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交界,轮回之隙。
到处是渺无边际的暗红色石崖,阴霾遍野,不见天日。
这时,一道魂魄从天而降。好似一片弱不禁风的羽毛,直坠入深不见底的裂缝悬崖。
子夜张开双臂,任凭自己急速堕下……
体内的阴鬼之力缝补着心口的重创,恶寒翻涌,剧痛迭起。她深知这痛苦无从抵御,只是一脸的麻木无澜。
毕竟这样的生死轮回,早已经历了无数遍。
没办法,这就是天谴咒。
在还清八百六十一条命债之前,她永远不会死,也永远不得安息。
即便死了,也会被阴鬼之力强行续命,重返阳间,继续她无从摆脱的冰冷宿命。
其实她一点也不想救萧凰。
可是有天谴咒在,她根本不敢见死不救。
救了人,牺牲自己,不过是又一次死而复生罢了。
可倘若见死不救……
后果要可怕得多得多。
子夜想起年幼时那一次见死不救,魂魄遭到天谴,生生压进度一日如百年的十八重地狱,那般生不如死的滋味……
连想都不敢回想。
比起十八重天谴,那红衣女鬼的一剑穿心,至多算是被蝼蚁咬了一口而已。
再说了,死一会儿也好。
浮生舔血,难得落个清静。
这时,背上的肌肤传来刺痛,又有一张鬼脸散作黑烟,消逝殆尽。
救一人,还一命。
想必是萧凰逃出了阴间,已经转危为安了。
子夜微露苦笑。
唉,这个不要命的蠢女人……
……但愿你今后再也不要胡闹了。
正遐想时,忽觉身形一缓,四周景致变幻,浮现出一方幻境来。只见月色莹润,桃林幽深,正是自己生活了十七年,再也熟悉不过的世外桃谷。
老桃树下站着一个仙袂飘然的女子,头上一对儿雪白的狐耳,正是师尊白狐。
子夜知道,是师尊的灵识找到了自己。
白狐瞧见子夜一身血污,微微一蹙眉:“你又死了?”
“是。”子夜俯首下拜,说道:“弟子学艺不精,意外闯进了阴间……”
没等说完,白狐抬了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子夜不禁语塞,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想起临出山那晚,师尊撇下一段冷话。
“从今以后,你与桃谷再无关联。
“我不会再管你一分一毫。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回桃谷。
“更不要来找我。”
……
虽不知师尊的灵识为何找上自己,但子夜看得出,师尊对她的近况毫无兴趣。
甚至都不愿听她诉一句苦。
从小到大,师尊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
除了修炼习武,其余的一切,尽是不管不问。
更不曾给过她一次笑脸。
子夜从年幼就感受得到,师尊心底里是讨厌自己的。
……你既然这么讨厌我,为何还要收养我?
让我自生自灭岂不是更好!
可天谴咒又注定了,这辈子永远不能自生自灭。
她试过无数种解脱的办法,却千篇一律落入这轮回之隙。
再一惊醒,眼前又是师尊那张冷漠的脸,千篇一律说出那一句:“起来,练功。”
子夜总是想不通,作为从小到大唯一的亲人,师尊为何总要这样对待自己?
为什么啊……
长此以往,倒也习惯了。再怎么心酸委屈,也只能咽回肚子里去。
不咽下去,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也是她的宿命啊。
“下次再救下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不许送到桃谷来了。”师尊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太聒噪。”
“是。”子夜低低应了一声。
前一晚,子夜从小鬼手中救下生母黑姐。只是这黑姐是个傻子,不论去世间何处,都让人放不下心来。无奈之下,只好用纸符将她送去了桃谷。有仙灵庇护,保她平淡安稳度过余生,也就再无他求了。
虽与生母只见过一面,可子夜心里颇有些挂念,犹豫着问道:“师尊,我娘亲她……”
“嗯?”白狐横眉冷目,打断了她。
子夜低下了头。
师尊说过,不能与凡人往来。
哪怕是黑姐,也不能称她一句娘亲。
“那傻子……她怎样了?”子夜小声道。
“无恙。”师尊淡淡回了一句,“有句话,我替你问了她。”
子夜诧异抬头:“什么话?”
“她说,你出生的那天,杀光了全村八百六十一人的……”师尊的目光透出一丝凝重,“是一个穿红嫁衣的女鬼。”
“红衣……”子夜心头轰然一道霹雳,“是她!”
昨夜误入阴间,遇见那一身猩红的,比火海还要滚烫,比冰山还要寒凉的女鬼。
……她到底是谁?
为何如此残忍嗜血,将黑村八百六十一条人命屠杀殆尽?
更害得自己生来背负命债,永世不得解脱。
又为何在十七年后,与自己在阴间“重逢”?
是偶然逢遇,还是刻意为之?
……
万千思绪纷至沓来,子夜仿佛看到宿命的混沌里,隐隐透出一丝光亮。只要抓住这丝光亮,便能顺藤摸瓜,追到这业障的尽头……
“去罢。”师尊轻轻一摆手。
子夜点了点头,桃谷的幻境飞快消散,又现出一望无际的荒凉石漠。
“省着点用。”师尊掷来一只锦囊,“以后不会再见了。”
“是。”子夜掂了掂锦囊,满满的都是桃铃。
“还有。”临别前,师尊意味深长补了一句,“世间孽缘,能避则避。避不掉的,则是命中注定。”话音未落,身影便化作云烟,了无踪迹。
“命中注定?”子夜不觉一愣,“我能有什么注定?”
可还不及思量,身子已坠到万丈崖底。“噗通”一声,落入浩荡无边的殷红血海。
子夜紧闭眼睛,任由海里冒出无数只鬼手,疯狂拉扯着自己的身躯,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猛一睁眼,便从床上惊醒过来。
掌心一合,摸到师尊送的那只锦囊,轻轻松了口气。
还魂复生,恍如隔世,不由得愣了会儿神。只觉得被窝里松软舒适,纱帘外洒下轻暖的阳光,屋里弥漫着令人心安的烟火香。
可一定下心来,瞬间察觉到些许不对。
子夜摸了摸身上……
我衣裳呢?
我衣裳呢!
再一摸索,不但外衣没了,心口处还密密缠着细布。
这……
脱我衣裳还不算,还……还碰过我的胸!
……哪个臭流氓这么不要脸!
子夜忍住惊怒,轻轻将帘子揭开一道缝隙……
只见那一道黑金色身影,正坐在不远处的木榻上。微微垂下脑袋,神色疲惫,安静打着瞌睡。
子夜狠狠捏紧了拳头。
果然……
又是萧凰这个蠢女人!
我舍命救你,你不依不饶倒罢了。
……竟然还趁我昏迷,偷偷扒了我的衣裳。
万一再偷偷摸摸干了些别的什么……
简直不堪设想!
这个贱人,不就是摸出了你的女儿身吗,竟然这般报复于我!
真真是欺人太甚!
子夜越想越冒火,却见萧凰眉目一动,突然睁开了眼睛,吓得赶紧拉好帘子,裹上绸被,警惕地缩到角落里。
萧凰见子夜转醒,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拿起洗净晾干的衣裳,上前两步,内心涌动着千言万语,沉吟一瞬,说道:“昨天多谢你……”
“滚开!”子夜一声冷喝,“想活命就滚远点,再也别让我见到你!”又伸手探出帘子,索要道:“衣裳!”
萧凰本想衷心与她道谢,结果被她劈头盖脸一顿呵斥,心下好不憋屈:“好好一小姑娘,怎么跟吃了炮仗似的?既然你吃硬不吃软,这身衣裳,我还偏不给你了。”于是抱起双臂,正色道:“衣服在我手上。只要你乖乖回答我,我就还给你。”
子夜气得七窍冒烟,心想世间怎么会有如此死皮赖脸的女人。无奈自己只着亵衣,打起架来胜算也不大。想放出红丝抢她手里衣裳,又怕白白浪费了桃铃。思来想去,只得忍气吞声,牙缝里迸出一个字:“问。”
“你是谁?”萧凰背转过身,在床前踱步。
子夜暗自咬牙切齿:“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你还要来问我?”纠结了半天,淡淡道:“世外之人。”
这回答未免太也敷衍,萧凰追问道:“什么世……”
“说了你也不懂,下一个。”子夜大不耐烦。
萧凰叹了口气:“为什么救我?”
子夜“哼”了一声:“这是我的命。”
“命?”萧凰皱起眉头,救人性命,不外乎忠孝节义,爱恨情仇,哪有因为命运所迫才去救人的?
“我胎里带着命债,一辈子都要救人还命。”子夜冷冷道,“救你,我会死。不救……我会生不如死。”
“可是你没死。”萧凰沉着声音,“致命的伤,你一夜就痊愈了。”
子夜冷笑一声:“我救了你的命,你倒盼我死?”
“你是不死之身吧?”萧凰紧追不舍。
子夜无话可答,心想这天杀的蠢女人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死或不死,关她甚么屁事?狠声道:“你的废话太多了。”
“那就是了。”萧凰沉吟片刻,话声忽变犀利,“为什么杀傻妞儿?”
子夜心下烦透了。算来这女人已是第三次问起傻妞儿了,真不知她到底经历过什么,竟要对一个傻子的死因纠缠不休。然而此事关乎生母的性命,打死也不能让她知道,于是含混道:“那女的太傻,我看不顺眼,就给杀了。”
萧凰莞尔一笑。
事到如今,你还敢诓我?
昨夜沉下心来,早已将此间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
“那张黄符,我已是第二次见了。”萧凰娓娓说道,“第一次,是酒肆里的傻妞儿。第二次,就是冥河中的我自己。不过直到昨夜我才知道,这黄符的用处,原来是造出一个替身,用来掩护逃跑的真身。”
“你……”子夜背脊一阵发凉。
这个天杀的蠢女人,怎么会……
……让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子夜肠子都悔青了。
千不该,万不该,昨夜就不该用金蝉符,救这个鬼灵精的蠢女人!
萧凰看她不吱声,分明被自己说中了,心下一振,续道:“我没猜错的话,你用黄符造出一个我,是为了应付那厉鬼。那么你造出一个傻妞儿,又是为了什么?”
“我……”
“你是在救她吧。”萧凰转过身来,肃然问道:“她的真身,如今在何处?”
子夜攥紧了拳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冷冷道:“哼,武功不怎么样,说书的本事倒是了得。”
萧凰看她嘴硬不承认,晃了晃手中衣裳:“不想要了?”
子夜看了看纱幔的空隙,打起了铤而走险的主意。一边朝床边挪动,一边冷嘲热讽:“我算看出来了,这萧大将军不但武功极差,人品更是下三滥,还……还是个贪图女色的女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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