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维最后还是以第二天一早要就近上工为由留在了那座山洞里。


    当然,我合理怀疑他的真正目的是想把那张纸条跟自己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摇晃的驮兽车内,我与艾尔海森面对面而坐,却没有去看彼此。


    他在闭目养神,我却是因为心虚。


    我知道他并没有睡,只不过是不想与我说话罢了。


    驮车行驶在香醉坡的土路上,林间寂静一片,胖乎乎的驮兽们伏在河谷边沉睡。云开雾散的夜空下,潮湿清新的空气中,活跃着的生物只有几只平日里伪装成白萝卜的草史莱姆,它们从雨后的土地里俏皮地探出头,瞪起圆乎乎的眼睛警觉地盯住我。


    看到远处的史莱姆,我忽然想起刚才卡维气鼓鼓的模样,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再一转眼,我发现艾尔海森竟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在对面抱着双臂直勾勾地盯着我。


    “……”


    我差点儿呜哇一声惊叫出来:“你、你干嘛!深更半夜的你想吓死谁啊!”


    艾尔海森那双透彻的绿色眸子在月光中亮得骇人,瞳孔内缘又有虹光闪烁。见我躲闪着他的眼睛,艾尔海森紧绷起下颌线,侧过脸冷哼一声:“看来心理暗示的能力远比你想象的更忠诚。”


    我终于意识到隐瞒艾尔海森的这一行为比对他坦诚相待还要累。


    犹豫再三,我还是鼓起勇气把自己是如何哀求卡维替我写下多莉的联络方式这件事给一五一十地招了出来。


    却没想,静静听到最后的艾尔海森依旧是一副毫无波澜的神情。那张被没收的便签纸忽然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他的指间,被他夹着晃了晃。


    “跟我猜的差不多,看来你还算诚实。”


    “……”


    我沉默了一会儿,抬眼问他:“那你应该也早就料到我会再回一趟稻妻吧。”


    “实话说,这一点让我有些出乎预料。”艾尔海森淡淡说道,“凭我对你过去的了解,在论文获奖且陀娑多转正之后,你应该已经没有任何回稻妻的理由了。”


    “确实如此。”我苦笑一声,“或者说,本该如此。”


    我本以为艾尔海森会像卡维那样固执地向我追问理由,不料他只是沉默地看了我片刻,尔后便伸出手臂,将那张便签还给了我。


    “……”


    我微微一怔:“为什么?”


    “如果这是你在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想必其中的利害也已经仔细斟酌过了。退一万步说,凭你的性子,就算我设法阻止你也无济于事,我不想为已经盖棺的定论多费口舌。”


    见他如此,我释然地笑了笑。


    “你要清楚的是,我不阻止,并不意味着我赞成你的做法。”艾尔海森将目光投向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光的河流,声音也因冰冷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世间运行本就有其定则,行无谓之事充好人,妄想干涉世间的运行起落,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明智之举。”


    听到这话,我总算理解为什么卡维会说我和艾尔海森在某些方面相似到极致了。


    在我过去的价值观里,被优先考虑的只有利害,而非人情。


    我拼了命才好容易从稻妻逃出来,功成名就之后哪儿还有重新跳回火坑的道理。


    “尽管如此……”


    我花了整整半分钟的时间斟酌措辞,才终于看着艾尔海森的眼睛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倾吐而出。


    “尽管如此,既然尽头的终点是唯一的,若是能让当下的自己心里好受一些,为什么不去试着做一个好人呢?”


    艾尔海森定定地注视了我一会儿,尔后垂下眼,任由沉默的气氛再次降临在这场无边的夜色中。


    -


    听完我重返稻妻的计划,提纳里托住下巴思索了许久,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他答应帮我在启程当天将那个稻妻病人转移到奥摩斯港码头,但交换条件是,我必须要安安分分地在化城郭待两周,直到身体完全康复为止。


    利用卡维留下的信息,我在位于奥摩斯港的一家打着贩卖纺织品旗号的商铺里找到了那位叫做多莉的女商人。传说中的桑歌玛哈巴依老爷竟然是个翘脚躺在雷史莱姆上的小萝莉,这一点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哦呀哦呀,卡维介绍来的这位客人竟然敢在这种敏感时期往稻妻跑,还真是大胆呢。”


    虽然听闻过多莉的种种事迹,我却不想输了气势,便学着艾尔海森的样子抱起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特地从化城郭跑来找你,不是想听你说这些废话的。我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我愿意花钱,你能不能办成事。”


    “众所周知,只要有亮闪闪圆溜溜的摩拉,万能的桑歌玛哈巴依老爷会尽可能满足客人们的一切需求。”多莉顿了顿,睁开镜片后一双笑得眯成月牙的眼,直勾勾地盯住我,“前提是,客人的摩拉可要管够哦。”


    “说吧,我要付多少。”


    多莉笑眯眯地说:“高回报一向对应着高风险,这条定理可不仅仅局限于经商。看在您是卡维介绍来的份上,我给您打个九五折,八千九百九十九万摩拉。客人待会儿还要返回化城郭,我就当替教令院给您报销个差旅费,最后收您八千九百九十万,如何?”


    “……”


    我现在可算是明白卡维究竟是怎么被她坑到倾家荡产的了。


    多莉将我递给她的沉甸甸的摩拉袋抱在怀里相亲相爱了好一会儿,再度抬起头时,态度也变得更加和蔼可亲。


    “两周之后,和法尔扎妮商船公司长期合作的南十字船队会靠岸奥摩斯港,计划往璃月运送一批香料和扎染布料。不过这支南十字船队的船长可是个不一般的角色,三天之内,我会想办法帮你打点好一切关系,具体的出海日期我会用虚空终端的方式传送给你,就不用辛苦客人再大老远跑一趟了。”


    正如卡维所言,这位桑歌玛哈巴依老爷虽然黑心了些,却懂得严格奉行客人花钱我办事的行商准则。


    三天之后,多莉如期将商船信息和靠岸日期告知于我,并叮嘱我接头暗号是“清新炒史莱姆天下第一”。


    之后的日子里,我为了遵守与提纳里的约定,乖乖待在山清水秀的化城郭内哪里都没有去。


    化城郭除了有巡林员护林员之外,还有不少特地从教令院赶往此处做研究的生论派学者,再加上时常会跑来找我聊天的柯莱,我在林中小屋内的生活倒也算不上乏闷。


    我很喜欢柯莱这个小姑娘,准确说来,我喜欢的是她身上那股子渗透了雨林气息的韧劲。


    这天下午,同我一道在雨林中散步的柯莱又让我给她讲这些年我在外做研究的见闻。


    她说,通过我的故事,好像她自己也能亲身体验在稻妻的樱花树下打盹却被狸猫的尾巴拂得脸痒、在望舒客栈的楼顶上一边品酒一边远眺璃月的重峦叠嶂、在纳塔依傍着火山的天然温泉里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她说自己是只被折断了翅膀却又向往蓝天的飞鸟,可能永远都无法用自己的身体去亲历故事中的一切。哪怕只是呆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便已然满足了。


    “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坐下休息一会儿?”


    “没关系的。”


    我见柯莱在脸上写满执拗,不由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从包里摸出饼干道:“坐一会儿吧,我饿了。”


    “……”


    我与柯莱并肩坐在树桩上分食着同一包饼干,待到暮色西垂,我转头看向她:“你应该从你提纳里师父那里听说过我来化城郭的理由吧。”


    柯莱点点头:“师父说,您是为了养病才来的。”


    “……柯莱,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对我用敬语,我听不惯。”我无奈地叹息一声,尔后抬眼看向天际,两只瞑彩鸟正结伴朝着雨林深处飞去。


    柯莱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得的那种病在稻妻害死了不少人。说实话,我把那个带回来的病人托付给你师父的时候,心里是不抱期望的。谁又能想到呢,短短两个月内,我们竟然真的找到了医治她的办法。”


    柯莱的眼底闪过一丝落寞的情绪,她努力在脸上扯出灿烂的笑容:“我知道,现在安妮塔前辈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真的太好了。”


    我摇摇头:“柯莱,我对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要永远相信奇迹的存在。”


    “就算奇迹真的存在,命运之神也不会眷顾于我吧。”


    苦笑了一声的柯莱脸上浮现出与她实际年龄极为不符的深沉神色,我沉默一会儿,忽然抬手揉了揉她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将她蓬松的卷发揉得跟撒着欢的小狗的毛发一样乱。


    “柯莱,你信不信我?”


    小姑娘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茫然地看向我。


    “明天,我要把那个病人送回稻妻,然后试着用你提纳里师父教我的方法去治疗更多的人。”我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顿认真说道,“等我回来,我就专心研究魔鳞病。只要一天没研究出这病的解法,我就一天不离开须弥。”


    柯莱一时哑然,漂亮的紫色眼眸在夕阳下泛起透彻的水光。


    “不过,作为交换条件,刚才那样的丧气话,你以后可不许再说了。”


    说着,我跟哄孩子似的把小拇指伸到她眼前,又晃了晃:“来,拉钩。”


    小姑娘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自己冰凉的手指缠绕上我的。


    “嗯,说好了哦。”


    -


    隔天一早,当我走进柯莱的小屋时,她果然还在沉睡。我替她浇了门口的蔷薇花,又在桌上留下封提前写好的信,便带上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踏上前往奥摩斯港的行程。


    从道成林横穿降诸魔山,一路颠簸之后,我终于赶在约定的时间抵达了目的地。


    繁华的须弥码头,搬运工人的号子声此起彼伏,蔚蓝的海面帆樯林立,货运商船鳞次栉比。我坐在多莉提前交代过的十六号船位前,等待南十字船队的货船进港。


    当船只从海平面的尽头渐行渐近之时,有人在我身侧的座位上坐下。


    我没有转头,仅凭气息便轻易认出了那个人:“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碰巧今天轮休而已。”


    我轻轻笑了笑,没有去拆穿艾尔海森拙劣的谎言。


    早在收到多莉的联络之后,我便将出海日期等信息原样转发给了艾尔海森,然而他却整整一周都没联系过我。


    我本应习惯了艾尔海森的行事方式,却又不知为何因那条石沉大海不得回音的消息憋着气。本想就这么孤零零地背起包袱一走了之,幸好,他还是来了。


    ……


    …………


    过了很久,我俩谁都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眺望着码头上的人来人往、水天相吻处的云卷云舒、和那些成群结队惊起沸反盈天的须弥海鸥。


    见原本被堆成小山的货物已经搬得差不多了,我提着行李站起身:“都跟你在这座码头上告别过这么多次了,实在没什么矫情话好说。”顿了顿,我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就祝我一路顺风吧。”


    “一路顺风。”


    “没别的了?”


    “……”


    艾尔海森抿了抿唇,却没有说话。


    半晌,他从随身的纸袋里拿出一条驼色的羊绒围巾递给我,见我半天都没伸手去接,他垂了垂眼,将围巾轻轻搭在我的颈间。


    那股令人安心的木质香气早已渗透进柔软的面料中,我将围巾系得更紧一些,正犹豫着是否要道谢的时候,艾尔海森忽然淡淡地开了口。


    “快入冬了。”


    我微微一怔,僵硬地点点头,转头冲着货船的方向走去。


    然而没走两步,我却被莫名沉重的地心引力牵扯得寸步难行。我背对着艾尔海森沉默了一会儿,尔后摁住被海风吹得飘拂的鬓发,缓缓转过身去。


    “艾尔海森。”


    “嗯?”


    “在化城郭的时候,我从柯莱那儿听说了一种蒙徳的社交礼仪,你要不要跟我试试?”


    趁艾尔海森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小跑到他跟前,伸手抱住了他。


    “……”


    艾尔海森怔住。


    我从未与艾尔海森挨得如此近过,近得我的耳边尽是他沉重有力的心跳,近得我的大脑被他身上好闻的香气缭绕得头晕,近得我的触感能敏锐察觉到他身体微不可察的僵硬。


    短暂的一秒在时间的切片中被无限拉长。


    在艾尔海森用有力的手臂回应我的一瞬间,我恰到好处地从他怀里退了出去,与他重新回到惯常的社交距离。


    “我走了。”


    艾尔海森沉默地留在原地,下颌线紧紧绷起。他静静地注视着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偃旗息鼓。


    过了良久,他嘴角一松,露出个不留痕迹的笑容。


    “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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