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路上很热闹,村民都在一块,赞扬着徐子阳和秦芝芝。
徐子阳还是一贯的温润疏离,秦芝芝则是笑着回应。
而等到两人都回到房间,两人却整齐地沉默了,即使是在吃饭的时候,都没有说过话。
徐佳在家里玩了一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奇的看着两个人:“为什么都不说话啊。”
今夜,徐家的气氛都很沉闷。
徐父心中还是有愧疚,蒋氏担心徐三娘,徐子阳和秦芝芝心里都有事。
直到都回到自己的房间,秦芝芝看着房内因为烛火晃动,而不断晃悠的影子,打算开口打破沉默。
没想到徐子阳先说话了,他坐在书桌前,半个身子都藏在阴影里。
“秦小姐打了三伯并认罪,是为了赔偿给三娘和扬儿银两。”
秦芝芝靠在床头,领子的狐绒向两边垂去,露出脖颈的皮肤。
她没有否认,“是。”
徐三娘自己带着孩子不容易,而且徐三一直不务正业,家里面根本没什么银两,借赔偿这件事情,能让他们的生活过得好一些,这也是徐三为他们做出的唯一贡献。
徐子阳的眼睑低垂着,明明在对秦芝芝说话,目光却落在书桌上的书封上。
他说:“秦小姐,是子阳生平见过最良善的人。”
可是这份良善,施的是徐家,而他徐子阳是这一切的牵连者,他,受之有愧。
房中沉默了一瞬。
秦芝芝揉了揉自己的脸。
她承认自己不争气,竟然因为他这一句话,心跳开始加速了。
秦芝芝含糊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躺上床,将被子整齐地盖上,甚至理了一下头发,这才平息自己的心跳。
后知后觉地感到房内的气氛依旧压抑,不曾因为徐子阳的开口而缓和,秦芝芝想起了白日在衙门听到的对话。
秦芝芝侧过脸,眼眸中映着不远处徐子阳的身影,认真问道:“徐子阳,你累吗?”
徐四科举失败后,徐家读书以及考取功名的任务就落在了徐子阳身上。而这是一件费银子的事情,能看出徐四家并不富裕,上次问起为什么抄书,得到的回答也不是为了赶考筹备银子,而是还债。
徐子阳的五官被括在阴影里,沉默了一会,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瞬,将目光落在书上,“不累。”
也许是烛光下太过柔和,可是徐子阳的背脊却挺直着,形成一条坚硬的线条。
秦芝芝看了一会,总觉得好像察觉出一丝倔强。
无论发生什么,总要走下去,所以不肯诉苦的倔强。
*
第二天一早,秦芝芝睁眼的时候,瞧见徐佳在床前坐着,她应该是坐了好一会了,下巴磕在床沿上,有些犯困。
看到秦芝芝醒了,眨巴着大眼睛,“姐姐,你终于醒了。”
昨晚上秦芝芝没怎么睡着,发现自己还想着回去呢,怎么就开始心疼男人了,简直是她秦芝芝情场路上的滑铁卢。
秦芝芝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抬眼望着门外,看见外面灰灰沉沉的,不像是天光大亮的模样,捏过垂落在身前的头发把玩,“这不是还早着呢,在这等着我有事吗?”
徐佳上下晃动脑袋,“已经很晚了,今天是阴天。娘说姐姐替我出气了,让我谢谢姐姐。”
秦芝芝上下打量这个女娃娃,发现人已经很精神了,不像是前天被吓到的时候,那样病恹恹的,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那除了我,你还该谢谢谁呢?”
秦芝芝本意是指徐子阳,徐子阳为家里人做的很多事情,往往被认为是理所应当。
他每日抄书辛苦,要是能回来得到小妹的一个抱抱,一声谢谢,应当也是开心的。
没想到徐佳皱着小脸想了一会,还真想起来一个人,“哦,忘记跟你们说了,三叔推我的时候,二傻子哥哥帮我推开三叔了。”
秦芝芝想了想,“之前在村口碰到的那个男人?”
秦芝芝还记得徐佳给了那个被叫做“二傻子”的男人半块烧饼。
徐佳点点头,“姐姐,阿娘很忙,你陪我去谢谢二傻子哥哥吧。”
女娃娃只知道别人都叫那个人二傻子,也就这么称呼人家为哥哥了。
秦芝芝念着,那人既然确实保护了一次徐佳,带着人去道个谢,送些礼品也是应当的。
蒋氏听到两人这个消息,专门取出一个篮子,在里面装了好几个红薯,让两人带着去。
蒋氏嘴里还念叨着:“要好好谢谢人家,你们到的时候,如果人还没吃饭,就叫过来一起吃午饭,虽然在村尾,但是也不远。”
秦芝芝点头。
要走的时候,蒋氏指了一个方向,“走到尾就是了。”
秦芝芝的腿已经快要大好了,走到村尾也不费劲。
跟前就是二傻子的家,但是门口虚掩着,并没有关严实,按道理院子里面应该是有人的,但是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秦芝芝先是揉了揉女娃娃的小脸,“佳佳,进门前要先敲敲门。”
徐佳就听话地敲门,可是院子里面并没有很快传来回应。
徐佳等了一会,继续敲门。
秦芝芝本还提着篮子站在徐佳的身后,看这女娃娃实在可爱,说要敲门就轻轻地敲,生怕吓到了院子里面的人。
秦芝芝本想劝着敲门用力些,就听到身后匆匆走过的人的说话声。
“那猎户原来是死了,难怪这些日子都没看到人了。”
“那二傻子怎么办?没了他哥,还怎么活得下去?”
“谁知道呢,家里没有个婆娘,也是可怜,他哥上山这么多次,也没见出什么事情,怎么这次就被那老虎把肚子挖空了呢?尸体就在村口,马上就要拉回来了。”
秦芝芝嘴角的笑缓缓僵住,心下浮现不好的预感。
而这边徐佳已经敲了好一会,扭头看秦芝芝低垂着眉眼,也没有说什么,问道:“姐姐,二傻子哥哥人很好的,我直接把门开了吧。
她说着,手上一推,将虚掩着的门推开。
秦芝芝一眼看清门内的场景,心口流淌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温声道:“佳儿,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徐佳还扭着身子笑嘻嘻道:“回去再说嘛。”
说完,女娃娃就要转过身去,即将看到门内的情况时,却被一双凉凉的手捂住了眼睛。
秦芝芝把孩子搂在怀里,一手捂住她的眼睛,一边往后退。
秦芝芝的眼眶发红,后退的时候险些被绊倒,一时却无法从眼前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只能无力道:“佳佳,跟姐姐回去。”
徐佳被掰过身子走出一段路,才被松开眼睛,皱起眉头问道:“姐姐,刚才是什么味道啊,好臭。”
秦芝芝脑海里闪过院子内的场景,四处攀爬的老鼠,院子里大大小小的血迹,扭曲而破烂的伤口,宛如地狱。
*
徐子阳今夜回家时,发现在深夜里,村子里面是难得的热闹。
本以为是因为过年的前夕,后来听到众多的议论,才知道原来是村尾那户人家的两家兄弟都死了,一个死在山上,一个死在院子里。
一个死于猛兽,一个死于饥饿。
死相都十分的惨烈。
甚至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还有人好心地提醒徐子阳,“子阳啊,以后早点回来啊,小心碰到那些猛兽。”
徐子阳回到院子里面,发现自己房间里面的灯还亮着,推开门却发现秦芝芝已经睡着了。
徐子阳今日很累,他补足了前两日落下的功课,本来打算今夜不温书了早点休息,洗漱完正要灭灯的时候,却隐隐听到抽泣声。
他凝神分辨了一下,原来是从床铺的方向发出来的,而秦芝芝蜷缩在一团,面对着墙里,身子被掩盖在大红喜被之下,没看出与平日有什么区别。
徐子阳轻步走近,直到走到了床头,才看清女子削瘦的肩头在微微颤抖,沾了泪水的发丝黏在侧脸上,侧着她雪白的肤色。她现在整个人脆弱地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猫,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徐子阳不知道秦芝芝是醒着的还是睡着了坐了噩梦,无意间看见女子眼睑落下的泪珠的时候,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她做噩梦的样子,无力地攥着红被,难过地像是要死了。
而这次好像噩梦来得更加凶残,笼罩在她身上,蔓延出一股子绝望。
徐子阳想起每次徐佳噩梦的时候,娘就会把徐佳喊醒,然后抱在怀里哄上好久。
徐子阳在原地站了一会,眉头不受控制地微微皱起。他在打算熄灯前,脱了棉袍,现在站久了周身就开始变得冰凉,可是他还在犹豫,如果秦小姐腿伤好了就要离开,那现在自己在深夜喊声她,就是于礼不合。
一秒后,他向前走了两步,手掌隔着喜被轻轻放在秦芝芝身上,缓缓推了推。
他的声音带了丝沙哑,“秦小姐,醒醒。”
而现在秦芝芝的梦境正一片混乱。
一边是她带着徐佳回到院子里,坐了一会就听到蒋氏带来的消息,“二傻子他是饿死的,死了好几天了。”
又断断续续地感叹着,“那天他在村口,应该就是饿了,在等他回来,可是他哥也死在外面了……”
“才死了几天,身子就老鼠虫子糟蹋成那样了。”
而另一边,秦芝芝看见自己就躺在床上,身下她最喜欢的粉色床单,可是上面已经爬满了老鼠昆虫,裹带着已经发紫的血迹,将温馨的房间变成恐怖的地狱。
她的蓝猫,则仍然守在门口,平躺在地上,软绵绵的小肚子,再没有一点点起伏。
而她变成一具灵魂体,在她熟悉的家里,却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样子了。
她哭得声嘶力竭,害怕这个场景,却找不到去处。
直到某一刻,她的世界天旋地转,恍若天光大白,一切场景如同潮水一般褪去,露出这个房间本来的昏暗的底色。
秦芝芝睁开眼,发现在朦胧的世界里,映出一个朦胧的身影,好听的嗓音中难得带上一份急切,“秦芝芝你怎么了?”
秦芝芝自出生就被抛弃,长大、读书、工作像是任务一样,即使是工作场上的暧昧,她一件件去接触并完成的时候,都鲜少能感触到“温暖”是什么。
而就在现在,她笼罩在巨大的悲伤之中,听着自己难以平静地心跳,坐起身子拥住那具温暖的身躯,像是个孩子那样,哭得很伤心。
她说:“徐子阳,我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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