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棱棱——”一群寒鸦受到惊扰,振翅飞上竹梢,散向青空。
这时,山腰上有一采药女,身穿一袭藕荷色罗裙,正背着竹篓,费力爬坡。忽听得“喳喳”不绝的鸦啼声,抬头望见飞散的群鸦,心想:“怕不是有人遇上了麻烦?”
手中草药往竹篓一丢,快步滑下山坡。又攀着两旁的竹竿,翻过一爿矮坡,远远瞧见躺在山谷草丛里,正昏迷不醒的萧凰。
“哎?这不是……”采药女细一辨识,“衙门里的萧哥哥?”
她随手理了理鬓发,匆匆下坡,赶到萧凰身畔,推了推她肩膀:“萧哥哥,你……”可一碰上她右肩,隔着衣衫都觉出一阵滚烫。
她心下一怔,又掀起她衣袖。只见皓白的手腕上森森麻麻长满了血斑,形状奇异,却是前所未见。
“这是什么毒,医书上怎没写过?”采药女沉吟须臾,卸下竹篓,从一堆药草里左翻右拣,拣出一小块明黄色的树脂。放嘴里嚼烂了,轻轻涂抹在她腕脉处。
“嗯……”药刚敷上没多久,萧凰轻咳一声,迷蒙转醒。只觉得一身热毒仍在肆虐,奇经八脉煎熬之极,唯独手腕上一丝清凉,勉强让她的意念清醒过来。
缓歇片刻,这才看清守在身旁、一脸关切的采药女:“你是……温姑娘?”
原来这采药女姓温,单名一个苓字,家里开了个医馆药铺子,父亲温长安也是业城有名的岐轩妙手。家中再无兄弟姊妹,只有温苓一个千金。温家的回春之术,便悉数传给了这根独苗。
温苓从小就灵动,长到二十出头年纪,更喜欢打着采药的幌子,到处穿山越水,涉险探幽,亲爹也劝阻不住。这一天趁着老爹上门看诊,便又大摇大摆溜进山林,没曾想正碰见了中毒晕去的萧凰。
“萧哥哥,你这毒……”温苓正想问个究竟,萧凰暗吸一口气,便要起身。可还没等站直,只觉得烈痛灼心,眼前金星狂冒,晃了一晃,险些又要倒下。
温苓连忙要去搀扶,却不想萧凰侧身一让,扶住了旁边一棵翠竹,似乎不愿和她有什么触碰。温苓脸上一红,颇有些不自在。
“多半让什么毒虫咬了。多谢姑娘,现下好多了。”萧凰温言道谢,又看了看右腕上涂的草药,“这是……金楠木脂吗?”
摸了摸衣兜,却只摸出些碎银子,不禁赧然:“对不住,我这银两都换酒喝啦。你先拿着这些,等我回了衙门,一定给你补上。”
面对萧凰递来的碎银,温苓却迟迟不接,低声道:“我送你的,不要钱。”
“不成。”萧凰一皱眉,“这金楠木脂名贵得很,岂是说送就送的?”坚持把碎银塞进她手里,“等我回衙,马上将钱还你。”
温苓愣了愣,脱口道:“要不你……”
她本想说:“要不你还我一辈子好了。”可看到萧凰转身,头也不回走上山坡,后半句话顿时噎住了,改口道:“要不……让我爹看看你的毒吧。他一定能治好的。”
“好,多谢。”萧凰点了点头。
温苓心底好不落寞,可还是默默拣起一根粗树枝,追上递给了萧凰。
萧凰没再推辞。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朝竹林尽头的业城走去。
至于何时对萧凰起了心意,温苓自己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衙门的捕快总来医馆问药,其中只有萧凰,长相俊美,为人也温润安静。不像那些寻常青年,总是大呼小叫,臭气熏天的。
平素,她总听街坊说起“七曜上将萧将军”的传奇事。旁人都是当成笑话,唯独温苓信了真。她深信,萧凰一定是那个力挡千军、威风八面的盖世英雄。
而今到了婚嫁之年,也有不少公子乡绅上门提亲,可温苓从来都是婉拒,父亲也奈何不得。
她总是在等,等萧凰何时上温家提亲,便随“他”闲云野鹤,闯荡江湖去。
可一直等不来。
似乎萧凰对周围的一切,都是极为冷淡的。包括她。
她永远猜不透,萧凰心里到底想着什么,每天喝下的酒又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往事。
可她的心意,萧凰又怎能感知不到。
她知道,却每每只在心里苦笑。
唉,傻姑娘,我不可能娶了你的。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呀。
业城,南市,十字街。
近午时分,天光正耀。青石路上,小商小铺错落云集,人来人往攘攘熙熙,一派热闹景象。
子夜坐在高高的屋脊上,俯看这喧嚣的长街。
从昨夜忙到现在,还挨了一记重伤,着实是疲惫不堪了。
从怀里拿出一只野山梨,还是树林里顺手摘的。一口下去,满腔酸涩。
她看到对面有家饭铺,卖些米粥、馒头、果子、腌菜之类的吃食。小掌柜从锅里盛出一碗又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平民百姓吃着再平常不过的烟火饭菜。
呆看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心里渴慕极了。
……好想吃那一碗白粥啊。
从小在桃谷长大,师尊又是玄门狐仙。平日里除了勤修苦练,冷冰冰的别无意趣。
要说吃食,都是野蔬野味。还常常要她吸风饮露,辟谷修行,哪有一丝烟火气可言。
如今,看人家吃一碗最低廉不过的白粥,却也满心艳羡。
怎奈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师尊说了,市井不比山林,物各有主,偷盗更是大忌。
更何况,她和这三千世界的隔阂,又不仅仅是一文钱而已。
而她心心念念的,又岂止是一碗白粥呢?
正黯然愣神,左耳的桃铃微微一阵悸动。子夜陡然警觉起来:“桃铃一响,必是阴鬼之兆。这附近有人让鬼魅缠上了?”
念头刚落,便听见马蹄声“得得”逼近。一蓝袍汉子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还追随六七个小厮,毫无顾忌冲进人群。所过之处,人人惊呼闪躲,街道上尘土飞扬。
子夜分明感到桃铃晃了一下,心下咬定:“就是他们了。”
马蹄行处,蹭倒了道边的馄饨扁担,锅里的热汤洒翻一地。卖馄饨的是对儿爷孙俩,小孙子忿然道:“喂,你没长——”不等说完,却被爷爷一把捂住了嘴,训斥道:“你没长眼吗?那可是朱家的管事!”
蓝袍汉子听见有人说他,勒住马缰,回头瞥了一眼。
爷爷一惊,慌忙拉孙儿退入人群,赔笑道:“挡了您老的路,山爷莫怪。”
原来这蓝袍汉子名为宝山,多年前卖进朱家为奴。因他对上伶俐油滑,对下刚硬果断,帮朱家化解了不少麻烦,深得家主赏识。于是升为管事,又赐姓为朱。
而今这朱家多人入仕,在汉京攀上了权贵,遂跃升为业城一顶一的豪门大户,连官府也要怕它三分。
如此一来,这朱宝山更是鸡犬升天。但凡想求朱家荫庇,都须找朱宝山预先打点。哄不好了,连朱家大门都进不去;万一得罪了,只怕在业城永无立足之地。虽为家奴,却能在这业城只手遮天,人人都得喊他一声“山爷”。
只见朱宝山翻出一卷悬赏令,丢给一灰衣小厮。转头环视众人,朗声道:“我朱家二公子突发急症。现以家主之名,重金求医,请众位多多引荐。谁能医好我家二公子,酬黄金百两。”
说道同时,那小厮翻身下马,将悬赏令展开来,贴在路边的杨树干上。众百姓围在左右,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一听这悬赏令,子夜却颇有疑虑:“这朱家看着派头这么大,想来也是豪门,请个名医还不是易如反掌,怎会上这闹市来张榜求医?”
这时,有一书生上前道:“扶苏桥有个长安医馆,那温郎中医术了得,山爷何不请他……”
“哦?”朱宝山一皱眉,驱马走近那书生,“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还以为得了攀龙附凤的良机,喜道:“小生姓李名仲,说来还是朱二公子的同窗呢,烦请山爷……”
“你跟那温长安,倒是很熟了?”朱宝山打断道。
“那……那是自然。”李仲夸口道,“小生可是经常——”
“那温长安谋害朱二公子,也是你暗中指使的了?”朱宝山目光咄咄,厉声追问。
此言一出,人众哗然。
“谋……什么谋害?”李仲全然不解其意,脸色煞白,“这……这话从何说起?您莫要说笑啊山爷……”
“就在今早,我刚请温长安来过府上。”朱宝山神色冷峻,“谁知二公子用了他的药,病情非但不好转,反而大大加重!”
“这……山爷,不是……”李仲傻在原地,两腿已抖得像筛糠一般。
围观者纷纷看向李仲。有人暗自叹息,有人却幸灾乐祸,都道这小子本想献殷勤,却意外撞上刀口,后半生的仕途怕是全成了泡影。
“若不是二公子吉人天相,怕是已经被那姓温的……唉!”朱宝山重重叹了一口气,满脸的切齿痛心。
李仲“噗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小生跟温神……跟温长安那厮并不相识,全不知他是这等禽兽。此事实在与小生无关,山爷您明……明鉴啊。”
朱宝山摇了摇头,一勒缰绳,掉转马头。
李仲扑上去求情,却被小厮拦下,猛一跤推倒在地。众人跟见了瘟神似的,个个躲得老远,生怕跟他扯上半点干系。
朱宝山又向众人道:“哪个能引荐名医,尽管揭了这榜令,来朱府上座。”
此言既出,众人面面相觑。虽有赏金百两,又能攀结豪门,可那温长安乃是业城数一数二的妙手神医,连他都治不好二公子的急症,谁还敢妄自染手?万一落得跟李仲一般下场,那可就呜呼哀哉了。
如此一来,没一个人敢搭腔,都唯唯诺诺散去,各做各的事去了。
“山爷,几张榜都贴完了。”那灰衣小厮问道,“咱们回府还是?”
“去扶苏桥。”朱宝山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转缰策马,向东而去。
众小厮心领神会,纷纷驱马追上,只余下满大街的乌烟瘴气。
至此,屋顶上的子夜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朱家或已请过不少名医,却并无好转。因这朱公子患的不是病,而是鬼邪缠身。”
再救一人,又还一命,还能赚个百两黄金,去摊子上买一碗心心念念的白粥吃。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
更关键的是,这鬼物也在业城,似乎和黑姐的“命案”,也有着若隐若现的关联……
子夜打定主意,起身一纵,落在对面的杨树枝上。一个倒挂金钩,便将悬赏令撕到手中。
随即一个闪身,又飞上高处屋檐。转瞬间身影一下一上,满大街竟无一人注意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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