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殿试放榜。其后便是进士骑马游街,有女掷花,有翁捉婿,是玉京中难得的热闹日子。
京中人爱看热闹,金榜张贴出来,登科之人的名字便也传播开,最引人关注的便是一甲三人。今科的状元郎格外年轻,不过及冠不久,人又长得俊,便也得了最多人的注目。
状元的名字一路传开,一直传到游街途边某个茶馆里,远道而来的人耳中。
那是一对已经不算年轻的男女,眉眼间都染了风霜之色,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男人着青衣,鬓发微白,眉清目秀,举止温文,却像是不得志般,眉眼中隐着几分郁郁;女子穿蓝紫色衣裙,眼尾已经有了细纹,五官漂亮到显得凌厉,神情里像是总带着点讥诮之色。
他二人早些时候结伴而来,显然是熟人,却又略显客气而疏远,不如一般夫妻亲密。
两人各自叫了一碗茶,便开始无声地等待,不知等的是什么。茶馆的老板瞥了他们一眼,他年岁不小,见多识广,看得出来这两人虽模样落魄,一举一动却仍能显出骨子里的教养来,不知是什么身份来路。
直到状元晏秀的名字传到这小茶馆,那两人才终于抬起头来。
女子先开了口:“令郎不负所望,当恭喜晏先生了。”
晏先生眉间郁气散去几分,却未有太多喜形于色的模样,反倒是叹了口气:“不过只是开始罢了,进士及第,便入官场,后面的路只会比如今更难走。”
“这世上,又有谁的路不难走,不都只能一日日活下去。”
晏先生好脾气地笑笑:“庄夫人说得也对,只不过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也总盼着他能过得顺遂,勿要如我……”
庄姨娘低头去看碗中茶水,将一句“如今这世道,莫说是顺遂地活,怕是连死都难得顺遂”咽了下去。
几句话间,游街的仪仗也到了此处,晏秀骑高头大马,披红戴金,遥遥而来,正是年少得意,意气风发。
路边酒楼茶馆有人好奇地张望,有人掷花掷香囊。
庄姨娘不再说话,忽然想起似乎很久远很久远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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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哪一年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已经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她少女时代的某一天,那时她还不曾被乐阳王宠爱又厌弃,还不曾被抬入乐阳王府——她非正妃,只是妾室,自然也称不上嫁,连正红色嫁衣都穿不得——也还并不知道,未来自己的大半生,都会浪费在那重重墙内。
那些沉重的、可恶的东西都还未落入她眼底,那是她最美好的少女年代。
那时的她还不是什么庄姨娘什么庄夫人,而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她那时是庄家的小小姐,叫做梦蝶。
庄梦蝶。
那是庄梦蝶的少女时代的某一天,陛下金口玉言,点了状元榜眼探花。
全京城的人都在凑这场热闹,传信的、说书的,甚至还有在榜下等着捉婿的,一场科举,能引起整个京城的注意力。
然而这里的“整个京城的注意力”,并不包括庄梦蝶自己。
她对什么春闱秋闱,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清楚,只是终于找到个老爹忙得顾不上她的时候,赶紧抓了机会就溜。本打算和往常一样能跑多远跑多远,直到被家里人抓回去。
她甩着钱袋百无聊赖地路过街头,想着现在的人真是讲究,看个三甲游街都要在酒楼二楼包场,果然是场面人。她抬头一看,满楼都是漂亮姑娘探着头等着看热闹,一时她差点连拿钱让她走的人都没认出来。
这场面,还真有几分“满楼红袖招”的味道,不过说到底,这关她庄梦蝶又有什么事呢?
庄梦蝶摇了摇头,转身便要走。
也正是在此时,她听见马蹄声。
是三甲游街。
不管庄梦蝶心中怎么想着与她无关,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
状元和榜眼年纪都已经不轻了,尤其是榜眼,三年三年地等,一次又一次考,终于考上了,却也已经是个颤颤巍巍的老人。探花却不同,正是十八九岁好时光,配上好相貌,骑马来时简直意气风发。
一直到很多年后,庄梦蝶依然都记得那个午后。
其实无关风月无关爱情,不过是因第一眼的惊艳。
她看见少年人纵马而来,眉眼不算精致,在他脸上却似恰到好处。他骑的是白马,别的是红花,白马显土红花显俗,可他看着不土也不俗,依然好看得令人过目难忘。
马上的少年人与马下的她擦肩而过,不曾回头。
那一天她记住了他的脸,再也不曾忘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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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多少年的大起大落后,她与当年的探花郎面对面地坐在茶馆中,看着又一年的三甲游街,像是看一场轮回。
那年的探花郎、如今的落魄书生忽然道:“嘉禾赴京赶考前曾和我说,当初他与惜铃承诺,待他高中,便去向她求亲。如今他已是金榜题名,我这做父亲的,总也该出面了。不过我对玉京不算熟悉,便还得拜托夫人……”
“我只能领你到乐阳王府,不能陪你一起上门,毕竟我一个弃妇小妾去讲人家嫡小姐的婚事,也实在是不像样。”如今的庄姨娘、当初的庄小姐应得也算痛快,唯有后半句还是难免带出点怨气来。
“庄夫人何必妄自菲薄,旁人有眼无珠心性凉薄,又非是您之过。”
“我的情况我自己清楚,也早就已经习惯,你不必花心思说好话,倒不如另外给我个承诺。”她放下茶碗,正襟危坐,神态也是肃然,“你说你唯有这么一个儿子,而我一生无子无女亦无其他后辈,也唯有她们两姐妹是我亲手养大,虽从未宣之于口,却到底是视如己出,如今你儿子想求娶惜铃……”
“嘉禾难道不也是夫人您看着长大,他并非是见异思迁、言而无信之人,您多少也该信他一些;至于惜铃……我教她这么些年,对她也有几分了解,虽是温和,却自有傲气在骨,胸有丘壑,爱恨分明,若嘉禾当真对她不起,她也自会有决断。”
“你自己也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庄梦蝶悠悠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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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里有昔年擦肩而过、如今不再年轻的探花郎和贵小姐谈着后辈婚事,酒楼上也有尚且年华正好的男女等待着今日的结局。
听到状元名字时,忧心了不少时日的钟繁微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日她与晏秀巧遇后,纠结了许久他和钟惜铃的关系,但她毕竟是局外人,这些事总不该由她决定,犹豫好几日,最终还是如实将一切告诉了钟惜铃——只隐瞒了她当初为何会在王府之外。
钟惜铃也没有追问,见钟繁微已经猜测得差不多了,便坦荡地将一切都告诉了姐姐。
钟繁微当初在京郊时忙着读书,确实没注意到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暗生的情愫,但既然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晏秀为人她也信得过,无论如何总好过被乐阳王随便嫁给谁,于是她思考完了之后便觉得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不好。
唯一需要考虑的,便只有乐阳王的态度。
以钟繁微对乐阳王的了解,晏先生无官位爵位在身,晏秀更是一届白丁,若是在往日,乐阳王绝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除非晏秀能考中。
乐阳王虽是宗亲,却无实权,一辈子差不多也已经到顶。而进士就算初入官场官位不会高到哪里去,但往后看却不一定。
如今晏秀高中状元,便更是意外之喜,倘若没有别的差池,加上岳家林霄相助,应该能把这件事定下来。
一边的赵七忽然开口:“状元及第……你这同乡倒确实是个人物。你关注了这么久,现在也该放下心了吧?”
她自然不可能不关注这场科举,毕竟晏秀能不能考中直接关系到钟惜铃的下半生,她再怎么上心都不为过。但是她也不可能和赵七随便说晏秀与钟惜铃的事情,一来身份上容易露馅,二来这到底是钟惜铃的私事,和人私定终身这件事情,不该由她这个做姐姐的在外头乱传。
于是她只是叹了口气,顺着他道:“好啦,既然他中了,那我就放心了。”
赵七语气还是有些不善地哼了一声:“也不知若是换了我考这科举,能不能得你这么心心念念。”
那显然是不会的,没有人会比钟繁微更了解赵七的水平,就算他真的去考,反正他横竖也不可能考得上啊……
不过钟繁微看了一眼赵七的脸色,还是很明智地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认识这么久以来,倒是少见他这么阴阳怪气,也不知晏秀是哪里得罪了这人,虽然还是愿意帮她打听消息、甚至今天带着她溜出来等结果,但对晏秀本人总时不时不冷不热地刺上两句。
她心中浮现出一丝隐约的猜测,心底便忍不住微微灼热起来。
如今钟惜铃的婚事大概已经尘埃落定,那便剩下她自己……
若说晏秀和钟惜铃还有几分可能性,那么赵七这般的家世显然是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入乐阳王的眼的。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郡王之女许嫁商户,那简直是在打皇家的脸,以乐阳王的性格更不可能同意。
所以,除非……
她想起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金银钱财,又想到倘若是独自一人该如何求生;想到这些年依然毫无头绪的“失落的明珠”,想到几乎一眼可以望到底的人生……最终她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
她曾是皇后独女,从来锦衣玉食,总是心想事成。兄弟们觉得她不争不抢脾气好,容易被八皇姐欺负,但那只是因为她不必争也不必抢。反正无论她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便是她不提,也有的是人愿意把他们认为好的东西给她。
于是她极少想要什么,极少去争取什么。
上一次她如此不顾后果、如此孤注一掷,是在她答应九龙长生的时候。而这一次……
她几次张口,最终却仍羞于直言。
“你记不记得,去年秋日,你第一次带我离开王府,夜市上的那场戏?”她声音轻且颤抖,“‘犹记上元遇容生,恰是拨雪忽逢春。乍见流水桃花相逐去,又闻锦瑟五十弦声声。十六年幽幽庭院深,是他与我天地开新门’……若是,我,也像,那姜小姐……”
她想说我能不能去寻你,说到一半,却没能说下去。
她知道,这不是她该说的话,这不是她该做的事。但是、但是……她还是想争取一次。
而赵七脸色忽然变了。
钟繁微心底突的一沉,某种不好的预感泛上心头。
“戏里是戏里,现实是现实,戏里结局是书生高中和和美美,现实与人私奔可不是好事。书生若真的在意小姐,就该等有了功名再去正式求亲,哪有那么拐了人跑的道理?这么无媒无聘,其实也没多尊重人……那些都只是不得志的书生胡编的书,你可别乱信啊。”
钟繁微心中一寸一寸凉下去。
终究是被拒绝了。
所以这些年他的行事或许真的全部只是出于同情怜悯,只是因为他怀了好心。是她此前从未见过这般人,也未见过这般天地,便自顾自地动了心思,又一厢情愿想得太多。
或许是她脸色差得太明显,赵七声音明显地一顿,又小心翼翼道:“你别难过,你看你这么好的姑娘,长得漂亮人也好,有学问又会读书,平常脾气也好,都没见你怎么生过气……你不要急,你再等等,肯定能遇到更好的人。你等一等……我,那个……等一等,好不好?”
而这时候他还在好意劝她小心哄她,怕她行差踏错。他从来仁至义尽,她又能怪他什么?
“游街结束了,我们回去吧。”钟繁微最终竭力保持住语气的平稳,只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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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沉默无话,一直到回到乐阳王府,两人告别后,她转身离去时,赵七才犹犹豫豫开口:“我家里人过两天去北方做生意,要带我一起,刚好错过你生日,礼物等我从北方给你带吧。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这般被当面拒绝,最近再见确实也是尴尬。
钟繁微心中清楚,却还是觉得眼前景色一片模糊。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我并不缺什么,你一路小心。”
半晌无声,等到她都快怀疑赵七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才听见他声音:“反正……你再等等,等等好不好?我……我先走了,秋日之前,我就会回来了。”
这一次真的没有声音了。
昨夜有骤雨,王府中养的花都被打得零落。四周无声,便显得寂寞凄清。
钟繁微挺直腰背,一步步朝自己的院落走去。一边走,一边有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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