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自广济寺回来,谢郁文便心绪不甚佳,索性窝在宜园中,过了两天舒坦日子,每日听一听商行中掌事的回奏,也仅是些需她亲自拍板拿主意的事,其余外头的种种,一概不去理会。
如此过了两日,若雪堂中人,都忍不住心中犯嘀咕。尤其是赵妈妈忧心忡忡,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最知她的性子,余杭城里万事顺意的小公主,往日里最大的烦忧,也不过是偶尔嫌日子无聊罢了,几曾见过她这般闷闷不乐?
赵妈妈不明就里,只好去寻徐徐,“那日在广济寺中,小娘子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谢郁文与梁王对话时,徐徐并未跟在近前,只是远远瞧着,是以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她仅知道个大概,后来得了谢郁文吩咐,恐赵妈妈又要胡思乱想,是以一星半点儿也没告诉她。
眼下赵妈妈特意垂问,只好支支吾吾地将宋大娘子的事说了。
赵妈妈想了想,扭身便往谢郁文跟前去。进到正厅中,见她正闲闲打着团扇,调弄着窗棂上扑腾的粉蝶,便轻声唤了声小娘子,笑道:“今日天气这样好,小娘子不想出去走走么?或者往通判府上,去瞧瞧通判夫人——前日在广济寺中,小娘子与夫人怕是也未能好好说上几句话吧。”
这话倒点醒了谢郁文。当日崔通判一事,梁王虽应允了她想法子,可到底她还与人说了那样一大篇话。眼下两日过去,还不知情形如何,若那梁王真恼了她,少不得要再替宋大娘子寻旁的主意,合该去看看。
当下便点了点头,向赵妈妈道:“那妈妈先着人替我去通判府递个话吧。”
赵妈妈应声,十分欣慰,“我这就去吩咐门上备车。”
谢郁文忽然心中一动。隐隐似有个线头,将要牵出背后巨大的未知来,一时却模糊着抓不住。
她若有所思,踌躇问道:“前日通判夫人邀我去广济寺,门上是谁来向妈妈传话的?”
细枝末节的琐事,好在只过去了三两天,赵妈妈不过略想了想,“是新来的三胜——原先门上管事的是裴大娘家的小子雷鸣,近日才都换成了他。”
谢郁文“噢”了声。四下里细微的征状合拢到一处,模糊的未知渐渐明朗了,她笑了笑,“今日去通判府递话,妈妈也吩咐他去吧。”
今日宋大娘子情绪倒尚好,回复了往日那般生气勃勃的模样,见她走进来,未言先笑了。
谢郁文悬着的心立时放下了一半,行了礼笑道:“本来还想问夫人,情况如何,现下一看,倒显得十分多余了。”
宋大娘子亲热地搂过她,一脸感沛,“葭葭,多亏了你,否则我还不知道要愁到什么时候去。那日女使来回我,说你还未到桃花宴上,在山道上遇上个人,就将事情给办了,我还不敢信,谁知道,那日晚些时候,宴上叫散了,大人当真是一个人回府来的,那位要给大人塞美妾的中京贵人,竟没再提了。”
言至此,宋大娘子又露出几分困惑的神色,“而且你猜怎么着,那位中京贵人,今日竟亲自登门了。前面的女使说,瞧着他模样和颜悦色的,一点儿没见恼。眼下正与大人书房里谈话呢,就是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真是奇事。”
梁王来了?谢郁文错愕不已,这人又在闹什么幺蛾子呢?
宋大娘子见她面色有异,正想细问,当日她究竟在山道上与人说了些什么,“葭葭,你与那位中京贵人先前就认识么?”
谢郁文还不知要如何开口,却有女使急匆匆进来回话,一脸的惊惶,“夫人,大人正陪着那位中京贵人往上房过来了,那位贵人说是……说是要亲自向夫人赔罪。”
这回轮到宋大娘子大惊失色了,什么玩意儿?这个什么中京贵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怎么想一出就是一出的,这样不着调。
谢郁文更是如遭雷劈,眼下她可不想再见梁王,得上哪儿躲一躲。
可是来不及了,说话间,崔通判就领着人过了月洞门,身后跟着的,正是那梁王。依旧是锦衣华服的贵气王公模样,可闲庭信步缓步行来,通身的沉稳静气。
怎么回事,谢郁文有些不可置信,这人忽然正经了起来,瞧着十分眼生。
避无可避地遇上了,正厅上一时站得满满当当。梁王正要向宋大娘子一个礼作下去,一转头却撞见了谢郁文,垂着目,亭亭立在宋大娘子身后。
谢郁文拿余光瞥着梁王,只见他竟“噌”一下脸红了。
梁王定了定神,努力不去瞧她,恭恭敬敬对宋大娘子道:“夫人,前日里是在下唐突了,酒吃多了一时上头,做出些荒唐事来,险些伤了夫人与崔大人的和气,还请夫人宽宥在下。”
宋大娘子仍旧云里雾里的。她仍不清楚这人是何来历,上来这一通没头没脑地请罪,直把她整不会了,只好探寻地看向崔通判。
崔通判安抚地朝她微微点头,宋大娘子见状,温言笑道:“哪里有这样严重,阁下不必放在心上。”
梁王直起身来,朗朗一笑,与崔通判对视一眼,又说道:“在下适才与崔大人商量好了——这两位侍女,在下还是交到崔大人手上,只是请他留意些手下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若有合适的,两下里相看一番,但凡能看对眼,就由崔大人作主保个媒。如此一来,两位姑娘能聘于好人家,做正头娘子,于她们而言,也算是好归宿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谢郁文在一旁听着,心下却有些异样。他忽然这样讲道理、明是非起来,她还真是不习惯。
按说,若梁王真要将此事揭过去,直接就此不提便是了,人人都乐得装作无事发生。可他偏偏还要上赶着来通判府上,演了这么一出戏,仿佛是着意来显示他有多近人情似的。
谢郁文的商人头脑下意识地响起了警铃,无事献殷勤……
果然,梁王此时演完了大戏,目光径直投向她,笑得腼腆,鼓起勇气喊了声“谢小娘子”。
厅上众人齐刷刷朝她看过来。谢郁文这下当不得透明人了,只好硬着头皮朝他施了一礼,“梁公子好。”
一声“梁公子”,喊得梁王心潮澎湃,崔通判则一蹙眉,宋大娘子却是恍然大悟,葭葭果然认得他……哦,原来他姓梁。
梁王径自说道:“今日竟然在此处碰上小娘子了,真是巧,正好在下有些话想对小娘子说,小娘子稍后回府时,可否知会在下一声?让在下送您一程。”
看看,看看,才觉他忽然成了正经人,这才没多久,就露出了狐狸尾巴。这是闹哪样……难道前日在广济寺,她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谢郁文才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婉拒他,梁王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似的,抢在她前面开口,一脸真诚,“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若觉得小娘子不方便,在下现在当着崔大人与夫人面说,也是一样的。”
……你给我住口!
还能怎么办呢,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谢郁文只好应允了,也不等什么稍后,立时就向宋大娘子辞行,“时雨,我过两天再来。”
宋大娘子实在是太好奇了,可眼下不容她多问,只好恋恋不舍地目视她离去。
梁王赶忙追出去,两人沿着通判府的游廊朝外走,一前一后地,也不说话。谢郁文心中有气,脚下走得飞快,梁王跟在她身后,几度张口,却又作罢了。
眼见快要出门了,梁王好容易下定决心,大跨步走到她身前。
谢郁文只得停下,“梁公子,前日里郁文已经……”
“我知道。”梁王打断她,目光灼灼,焦急而恳切,“小娘子当日的话如醍醐灌顶,在下回去后,将小娘子的话想了一整夜,这才意识到,在下从前的举动,多有不妥,小娘子能优容在下,已经是十分客气了。”
说是知道了,实际行动却不见改。谢郁文无语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又是在演哪出,干笑一声,“梁公子言重了,既然如此,那郁文……”
“谢小娘子,”梁王又一次急急打断她,深吸一口气。紧张与期待交织着,是从来没有过的忐忑情绪,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发颤,“小娘子之前没有说错,更不是自作多情——在下的确喜欢小娘子,十分喜欢、非常喜欢。所以往后,在下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会认真对待小娘子,因为,因为……”
“我想娶小娘子为妻。”
……
他在说什么梦话?
谢郁文瞠目结舌地看着梁王。
梁王一鼓作气,索性将心里话一气儿都说了,“小娘子当日说我……说我家中,定容不得小娘子这样的妻子,其实不是的——小娘子不知道,我们家嫡庶长幼规矩大得很,我是次子,家中一应家业早就交由兄长继承,并没有我插手的份儿。”
梁王缓了口气,“所以我做什么,娶什么样的女子,并不会有人管我。而今我家中高堂俱已不在了,小娘子也不用担心有尊长束缚,所以若我们……小娘子依旧可以自由自在的,天下各处都去得,想要执掌谢家,只管照旧,绝不会耽误小娘子去实现抱负与野望,甚至小娘子若不想住在中京,我便陪小娘子一道在余杭住,全都使得。”
一席话说得心咕咚咕咚地跳。梁王长舒一口气,他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在一个小娘子跟前儿,紧张到这个地步。
“请小娘子相信我的诚意,给我一个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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