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肩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走得很慢,谁也没有着急。这条原本不远的路被他们走出了千里的感觉。
街道上的招牌灯光闪烁,让人看的眼花缭乱。天空的星子与霓虹灯相得益彰,把世界染得明丽堂皇。风吹过人的发丝,带来浑浊的热意,糊得人混乱又迷茫。
在走到天桥的中间之时他们才停住了脚,俯瞰着桥下的红绿灯维持着这里的秩序,小车接连着行进,没有丝毫的逾矩。公路在他们的眼前铺陈开来,四通八达,无处不往。
他们最开始并未说话,汽笛声忽然尖利地叫起来,晚风拂过,他们安静而沉默。
许久之后林礁才开了口,他说:“你的新工作找到了?”
“是啊。”野执说,“在那家店子里帮忙,还能勉强活下去。”
林礁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莫名的烦躁。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林礁斟酌着语句,他在这样短的路上想了这样多,可说出来却让他觉得很难。面对野执他总是会纠结着用词,“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就是不应该这样。”
林礁想说你是个多么优秀的人啊,毕业时就有外企找你去工作。天啊,外企在他的眼中就像是遥不可及的一场梦,旁人挤破脑袋也无法触及的天堂。在这个贫穷将人伤害的体无完肤的时代里,能够进入外企意味着体面又富有,不用再为吃穿发愁,甚至可以在工作几年之后就买上一辆普通人也许奋斗一辈子都买不起的好车。
可是野执曾经拒绝了这个机会,用最年少轻狂的决定将自己拖入如今的沼泽地。
林礁为野执感到不值得。
他其实不是这种为人打抱不平的人,旁人的生死选择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原本他的生活就过的糟糕极了,要是有人和他一样糟糕说不定还能给他一定的安慰,他甚至还能在面上毫无波澜之时内心恶毒地想,你看,大家都一样被丧心病狂的命运折腾的要死要活,这多好。
可是野执不一样。
他与谁都不一样。
野执拥有他所见过的所有人之中从未体现出来的内涵,每天晚上他教他念着流利的英式发音,和出租屋外面的污言秽语形成鲜明对比。通过摆在床上的书籍里密密麻麻的批注林礁能看出野执身上的与众不同,就算是在这样邋遢的地下出租屋里,他也总能保持自身的整洁。这样的气质独树一帜,让林礁万分着迷。
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在这种小地方蹉跎一生呢?
这个想法在林礁的内心落地生根,顷刻之间就发了芽,成了他心里一棵被人照拂的苍天大树。
林礁其实曾经感谢过命运将野执带到这里,如果不是一年前那个错误的决定和他义无反顾的出逃,他们压根就不可能相遇。两个不同轨道的人选择了换乘,这才误打误撞地撞在一起。可是一旦喜欢上了,喜欢的越来越深时,他就又觉得曾经的感谢太幼稚,也太不可理喻。
野执看向林礁,他的眼眸那样平静,仔细一看却能感受到能够掐出水的温柔。
“你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本应该的。”野执说。
“每一个选择都是一场丢弃,生活不会给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提供任何豁免权。当我丢弃了原本的近道之时,我就得学会去接受这个选择带来的磨难和意外。”他说这话时一直瞧着林礁,路灯照射在他的脸上,林礁觉得这一刻他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再说现在多好啊,我还有你。”
林礁仓皇地转过头,那一刻所有的话在他的心里烟消云散,无数指责命运的叛逆就被这样一句话全部抚平。他装作在看川流不息的车群,灯光走走停停,涂出一张抽象的画。
夜晚的风忽然停住,他听见自己越发大的心跳声,咚咚咚的仿佛可以把自己整个人砸出一个窟窿。
他想用开玩笑的语气把这件事轻轻揭过去,可是想了半天没想出合适的措辞来,于是只能放弃。
“回去吧。”林礁听见自己说。
野执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笑了笑点头,跟在他的身后往出租屋的方向走。
那个晚上他们还是和从前的夜晚一样,做着无数日子里曾经做过的事情。生活有条不紊的进行,日复一日,他们无聊又新鲜地在这样的日子里寻找着不同。
林礁学东西的速度很快,不过七月下旬,他就已经能够流利地说英语之中最简单的日常用语,也能通过查看音标拼写出单词的读法。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在每日的清晨出门跑步,穿着用自己工资买的新t恤和不过膝的短裤,呼吸着露水沁润过的空气。唯一不同的便是脑海里的那些港语歌统统换成了英文单词,脑海里回响的每一声都是野执昨晚跟他念过的新单词,每念一句都让他心怀荡漾。
野执也会很早出门,他每次都会在林礁出门跑步之时为他做好早饭或者买好早饭放在床边。接着才走到店子里开启一天的忙碌生活。
每个下午林礁准时出现在酒吧里,路冬然不再像以前一样花上好几个小时教他唱歌,只是偶尔会在他声息不对劲时出声提点。他有时会在清点着酒吧里的各自酒时问林礁喝不喝,通常得到的是拒绝与摇头的答案。
这天林礁依旧兀自坐在角落里,酒吧里的人早已习惯他每天为他们的工作伴奏,舒缓的吉他声和凛冽的嗓音让他们感到舒适,每当他开口,就会有人对他盈然一笑表示支持与喜欢。
但他没有再唱港语歌,而是在试音之后弹着还不算熟悉的旋律,标准的英式发音随即流出。
imaginethere''snoheaven
it''seasyifyoutry
nohellbelowus
aboveusonlysky
路冬然的脚步顿住在那,他有些惊讶地望向出声的方向,在寥寥几句之中他尚且听出了咬字的生疏与勉强,可是林礁的嗓音又帮他很好的掩盖了这些。
确切的说,如果不是像他这样在音乐里摸爬滚打了很多年的人,只是普通听众的话,他们压根就听不出这其中的关窍,只会认为这个弹唱的青年唱得十分惊艳。
事实就是这样,当各路人听不懂的英文伴随着吉他的和弦在酒吧之中响起,不管是在工作之中的酒吧服务员,还是专门挑着下午来喝酒消遣的客人,都无一例外地寻找着这个声音。有人为他驻足停留,有人因此沉醉其中。
英文的发音和港语的发音完全不同,因此唱法与重音的拿捏尤为重要,路冬然在一旁替他记着几个出错的点,但更多的,仍旧是对他能力的赞叹。他能把一群完全听不懂的人的视线全部吸引过去,用他的嗓音征服所有人。
——这人简直是个音乐鬼才。
youmaysayi''madreamer
buti''mnottheonlyone
ihopesomedayyou''lljoinus
andtheworldwillbeasone
imaginenopossessions
林礁却没有看见他人灼灼的目光,他在晦暗的灯光之下,在一首弹唱的并不算十分完美的英文歌里,想到的全部都是有关野执的东西,野执的脸,野执的声音,野执的呼吸,还有野执的肉/体。
每一个他所念的单词都是野执教他的,从清辅音到重音,还有一些不太完美的连音。在昨晚昏黄的灯光之下,他们靠在一起共同执着野执的书,歌词被野执在几年前就抄在了书本的扉页,野执说一句林礁就跟一句,气息吐在他们两个人的手上,一切都暧昧的顺理成章。
那时林礁其实很想脱口而出一些他深藏在心底的话,但是他忍住了。
万一野执对他并没有那种想法呢?
就算他们之间已经说了那么多类似情话的语句,就算那天他已经在对方的面前隐晦地用偏偏喜欢你告了白,可野执给他的感觉就只是一种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与同性之间再普通不过的欣赏而已。
也许对方仅仅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合得来的室友,再多也没有了。毕竟在这个视同性恋为妖怪的时代里,谁会认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会对另一个男人产生爱情的感知觉?像林礁这种人,如果被发现了,是会被人扔白菜然后举报入狱的。
——而这无异于判决着一个人的死亡。
可是林礁对野执的爱意就跟野草藤蔓一样疯长,就算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要耐心一点,但终究怎么压都压不下来。
林礁一点也不害怕死亡,对于他而言这样的生活原本就足够无聊,死亡的痛苦会比生活的痛苦还要令人难以接受吗?他觉得不。
可是如果不能够触碰到野执,那就好像真的是死亡了。
路冬然在林礁唱完的时刻就走到了他的面前,然而林礁还在胡思乱想,这让路冬然足足叫了他三四遍。等到林礁反应过来时,四周的掌声仍旧没有停止。
“怎么唱完就走神了,怕自己发挥不好啊。”
林礁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说:“......没。”
“多点自信吧,瞧瞧刚才多少人停在这听你的歌。我有预感你唱英文歌会跟唱港语歌一样吸引客人。”路冬然把自己记的那些林礁唱歌时出的错递给林礁,说,“只是还得再练练,把我写的这些点给改了。”
林礁一直对路冬然心怀感激,这个不太正经的老板虽然和他有着无比深厚的金钱关系,然而也对他的歌唱十分上心,总是能站在比较专业的角度上为他提出问题并让他改正。
“谢了。”
他接过那张密密麻麻的纸,却没有像以前一样马上查看,反而看着路冬然,看得对方毛骨悚然,都快要跳起来。
“你别这么深情的看着我。”路冬然摸了摸自己手上起的鸡皮疙瘩,“弄得瘆人死了。”
林礁却在他说完这话之后依旧盯着他,半晌才忽然开口,问。
“路老板,你喜欢过人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