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王,这是个棘手人物。
而今天下,东海王龙堃是唯一一位异姓王,据守浙南闽粤一线,有惠沂山一道不高不低的天然屏障,枕山望海,自成一格。
群雄逐鹿的年间,先帝兵临龙堃的大本营建州,龙堃二十万雄兵才历经鏖战,腹背受敌,眼看并无胜算,便遣使与周家军议和,称愿臣于周氏,只求将来能有一隅容身之所。
彼时周家军中,实际多还是主战的。东南之滨,人口稠密,海岸绵长,是交通外洋的扼要之地,古来商贸亨通,虽不比江南路富庶,可历来也是不可小觑的中原鼎力,若就此罢手,便是日后坐上了龙椅,未免也坐得如履薄冰。
可若真要战,周家军也不见得立时能落着好,怕要费上一年半载的功夫。江山动荡十余年,民生之艰,凋零四野,先帝思来想去,终于还是接过了龙堃递来的橄榄枝。此后两方联手,一时间势如破竹,不到一年功夫,便攻入中京,天下从此改姓了周。
周家称帝,循着旧约,将东南十二州千里疆土,置藩赐予龙堃,同时赐封号“东海王”。
每每想到此事,朝野上下都觉着先帝实在有些蔫儿坏。赐封什么名号不好,偏偏要赐号东海……龙堃姓龙,这不是活生生成了东海龙王,好不幽默。
天下分久初合,朝廷与东海王都迫不及待地要修生养息,自然太平无事,可长此以往,一旦东海王恢复过元气来,兵强马壮、物产丰足,难保不萌生出些许野望。东南一隅,终归是朝廷隐忧。
眼下这隐忧,仿佛就有了些蓄势待发的苗头。
陆寓微细细翻阅卷宗,偶有不明之处,向邹大人问上一两句,待捋完整个案卷,已过了子夜时分。
陆寓微倒还好,毕竟是二十余岁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却苦了邹大人,一天半夜地熬下来,已经有些精神萎顿。
陆寓微从案卷中抬起头来,见此状,对这位尽责的府尹十分客气,“邹大人今夜辛苦了,此案节略详备,又得您襄助,我已大致了解,眼下只还有些细节上,需再提审一位要犯。邹大人请自便去歇息,府监之中,我自会去,不需再作陪了。”
邹大人听他逐客,自忖大约有些中枢之秘,不好叫外人听见,也不坚持,为他安排好进出府监行事的衙役,便告退了。
陆寓微自案上挑出份笔录,示意那衙役带路,吩咐道:“去将那薛昌龄提来。”
薛昌龄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了。骤然被州军掳来了南京府后,他被塞进了暗无天日的府监里,期间过了一次堂,答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又被送进了狱中看押,再无人过问他。
他虽幼年失怙,但仍有母亲庇佑着长大,事无巨细地替他操持,且有谢忱念旧情,没让他们过过一天苦日子。薛昌龄一辈子安逸惯了,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日日惊惧交加,却也无计可施,只会痛哭流涕,哭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上一阵,睡醒了继续哭,早不知外头是昼是夜。此刻忽然被人带出了监牢,押到一间屋子里,忐忑中已出离了恍惚。
屋子简陋,只当中央摆着一张窄窄的几案,迎面坐着的人,正是陆寓微。
薛昌龄被人拉扯着,囫囵一推,便无力地跌在地上。陆寓微见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还是向狱卒吩咐,“给薛郎君取个椅子来。”
薛昌龄又被人塞进了圈椅中。陆寓微目光犀利,上下打量他,只见他面色青白,双眼无神地肿着,颧骨上有一处磕碰的淤青,鬓发散乱缠着,衣襟上沾满了深深浅浅的污渍,一副失魂落魄到极处的模样。
陆寓微有些纳罕,问那狱卒:“关了几天了?”
“回陆大人的话,五天。”
才五天,只是问话,没有动过他一根手指头,怎么就成了这幅鬼样子?
陆寓微心中生出一丝荒诞,这人就是谢家小娘子的未婚夫……两下里的对比实在太剧烈,如天上的月与地上的尘泥,连放在一处提,都显得十分玷污了月亮的高洁。
陆寓微收回思绪,目光落到眼前的笔录上。
“薛昌龄,祖籍明州,前朝恭帝四年生人,父殁,现居余杭,家有母王氏,永平元年登桂榜。永平二年六月二十,随友人徐昇入南京府,逗留三十九日,期间居于庆南街广源店。”
他声音平平地念完,看向薛昌龄,“以上所言,是否属实?”
薛昌龄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是。
“七月十六,太后薨十一日,于庆南街燕春馆,饮酒作乐,当日作馆伎入幕之宾,翌日而去。如此往复三日。”
此处节略,是据旁人的供词总结的,薛昌龄之前并未听说过,此刻乍闻之下,大惊失色,却也终于有了些概念,自己究竟是被牵扯进了什么事。
他着急要辩驳,只是过于惊怕之下,脑子里一团乱,只会失口喊冤,全没有章法。
陆寓微静静看了他片刻,出言打断,“以上所言,是东海王世子龙茂之的供述,国丧狎妓的罪名他认了,且称当日在燕春馆中行事,有你一道,接连三日,招你入幕的红倌人,是紫芝姑娘。”
那薛昌龄本梗着脖颈,面红耳赤地想要争辩,可听到“紫芝姑娘”四字时,面色骤然灰白,瞳孔一震,神色立刻颓然下去。
陆寓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状,心中便有了几分谱,接着又说,“紫芝姑娘的供词与龙茂之的一般无二,细节处全无出入,且有一样腰佩作证,称是你所赠,上头刻着你的名字。另有一名燕春馆中的乐伎环儿,也指认了你。”
陆寓微将那案卷一掷,面无表情地盯着薛昌龄,“薛昌龄,你若不认,就好好想想,七月十六至十九这三日,你在何处,做了何事,有谁可以替你作证。也好好想想,若非属实,你的腰佩,究竟为何会到了紫芝姑娘手上。”
薛昌龄却一味沉默着。恐惧、羞愤、委屈掺成惊天的骇浪,冲得他缓不过心神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面露痛苦之色,微阖着眼,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着颤。
陆寓微也不强逼他,耐心地等着他缓过神儿来。
薛昌龄终于开口,声音暗哑,“阁下是……陆大人?”
还不算顶糊涂,知道先问明白了再开口。陆寓微略点了点头,“是,我也是受人所托,今日特意为你而来。好叫你知晓,这桩案子,并不是冲着你的,你能说话的机会不多,眼下大概是唯一一个。所以你可以信我——你应该信我。”
受人所托……薛昌龄轻声试探,“是谢家吗?”
“薛家还认识旁的什么人,愿意为、能够为薛郎君,上京兆尹府里来捞人吗?”
薛昌龄失去了最后一分指望。他自然怕目下不明不白的可怖光景,可他也怕,有些事情叫谢家知道。
活命的愿望最终还是占了上风,薛昌龄颓然开口,“前日里过堂时我便说了,去岁国丧时,在南京城里,每日具体去了何处,做了何事,眼下我并不能一一记得了,只是绝没有去什么声色场所,多数留居在广源店中,偶尔在城中走动一番,不过是去左近食肆用饭,或是城南的书坊,或是去徐兄——徐昇府上坐坐。”
陆寓微不为所动,“所以,燕春馆,龙茂之、紫芝姑娘、乐伎的供词,还有刻着薛郎君名字的腰佩,统统都是假的?”
“是真的,”薛郎君轻声说道,“我去过燕春馆,但不是李太后薨逝后,而是之前。”
“是我初到南京府的那阵子,我去过燕春馆,确实是三日,见的也确实是……紫芝姑娘,也确实曾赠与她腰佩。但我怕叫人察觉,从未过夜,总是当晚便回到谒舍中,更没有见过什么东海王世子。”
薛昌龄惨淡地看着陆寓微,“广源店的人可以为我作证,还有徐昇。只是时日已久,连我自己都已记忆模糊了,谒舍中人怕是更清我是不是在店中了吧……”
“陆大人,我从来不认得什么龙茂之,也不明白为何他要紫芝姑娘串供攀诬我。”
陆寓微静静听完,并不置可否,只问道:“薛郎君所称去燕春馆,确切是哪几日?”
薛昌龄十分不愿回忆那段过往,难堪地启齿,“是我来南京府的第二日晚……那应当就是六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日。”
陆寓微点点头,仿佛瞧不见他的难堪,径自追问下去,“薛郎君与那位紫芝姑娘相处得如何?是否有过争执,口角,或是银钱上的龃龉?”
薛昌龄难堪到了极处,垂头不去看他,“没有什么龃龉,紫芝姑娘始终十分的……和悦。”
和悦?陆寓微心下一哂,终于作罢,命人将薛昌龄带走了。
薛昌龄走后,衙役回来请命,“陆大人,还要继续审么?”
陆寓微是个武将,刑狱上的事他一窍不通,可兵家诡谲,沙场上的阴谋诡计,算到最后,终不过是在算人心,半生戎马倥偬,自练就了他看人的毒辣眼光。
今日他是第一回见这个薛昌龄,这篇话他听来,约莫有九分真。
剩下的那一分……陆寓微站起身,向那衙役道:“去看看那位紫芝姑娘。”
衙役领命为他带路。女眷皆押在另一侧,穿过两道门,进到一处单独的院中,沿着院墙依旧是独立的隔间,行到尽头,衙役在门前停下,指指里头的女子,“陆大人,就是她了。”
那女子倚墙坐着,倒是不哭不闹,身上衣裙也齐整。闻得声响,女子抬头朝外望来——
那一眼直叫陆寓微怔住。
这位紫芝姑娘,活脱脱肖似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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