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两人如期到了长安。
城门口处排了长队,等待搜查。队伍里男女老少皆有,驴车,马车,骡车,驮着黑炭,木柴,布匹,更有郭外运来的新鲜蔬果,和携家带口坐着轿子投奔亲戚的。
这要排到何年何月!
却见连淮一路穿过人群,直走到城门口。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来,守城侍卫见了,纷纷变了脸色,毕恭毕敬地放行。
仅那一晃眼的功夫,崔莹已看清了那玉牌——四周花纹繁复,中有几个篆字。
她心下微惊:这是通行令!长安乃皇城,能进皇城的通行令可不一般。连公子不过是江湖游侠,怎会得到这样的好东西?
虽说连家祖上曾在朝廷中威望极盛,但那毕竟也是三代以前的事情了,眼下连家连续两代单传,早已不复先前盛况,而连庄主素喜隐于山中,和世俗朝官也没有什么交集。因着此物必定是连公子自己的了。
念及此处,她不由得心中感叹,连公子不仅武艺高强,竟还有本事拿到世俗权贵的东西,当真是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
高耸的灰砖城门威严壮阔,宽可容车队通过,深则足有十几壮汉并排而立,威风凛凛。就被二人如此轻易的穿过了。
入得城内,又是另一番热闹光景。
长安繁华,确是极乐山那些个穷乡僻壤之地所不能及。
卢照邻有诗为证: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
如此描绘,依旧道不出十一。
街道两旁尽是各式各样的商贩。
一整异香扑鼻,带着胡椒味儿,有些呛,却仍然教人忍不住为之神魂颠倒。
循着味儿寻去,转角处见有一个西域烤肉铺,炭火上翻烤着肉串儿,白烟萦绕。
崔莹虽比之同龄人成熟,却毕竟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一时好奇心起,硬要拖着连淮去买两串。
连淮本对口腹之欲看得极淡,却在崔莹那套“倘若我还在极乐殿又如何享福”的说辞之下,被激出了几分愧疚之意,无奈依了。
那摊头乃皇城独一家,生意兴隆,排着长长的队。
崔莹不耐烦等,伸手就要将连淮腰中的佩剑拔出,却被他一把按住。
“好好排队。”连淮知她性子顽劣,凡事都没什么分寸,此刻见她动作便料到要行何事,于是出言制止道。
崔莹心知自己劫持摊主的计划胎死腹中,好生没劲,闷闷地不搭理他了。
见她这幅模样,连淮没由来的心头一软。但他亦不可能纵容崔莹去劫持闹事。
连淮于是温声道:“崔姑娘,你且等我一会儿。”
须臾,他便拿着热腾腾的肉串儿回来了。
原来,适才他拿铜钱和队伍前面的人换了位置,这才早早买了来。
崔莹看他如此,心道只要拔剑假意威胁一下便能办到的事,他却偏要浪费几串铜钱。只是见他衣袂翩跹向自己走来,她却止不住地感到几分甜蜜。
一共五串儿,不同的味道,冒出的腾腾香气令人馋涎。
他抽出一根,把木棍翻转,将柄递给崔莹,道:“快尝尝吧。”
崔莹接过,小口咬了一下,便觉酥麻之感满溢唇舌,谈不上人间绝味,但胜在新奇。
不知不觉,一串已然吃完。连淮又递一串。
崔莹却没有接:“你不吃么?”
“不吃。”连淮摇了摇头,“我也只买了你那份儿的。”
“可我吃不下这么多串儿。”崔莹瞧着有些甜蜜的苦恼。
“不若姑娘选几串?”
“哪一种味道我都没有尝过,如何选?”崔莹道,“我每一串都尝尝,选最合口味的,余下的给你,如何?”
“你既咬过了,哪有我再吃的道理?”连淮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江湖人虽不拘小节,也没有到连这个都不拘束的地步罢。”
“好吧。”
一边走着,崔莹状若无意的向他身边挨去,趁他不防备,她忽然低头,咬向那木棒上串着的烤肉。
连淮下意识地想要抽手,却害怕无意中让那尖细的棍棒划伤了崔莹,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崔莹已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
连淮一怔。抬眼便看见路过的两个书生一脸嫌厌地看着自己,其中一人还语带龌龊地说:“伤风败俗,不知羞耻。”
那表情自是厌恶的很,甚至还带了两分恨意,也不知是真的恨他伤风败俗,还是在嫉妒他身边有如此美貌的小娘子作伴。
连淮便觉哭笑不得。自从遇上崔莹以后,自己总要背上各种莫须有的骂名。
崔莹对旁人诧异的眼光完全视若无睹,欢快道:“男女有别,哪有你喂我吃的道理?礼教大防,破它一次是破,破它百次也是破。”
她说得悠然自在,仿佛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话虽有几分胡搅蛮缠的道理,可惜连淮拒不接受。
二人悠悠走着,再转过一条街去,两旁尽是卖些小玩意的,红红绿绿,好不热闹。
燃油的煤灯,蜡烛烛台,花灯正当卖。彩色的剪纸,黑漆的砚台,宣纸成沓,堆作草垛。十文钱的泥娃娃,简单上了彩,憨态可掬。
“那是什么?”崔莹拿起摊铺上的一个状似小陀螺的玩意问道。
“丝扣哩,旋一旋就进去。”摊主乐呵呵的说。“比木塞子可紧实得多。”
崔颖拿起一个与之配套的瓶子,尝试着将那个陀螺状的塞子旋进去。转了几转,却毫无进展,不由得秀眉微蹙。
那摊主已忙慌着招揽别的客户去了,没注意这边,故而也没人来提点她该如何做。
连淮见她数次试下来,依旧没有转进去。于是自己也拿了一套,只轻轻一旋就严丝合缝的拧进去了。
见崔莹还在认真钻研,他看了片刻便忍不住轻笑出声:“你旋反了方向。”
她难得的一脸茫然,眼神清澈懵懂。见此情景,连淮不自觉地笑得更加畅快了。
崔莹不禁觉得窘迫,双颊微微泛红,哼了一声,将那塞子连同瓶罐儿一同丢到他怀里。
“我不爱玩这个。”
连淮好脾气地接了,轻轻放回摊头。
两人逛逛悠悠,一路打听,眼前忽而出现一个阔气的酒楼,正是湘云客栈。
这酒楼乃是几栋屋子一体粘连的,走的并非精雕细琢的路子,却处处透着风雅,贵气非常。廊后是一处花苑,清幽动人,难怪文人雅士都需在此住上一住,方到过长安似的。只这开价真是高的吓人,两间上好的厢房,竟就花去二两银子。
掌柜的不知哪去了,此刻柜台前是顶班的二把手,他正欲随意取串钥匙,连淮道:“我要的是天字号最东边的那两个厢房。”
他一愣,脸上透出些许怪异,稍纵即逝。他陪笑道:“好巧不巧,这间屋住了客人,实在对不住,客官您看……”
“那就换两间离那儿近些的。”
“好勒。”他絮絮叨叨,“东边的屋日头好,现在天冷了,可是抢手的紧。想要挪两间出来可真是不容易哩……”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两把钥匙,配木牌一齐递与连淮。
连淮低头看那牌子上的数,分别是“天字戊号”和“地字甲号”。
他方解释道:“天字号的东边屋满当当只剩一间,我只能给你地字号最东边的了。”
连淮心下疑窦未去,点了点头,任那二当家的记着账,自己先带崔莹去了。
他们先一同进了天字戊号的房间。
“你可有头绪了?”崔莹问道。
“前些日子打听过,那燕公子必定住的是天字甲号。”连淮喝了口茶,也不及她问,便尽数说道,“他有个极疼爱的妾室,从小家境贫苦,身子瘦弱,最是畏寒。两人连押镖这样的公事都黏腻在一起,自然不会分房睡。依着燕公子一掷千金的风流性子,爱妾畏寒,他自然是不顾一切也要拿下天字甲号这间房的。”
“在程家镖局初闻此案时,我便疑心这客栈有鬼,现在却是笃信的。”
“如何?”崔莹问道,心中却想:这与银觞信中所说不谋而合。
“那二当家的差了些火候,破绽太过明显。方才我向他要了两间房,他却回我“这间住了客人”,两间房为什么单单只回一间?想是先入为主的以为我知道些什么,便随意扯幌子,却不免露出马脚。”
“他也反应过来自己表现有异,于是后面絮絮叨叨,企图遮掩,却不想又给自己下了个套子。”
“东边的房屋抢手,天字号的东边屋都满了,何以地字甲间竟好巧不巧空了出来。惯常都是中间档次的客人多些,地字号比天字号要抢手才是。”
崔莹也觉得他说的有理,但还是问道:“万一真是巧合呢?”
连淮摇头:“我方才瞥见,那二当家并未把这间屋子计入账上。”
“况且,我疑心,他是有意把我们分在不同楼层里的。”
“你瞧。”连淮推开窗,示意崔莹跟过来。
“天字戊号与地字甲号的窗户是反向开的,且此处乃是两坐楼的边角处,与地字甲号完全背驰,可以说是两层楼内消息最不互通的两间屋。这两间上下路途虽不远,但处于房内,对方屋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基本不可能听到。”
他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崔莹在心中微微点头。
“只有一点我未明白,若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大可不住地字甲号房,若……”连淮敛眉沉思。
“你可知道嫦娥之事?”崔莹忽然道。
“有所耳闻。”
长安总接二连三的发生女子失踪案件,常常是一夜之间便人间蒸发,无影无踪,令京兆尹无比头疼。积累的案子多了,渐渐的在坊间有了说法,称“嫦娥升天”,有一阵子甚至闹得人心惶惶。
“当人牙子可是没有成本的暴利。人字的太低俗看不上眼,天字的有权有势得罪不起,地字的可不刚刚好么?那些女子落到他们手里,家里有钱的就翻倍赎了回来,没钱的就被卖的远远的,山高水远,乃至一辈子回不来。追究责任更是再无可能,他们不正靠着这老套的方法逍遥法外吗?官衙未必不清楚,想必是狼狈为奸呢。”
“你是说,地字甲号房是用来做这勾当的?而这湘云客栈已是京都数一数二的了,竟也如此龌龊。”连淮皱眉。
崔莹不答,心道:规模大了,贼心自然更大。
此事既然被他遇上,他便绝无袖手旁观的道理。崔莹借口害怕,硬要跟着连淮,两人于是都到了地字甲号。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尽是扯些有的没的。什么西湖醋鱼用文火煮几时肉段最是鲜美,少林寺的和尚还俗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发来,临沂瘟疫旱灾连至,农人揭竿起义,番邦势力日增,当朝圣上竟要让那幼学之年的公主去和亲……
连淮从来少年老成,几乎是头一次如此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的谈天,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欢畅淋漓。渐渐神采飞扬,言辞轻捷善辩,这才恍惚有了少年人的影子。
自他出江湖起,连淮便一直扮演着保护旁人的长者身份,哪怕被保护之人实则年长他两倍有余。他从来没有与同龄人正常相处的体验,久而久之,竟不知不觉把自己划入长辈一列。此刻与崔莹聊得火热,他这才惊觉,原来自己也不过束发之年。
他方说到兴起之处,却忽觉困倦难耐,下一秒竟要昏睡过去似的。
崔莹笑问:“乏了么?”作势将帛枕推向他那边。
连淮却强忍困倦道:“你就寝罢,我守着屋子。”
崔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拧开瓶盖,将之放到连淮鼻翼下。
一阵微辣的清香透入四肢百骇,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连淮脑中霎时转过许多个念头:“我中了迷药。”
崔莹不甚在意的嗯了声,拿出一根木棍在烛台上引了火,将室内的灯罩都卸下来,并着里面的火光一一熄灭。她用布包了手,在火把的照明下把那些油灯的灯芯都抽离出来,聚在一块,用帕子层层裹住,放入袖中。
“你早知这药藏在灯芯里?”
出乎意料,崔莹摇了摇头:“我对药物抗性极强,普通的迷药于我毫无影响。初进得房时,我只闻出灯油的香味有些古怪,却不好判断。方才见你的情形才肯定了这是蒙汗药一类的东西。”
“迷药于你毫无影响?”
“我从小把这些药当饭吃,早就百毒不侵。”她半真半假的道。
“那日极乐殿里,你明明没有被迷倒,却为何任我将你劫走?”连淮沉下脸来,冷若冰霜。
“见你生的好看,便舍不得拂了你的面子,只好半推半就了。”这话被她说的九曲十八弯,如黄莺出谷,却风流多情。
连淮自然不信,但一时也想不出其间原委。
崔莹四处扯着话题,又是好一番推断今夜将发生之事。连淮瞧出她不愿再说那事,又心知崔莹并无加害之意,便也暂时作罢了。
崔莹只是心惊:幸亏连淮是好糊弄的正人君子,他若蛮不讲理,点了我的穴道,将那迷药于我身上再试一遍,我岂不是暴露个彻底。
不错,世间哪有那百毒不侵的人。纵是从小喝毒药为生的药人,也做不到对所有药物都可抵挡。崔莹对中原的毒有很强的抗性,但对上西域的药便毫无抵抗能力。
知道这事的人大多都成了鬼,自然透不出消息,那么,是谁告诉连淮要用异域迷香对付自己的?崔莹咪了咪眼,暗自思索。
两人安安静静,分坐床榻两侧。连淮在地上打坐,佩剑靠在塌边。崔莹歪在一旁,阖上双眼,脑中却无比精神,于是侧耳听着连淮均匀有力的呼吸声。
他的确是天生的习武之人。寻常人将内息引得如此自然顺畅,收放自如,须得花上半个时辰,而连淮不过打坐片刻,便已入得境界。
心无旁骛,心如止水,这约莫是她此生也体会不到的了。
连淮的呼吸声似有催眠功效,崔莹听得半晌,渐觉倦意袭来,便放任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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