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称叫赵七的少年出现得突兀,消失得也诡异,在这春寒未尽的寂静深夜,竟有几分不知是人是鬼。
钟繁微其实并不畏惧单纯的鬼,大抵是因为她这短暂的人生和漫长的梦境中所受到的大部分伤害都来自于人,而非是虚无缥缈的鬼神。她不曾见过亡魂作恶,只见过异族杀人屠城如厉鬼;她见过无数人祈求神明无应,总不会有天降的神祇降罪于恶人。
所以她不信神也不惧鬼,长久以来困于梦魇、恐惧黑暗狭小空间,也不是因为梦中那些潮水一般的死者本身,而是因为那些死去的人所代表的惨烈无比的未来。
因此她并不在意那少年究竟是人是鬼,又到底是谁,唯一在意的不过是被对方看见了自己本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的一面。
于是她虚张声势驱他离开,不想多与他打交道。然而这般夜深人静之时,对方真的就这么不声不响消失了,只留下她一个,难免还是会觉得有些低落。
此前那少年清而亮的声音驱散了夜间竹林边清幽到冷寂的气氛,此刻人一走,又只剩下月光与竹影。
钟繁微也不管脏不脏——她跑来时摔了那一跤本身就干净不到哪里去了——贴着墙坐下来,侧耳听着远处的人声。
她知道那是远处夜市未散,这一夜未得安宁,总觉得像是捱了很久,其实也还不到三更天。
手臂上还在疼,她今夜不得好眠,其实也还在困,然而某种情绪却仿佛从心底泛起来,沉沉地压在四肢百骸,动都不想动,更不想回去。
回去了又如何呢?也摆脱不掉这噩梦。
四周寂静,甚至能听得到夜市里传来的吆喝叫卖声,然而太远了,远到像是与她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而近处只有偶尔的夜归人的脚步声,大抵是同样居住在附近的人自夜市回家,路过乐阳王府墙外的道路。有的步伐慢到显得悠然,像是赏这一路清风明月,便也不急着归家;有的却步履匆匆,或许是家中有谁在等待。
钟繁微靠着墙数着过路人的数量,权当做打发天亮前的时间,至于之后要怎么办,那都得等到天亮再说。
一,二,三,……
她慢慢放空思绪,不去想梦中的血与火,不去想未来和过去,不去想那些恐惧和惊惶,茫然和无措。
哪怕就这一夜,将那些沉重的东西都放到天亮后再去考虑。
四,五……
第五个脚步声有些奇怪,不仅轻快,而且急促,像是一路奔跑。也不像路过,而是冲着这个方向径直而来。
钟繁微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一声轻微的脆响——是墙上的瓦片被人碰到互相撞击所发出的声音——她才猛地抬头看去。
刚刚诡异消失的那个名叫赵七的少年,居然又回来了。
他不像之前那般只是坐在墙头,爬上墙紧跟着就往下跳。
——往墙里跳。
钟繁微猛地站起来,厉声道:“你干什么!我真的要喊人了!”
“哎别别别姑奶奶你放我一马,我跑这一趟可也不容易呢。”
他声音还像是在笑,却分明断续,像是真的从什么很远的地方一路跑过来,气还未喘匀。
钟繁微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手伸到背后摸出一把匕首来。
这还是那个梦中她逃亡久了之后的习惯,来到这里之后也央人替她买了来贴身带着,不必值钱,只要锋利便可。
她握紧了刀柄。
若这擅闯私宅之人有什么异动,她还有最后一个保命的手段。
亡国前她身为大越的公主自然不可能学过什么武功,然而玉京被攻破后的逃亡途中,四皇兄留给她的暗卫首领天九曾经教过她三招。
不优美、不漂亮,只是最纯粹的杀人保命法。
在最近的距离、最危险的境遇下,一击必杀。
她曾被天九逼着一遍遍练那三个动作,到最后熟悉到如走路一般自然而习惯。
此生她也偷偷一遍遍练,多的没有,就只有这三个动作。
赵七却未有什么异动,只是停在她身前不远处,夜色中,一点火光亮了起来。
是一盏小灯笼。
他还在说话:“长明节早过完了,我跑了好几家铺子才总算找到一盏当时画坏了没卖出去的,好在能用。”
那点并不算太明亮的火光照亮他的脸,是一张俊秀的少年脸庞,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眉毛浓而黑,顺着眉骨斜飞出去,如一笔浓墨干脆利落挑起。瞳仁也是乌黑,大眼角弧度圆润,到眼尾处收细拉长上扬。单看上半张脸是个凌厉锋锐不好接近的面相,却天生一张笑唇,于是将凌厉隐去,把锋锐暗藏。
然而毕竟是那般眉眼,旁人的笑唇或许是温和亲切未语先笑,他飞扬眉眼掠过,却如晴日、如长风,如高天之下一切熠熠煌煌烈烈灼灼浩浩汤汤。年岁不大,那灼目到有些逼人的容貌气质便已经初现端倪。
天边月色皎洁,落在竹林中却已经不那么亮,只在枝叶拂动间撒下细碎银芒,反倒是那盏并不精致的小灯笼,在咫尺处亮着暖色的光,仿佛能将那些魑魅魍魉和恐惧惶然都驱散。
赵七道:“手,伸出来。”
她警惕地抬眼看他,捏紧了手中的匕首。
见她没有反应,他干脆伸手来拉她,钟繁微下意识地一刀便刺了出去,却只见对方一手轻轻巧巧地绕过刀锋,又在她手腕处按了一下,不知是敲在了什么地方,钟繁微手腕一阵酥麻,十指再使不上劲,手一松,匕首便落在了地上。
赵七蹲下来,捡起那把匕首,用袖子擦了擦,打量了一会儿,站起身,在钟繁微藏着恐慌的警惕目光中将匕首递回她手上,声音还是带笑:“看着娇娇弱弱的,居然这么凶。”
“你到底要做什么?”钟繁微压低了声音,恼怒道。
“你手上有伤吧。”
钟繁微一愣,赵七也不等她回答,只是拉过她的手,将袖子挽上去,露出擦破的那一片皮。
她那只手上还捏着被还回来的匕首,这般一拉利刃便正对着少年胸腹要害处,这么近的距离她只要一伸手就能刺入皮肉,恐怕再好的身手也难及时反手防御。他却像是不在意那近在咫尺的危险刀刃一般,晃了晃另一只手上的灯笼:“现在放心了吧?帮忙拿一下?”
钟繁微带几分迟疑地接过了灯笼,赵七低下头,借着火光将嵌在她手臂上伤口中的碎石子和其他脏污一点点剔去,他抿着唇,半边面容隐在黑暗中,笑意一隐,无端显得冷厉几分,手上的动作却很轻,几乎让她感觉不到疼痛。
杂物剔干净后,他伸手入怀,掏出一堆杂七杂八来,又在其中翻翻找找,翻到两个不大的瓷瓶,将别的东西全都收了回去。他拨开其中细长瓶上的软木塞,半倾瓶,对着她那片伤口倒下去。
那是无色的液体,像是水,却带着微苦的药香,流过伤口时微微刺痛。
他不吝啬地倒完了一瓶,随手便把空瓷瓶胡乱塞回袖子里,换了另一个,这次是白色的药膏,在伤口上抹开,一片微凉。
“行了,”赵七抬头笑起来,将那剩下的大半瓶药膏也塞到她提着灯笼的那只手上,“每天涂一次就行,尽量别沾水。”
他说完便转身回到墙边,翻身上墙头,跳下去之前又回头说:“要是被人欺负了,那更得对自己好点,躲起来哭还把自己弄伤多划不来?不管发生了什么,哭完了就早点回去吧,睡一觉,等太阳升起来了就又是新的一天,说不定就有好事发生呢?”
这少年与她素不相识,自然不可能猜到她的忧虑和恐惧,又不打算刨根问底,便只能自顾自地猜是因为旁人欺负她。虽然和真相半点不擦边,却依然是一片好意。钟繁微也无意驳斥或是解释,只是低声说:“……你的灯笼……”
少年站在墙上,挥了挥手,满不在乎模样:“不用还我,你拿着吧,省得回去路上又摔了。”
他消失在月色下,声音飘散在初春微冷的夜风中。
钟繁微低头,她将匕首收好,借着灯笼的微光看着那被硬塞到手上的瓷瓶。
以前她在宫中时见过无数瓷器,都名贵而漂亮,造型雅致雕琢精美;至于在京郊的时候,虽然日子不太好过,但瓷器这种耐用品几乎都是与她们一同生活的庄姨娘带出王府的,虽不如宫中御用,但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总之没有一尊会像这药瓶,仿佛是那种最低劣的瓷器,看起来矮矮胖胖的,瓶身色彩暗淡,没有任何花纹,触感粗糙不平整……她记忆中从未见过这么粗劣的瓷器。
其实那盏灯笼也差不多,竹制的骨架和纸糊的外壳,灯笼上原本想绘制的应当是一簇花,她分辨不出来种类,只看得出那花细碎而小,藏在叶片间,是绝不会出现在被精心打理过的御花园中的存在。画技只能说平平,何况还画坏了,那簇花的一角糊了一片浓墨。做灯芯的蜡烛也只是一小截普通的红蜡,形状不甚规整,烛光在灯笼中跳动明灭,暖橙色光芒映在那簇花上。
他赠与她的都不是贵重之物,这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善意却如此宝贵而难得。
钟繁微又在墙边站了许久,才抹了一把眼睛,小心地收好了瓷瓶,提着灯向吟风筑的方向走去。
手臂上的伤口已经不再疼痛,只剩下那种清凉之意。云遮蔽了月光,竹影暗淡,看起来几乎像是扭曲而诡异的鬼影,唯有手心一点微芒照亮脚下的路,她心中的恐惧却仿佛奇迹般渐渐淡下去。
她想,她会将这一夜铭记很久。
在这个晚风微凉的春夜,在她最茫然低落、最恐惧惶然的时候,她遇见一个陌生的少年。那少年予她一瓶伤药一盏灯笼,予她一片纯然好心和几句安慰之语,予她一点微芒,和这一夜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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