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府,「燕燕」。
时近三更,雨势渐停。
从萧凰跳下古井,已然过去了两个时辰,却迟迟不见人浮上来。
常人水下屏息,顶多一炷香的时间,怎么可能忍到两个多时辰?
除非,“他”已经……
温苓呆站在井口旁,仿佛守了千万年之久,可怎么也看不穿那深寒漆黑的井水。
……萧哥哥,你究竟去了哪里?
“想必这井底别有洞天,萧官人已从别处离开。”聂夫人见温苓神色恍惚,淡淡劝道:“温姑娘,天晚风急,不如先回房歇息,从长计议。”
其实聂夫人心底又何尝不急?二公子被厉鬼缠身,那些和尚道士个个不敢沾手,却冒出一个无名无姓的神秘人揭下了金榜。聂夫人爱子如命,总是放心不下,只盼着萧凰能追查到那神秘人的行踪。万万想不到萧凰下了古井,只一晃儿工夫,就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苍天啊,你真要亡我朱家吗?
想及此处,聂夫人一时间心闷头晕,喘不过气来。只轻咳了两声,佯装镇定。
秋红忙递上盛药的瓷瓶:“夫人,要不……”
聂夫人摆了摆手:“福哥儿,你带人守在这里,有什么消息,立刻来内苑找我。”朝秋红一点头,示意她驱车回苑。
福哥儿应了声“是”,留下三五个小厮守在院里。其余众人默默收拾器用,跟随车马离去。
只有温苓仍守在井口,迟迟不肯动身。
“姑娘,你身子弱,别熬坏了。”几个丫鬟和老妈子又是拉又是劝。
“不会的……他马上就回来了……”温苓挣扎着不愿离开,可眼下心力交瘁,又怎耐得过众人的生拉硬扯?遂被这群丫鬟老妈子拽出了院子。
“萧哥哥,你答应过我的……”温苓看着院门渐远,井里依然毫无动静,最后一丝希望化为泡影,泪水不禁直涌上眼眶。
模糊间,看到那门额上那一副写着“燕燕”的题字,早已被大雨浸透,无力剥落下来,没入满地泥浆。
萧哥哥,我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与你说啊……
业城北,一方富丽楼宇。楼前是一大片池塘水榭,遍布亭台雕栏,尽是汉白玉所砌。
这楼阁看似精美,四处却空无一人,连灯也不燃一盏。唯有草丛里咿呀蛩鸣,满塘的枯荷招展,说不出的凄惶。
“呼……”
幽深的池塘下,忽然炸出大片红光,极快地冲上水面,又迅速烟消云散。
“哗啦——”
一团黑影冲破水花,浮出水面,正是萧凰抱着重伤昏死的子夜。
萧凰感到水温微暖,拂过脸庞的风也不再腥冷,心知终于回到了阳间,难得吁了一口气。
张望四周,只见所处之地并不是朱家的水井,而是荒无一人的池塘水榭,心下甚是疑惑:“这又是什么地方?”
边想着,边飞快游上岸,小心翼翼将子夜负在背上。抬眼一望,只见尽头是一栋红砖碧瓦的酒楼。月光之下,颇显得气派华贵,只是大门紧闭,窗户漆黑,似无一人居住。
萧凰背负着子夜,耳旁拂过她虚弱的呼吸,背上隐隐感到她的心跳,心下略微一宽。眼下自己身负毒伤,这小姑娘更是经不起颠簸,本该先去酒楼里安顿一下才是。可这酒楼黑灯瞎火的透着古怪,一时竟有点犹豫。
迟疑须臾,忽听得一阵轻灵的曲声远远飘来:“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似是从那酒楼里传出来的。唱词起落,只见一层那窗棂上,也闪过几许微弱的火光。
“楼里既有人唱戏,肯定是能住店的。”萧凰生怕子夜伤势加剧,也来不及多想,快步穿过水榭长廊,赶到那酒楼门下。
一抬头,才仰见门上一块漆红的匾额,刻有两笔劲秀的大字——“燕燕”。
“燕燕楼?”萧凰看着这名字,依稀才唤起些印象。原来曾在衙门里过,这燕燕楼是业城北街上一座有名的酒楼,楼里几个伶人戏唱的极好,不少文王孙公子都流连此地。只是萧凰对词曲之类全无兴致,更无心思攀附权贵,因此从未来过这酒楼。
奇怪的是,这燕燕楼颇有名气,一向来客云集,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冷清?
萧凰推门而入,只见酒楼里极为阴暗,竟无一盏灯是亮的。走进几步,听得脚步回声空荡,显然大堂里甚是开阔。
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周围都是寻常的桌椅板凳,桌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尘。尽头的楼梯口旁,则是一方铺陈锦丽的戏台子。可在灰白的月光下,却显得死气沉沉,殊为破败。
看到戏台子,萧凰心头一悚:“戏台是空的?那……那方才唱戏之声,又是从何而来?”
若在以往,萧凰定不信这个邪。可适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心念早已天翻地覆,再遇见离奇诡异之事,不由得生出一股畏惧。唯有背后少女温热的呼吸,才勉强让她定住心神,安慰道:“多半是听岔了,兴许是隔壁酒楼唱的曲子。”
刚定下心来,又听“嚓”地一声,不远处亮起一盏灯笼,提灯的是一个银发佝偻的老婆婆。
萧凰骇得差点叫出声来,定睛一看,这老婆婆双目紧闭,看来是个瞽人,但面色红润,神态慈和,并不像什么鬼怪,这才舒了一口气,急道:“阿婆,我们要住店。”略一迟顿,又道:“可我身上没带银两……”
老婆婆怔了一下,缓声道:“不必啦。这燕燕楼已经荒废了。你们尽管住,不要钱。”说着徐徐转身,用拐杖点探前路,便要领萧凰上楼。
萧凰心下宽慰,道了声谢,跟随老婆婆走上楼梯。
老婆婆上了两梯,开口道:“客官,你们几个人住?我怎么听见你一人的脚步,却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萧凰一愣,心道这婆婆耳朵好灵,忙解释道:“我朋友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我只能背着她了。”
那婆婆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说道:“我这儿有些细布和伤药。你若需要,便送你了。”
“多谢阿婆。”萧凰感激道,又念起先前的疑虑,“我听说这燕燕楼人气极盛,怎么如今这般冷清,一个客人也没有了?”
老婆婆上了二楼,叹息道:“这燕燕楼大大得罪了朱家,谁还敢留在这里?走的走,散的散,只剩我一个干杂活的老瞎子了。”
“得罪了朱家?”萧凰嗅到一丝不对,“这怎么一回事?”
“十几天前,一个女伶当众行刺,差点杀了朱家公子。”老婆婆凝重道,“据老身所闻,应该是情杀。”
“后来呢,那伶官怎样了?”萧凰追问。
“那女伶呀……”老婆婆摇了摇头,“当天就死了。”
“死了?”萧凰灵光一闪,想起聂夫人所说之言:“他们都说我儿并非患病,而是厉鬼缠身。”且听这老妪转述,那女伶为情所困,刺杀朱二公子,结果未遂身死,事发于十几天前。而朱应臣陷入昏迷,也不过最近两天的事,时间也算是对得上。
更关键的是,二人从朱家的井底误入阴间,出关时却莫名来到了燕燕楼。虽不知彼岸花有什么玄机,但几乎可以断定,这行刺的女伶,定与朱应臣的昏迷脱不了干系!
难道说……她就是那个作祟的厉鬼?
想到这里,萧凰赶紧追问:“阿婆,你说的情杀,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老婆婆推开一扇门,等萧凰进屋,摆了摆手道:“朱家的事,还是少过问的好。”找出细布和金疮药,摸索着递到她手中。转身出去,将门阖上了。
萧凰连忙掀开帘帐,把子夜安置在床上。眼下当务之急,赶紧察看这小姑娘伤得如何。倘若伤势太重,只能尽快回朱府找温苓相助。
移来油灯,只见子夜脸色苍白,呼吸却已沉匀,大片血迹染透了青白的衣裳。
……天知道她到底流了多少血。
萧凰看在眼里,心下极疼,轻轻解开她的衣襟,眼前一幕却令她惊愕无比——
只见左胸一道骇人的血洞,分明是从心脏直贯出去的,换做常人,早便当场毙命了。可她这道伤口不但已经止血,甚至还能摸见沉稳的心跳。
再一细看,竟有一丝丝黑气游走在肌肤上,凝成一道漩涡,盘在那血洞周围,伤口竟以目所能辨的奇速,飞快地缝补愈合。
再循着黑气的来处,掀开肩膀处的衣衫,但见肩背上密密麻麻,尽是数不清的狰狞鬼脸……
这少女到底是什么身世?
萧凰又想起鬼门关那一幕。明明她与自己素不相识,甚至算得上是冤家路窄,可在自己遇险之际,却奋不顾身挡下致命一击。原来是艺高人胆大,拥有一具不死之身啊。
可就算是不死之身……
她也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啊。
我萧凰何德何能,配得上她来舍命相救呢?
萧凰长叹一声,又见她衣裳湿漉漉的满是血污。这样睡在床上,该不知有多难受?
要不……帮她脱了吧。
等等,脱了?
萧凰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我萧凰虽然是个女儿身,也不能……
……随便脱人家小姑娘的衣服吧。
可是……
这小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你怎忍心让她受着重伤,脏兮兮、湿漉漉地睡在床上!
萧凰看着子夜睡梦里紧皱的眉头,一咬牙关,伸过手去,轻柔地解开了她的衣裳。
她不敢直视她的身躯,只觉得心头鹿撞,脸庞都烧得炽热。
苍天可鉴,我真的是怕她睡觉不舒服……
真的没有别的意图啊啊啊!
边胡思乱想着,边为她脱净了衣衫。又烧了一壶热水,为她擦去身上的污血。再把金疮药敷在心口,用细布仔细裹好,轻轻盖上了被褥。
末了,才整顿自己一身湿衣,料理好右臂的伤口。又服下一颗青崖白鹿丹,压下啼血的热毒。
忙乱一番,再看子夜面容,嘴唇比方才红润了许多。想来恢复极快,过不了多久就会转醒。
萧凰难得舒了口气,又看着那片遮住半张玉颜的银狐面具,心中一动,陷入沉思。
身上都看过了,再看看脸也没关系吧。
啊不……
她戴着面具睡觉,一定也很不舒服吧。
萧凰伸出手去,轻轻一揭,将银狐面具摘了下来。
灯火掩映下,只见一副清隽绝俗的玉容,眉眼虽是少女的秀美,却深藏着孤傲的棱角。宛若天山照月,飞雪折梅,三千恶世里穿云一剑,照得乾坤里半刻清明。
萧凰久久凝视着少女的脸庞,只感到心底尘封多年的柔软,蓦然之间,深深地塌陷了。
仿佛历经过万千戎马,喋血生杀,心境早已落成一片疮痍。恍然间,料峭风起,荒芜褪去,竟缓缓飘下一场极净极白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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