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扶苏河。
街巷上,一前一后远远走来两人,正是萧凰和温苓。
经这一路颠簸,那一点金楠木脂早已压不住血脉里的烈毒。萧凰只觉得半边身子如在刀山火海里打滚,视线也越来越恍惚。似乎不知何时便会倒下,再也起不来了。
温苓察觉到她步伐不稳,忙追上搀扶:“萧哥哥,你怎样了?”
“我……不妨事的。”萧凰竭力平复呼吸,“你快回家罢。我转个弯……就到衙门了。”
话音刚落,胸口便涌上腥甜,忙掩住嘴巴,鲜血却从指缝里咳了出来。虽嘴上说着“不妨事”,却哪有一点无妨的样子?
温苓担心不已,看到河畔柳下横着几块磐石,忙扶她坐到石上。
树荫正茂,水风习习。萧凰这才觉出半刻清醒,丹田里缓缓调匀气息,仿佛从深陷的鬼门关里,艰难迈回了半步路。
正闭目静息,忽听得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再一睁眼,便看见前方的街口处,朱宝山一行人浩浩荡荡疾驰东去。
萧凰在业城待了这些年,自然也认得权势熏天的朱家大管事,心道:“看这阵仗比官府都大,这朱家又好干什么闲事?”
可此时,温苓突然神色一凛,惊惧道:“这群人……会不会是去我家?”
萧凰一愣:“你父女二人与世无争,与人无尤,他去你家作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温苓声音都在颤抖,“只记得,爹爹今早说是去朱家看病……”
昨日便听爹爹说,朱家二公子不知发了什么疑难急症,请了多少名医也毫无起色。而朱家向来霸道强势,她也早有亲身目睹。如今看这朱家一行人马来势汹汹,绝非善意,直奔自家医馆的所在,心下怎能不慌?
遇上这等情形,自己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姑娘,本该求萧凰相助才是。可眼下萧凰中毒太深,连路都走不稳,若劳“他”出马和朱家作对,岂不是要闹出人命么?
“我怕家里出事,先得去找爹爹。”温苓丢下药篓,急惶惶追向朱家的后尘,回头又喊了一句,“你在这儿等我,去去就来!”
“喂——”萧凰想陪她同去,却不料一起身,瞬间又气血翻沸。热毒在经脉里熊熊烧起,直顶上天灵盖!
眼前猛一晕眩,“扑腾”一声栽倒在地。豆大的汗珠滚落额头,混着嘴角的鲜血,一滴滴打在青砖石上。
此刻萧凰也猜到了,朱家这批人马赶去长安医馆,决不是什么好兆头。温家父女为人和善,平素待她不薄,温苓方才还救自己的性命。万一温家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总该赶去相助才是。
怎奈今日偏偏不巧,中了那少女的无名剧毒。一旦运功使力,热毒便愈加严重。能不能活过今天,都还是个未知数……
可,那又怎样呢?
命数无常,哪还有闲暇去瞻前顾后!
至于死活,尽管随天去罢。
萧凰心下笃定,深吸一口气,稳住热毒,就这么几步一踉跄,坚定朝扶苏桥走去……
铜驼巷,朱府。
子夜避开悬匾的正门,跃上一侧高耸的围墙,眺望墙内森罗无际的牡丹色楼宇,心下一叹:“真真是豪门大族。只这园府楼台,便占去城心一半的地界。”
这时,耳边的桃铃“嗡嗡”颤了起来。子夜定准了东南方位,走壁飞檐,疾步而去。
越是靠近,便越觉桃铃晃的厉害,甚至嗅到一股浓烈的阴鬼之气,暗惊道:“好重的煞气!看这修为……莫不是个千年厉鬼?恐怕这二公子凶多吉少啊。”
边思索着,又翻过一座墙垣,跃入一方精致庭院。左右可见假山瀑布,郁郁葱葱种满了名贵花树。
可在这秀丽光景之下,却分明氤氲着一股沉重的煞气,手上的桃铃也陡然僵住了。子夜心下猜定:“就是这儿了。”
院子里只有一厢屋,门前守着个小厮。子夜轻身闪到墙后,拉开窗子,悄无声息翻进了房,那小厮自是全无察知。
刚进屋,便是一股刺鼻的汤药味儿。屋里都是富贵人家的寻常陈设。墙上挂有几幅字画,画上都是些美人佳丽。
子夜四下没看出异样,于是寻到床前,一掀帐子,便瞧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公子哥儿,卧在床上昏迷不醒,想必就是那朱什么二公子了。
只看一眼,子夜便已断定,这朱公子的三魂七魄,已被勾去得所剩无几。只余下一缕残魄,吊着他最后一□□气。
要想救他回阳,须得尽快找回他的魂魄。这般昏迷下去,约摸能撑个三五日。若再拖延,这三魂七魄怕是永远找不回来了。
可那厉鬼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要勾朱公子的魂魄?是有什么深仇大怨,还是另有所图?究竟将魂魄勾去了哪里?
……这一切,子夜统统不知。
仔细一想,倒也不难办,从袖里抽出一张月白色的纸符来。
这一符名唤问魂符,有道是魂相牵,魄相引,所谓问魂,就是利用真身里的一缕残魄,与勾走的魂魄遥相感应。而这张问魂符,就是连通魂魄的一道桥。仙师再要问询,离魂在那边便能听到。若能答出些许线索,便再好不过了。
“啪——”纸符按上印堂穴,刺出殷殷血迹。子夜沉声问道:“你在哪儿?”
果然,朱公子浑身颤抖起来,昏迷中喃喃道:“好黑……好深……好冷……”
子夜指尖压得更加用力,又问道:“谁带你走的?”
朱公子不及作答,便浑身抽搐,痛苦□□:“不要……啊!疼啊……饶了我……啊!”
子夜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那边还有鬼,难不成是在折磨他的魂魄?”万一招惹了什么厉害东西,夺了朱公子的舍,那麻烦可就大了。于是眼疾手快,当即撕碎了问魂符,朱公子便又转入昏睡。
刚松了一口气,便听门外传来几人脚步声,正从庭院的月洞门远远走来。子夜顿时警觉,正要翻窗逃走,忽听门口小厮惊讶道:“聂……聂夫人,您怎从汉京回来了?车马劳顿,怎不去南苑歇息?”
“听说我儿病得厉害,我回来看看。”聂夫人声淡如水。
小厮迟疑一下,搪塞道:“这个……二爷正安睡养病呢。此时只怕惊扰了他,等晚些再来探望罢。”
“惊扰?”聂夫人一声轻笑,“我这为娘的,想看一眼亲儿子,竟要一个奴才准许。我只半年未归,这何时成了朱家的规矩?”
听见门外僵持起来,子夜心下略宽。突然想起还有一件要紧事,忙从袖里翻出那一纸悬赏令,又四下翻找笔墨。
先是打开桌下的箱屉,不料里面只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勉铃、硫磺圈、银托子之类的,尽是些下/./流不堪的器具。
子夜向来与世隔绝,惯不知男女之事,更不识得这些脏东西,只见不是笔墨,便推回一边儿去了。
“山爷出门前特地吩咐的。说二爷病况正重,无论何人,都不能进房打扰二爷。”那小厮坚持道。
聂夫人身旁还带着一丫鬟,不等夫人说话,便破口大骂:“呸!贱骨头,你是奴才,宝山就不是奴才了?一口一个山爷,却把我朱家大夫人置于何地?他宝山一介贱民,觊觎朱家权位,妄想谋害朱姓子嗣。区区猪狗,也想沐冠为人,还自称是什么山爷,可笑至极!”骂得那小厮一时语塞。
聂夫人却故作庄重,喝止道:“秋荷,别说了。”
屋里,子夜无暇再翻找笔墨,索性掏出一只桃铃,轻轻一敲,铃上便弹出一根细刺。于是手捏桃铃,划破纸面,在悬赏令上奋笔疾书起来。
“山……那个,宝山对朱家一片忠心,天日可鉴。为了治好二爷,他可是四处奔波,悬榜求医,何曾有半点忤逆之意?这……这其中定有误会。”那小厮气势已然矮了半截。
“求医?只怕他求个刺客来,专取二爷的性命!”秋荷声量愈高。
此刻,子夜终于写完几行字。正要收手离去,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凛寒,手里的桃铃狂颤不已!
“不好——”子夜猛一回头,眼前一幕骇得她心头巨震,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不知何时,那朱公子已僵坐起身。两眼渗得血红,嘴角浮起似怨非怨的媚笑,倾身朝她扑来!
子夜万万想不通,方才明明撕去问魂符,怎还有厉鬼附上身了?
眼看朱公子大步扑来,赶紧横臂一挡,只觉他力道大得惊人,竟抵得颇为吃力。再看那双血红的眼睛,瞳孔都细成一条线,便知这附身的厉鬼修为极深,决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子夜心念电闪,右手一振,带刺的桃铃疾飞而出。“咻”地一声,径直钉入朱公子的印堂穴。
那厉鬼猛一声尖嚎,瞬间离身。朱公子一翻白眼,倒地昏了过去。
可这一声鬼哭狼嚎,却让门外的小厮和聂夫人主仆听了个一清二楚。
此刻,三人也顾不得争辩是非了,赶紧推门冲进房。一进屋,便见朱公子晕倒在地,脑门上嵌了个钉子,鲜血直流,身上还覆着一张皱巴巴的悬赏令。
那小厮和丫鬟忙去搀扶朱公子。聂夫人拾起那张悬赏令,翻至背面,只见一道道划痕连成潦草的字迹,说道是:
“三日之内,我必救回朱公子性命。百两赏金,置于城南琥珀居树下。”
“夫人。”秋荷已拔出那枚桃铃,递到聂夫人手中。
聂夫人看了一遍悬赏令,又看向小小的桃铃,眉关紧锁,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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