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秀前脚刚走,赵七后脚便拎着一大堆的东西回来了,“那是谁?”
“熟人。”钟繁微笼统地答完,又觉得这回答有点敷衍,便又补充道,“我以前的邻居,小时候就是他父亲教我认的字。”
“哦……”赵七语气有些古怪,“青梅竹马,他乡重逢啊……那你怎么不留他?”
“本就是巧遇,他也是和旁人有约,”钟繁微回过头去看他,“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
赵七干咳了一声,也不再摆出那种奇怪的语气:“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
他一边把他带来的那些一样样地往桌上摆,一边说,“肉饼、糖糕、水晶脍、冷元子……啊这个是冷的,现在天气也有点凉,其实不太合适,但是以前我也不方便给你带过去,机会难得,错过可惜,你慢点吃就是……我都让店家只拿了一点点,怕太多了你吃不完。反正都试试,尝个味,喜欢哪个可以回头再去买……”
钟繁微看着满桌子的食物,忍不住想笑:“足够了,多的下次吧。”
“主要是我看着都挺好,挑不出来,干脆全买了。我难得把你拐出来一次,总得招待好。”赵七将那些各类小吃都往钟繁微面前推了推,转头对着摊主喊,“成伯!我的馄饨也做一碗!”
钟繁微一边笑,一边忽然开口问:“说起来,你是不是快要及冠了?”
“啊?”赵七愣了一下,才说,“还有两个月呢,急什么?”
二十岁及冠,可算是大事了,两个月其实也算不上远……
钟繁微尚盘算着自己的积蓄,赵七先警惕起来:“先说好啊,随便送点什么也就算了,贵了我可是不收的。去年是给你面子,今年要是还这样,我回头就拿去典了把钱还你,你看你攒点钱也不容易……”
远远近近的光芒里,他的声音混杂在喧嚣的人声中。
而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像是要把这一幕、这一夜都印刻入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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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两人慢悠悠地用尽了所有食物,已经是月上中天,赵七数出几十枚铜板,笑嘻嘻递给摊主,然后领着钟繁微顺着路一路走过去。
这夜市颇有几分越晚越热闹的意思,放眼望去处处是人。然而他们在人群中也显眼,总有人侧过脸来看他们。
钟繁微平日里穿着其实也算素淡,若非如此,也没法将那个王府丫鬟的伪装身份维持至如今。今日出来得突然,更不可能特意改变什么,便还是同平日一样的水青裙,未施粉黛,不戴钗环,垂鬓分髾,打扮并不算出格。
然而街上女子本就少些,年轻的姑娘更是罕见,何况她不仅年轻,而且貌美,身边又只有个同样年岁不大、样貌出众的年轻人,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那些不满的、探究的、惊艳的、好奇的、带恶意与不带恶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来,钟繁微毕竟不过十几岁,更不曾面对过这样的情境,无法控制地局促起来,然而她也不能叫旁人不许看,便只能半羞半恼地偏过脸去,下意识抬袖去遮挡面容。
赵七回头看了一眼,也皱起眉,恰好路过一个卖面具的小摊贩,他便顺手拿过一张,覆上钟繁微的脸。
他问完摊主面具价格,一边付钱,一边有些歉意地说:“抱歉,我没想到会这样……”
钟繁微摇了摇头,也没有再把面具取下来,只是去打量摊上别的面具。
她看着的那个面具颇为奇怪,赤面青眼,浓眉怒目,金纹覆面,使人见之生畏,钟繁微清楚,这是最常见的武神、战神、凶神的形象,大越人相信这样的形象能够震慑恶人邪祟,护佑世人。
看似并没有问题,然而这张面具却自有特殊之处——面具眉心处,绘了一朵金色的图案,不像是她往日所见过的任何寓意的图腾,倒像是……像是权贵人家女子眉心的花钿……
武神没有戴花钿的道理,那这图案是什么意思?
她犹豫了片刻,没有忍住询问摊主:“阿公,您这卖的是什么面具啊?”
听她这么说,赵七也好奇地看了过去。不过他这种小事上不如钟繁微敏锐,加之无事也不去关注女子妆容饰品,便看不出有什么古怪。
白发苍苍的摊主眯着一双有些浑浊的眼,慢悠悠说:“这个啊,这个是开云神君,是天上的武神,数百年前,他因为不忍世间百姓受苦,所以化身下凡来救世,也就是我们大越的开国皇帝……”
钟繁微看了一眼面具,又看了一眼面具,想说什么又无言以对。
大越开国皇帝,她们钟家的祖宗。
前燕天定年间,钟家先人钟衡踞北地第一险舒年关而守要地扈舒城,天定十七年,因内贼出卖,钟衡兵败城破,与夫人风氏双双战死城中,当时他年仅十一岁的长女钟婉则带着几个年幼的弟妹逃出城外。燕帝大怒,问罪钟家,风家为求自保,也迅速与钟夫人撇清了关系。钟婉无处可去,带着弟弟妹妹一路流亡至虞纪城外秦连山,更名钟琬云,落草为寇,占山为王。
七年后天下大乱,钟琬云起兵,剑指天下,又十年,她攻破前燕都城,立新朝,国号越,年号太平。
大越的开国之君,越武帝钟琬云,以女子之身逐鹿天下,一生战功赫赫而未有败绩。她谥号为武,也被世人尊为武神降世。
所以凶恶,所以眉心有花钿。
但是……这也太……不伦不类了……
钟繁微并不想对开国先祖的面具有什么不敬想法,但脑海中还是一阵眩晕。
老人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奇怪态度,自顾自地絮絮叨叨:“当年武帝陛下打下天下来,东起苍海,西至冥岭,南到望连岛,北及长扈山,那些狄人都被赶回草原去……可是如今……”
钟繁微心中那半是无话可说,半是啼笑皆非的心情渐渐淡去了。
如今只剩下半壁江山,狄人虎视眈眈,而朝中有兵有将,却无意北上,梦里的倾覆近在眼前。
若是当年的先祖见到,会作何想呢?
“阿公你放心,我们能打回去的,不会永远偏安一隅。”
钟繁微偏过头去,见赵七神情难得认真,他一边说,一边又取过那个开云神君的面具。
他的神态和语气都郑重其事,不像是一句虚无的安慰,倒像是某种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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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跑来夜市遛弯的显然不是只有钟繁微和赵七,甚至也不止是晏秀。
有几个年轻人呼朋引伴地在夜市中闲逛,其中一个颇有两分意兴阑珊的样子,没什么精气神地跟在友人们身后拖着脚步。
他的同伴回头看了他一眼,确定他没有跟丢,暗暗松了口气,便开口道:“我说阿洋,你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今儿没兴致成这样?”
那人还未来得及回答,被他这句话引来注意力的其他同行人便嬉皮笑脸地开了口:“你也别怪阿洋,我听说他家有个妹妹最近快过生辰了,那他这个做哥哥的可不得有点表示吗?这些时日估计没少满玉京地跑给他妹妹挑礼物,大概是真逛得伤了。”
“是阿洋你哪个妹妹来着?你一堆的亲妹堂妹表妹,一年四季都有妹妹过生日,我们实在是记不清啊。”
“唉,这就是身为独子家中全是妹妹的坏处啊……”
那个叫阿洋的年轻人忍无可忍,恼羞成怒道:“滚滚滚,这不是你们羡慕我妹妹多的时候了!”
同行人哄堂大笑起来,有人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别把他真惹生气了,我们下次还得请他帮忙挑礼物呢。”
“那可不,拿人手短,注意着点,”阿洋磨着牙威胁道,“这方面就是七哥都得来请教我,得罪了我你们可找不到别人帮忙!”
笑声诡异地一顿,有人语气怀疑地道:“阿洋啊,你吹别的我们也就信你了,你说七哥来请教过你……我怎么记得我们生辰他一向都是什么都不买直接甩钱的啊?”
“我听说上次七哥他姐出嫁轮到他添妆都是直接扔了金银过去,把他爹气了个半死,转头又拎着棍棒要打他。据说七哥那时候上蹿下跳一边逃还一边回嘴,说直接给钱不好吗缺什么都可以自己买,让他挑万一他挑的别人不喜欢那不是都吃亏……”
“我说的是真话好吗?我骗你们有什么好处?!”
“那七哥当时是给谁买?”
阿洋答得飞快:“说是给年轻小姑娘买,要看起来低调点的,最好是显得便宜,但是不可以真便宜……你说一般人挑礼物哪有这种要求的,不都是说钱不够有没有看起来上档次的吗?”
“呃,他钱多,向来不在乎价钱,这点倒是真的,但是你说他给年轻小姑娘买……他那些姐姐们都已经出嫁了,不能算年轻小姑娘了吧?”
“七哥一向心怀大志无心儿女情长,怎么可能认识什么别的小姑娘?”
“就是啊,卢哥卢哥,你和七哥关系最好,你来说说你信吗?”
一个站在人群最边缘、一直没有参与话题的人慢半拍地转过来,慢吞吞说:“我倒是不太想信……”
“我怎么有点害怕,卢哥你好像从刚刚开始就有点魂不守舍的……”
他面无表情地环视了一周身边人,然后抬手指了个方向:“你看那个,是七哥吗?”
年轻人们转过头去,然后集体静默了。
路边卖面具的小摊贩边,某个他们都极为眼熟的人正和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姑娘一起并肩站着。
“啊这……也许是巧遇……”有人尚在垂死挣扎。
“可是他在看她诶,说真的我就没见七哥表情这么温柔似水过……”
“七哥脾气也没这么差吧,他一向挺好说话的。”
“好说话是另一回事,你们想象一下,要是他这么一副表情看着你们,你们什么反应?”
“……中邪了吧。”
“……现在他看上去就像中邪。”
也有人关注点与众不同:“所以那姑娘长什么样啊?为什么戴面具啊?给我看看啊!”
阿洋研究了一下,他家中各种妹妹多,在某种方面养出一种毒辣的眼光来:“长相虽然看不到,但看这穿着打扮,估计是非富即贵啊……七哥他从哪家拐带出来的大小姐?”
“草!”有一人忽然暴起,“所以他和我们说晚上有事拒绝了我们的邀请,这事就是陪小姑娘逛街?他还讲义气吗?”
其他年轻人七手八脚去拉他:“这确实是挺大的事,回头逼问他就是了,在姑娘面前给他留点面子……”
“算了算了,阿望咱算了,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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