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执在林礁的生命里就像一个奇迹,一场魔术。他在林礁最糟糕的日子里与他相遇,变戏法一般给他带来无数的爱与希望,圆了他一场又一场的梦,即便野执自己不清楚这样究竟对林礁能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他好似只是随手拿出了一把吉他,却把林礁最后的盔甲弄得溃不成军。
只可惜野执并没有感受到林礁这样翻腾又复杂的情绪,在林礁打算伸手拿过吉他的时候把自己的手缩了回来,说你肩膀上还有伤呢,我帮你拿就行了。
林礁只好收回手,走了半路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他说你刚才为什么打架啊。
野执的脸隐在路灯下面,阴影把他的脸庞弄得越发立体。他没有急着回答林礁的话,反而反问他今天过的怎么样。
林礁说还成吧,凑合着过。
“嗯。”野执说,“可我今天过的糟糕极了。”
林礁觉得那个从容的野执似乎跑了,一去不返,离家万里。那点脆弱就像恶鬼一般从他的背上吞噬了他,把他整个人笼罩在了一处不见天日的阴影之中。
林礁的直觉向来很准,他知道野执一定是出事了,所以也没有再问。
揭开别人伤疤这件事情太过分,林礁一直都很有分寸感。依照他的生活经验,在别人受到生活的反复凌迟的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闭口不言。野执也坦然地接受了林礁这样的善意,一路上他们只听见晚风和路人的声音,其余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回到出租屋之后林礁就去冲了个冷水澡,进屋时他看见野执叼着还没点火的烟,那一眼近乎是落魄,却照样美得动人心魄。
野执问他,介意我抽根烟吗。
林礁其实不是很能闻烟草的味道,一直以来他对尼古丁这种东西敬而远之。一是因为他还想多活几年,二是因为他一闻这东西就会咳得惊天动地,像是要把肺部里的东西全部给咳出来。但是今天他看着野执那张略显憔悴的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甚至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打火机的声音划破了宁静,野执骨节分明的手拿着烟,烟雾倏地飘向四方。那一刹那林礁被烟味呛得咳了个惊天动地,弄的野执赶忙试图去掐灭那支烟。
然而林礁制止住了他的动作,和他说不用管他。又在一片咳嗽声中断断续续地说,你今天心情不好,抽根烟也能排解排解。
野执望着自己手上的香烟,却没再吸一口。他在林礁彻底恢复平静的时候望着一点一点燃尽的香烟发呆。半晌,林礁才听见他说话。
他说,我失业了。
声音很小,林礁甚至怀疑只要旁边屋子的吵架声再大一点,他就完全听不清野执刚刚究竟讲了什么。此刻野执没有什么波动的坐在那里,刚刚那句话好像不过是他随便拉出来的家常,把这句惊天骇俗的话说的跟菜市场几分几毛钱的白菜萝卜一样。
林礁比当事人还要接受不良,他半天没找到一个话头,等到找到时才磕磕绊绊地像刚学话咿咿呀呀的小孩儿一样说:“你刚刚说什么?风太大,没听清。”
说完他就又想给自己抽一耳光。
这种揭人伤疤的事情他不但做了,还是对野执做的。而且还要一而三再而三地让他提起这件事,这太不像话了。他扯了一把自己的辫子,找补说:“不,我听清楚了。那个,你失业了是吧。”
行。越说越错。
林礁自暴自弃地放弃了继续跟野执说话,他坐在床边用一种没眼看的姿势对野执说你就当我刚刚抽风了,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末了又补了一句,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你这么年轻帅气又聪明刻苦的靓仔,谁都争着要呢。
野执终于被他弄得低低地笑出了声,他看着手上的香烟彻底燃尽,突然开口,说:“这有什么好避讳的,就是失个业而已。况且我已经把人给打了一顿。”
又说,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林礁在这话中听出了别的东西,脱口而出,“是那个老畜生让你失业的啊。”
野执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挑了眉看向他,看得林礁都怀疑自己脸上是长了什么东西准备用手去摸,野执见他不自在极了,这才移了眼。
其实野执也很诧异自己会和他说这么多,原本失业这件事他没打算和任何人说。他向来习惯于把一切的难过和委屈往肚子里咽,更何况今晚该出的气他也全都出了。利用暴力的方式总是能让人身心舒畅,疼痛与厮打是治疗落魄的最有效的药物。
然而现在他在一间逼仄的出租屋里,看见林礁那双干净的过了头的眼睛,觉得或许倾诉比暴力更加有效。
他索性将一切都摊了牌,他从自己大学毕业开始说起,说自己刚毕业时拒绝了一家外企抛来的橄榄枝,一个人跟着那个老畜生一起去创业。他那时年少轻狂啊,觉得这样一定能干出一番让旁人都羡艳的事业出来,现在想来多么自负。他跟在那老板后面辛劳了一年,客户全是他拉过来的,该受的气全都受了。五月份的时候他倒贴了整整两百块钱去请一位大客户,当时老板很高兴,说六月就会给他加工资,结果倒贴的钱没拿着,六月的工资也没发,老板自己卷了客户,说要去上海继续闯荡。
至于野执嘛,就算个傻子,老板也没打算继续带着他。
“所以我气不过,用之前的联系方式联系到了那个大客户。她人挺好,听完后就断了跟我前老板的合作,现在我前老板估计是焦头烂额。”
林礁点了点头,说这叫恶有恶报。
“欸等等。”林礁忽然想起什么,说,“那那群跟你一起打架的呢?”
野执笑起来,好看的人就应该多笑,眉眼舒展的时候能让人原谅一切。
他说,那是我之前在出租屋里认识的,没什么正业,就打架在行。我吞不下这口气,就叫他们过来了。
说完他又停了一下,说:“不过他们有分寸,不会伤人,顶多就是让那老板疼几天下不来床而已。”
林礁望着野执,用很轻松的语气说想不到啊,还挺有混混的职业操守。
野执被这话逗得抖肩笑,他觉得自己的郁结好像就这么随风而散了,香烟被他抛至存放垃圾的布袋子里,他忽然将整个人往后仰,头碰到床上的时候发出好大的声响。天花板离他的视线不远,昏黄的灯还在坚强地照耀着这间屋子。他整个人都在放松,接着说:“怎么办啊林礁,我失业了,浑身上下没有几分钱。”
林礁确认自己没有听出任何的怨恨与难过,床很小,他坐在角落里看着野执几乎霸占了整张床,那张脸如此清晰。他忽然觉得那个出逃的从容的野执又回来了,游刃有余,还能在生活跟他开了个玩笑之后依旧笑脸相迎,告诉这个该死的生活,“怎么办呢,你压根打不倒我。”
这就是野执。这才应该是野执。
于是他也笑,他对上野执褐色的眼睛,那里面他能看到他想看到的一切——野心、抱负,还有不顾一切的勇气。他在这样的眼睛里做了一个决定,那决定莫名其妙,却好像顺理成章。
林礁说,我可以养你。
野执撩起眼皮,他盯着林礁看了半晌,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此刻在想什么。林礁的手心在出汗,他觉得短短的几天之内所有的事情都在朝着他所曾想象的生活离去,他弄不清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也不想弄清楚。
林礁不算一个清醒的人,他在无常的世事中学会的生存法则就是学会自我放逐,好似把这场人生当作没有那么重要就能在苦日子之中寻找到一些游戏人间的乐趣。他不强求一些东西,认为是自己的就必然属于自己,不属于自己的怎么争抢也无法拿到。所以一切都随着心意走,哪怕不通逻辑,没有任何道理,但他就是会这样说这样做。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在心底里萌出了那点儿想法之时就没有再去深想,因为他知道不能深想,也不敢深想。他让一切顺其自然,再义无反顾地往那个深渊之中跳下去。
“好啊。”
林礁顿了一下,他在那个刹那没有看见野执的玩笑,而看见的是对方再严肃正经不过的脸。这真是个奇怪的事情,他们明明只认识了几天,仅仅只是从六月一同走向了七月,然而对方什么样的情绪他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说的话是愤怒的也好,是玩笑话也好。
他们都能看得见。
可是也就那么一个刹那,接着野执的动作就变得懒倦,仿佛那只是一场属于林礁单方面的错觉。
可是林礁就真的依言这么去做了。
他下午在路冬然那里学着枯燥无味的乐理与发音技巧,夜晚就弹着吉他在无数人的簇拥与掌声中唱着唱不完的港语歌。
他向路冬然讨要了更多的时间,一首接着一首唱像是不会疲倦。唱到最后路冬然都皱着眉把他从舞台上赶下来,说你不要这嗓子了,给我滚回家休息去。
然而林礁不是一个听话的人,刚被撵回去过了两天就又来了。弄得路冬然彻底麻木,指着他说你就趁着年轻使劲作吧,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然后他又狐疑地看着林礁一脸荡漾的模样,说。
欸我说你小子,是不是谈爱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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