,“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还非要论什么男女?像你这般天纵奇才,比男人强上百倍,天器府不要你,那才是瞎了眼!”

    “你是世外之人,不晓得这世道的难处。”萧凰苦涩一叹,“可怜这世间女子,总是绕不开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仿佛离了男人,便活得不完整似的。像我这样另寻出路的女子,实在是极少之数,还免不了遭人质疑贬低,说我一介女流之辈,天资上必定欠缺,就算再怎么吃苦,终归比不过男儿……”

    “去他大爷的‘女流之辈’!”子夜忍不住破口大骂,“狗屁的世道,荒唐,混账!”

    萧凰从未听过如此悦耳的骂人话。她靠在少女怀里,笑弯了眉眼:“骂得好。”

    “你师娘也混账。”子夜气愤不过,连容玉也一并骂了,“传男不传女……狗屎样的臭规矩,有什么好讲究的!”

    “哎,别骂了。”萧凰忙劝住她,“师娘都是为了我好。”

    “好个屁,她——”子夜怎肯消了怒气。

    “那时候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萧凰无奈笑道,“长大了才明白,其实师娘待我的好,已是尽了最大的力。”

    从那时起,我便在天器府修习了七年。

    宫家宅邸是在都城汉京,而天器府却坐落在秦州的羲和峰,相距汉京近百里远。四面全是苍山曲水,与世隔绝。想当初师娘出嫁的时候,便是从这羲和峰下来,一路送到了汉京城。

    羲和峰顶,就是方圆十里的天器山庄,庄内有弟子三百余,主修武功,次学兵法,兼通文训。等学成出师了,便可随师长前辈从戎征戍,尽忠报国。

    每一辈出师的弟子中,都会考评出七位翘楚者,封为“七曜”,分列在太阳、太阴、荧惑、辰、岁、太白、镇这七星之位,寓为“日月五星,照临天下”。七曜弟子作为同辈中的顶尖人物,亦是当作将来的掌府人来栽培的,日后天器府出师征伐,也会对七曜委以重任。

    后来的我,正是那一辈的七曜之一,功主荧惑。

    “怪不得他们都叫你‘七曜上将’。”子夜好奇追问,“你武功这么高,是不是七曜中最厉害的?”

    萧凰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当年之勇,不提也罢。”

    那七年呀……吃苦受罪算不了什么,荣耀风光也不过是梦幻泡影。

    但最让我忘不掉的……是孤独。

    我师父宫世遗先生,武功造诣确是极高的。但他这人深沉严厉,喜怒不形于色,除了指点武艺,主持门规之外,从不与我们这些小辈多说一句闲话。

    至于众多的师兄师弟,我也是极少交往的。师娘说了,为防我女儿身败露,平时要勿私交,少言声,所以我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更何况,他们男人聊的那些东西……我也实在是融不进去。

    一个人呆惯了,除却饮食起居,便是专心习武。清静是清静,但也着实孤苦难熬。

    那七年里,唯一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只有师娘。

    师娘平时都在汉京,但对天器府的每一个弟子,无论长幼优劣,她都能叫出名字,对每个人的身世、秉性、武功……也是各有知悉。

    听说哪个弟子遇到什么难事儿,或是谁跟谁又起了争端,她总会让派下人去了解事由,悉心调解,关怀备至。是以这许多年来,我们虽极少与她会面,却对她打心眼里的敬重和喜爱。

    虽然师娘对每个弟子,都是一视同仁的看顾,但我总觉得……她对我更特别一些。

    我记得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师娘派人来羲和峰的时候,总会额外给我捎带点什么东西。有时候送点心,有时候送衣裳,也有系腰的汗巾,驱虫的香袋儿,挂刀柄的流苏……

    东西不贵重,但做工十分精细,一看就是她亲手所制。

    尤其是后来,到了我十二三岁的时候。

    那年时,我的容貌身材都起了变化。模样儿越发秀气了,至于身上……你也是明白的。周围人都对我指指点点,嘲笑我外表阴柔,“跟个娘们儿似的”。

    我怕极了被他们察觉,每每都是忍气吞声,绕道而行。有时候他们欺负我,我万般躲不过,只好与他们动起手来,打得他们鼻青脸肿,跪地求饶,再也不敢说三道四了。

    这些风声,很快传到了师娘的耳朵里。那一回,她不曾派人来问询,而是亲自坐着马车,不顾自己分娩弥月,受着山路颠簸,赶来到羲和峰上。

    依礼见过众弟子后,她遣散众人,却隔着屏风喊住了我:“凰儿,你留下。”

    我心里有点儿发虚。同门斗殴本就是天器府的禁条,而我前日实在忍无可忍,下手失了轻重,昨儿刚被师父罚跪一天一夜。师娘能为此事亲自前来,可见事态闹得不轻,该不会……要把我赶出天器府罢?

    我低着头不敢应声,只觉得师娘透过屏风的缝隙,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才叹口气道:“你生得太俊了。”

    我怔了一下,心下有点儿难为情,却听她又问道:“他们笑话你像个姑娘了?”

    “是。”我不敢有所欺瞒,“弟子一时失手,误伤同门。罪愆深重,还请师娘责罚。”

    话音才落,我听见师娘笑了一笑。

    师娘是个端方稳重的人,极少随意言笑。可那一道清和温婉的笑声,虽然极短极轻,我却是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当时的我不及多想,她究竟是在笑什么。直到多年以后……我似乎明白了。

    那是她的欣慰,她的自豪。

    她亲手带到天器府来的姑娘,终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没有辜负当初在轿子底下,信誓旦旦许下的那一句然诺——

    “男儿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

    “……我能比他们做的更好。”

    笑罢,她自然没有责罚我,只柔声道:“下次再这样,出手别太重就是了。”

    听她全无怪罪之意,我心下也高兴起来,点头道:“师娘放心,不会有下次了,他们怕我还来不及呢。”

    师娘一声笑叹,转而又说起正事:“女大十八变,你又生得比常人俊美,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说话间,我已瞧见她带上山来的箱箧,便听她的意思,打开来看。

    这一回,箱子里是一叠雪白的绸布条,一片竹木雕的面具,青面獠牙的甚是骇人,另有数条裹缝了草木灰的布带子,我也不知是做何功用。

    “凰儿,今后还要委屈你一下了。”

    师娘的语气有点心疼。

    “这白绸,你将胸口缠一缠,再拿软甲遮上,别让人看出了起伏。

    “这面具,刻的是兵主蚩尤,最是勇武凶恶。现下多半用不上,日后你出师下山,行军打仗,便时刻拿来戴上,免得你面相柔弱吃了大亏。

    “还有这布带子……”

    她顿了一顿,放低了声音。

    “来过红了么?”

    当时我年纪未到,还不明白她的话意:“什么红?”

    “没来就好。”师娘吁了一口气,“不过,你也快了。”

    随后,她与我讲了那布带子的用法,还郑重其事地叮咛我,往后到了月事,不要太苛求自己,武功不妨少练一些,饭桌上少碰辛辣寒凉……云云。

    她的一言一劝,我都一五一十牢记在心里。昔日年少无知,只懵懵懂懂觉着师娘真好,简直比亲娘还要好。

    可我从来不曾想过,师娘待我这许多好,暗自里背负了多少难处。

    她是世家闺秀,凡事都循礼而行,却为了我明知故犯,甘冒祖训之大不韪。

    她总爱把“天地弘义,人伦大节”挂在嘴边,却为着一个女孩儿惊世骇俗的理想,极尽所能地予以成全。

    为了不辜负师娘,我这七年也是加倍地努力,心无旁骛,勤修苦练。终于在十五岁那一年,经过一重重的比武考评,封晋为七曜之一,分列荧惑之位。

    要知道,与我同辈的七曜弟子,大多比我入门早上十年、二十年,有的已过而立之岁,和我师父差不多大。

    天器府上下二百余年,像我这般少年脱颖的七曜,除了我师父宫先生,已是绝无仅有……

    萧凰正沉浸在回忆中,忽觉脸颊一痛,已被少女蛮力捏住。惊晃过神,只见子夜恨恨咬着红唇,眼角眉梢汹涌的醋意,哪里还兜得住。

    “你老实说……”她俯近脸庞,目光直刺萧凰的眼眸,“是不是对你的师娘,有过什么非分之想?”

    “什么话?”萧凰心道这小姑娘吃醋吃的太无端由,当下目光炯然,毫不躲闪,“我当师娘是母亲一般敬重,若敢有半点绮念,那岂不是大逆不道,禽兽不如?”

    “是吗?”子夜一双秋水仍闪着狐疑,恨不能把这女人的心腹扒开个彻底。定定看了她一忽儿,实在看不出撒谎的意思,才心有不甘地笑了出来。

    “你对你师娘有没有非分之想,我不得而知。”她慢悠悠说着,又将牙关咬紧,“但你师娘对你……一定有什么非分之想。”

    “越说越过分了。”萧凰苦笑不已,“不过是对晚辈多一些爱惜而已,哪来的什么非分之想?”

    “我说有,就一定有。”子夜说的斩钉截铁。

    其实她也说不上为什么有,许是因为鬼胎之身,又随仙家修炼十七年,神识远比常人要敏锐,似乎有些事情无须推索,便能立刻察出端倪。

    可萧凰不以为然,只当她是小姑娘无理取闹,摇摇头道:“不可能。师娘她极讲求人伦大节,与我师父也是相敬如宾,怎会对一个女弟子有不伦之念?”

    子夜浅哼一声,笑得意味深长。

    “那只是她的皮相。

    “你岂不知,一个人的皮相与心相,往往是截然相反的。

    “你看她是个大家闺秀,知书达礼,可她的本性儿呢……

    “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一派胡言!”萧凰虽听不下师娘的闲话,但细想子夜所说:“一个人的皮相与心相,往往是截然相反的。”却也不乏几分道理,遂又半开玩笑地追问:“那你倒说说,我是个什么皮相,又是个什么心相?”

    “你呀……”子夜扑闪着眼底的幽明,指尖滑过女人俊佻的眉骨。

    “这里……是刚强。”

    手指抚过脸颊,轻轻点在了咽喉处。

    “这里……是绝望。”

    又滑进衣领,按在了滚烫的心口。

    “这里……是温柔。”

    她与萧凰相识甚短,却已看出了别样的通透。

    她看出她的皮相,武功盖世,器色非凡,是千秋罕有的女中豪杰。

    她看出她的骨相,是风霜,是迷惘,是不可说的血泪,是永远愈不合的伤痛。

    她看出她的心相,无关这皮相骨相,凌驾于俗世凡尘,真性自见的、始终不改的……温柔。

    她不知这个女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桃谷多年的修行,赐予她一双毫无纤尘的慧眼,得以清清楚楚地照鉴一个人。

    更何况,是她的爱人。

    “温柔……”

    萧凰沉默了许久,睫毛有些颤抖。

    “真的,是温柔么?”

    哀求一般的语气,抬头像在问子夜,却又像在问自己。

    我真的……

    算作一个温柔的人么?

    十五岁那年,我顶着七曜的名衔,出师下山了。

    我去汉京拜别师娘。她送我一柄短剑,是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师祖,留给她的遗物。剑刃是钩吾山铜石所炼,剑首饰以密山玄玉膏,既锋且重,削铁如泥,号曰“唐虞”。

    师娘说:“唐,荡荡也,道德至大之貌也。虞者,乐也,言天下有道,人皆乐也。”愿我佩着这柄“唐虞”,永不忘天器府之志,克忠守义,酬家报国,为天之器,承天之道。

    我铭记在心,郑重与师娘拜别,还想着等边关平定了,回来要好好地报答她。

    何曾想,这一去……便是永别。

    第47章 公主(一)

    子夜“啊”了一声,微有惊意:“你师娘她……她已经……”

    萧凰合了眼睫,掩住微泛的泪光。

    “那是后来的事了。”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脸色忽转沉暗,似是缓缓地沉进了……

    过往平生里,最不堪回首的一道深渊。

    那时节,我朝与北国犬戎交战多年,烽鼓不息,双方俱疲。

    至于我朝众臣,亦有主和、主战两方派系。

    主和派称,兵戈绵延十数年,边关生灵涂炭,四野疮痍,劳民伤财,百害而无一益。莫不如与犬戎卸甲谈和,结为婚姻之好,还生民以休息,复河海以清平。

    主战派却另持别论,称犬戎国力虚耗,已然是强弩之末,且蛮人秉性凶残,狼心难测,断不可以礼义结之,理应长驱直入,一举覆灭犬戎,方可一劳永逸,万世长安。

    主战主和,本来只是国策之论,可时日一久,渐渐演变成激烈的党争。两方谣诼不断,攻讦不休,一时间朝廷里乌烟瘴气,贬谪的、流放的、掉脑袋的……祸连者不可胜数。

    正纷纭之际,犬戎忽然遣使来朝,称先王驾崩,新王甫立,愿奉藩称臣,归服夏威,将以文马百匹,国珍域宝十车,并单于王都侯之女木华黎氏公主,合贡献于阙上,从此夏戎交通,永结于好。

    犬戎既表交好之意,朝内的战和之争也稍平了一时。因我师父在众臣之中位高权重,天子也十分倚重于他,所以接应犬戎贡礼和木华黎氏公主的职责,自然安排在了天器府头上。

    随即,师父便把这桩要务,全权托付给了我。

    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那一次出塞……会是一切梦魇的开端。

    记得那是晚秋时节,我戴上蚩尤面具,佩着金刀与短剑,身旁只随有两名侍卫,纵马一路北上。日夜兼程,很快抵达了相约交会的碣石关。

    边关风水荒旱,动辄沙尘肆虐。我在驿站等了整整半个月,好不容易等风沙停了下来,却始终没有等到犬戎的车队。

    起初,我道是这几日风沙太大,致使车马受阻,难免误了时辰,所以才耐心多等了一阵子。可越等下去,心里就越犯嘀咕。

    就算是风沙的缘故,延误个三五天也算寻常,可十几天就真的说不过去了。况且犬戎地处漠北,想必早已习以为常,区区这点风沙,又怎能难倒他们?

    我心下隐隐觉出变故,却是黄沙太紧不好打探。等到沙静天晴了,便立刻带上两个侍卫,沿着官道继续北上,看看究竟是什么缘故。

    走出几十里地,便望见石丘后一面灰黄色的酒旗。再走近去,只见一座泥瓦所砌的院落,原来是一家客栈。

    未等进院,我就感到一丝蹊跷。四面安静得出奇,篱笆底下有两匹马在啃食枯草,撞见外人走来,惊得撒开蹄子跑散了。

    我看这两匹马骨格雄健,鞍辔齐全,显然是有人精心饲喂的骏马。可若是客人的马匹,怎的不拴在马厩里,却任由这般乱跑?

    当时虽觉着怪异,倒也没想太多。我翻身下马,往那客栈的大门走去。越走近时,便越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可这血腥气……似乎也不太对劲。

    我练武多年,不是没见过跌打损伤。眼下这股子血腥气,却与寻常的血腥气不同,苦腥苦腥的,说不出的刺鼻。

    我推开客栈大门,只见满屋子的桌椅七倒八歪,盘碗是散碎的,酒菜早已干瘪腐烂,还有一口菜刀嵌在桌子里,像是有人用力砍进去的一样。

    再看脚下,顿时惊了一跳。地板上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迹,与其说是杀了人溅在地上,倒不如说是拿人血洗了一遍地板。也不知是杀了多少人,才能流出这许多的血?

    看到这幅景象,我心知大事不妙,立刻拿住腰间的金刀。再走进去,便看到地上一具死尸。是个店小二,满脸的癞子,脖颈的伤口深及数寸,脑袋差点被砍了下来,想见这凶手的手段颇为狠辣。

    我细看那道创口,深处极深,浅处极浅,凹成一抹弧形,却与中原刀剑的形制大不一样。

    难不成……

    我心里闪过一道不寒而栗的念想。

    ……这是犬戎弯刀。

    我担心这客栈里还藏有劲敌,便让那两个侍卫守在原地,随后拔出金刀,警惕着进了后厨。

    这一进去,我差点没当场呕出来。

    厨下还有三具死尸,已然腐败发臭。其中一具已被砍下手足,割去股肉。砧板上搁着还没剁完的肉,至于是什么肉……不用想都知道了。

    遇到这等事,肯定会猜道这客栈是一家黑店。可偏生这客栈紧邻着官马大道,相距官驿不过几十里,平日多有朝廷官吏在此驻足,亦有天器府弟子来往此地。天底下不可能有一家黑店,会开得这般明目张胆。

    这时,我只听外面两声惨叫,显是那两个侍卫遭到了偷袭。

    我心头一凛,忙大步冲出后厨,只看那两个侍卫倒在地上,已被砍中头颈,气绝身亡。

    匆忙一巡视,并没看到敌人的身影,却发现木桌上嵌着的那口菜刀……消失了。

    我立时预感不妙,紧跟着“嚯”地一声厉响,疾风从半空直劈下来!

    我侧身一避,果然就是那口菜刀,正从我耳边扫了过去,“吭哧”一声斫进了门框里。

    余光一抬,我便看到一道人影飞下房梁。手中寒光烁烁,左右各一柄犬戎弯刀,刀锋沾满了血,汹汹直奔我杀下来!

    我不退反迎,又将金刀一横,与那弯刀交撞到一处。只觉那人的内力虽不如我,却也远胜过凡俗之辈,怪不得轻而易举便杀掉了侍卫。

    我不敢轻敌,卸劲滑开了金刀,足下顺势一蹬,已闪至那人身后,向后猛抬一脚,重重踢在那人的背心。登时听得“嘭”一声闷响,那人被我踢飞出去,撞开桌椅,砸在了地板上。

    我站定回身,这才看清那人的相貌,胡服裘衣,狼牙作珥,浑身上下透着极悍的杀气,一看便是常年骑射的犬戎人,只不过……

    她同我一样,是个女子。

    我确是愣了一下。

    我想过这客栈藏着刺客,也想到会是个犬戎人,却为什么……也是一个女子?

    毕竟这天底下习武的女子,实在是少之又少。

    可我来不及想那么多,只想起那惨死的店小二,想起后厨里肢解的三具死尸,想起铺满了一地板的血污……

    这犬戎女子,委实残忍得令人发指。

    可她的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那女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脸色极是愤怒,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犬戎话,挥起弯刀,又一次向我冲来!

    我本该活捉了她,把来龙去脉问个明白。可唯一一个懂犬戎话的侍卫,方才已给她杀了。现在,她明摆着是要杀我。

    我提起金刀,正面迎敌。一时间客栈里“叮叮当当”,刀光乱卷,桌椅断裂,来回厮杀了有数十招。她的功力比我差着一大截,可我能感到她的狂怒,几乎就跟疯了一样。

    几十招过去,她渐渐有些抵不住了,忽然卖了个破绽,提身一纵,踢中了桌上的一只酒壶,当作暗器往我脸上撞来。

    我回刀一拦,便将酒壶震成了粉碎。可当那酒水飞溅而出,洒在我的面具上,我就立刻觉出异样了——

    那酒的味道……

    虽有酒香覆盖,但依稀辨得出,有点腥苦腥苦的,说不出的刺鼻。

    ……正和那血腥气一样。

    这酒有毒!

    幸好有面具遮挡,酒汁并未沾上我的肌肤。我立刻凝定心神,瞥见那女子抡起双刀,直斩我头颈要害!

    我当即运足了内功,金刀迎风斜扫。一连几声脆响,那两口弯刀依次被我断成两截。待我避过余锋,马上又飞起一脚,把她远远踢了出去。

    这一回我看得精准,正踢在她的神阙穴上。她呕出几大口血,待要爬起再战,却是受了沉重的内伤,怎么也支不起身子。

    我攥紧金刀,徐徐走近。虽则言语不通,但我还是想盘问一下,她到底是谁,犬戎国为何派她至此,她又为何要残害这许多人。

    可当我走近时,我却看到……

    她在流泪。

    ……脸色像死灰一样,无比的绝望。

    我不明白,却来不及问明白,也永远不会明白了。

    多半是怕我逼问,她拾起两截断刀,毫不迟疑地插进了心窝里。

    我待要阻拦,但已为时太晚。定下心来理一理头绪,但觉面具上的腥气越发浓郁,也不知是何等样的剧毒,冲得我头晕目眩。

    我心知此地不宜久留,赶紧卸了面具,先以长巾掩面,快马加鞭往碣石关赶去。

    这一路,我脑子里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困惑。

    显而易见,犬戎毁了约。不但贡品和公主全不见踪影,还派了刺客埋伏来使。

    可是……可是……

    那客栈里又处处透着古怪。

    院子里的骏马、苦腥味儿的剧毒、铺满地板的血迹、后厨的人肉……

    这一切似乎都解释不通。

    更关键的,是那个埋伏的犬戎女子。

    她若要击杀来使,却为何要杀害那么多毫不相干之人,还要割下肉来烹食?

    难道,仅仅是因为生性残暴?

    可又为什么……

    为什么她交手时那般狂怒,最后又要绝望地流泪?

    ……似乎不只是一个奉命行事的刺客那样简单。

    我想得头痛欲裂,只觉这事态有些反常,一时无从定论。仓促回驿站收拾了一番,即刻策马向南,前往秦州问一问师父。

    第48章 公主(二)

    历经数日,我马不停蹄赶到了羲和峰。

    师父见我来访,也是惊异不小,还道我已经陪送犬戎到汉京去了。我战战兢兢坦白说,贡物和公主都没有接到,只能赶来问师父对策。

    我师父素来不露喜怒,但那次是真的吓到了,呵斥我说:“你怎的误了事?这……这可是要杀头的!”

    我吓得直跪下来,冷汗狂流,忙与师父核对了诏令,时日、地点都是准确无误的,问题不大可能出在我身上。随后便将那天的遭遇,仔仔细细地讲给师父听了。

    师父一字一句地听完,脸色越来越沉重。末了,他叹口气道:“起来吧,这事不怪你。”

    我微舒一口气,觑着师父满面的阴云,又听他道:“朝中传言犬戎是诈降,实则欲将大军南下,窥我中原,狼心未改。起初我还未敢轻信,现在看来……这分明就是挑衅了。”

    我本来还念着那几个疑点,但听师父也如此说,便再无一丝犹豫,心头豪情并愤慨齐齐涌上,朗声道:“犬戎欺我中原,不可不诛。弟子愿为前锋,引兵北上,驱逐犬戎,永平边患!”

    随后,师父便将此事上奏天子。众臣得知,无不哗然,原本暗潮涌动的战和两派,此刻尽都对齐了矛头,道是犬戎欺君背约,罪无可恕。天子即刻修诏下令,自是由天器府领缨北上,携兵二十万征讨犬戎,誓扫方归。

    那一年,我不到十六岁,就做了王师的前锋都督。

    两年后,犬戎……灭了。

    而我,也成为战功赫赫、威名远播的——“七曜大将军”。

    至于这两年的戎马生涯,萧凰一语带过,显然不愿多说。

    “那两年,你不记得了么?”子夜试探着追问。

    “记得?”萧凰笑里满是苦楚,“我还记得什么呢……”

    我记得……

    记得血海染透了冰河,一连数月也流不净的赤色。

    记得尸山堆满了沙漠,走兽贪婪争食,乌鸦衔着人肠飞上枝丫。

    记得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拿骸骨烧锅做饭,锅里是彼此的婴孩。

    记得听得懂的汉话,听不懂的犬戎话,却都是一样的……疯狂的厮杀,惊恐的哀求,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记得……

    记得金刀的血渍越积越厚,几乎插不进刀鞘里去。

    我记得那张蚩尤面具,真的好用极了。

    每每一戴上它,就好像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一切一切,我没有心,我什么都不是……我只管纵刀杀戮,杀戮……他们的死,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记得……

    我还能记得什么呢……

    说到此处,话音哽咽的厉害,双肩亦是难以抑制的颤抖。

    “萧姐姐……”子夜心下甚疼,拿起女儿红,倒了半盏酒,推到萧凰面前,又安慰道:“你是奉命出师,这又怪不得你。”

    “不。”萧凰无力地盘转着酒盏,“这……这一切……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班师回朝之际,正值隆冬腊月。风寒如刀,雪大如席。

    我麾下带着三千骑兵,正逢暴雪封山,连月不绝,士卒也疲惫的很了,遂找了一处村落驻扎下来,稍事休整。

    我记得,那个村子……叫黑村。

    子夜一听说“黑村”,陡然变了脸色,却是没有打断萧凰,继续听她述说下去。

    那个村子,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骑马进村时,经过村头的杨树林,那里……有一个地窖。

    地窖里,关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她的头发太长,身上又很脏破,脖子锁着一道铁链。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隐约看到她的眼睛,烁烁的,很亮,泛着幽光。

    而且……我看见……

    我看见几个村里的男人,就那在地窖里,对她……对她……

    就像禽兽一样……发泄着。

    我当时不知怎么,突然难受得紧,胃里翻江倒海的,疼到了心坎里。

    毕竟,我也是个女儿身啊。

    唉……可笑。

    那两年,我驰骋沙场,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女子了。

    但在那一刻,我,作为一个女人,深深地触碰到了……另一个女人的痛苦。

    真的……难受极了。

    后来,我假装无意,与村民聊起此事。

    他们说,那个“疯娘们儿”……

    是个犬戎人。

    被抓到黑村来,差不多两年了。

    直到那时,我依然没有多想。

    只是,动了恻隐之心。

    虽然汉人与犬戎势不两立,虽然这场乱战里,汉人杀了无数的犬戎人,犬戎人也杀了无数汉人……

    可我当时只想着,她也是一个女人,可怜的,和我一样的……女人。

    后来的几天里,我闲来无事,总会经过那片杨树林,往那地窖里张望一眼。

    我看到,所有的村民,都要欺负那个犬戎的女人。

    妇人打骂她,男人奸辱她,就连小孩儿也冲她吐唾沫、扔石头……

    似乎这连年的战乱与苦难,都是那个女人一手造成的一样。

    可唯独有一个人对她好,给她饭食,与她说话。

    那是一个傻姑娘。

    他们叫她……傻妞儿。

    子夜的呼吸骤然一塞。

    她没有说话,只是握住萧凰的手,却感到自己和她一样,都在发抖。

    那个傻妞儿,也是无依无靠的,平时都是捡些剩饭菜吃。

    但她每次捡到吃的,都要去地窖那里,分给那女人一半。

    我远远望见她的善举,后来每餐吃军饷时,都只吃一小半,其余的放在帐外。如此一来,傻妞儿便可捡去饭食。她跟那个犬戎女人,就都不会饿肚子。

    就这样,过了七八天左右,雪依然没有停。

    直到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觉得憋闷,便走出营帐散散心。

    临走前,我点起炊火,热了两个羊肉包子,拿油纸一裹,连面具也懒得戴了,信步往杨树林走了过去。

    正巧,傻妞儿也在地窖外头,自顾自地堆雪人玩。

    我透过木头栅栏,正与那女人四目相对,只觉那目光极是犀利,像草原上的狼一样,看得我毛骨悚然,赶紧掉过头去。

    我把羊肉包子递给了傻妞儿,她自然是高兴极了,仔仔细细拆开油纸,将那包子一人一个,分给了那犬戎的女人。

    然后……然后……

    我听见傻妞儿在哼歌。

    “公主不疼,要吃饭……公主一半,我一半……”

    那一刻,我才猛然惊觉到不对劲了!

    她口中唱的是……公主?

    我一下子抓住傻妞儿,难以置信地问她:“你在叫什么……公主?”

    傻妞儿笑嘿嘿的,指着地窖里的那个女人,拍手道:“她是公主,她是公主!”

    那一声又一声“公主”,就好像落下一道又一道霹雳,震得我心头惨白,几乎要窒息过去!

    犬戎的……公主……

    还被抓到黑村来,两年之久……

    难不成,这个疯女人……

    她就是两年前,本该被进献入朝的……

    木华黎氏公主?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当初……是我亲自去接应的,我在碣石关整整守了十五天!

    明明是犬戎背信弃义,没有贡品,没有公主,根本没就有……什么都没有!

    什么公主……只是一个傻子的玩笑话罢了!

    我正自恍惚,忽觉足踝一紧,低头看去,却是被那个公……疯女人攫住了。

    她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极尽哀求地望着我,嗓音嘶哑得不似人声:“救……救我……求求你……”

    我当时心乱如沸,浑身抖得筛糠一般,耳旁尽是她一声声喊着“救我”。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直到最后,已是困兽一般的嘶嚎!

    一旁,傻妞儿拉住我的衣袖,也跟着央求:“救救公主,救救公主!”

    ……我看不下去了。

    我哆嗦着手,从腰间拔出那柄短剑。

    ……我要斩断她的锁链,放她逃走。

    可当我缓缓举起那柄短剑,苍白的雪光映着锋芒,我看到剑身上的那两个字——“唐虞”。

    我想起下山前,师娘对我最后的教诲……

    克忠守义,酬家报国,为天之器,承天之道。

    一瞬间,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崩塌了。

    我……我到底……

    我克的是什么忠,守的是什么义,酬的是什么家,报的是什么国,当的是什么器,承的是什么道?

    我到底要干什么……

    又到底干了些什么!

    一时间,我脑海里乱到极处,短剑就那么横在半空——雪沾着我的手指,一滴滴冰冷的刺痛——却无论如何也斩不下去。

    这时,我听见路上吵吵嚷嚷的,远远望见几团火光往这边赶来。

    多半是黑村的村民,听到那疯女人的嘶喊声,循声找了过来。

    那女人听到喧哗声,显是害怕极了,眼底像沁了血一样,迸出歇斯底里的惊恐。她拼命哭喊着,一遍遍求我救她出去。

    可我呢……

    我能救她么?

    我……我是谁啊……

    我是天器府的得意弟子,我是犬戎外族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是所向披靡、杀伐无已的七曜上将,我是万众称颂的萧大将军!

    我怎么……怎么能当着他们的面,救一个犬戎的疯女人呢?

    我是……我是……

    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呵,你说可不可笑?

    沙场上,我从来都是身先士卒,视死如归。哪怕独挡千军,也决不会退缩一步。

    可偏偏在那个疯女人面前……

    我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我听见背后飞快远去的,是她绝望已极的哭声。

    ……可我没敢回头。

    第49章 公主(三)

    我跑了不知有多远,跑到树林深处,再也听不见村子里的响动。

    我跪在雪地里,扶住一棵树干,莫名其妙的,吐了几大口血。

    脑子里嗡嗡作响,心脉胀得要炸开一般,仿佛有一口锯子锯着我的心弦,根根断裂,血肉支离。

    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犬戎的公主。那只是傻妞儿的玩笑话,怎能信得?

    可偏生两年前碣石关的那些疑点,就好像陈年的伤疤被人撕开,赫然的血腥一览无余……无比清晰的,映入我的脑海。

    我想起客栈外的那两匹骏马。

    ……会不会,就是犬戎进贡的文马?

    还有那个持弯刀的犬戎刺客……

    为什么偏偏是个女子,为什么在打斗时暴怒难当,又为什么在失败后悲伤欲绝。

    ……会不会,她根本就不是刺客,而是护送公主的贴身侍卫?

    碣石关的真相,会不会是这样一种可能……

    犬戎确是送来了贡物和公主,却半路遭人暗算,贡品尽被洗劫,公主也被掳走,几经辗转,流落到了黑村。

    会不会……犬戎根本就没有毁约。

    而这场征战……从头到尾,都是大错特错。

    我一万个不愿再想下去,可思绪已然由不得我,逼着我意识到,我犯下了怎样的弥天大错!

    如果那时候,我不是等在碣石关,而是再前行一百里、五十里……

    如果那时候,我早一点察觉到异常,也没有因为风沙而怠惰,立刻赶去追查缘由……

    那是不是……犬戎的车队就不会发生意外,贡品和公主,也会平平安安地抵达汉京?

    哪怕……哪怕……

    哪怕我回到羲和峰时,先与师父讲明疑点,着力查清此事,而不是直接定下“犬戎毁约”的论断……

    哪怕最终归咎于我的失职,哪怕要我担下死罪,被朝廷杀头……

    哪怕……

    哪怕有那么一丝可能……

    这场战乱,根本就不会发生!

    夏戎之间,根本不会像现在这般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成千上万的汉人和犬戎人……根本就不会惨死在沙场上,根本就不会流离失所,遍野哀鸿,析骸而炊,易子而食。

    而那位犬戎的公主……也不会流落在荒山野岭里,日复一日忍受着非人的折磨!

    可是……可是……

    可是这人世间,从来就没有“哪怕”和“如果”。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但我又该怎么接受啊。

    我怎么能接受这一切……这一切,无可挽回的、大错特错的、惨绝人寰的……

    ……血难。

    皆由我,一人而起。

    是我一个人的过错,害死了千万人。

    “砰——”

    萧凰不自觉握紧掌心,内劲所及,手里的酒盏裂成几块。碎片刺破肌肤,鲜血混着酒汁溅了一桌。

    子夜不知该怎么言语,只轻轻将碎片拨至一旁,又拿帕子为她擦拭伤处。

    她看见她的右手背上,彼岸花闪着凄冷的光。

    第二天,我在树下醒来。雪淡了很多,但还在下。

    我恍了许久的神,还道昨夜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场荒诞陆离的噩梦。

    想起地窖里那个疯女人,心里酸苦不已,刀割一样的疼。

    即便她是犬戎人,也不该遭到这样的凌虐罢。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趁村民不备,悄悄放她逃走。

    可当我走出杨树林,才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看到那个疯女人……被吊在树上,遍体鳞伤,肚破肠出,不知死了多久,尸体早已冻僵了。

    唯独眼睛不肯合上,像狼一样。

    四周都是黑村的村民,叽叽喳喳说着闲话,说这疯子昨夜要逃跑,被抓个正着,活活打死了。

    我看到人群之后,傻妞儿坐在雪地里,哭得很是伤心。

    “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我顿时脑子里“嗡”地一声。

    愣了半晌,满脑子空荡荡的,除却悲痛,便只剩下一个可耻的念头……

    走,马上走,走的越远越好!

    走了,就可以忘却这一切。

    我快步赶回营帐,戴好面具,传令士卒,即刻启程归朝!

    可当我收拾行装时,事态开始变得诡异了。

    那柄“唐虞”,只剩下剑鞘,剑却找不到了。

    我想不起短剑是丢在了何处,但八成是在地窖附近。师娘赠我的东西,我是万万不该遗失的。可我当时神志不清,打死也不想回去地窖那里,所以……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随后,我带上三千骑兵,冒着零丁的风雪,迅速撤离了黑村。

    翻过一座山头,面前忽转开阔,横亘着一条百丈来宽的长河。

    北境隆冬,又下了多日的大雪,天色严寒。河水冰冻三尺,试着踩了一踩,极是坚实。

    我也没多想什么,便领着众士卒,踏上坚冰,大举渡河。

    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雪突然停了,风也静了,气息变得有些突兀。

    明明有三千人马踏冰而行,脚步声、佩刀声、马蹄声、喷鼻声……也都窸窸窣窣的响着。可不知怎么,那河上却似一片死寂,既阴森,又沉闷,比坟地还要阴冷三分。

    直到……

    我走在最前面,离岸边还要十余丈远时,陡然听得河中央响起一道极尖极脆的冰裂声——

    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好,当下一声号令,打马往岸上狂奔!

    然而那冰面……那冰面裂得无比蹊跷。分明是厚逾三寸的冰棱,百丈来宽的大河,却在顷刻之间大片塌陷,四面同时掀起巨浪,吞没了无数兵卒!

    我走在最前方,相距岸边不过十丈,本来眨眼的功夫便能上岸,可不知怎么回事,□□的骏马还没迈出几步,底下的冰面碎成渣滓,连人带马翻进了水里!

    至于那河水,更是说不出的古怪。不但奇寒彻骨,又好像格外的沉重,仿佛一股极强的力道粘住我的身子,死死往水底下拖拽!

    我原在天器府练过水性,如今却根本游不起来,只觉得周身越来越沉,竭力抱住一块浮冰,也不知这样能撑住多久。

    一时间,我听见河面上恶浪滔天,人马嘶嚎声此起彼伏,纵是沙场上短兵交战,也不似眼下这般惨烈。

    我身为将领,也是一筹莫展,当时已呛了好几口冰水,肺腑里刺痛迭起,两条手臂早已榨干了气力,神智也越来越模糊,只觉马上便要沉入水底,葬身于此了……

    不知这样昏昏沉沉的过去多久,还道自己已上了黄泉路,却在骤然间,右手传来钻心的剧痛,惊得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睁开双眼,只见自己仍攀着那块浮冰,大片的鲜红漫延开来。

    我……我看见……

    我看见我的右手背上……赫然插着那柄“唐虞”的短剑,洞穿掌心,牢牢地钉在浮冰上!

    我全然傻住了。

    这柄短剑……不是找不见了么?

    它……它怎会出现在这里?

    又怎会这般巧合,钉在我的右手背上,令我不致沉下水去,救了我一条性命?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来不及想太多,但觉四周水流渐缓,身子也轻浮了些,遂忍着剧痛拔出短剑,划了几下水,终于爬上河岸。

    大难逃生,恍如隔世。我缓了许久的神,才抬首往河面上张望。

    ……野水茫茫,死一样的岑寂。

    除了顺水漂浮的残缨片甲,连半个人影儿也看不见。

    汉家三千铁骑,就这么不明所以地……

    全军覆没了。

    “所以……你的伤疤?”子夜看向萧凰手背的彼岸花,轻轻地摩挲着。

    萧凰点了点头。

    ——原来,竟是这般匪夷所思的来由。

    “然后呢?”子夜又问。

    萧凰脸色黯淡,似已疲惫到了极处。

    我不懂。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

    只有我一个人侥幸活下来。

    可这一连串的剧变,早已令我失去了思索的余力。

    我不知是怎么浑浑噩噩的,孤身一人回到了汉京。

    我……我心里仅存的念头,就是去找师娘。

    一直以来,都是师娘与我关照,教我成人。

    可如今的我……我不知我干了些什么,不知我为什么活着,不知我到底是谁。

    我想去问师娘,求一个答案。

    可我刚到宫家的大门,便听闻那个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

    师娘……她已经去世了。

    也就在前不久。

    不仅仅是师娘,而是整个宫家,都被一个叛变的七曜弟子杀光了。

    师父闻迅赶到,毙了那个弟子,自己却也身受重伤,闭门不愿见人。

    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感觉到……

    就好比一根细线,苦苦悬着我那沉重又残破的心魂,只在一刹那间,崩断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后来,朝廷念我功高,天子下诏封赏,我借口师门变故,对富贵再无意兴,草草推拒掉了。

    想当初,我才入天器府时,心存凌烟志,意往黄金台。天大地大,可任我尽展宏图。

    可如今呢……

    依旧是天大地大,却觉这半生除了荒唐,便是罪孽,连活着也是不配。

    累累黄金台高筑,不是黄金……是白骨。

    “从那之后,你就来了业城?”子夜轻声问着。

    “嗯。”萧凰低浅一应。

    这十八年,我不是没有想过。

    也许……也许犬戎当初真的毁了约,也许傻妞儿的“公主”只是一句玩笑,也许那疯女人确是一位公主,但并不是木华黎氏……如此种种,也并非绝无可能。

    可我比谁都清楚,这些侥幸的胡思乱想,不过都是自欺欺人。

    我极想知道真相,又怕极了真相。

    我想去死,可三番五次也下不去手,也不知在顾虑些什么。

    我恨我自己,恨那个功名赫赫的“萧大将军”,恨这具苦苦伪装给世人看的“男儿身”。

    我恨极了一切,与过去相关的……一切一切。

    可我答应过师娘,又不敢轻易卸去男装,就这么槁木死灰一般……熬过了整整十八年。

    直到,遇见了你。

    第50章 公主(四)

    萧凰紧贴着子夜的胸口,泪珠断了线似的滑下,沾湿了青白色的边襟。

    “子夜……”她的嗓音沙沙地颤着,一度风姿飒爽的女将军,此刻却极是柔弱无助,“我怕……”

    子夜拥着她清瘦的肩,紧紧收住怀抱。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了——

    为什么,萧凰要在小酒肆里彻夜买醉。她喝下的,又是怎样难以下咽的苦酒。

    为什么,她面对温苓的爱慕,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说:“她喜欢的是萧哥哥,不是我。”

    又为什么,她只在短短三天里,便对自己倾付真心,宁愿抛弃身家,无顾生死,只做自己独一无二的“萧姐姐”。

    ……原来她的过去,竟是这样的百孔千疮,不堪回首。

    那一声“萧姐姐”,就是她求之不得的救赎。

    而自己,就是她绝无仅有的温柔。

    子夜回想起师尊的嘱托,也终于明白了那一句——“命中注定”。

    原来她与她的命轨,冥冥然就是交织在一起的。

    “萧姐姐。”子夜抚去她眼角的残泪,柔声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救傻妞儿?”

    “为什么?”萧凰仍有些哽咽。

    子夜声线一凝。

    “她是我娘。”

    萧凰兀然呆住,但听子夜沉声续道:

    “十七年前,我降生在黑村。

    “那一天,全村八百六十一个活口,除却傻妞儿一人,尽遭屠戮。

    “随后,傻妞儿生下了我。

    “那八百六十一条命债,就押在我的背上。

    “而杀光了全村八百六十一人的……

    “就是红衣。”

    “你……这……”萧凰听得子夜的身世,猛打了个激灵,愕然说不出话来。

    原来……原来……

    她的身世与她的过去,竟有着这样一层关系!

    而这层关系,显然决不是简单的巧合。

    子夜用指尖沾了残酒,边推测着,边在桌上书写描画。

    “昨夜你我下鬼门关,才知红衣的背后,原是一方名为‘鬼道’的门派。

    “鬼道鬼道,为鬼伸张,替鬼行道。

    “红衣为着那个侠女,是替鬼行道;为着辞雪,也是替鬼行道。

    “那么十七年前,她杀光了黑村八百六十一个村民……

    “又是在为谁伸张,替谁行道?”

    问到此处,二人会心对视,思绪豁然开朗。

    ……公主。

    红衣正是为公主的冤魂,伸张行道!

    “不对。”萧凰仍蹙着眉头,“我是横征犬戎的大将军,又算是这场战乱的罪魁祸首。为何公主杀光了整个黑村,却唯独留我活到现在?”

    “她不想杀你。”子夜沉思片刻,“冰河破裂,全军覆没,多半也是那公主厉鬼作祟。可她非但不杀你,反而还要救你。”

    “救我?”萧凰凝看右手背的伤疤,想道自己的得救太过离奇,确有可能是厉鬼所为,可她到底为什么这样做,却是怎么也想不通了。

    “你想要的真相,就在鬼道之中。”

    子夜又蘸酒划下几笔。

    “那侠女已是委托红衣,十月廿三,五大门派盟会泥犁寺,锋夺十四霜——但要她满门杀尽,寸草不留。”

    萧凰沉吟着,将手指敲了敲桌面。

    “十月廿三,泥犁寺。”

    显然,那正是她们接下来的奔处。

    子夜眉梢一扬,指尖捻去残余的酒汁。

    “这次,我们好好地会一会鬼道。”

    “嗯。”萧凰得了新的奔头,眼底涌出欣慰的光晕,可想起十八年前沉痛的过往,不由得目光又暗下来,惆怅叹了口气。

    “萧姐姐。”子夜看出她心结难解,轻轻捧起她的脸颊,垂眸尽是怜惜,“你好温柔。”

    “你不要哄我。”萧凰苦笑。

    一个犯下弥天大错,害死万千无辜的罪人……怎么称得上一句“温柔”?

    子夜含笑摇了摇头。

    “我没哄你。

    “你并没做错什么。

    “人在世间,十有八九都是身不由己。

    “换做别人,任何一个人,他们会跟你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他们都不如你。

    “寻常之人,根本不会在乎一个异族公主的死活。

    “更不会在乎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们只在乎富贵功名,只在乎自己在中原百姓眼里,是不是所谓的忠孝仁义。

    “其余的……没有人会在乎。

    “可是,你在乎了。

    “你在乎了整整十八年。

    “因为你在乎的不是富贵功名,也不是什么忠孝仁义。

    “你在乎的……是人。

    “这就是你的温柔呀。”

    萧凰怔怔听失了神,不知不觉间,热泪已是盈满了眼眶。

    过往的心魔,她不曾从师娘那里得到解答,自己更是沉沦于死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来。

    却是从子夜的口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

    我的痛苦,原是因为我更在乎。

    我虽有罪,却依旧温柔。

    “子夜……”萧凰伏进少女怀里,泪雨七零八落的收拾不住。

    “还有,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子夜吻了吻她的眉心,“你记着,还有我。”

    无论是真是假,是好是坏,是功是过,我都会陪着你,一起面对。

    她没听到萧凰的应答,但感到怀里那浸着热泪的脸颊,使劲点了点头。

    说了许久的话,已是长夜微明。第一缕天光悄悄透进窗棂,洒在二人相互依偎的眉宇间。

    “我饿了。”子夜为萧凰擦净了泪痕,笑靥里绽出三分娇俏。

    “我去熬粥。”萧凰将长发揽在肩后,烟霞蘸着微扬的唇角,颜色无双。

    鬼道,无量宫。

    花不二从沉睡中醒来,霎了霎惺忪的狐狸眼,才发觉身上还遮着温软的毛毯,赌气抓起一甩,翻了个白眼:“老妖婆,睡会儿觉也要管我。”毯子扔到半空,化成鬼火散尽。

    她平素总是没心没肺的,气性大,忘性也大。一觉醒来,大半的伤心都抛在了脑后。虽然对夫人思念不减,但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离了这无量宫,找夫人睡几回觉,哪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

    一想到这儿,便又兴致冲冲振作起来,盘算着怎么能让这老妖婆放了自己。抬头往阶陛上一望,帘帐里暗沉沉的火光极微,料是魔罗鬼王又吸纳了不少杀人所得的魂魄,正自运功凝息,养精蓄锐。

    “是了。”花不二灵机一动,“老妖婆消食儿的时候最讨厌吵闹,我偏要吵吵闹闹的气死她。吵到她忍无可忍,肯定就会把我撵出去了。”

    花不二清咳两声,摆出千娇百媚的嗓音,摇头晃脑背起《女诫》来:“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

    滔滔不绝背了大半天,背完了《女诫》,又开始背《四书》……背到喉咙都沙哑作痛了,可帘帐里那鬼火始终低沉着,连晃也不曾晃动一下。

    “这老妖婆,真他娘沉得住气,这么倒胃口的书也能听得下去?”花不二见这招不管用,自知讨了个没趣,也无心再背下去。闲来燃起一束鬼火,慢悠悠地磨起了指甲。

    她修起指甲来极是仔细,不但要削去多余的边角,还要磨得无比平滑,那副郑重的样子,就好像上阵杀敌的士卒磨砺自己的刀剑一样。

    修完十根指甲,不知又消磨了多少时光。熄了鬼火,自顾自赏味起这双纤长姣美的青葱玉手,感慨道:“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没个女人,也没个女鬼的,顶好的一双手,却往哪里用去?”

    恨叹之余,还不忘引经据典:“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

    那种心思,不想倒罢了,一想还越发犯起瘾来,只恨这无量宫冷冷清清的,也没个女鬼来解解馋。正自烦躁,忽然间心神一动,一双娇盈盈的媚眼往上瞟去,看向阶陛尽头那一顶昏沉紧闭的帘帐。

    那帐子里……

    不正是有一个女鬼么?

    这念头一冒出来,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花不二,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啦!

    ……那他妈可是魔罗鬼王!

    心里一遍遍念叨着“使不得”,脚步却是不听使唤,任由蠢蠢欲动的邪念驱使着,一步步往石阶上走去。

    花不二胆子虽肥,心里还是免不了忐忑的。她不怕魔罗的无量鞭,只怕这老妖婆不合自己的口味。色乃头等大事,万万不能败坏了胃口。

    毕竟,整个鬼道里,还从来没有一个鬼士见过——这个千年老魔头的真身。

    花不二自身是天姿绝色,但她并不怎么挑食,美的她照单全收,寻常的也是来者不拒,什么样的姿色都能挑出好处来。就怕这老妖婆不是个人形,是个豺狼蛇蝎什么的成了精……不是毛茸茸,就是凉腻腻的,实在有点下不去手。

    豺狼蛇蝎,忍忍倒也无所谓,最怕这老妖婆原来不是女子,却是个男儿身……那岂不是比吃了屎还要恶心?

    胡思乱想好一会儿,脚底下不知不觉,已然迈上石阶的最高处。丈许之外,便是那一方遮得密不透风,隐隐渗出火芒的雪青色帘帐。

    进,还是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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