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朝云湖。
湖心一片洲岛,岛上楼阁耸立。中有一座高楼,朱栏彩槛,画栋雕甍,九层至顶,气派非常。楼前络绎之客,无不是达官显贵,巨贾富商之流。门前匾额上,刻着四个鎏金大字——
「颠倒乾坤」。
萧凰要了一间顶层的上房,门窗外一间抱厦。凭台而立,上至流云飞鸟,下至车马亭街,远至郊原草木,近至澄湖波光,整个业城一览无余,望之胸襟大畅。
这「颠倒乾坤」原是业城最豪贵的酒楼,菜品皆是上达汉京的名肴。萧凰叫了最贵的七八样招牌菜,升平炙、白龙羹、炙熊掌、脍银丝、焖鱼翅、烧鹿筋……一大桌铺满了山珍海味。
看着桌前的子夜面无波澜,萧凰心里好不紧张,提起筷子,夹了一片烧肉在她碗里:“尝尝?”
想来也自觉好笑。早时还敢抢她的衣服,说两句不着分寸的笑话。可如今一认真了,反倒畏手畏脚起来,真不知该怎么讨小姑娘的喜欢才好。
子夜尝了块肉,摇了摇头道:“一般。”
“一般?”萧凰不禁失笑。
这「颠倒乾坤」的庖厨,可是从皇阙里出来的。
皇帝老儿的御膳,到你的嘴里,也是“一般”?
“我吃过的,比这好太多。”子夜语气平淡。
“你又吃过什么了?”萧凰一挑眉梢。
子夜转了下眼波。
“昨天早上,那一碗白粥。”
——远胜过人间无数的山珍海味。
萧凰才吃下一口水晶糕,听见这回答,差点没噎个半死。
轻咳两声,浅红泛上脸颊。为着遮掩失态,顺手拿起桌上的女儿红,除去纸封刚要倒酒,忽又想起子夜不喜酒味,忙又放下酒壶。
可还不等落桌,子夜已伸过手去,贴着她的手握住酒壶。斜腕一倾,琥珀色的琼浆滑成一条线,滴溜溜落进银盏。
她满上一盏酒,又倒上第二盏。将壶一放,自拿起其中一盏,轻轻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她向来不屑于世俗的礼节,更不懂酒中的道理。
但这一杯,她真心敬与萧凰。
放下银盏,胸腔里火辣辣的,脑仁晕得难受。
这劳什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喝。
子夜扶住额头,方才觉出浑身的乏累。
“我困了。”
她推开碗筷,起身掀了纱帐。
萧凰听着她在床上解衣,心跳有些凌乱,手里的筷子都不知该往哪儿搁。
半晌,她听见帐后一声轻唤。
“你不困吗?”
萧凰心头一凛,局促道:“不……有一点。”也不知到底是困还是不困。
子夜笑了笑。
“陪我睡会儿,成吗?”
萧凰只觉呼吸一烫。
她……她这是……
她要我……睡到一张床上去?
那万一,会不会发生点什么……
打住!
萧凰啊萧凰,你在想些什么龌龊事!
你难道是个禽兽吗?
暗骂自己几句,可又不愿拒绝,遂端起银盏抿了半口,姑且壮了胆气,转身走到帐前。
罗纱一掀,只见子夜面朝墙壁,睡在最里侧,身上还裹着中衣。
萧凰解去外袍,轻轻躺下钻进绸被,又往床边挪了一挪,睡在了最边缘处。
两个人,一个最里,一个最外,八尺宽的床,隔出了水远山长。
萧凰虽也累得很了,可心上人躺在身边,哪里还有半点困意。若这么躺上一天一夜,她准能数出罗纱上有多少个窟窿眼。
就这么朦胧发着呆,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忽听得背后窸窸窣窣的,似是子夜翻了个身。
她感到她往中间挪了挪,被窝里伸来一只手,拉住了自己的手腕。
萧凰的身子不由自主,随她这么一拉,转身平躺过来。
子夜依偎在她肩头,两手紧抱住她的胳膊,鼻息越来越绵长,睡得极是安熟。
萧凰小心抬起另一只手,隔着被褥,揽住子夜的肩膀。
咫尺之间,时不时闻见少女的冷香,忍不住俯下唇去,想偷偷吻她一下。
可想起娑婆后被咬的那一口,心里交战了半天,终究是胆子太小,只将那轻浅的一吻,印在了冰凉的银狐面具上。
即便如此,也已心满意足了。
松缓了心弦,困意悄然袭来。就这么与子夜互相搂抱着,沉进了安详的睡梦里。
忘川,云海。
石壁上横七竖八的,尽是些鬼差的尸首。其中还有一只十六人连体的怪物,正是方才追查厉鬼的夜游神,如今却早已死透了。
“嚓——”
一道鬼火劈下来,砍掉了夜游神的一只脑袋。
红衣拣起那颗头颅,往远处一掷。浓雾里钻出十来只蜮鬼,疯了似的争抢头颅,脑浆撕扯了满地。
看着众鬼抢食,腥血四溅,红衣笑得银铃儿一般,娇俏里透着悚然的寒意。
“师父。”侠女迎上前,脖颈已覆着鬼道刺青,“我刚找到了这个。”
说着,呈上三张沾血的黄纸符。
红衣猛然敛去了笑容。
夺过三张纸符,又从怀里翻出一张旧纸符,左右一比对……
一模一样。
“果然……”
红衣咬着牙关。
“是障眼法啊。”
“师父?”侠女见红衣自言自语,心生奇疑。
红衣媚然一笑,抬起凤仙花红的指甲,在侠女下颌一撩:“小满,为师要好好的赏你呢。”
小满忙低下头去:“不敢。”
“嗡……嗡……”
这时,一头蜮鬼迈着八只长足,爬到红衣面前。一松口,落下一枚轻声作颤的桃铃。
“子夜——子夜——”
那蜮鬼仿着萧凰的嗓音,一声又一声叫得凄厉。
“我的好夫人……”
红衣把弄着似曾相见的桃铃,血瞳里绽出异光。
“你现在,叫子夜啊。”
指尖轻合,“啪”一声脆响,桃铃炸成了碎片。
子夜睡饱了醒来时,只见罗纱映着暖红的暮色,被微风拂得一动一动。可身边空空荡荡的,也不知萧凰何时起了床。
掀开帘帐,屋里只有一个酒楼的丫头,拎着银壶,往浴桶里倒热水。收拾已毕,便退出房去。
抱厦的门全敞着,大片的霞光泼洒进来。那黑金色背影站在台上,凭栏眺着远方。
子夜披衣下床,信步出了门,站到萧凰身旁。
“醒的这么早。”
说着,她仰望天穹。秋云铺作万千鳞片,被日暮染成参差的赤色,笼罩着一片业城山水,美不胜收。
“习惯了。”
萧凰倚着阑干,微微苦笑。
从前在军府,习惯了枕戈待旦。后来蹉跎好些年,一睡着就发噩梦。所以要么不睡,要么拼命灌酒。醉得深了,才好勉强睡下。
适才搂着子夜的几个时辰,还是这些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
子夜转过目光,细看夕阳下女人的侧脸。浓郁的光泽描过五官,真是要了命的好看。
“想什么呢?”
萧凰被她一问,紧张得舌头都僵了。
她刚才一直在想,要怎么与她表明心迹。
可惜自己对情场之事实在是逊色,那人又同样是女子,却不似男婚女嫁,世道寻常。短短两句话的事,怎么就比登天还要难。
子夜看她神色纠结,心里已猜出了七七八八。
她忍不住想笑,可又不急着说穿,想看看这蠢女人能蘑菇到什么时候。
“喂,问你话呢。”
萧凰叹了口气:“我在想,难怪辞雪爱着怜月,却一辈子都不敢明说。原来……”
她自嘲似的笑笑。
“是真的说不出口。”
“归根结底,还是这世道不公。”子夜淡淡道,“凭什么只许他男婚女嫁,却不许两个女子互生爱慕,长相厮守。”
萧凰心下一动,鬼使神差问了出来:“你也会爱上女子么?”
子夜轻轻一点头。
萧凰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谁……谁呀?”
子夜望着景色,笑出了几许怅然。
“哼,那个蠢女人呀……
“除了爱喝酒,就是好打架。
“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流氓。
“才认识几天,就抱过我,亲过我,扒我的衣服,想方设法吃我的豆腐。
“反正,最不是个东西了。”
萧凰一句一句听着她道来,心底一恍一惚的,开出了满山遍野的烂漫。
浓烈的欢喜间,又夹生出几分不服气来。
……到底是谁吃谁的豆腐?
是谁摸出了我的女儿身,是谁骗我啼血毒要贴身解穴,又是谁在娑婆后强行给我渡的灵气?
到底谁才是女流氓啊喂!
子夜顿了一刹,低头苦笑。
“幸亏啊,我跟她有缘无分。
“我生来是条贱命,注定了刀山火海,血雨腥风的。
“配不上与她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可我……可我还是……
“想真真切切地,亲口对她说一句……”
萧凰听出她难以自抑的哽咽。
她看见她摘下面具,转过脸来,清冷的眉眼融在暮色里,照出惊心动魄的情念。
“萧姐姐,我好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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