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SAVE 101

    一觉睡到自然醒, 温黎神清气爽地睁开眼睛。

    赫尔墨斯似乎有些忙碌.

    自从从魔渊宴会中回来,他便不知所踪,就连她外出和卡修斯私会一趟回来都没有露面。

    不过温黎并不觉得这是件坏事。

    【不需要当贴身女仆每天早起打卡的生活真爽呀。】

    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软绵绵地瘫在床上。

    【赫尔墨斯也不限制我的去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实在是太自由了。】

    系统冷漠脸提醒她:【沉迷网络游戏,人生就会没戏。亲爱的玩家,请不要忘记任务。】

    她当然不会忘记了。

    睡懒觉虽然幸福,但还是玩手机更吸引她。

    温黎用力伸了个懒腰, 翻身坐起。

    今天她要拿到泽维尔的升级材料,把她[平平无奇的魔渊女仆]的身份拿回来。

    珀金已经被她冷了好几天, 是时候收割战利品了。

    温黎点开游戏界面,切换到[浪漫佳约]玩法, 径直点进嫉妒之神泽维尔的立绘。

    黑发神明唇角洋溢着嚣张肆意的弧度, 眉梢轻挑, 看上去格外桀骜不驯。

    改造度进度条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三分之二的位置,一片灰蒙蒙上锁的图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解锁了新的一栏。

    【流绪微梦】

    游戏特效像水波一样泛起涟漪,圈圈点点的波纹向四周辐射散去,模糊了温黎的视野。

    光效散去时, 她就已经穿戴整齐地出现在了魔渊最西方的空地上。

    不远处,哥特式尖顶宫殿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色调晦暗的墙面在血月的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红光。

    突然从温暖的房间里出现在户外, 温黎感觉稍微有点冷。

    她抚了抚手臂, 刚上前几步,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张扬声音。

    “哟, 真是稀客啊。”

    似曾相识的冷冽声线从她右后方传过来。

    温黎下意识朝着右边扭头,贴着左耳的地方又冷不丁听见一道响指声。

    “往哪看?在这呢。”

    他在逗猫吗?

    温黎忍无可忍, 重新把头转回来:“泽维尔!”

    一件宽大厚重的长袍落在她肩头,上面还带着泽维尔的温热的体温。

    凛冽的气息也顺着衣领恰到好处地传来,泽维尔指尖捏着衣摆顺势搭上她肩头,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在找我吗?”他扬眉一笑。

    “你怎么在这?”温黎顺势朝着他怀里更缩了缩。

    这么寒冷的温度下,她才不会拒绝这样的人形暖炉。

    她自然而然的动作显然取悦了泽维尔。

    黑发神明眉眼间流淌的愉悦几乎满溢出来,更用力地把她压到怀里,就像是借着这个动作疏解一些压抑已久的占有欲。

    “不满意?”泽维尔挑着眉眼看她,“看来下次我应该主动去接你。”

    那倒也不必。

    毕竟她也不能确定到底会在哪里被接。

    万一撞上另一位老公就不好了。

    温黎正打算婉拒,便听见泽维尔皮笑肉不笑地接着道,“只不过,我知道你有喜欢在魔渊闲逛的癖好。”

    “——之前,你还要我在珀金那个骚包的神宫门口跟你碰面。”

    泽维尔的语调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愠意,也染着点说不上来的酸意。

    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被他用一种谈论天气好不好一样无所谓的语气说出来,听起来格外古怪。

    温黎对上泽维尔黑眸底涌动的情绪,险些笑出声来。

    她没有否认,而是反客为主地笑眯眯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泽维尔黑眸微眯,从鼻腔里挤出一道冷笑:“没问题。”

    “只不过,我还记得之前答应过你的事,也不知道你刚才在谁身边,所以特意没有去接你。”

    说着,他按在温黎肩头的手绕过她的脖颈,用力撑在她身后的树干上,锐利的黑眸沉下来。

    “是不是很贴心?”

    如果忽略他过分咬牙切齿的预期的话。

    温黎佯装没有察觉到泽维尔语调里的酸意,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唔,原来是这样,还不错吧。”

    她特意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泽维尔脸色却不见缓和,反而更黑了几分。

    他烦躁地揉了一把额间的碎发:“喂,你——”绝对是故意装傻的吧。

    温黎忍不住笑出来。

    她知道泽维尔完全知道她在哪里。

    因为不仅是他记得他答应过她的事情,她也同样没有忘记她答应他的事情。

    ——她根本没有佩戴那条屏蔽她气息的项链。

    “有什么好笑的?”

    泽维尔本来心底就压着一阵不悦,听见她笑得开心更觉得头痛。

    他指尖深陷入树干刻下几道深刻的指痕。

    他忍不住把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从牙关里挤出来:“是卡修斯哄得你很开心?”

    “开心到让你哪怕是在我面前,都忍不住想展示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

    天知道感受到她的气息出现在卡修斯的神宫时,泽维尔的内心有多震惊。

    她到底是怎么和卡修斯扯上关系的?

    卡修斯对她的态度好像确实不太一般。

    当时他怎么就没察觉到呢。

    光线黯淡,泽维尔原本狭长幽邃的黑眸此刻更显得黑得摄人。

    但温黎却莫名觉得他像是见到主人养了新宠物以后吃醋撒泼的原住民。

    她揉了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为什么一定要和卡修斯有关系,就不能是因为你?”

    “所以你真的是有意去找他的。”泽维尔却把重点敏感地放在了另一个角度。

    他黑寂眸底涌现起浓郁的妒火和杀意,“你之前说我不是你的唯一,指的难道并不是赫尔墨斯,而是卡修斯?”

    其实她当时并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如果泽维尔一定要这样理解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你不开心了吗?”温黎顺水推舟地默认下来。

    她抬手揉了揉泽维尔脑后的碎发,踮起脚尖凑近他贴着他耳边道,“但是无论怎么样,你都是让我最喜欢的那一个。”

    这个“最喜欢”三个字似乎戳中了泽维尔某处最敏感的地带。

    他浑身几乎膨胀逸散开的危险气息顷刻间一松,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似乎在辨认她这句话的真实性。

    半晌,泽维尔才冷冷地嗤了一声:“你最好是。”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系统提示音在温黎脑海中响起。

    【可攻略对象,[嫉妒之神,泽维尔],改造度+15,当前改造度75】

    [改造对象:嫉妒之神泽维尔

    高级目标:默认和别人一起共享你的关注(11)(NEW),尚未解锁]

    改造度竟然涨了!

    温黎心中一喜。

    不愧是她的好底迪,年下就是自觉!

    她正沉浸于意料之外的收获里,肩膀便又被用力揽了一下。

    像是被刚才那句话哄得稍有点愉悦,泽维尔挑起眉梢,不佳的语气也缓和了几分,

    “走了,今天带你去看个有意思的东西。”

    温黎顺着他的力道跟着他向前走,嘴上却不饶过他,故意道:“有意思的东西?你先说来听听,我再决定它是不是真的有趣,要不要跟你去。”

    泽维尔轻啧一声。

    哪有把惊喜提前剧透出去的道理?

    他又不是卡修斯那种一窍不通的蠢货。

    他有点不耐烦地垂眸睨她一眼:“说不说是我的事,但你必须去。”

    温黎眨了眨眼睛:“那如果我相信了你,跟着你去了之后却发现非常无聊,最后浪费了我一整个宝贵的清晨该怎么办?”

    泽维尔薄唇掀起一抹颇有些乖张自负的弧度,懒洋洋道:“不存在这种可能性。”

    但他对上她那双明亮动人的眼眸时,又总是拿她什么办法都没有。

    “……我任你处置,这样总可以了吧。”

    温黎看着肢体亲密度不到200点的结余,满意地点点头。

    下一根生命蜡烛有着落了。

    空气在强悍的神术干预下扭曲畸变,狂乱的风卷吹动她肩头的神袍。

    温黎紧紧跟在泽维尔身后踏入时空隧道。

    她已经十分适应这种短暂的失重感,现在就连头晕的副作用都几乎消失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就发现他们已经出现在了一片宽阔广袤的洞窟之中。

    这里的气温很低,比外面还要寒冷无数倍,洞窟石壁上湿漉漉的,凝结着一层厚厚的霜露。

    就像是巨型冷库一样,张口说话都会呼出白雾的程度。

    温黎拢紧了身上的神袍,抬眸向内望去。

    巨大的石窟几乎可以同时容纳上万人,洞顶高高悬在上方,看上去很像是基建游戏里的冶铁厂。

    各色火光此起彼伏地冲天而起,和着不绝于耳的嘈杂声响,黑袍魔使步履匆匆人来人往。

    在最内的角落里,一整面石壁都被雕凿成巨大的囚笼。

    神秘古朴的纹路和符号组成的六芒星图案用一种墨色特殊液体绘制在墙面上,像是一种用作封印用途的法阵。

    在囚笼内,无数道黑影来回盘旋冲撞着。

    森寒的气息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间或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就像是尖利指甲反复刮擦黑板的声音。

    温黎听得头皮发麻,突然对泽维尔的审美产生了一点质疑。

    她回想起他神宫中随处可见的中二骷髅头,半信半疑地问:“这就是你所谓有意思的东西?”

    少女语气并不客气,也没有再用尊称“您”与他对话。

    泽维尔却丝毫不在意,薄唇噙着的笑意反而更加深了几分。

    她这样对他说话,是不是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近了一点。

    至少赫尔墨斯和卡修斯一定从来没有被她这样区别对待过。

    黑发黑眸的神明环臂站在少女身边,周身逐渐散发出餍足一般快意的气息。

    他身上没有了宽大神袍的遮挡,格外颀长劲瘦的身体便完全显露了出来。

    泽维尔屈指弹了弹月要间的黑猫胸针,视线却一直落在少女身上,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害怕了?怕就离我近一点。”

    温黎丝毫不客气地后退半步,半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泽维尔胸前。

    她就着这个姿势抬起头自下而上看着他,视线里正望见他线条格外凌厉的下颌。

    “所以……这就是你觉得‘有趣’的地方?”

    泽维尔脸色一沉,声线压下去:“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他一只手托起温黎的后心,把她从身上扯下来,黑着脸解释道,“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这里可是炼化亡灵的地方。”

    说着,泽维尔故意加重了语气,强调,“整个魔渊里除了我,任何神明都没有资格进入这里。”

    温黎不明所以:“然后呢?”

    好吧,泽维尔是魔渊之主唯一的继承人,官二代有权在魔渊四处横行。

    但是所以呢?

    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看亡灵。

    泽维尔皱眉细细盯着她的表情,四目相对间,她毫不掩饰的困惑清晰地映入他眼底。

    他脸色越发难看,声线压低下来,咬牙道:“你真的不知道?”

    温黎歪了歪头。

    她应该知道什么?

    泽维尔深吸一口气,探出一根手指从怀中勾出一个似曾相识的银质盒子。

    “这个呢,你也不记得了?”

    温黎不自觉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望见那些熟悉的骷髅浮雕。

    一些早就被她抛到脑后的记忆瞬间回笼。

    这不是她当时费尽心思想从泽维尔手里拿到的夜明砂吗?

    她突然间回想起什么,猛然间抬起眼。

    难道——

    “想起来了?”

    少女细微的神情变化落在泽维尔眼底,他冷凝的脸色稍微缓和了点。

    泽维尔随手抛了一下银盒,然后稳稳接在掌心俯身道:“你不是很喜欢这个吗?之前缠着我非要看,现在我带你来看真的,不满意?”

    温黎微微一怔。

    她其实对所谓夜明砂根本就不感兴趣。

    当时不过是为了拿到升级材料,才费劲了心思去找泽维尔讨要。

    但实际上一直到现在,她就连当时是为了升级什么道具才这么费心都已经记不清楚了。

    可泽维尔却竟然将这件事一直记到了现在。

    他不知道真相,只把她的表演当作了真实。

    真心以为她喜欢,所以才用了心主动带她来讨她欢心。

    真是……

    傻的可爱!!

    她稍微有点感动,连带着那些刺耳的摩擦声也听着感觉顺耳了不少。

    “谢谢你,泽维尔。”温黎真诚道。

    她突然这么客气,泽维尔反而有点意外。

    他一把摸上她额头,按着她的发顶弯腰和她视线平行。

    片刻后,口吻蕴着点故意为之的揶揄:“没发热啊?突然说什么胡话。”

    温黎一把拍开泽维尔的手,指使他道:“那你还不快点去亲手为我炼化一粒夜明砂?”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泽维尔毫不犹豫地答应:“行。”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松了松领口,将皮质夹克外套脱下来兜头扔到她脸上。

    “在这等着,不要靠近。”

    泽维尔转了转手腕,指尖几朵黑色的烈焰跃跃欲试地沉浮,光影明昧映着他的五官愈发显得俊美无俦。

    “一定给你一枚最亮最闪的。”

    他眉间的黑发飞扬,那双格外浓墨重彩的眉在发间若隐若现,唇角的笑意像是他指尖的烈火点燃,玩世不恭间染着一种令人挪不开视线的别样魅力。

    温黎视线不由得多停留了两秒。

    她出神的反应让泽维尔心情很好,他摆了摆手轻快转过身,朝着冶炼亡灵的熔炉走去。

    “别看啦,漂亮姐姐,泽维尔大人很快就会回来的哦~”

    温黎余光一道橙红色的光芒闪过。

    她怀中猛然一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火团“噗”地一下就扑到了她怀里,亲昵地蹭来蹭去。

    它其实早就在旁边等待了!

    但是它知道泽维尔大人心眼小,不喜欢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和漂亮姐姐接触,所以只能艰难地在一边忍耐着。

    等到泽维尔大人一走,它就迫不及待地飞了过来。

    呜~好香,好软!

    是它记忆中的感觉!

    它再也不要离开了!

    小火团圆滚滚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开始迅速变红。

    边缘处的火星四溅,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自己烧起来。

    “够了,尤伊。”

    冷冰冰的正太音从斜地里传来,撒欢乱拱的小火团身形顿时一僵,然后缓慢地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

    黑雾团子不远不近地飘在半空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哥哥!反正泽维尔大人现在不在,他是不会知道的嘛~”尤伊嘤嘤地撒起娇来。

    尤里无动于衷地说:“撒谎并不是良好的习惯。”

    小火团悲伤地“呜”了一声,但是似乎已经习惯于听从黑雾团子的话,只能一步三回头地从温黎怀中飘了出去。

    黑雾团子顺势上前飘到温黎身前:“泽维尔大人暂时在忙碌,他提前吩咐过我们,如果发生这样的状况,可以让我们带你到四处参观。”

    说着,它不动声色地再次靠近了一点温黎,黑雾边缘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手背。

    雾气剧烈波动了一下,赫然凝固。

    温黎有些狐疑地皱眉:“你怎么了?”

    她怎么觉得黑雾团子好像温度有点高?

    它很热吗?

    她又细细打量了一下黑雾团子,但它的雾气实在是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没事。”尤里语气僵硬地回答。

    但它向来都是这样,说话的时候冷冰冰的公式化,白瞎了一幅可爱的正太音。

    温黎把刚才一瞬间的感觉当作幻觉,跟上早已在一边急得团团转的小火团:“那咱们走吧。”

    说是参观,但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大型的秘密工地,除了炼化亡灵还是炼化亡灵,并没有什么可看的。

    小火团似乎对这里兴趣也不是很高,身体忽高忽低地随意飘着,主动提议道:“漂亮姐姐,你累不累呀?尤伊带你去一边坐一会休息休息吧。”

    温黎正有此意。

    她可不是来散步健身的。

    她要坐下!

    只不过这里是工作车间并不是下午茶餐厅,一人两团绕了半天都没有发现能够供人休息的地方,半天之后才勉强找到了一处摆着几把长椅的角落。

    温黎刚一落座,一左一右两个小团子便十分自觉地落在了她的膝盖上。

    小火团再次愉快撒欢,揪着她的裙子来回滚动。

    比起它,黑雾团子看上去冷静内敛得多,望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果它有表情的话,温黎觉得它现在应该露出了一些惆怅沉思的神情。

    她忍不住伸手rua了它一把:“在想什么呢,尤里?”

    黑雾团子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掩映的影响,温黎隐约觉得它变得稍微红润了一点。

    尤里没有抗拒她的动作,反而认真道:“我想起了从前的经历。”

    它话音刚落,飘来飘去的小火团动作也缓缓停下来。

    尤伊甜丝丝的萝莉音脆生生响起:“漂亮姐姐,其实我和哥哥也是亡灵。”

    温黎震惊。

    她低头看一眼两颗软萌可爱的小团子,再抬头望一眼封印法阵里令人毛骨悚然的亡灵。

    这样的动作来回重复几次之后,不敢置信道:“为什么你们和那些亡灵看起来不一样?”

    “那些是人界里罪大恶极、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恶人死后幻化而成的亡灵。”

    尤伊轻盈飞起来,绕着温黎转了一圈。

    “但我和哥哥是出生时早夭的灵魂,原本应该去往神国,可却被神使不小心带错了队伍,误入了魔渊。”

    这都能带错?神国这届打工人素质不太行啊。

    温黎暗暗腹诽。

    “那之后呢?”她忍不住有点怜惜了。

    “之后,是泽维尔大人凑巧遇见了我们。”

    尤伊的声音染上雀跃,对泽维尔的依赖和信任几乎溢于言表,“他主动净化了我们,也不嫌弃我和哥哥毫无用处,在那之后,就一直把我们留在身边。”

    温黎眼底浮现起些许感慨。

    泽维尔骨子里,竟然是个这样温柔的人。

    有点反差萌。

    她很难想象尤伊和尤里误入魔渊时的绝望心情。

    但好在它们遇见了泽维尔。

    温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两团:“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哦,能够一直跟在泽维尔大人身边。”

    “背后偷偷议论别人,是要受到惩罚的。”

    一道故作恶劣的男声就在这时慢悠悠地传来。

    尤伊一声尖叫,噌地一下从温黎手心里钻出来。

    “泽维尔大人——”它尖叫着说,“我们绝对没有在背后偷偷议论您!”

    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温黎捂住脸,跟在尤伊后面起身。

    泽维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不远处,双手插兜倚着墙,漫不经心地看着她们。

    似乎是为了方便活动,他领口处松开了两粒纽扣。

    领子嚣张地立着,露出一片清晰的锁骨,袖子也向上凌乱地挽起,冷白手臂上起伏的肌肉线条鲜明可见。

    三道视线落在他脸上,泽维尔抬了抬眉梢,肩膀用力从墙面上站直身。

    “这次就当作没听见,下不为例。”他偏了下头,示意尤伊尤里离开,自己则迈开长腿走到温黎身前。

    “还挺会挑地方。”他懒散调侃道。

    温黎垂眸看着泽维尔空空如也的双手:“我的东西呢?”

    “在我口袋里,你自己拿。”

    泽维尔左腿上前一步,指尖在裤兜的边缘轻点两下。

    他视线不甚在意地扫一眼温黎身后,神情却倏地一凛,抬手拢住她肩膀往怀中带。

    “你身后有亡灵。”

    亡灵?!

    温黎脑海里条件反射响起指甲扣黑板的声音,惊呼一声向前一扑,结结实实地摔进泽维尔怀中。

    这一次她的姿态没有什么美感,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狼狈。

    她整张脸都闷在泽维尔胸口,鼻腔里铺天盖地都是属于他的味道。

    “好了没有?”

    温黎却久久没有等到泽维尔的动作。

    她猛然间意识到什么不对。

    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少女满脸愠意地扶着他的肩膀抬起头。

    “你在骗我?”

    恶作剧得逞一般,泽维尔低头看着她脸颊处不知是气得还是羞的红晕,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回头看。”他指尖轻托住温黎的下颌,轻轻向后转。

    少女冷哼一声,但没有拒绝泽维尔的动作。

    她顺着他的力道转过头,一边威胁道:“这次要是再敢骗我,我就——”

    还没说完的话就这样湮没在了她喉间。

    在她身后不远处,与视线平齐的空间里,一枚璀璨绚烂的花火正在噼啪燃烧绽放。

    就像是一枚缩小版的烟花,无数星辰般的光芒自中心向四周迸射,如雨坠落复又冲天而起,围绕着正中间那枚闪亮的夜明砂四散跳跃。

    这是一场完全无规律的烟火表演,没有人知道下一秒火星会以一种怎样的角度飘移。

    但也正因如此,这种灿烂的光影成了无数种惊喜。

    直到将近十分钟之后,火星才缓慢坠落下来。

    但光亮却并未消逝,而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能量在正中心凝聚。

    最终,所有的光芒凝集于一点。

    一枚小指指节那样大小的夜明砂缓缓落入温黎掌心。

    这果然是最大、最闪亮的那一枚。

    温黎托着这枚夜明砂,感觉沉甸甸的,忍不住捏在指尖对着光线反复观赏。

    “炼化夜明砂的最后一步是最漂亮的。”

    泽维尔勾着唇角看她,“这其实才是夜明砂起初闻名的原因,但几乎没有人知道,更很少有人见过它最美的样子。”

    他退后一步,拖长了尾音,嗓音漫出懒淡笑意。

    “现在,它是你的了。”

    【嫉妒之神泽维尔的花火(11)】

    第102章 SAVE 102

    重新切换到久违的身份上来, 温黎抚摸着蓬蓬裙摆的蕾丝花边,竟然觉得有一点亲切感。

    成熟妩媚女人做久了,她还真有点怀念小清新萌妹!

    但温黎没有直接杀回珀金身边, 而是选择了一种稍微迂回一点的形式,绕到了珀金神宫的花园中。

    明媚的神光笼罩了整片葱郁的花园, 纯白色的玫瑰花丛幽然盛放。

    但这里竟然安静得连落一根针的声音都能清晰可闻。

    温黎险些以为花园中空无一人,向前走了几步才望见长廊处一队女仆经过。

    但她们脸上的神情都格外严肃,甚至染着忧愁,眼下一片青黑, 看上去像是在高强度的精神压力下支撑了很久,即将濒临崩溃。

    她们的脚步也比之前更轻了, 抬步的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

    整个队伍远远望上去就像一条平移的线。

    温黎若有所思地看着队伍消失的方向。

    女仆的状态就是珀金心情的晴雨表。

    很显然,珀金最近的心情格外不美妙。

    她想了想, 点开游戏背包栏。

    [R:一张薄如蝉翼的

    贴在脸上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 这简直是堪比整形的伟大发明。

    Tips:灰姑娘的南瓜车过了午夜十二点就会变回原状, 美丽的皮囊也不能贪多哦,道具效果仅限一个小时。]

    系统察觉到她的意图,有点困惑地问:【你这是打算做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进去找傲慢之神?】

    【我当然不能直接去找他啦。】那才是前功尽弃呢。

    温黎随意捏了一张看起来平庸许多的脸, 笑眯眯道:【费尽心机不想暴露身份也要回到他身边看看他过得好不好,这样的心意才更显得动人嘛。】

    说着, 她直接迈步穿过花园进了走廊。

    现在时间刚过正午, 正巧是珀金需要用餐的时间。

    温黎运气不错, 迎面便遇上了一队手持银盘的女仆。

    对方显然把她也认成了负责布菜的女仆,起初想要发作, 但又似乎顾忌着什么,只皱眉看了她一眼便指了指队尾示意她站过去。

    “下次提前一点, 快点准备好。”

    这是非常似曾相识的画面。

    温黎想起她和珀金的初次见面,就是这样在送餐队伍中蒙混过关的。

    这操作对她来说不要太熟悉。

    温黎顺水推舟地直接站到了队伍末端。

    站在她前面的女仆脚步微顿,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半晌还是没忍住回过头。

    “你是新来的吗?这次运气还算好,但如果以后再像今天这样迟到,珀金大人一定会撕碎你的皮肉扔去喂花的!”

    她显然是好心提醒,温黎心中一暖,顺势佯装初来乍到的样子打探消息。

    “珀金大人的性情听说缓和了许多,难道最近他又大开杀戒了吗?”

    “之前的确缓和了不少,可是自从……”

    女仆话音微顿,迟疑咬了下唇,压低声音道,“自从珀金大人的贴身女仆突然死亡,他的脾气便反而比从前还要恶劣了。”

    死亡?

    原来珀金对外宣称她已经死了。

    温黎心有余悸地点头。

    还好她没有直接顶着之前那张脸招摇过市,不然或许还真会给她惹出不少麻烦来。

    “那珀金大人的贴身女仆是怎么死亡的?”她假意好奇地问。

    女仆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很有可能是被珀金大人的神术杀死的。”

    说到这里,她稍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听说,就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温黎露出一个完美的假笑。

    因为她压根就没有死,又怎么会留下尸体呢。

    珀金简直是无辜风评被害。

    但是有人替她背锅,这有什么不好?

    温黎唇角的笑意略微加深。

    “这种情况下,珀金大人怎样才能开心起来呢?”

    她说不定也能借鉴借鉴。

    但她话音刚落,原本就阴郁低气压的气氛肉眼可见地更凝固了几分。

    女仆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死人。

    “你不知道么?”

    她似乎因此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回忆,声音因为恐惧而染上颤抖,“珀金大人惯常用杀人来平复心情,但他折磨人的方式简直比花园中的白玫瑰还要多。”

    温黎深以为然地点头。

    她想起了之前珀金带她看过的那些“表演”,绝对是全息恐怖片的程度。

    或许是她的表情太过凝重,女仆勉强打起精神来宽慰了她一句。

    “珀金大人虽然嗜杀,可他不会容许自己沉浸在一时的情绪之中,通常在他杀死了十名女仆之后就会减退了。”

    竟然还有这种设定?

    就很难评。

    “那他现在已经杀了多少人?”

    不提这个问题还好,温黎话音刚落,女仆脸色就瞬间一白,显出点绝望的神色来。

    “九个。”她嘴唇颤抖着说,“还差一个人。”

    这最后的一个人,多半就会在她们这个队伍里产生了。

    “既然知道害怕,还不赶紧闭上嘴?!”

    站在队伍最前端的女仆听见动静,回头狠狠瞪了她们一眼。

    “待会都小心一点,我们要进去了。”

    轰然一声沉闷的巨响,殿门徐徐向着两侧打开。

    落地窗映入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出,宽敞通透的房间被映得通明。

    大片葱郁的绿意与白玫瑰花丛交相掩映着,在高高的神座上缠绕蔓延。

    而在这盛景间,温黎的视线依旧瞬间便被神座上的那道身影吸引。

    珀金永远都是最耀眼最迷人的那道风景。

    无论他身边有着怎样的景色,他都从来不会被遮掩得黯然失色,反而会绽放出一种本该如此的魅力。

    但他的脸廓却比上次见面时更消瘦,更清晰的轮廓线显露出来,衬得他原本就锐利逼人的眉眼愈发显得精致。

    几天没见,总感觉珀金比以前更帅了。

    温黎正看得入迷,头顶便被飞快地按了一下。

    “快低下头,不要直视珀金大人。”

    她没反抗,顺着这股力道低下头。

    但或许是她们的动作有点大,在一众低眉顺目的女仆中显得极其醒目。

    温黎突然感觉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珀金似乎注意到了她。

    温黎安静地低着头,努力缩小存在感。

    装作和珀金一点都不熟悉甚至对他有点胆怯的样子,学着其他几名女仆的样子恭敬地行礼。

    她正好想看一看珀金对她的态度。

    在她换了一张脸以后,他究竟能不能一瞬间就认出她的身份来。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整个神宫中光线流淌,鎏金般的色泽在墙面上跳跃。

    可房间里的温度却降到冰点,紧张得就连空气都几乎凝结。

    所有女仆的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珀金的视线没有丝毫掩饰。

    来自神明的压迫感令整个空间的空气都开始凝固,紧绷。

    她们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保持静止,浑身肌肉都在隐隐作痛,甚至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

    但是没有人敢动弹。

    每一名女仆都咬紧了牙关坚持着,仿佛稍有不慎就会迎接残酷的死亡。

    这种诡异的安静,通常就是珀金大人动怒前的征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这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响起一道压着戾气的冰冷男声。

    “所有人都滚出去。”

    珀金大人竟然没有杀了她们?!

    所有女仆心里都惊了一跳。

    但与此同时,也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正起身时,她们又听见珀金慢悠悠冷笑一声,缓缓开口:“慢着。”

    所有女仆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再次提了回去。

    但没有人回头看。

    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心态,就好像不回头就不会被注意到,以至于不会被厄运和死亡选中。

    但很快,那道冷冽的声音便再次慢悠悠传来。

    “最后面的那个,留下。”

    温黎起身的动作一顿,十分听话地又跪了回去。

    她脸上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可一直与她搭话的女仆眼底却浮现起愁容和同情。

    看来珀金大人这一次想要撕碎的女仆就是……

    但她终究没有能力救下她,只能沉默着站起身,略带惋惜地最后看温黎一眼,跟在队伍后面退出了房间。

    “啪嗒”一声,殿门轻轻阖拢,隔绝出内外两个世界。

    整个大殿中,瞬间只剩下两个人。

    一人坐在高高的神座上,另一人孤零零地跪在空旷的正中心。

    死寂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珀金摘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修长指节揉上额角,眸光晦暗不明地盯着那道纤细的身影。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他似乎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他对她的各种小动作竟然已经了解到了这种地步。

    了解到,在她踏入这扇门的那一瞬间,哪怕顶着一张截然不同的脸,他也能够通过她呼吸的幅度和眨眼的频率,瞬间精确地辨认出她的身份。

    熟悉的身形,熟悉的习惯,熟悉的身体记忆。

    跪下行礼时娇气怕痛,动作总是比别人迟疑零点几秒;

    低头向来是大胆的四十五度角,不像别人,恨不得把脸埋到地里不让他察觉;

    心虚的时候眨眼睛的频率会变高,总是想用那双眼睛里鲜活灵动的眸光蒙混过关……

    珀金冷着脸按了按眉心。

    绝对不是他有心观察过她,更不是他真的这么关心她。

    只不过是因为他曾经在她的身体里待过一段时间。

    仅此而已。

    这一幕无端有些熟悉,曾经少女站在这个位置对他大胆热烈表白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但这一次,珀金压着性子等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再等到温黎像之前那样笑意盈盈地凑上前来。

    他胸口刚因为她的出现而消退的那一阵火腾地一下又烧了起来,莫名更生气了。

    珀金悠悠冷笑了一下,咬牙切齿道:“我以为,你会有什么话对我说。”

    这句带着熟悉讥诮语气的话一落地,温黎才彻底确定,珀金是真的一眼就认出了她。

    看来他对她的在意已经达到了一定的程度,比她想象中认出来还要更快。

    几乎只是一眼,一瞬间的事。

    温黎松了一口气。

    先前她听说珀金公布了她死亡的消息,她还以为他动了真怒不打算再和她继续交往。

    她的语气也不由得轻快了不少,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顾虑犹豫。

    “珀金大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对您解释我可以隐藏气息这件事。”

    她叹了口气:“所以,我只能祈祷您可以原谅我先前的隐瞒。”

    “祈祷?”珀金喜怒不定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他脸色骤然一沉,冷冰冰地勾起唇角,语调蕴着古怪的嘲弄,“在我的神宫里,你在向谁祈祷?”

    反正不会是他。

    因为他根本什么都没听见。

    “我……”只是表达一下这个意思,没有指代性的呀。

    温黎还没说完,便被珀金皮笑肉不笑地打断。

    “是卡修斯?”

    珀金上下打量她一眼,狭长眸底微露讥嘲。

    他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声音冷若冰霜,“侍奉的主神是我,你很后悔?”

    那她还回来干什么。

    这么喜欢卡修斯,就留在那里做她的甜点师好了。

    温黎有点怔然。

    她还什么都没说,就好像已经把珀金惹恼了。

    “我当然没有后悔,不然怎么会回到这里冒险来看望您?”

    她睁大眼睛尽力地表达着自己的真诚,“听说您对外宣称我已经死了。”

    “我还以为您生我的气,不想再见到我了。”

    “你说得没错。”

    珀金嘴角挑过一抹讥讽的弧度,凉凉道,“心思都放在别的神明身上的女仆,的确没有什么再浪费我精力的必要。”

    啊那好吧,珀金的气还没消。

    看来她还是应该继续等几天再来——

    “但是,我对你到底是用什么无聊的手段隐藏气息,一点兴趣都没有。”

    温黎一愣,抬头对上珀金的视线。

    “您不怪我吗?”

    珀金眼神复杂地盯着她。

    他俊美的脸上神情一片平静,看不透在想什么,指尖却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扶手。

    ——暴露出他的心绪并不平静。

    “比起你那些小伎俩,因为这种小事就吓得逃走的你,更令人失望。”

    珀金狭长的眼睛扫了她一眼,语调一如既往的傲慢。

    温黎却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她干脆大着胆子站起来,迈上台阶朝着神座的位置走了几步。

    珀金果然只是眯了眯眼睛,但没有拒绝。

    温黎眨了眨眼睛:“您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珀金一愣,像是被说中了什么心事,飞快地挪开视线。

    他嗤笑一声:“舍不得你?你觉得你有哪一点值得我这么想。”

    “那您为什么对外宣称我已经死亡,却不让任何人代替我的身份呢?”

    温黎又向上走了几步,轻盈跳到珀金身前,笑意盈盈地俯身。

    她站在他身前,哪怕是弯腰俯身的动作,视线依旧自上而下。

    珀金靠在神座椅背上,只能抬起眼睫直视她。

    属于少女的阴影拢住他,轻轻柔柔。

    没那么有存在感,但却不容忽略。

    珀金有点不自在地避开她过分直白的视线:“……我对再养出一个你这样的麻烦不感兴趣。”

    “还有,你虽然品味差了点,又好吃懒做,娇弱蠢笨,但是做事……还算靠谱。”

    说完这些,他便扭开脸,薄唇抿得更紧。

    不经意的时候,碎发遮蔽的耳根处也隐隐泛起点点绯红色泽。

    温黎惊讶地一瞬不瞬盯着他。

    虽然说话依旧不留情面,换在任何人口中也算不上好听。

    但如果是珀金说出这些话,她几乎要理解成他在夸她。

    哪怕她在他口中有万般不好万般嫌弃。

    但她对他来说还是独一无二的。

    不可替代的。

    “您……这是在对我表白吗?”温黎迫不及待地确认。

    少女眼睛晶亮,原本便璀璨的眸光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更焕发出勃勃的生机。

    就像是听见了什么世上最值得她开心雀跃的事情一般。

    她的眼神专注,清澈的眸底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只有他。

    珀金喉头微动,眼底浮现起一瞬即逝的怔然。

    片刻后,他僵硬地挪开目光。

    “你说是就是吧。”

    神光落在他灿金色的发丝间,鎏金般的色泽流淌,衬得他的发色更趋近于发白的白金色,也显得他的皮肤愈发冷白。

    纤长的金色睫毛轻轻颤抖着,就在珀金本人都未曾留意的地方,无声地宣泄着他此刻竭力收敛的情绪。

    窗外风拂动玫瑰花丛,枝叶摇曳,没有多少声音。

    天地间陷入一片暧昧的安静中。

    这是一种用语言没办法描述出来的美好。

    温黎唇角忍不住上扬了几分。

    她勾起的弧度很细微,并不容易被察觉。

    可珀金却像是自始至终都留意着她的神情,倏地皱眉不悦地看过来。

    “笑什么?”他冷冰冰地说,“不许笑。”

    “我能够在欺瞒您之后活到现在,已经说明我对您来说是不一样的。”

    温黎干脆笑得更放肆了,笑容明媚得几乎晃花珀金的眼睛。

    “——想到这里,我就开心得忍不住笑。”

    “真是没出息。”

    口吻染着一贯的不屑高傲,珀金嘴角却像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道牵引着,不知不觉也掀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他的五官本就生得秾丽精致,平时冷着脸时看起来更犀利锋芒。

    露出现在这样少见笑意时,犹如平静湖面上泛起的星点涟漪,更胜过万千白玫瑰绽放的盛景。

    温黎托着脸颊盯着他猛瞧,忍不住感慨:“有没有人告诉过您,您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他,珀金骤然收敛了唇畔的笑意。

    他唇角向下拉,眼神也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漠清高,板着脸道:“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蠢。”

    真是个口是心非的男人。

    温黎佯装受伤失落,煞有介事地说:“您这么嫌弃我,那我还是走吧。”

    她还没动作,手腕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攥紧。

    [肢体亲密度+20]

    “不准。”珀金一字一顿道。

    温黎歪了歪头,故意道:“为什么?”

    “麻烦留给我一个人就足够了。”珀金收拢五指,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

    片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有些明显,他抿了下唇,“……好过你再离开我,去祸害别人。”

    温黎忍不住笑:“那如果我偏要去呢?”

    她话音刚落,手腕上的力道就更加重了几分。

    珀金绿碧玺般迷人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她,再次重复一遍:“不准。”

    “这里不缺你一口饭吃,就算你像之前那样吃上一辈子,这座神宫也养得起。”

    他扣紧了她的手,指尖不断用力,从牙缝里冷冰冰抛出几个字,“还是说,你是需要我教你才懂,什么叫善始善终。”

    温黎感觉手腕都快被珀金整个掐断,干脆反手握住他的手。

    [肢体亲密度+20]

    “那您……”她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这是原谅我了吗?”

    珀金眉梢微扬,不置可否。

    他牵着她的手靠在神座上,白玫瑰在他身侧绽开。

    栩栩如生的独角兽浮雕拢合在他两侧,流水般流动的白光圣洁而梦幻。

    珀金唇角微勾:“刚才你说到的祈祷——现在做一遍给我看。”

    “嗯??”温黎有点意外。

    这话题未免有点太跳跃了。

    珀金垂眼看着她,唇角弧度破天荒看不出多少讥诮嘲弄,无端有几分专注的意味。

    “或许,我会回应你的愿望。”

    温黎惊喜抬眸。

    ——这是什么意思?

    一定是拐弯抹角嘴硬版本的“求和好”对吧?!

    或许是珀金此刻正以一种高贵姿态端坐在神座上,在这样强烈的视觉冲击之下,温黎头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属于傲慢之神真正的气场。

    冷傲,强大,不容忽视。

    她还从来没有试过传说中的祷告呢。

    温黎松开珀金的手快步走下台阶。

    神座下正中的空地上就是一座神坛,和她曾经在赫尔墨斯神宫中见到的没有明显的差异。

    她虔诚地跪在神坛中央,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

    “尊敬的傲慢之神,感谢、赞美归于您。您使我在忍耐中盼望,在盼望中不断感谢。您所安排的尽是完美,您让我看完全的人生、不被环境和现状欺骗辖制。让我的眼目在您的心中明亮,愿我爱戴您的心能够容下宇宙。愿神的百姓全心敬拜您,获得安息和属灵的力量。”

    将常规的祷告词飞快地默诵一遍,温黎深吸一口气,在心底一字一顿认真道:

    “接下来,还有一个私人的小小的请求,希望这个世界上最俊美最伟大的傲慢之神——珀金大人可以为我实现愿望。”

    她声音甜丝丝的,字里行间都蕴着几乎满溢出来的少女心事。

    “希望您可以原谅我的隐瞒,在以后的日子里,永远都不会再像这次那样对我生气。不会再冷落我、逃避我。”

    空气里十分安静,在流淌的光影间,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声音毫无保留地响在另一个人耳边。

    珀金没有说话,他撩开衣摆从神座上起身,不疾不徐地一步步走下来。

    走向跪于神坛间安静阖眸的少女。

    “您怎么还没有回应我?”她依旧闭着眼睛,似乎想要体现出自己的虔诚态度。

    但唇边的笑意已经止不住,有点不满地抱怨。

    “太麻烦了。”珀金收起指尖涌动的神力。

    这是神明想要回应信徒时身体自发的反应。

    他垂眸看着温黎铺展开来的裙摆,没有再说话。

    只是倾身将她匆忙间略有点翻卷、几乎遮不住大月退的裙摆理好。

    沐浴在涌动的神光之中,温黎依稀闻到了珀金俯身靠近的气息。

    薄荷一般透着一种清高的凉意,又蕴着淡淡的白玫瑰清香,好闻得让人忍不住沉浸其中。

    紧接着,她感觉一道气息落在脸颊上,越来越近。

    温热潮湿的吐息间,她似乎感受到一抹温热轻轻落在额头,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肢体亲密度+200]

    雾草,这么多。

    上次见到一口气加两百点肢体亲密度,还是在夺走赫尔墨斯初吻的时候。

    温黎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条件反射想睁开眼睛,随即就感觉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

    珀金带着点羞恼的声线压抑地在耳侧响起:“不准睁眼。”

    温黎乖乖重新闭好眼睛,然后听见珀金口吻清淡却庄重地开口。

    “我以傲慢之神的身份回应你的祷告,并以神格为誓,满足你刚才所提到的一切愿望。”

    他话音落地的瞬间,房间里掀起一阵微弱的气流。

    气流包裹着大盛的神光凝成风卷,螺旋盘旋着包裹住他们两人,环绕着他们明明灭灭地闪烁着。

    神明回应了他的信徒。

    神誓在这一刻生效。

    与此同时,温黎脑海中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可攻略对象,[傲慢之神,珀金],改造度+10,当前改造度85】

    [改造对象:傲慢之神珀金

    高级目标:为了你走下神坛(11)(NEW)]

    [高高在上的神明为了你主动走下神坛,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宠爱呢?]

    温黎愣住了。

    天啊,惊喜来得太突然,她都觉得有点不真实。

    珀金最近对她实在太好了一点吧?

    她原本只想着能够回到他身边,继续刷她的改造度。

    没想到他竟然直接送了她这么大的见面礼!

    被惊喜冲昏了头脑,温黎一时间没有动作,却被抓着手腕一把拽了起来。

    “还傻愣着干什么?”珀金脸色也染着点不自然的薄红。

    他都在她的身体里待过那么久,早就不可避免地有过不少肢体接触。

    只是吻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一边暗暗这样想着,耳根一边不受控制地蔓延起红晕。

    那抹色泽越来越浓郁,在他偏浅金色的发间显得尤为瞩目。

    “你还欠了我很多天的书架没有收拾,别想赖账。”

    珀金抬手拂过温黎脸颊。

    他的手骨修长漂亮,所过之处,原本黯淡无光的五官就像是融化在了他指尖一般,逐渐显露出掩藏在其下的惊艳容颜。

    抹去了碍眼的面具,他眉间稍微舒展了些。

    “满意了吗。”

    珀金收回手,淡金色的睫羽低垂,湛碧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少女的倒影。

    他用鼻腔哼出几个字。

    “能回来了吗?”

    第103章 SAVE 103

    答案当然是可以!

    温黎琢磨着应该用一种怎样的态度答应。

    直接点?会不会显得太迫不及待。

    但是珀金好像恰恰就是吃这一套。

    就在这时, 一阵刺耳尖利的航空警报在她脑海里响起,震得她一阵头晕目眩。

    【警告!玩家预设置的扫雷警报已被触发!有奇怪の东西接近了你想要守卫的宝物!】

    【温馨提示:请玩家迅速赶回设置对象周围查探情况!】

    温黎瞬间像是被惊醒了。

    她之前离开赫尔墨斯神宫前,为了以防万一在赫尔墨斯身边使用了扫雷道具。

    这只是一种顺手的保底习惯, 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是谁接近了赫尔墨斯?

    温黎倾向于,是许久没有再做出什么动作的爱神。

    她必须得早点赶回去, 不然家都要被偷了。

    可惜了她的金老公……

    温黎一边惋惜,一边仰起脸来重新看向珀金。

    “我当然要回到您身边。”

    “不过,我不想再继续做您的贴身女仆了。”

    少女拖长了尾音,有点像是在自然地撒娇。

    “做您的贴身女仆真的好累哦。”

    珀金因为听到“不过”两个字而冷却下来的脸色缓和了点。

    他绿宝石般的眸底浮现起一闪即逝的情绪, 耳根瞬间变得更红了。

    “那你想要做什么?”他语气有点僵硬地问。

    温黎歪了歪头,不答反问:“这当然要看您的意思呀。”

    “您觉得我适合做什么呢?”

    珀金:“……”

    不想做他的贴身女仆。

    那她想做什么。

    他没有说话, 耳根的薄红却缓慢蔓延到了脸侧。

    难道,她想做他的神后?

    她怎么会有这样不知羞耻的愿望!

    珀金突然觉得少女的目光有点灼人。

    他眸光闪烁, 挪开视线不再和她对视。

    虽然他从来都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和想法, 但如果她实在想得不行……

    他也不是完全不能答应。

    珀金轻咳一声, 正欲开口,温黎却抢在他之前笑眯眯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是不是有点难决定?”

    她很体贴道,“这样好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您再告诉我答案!”

    珀金眸底缓慢凝集的暖意瞬间冷却下来。

    “回来?”

    他眯了眯眼睛:“你要去哪。”

    顿了顿, 珀金冷冰冰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那个石头一样无聊的卡修斯, 究竟有什么值得你——”

    然而下一刻,珀金还没有说完的话便瞬间凝滞在了喉间。

    他瞳孔因为讶然而骤然缩小。

    少女的馨香气扑面而来。

    她轻盈地踮起脚尖靠近他, 柔软的唇瓣覆上他的。

    珀金呼吸一滞,身体倏地不自在地僵硬起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气中难耐地蜷了蜷, 似乎有些不知道应该落在哪里。

    [肢体亲密度+30]

    温黎感觉身前的金发神明简直比他口中的卡修斯还要更像石头。

    完全就是个色厉内荏的纯情男嘛。

    少女灵巧的舌尖在珀金薄淡的唇上轻扫,然后就在他即将反应过来之前狡黠地后退。

    温黎眼睛弯成月牙,眸光晶亮地注视着珀金。

    “嘴巴是用来做这个的,不是用来和我吵架的哦。”

    她笑意盈盈地伸出手指点了点唇角,“别忘记您刚才答应过我的愿望。”

    珀金的视线不自觉随着她的指尖,落在她的唇瓣上。

    少女唇瓣原本形状就极其饱满,色泽粉嫩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血色。

    现在经过刚才一番剧烈的动作更显得红润,淡淡的水光覆盖在上面,看起来又纯又谷欠。

    珀金耳廓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爆红。

    他僵滞地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姿势静立在原地,不动作也不说话,但眼睛却定定地盯着温黎。

    Oh~~老公害羞起来的样子真的好可口。

    可口到她有一点想改口叫老婆了。

    温黎心情很好地转身,趁着珀金仍在意犹未尽脾气很好的时候趁乱逃跑。

    “待会再见哦。”

    少女声音欢快,隐隐蕴着满足的雀跃,“小金金。”

    她转身的动作像是按下了什么开关,将珀金神游的意识拽回现实。

    但他脸色还稍微有点别扭,薄唇微抿,终究没有开口制止她。

    “不许在这里这样叫我。”珀金神情一顿,凉凉地说。

    “还有。”他轻咳一声,“早点回来。”

    温黎重重点了下头,然后随意摆了摆手,便就这样脚步轻快地离开了他的神殿。

    全须全尾,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还获得了附赠的[神明の神誓]一份。

    美滋滋。

    魔渊最北端属于色谷欠之神的神宫中,数十名身披薄纱的女仆在奢靡的走廊中穿行。

    她们无一不拥有着这世间最迷人的五官,最曼妙的身段,身体在薄纱中若隐若现,格外诱人。

    但最惹人注意的,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名金发女仆。

    饶是身处于一众貌美的女仆中,她依旧是最抢眼的存在。

    夜明珠的光晕落在她脸上,映出她每一处都恰到好处的线条,就像是造物主最完美的作品。

    走在她身前为她们引路的女仆都不自觉朝着金发女仆看了好几眼,忍不住沉沦在这难得一见的美貌中难以自拔。

    实在是……太美丽了。

    这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的美貌,足以让全天下的人为她倾倒。

    甚至她的身上还带着一种莫名的神性,像天使一样的面容和身材下,仿佛掩着极致诱惑的妩媚。

    金发女仆——爱神妮可感受着若有似无落在她身上的惊叹目光,目不斜视地向前走着,心底却得意地微笑了一下。

    效果不错。

    拥有这样的皮囊,她不相信风流的赫尔墨斯不会为她着迷。

    “赫尔墨斯大人就在前面的书房,今天你们的任务是替他更换点心。”

    引路的女仆在一扇雕着狮鹫兽浮雕的门前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看着面前女仆们脸上难掩紧张的神色,不由得回想起了她刚来到色谷欠之神神宫的时候。

    她的语气放轻了一些,带着点宽慰。

    “放心,赫尔墨斯大人性情很好,只要小心做好分内的事情,你们不会遇上傲慢之神神宫里那样可怕的事情。”

    顿了顿,她微微严肃了语气警告道,“但赫尔墨斯大人不喜欢打扰,所以你们最好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否则——傲慢之神的神宫中总是需要新的女仆上任的。明白吗?”

    几名女仆浑身一凛,连忙乖巧点头:“是。”

    妮可不易察觉地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没有说话。

    她有自信,只要赫尔墨斯见到她,就绝对不会舍得把她送给珀金那个疯子。

    似乎是她的反应最为冷静,引路的女仆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妮可的身上。

    她的眼底再次流露出一瞬间的惊艳,然后便把手中捧着的纯金制酒壶放到了妮可的手中。

    “你是这一批女仆中最出色的,所以,为赫尔墨斯大人斟酒的工作就由你来完成吧。”

    还挺自觉,主动把这个能够接近赫尔墨斯的机会交给她。

    妮可指尖抚了抚酒壶手柄上精细的雕花,笑着点了下头:“好啊。”

    ……

    古朴厚重的殿门朝着两侧徐徐打开,几乎是瞬间,妮可的全部视线就被一道身影占据。

    白发金眸的神明身材优越,身上松松披着一件酒红色的长袍,蜜色的胸肌在衣领间若隐若现,光影交错间流淌着令人脸红心跳的雄性荷尔蒙。

    他额间金坠摇曳出璀璨的珠光,衬得他本就深邃的五官更显得迷人。

    不愧是魔渊中最性感的神明。

    妮可的视线不知不觉就凝固在他身上,无法挪开。

    她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唇角自然流露出一抹清浅却动人的弧度。

    这是她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最适合她五官的弧度,又媚又清纯。

    没有任何男性神明能够拒绝她这样的笑容。

    但还没等妮可走上前几步,她引以为傲的笑意就僵硬在了唇角。

    这是什么?

    妮可眼神漾起一抹惊愕。

    在这之后,浓浓的沉郁涌现。

    墙面上一幅被精心装裱过的画框里,是一张用神术绘制出的画像。

    画像里,是两道亲密依偎的身影。

    一人高大俊美,一人纤细美丽,无论是长相、体型还是肤色,看上去都该死得绝配。

    更令人忍不住感慨他们相配的,是他们眼角眉梢流淌着的亲昵和温情。

    这些情绪不似作伪,画出这副画像的显然也是高手,将这些情绪极其巧妙地定格在了画面里。

    妮可目光不敢置信地在画像中的两张脸上停顿。

    如果不是这个男性神明和坐在她面前的赫尔墨斯一模一样的话,身为爱神,她也要忍不住感慨他们的浓情蜜意。

    她视线在赫尔墨斯身上不甘地扫过,便定定停留在金发少女唇角明媚的笑容上。

    真是刺眼啊。

    她被逼到狼狈逃窜,破釜沉舟。

    可造成这一切的那个人类少女却被这样温柔地对待,像是这世上最珍惜的宝贝一般娇宠。

    ——这么对待她的,甚至不只是色谷欠之神一个。

    ……过得真不赖。

    身为人类,简直比她这个爱神惬意得多。

    妮可的视线停留时间过长,赫尔墨斯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撩起眼皮看过来。

    他笑了一下:“好看吗?”

    这道声音低沉华丽,蕴着很懒散的笑意,原本应该是令人沉醉的。

    但妮可却感觉有一道若有似无的阴戾杀意锁定了她。

    她条件反射地收回了视线,捧着酒壶绕到赫尔墨斯身边为他斟酒。

    “真抱歉,您的画像实在太过迷人,我不小心看得久了一些。”

    没有男人不喜欢听见美女的赞美。

    尽管画像里还有另一道身影存在,但妮可还是不得不勉强笑着赞美。

    金发的女仆微微俯身。

    哗啦——

    暗红的酒液注入高脚杯,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一缕金色的碎发顺着重力垂落下来,飘落在桌面上。

    “近距离这样见到您,您似乎比画像中的样子还要更有魅力呢。”

    女性好闻的气息靠近,温柔的吐息落在耳畔,空气中浮动着若隐若现的酒香。

    旖旎气氛无声蔓延开来。

    赫尔墨斯却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目不斜视地按着酒杯向远处推了几寸。

    直到一缕金发落入视线时,才稍有兴致地抬起眼,看了妮可一眼。

    “是吗?”赫尔墨斯挑眉勾起唇角,“可我却更喜欢画像里的自己。”

    “毕竟,有美人相伴才是最令人着迷的生活。”

    妮可的神情僵硬了一下。

    赫尔墨斯竟然对她无动于衷。

    这和她设想中根本不一样。

    魔渊和神国中的美人千万,又不止有画像里那个。

    现在站在他眼前的不正是吗?

    这样无视她的神明很少,这么多年来,在妮可印象里,也就是魔渊的这四位。

    ——魔渊和她是有什么天生相克的属性吗?

    妮可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她做被捧着的那个都来不及。

    换作平时,她碰见现在这种状况早就会放弃。

    正如起初的她。

    但现在不行。

    她需要赫尔墨斯的力量帮助她对抗珀金和泽维尔。

    妮可深吸一口气,一边在心里把赫尔墨斯臭骂了几万遍,一边耐着性子撩了一下头发,把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

    顺着她的动作,她金色的发梢依稀掠过赫尔墨斯的手背。

    赫尔墨斯神情未变,看不出是享受还是不悦,唇畔的笑意缓缓加深。

    “酒不错。”他风度翩翩地笑着,却毫不客气地直接下了逐客令,“但你可以离开了。”

    妮可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什么?

    就这样??

    赫尔墨斯让她离开?

    她再一次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怀疑。

    妮可真的尽力了。

    之前每一次她用这样的姿态面对神国的男性神明时,他们的反应都非常热烈。

    时间之神温德尔甚至直接对她冒出了心心眼,就差当场拜倒在她的神袍之下。

    妮可半是不相信半是不甘心。

    赫尔墨斯是瞎了吗?明明她现在的这副皮囊如此美丽。

    就算是比起画像中那个女人也毫不逊色。

    她绝对不能就这样离开。

    离开之后,她一个人同时对上魔渊两位主神,根本就没有胜算。

    她必须要再挣扎一下。

    妮可微微低下头,确保从赫尔墨斯的角度能够看到她饱满的额头和纤长的睫毛。

    这是一个略微示弱的姿态,看上去格外楚楚可怜,同时又展示了她最貌美最迷人的角度。

    没有男人能够抗拒这样的她。

    “是我哪里做错了什么吗,赫尔墨斯大人?”

    她伸手抚上心口,佯装怯弱,实则极具暗示意味地吸引着赫尔墨斯的视线。

    “我是今天神殿献上的女仆,有些规矩还不太清楚。您可以原谅我一次,日后多多指点我吗?”

    赫尔墨斯唇畔笑意未变,眉眼间的温度却渐渐冷却了。

    他几乎没有过问过神殿的事务,但却从来没有拒绝过神殿送来的女仆。

    这些女仆是他用作掩饰必不可少的工具。

    但眼前的这名女仆突然令他感到厌烦。

    或许,以后他不该再继续接纳这些愚蠢的女人了。

    这一次神殿怎么会送上这样的蠢货到他面前。

    不如就像之前那样,送去给珀金供他杀戮取乐吧?

    赫尔墨斯色泽清浅的金眸底染上凉薄,他指尖轻点桌面。

    正要开口时,门便再一次被推开了。

    “赫尔墨斯大人,我回来了哦。”

    一身酒红色鱼尾裙的少女踩着细高跟,一阵红云一般朝着他的方向扑了过来。

    赫尔墨斯下意识伸出手接住她柔软的身体,眼底还未凝集成型的杀意瞬间散了。

    独属于她的说不上名字的特殊馨香瞬间驱散了空气中一切腻人的味道。

    “您有没有想我呢?”

    少女纤瘦的下巴搭在他肩膀上,随着说话而微微耸动,就像是一只晒太阳时惬意舒展身体的猫。

    赫尔墨斯勾起一抹松散笑意:“当然。”

    “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心无时无刻都在思念你,我的甜心。”

    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少女鼻腔里发出一声娇滴滴的哼声,趴在他肩膀上不动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亲昵,金发女仆被冷落在一边,眼底的墨色几乎把理智都焚尽。

    妮可死死盯着赫尔墨斯唇角的笑意。

    她多么希望先前赫尔墨斯根本就没有冲她微笑过。

    那她就无法对比这两种笑容之间差之千里的意味。

    ——更不会看出,赫尔墨斯先前对着她露出的笑容,究竟有多么敷衍!

    一种很难用语言描述的复杂情绪在她脑海中盘旋着,妮可冷冷地看向赫尔墨斯怀中的少女。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让她节节败退的人类少女。

    ——竟然比画像中的样子还要美丽。

    妮可低头看向自己包裹着薄纱的身体,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这已经是她在人界中找到最符合她标准的身体了。

    可在这个人类少女面前,她竟然觉得自己被衬托得黯然失色。

    分明那个人类浑身穿戴整整齐齐,不该裸.露的地方全都被衣料严严实实地包裹着。

    可正因如此,鱼尾裙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她身上反而更显出一种引人窥探的魔力。

    ——她竟然被比了下去!

    可恶!

    金发女仆的脸色阴沉,眼神闪烁着一阵阵的暗芒。

    在妮可打量温黎的时候,温黎也在观察她。

    只不过,她的状况看起来要舒适得多,可以懒洋洋地趴在赫尔墨斯怀里居高临下地观察。

    虽然看上去有点像是在炫耀,但是温黎发誓,她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只是赫尔墨斯的怀抱太宽阔舒服,她有点懒得动弹而已。

    她回到赫尔墨斯的神宫中之后,随着每一步靠近赫尔墨斯,她脑海里的警报声就响得更激烈频繁。

    ——就像是雷达在替她指路一样。

    警报“滴滴”作响的频率在书房门前达到了顶峰。

    然而就在温黎推门而入之后,警报声便骤然消失了。

    就像是完成了使命,最终将她指引到了风暴正中心。

    然后温黎就看见了一名极其貌美的金发女仆正和赫尔墨斯四目相对。

    而被她打断他们的“深情对视”之后,现在这名金发女仆盯着她看的眼神十分露骨。

    直勾勾的,在很深很明显的敌意之中,隐约流露着几分不同寻常的在意。

    ——仿佛把她放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一般。

    虽然未必是什么好位置。

    看来她就是爱神了。

    温黎若有所思。

    但这一定不是爱神最原本的样子。

    对方多半是披着马甲来的。

    【敌暗我明,你们这样对线,对你来说一点都不公平!!】

    温黎还没说什么,系统就义愤填膺地上线。

    它现在已经完全代入了温黎角度的视角。

    作为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它对现在的状况很不满意!

    温黎却突然跃跃欲试地笑了:【这难道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吗?】

    她倒是很想看一看,这一次爱神又打算给她送上什么样的“礼物”。

    当然,她只会收下喜欢的。

    如果不喜欢的话,她会把之前积累的那些“礼物”一并还给爱神。

    系统不知道温黎内心正在盘算什么。

    它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哪里有趣了?

    温黎很快便身体力行给了它答案。

    她懒洋洋地趴了一会,才像是终于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在场。

    温黎慢悠悠抬起头,眼神挑剔而戒备地盯着金发女仆看了一会,才皱着眉不悦问:“你是新来的女仆吗?见到我为什么不行礼?”

    行礼?

    她?

    给一个身份卑微的人类?

    妮可几乎气笑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

    她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吗?

    但妮可抬头时,余光不可避免地瞥见自己一身女仆的装扮。

    为了遮掩行踪躲避珀金那个疯子,她只能伪装成女仆接近赫尔墨斯。

    从现在的身份来看,她竟然真的要给那个人类行礼!

    妮可几乎把后槽牙咬碎了。

    她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求救的目光飘向赫尔墨斯。

    后者却根本没有在看她,单手漫不经心支着额角,视线散漫落在怀中的少女身上。

    察觉到她的视线,赫尔墨斯略带凉意地投来一瞥。

    “见到我的未婚妻时,最好拿出比对待我还要殷勤的态度。”

    他掀起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这是我对你的第一条指点。”

    原来他不是没听见啊。

    刚才却半点都没有想搭理她的意思。

    妮可气到失语。

    没关系,这只是短暂的失利。

    在这之后,她一定会要那个女人千百倍奉还。

    她努力安慰着自己,憋屈地屈膝行了一礼。

    然而,妮可反复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才艰难做出来的动作,却根本没有吸引温黎的半点注意。

    她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仿佛发生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被骄纵宠坏的气息。

    “她长得好美哦。”少女冷不丁开口。

    她恹恹地重新靠回赫尔墨斯肩头,语气酸溜溜的。

    “赫尔墨斯大人,您是不是也这样觉得,所以刚才才那么专注地盯着她看?”

    她的反应似乎取悦了什么,赫尔墨斯忽地笑开。

    “她不及你万分之一的美丽,甜心。”

    他的嗓音轻哑而磁性,“你知道的,自从遇见了你,我的眼里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妮可:“……”

    倒也不必这样。

    秀恩爱的时候伤及无辜简直是丧尽天良。

    她突然感觉有点头晕。

    完全是气血上涌,被气得。

    妮可还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这样下面子的时候。

    更别提,对方谈论的还是她骄傲的容貌。

    她可是神国公认最美丽的神明!

    温黎看见金发女仆的眼神愈发阴郁,简直要把她活吃了。

    她简直要憋不住笑了。

    爱神和她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

    温黎原本以为,她和爱神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能够轰动游戏背景那种天崩地裂的大事。

    没想到真正发生的这一天,竟然如此……诡异。

    逗爱神的感觉——出乎意料的很不错!!

    温黎佯装没有察觉到爱神的几乎憋出内伤怒火,故意用一种浮夸的语气惊喜地确认:“真的吗?您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少女这样难缠地勾着他的脖颈,赫尔墨斯脸上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神色。

    他懒懒散散地笑了一下,好脾气地再次给了她坚定的答案。

    “任何人都无法与你相提并论,美丽的甜心。”

    金发女仆的脸色彻底黑了。

    温黎忍着笑,觉得捉弄得差不多,主动假装对赫尔墨斯的赞美十分受用,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那今天我想要泡一泡花瓣浴,好好保持我的美貌。”

    温黎视线一转,状似不经意地在妮可身上指了下,“就让她来服侍我吧。”

    妮可心底冷笑一声。

    让她堂堂爱神服侍区区一个人类洗澡?

    好啊,她倒是并不介意。

    就看这个人类,有没有命活到明天。

    想到这里,妮可露出一抹恶毒的微笑。

    她低下头掩住自己的表情,用柔柔的声音回答道:“是。”

    就让那个人类少女再洋洋自得一会吧。

    这一次,她不会再失手了。

    ……

    热意氤氲的浴室内,纯金雕凿而成的浴池宽大得几乎能同时容纳数百人。

    恢弘的狮鹫兽雕塑分立于浴池四角,以各种傲然姿态高昂着头颅。

    它们口中含着莹润的夜明珠,汩汩吐出清澈的泉水。

    温黎舒舒服服地靠坐在浴池正中心的边缘处。

    这里被格外人性化地雕琢出了一个供人倚靠的位置,椅背揽着流水包裹住她的身体。

    她舒服得眯了眯眼睛,脸颊被热气蒸腾得红扑扑的。

    与她的舒坦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她身后半步站着一名脸色冷郁的金发女仆,正面无表情地拿着一把扇子替她扇风。

    “有点热,再用力一点。”

    温黎晕乎乎地揉了揉额角。

    她特意用一种娇滴滴的口吻说话,故意恶心身后的“女仆”。

    妮可一言不发地咬牙,用力狠狠扇了几下。

    风声呼啸,扇子在她腕间几乎成了一片残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挥断。

    “啊,好冷!你想让我生病发热吗?”

    温黎肩膀上被风吹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皱眉睁开眼睛,一边想象古早文白莲花女配的语气,一边颐指气使道:

    “那赫尔墨斯大人一定会降你的罪!”

    要忍耐。

    妮可做了个深呼吸,唇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意。

    “那怎样你才能满意呢?”

    “算了,看你笨手笨脚的,连扇扇子都不会。”

    温黎正在回忆平日里珀金讥诮的神情。

    她好歹也做过几天傲慢之神,便模仿着珀金的样子微微抬了抬下颌,趾高气扬道,“把扇子放下吧,我可不想明天病着见到赫尔墨斯大人。”

    妮可强忍着把扇子甩到她脸上的冲动,狠狠捏紧了扇柄。

    要冷静。

    所以她什么时候可以闭上嘴?

    妮可脑海中幻想起无数美好的未来,试图麻痹自己。

    在幻想中,她坐在神国最高的神座上,脚边匍匐着无数身影。

    赫尔墨斯和珀金跪在最前面。

    养尊处优的金发少女跌坐在她身前,以一种失败者的姿态。

    她惊恐绝望的神情在妮可想象中来回上演。

    她烦躁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把扇子放到一边。

    “还有别的要求吗?”妮可紧绷的语气放松了些许。

    温黎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变化,有点意外。

    但是无论怎么样,送上门的便宜,她是一定不会拒绝的。

    她想了想,半是玩笑半是恶作剧地开口。

    “肩膀有点酸,你帮我按一下。”

    金发少女随意回头瞥了“女仆”一眼,然后便欢快地玩起水来。

    妮可唇角弧度微微一僵,冷不丁清醒过来。

    落在她眉间的水珠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浇醒了她。

    ——她刚才在做什么?

    她为什么主动要服侍这个人类!

    她难道真的把自己当成女仆了吗?!

    不。

    一定是她天赋异禀,才会不小心入戏太深。

    妮可咬着牙为自己开解,抬眼辨不清喜怒地盯着少女的背影。

    她两只手在清澈的泉水中像游鱼般穿行,撩起水波然后把浮在水面上的花瓣聚拢在掌心,眉眼间笑意生动而明媚。

    玩得很开心啊。

    妮可半跪在她身后替她捏着肩膀,一个没忍住狠力按下去。

    “哎呀!”

    在她动手之前,少女便好像突然滑了一下,身子一偏正好从她指尖避开。

    妮可:?

    她还没做什么,紧接着便看见少女转过脸来,一脸不悦地望着她。

    “你怎么那么用力?你想痛死我!”

    她根本就没有碰到她好吗?!

    妮可忍无可忍,“腾”地一下站起身。

    她环顾一下四周,偌大的浴室里,除了她们以外一个人都没有。

    是啊。

    所以说,她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装得这么听话,真的替这个女人捏肩捶腿扇风?!

    妮可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她掩饰般转过身,冷淡地说:“抱歉,我去帮你拿一点甜点。”

    然后在里面添加一些特殊的“佐料”。

    “唔,那好吧,你还是有一点贴心的嘛。”

    金发少女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即将降临的危机,语气反倒缓和了一点。

    水声浮动,她似乎又懒洋洋地靠了回去。

    “快一点哦,对了,再提两桶热水来,水快要冷掉了。”

    使唤她很上瘾是吗?

    妮可甚至有点分不清,那个人类少女是不是故意的。

    ——她是不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在刻意折腾她?

    妮可越想越觉得自己接近了真相。

    ——虽然看上去娇滴滴的没什么攻击性,但是这绝对不会是这个人类女人的真面目。

    没有头脑的女人,绝对不可能一步一步扭转天堑一般的劣势,将她逼到这个地步。

    所以她一定是在装傻吧?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心机深沉!

    妮可心头一跳,下意识回头又看了一眼金发少女的方向。

    ——她依旧舒舒服服地靠在那里玩水,并没有对着妮可想象中计谋得逞一般阴险的微笑。

    似乎感受到她留在这里没有离开,少女突然回过头,茫然道:“你怎么还在这?”

    ……或许是她想多了吧。

    妮可快步走出浴室。

    她转身来到浴室旁边的隔间。

    这里是女仆为浴室里享受的大人物准备茶点的地方。

    桌案上摆着一排新鲜的水果和造型精美的甜品。

    妮可随便挑了几个看起来最让人没食欲的东西——她才不要真的去服侍那个女人呢。

    紧接着,她从怀中掏出一瓶剔透的瓶子。

    瓶中流淌着透明的液体,在夜明珠的光晕掩映下,散发着七彩的光泽。

    只需要一滴,就能够让那个女人陷入美好的梦境。

    然后在梦境中无知无觉地死去。

    妮可一点都不抠门,大方地在每一盘甜点和水果中都滴入了瓶中的液体。

    她还是太善良了,给那个人类选择了这么温和美好的结局。

    妮可将餐点在托盘上摆放好,端着它们回到了浴室。

    “吃吧。”

    她“啪”地一声把托盘重重放在浴池边缘。

    金发少女还靠在池边拨弄花瓣。

    满室馨香水汽,她玩得不亦乐乎。

    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她倏地回过头。

    少女视线挑剔地在托盘上扫了一眼,嫌弃道:“我不爱吃这些。”

    妮可:“?”

    少女夸张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你可真是不禁夸,刚刚我才说你贴心,现在就变得这么不细致。”

    妮可:“……”

    她令无数人惊叹的精致五官在来回的折腾劳累下显得有点憔悴,发丝也被水汽黏湿贴在脸颊上。

    看上去不似一开始那样漂亮,反而显得有点狼狈。

    ——至少和浴池里乐在其中的金发少女相比,看上去就像是贵气的主人和真正的仆人。

    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妮可快要忍受不了了,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黑如锅底。

    温黎看着她憋屈却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样子,好心地决定不再继续折磨她。

    这场持续了这么久的游戏,你来我往这么多回合,她也有点腻烦了。

    还是快一点结束吧。

    少女垂下眼,挑挑拣拣地在托盘里选了半天,最后才勉强挑了一块小蛋糕。

    “这个看上去还算不错,勉为其难可以入口。”

    说着,她张开嘴把蛋糕递到唇边。

    妮可的视线瞬间聚焦在她唇瓣上。

    可在她炽热的目光注视下,少女动作突然一顿。

    即将入口的蛋糕又被她捏着送远了点。

    “下不为例哦。”她尾音上扬,听起来格外娇惯。

    “是。”

    事已至此,妮可已经顾不上别的,飞快地回答。

    她开口太过自然,语气下意识学习着自己神宫里的神仆。

    简直像是短暂忘记了自己的神明身份,扮演得十分沉浸。

    快吃吧。

    少女像是听到了她内心的声音,捏着蛋糕的指尖再次递向唇边。

    快,快。

    妮可眼神专注地看着她的动作。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少女的动作又顿住了。

    天啊,这个女人是故意在折磨她吗?

    妮可感觉自己快被她反反复复的动作逼疯了。

    被她视线牢牢锁定的温黎脑海中冷不丁响起系统的提示:

    【这里肯定有古怪,你不要吃。】

    温黎没什么意外地说:【我知道。】

    在动手去碰这块蛋糕之前,她就已经提前使用了道具。

    爱神的前科实在太多,为了防止再碰上什么“一摸就死”的招数,她不得不小心行事。

    [SR:一根银针

    底部没有小孔,好像不是用来刺绣的。

    Tips:神秘的东方好像非常流行使用它戳刺重要的食物,来确保里面没有被添加什么奇♂怪的东西。]

    温黎在游戏背包栏的银针图标上轻点一下,游戏面板便自动弹出来。

    视线里出现了一张成分表。

    温黎一目十行地掠过卡路里淀粉蛋白质等等不太重要的东西,在最后一行配料里发现了爱神送她的小惊喜。

    ——好梦水。

    一种可以让人沉浸在美梦中,再也不会苏醒,然后自然死亡的无色无味液体。

    这一次,爱神的手段好像稍微聪明了一点。

    【传送阵没办法把你从梦里传送回现实。】

    系统再次严肃警告她,【而且,即使你陷入美梦,但你的身体依旧会存活一段时间。】

    【对色谷欠之神来说,他的利益没有丝毫损伤——他依旧可以随意吸取你身上的气息和血液。】

    【所以,他不一定会救你,尤其是在有巨大风险的情况下。】

    温黎回想起那枚被装在盒子里送给她的怀表。

    上面被人反复摩挲把玩过的痕迹清晰地告诉她,那是赫尔墨斯曾经最珍视的东西。

    怀表紧贴在他的心口。

    在漫长的岁月中,那也是距离他心最近的东西。

    温黎笃定道:【他会的。】

    这个“礼物”她还算比较喜欢,所以才会在故意折腾爱神的同时有意装傻,将计就计。

    ——她正好需要这样一次机会,彻底打开赫尔墨斯的心门。

    在一道灼灼期待的目光中,温黎轻轻咬了一口蛋糕。

    酸甜口感和细腻的奶油瞬间在口腔中蔓延,味蕾被美妙的口感包裹住。

    唔,挺好吃的。

    暂时没有什么不对的感觉。

    与她的淡然截然不同,妮可的眼底涌起狂喜。

    她看着金发少女一无所知地哼着歌,愉快沐浴在花瓣里的背影,畅快地笑了。

    继续这么享受下去吧。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妮可充满恶意地想着。

    刚才被“奴役”的屈辱记忆如潮水般回笼,向前,是杜勒斯消失在魔渊的气息。

    再向前,是她被迫在珀金的神术下远离她漂亮的神宫,狼狈东躲西藏。

    往事种种浮现,她现在内心满是报复的快感。

    妮可很清楚,现在的她不可能成为众神之主的继承人了。

    她已经沦为了整个神国的笑柄,不去想也知道。

    或许,过不了多久,美神也会超越她。

    ——她失去了这么多,那个人类少女却毫发无损。

    甚至收获满满。

    她允许自己失败,但绝对不能是以这么懦弱无能的方式。

    好梦水发作的过程很缓慢。

    它不会立即生效,而是会让服下好梦水的对象毫无知觉地继续行动。

    但就在这个夜晚,在她满心欢喜地躺在床上入眠之后,她不会知道,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了。

    想到那个画面,妮可眼角眉梢就忍不住流露出些许快意的情绪。

    正因如此,她这一刻的所作所为十分隐蔽,不可能有任何人怀疑到她。

    但爱与谷欠是相通的,但凡赫尔墨斯跟着进入了那个人类的梦境,他一定会感受到爱神的气息。

    但是赫尔墨斯怎么可能会这么做?

    妮可无所谓地想着。

    就算赫尔墨斯察觉到了异常,他也应该清楚,主动进入其他神明的神术领域很有可能会冲撞他自己的神格,造成无可挽回的损伤。

    他那样风流浪荡的性格,怎么会为了哪一个特别的人冒这样的险?

    虽然之前的计划全部落空,但是这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是她赢了。

    妮可微微一笑。

    她已经开始期待之后的事情了。

    第104章 SAVE 104

    美美洗了一个花瓣浴之后, 温黎直接回到了赫尔墨斯的书房。

    爱神似乎已经笃定她一定会在今晚陷入沉睡,然后不知不觉地死去。

    也有可能是被她折腾得实在受不了,一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赫尔墨斯仍坐在宽阔的书桌前。

    天花板正中垂下的水晶吊灯反射着璀璨的光晕。

    光影落在他的肩膀上, 也在他纯白色的短发间流淌。

    他的半张脸都陷落在阴影里,更显得眼窝深邃, 脸廓立体,线条锐利而完美。

    或许是正在处理积压的事务,赫尔墨斯淡色的眼睫低垂着,色泽清浅的金眸中少有地没有多少慵懒笑意, 侧脸看上去十分专注。

    果然,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帅。

    脸上没有那些故作轻佻的散漫笑意的赫尔墨斯, 身上被他刻意掩盖了的成熟魅力无所掩盖地散发出来。

    温黎莫名有一种小鹿乱撞、怦然心动的感觉。

    年上也很香啊!

    她脚步轻快地三两步跳到赫尔墨斯身边。

    然后趁着他还没抬眼,便动作灵巧地弯腰从他手臂下面钻进去坐在他月退上。

    “赫尔墨斯大人, 您已经好几天没有花时间陪我了。”

    少女身上染着刚洗完澡的热意和水汽。

    一股比平时更浓郁的馨香气息源源不断地钻入赫尔墨斯鼻尖。

    浓郁却并不腻人, 很好闻。

    这味道就像是钩子一样滑入他的心底, 扰乱他的神智。

    明明现在并不在他承受神罚的时期,赫尔墨斯却依旧感觉自己受到了影响。

    注意力开始无法集中了。

    怀中的少女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烦恼。

    她双手灵活地越过他的肩膀,自然地勾住他的脖颈,整个人都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 贴着他的耳边甜丝丝地抱怨。

    “我可是每天都记在小本本上的哦。等您稍微空闲一点,我一定会变本加厉地要您补偿我的!”

    她的吐息温热拂过他的耳边, 身体柔软窝在他怀里。

    赫尔墨斯莫名觉得身体里某些漏风空洞的地方被温柔地填满了。

    这种感觉有点陌生微妙。

    但他不打算拒绝。

    赫尔墨斯单手扶住温黎的身体让她不再挂在他身上乱动, 觉得她今晚热情得有些反常。

    “今天怎么了?”

    当然是中毒了。

    再不抓紧刷点存在感, 她就要被动躺平等死了。

    温黎默默地想。

    但实话有时候并不动听,她当然不会这么说。

    “不知道为什么, 今天我突然特别想和您待在一起,一秒钟都不分开。”

    金发少女幽幽叹了一口气, 半真半假地真心道,“就好像,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一样……”

    话都递到这个份上了,所以待会一定要来救她呀。

    可千万别辜负她的信任。

    赫尔墨斯几不可察地皱眉。

    实际上,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情。

    而且,她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说。

    但是这一次,他却头一次因为她的这句话而浮现了一种不太愉悦的情绪。

    赫尔墨斯缓缓撩起眼睫看她,金色的眸底划过一抹暗芒。

    他语调稍微有点冷淡地说:“以后这种话,不要再乱说。”

    嗯?

    有点反应。

    温黎觉得她的这场豪赌,胜负瞬间从百分之五十提高到了百分之八十。

    算了,百分之七十吧,但也够用了。

    她的底气足了不少,心情愉悦之后也就更配合。

    少女乖巧地点了点头:“好啦,那今晚我们一起睡吧,赫尔墨斯大人。”

    ——这样他就可以快一点发现她的不正常了。

    以免这位隐性工作狂在她凉透了之后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

    这么想着,温黎眯着眼睛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催促道,“好困,您快一点哦。”

    她话音刚落,整个人就倏地一轻。

    一条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将她直接从月退上打横抱起。

    “让美丽的甜心在困倦中等待——”赫尔墨斯低沉的轻笑落在发顶,“这可不是我的风格。”

    他温热的吐息穿过她的碎发,在颈侧乱窜,掀起一阵痒意。

    温黎不自觉缩了一下,身体却被揽得更紧。

    房门在一阵金影的牵引下自发向两侧打开,赫尔墨斯抱着她绕过书桌,直接迈步踏入长廊。

    走廊中女仆来来往往。

    今天是神殿献上新女仆的日子,神宫里比起平日还要更热闹一点。

    一时间,无数道视线或惊讶或艳羡,下意识落在温黎的身上。

    一名新来的女仆条件反射地惊叹:“这就是传闻中令赫尔墨斯大人专宠的那位未来的神后吗?”

    “她竟然比我想象中还要美丽,简直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身边的女仆捂住了嘴巴。

    “你这样的语气太不恭敬了,赫尔墨斯大人不喜欢我们这样对待温黎小姐……”

    温黎却十分受用,大方地窝在赫尔墨斯怀中摆摆手:“没关系,我喜欢听见这样的夸奖。”

    更何况她看起来是个很有用的NPC。

    女仆被松开了束缚,眼睛更亮了点。

    她定定地凝视着温黎,然后视线在她和赫尔墨斯之间来回移动,脸颊染上些许红晕。

    “之前传闻赫尔墨斯大人风流成性……没想到,您和赫尔墨斯大人的关系竟然这么亲密。”

    新来的女仆脸上浮现起憧憬,语气带着点天真地问,“您与赫尔墨斯大人之间,一定有很多很多的爱吧?”

    在色谷欠之神的神宫里,当着神明的面谈爱,无异于蔑视他的神格。

    即使赫尔墨斯大人平时再懒散,也一定会因此而动怒的。

    一旁的几名女仆眼底浮现起愕然,下意识想提醒她,但又怕触怒了赫尔墨斯,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可神明怀中的少女却没有这么多计较讲究,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赫尔墨斯的表情,就毫不犹豫地点头。

    “当然啦,我深深地爱慕着赫尔墨斯大人呢。”

    这个问题简直太妙了。

    她太久没有对赫尔墨斯表白了,正需要这个机会,最后一次对赫尔墨斯表一表衷心。

    少女就连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就好像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不需要思考,自然得仿佛是本能。

    赫尔墨斯眸光微顿。

    爱……

    那场蔓延焚尽了一整座神宫的大火在他脑海中再次烧起来,就连呼吸也变得灼痛。

    零碎的回忆片段闪回,裹挟着女人癫狂凄厉的狂笑。

    ——“你绝对不会爱上任何人的,对吗?”

    赫尔墨斯手臂骤然用力。

    他薄唇微抿,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一眼那名胆大包天的女仆,眸光辨不清喜怒。

    是时候有必要考虑终止神殿一些没意义的行为了。

    赫尔墨斯收回视线,将所有注意和声音都遥遥甩在身后,衣摆如流水般曳地。

    他抱着温黎大步走回卧室,将她放在宽大柔软的床垫上。

    “睡吧。”

    白发金眸的神明半侧身躺在床沿,单手支着额角,另一只手在少女心口轻拍。

    “我在这里陪着你。”

    床垫顺着重力向下凹陷,少女金色的长发滑落下来,垂在他身边。

    不知道是不是这张床有什么魔力。

    温黎原本感觉很清醒,但是躺在这里隔着一层床幔看着天花板上的壁画时,她突然感觉眼睛有点酸涩,开始有点犯困了。

    系统冷冰冰地哼了一声:【好梦水开始发挥效用了。】

    如果有办法破解的话,这岂不是失眠患者的福音?

    不仅包沾枕头秒入睡,还附赠不间断的美梦。

    ……怎么不算是一种贴心的服务呢?

    温黎思绪四处乱飘,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她感觉眼皮越来越重,就像黏在一起一样睁不开。

    温黎倒也不太想抵抗这种感觉。

    辛苦奔波了这么久,她确实想好好睡一觉,然后做几个美梦。

    反正现在她已经作出了选择,剩下的事都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爱马仕老公!

    千万不要让她失望!

    在意识最后迷离挣扎的时刻,温黎懒懒地调出游戏背包栏,在蓬松的枕头图标上点了一下。

    [SR:好梦枕头

    枕在它上面入睡前,只要默念三遍你最想要见到的人,就可以在梦中见到ta啦~

    Tips:专一一点,好梦枕头只能让你一次见到一个人,不要贪多哦。]

    她当然要专一。

    她可不想在赫尔墨斯真的来救她的时候,看到她和别的老公卿卿我我。

    ——只要她道具使用得够好,翻车就追不上她!

    温黎全心全意地默念:赫尔墨斯赫尔墨斯赫尔墨斯。

    紧接着,睡意渐浓。

    她感觉意识被撕扯着向昏沉中拖拽,干脆心很大地直接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少女安静地躺在床上,精致小巧的脸深深陷入枕头。

    她纤长的金色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呼吸变得绵长。

    这么快就睡着了。

    她今天去做了什么,为什么累成这样?

    赫尔墨斯不是不知道温黎整日所谓的“闲逛”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他却从来没有对她的去向,产生任何没必要的好奇心。

    哪怕是知道她和泽维尔有些超乎他想象的亲近关系。

    但是这一刻,赫尔墨斯却不受控制地想要去探究。

    不过这一闪即逝的情绪被他很好地克制住了。

    这么多年,他最不缺的就是克制力。

    赫尔墨斯俯身执起少女柔软白皙的手,垂眸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个不带情谷欠的吻。

    他的动作很慢,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被他做出来却显得格外深情款款、优雅异常。

    “晚安。”

    赫尔墨斯松开少女的手腕放回她小腹上。

    “温黎。”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是在寂静的房间里依旧掷地有声。

    哪怕是已经陷入浅眠的少女,也理应会察觉到他的声音。

    然后,她或许会嘤咛几声敷衍地表达她的反应,又或者会直接翻身滚到他的怀里埋在他胸口拽着他的衣领撒娇。

    但是出乎意料的,她都没有。

    赫尔墨斯眉宇缓慢蹙紧。

    不太对劲。

    他从床沿支起上半身倾身欺近,指腹在少女脸侧轻轻划过。

    赫尔墨斯没有忘记先前她压抑着不满提醒他她名字的样子。

    他不是看不出她的期望。

    但那个时候,他没有兴趣花心思记住一个即将死去的猎物的名字。

    现在,他愿意这么做。

    ——他承认,她对他来说确实有一些不同。

    “睡着了吗,温黎?”

    没有回应。

    少女静静地闭着眼睛,唇角略微上扬,看上去很甜蜜。

    就像是在做什么令她幸福愉悦的美梦。

    这个样子的她实在是太乖巧了,和她平时恃宠而骄、张牙舞爪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

    赫尔墨斯突然觉得心里刚被填满的地方倏地再次空了一块。

    明明她没有死,不是吗?

    这样的她不会变出一个低劣的冒牌货欺骗他,不会借口闲逛在整个魔渊里四处乱跑,更不会做出任何让他感觉不悦的事情。

    永远不会让他失控。

    她只需要躺在这里,等待他吸干她身上所有的生机和利用价值。

    然后,像曾经无数名少女那样长眠于冰冷腐朽的土壤下。

    可赫尔墨斯却觉得这样的结局并不适合她。

    或者说,他不想让她这样平淡地死去。

    赫尔墨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沉睡的少女。

    他琥珀般色泽清浅的眼底温度和笑意一点点褪去。

    那面具一般的慵懒散去,像是迷雾散尽,几分少有的正色浮现。

    能够令人发梦的神术有很多种。

    赫尔墨斯并不知道温黎今天经历了什么。

    仅凭她现在体现出来的样子,他不能判断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他进入她的梦境,才能够清楚地了解她的状况。

    但这无疑是非常危险的。

    为了一个即将失去利用价值的猎物,显然并不值得。

    赫尔墨斯骨节分明的手指揉上眉心。

    他面无表情地靠着床头,光影在他的身体上蔓延开来。

    赫尔墨斯垂着眼,金色的眸子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蕴着晦涩辨不清的情绪。

    少女躺在他身侧。

    她身上令他食髓知味的味道越来越淡了,能够抚平他痛楚的气息也日渐消减。

    实际上,是时候更换下一个所谓的“未婚妻”了。

    但他的身体却像是有自己的打算。

    赫尔墨斯终究还是凝出一抹神识探入少女眉心,沉入她的梦境。

    陷入昏睡之前,温黎以为有[好梦枕头]的功效在,她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新鲜的肉.体。

    ——毕竟,赫尔墨斯不是色谷欠之神嘛……

    但她没有想到,一睁开眼睛,她就看见桌面上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

    从中到西,从古至今,从辅材到主食到甜品,要什么有什么,简直是国宴满汉全席的程度。

    温黎抬头扫一眼。

    她正在类似宴会厅的地方,坐在长桌的主座上,整个被美食和诱人的气息包围。

    至于赫尔墨斯?

    连个人影都没有。

    算了,先吃为敬。

    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享用过美食了。

    温黎估算着赫尔墨斯这时候应该还在思考究竟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一时半会应该顾不上她。

    她抓紧时间拿起刀叉就近叉了一大口牛排送到嘴里。

    嗯~~

    肉质上佳,口感恰到好处。

    是她最喜欢的黑胡椒味!!

    温黎幸福地眯了眯眼睛,又吃了一口旁边油光水滑的烤鸡。

    外焦里嫩!

    风卷残云地解决了一整只烤鸡,温黎随意叉了两口凯撒沙拉,便兴致缺缺地扔到一边。

    在这里她不会长胖,没必要逼着自己吃草。

    她的视线落在高低错落的甜品上。

    这次她一定要吃个够!吃个爽!

    温黎左手一口米布丁,右手一口泡芙,顺带再低头吸一口她亲手制作的七分糖奶茶。

    吃得正开心时,她突然感觉身上拢下一片阴影。

    一个熟悉磁性的声音自上而下落在她发顶。

    “还需要什么别的服务吗?我的女王。”

    噗——

    什么鬼,女王?!

    温黎悚然一惊,险些被口中的奶茶呛到。

    她就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抬起头,正对上赫尔墨斯蕴着笑意的眼睛。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双手撑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但温黎只是惊讶了一瞬,就缓缓放松下来。

    这并不是真实的赫尔墨斯。

    而是她的[好梦枕头]为她在梦中捏造出来的。

    且不说赫尔墨斯虽然情话张口就来,但他从来不会叫她“女王”这种中二点拉满的称呼。

    就说他的穿着……

    温黎视线落在赫尔墨斯身上合身的燕尾服上。

    这套燕尾服质地一看就十分昂贵,在火光下微微反射着莹润的光泽。

    它剪裁也极为讲究,巧妙地勾勒出赫尔墨斯宽肩窄腰的倒三角身材。

    领口处的领结紧扎到最上面的一粒扣子上方,看起来格外禁欲。

    赫尔墨斯平时向来都是一件长袍随手一披,该露的都露了。

    温黎还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守男德的打扮。

    但该说不说,现在严严实实地遮起来,反而显得……

    更诱人了。

    制服诱惑yyds!

    温黎跃跃欲试地搓搓手。

    现在是女王和她的男执事Play是吗?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感受一下隔着一层西装布料摸胸肌的手感了。

    当然,如果游戏允许的话,她还想体验一下一粒一粒亲手解开扣子的感觉……

    市面上不是有那个什么《确定记录本》游戏已经做出了这种玩法了吗!

    温黎等了一会,竟然真的没有听见系统高贵冷艳的警告声。

    所以这真的是可以下手的对吗?!!!

    温黎眼睛瞬间亮了。

    爱神,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

    她可以肆无忌惮地体验一些之前不敢做的事情了!!

    温黎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笑得不怀好意:“你坐到我身边来。”

    白发金眸的神明唇角噙着散漫笑意,绕过她身后坐到她身边。

    “从我身上,你想要什么?”

    他执起她的手背低头放在唇边,声线深情而华丽,“但无论是什么,我都甘愿为你付出我的一切。”

    不用那么严重啦不需要付出一切。

    只需要付出一些……咳咳。

    温黎没有收回手,她指尖微微用力,笑眯眯地在对方掌心刮了一下。

    对方神情微顿,似笑非笑地抬眼。

    他正要收拢五指扣住她,温黎反倒恶作剧一般迅速抽回手。

    “我怎么会忍心夺走你的一切呢?”她眨着眼睛一本正经道,“我是这么的爱你。”

    她平等地爱每一位帅哥。

    温黎倾身靠近赫尔墨斯,掌心轻轻抚摸上他的胸口。

    半遮半掩的手感,竟然比直接摸还赤鸡!!

    她掩饰住眼底的兴奋,小幅度地朝着他靠近。

    一边身体朝着他怀中倾斜,一边不着痕迹地滑动指尖摸上他领口的领结和纽扣。

    “今夜是如此的漫长。我刚才补充了那么多的体力,全都是为了……”

    温黎还没说完的话被系统打断。

    它的声音染着和她不相上下的兴奋和惊喜:【色谷欠之神真的来了!】

    真的来了?

    在这种时候?!

    温黎浑身一凛,浑身兴致瞬间就被熄灭了。

    真正的赫尔墨斯还不知道在哪看着她呢。

    金主爸爸来了,她当然还是要乖巧一点,顺便为他的到来给他送上一点小惊喜。

    她话锋一转,瞬间改口。

    “——都是为了养好身体,能够多陪伴您一段时间。”

    温黎悄悄想要解开赫尔墨斯纽扣的手指一转,轻轻揪住他胸口的衣料,把脸埋在他怀中真诚地说。

    “就算是只能成为您的食物,我也要成为最好的、让您最难忘的那一个。”

    ……

    赫尔墨斯睁开眼睛,少女柔软饱满的唇瓣已经送到唇边。

    他脸色一冷,掌心下意识凝集起浩瀚的神力,只等她靠近他时将她碾成碎片。

    但在看清那张逐渐靠近的脸时,赫尔墨斯神情微变,掌心汹涌的神力瞬间散了。

    这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也是他冒险将神识探入梦境的原因。

    就在他迟疑的这一刻,金发少女已经扑到了他怀中。

    她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纱衣,金发如瀑洒落在白皙的脊背上,发丝间蝴蝶骨若隐若现,显得纤瘦而脆弱。

    隔着一层这样薄如蝉翼的布料,她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身体的每一寸触感都显得朦胧,在掩蔽和赤.裸之间最暧昧的距离,更引人忍不住探索。

    赫尔墨斯不准痕迹地皱眉,眉目间说不出是嘲弄还是厌恶。

    他其实并不喜欢和任何人发生任何程度的身体接触。

    尤其是面对这样虚有其表的赝品。

    房间里光线昏暗,光辉隔着一层暗红色的床幔透进来,无端显得暧昧旖旎了几分。

    赫尔墨斯面无表情地挥散床幔,单手推开不断往他身上靠的少女,翻身下床。

    他是色谷欠之神,只能进入与色谷欠有关的梦境。

    但显而易见的是,温黎并不在这里。

    那么让她沉睡不醒的那个神明——

    赫尔墨斯负手站在床边,浅金色的眼眸微阖。

    水晶吊灯高悬于他正上方,炫目的光影落在他额间的金坠上,掩映着散发出格外绚烂的光泽。

    他脚下的地面开始震动,四周景物开始扭曲畸变。

    被留在床上冷落的少女上一瞬还不满地望着他,下一秒,就在剧烈的气流中化为齑粉四散纷飞。

    撕裂的床幔飘扬,桌上摆件次第在强烈的压迫感中次第砰然破碎。

    赫尔墨斯缓缓睁开眼睛。

    找到了。

    “又是妮可啊……”他辨不清喜怒地吐出几个字。

    就在赫尔墨斯彻底掀起眼皮的瞬间,他脚下逐渐凝成一抹影子。

    这影子不同于他高大挺拔的身形,看上去更纤细更娇小。

    长长的发垂落在肩头,更像是属于另一个人。

    ——赫尔墨斯生生以神力拂乱万千种梦境,然后把拥有着温黎的那一个拖拽到了他的对面。

    此刻的他们一上一下遥遥相对?

    分明只是咫尺间的距离,却无法看见、更无法触碰彼此。

    他们之间隔着爱与谷欠的距离。

    在两个梦境重合的瞬间,赫尔墨斯听见少女熟悉的声音,带着点怅然。

    ——“就算是只能成为您的食物,我也要成为最好的、让您最难忘的那一个。”

    赫尔墨斯目光复杂地看着脚下那道不属于他的影子。

    爱神的梦,能够让人见到此生唯一也最热烈的挚爱。

    而她遇见了他。

    隐隐空落的心好像再一次被什么无声地填满了。

    赫尔墨斯撩开衣摆半跪。

    他凝视着地面上变幻的剪影,良久,叹息一声。

    “甜心。”

    他开口的瞬间,影子便倏地一愣,猛然坐直。

    “赫尔墨斯大人?!”

    “是我。”

    赫尔墨斯的声音懒懒散散,漫不经心的,似乎根本没有他们此刻陷入麻烦放在眼里。

    “现在你看到的一切都源自于梦境,而非真实。”他简洁了当地说明了状况。

    紧接着,赫尔墨斯语气柔和了点,带着点安抚意味,“但不要慌乱,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好吗?”

    将爱与谷欠融合,梦境空间就会融合。

    他也就能够触碰到她。

    触碰到她,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带走她。

    温黎忙不迭点头:“我相信您,赫尔墨斯大人!”

    赫尔墨斯的反应很平静,想必没有看见她之前做的那些事。

    系统还沉浸在惊喜里不可自拔:【他竟然真的来了他竟然真的来了……】

    温黎低下头,看见地面上比她宽阔高大了好几倍的影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只是一个影子也显得眉清目秀,看起来格外让人有安全感。

    她看着赫尔墨斯与其他三位可攻略男主相比,落后了一大截的改造度进度条。

    看来,这一次她有机会让他追上大部队的进度了。

    但首先要做的就是见到赫尔墨斯。

    他们没有办法隔着一层膜用影子谈恋爱。

    温黎主动配合地对着影子问:“接下来我应该做点什么?”

    “你只需要照顾好自己,甜心。”

    他们之间就像是隔着一层玻璃,赫尔墨斯的声音像是透过水面传来一般,更显出几分低沉摩挲的颗粒感。

    “不要触碰梦境里的任何东西。”

    “一旦触碰,你可能会被卷入更深层次的梦境,甚至丧失你的主观意识,只能由潜意识支配你的行为。”

    “这个时候,状况就会变得有些棘手。”

    “所以答应我,在那里不要动。”

    赫尔墨斯的声音在整个空间里回荡。

    他的语调蕴着一种游刃有余的掌控感,听起来让人格外安心。

    ——“我会找到你。”

    【完蛋了,该碰的不该碰的你都已经碰过了。】

    系统原本因为赫尔墨斯出现而稍有安慰的心情再次崩溃了。

    【你真的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吗?】

    不能触碰梦境里的东西?

    温黎的视线从被她吃得一片狼藉的桌面,挪到不远处勾着笑意注视着她的燕尾服男执事版赫尔墨斯。

    她好像并没有被卷入更深层次的梦境。

    也没有丧失意识沦为被潜意识支配的傀儡。

    这应该是[好梦枕头]道具的附带被动效果。

    【看来这个梦境是[好梦枕头]带给我的梦境。】

    温黎笑眯眯地解释道,【所以,游戏世界里的规则对我无效。】

    她当然不会随便触碰爱神带给她的梦境里的东西。

    如果说[好梦枕头]带给她的是爱情片,那么爱神送给她的一定是恐怖片。

    ——她才不会相信爱神有那么好心,让她在美梦中死去。

    在恐怖片里乱摸乱碰的,多半都是第一个死的。

    温黎虽然没看完过任何一部完整的恐怖片,但是这个规律还是知道的!

    但现在,[好梦枕头]的道具图标缓慢熄灭下去。

    桌面上的美食和桌边静立的声音都瞬间消失。

    布置华贵奢侈的宴会厅也烟消云散,整个空间仅剩一片空茫的虚无。

    原来,这才是爱神原本为她准备的地方。

    与其说是“美梦”,还不如说是精神囚笼。

    温黎站在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空间里,四周只有淡淡的光,什么都没有。

    可与爱神预想中在孤寂中死去不同的是——

    温黎低下头。

    一个修长的剪影始终安静地伫立在她脚下,陪伴着她。

    失去了[好梦枕头]的道具效果,现在她触碰这里的一切都会被规则干扰,卷入更深的梦境。

    那么如果她触碰了赫尔墨斯的影子呢?

    系统简直被这个极具冒险精神的玩家逼疯了:【你考虑清楚!!】

    【风险和机遇并存,我现在对赫尔墨斯还处在一无所知的阶段。】

    温黎蹲下.身,毫不犹豫地伸出一只手。

    赫尔墨斯察觉到她的意图,声线骤然压下来:“住手。”

    空气里响起少女洒脱的声音。

    “反正,我总是要死的。”

    她用一种谈论天气好不好的语气说,仿佛此刻议论的不是自己的生命。

    “但您既然能够自由地出入这个梦境,想必它困不住您。”

    “如果能够在死之前多了解您一点,然后带着这些只有您和我才知道的秘密离开,我会比以任何一种方式死去都更快乐。”

    说到这里,少女轻轻笑了一下,向来娇纵的语气中染上一抹前所未有的轻快。

    “赫尔墨斯大人,就让我最后自私一次、任性一次吧。”

    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少女再也没有任何迟疑犹豫。

    她一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轻轻落在影子修长的脖颈上。

    影子微微一颤。

    赫尔墨斯感觉一抹柔和的触感落在他的喉结上,一阵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感触席卷而来。

    仿佛穿越了无数看不见的屏障坚定地靠近他,但又万分珍重地一触即离。

    [肢体亲密度+20]

    随即,两个梦境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

    属于爱神梦境中的少女触碰了色谷欠之神的真身。

    世界规则自发开始运转。

    属于魔渊最古老神明的梦境和记忆,在这一刻都对她敞开。

    第105章 SAVE 105

    黯淡的夜色中, 金色的细线在空气中穿梭。

    少女在黑夜中奔跑着,仿佛身后有什么噬人恶兽在追逐她索命一般,精致的脸上一片凝重。

    快一点, 再快一点。

    一串沉稳的脚步声缀在身后,不远不近, 不紧不慢,像是在花园中散步一样悠然。

    但落在少女的耳中,却像是恶魔的地狱一般可怖。

    她马上就要被追上了。

    这么想着,少女心中一紧, 双腿一软脚步不自觉踉跄了一下。

    金色的沙砾凝集成纤细的线条,在夜色中无声地穿行。

    高悬的血月为它镀上一层淡淡的绯色, 透露着不详。

    无数金线就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舌,在空气中捕捉着属于少女的气息。

    危险瞬息而至。

    就在金线即将缠绕住她的身体时, 少女蓦地停下脚步。

    她闭上眼睛, 脸上紧张的表情一收, 放弃了一般大声喊:“赫尔墨斯!”

    随着她话音落地,凶猛呼啸而来的金线登时凝滞在了半空中。

    紧接着,金影四散,化作万千淡金色的光点遁入空中, 湮没在夜色里。

    像是墨色绸缎中点点流淌的鎏金。

    一阵冰冷的风掠过,吹动天边厚重的层云。

    一道身影从月色中缓步而来, 脚步慢悠悠的, 飘扬的神袍几乎融入夜色。

    “露西娅, 这样作弊没有游戏精神。”

    白发金眸的少年神明唇畔染着笑意,眉间金坠摇曳生光。

    “是这个游戏太过无聊了, 赫尔墨斯。”

    少女翻了个白眼,视线看向随后而来的那道身影, 眼前一亮,“你说是不是,劳伦斯?”

    “没错。”

    少年一头及腰的白色长发,冷酷俊美的脸上浮现零星笑意,金眸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正是少年时期的魔渊之主。

    “露西娅并不是攻击力很强的神明,这个游戏对她来说有点太苛刻了。”

    两票对一票,游戏的发起人赫尔墨斯耸了下肩。

    “那好吧。”

    他抬起掌心收回神术,散漫勾着笑看向露西娅。

    “虽然你输给了我,但是这场游戏的规则是,由输家进行主宰。”

    金影散尽,赫尔墨斯将双手插回裤兜:“说吧,接下来你想玩点别的什么。”

    露西娅脸上的不满瞬间收起。

    她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

    “这是最近魔渊最流行的游戏,你们两个沉迷于钻研神术,肯定还不没玩过。”

    她将掌心的龙角一一摆放在地面上,然后反扣过来,遮盖住上面刻着的小字。

    “待会我们封闭视觉,只能靠听觉辨认彼此的方位,如果被抓住了就输了。”

    露西娅指了指地上的龙角,“输了就要在里面抽一个,反面都刻着一些问题,抽到什么就回答什么。很简单吧?”

    赫尔墨斯挑了下眉,金影再次在他掌心浮动。

    他撩起眼皮:“是很简单,记住这次的游戏是你提出的,露西娅,待会不要耍赖。”

    “啊哦,忘记说了。”露西娅笑眯眯一把按住他的手。

    弥漫的金影“砰”地一下消散了。

    赫尔墨斯脸色沉下来,她却无辜道,“神术也不可以使用哦——尤其是你这种作弊的神术。”

    “凭什么?”赫尔墨斯眯了眯眼睛。

    “就凭我的神术没有你厉害,可以了吗?”

    他们一声高过一声地争论,劳伦斯觉得好笑。

    他上前一步,脚尖插入赫尔墨斯和露西娅之间的空隙。

    “就按露西娅说的做。”他条件反射地抬手揉了一把露西娅白色的长发。

    这是他们从小习惯了的动作。

    但他却忽略了此刻他们已经步入即将成熟的年纪,露西娅也不再是没长开的孩子。

    她此刻盯着他的眼睛晶亮,耳根在发丝和夜色的遮掩下,悄悄染上一层绯红。

    赫尔墨斯没有察觉到劳伦斯和露西娅之间的暗涌,他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梢,俯身靠近露西娅。

    “我答应你,不使用神术。”他略有点嚣张地勾唇,“但我不介意你对我使用。”

    “赫尔墨斯——!”

    露西娅瞪大眼睛。

    这一定是在嘲讽她吧?

    讨厌的赫尔墨斯!

    “差不多了,赫尔墨斯。”劳伦斯冷淡打断赫尔墨斯,率先闭上眼睛,“我们开始吧。”

    “一分钟之内,抓到你们。”赫尔墨斯勾着散漫笑意,也跟着闭上眼睛。

    露西娅趁着他还没有完全闭好眼睛的时候冲他做了个鬼脸。

    “做梦!就算你抓住劳伦斯,也绝对不可能抓住我。”

    游戏开始。

    与刚才惊险刺激的“捉迷藏”相比,这一场简易版显然混乱了不少,也缺少了不少属于神明的美感。

    赫尔墨斯立在原地没动,睫羽低垂。

    风送入他耳畔,神明的感官将里面的声音无限放大。

    他倏然转身,抬手向前一抓。

    微凉的滑腻布料入手。

    “抓住你了,露西娅。”赫尔墨斯薄唇掀起一个游刃有余的笑。

    紧接着,一道男声响起。

    “赫尔墨斯。”劳伦斯的语气无波无澜,“你认错人了。”

    “无所谓,反正你也是我的猎物。”

    赫尔墨斯反手推了他一把,脚步平稳朝另一个方向走过去,仿佛根本没有闭上眼睛一样如履平地。

    “让一让,一分钟的时间快到了。”

    最终,露西娅迫于被看不见敌人追逐的压力,一声尖叫结束了游戏。

    “啊……竟然真的让赫尔墨斯得逞了。”

    露西娅垂头丧气地绕到巨树旁,那里垂着一把秋千。

    她一屁股坐在秋千上,随意蹬了两脚。

    秋千载着纤细的她荡漾起来,露西娅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安静站着的劳伦斯身上。

    他的侧脸轮廓清俊,不如赫尔墨斯那样深邃,却独有一番沉稳内敛的魅力。

    露西娅的视线不由得就再也挪不开了,刚恢复平静的耳根再次缓慢爬上红晕。

    输了好像也不错。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多了解劳伦斯一点了。

    “好啦,快抽龙角吧。”

    惩罚突然变得没有那么讨厌可怕了,露西娅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然后状似无意地提醒劳伦斯,“劳伦斯,我们谁先来?”

    不远处,神光涌动。

    柔和的神力托起地面上的龙角,平稳地送到秋千旁,但恰到好处地没有暴露背部的文字。

    “女士优先,露西娅。”

    劳伦斯冷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露西娅脸颊一热。

    她不确定是不是就连脸上都开始泛红了。

    她飞快地低下头,借着这个动作掩盖脸上的异样,但心思却早已飞走了,根本没有认真辨别便随便挑了一个距离她最近的龙角。

    “就它了。”

    劳伦斯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所有的龙角都平稳地漂浮着,唯独露西娅提到的那一枚缓慢地翻转过来。

    露西娅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枚龙角,就像是在拆开密封的神秘礼物。

    赫尔墨斯对游戏惩罚兴致不高,反倒若有所思地瞥一眼劳伦斯。

    “你操控神力的能力比之前更稳定了。”

    “还好。”劳伦斯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浮现起一瞬即逝的得意。

    他扭过头对上赫尔墨斯的视线,“你……”

    话还没有说完,露西娅的惊呼声便倏地传来,恰巧盖过了他未尽的话。

    劳伦斯抿了下唇,挪开视线。

    “怎么了?”

    “啊,怎么会是这样的问题……”

    虽然说着抱怨的话,可露西娅的语气却听不出多少不满意,反而隐隐含着些惊喜的雀跃。

    赫尔墨斯漫不经心靠在树上。

    他对这种女神间流行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按不住露西娅跃跃欲试,他也只好耐着性子陪着。

    “是什么?”

    “嗯……”露西娅捏着龙角翻了个面,红着脸把刻着字的那一部分展露在赫尔墨斯和劳伦斯面前。

    “如果必须进行选择的话,在同场的男性神明中,你更愿意选择谁做自己的丈夫?”

    劳伦斯脸色没变,赫尔墨斯却嗤笑了一下。

    “丈夫?”他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笑话,“我们可是露西娅的兄长,怎么可能做她的丈夫。”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露西娅脸色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看向劳伦斯。

    劳伦斯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仿佛对这个问题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想法。

    他只是淡淡看着露西娅:“没关系,你可以随意一点。”

    “事先声明,我可看不上你。”赫尔墨斯语调戏谑地说。

    “自恋狂,谁要你看上?我还看不上你呢,赫尔墨斯。”

    露西娅冷哼一声,然后尽力自然地看向劳伦斯。

    “一定要选的话,当然是选劳伦斯了。”她半真半假地把真心话悄悄说出来。

    说完,露西娅就紧紧盯着劳伦斯的反应。

    但令她失望的是,尽管他的名字在这样的问题里成为了答案,劳伦斯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他似乎只是把这句话当成了游戏的一部分,龙角重新飘向他的方向。

    “轮到我了。”

    露西娅有点黯然地垂眸,可下一秒又有点期待地抬起眼。

    她看着劳伦斯修长的指尖。

    劳伦斯会抽到什么样的问题呢?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她今天运气太差,看清劳伦斯手中龙角背后刻着的小字时,露西娅再次失望了。

    “最近令你感觉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是什么?”

    “只是这样啊。”赫尔墨一脸玩味地眯着眼睛。

    他揶揄道,“我还以为又是什么‘同场的女性神明中选一位做未来的神后’。”

    露西娅脸上又是一红。

    其实……她也是这么期待的。

    像是为了掩盖些什么,露西娅语气轻快地开口:“不要理会赫尔墨斯那个家伙,劳伦斯,你的答案是什么?”

    “最近……”劳伦斯沉吟片刻,再次抬起眼时,眸底漾起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

    “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应该是成功召唤了地狱之火。”

    “地狱之火?”

    露西娅原本对他的答案其实并不是很感兴趣,她压根不想知道这些。

    但听到劳伦斯的回答时,她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一下。

    “劳伦斯,你竟然这么年轻就成功召唤了地狱之火?”

    地狱之火是只有拥有魔渊之主血脉的神明,才有资格召唤的强大的神火。

    他们三位神明共同自深渊中降生,是魔渊中的初代神。

    论身份,完全能够与神国的众神之主比肩,也是唯三有资格成为魔渊之主的神明。

    但有资格是一回事,能否召唤成功又是一回事。

    这与天赋更息息相关。

    露西娅突然想到什么,轻盈从秋千上跳下来。

    她绕到劳伦斯身边,兴致勃勃地说:“我也想试一试,劳伦斯,可以教教我吗?”

    如果劳伦斯同意了,那么他们之间一定会有一些肢体接触的吧?

    露西娅美滋滋地想着,眼神也更热切了一点,“你不会拒绝的,对吗?”

    “当然不会,露西娅。”

    劳伦斯勾起一抹微笑。

    这抹笑意更真实了点,似乎露西娅缠着他学习召唤地狱之火这件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但哪怕是几乎同时降生于混沌深渊的神明,天赋也有参差高低的差异。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劳伦斯甚至已经主动覆盖住她的手背,手把手地教她方法。

    露西娅却始终没有成功。

    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原本也没有打算真的学会。

    折腾了许久,她终于在脸颊彻底烧起来之前放弃了。

    “算了,或许我还需要一些顿悟的契机。”

    而且,再继续接触下去,她怕她控制不了流露出她对劳伦斯的感情。

    劳伦斯会拒绝她吗?

    露西娅暂时不敢想这个答案,只想像刚出生的小龙一样缩回壳里去。

    “要不……劳伦斯,你示范一下给我看?”

    但她又不想放过这个和劳伦斯亲近的机会,所以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提议道。

    劳伦斯没有拒绝:“好。”

    他凝神聚集起身体里汹涌的神力,伸出手。

    一时间,空气里安静下来。

    两道视线凝聚在他修长的掌心。

    轰——

    下一瞬,猛烈的黑色烈焰包裹成一团巨大的火球,在他苍白的掌心爆发。

    这火球的直径几乎有五层楼那样高,森寒的气息喷涌而出,周遭温度倏然下降。

    露西娅惊了一跳。

    她被这股阴寒的气息刺激得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随即她就惊讶地发现,在她刚刚站立过的位置,地面上的草叶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坚冰。

    她低头一看,就连她的衣摆上都凝上了一层薄霜。

    露西娅有点惊魂未定。

    如果她刚才反应慢了一点的话,岂不是也会因为劳伦斯手中的地狱之火而受伤?

    劳伦斯他不在意她会因此而受伤吗……

    但是更多的汹涌情绪瞬间掩盖住了这一点点的后怕,露西娅扬起脸。

    “……好厉害!”

    劳伦斯没有说话,但唇角却忍不住上扬了一个清浅的弧度。

    顿了顿,他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百无聊赖靠在一边的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你想试试吗?”

    斜倚在树干上的少年神明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枚怀表。

    闻言他撩起眼睫,“啪”地一声将怀表盖甩回去。

    “行啊。”

    劳伦斯眼底的笑意稍微淡了一点,隐约漾开一抹若有似无的凝重和审视。

    他掠过露西娅朝着赫尔墨斯的方向走去:“召唤的方法……”

    剩下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骤然席卷而来的黑色烈焰湮没。

    赫尔墨斯只是随意上前了一步。

    他慢条斯理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甚至惬意地负在身后,看上去不过是随手一摆。

    但下一瞬,一股猛烈的气流自他掌心升腾而起。

    狂乱的气流旋转凝聚成风暴,黑色的烈焰如海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出,在风卷中发出嚣张的尖啸声。

    像是岩浆喷发一样的火海朝着四处蔓延,几乎是瞬息之间就覆盖了整个空间。

    “你刚才说了很多遍。”

    赫尔墨斯收回手。

    瞬息间,凶猛的火海乖顺地臣服在他身侧,在他轻描淡写一指点去的时候消散了。

    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露西娅惊呆了。

    这样的控制力,就连刚才的劳伦斯都做不到。

    劳伦斯眼底舒展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的空地。

    ——在那里,刚才蔓延过一片壮观的墨色火海。

    但现在,火焰消失得彻底。

    而那里的草木,甚至就连一丁点都没有被灼伤。

    赫尔墨斯是第一次召唤地狱之火吗?

    劳伦斯不知道。

    但如果赫尔墨斯真的仅仅凭借着他刚才教导露西娅时的只言片语,就做到了这种程度的话……

    劳伦斯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该为赫尔墨斯感到开心的。

    但一种微妙的情绪却不受控制地在心里生了根,不断地蔓延滋长。

    分明他才是长兄。

    而且,他刚才才说过这是最令他有成就感的事情。

    可瞬息间,赫尔墨斯就让他这样难堪。

    好吧,赫尔墨斯不是故意的。

    劳伦斯知道,赫尔墨斯就是这样随性的性格。

    可是……

    “做的不错。”

    良久,劳伦斯掩下眸底的情绪,不咸不淡地抬起头恭喜。

    但他心里却开始涌动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赫尔墨斯没有这么优秀,或者哪怕他在取得这样的成绩之后,表现出稍微用力过那么一点,那该多好。

    至少,不会把他衬托得这么狼狈不堪。

    ……

    决定魔渊之主位置的归属,需要在继承人之间进行一场生死斗。

    在生死斗中胜出的继承人,便会成为整个魔渊的主宰。

    生死斗并非你死我亡的角逐。

    相反,但凡有其中一方认输或者放弃继承权,决斗都会立刻停止。

    只不过,神术浩瀚,站上决斗台的那一刻,就要有不论生死的觉悟。

    此刻,几乎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高台正中央,便负手立着一道身影。

    漫长的岁月对于神明来说只不过弹指一瞬间。

    距离先前在巨树秋千旁和劳伦斯一起陪着露西娅“捉迷藏”,赫尔墨斯的脸廓显得更成熟。

    黑色的神袍在他身后飘扬,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材。

    他的轮廓被黯淡的光影模糊,隐隐萦绕着些许几乎溺死的寂寥。

    四周寂静无声,赫尔墨斯眼睫低垂,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掌心的怀表。

    这些年,劳伦斯对他的敌意逐渐显露。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露西娅没有作出任何调和,而是默默地选择了和劳伦斯一同疏远他。

    有些日子过去了,好像就真的过去了。

    然后再也不会回来。

    赫尔墨斯掀起眼皮看着高悬的血月。

    魔渊之中,或许也只有它是永恒的。

    他稍微有点出神,对面却突然传来脚步声。

    赫尔墨斯敛眸看去,金眸微眯。

    劳伦斯和露西娅同时出现在了决斗台的边缘。

    但格外与众不同的是,他们的手紧紧地牵在一起。

    十指相扣。

    赫尔墨斯察觉到什么,眸底闪过一瞬即逝的愕然。

    决斗台上只有他们三位神明。

    ——继承人之间的争斗,向来是私密的。

    魔渊中其他的神明和堕天使没有旁观的资格。

    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时间的流速在这一刻仿佛骤然放慢。

    三道身影就这样无声地靠近,站定,最终形成一对二的微妙姿态。

    赫尔墨斯眯着眼睛,目光似有探究和玩味。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看了片刻,忽地一笑。

    “原来当时,你真的没有在开玩笑。”他看着露西娅不紧不慢地开口。

    比起曾经,露西娅的五官也更显得明艳,多了几分独属于女性的妩媚。

    但不变的是她的性格。

    听见赫尔墨斯的话,她耳根瞬间红了,那抹红晕愈发扩大,逐渐弥漫到她饱满的脸颊。

    但她却出乎意料的没有躲避他的眼神,没有否认。

    却也区别于从前脱口而出的熟稔语气,他们之间陷入一种尴尬的沉寂。

    赫尔墨斯视线扫过露西娅衣领边缘若隐若现的红痕,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挪开视线。

    目光对上劳伦斯时,他眼底的温度一点点冷却了。

    “我想,或许你该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很遗憾,我并不这么认为。”

    劳伦斯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神袍领口。

    他的衣衫也稍微有些凌乱,和他平时板正的作风截然不同。

    就像是匆忙间随意穿戴的。

    露西娅却在这个时候突然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赫尔墨斯和劳伦斯之间。

    “其实……是我有话想要对你说,赫尔墨斯。”

    她的语气比起曾经显得疏离了不少,甚至带着一点客气。

    稍微有点迟疑,但回想起方才她意想不到降临的柔情蜜意,还有愉悦温存后劳伦斯微笑对她的承诺,露西娅还是鼓起勇气抬起头。

    “你可以……放弃继承权吗?”这要求听起来十分荒谬,露西娅有点心虚。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可出乎她预料的,赫尔墨斯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

    他先是不含半点温度地扫一眼一言不发的劳伦斯,然后才俯身盯着露西娅的眼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赫尔墨斯的尾音向来拖得很长,听上去有一种特别的慵懒感。

    然而此刻他声线里的笑意尽褪,属于强大神明的压迫感散发出来。

    露西娅目光闪烁,下意识避开他太过直白、极具侵略性的目光。

    “我知道。”她轻轻地回答。

    赫尔墨斯薄唇掀起一抹冷笑,没有再开口。

    真是有意思。

    就在决定魔渊之主真正继承者身份的这一天,他竟然收到了这样的惊喜。

    先是他一向冷静的兄长和唯一疼爱的妹妹纠缠在了一起。

    然后,他们竟然还一起出现在他的面前,要他放弃继承权。

    赫尔墨斯闭了闭眼睛。

    良久,才不疾不徐地开口。

    “给我一个理由。”

    这句话分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露西娅的脸颊却莫名更红了。

    她犹豫了片刻,飞快地用余光瞥一眼劳伦斯英俊的侧脸。

    她那张漂亮瓷白的脸上总算流露出些许压抑不住的、令赫尔墨斯熟悉的笑意。

    “劳伦斯说了。”露西娅压低声音,但字里行间的雀跃和惊喜却根本掩盖不住。

    “如果他成为了魔渊之主,他就娶我做他的神后。”

    赫尔墨斯没说话。

    他像是消化了一会这个消息,才不冷不热地看向劳伦斯。

    “她是我们的妹妹。”

    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这一次,劳伦斯终于开口。

    “同时,她也是整个魔渊——甚至神国之中,唯一能够和我们的血统相提并论的高贵女神。”

    劳伦斯将神袍的系带整理好,坦然地上前一步,不偏不倚地对上赫尔墨斯的视线。

    “她的美貌也是公认的。”他微笑,“我爱她,情难自禁。”

    赫尔墨斯盯着他,金眸微眯,像是在确认什么。

    片刻后,他冷不丁笑了一下:“所以,就正巧选在这样的日子?”

    微妙而极具压迫感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剑拔弩张之际,赫尔墨斯突然感觉衣摆被轻轻拽了一下。

    他皱眉低下头,看见露西娅悄悄盯着他,在劳伦斯看不见的角度冲他眨了眨眼睛。

    她没有出声,用口型吐出三个字。

    ——“求你啦。”

    赫尔墨斯突然在自己的口腔里品尝到一股血腥气。

    其实没有什么不甘。

    只不过是魔渊之主的位置罢了。

    赫尔墨斯没什么情绪地想着。

    对他来说,权柄向来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拥有或失去,没有那么重要。

    至少,没有露西娅重要。

    虽然赫尔墨斯搞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背着他厮混在一起的,但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露西娅是他唯一的妹妹。

    而她深爱着劳伦斯,想要成为他的神后,想要获得她憧憬的幸福。

    露西娅在恳求他。

    他要怎么才能忍心拒绝她。

    魔渊之主的位置和露西娅分立在天平的两头,朝着哪一边倾斜显而易见。

    赫尔墨斯几乎不需要任何犹豫。

    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的时候,色泽清浅的眸底已是一片冰凉。

    “希望你永远记得今天的承诺。”

    赫尔墨斯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颈间,指尖翻飞解开神袍的系带。

    在做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却紧锁着劳伦斯。

    象征着魔渊之主继承人身份的神袍被他解开,宽大的衣摆在空气中扬起。

    赫尔墨斯将神袍随手扔在地上。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蕴着深刻而厚重的影响。

    这代表他心甘情愿地放弃继承魔渊之主位置的权利。

    骄傲在这一瞬被亲手剥离,赫尔墨斯脸上却没有丝毫痛惜不甘的神色。

    他上前一步站在劳伦斯对面。

    随着动作,他的鞋底结结实实地碾在了上一秒还象征着无上权利的神袍上。

    神袍染上尘泥,仿佛它象征的那些权利在他心底压根不值一提。

    劳伦斯余光瞥见赫尔墨斯的动作,脸色微冷。

    但他还没有开口说什么,便感觉赫尔墨斯微微倾身贴近他耳畔。

    “如果你辜负了露西娅,”他一字一顿,冰冷刺骨地说,“我会亲手杀了你。”

    ——“无关你的身份。”

    劳伦斯眸光沉下来。

    在晦暗涌动的思绪中,他唇角扯起一抹凉意。

    “在谈论这件事情之前,是你该向我见礼。”

    “赫尔墨斯。”

    第106章 SAVE 106

    赫尔墨斯没有说话。

    他淡色的睫羽半掩着, 视线穿过劳伦斯脸侧的空气,遥遥落在不远处。

    姿态漫不经心的,看上去有一种区别于攻击性的挑衅感。

    劳伦斯冷眸微眯。

    赫尔墨斯这是什么意思?

    在他的预想中, 赫尔墨斯不该是这种反应。

    他身后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劳伦斯拧眉,转身顺着赫尔墨斯的视线看过去。

    ——除了一块被打磨得平整光洁的石壁以外, 什么都没有。

    劳伦斯眸光骤然冷却。

    所以,赫尔墨斯盯着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只是在无视他。

    再次转回身的时候,劳伦斯故作温和的面具破碎,几分阴冷浮现。

    “你这是在反抗我吗, 赫尔墨斯?”

    可下一秒,他蕴着点高位者意味的尾音便被一阵轰鸣炸裂声湮没。

    砰——

    露西娅愕然抬眸。

    刚才赫尔墨斯和劳伦斯曾经注视过的那块石壁不知道怎么突然碎裂。

    她盯着那块猛然崩碎的石壁。

    一个深深的凹陷突兀地出现在上面, 细碎的石块顺着墙面滚落下来,在地面上聚集了一片厚厚的尘石。

    ……就好像是被人用什么用力砸了一下一样。

    可是, 那里明明什么人都没有。

    “……好奇怪啊, 劳伦斯。”白色长发的少女下意识抬手挽住劳伦斯的手臂, 朝着他身侧缩了缩。

    “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好吗?”

    说着露西娅又抬眸瞥了一眼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没看她,视线辨不清喜怒地落在炸裂的石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还是觉得有点对不住赫尔墨斯。

    其实论天赋实力, 这个魔渊之主应该是他来做才对。

    露西娅内心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没办法。

    她的心有自己的想法,更偏向劳伦斯。

    ——但即便是这样, 露西娅也不想真的看着赫尔墨斯对劳伦斯见礼。

    虽然这件事情早晚会发生, 但是最好不是现在。

    她还没有准备好, 良心稍微有点不安。

    手臂传来的牵扯力道令劳伦斯稍微有点不悦和不耐烦。

    但是这种情绪被他掩藏得很好。

    劳伦斯垂眸看向露西娅,薄唇勾起一抹很淡的弧度, 体贴道:“好。”

    想要稳住赫尔墨斯,露西娅对他来说还有用处。

    在他的位置坐稳之前, 他都不能让她感受到任何异样和不快。

    劳伦斯揽着露西娅转身,最后一刻不自觉抬起眼去看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站在高台正中央,光线倾落在地面上分隔出一条泾渭分明的明暗线。

    他正立在明暗交界处,那张深邃的脸更显立体,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辨不清情绪。

    那双傲然的眼睛垂下来,眉间金色的吊坠也在阴翳之中黯淡几分,无声地摇曳。

    比起往日的骄傲不羁,无端多了几分冷感的孤败意味。

    劳伦斯的眼底浮现起浓郁的快意和满足。

    终于,他等到了这一天。

    赫尔墨斯在他身前弯下脊背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在露西娅看不见的角度,劳伦斯唇角扬起一抹冰凉的笑意。

    来日方长。

    这还只是个开始。

    劳伦斯转身离开。

    赫尔墨斯慢条斯理撩起眼睫。

    他没有理会离开的劳伦斯和露西娅,看着碎裂的石壁。

    “出来吧。”他鞋底碾过一地碎屑,发出“喀拉喀拉”的摩擦声,“他们走了。”

    一片死寂。

    石壁附近没有任何动静,赫尔墨斯也并不着急,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立在一边,姿态散漫地靠在对面。

    他其实并不是个长情的人,但是在遇见偶尔感兴趣的事情的时候,却极有耐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静的石壁内侧阴影处传来微弱的声响。

    一名金发少女缓慢地飘了出来。

    没错,是飘。

    赫尔墨斯金眸微微眯起。

    他刚才也不过是惊鸿一瞥间,余光看见了她飞扬的发尾。

    但现在少女真的暴露在他视线之中,他又发现了一些更多的怪异。

    除了诡异的走路姿势以外。

    她的身体,看上去也是半透明的。

    在赫尔墨斯打量金发少女的时候,她也睁着那双圆润的鸢尾色眼眸无声地打量他。

    温黎苏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成了阿飘形态。

    而且被禁锢在了这片区域无法离开。

    一旦她试图向外走,浑身就会感受到一种火烧火燎的灼热感,身体也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细线牵扯着束缚在这里。

    有一个比方可能不太合时宜,但是她觉得很恰当。

    ——她就像是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在电线杆上栓了绳子孤零零等在这里。

    但好在她现在进入了梦境,并没有自己的实体,像阿飘一样不受重力影响,能直接把牛顿棺材板气得掀飞。

    她不会累,不会饿,只不过稍微有点无聊。

    但没想到,竟然会误打误撞碰见这么劲爆的内幕。

    虽然每一道身影都比温黎印象中看上去更青涩,但是他们的五官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所以,温黎毫无滞涩地认出了高台上的三道身影。

    未来的魔渊之主,她正在寻找的赫尔墨斯,还有一位漂亮的白发女神——

    过去的回忆片段在温黎脑海中闪回。

    夜风中,那道磁性低沉的声音落入她耳畔,带着很淡的情绪。

    ——“她是我的妹妹。”

    应该是赫尔墨斯口中提到的那位妹妹。

    失火神宫中居住并死去的那位女神。

    原本只是吃瓜,但有时候瓜真的吃着吃着就吃到自己身上去了。

    在看见魔渊之主以权势地位相逼,要求赫尔墨斯躬身向他行礼时,温黎毫不犹豫地点开游戏背包栏。

    ——她的老公可不是谁都能随便欺负的!

    但温黎没有什么能够有把握对神明造成创伤的道具。

    ——就算有,她也不打算浪费在魔渊之主这种渣男身上。

    所以思来想去,温黎选择在锤子图标上轻轻点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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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ips:一锤,将你带回2005年的春节。]

    之后,她就感觉右手沉甸甸的。

    一团光晕凝成的锤子握在掌心,温黎想了想,干脆直接在她身侧的石壁上用力砸去。

    买一赠一。

    大锤小锤她都试试。

    ……

    虽然过程有些粗暴,但好在问题解决了。

    温黎看着面前这道熟悉的身影。

    在这张略显青涩但依旧俊美的脸上,她没有看到任何负面的情绪。

    失去了魔渊之主的继承权,似乎没有对赫尔墨斯产生任何影响。

    “您看的见我?”

    四目相对,良久,金发少女率先打破沉默。

    白发金眸的神明微一挑眉:“不然,我正在对谁说话?”

    少女没说话。

    她就这样盯着他看了片刻,表情古怪。

    半晌,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倏地眼前一亮。

    随即,露出一个略有些恶作剧一般的表情。

    金发少女突然从半空中俯冲下来,漂亮精致的五官皱起来,做了一个故作凶恶的表情。

    然后,在赫尔墨斯身前不到一寸的地方,飘飘悠悠停下来。

    一股冰冷的气息随着少女的靠近扑上赫尔墨斯面门,他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金发少女动作微微一顿,然后又变本加厉地扯着嘴唇和眼角,又飞快地做了几个凶神恶煞的鬼脸。

    赫尔墨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

    “……骗人的吧。”

    金发少女松开扯着脸颊的手,皱着眉看他。

    “如果能看到我,现在怎么脸上一点害怕的表情都没有?”

    赫尔墨斯鼻腔里逸出一声辨不清意味的气声,转身抬步便走。

    害怕的表情?

    因为她?

    就连遇见魔渊中最危险的恶兽他也连眉梢都不会动一下。

    更何况是一个只会做鬼脸的少女。

    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哎,等一等我呀。”

    他态度冷淡,金发少女却反而来了点兴致。

    她迅速地飘到他身前重新挡住他的路。

    “害怕的表情没有,赞扬的表情也没有吗?”

    她下颌微扬,看上去对自己刚才的鬼脸很满意,鸢尾色的眼睛却盯着他的脸,像是在辨认什么。

    赫尔墨斯停下脚步,撩起眼睫和她对视。

    “赞扬什么。”他闷笑一声,“你刚才浮夸的表演吗?”

    “你——!”

    良久,金发少女率先挪开视线。

    她像是有点失望,又有点气鼓鼓的:“什么嘛,看样子只是长得像……”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甚至染上了一种被娇惯已久的委屈,“他才不会这样对我。”

    “他?”

    赫尔墨斯缓慢地将这个字在唇齿间重复一遍。

    他稍有兴致地挑眉:“你认识我?”

    这句话落地,金发少女脸上伤感委屈的表情瞬间一收。

    她睁大眼睛盯着赫尔墨斯,水润清亮的眸底漾着惊喜:“您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那几句话。

    虽然她有意压低声音,但是这片空间里只有他们。

    而不巧的是,他的感知力出了名的好。

    所以一字不落地全都听见了。

    赫尔墨斯却没说什么,只是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当然认识!”

    金发少女兴冲冲飘得更近了一点,“不光认识,我们还很熟悉呢。”

    说着,她便十分自然地侧身想要往他的肩膀上靠,两条半透明的手臂穿过他的臂弯……

    然后就这么穿了过去。

    赫尔墨斯拧眉,有点不自在地躲过金发少女过分亲昵的动作。

    他辨不清喜怒地抬起眼,慢悠悠吐出两个字:“很熟?”

    这种熟?

    他怎么不知道。

    金发少女却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就是刚才像吹散的一阵云雾一般穿过他手臂的那双手。

    眼神怔怔的,好像受到了巨大打击无法接受事实一般。

    “怎么会这样,您明明能看到我。”

    金发少女崩溃道,“那为什么我却还是碰不到您呢?”

    碰到他?

    如果真的能碰到还得了。

    赫尔墨斯闷笑一声:“刚才的事情,谢了。”

    他知道金发少女是为了他才砸坏那块石壁的。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帮他。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触碰不到他,而且看上去纤瘦而娇弱,却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

    ——这里的石壁可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破坏。

    这是魔渊之主继承者决斗的高台,注定经常发生争斗,受到强大的神术冲撞。

    这里的每一寸墙面,即使看上去平平无奇,其实都是由魔渊中最负盛名的工匠以神术锤炼而成。

    就算是露西娅全力打上一击,也未必会留下那么大那么深刻的痕迹。

    赫尔墨斯若有所思地抬眼,视线在少女身后若隐若现的金丝上略微一顿。

    她被不知名的人困在这里,显然身份也并不一般。

    还说和他很熟悉。

    奇怪的人。

    温黎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赫尔墨斯的神情,见他眸底流淌着不易察觉的冷芒,便知道他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好说话。

    年少时的赫尔墨斯,比起她穿越之后首先见到的成熟版,竟然还要难搞不知道多少倍。

    他不会对她的任何要求予取予求,俊美的脸上没有多少深情笑意,只剩下很淡的情绪和若有似无的审视。

    绵绵不断的情话也没了,风度翩翩的绅士礼节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太冷漠了!!

    原来赫尔墨斯的情话技能不是天生点满的?

    那他后来是跟谁学的?

    找谁练的!

    但这口气还没上来,就立刻卸下去了。

    温黎看着赫尔墨斯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连忙飘过去拦住他:“等一下!”

    这个位置已经靠进高台的边缘了,她过来稍微有点吃力,淡淡的灼烧感开始附着在皮肤上。

    她皱着眉忍着不适:“您应该看出我身上有什么不对了吧,可以帮我解决吗?”

    赫尔墨斯脚步一顿,心底突然染上几分兴致。

    他转身抬眸:“眼力不错。”

    温黎笑眯眯道:“彼此彼此。”

    她注意到刚才赫尔墨斯的眼神落在她身后了不短的时间。

    虽然现在的赫尔墨斯和未来的赫尔墨斯有些微妙的区别。

    但是他们本质上的差异应该不算大。

    ——对于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不可能会花费任何精力和时间。

    赫尔墨斯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看不到的东西。

    但她并不确定赫尔墨斯会这么简单地帮助她。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还真是很少会怀疑赫尔墨斯拒绝她的请求。

    紧接着,温黎就听见赫尔墨斯稍显冷淡的拒绝。

    “就算我做得到。”他缓慢勾唇,“我又为什么要帮你?”

    “我刚才可是帮了您哦。”温黎在“帮”上加了重音强调,理直气壮道。

    “我也对你说了谢谢。”赫尔墨斯微笑,“不够的话,我可以再说一遍。”

    温黎:“……”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再次转身要走的赫尔墨斯。

    既然这样,就别怪她开大招了。

    赫尔墨斯缓步走下高台。

    他其实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对于周遭发生的事情也并不关心在意。

    魔渊之主的位置他都尚且不在乎,更别提一个身份成谜、状态怪异的少女。

    就算她性情让他觉得有些特别。

    他懒得惹是生非。

    这一次,金发少女没有像之前那样飘到他身边来阻拦他。

    也没有出声。

    像是放弃了寻求他的帮助。

    赫尔墨斯不置可否地垂眼。

    然而下一秒,一道嘹亮且一字一顿的女声就撕裂空气,传入他耳畔。

    ——“但是,我可是您未来的未婚妻哦。”

    赫尔墨斯脚步倏然一停。?

    未婚妻??

    温黎一脸轻快地飘在赫尔墨斯身后,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恢复自由的感觉真好。

    就在她直接自爆身份之后,可能是出于“色谷欠之神对未婚妻的责任感”,赫尔墨斯最终还是紧抿着薄唇走回来,一言不发地把她救了下来。

    狂乱的气流自他掌心爆发,偌大而寂静的空间都几乎为止震颤。

    大盛的金光之中,万千金影仿佛起伏的波涛,在巨浪之中拼凑成一柄金色的长剑。

    在呼啸的气流声中,轻而易举地斩断了束缚着她的那道看不见的规则。

    温黎瞬间就觉得一身轻松,试探着朝着高台下方飘了几米远,那种灼痛感也消失了。

    她自由了!

    可以四处走动了!

    “太好了!!”

    金发少女在空气中兴奋地上上下下飘动,一边移动一边旋转,裙摆散开像是一朵盛放的玫瑰花。

    赫尔墨斯收敛神术,目光只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间,便丝毫不感兴趣地挪开。

    他转而看向那条被他斩断的金丝。

    它此刻彻底失去存在的意义,正在一点点地消逝。

    万千光点散尽,映入赫尔墨斯眉间的金坠。

    他眸底情绪意味不明。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平淡地问。

    “唔……”

    这个问题打断了少女雀跃的欢呼。

    她悬浮在半空中动作微顿,看上去稍微有点滑稽。

    少女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演技也不怎么高明,当着赫尔墨斯的面流露出一种冥思苦想一般的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恍然大悟一般认真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因为,我就是童话故事里,那个被囚禁在牢笼里等待救援的公主。”

    赫尔墨斯:“……”

    少女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一瞬间的沉默,继续绘声绘色地说,“而你,就是那个解救我的王子!”

    “是我的——真命天子!!”

    赫尔墨斯安静了片刻。

    “……说实话。”他按了下眉心,“我至少要知道,为了你得罪了什么人。”

    说的也有道理。

    温黎认真地思考了片刻。

    可问题是,到底得罪了谁呢?

    或许是……未来的赫尔墨斯?

    或者爱神?

    温黎也不知道这种让她离不开的禁制是谁的手笔。

    这里是赫尔墨斯的梦境,但是归根到底起源来自于爱神的好梦水。

    又也许谁都没有对她动手。

    只不过又像是之前和珀金交换身体那样,来自于一种同出一源的神力冲撞紊乱的结果。

    金发少女一改先前活泼的样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纤细的眉头紧锁,看上去十分苦恼。

    这是很为难?

    或许他的问题太尖锐,让她不好回答。

    被囚禁在这里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而且她也有可能依旧面对着威胁。

    ——能够将她囚禁在这种地方,对方的身份也绝对不低。

    会是劳伦斯吗?

    赫尔墨斯垂眼,不再勉强:“算了,不方便的话就不用说了。”

    温黎讶然抬眸。

    她倒没什么不方便的,就是不知道这个瞎话该怎么编。

    少女轻轻歪了歪头,眨着眼睛有点困惑:“您不会因此而感到困扰吗?”

    “不会。”赫尔墨斯漫不经心道,“没有人有让我困扰的资格。”

    温黎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赫尔墨斯年轻的时候这么狂的吗?

    “那如果对方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呢?”她故意挑衅地问。

    赫尔墨斯很淡地冷笑一声:“一个废物,和很多废物,又有什么差别。”

    温黎:“……?”

    她看着赫尔墨斯的侧脸。

    青年时的神明五官已经长开,深邃的轮廓初现,但眉眼间的锋锐却比成熟之后更重。

    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刃,又像是这世上最烈的酒,丝毫不做遮掩。

    ……这样面无表情地用正经语气说出这么狂妄的话。

    也难怪魔渊之主会嫉恨他那么多年。

    温黎幽幽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安静飘到赫尔墨斯身边跟上他。

    少女的靠近掀起一阵微弱的气流。

    如今神袍被他亲手脱下,赫尔墨斯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

    简单的黑色衬衫,领口两粒扣子没有系,随着这阵气流微微摇晃,露出清晰的锁骨。

    赫尔墨斯的身体略微僵硬了一瞬间。

    他不太习惯和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以这样近的距离相处。

    但是少女却似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这一次,他忍耐了一下,没有立即避开她。

    神明之间的神术通常并不能共存,尤其是将一名少女囚禁在这里的神术。

    赫尔墨斯原本以为,他会受到强烈的抵抗压制。

    但出乎意料的,他斩断这条金丝实在太过简单。

    金丝上的力量浩瀚而强大,气息却令他感觉十分熟悉。

    就好像是……来自于他自己。

    赫尔墨斯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这里囚禁了一名金发少女。

    他对这种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

    所以……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是他未来的未婚妻?

    赫尔墨斯色泽清浅的眼眸微眯,不带任何谷欠念的眼神在少女身体的每一处扫过。

    的确很美。

    但他真的会需要“未婚妻”这种无聊的陪伴者吗?

    赫尔墨斯收回视线。

    他的脚步迈得很大,也没有等别人跟上的习惯,很快就走出好几米远。

    温黎看着赫尔墨斯毫不留情往前走的背影,觉得很稀奇。

    她熟悉的那个爱马仕老公不是这样的!

    他那么体贴那么有绅士风度,会特意为了她放慢脚步,要么牵着她,要么揽着她。

    总之,绝对不会让她有这种被抛下的感觉的!

    她这是来梦境里参加变形记的吗?

    “等等我!”少女声音很软,但语气却不怎么好,蕴着点不满的抱怨。

    赫尔墨斯还未落地的鞋面微微停顿。

    他收回脚步转回身,看见金发少女远远飘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一脸幽怨地盯着他。

    他是真的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

    “抱歉,有点太快了。”

    赫尔墨斯开始感觉到有点头痛。

    但他薄唇微抿。还是耐着性子缩小了步伐,“现在这样呢,跟得上吗?”

    如果她没有说谎的话,被未婚妻亲近理所应当。

    只是,他还不太适应。

    少女扭过头重重哼了一声,但身体却很诚实地飘了过来。

    似乎是原谅他了。

    温黎重新贴到赫尔墨斯身边,欣赏他少有的正经表情。

    她感觉得到,自从她靠近了他,他清晰分明的下颌线便愈发明显——不自觉紧绷起来。

    好一个没经过调教的大直男。

    但是这是色谷欠之神的天赋技能吗?

    温黎稍微有点耳根热。

    为什么刚才赫尔墨斯那么正经的一句话。

    她听了以后还是会自动变色。

    【?】系统忍无可忍地上线。

    【那是你的问题,谢谢。】

    ……

    “怎么了。”

    金发少女心不在焉地出着神,动作也慢慢悠悠的。

    赫尔墨斯压下心底那一点不耐,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这么慢也跟不上吗?”

    “嗯?哦,当然不是。”温黎回过神,轻盈地瞬息间飘到赫尔墨斯身边。

    “终于可以出去转一转了,每天憋在你的神宫里好闷哦赫尔墨斯大人。”

    金发少女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仿佛整个人都从发霉重新焕发新生一般,兴致勃勃问,“今天我们去哪?”

    与她愉悦的反应截然不同,赫尔墨斯的神情很平静。

    “看望露西娅。”他抬眼。

    啊,露西娅。

    那个漂亮明快的少女在脑海里闪回。

    温黎突然意识到,自从上一次分别,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赫尔墨斯这位有故事的妹妹。

    她没见到过,赫尔墨斯自然也没见到过。

    跟着赫尔墨斯回到这座熟悉的神宫中之后,温黎便直接冲到了赫尔墨斯的卧室往那张柔软的床上扑。

    ——然后意料之中地扑了个空。

    但温黎并不失望。

    在之前那个地方待了那么久,她现在需要一个熟悉的舒适的环境。

    就算只能看看也好过看都看不到。

    赫尔墨斯散漫倚在门边,看着少女在他的房间里撒欢。

    然后听着她时不时一句“啊这个摆件我从来没有见过诶”“这个这个现在一直摆在我的梳妆台上呢”。

    她姿态熟稔,一路驾轻就熟,看上去比他还像是这座神宫的主人。

    心底最后那一丁点疑虑也不得不在这种状况下被打碎了。

    赫尔墨斯脸色古怪。

    她竟然真的是他的未婚妻。

    不然他没办法解释,她为什么会对他神宫中的一切都这么熟悉。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旁人进入他私人领地的人。

    这座神宫的大门从不对外人敞开,就连露西娅和劳伦斯都只偶尔来过零星几次。

    而且他们向来最多只会止步在宴会厅。

    确认这一点之后,赫尔墨斯便直接离开。

    既然她对这里如此熟悉,那她应该能照顾好自己。

    发泄了很久精力之后,温黎再次抬起头时,便只看见空空如也的门口。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赫尔墨斯就这样把她丢下了?!

    起初温黎还有点不敢相信,但是随着她好几天都没见到赫尔墨斯的身影,她才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好啊,自从穿越到游戏世界里来,她经历过威胁杀机,但偏偏还没有被无视过。

    ——尤其无视她的对象,还是对她最大方细腻的赫尔墨斯。

    温黎原本打算主动去他面前刷点存在感,但没想到就算她压根找不到他。

    和成熟后整日只需要慵懒躺在沙发上品酒作画不同,青年时的赫尔墨斯十分忙碌。

    劳伦斯总会将最困难最危险的事务一并丢给他,然后微笑着用一句信任做结尾。

    与未来懒散迷人的气息不同,现在赫尔墨斯身上永远带着魔渊最寒凉的晨露。

    还有最腐朽的血腥气。

    期间也有不少追随着他的神明来到神宫门前。

    有人求他再争取,也有人困惑问他究竟为什么放弃,无一例外都被拦下。

    算算时间,应该也过去了将近半年。

    这却是温黎第一次再次和赫尔墨斯打照面。

    发现他的瞬间,她就贴了过去,然后死缠烂打着要跟着他一起出去。

    夜色凄冷,无垠的黑暗之中,血月的光辉在整片土地上拖拽出一层朦胧的绯色。

    风吹动赫尔墨斯的神袍,象征着色谷欠之神身份的狮鹫兽图案在风中滚动。

    它本就狰狞的巨口仿佛张开,要将周遭的黑暗吞噬。

    这时候他竟然是每日神袍不离身的。

    温黎跟在赫尔墨斯身后不远处,略微有点意外。

    总算要见到那位神秘的妹妹了。

    还真是有点期待。

    第107章 SAVE 107

    兄妹见面, 温黎插不上话,便干脆离开。

    ——反正就算她想说,露西娅也什么都听不见。

    她飘到树冠上, 在一片枝繁叶茂的阴翳中坐在树枝上。

    现在她会飞了,连带着恐高也治好了。

    视野向下, 温黎能够看见一片树荫和遒劲的枝叶,横着伸展出去的树干上系着一座秋千。

    光线昏暗,血月高悬。

    在黯淡的天光之中,温黎依稀望见秋千上坐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此时的露西娅和她之前在宴会厅中见过的样子又有了些许不同。

    虽然看上去还是之前见过的样子——身形苗条, 五官精致得几乎挑不出任何一处缺憾,就像是艺术馆中最完美的雕塑。

    但她眼底的光晕却比起曾经黯淡了许多, 目光没什么神采地落在半空中。

    仿佛真的被泥塑覆盖了全身,抽离了灵魂, 只剩一具躯壳行尸走肉。

    “露西娅。”

    赫尔墨的身形几乎融入夜色, 缓步靠近。

    随着他的靠近, 空气里开始弥漫氤氲一股很淡的血腥气。

    墨色的神袍如流水般抖开,在微凉的风中,他在露西娅身前几步停下脚步。

    直到这个时候,露西娅似乎才意识到有人靠近了她, 有点迟钝地缓慢抬起头。

    “赫尔墨斯?”她眼睛明亮了一瞬,随即想到什么, 又有些闪躲地挪开视线。

    劳伦斯不喜欢赫尔墨斯。

    她要和劳伦斯站在同一边, 所以也不该和赫尔墨斯再亲近了。

    劳伦斯如果知道的话, 一定会生气的。

    露西娅避开视线接触的动作并不高明。

    她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落入赫尔墨斯眼底。

    他眸光微动,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好久不见。”

    赫尔墨斯撩开衣摆半跪下.身, 丝毫不在意象征着色谷欠之神身份的神袍坠入污泥之中,目光和露西娅平齐。

    这段时间以来, 他负责替劳伦斯处理那些最脏最累也最难的事情。

    他的身上常年染着浓郁的血腥味,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气息也变得比从前更锐利阴冷。

    这一点,赫尔墨斯是从堕天使面对他时的反应察觉到的。

    在他主动放弃魔渊之主的继承权时,最初的那段时间,魔渊里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的争议甚嚣尘上。

    提及“赫尔墨斯”“色谷欠之神”这些字眼时,溢美之词荡然无存。

    仅存的全都是各式各样不堪入目的非议。

    仿佛从前的信仰憧憬都从未存在过,他甚至成了另一种典型。

    每每被向着后代提及,警告不要成为未来的他。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非议渐渐消减了。

    在第无数次瞥见旁人来不及收回的惊惧眼神时,赫尔墨斯明白劳伦斯最想要的已经达成。

    ——他再也不是魔渊中神明追随的对象。

    而是一个深受厌恶,同时又怒不敢言的魔鬼。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赫尔墨斯不在乎。

    “之前来找你,总是凑巧碰上你不在的时候。”他挑眉,就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看来你过得不错。”

    露西娅眼神闪烁地避开赫尔墨斯的直视,有点心虚地轻轻“嗯”了一声。

    其实不是不巧,是她刻意在躲避赫尔墨斯。

    自从成为魔渊之主之后,劳伦斯就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不仅如此,他像是要将曾经压抑过的那些全都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一样,丝毫不避讳对赫尔墨斯的敌意和不喜。

    自从知道劳伦斯其实十分厌恶赫尔墨斯之后,露西娅便觉得心头一凉。

    难道劳伦斯最近冷落她,是因为她曾经对赫尔墨斯太过友好?

    她好笨,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嗯……如果很忙的话,你其实可以回去,不用经常来看我。”露西娅干笑一声婉拒。

    赫尔墨斯薄唇微抿。

    他沉默着注视露西娅一会,蓦地一笑:“再忙碌也不会比劳伦斯更繁忙,至少,陪伴你这个不听话的妹妹的时间还是有的。”

    说着,赫尔墨斯起身绕到露西娅身后,单手虚搭在秋千上。

    视野里,是露西娅比起以前看上去格外纤瘦的背影。

    她脊背上的蝴蝶骨清晰地突出,甚至将神袍都顶起了一块明显的轮廓。

    露西娅越来越消瘦了,显然过得并不像她想要表现出来的那样好。

    赫尔墨斯眸光渐沉,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些画面。

    那应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午后。

    但魔渊中没有光,尽管是午后却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冰冷的风在夜色中穿行,却驱不散少女笑声中的雀跃。

    “高一点高一点——”

    “赫尔墨斯,你到底行不行?再高一点!”

    “……”

    白色发尾在空气中划过一个飘逸的弧度,容色端丽的少女一边害怕地紧紧抓住秋千扶手,一边按捺不住地扭过头看向身后。

    她金色的眸底漾着明媚的笑意,比神国中永不熄灭的太阳还要耀眼。

    ……

    赫尔墨斯轻轻用力,推了一把秋千。

    “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但这一次,回应他的不是一串兴奋的笑声。

    露西娅有点勉强地笑着。

    她眼底的愉悦情绪一闪即逝,很快就被满溢的愁绪湮没。

    她紧紧地抓住了秋千绳,但是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秋千载着露西娅纤细的身体荡漾,一下向前,一下向后。

    在秋千悠然重新落回最低点时,赫尔墨斯抬起手轻推。

    他的手指很克制地没有触碰露西娅的身体,而是落在了秋千椅背上。

    死寂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

    空气逐渐交织成一张透明的薄膜缠绕在心脏,一点点收紧。

    倏地,露西娅感觉脚上一空。

    她一声惊呼:“等等,赫尔墨斯!”

    温黎向下一看,发现露西娅脚边掉落了一只鞋。

    神袍边缘露出她一只光.裸的脚面,脚趾因为无措而微微卷曲。

    赫尔墨斯垂眼看过去,一只手稳稳扣住秋千不让它继续晃动,紧接着下意识躬身去替露西娅捡起来。

    但就在他倾身的瞬间,露西娅像是受了惊的兔子一般,一下子就从秋千上跳下来。

    秋千下是魔渊最凌乱脏污的土壤,里面掺杂着细小的碎石。

    她赤着脚踩在地面上,雪白的脚底瞬间就被划了好几道伤口。

    “嘶……”露西娅身体一歪。

    但在赫尔墨斯伸手扶她之前,她便率先扶住了一边的树干。

    赫尔墨斯喜怒不定地盯着露西娅。

    她的身体此刻正有意朝着他反方向倾斜。

    他刚准备抬起的手臂微顿,终究一言不发地重新收回去,没有多余的动作。

    “露西娅,没事吧。”

    “……没事的。”

    像是想要强调什么,顿了顿,露西娅再次开口,“我很好。”

    赫尔墨斯看着她受伤的脚。

    一些暗红近墨的液体缓缓渗透了她脚下的土壤,将原本就深沉的色泽染得更加晦暗。

    尴尬而沉默的气氛蔓延,露西娅有些绷不住她强作镇定的神情。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赫尔墨斯,不用担心我。”

    “如果你很忙碌有别的事情做的话,就赶紧回去吧,好吗?”

    赫尔墨斯抬起眼。

    露西娅死死盯着他,就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样。

    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无奈,又隐约带着点祈求的意味。

    “回去吧,好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赫尔墨斯薄唇紧紧抿成一条平直的线,克制地闭上眼。

    魔渊天光黯淡,闭上眼睛的瞬间,他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只能感觉到巨树在月色下隐约晃动的影子。

    还有树冠上那个纤细漂亮的,只有他能够看见的少女。

    她正望着他。

    在那种专注而关切的目光中,露西娅的呼吸声在他耳边也变得模糊。

    赫尔墨斯睁开眼睛。

    “好。”他转身大步离开。

    温黎立刻跟了上去。

    赫尔墨斯垂眼睨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下颌线条紧紧崩成一条平直的弧度,看上去冷漠又锋利。

    像是在竭力收敛着某种压抑的情绪。

    “您看起来不怎么开心嘛。”她丝毫不给面子地直接拆穿他。

    赫尔墨斯扯起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微笑:“我不开心的时候,可能不会允许一个身份不明的亡灵居住在我的神宫里。”

    温黎:“……”

    赫尔墨斯将她当成了亡灵,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她现在真的很像阿飘。

    但是他这是在威胁她吧?

    天啊。

    有朝一日,她竟然会被赫尔墨斯威胁?

    温黎吐出一口浊气。

    然后——非常没有原则地放软了语气:“那您可一定要开心一点哦。”

    赫尔墨斯依旧用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微笑着看她。

    他像是稍微起了点兴致,眉目间的阴郁散了几分,似笑非笑道:“但我看起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不,谁说的?”金发少女露出一个略显浮夸的惊愕表情。

    她轻轻捂住嘴巴,“您看起来,心情实在是太好了。”

    她凑到赫尔墨斯唇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他噙着笑意的唇角。

    赫尔墨斯皱眉,垂落在身侧的指尖蜷了蜷。

    他将险些不受控制爆发的神术压抑下去,还未凝集的杀意散去。

    经历的生死太多,攻击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更何况……

    他真的不习惯和别人靠得这么近。

    但少女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刚才一瞬即逝的危险,也不知道自己曾经在不知情的时候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她煞有介事地指着他的唇角,语气轻快道:“您知道我小时候的愿望是什么吗?”

    赫尔墨斯理了下领口,不明白她的话题为什么突然跳到了这里,但还是随口应了声:“什么?”

    “我的愿望是当太空人。”

    赫尔墨斯:“?”

    金发少女声音里染上笑意,就像是看见他跳入她陷阱中那种得意的笑。

    她的语气更轻盈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把您上天的嘴角捡回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

    赫尔墨斯沉默片刻:“……太空人?”

    “哎呀,反正就是像我现在这样,会飞会飘,能去很高地方的那种。”

    像是为了印证她说的话,金发少女在他眼前来回飘了好几个来回。

    裙摆飞扬,在月色下朦胧而幽美。

    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一抹很淡的馨香。

    像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赫尔墨斯薄唇微抿,没什么表情地抬起眼:“所以呢?”

    “……这您都听不出来吗?”

    仿佛他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金发少女睁大了眼睛,完全不能接受。

    “意思就是,您现在笑得很开心啊!”她指了指他的唇角。

    但是激动之下,她的指尖掠过他的皮肤散入虚空。

    少女急得又收回手点了点自己的唇角,拼命地向他解释,“您看您笑得多开心。”

    赫尔墨斯一顿,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唇角上扬的弧度。

    比起刚才虚假而冷淡的笑意,真实了无数倍。

    他立即收敛了笑意,但又觉得好笑。

    ——为了留在他的神宫里,她还真是用尽了心思,生怕被他赶出去。

    可他分明只是玩笑。

    说不上什么心思,赫尔墨斯故意沉思了一会才故作遗憾道:“很可惜,我看不见。”

    金发少女脸上表情一僵。

    片刻后,她眼前一亮。

    “那您变一个镜子出来不就行了?这对您来说应该很简单。”

    赫尔墨斯看着她一会一变的表情,刚平复下去的唇角不自觉再次勾起一抹很浅的弧度。

    金发少女身上染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生命力。

    就像是他曾经见过神国的日光,明媚却并不灼人。

    ……很诱人。

    但他却已经一点点沦陷在淤泥之中。

    “算了,我承认,你说得对。”赫尔墨斯不再折腾她,轻笑一声道,“我很开心。”

    是真话。

    有她在身边这样嬉闹,他心底那些压抑已久的沉冷情绪似乎真的不知不觉散去了。

    赫尔墨斯重新抬步向前走,步伐却更稳,也更慢。

    ——像是在特意等着谁。

    金发少女愣了一下才跟上来。

    她凑到他身侧小心翼翼地试探:“所以,您不会让我离开的,对吧?”

    “嗯。”

    少女声线染上雀跃:“我可以继续住在您的神宫?”

    “没错。”

    少女开始得寸进尺:“那我可以住在您的卧室里吗?”

    “我习惯了睡在您的床上,我认床,其他地方睡不惯。”

    “……可以。”反正他这段时间很忙碌,不常回来。

    不过,她真的需要睡在床上吗?

    少女却直接打断了赫尔墨斯的疑问,十分自然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刚才那位漂亮的女神是您什么人?”温黎明知故问。

    赫尔墨斯撩起眼睫,唇畔弧度隐含戏谑:“你不是我的未婚妻吗,不认识?”

    认识倒是认识,但是没见过。

    温黎沉默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告诉赫尔墨斯,露西娅终将死去的结局。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用更轻松的方式化解这个问题。

    金发少女像蝴蝶般翩然飘向白发神明的另一边。

    “我竟然不是您的初恋!”她恶狠狠地说。

    拳头也捏紧了,作势要锤到他身上去。

    “不守男德,渣男!小拳拳捶你胸口!”

    赫尔墨斯:“……”

    他没完全听明白,但也没多想。

    只觉得自己很少与女人相处,不太了解她们经常使用的流行语。

    这种又娇又软的声音简直像是在撒娇,赫尔墨斯招架不住,只能赶在她又要开口之前抢先道:“是我妹妹。”

    “哦。”少女表情一变,立刻就正经了起来,“原来是妹妹啊。”

    她笑眯眯弯腰靠近:“关系不好?她看起来有点叛逆哦。”

    赫尔墨斯没问“叛逆”是什么,只是道:“从前还不错。”

    他没否认现在他和露西娅之间的关系的确不怎么样。

    直截了当的答案最能够堵住别人过分旺盛的好奇心。

    但金发少女却并没打算这样放过他。

    又或者是,她对他的好奇心实在是太重了。

    “您会伤心吗?”

    她偏了偏头,补充自己刚才看到的,“被妹妹冷落的话。”

    赫尔墨斯看着她,眸光淡了点。

    片刻后,他忽地一笑。

    “不会。”

    温黎:“?”

    嘴硬吧?看上去明明不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赫尔墨斯年轻时还会口是心非啊。

    但下一秒,她就意识到是她想错了。

    赫尔墨斯的声音本就低沉磁性,带着一种摩挲般的颗粒感,听上去极其华丽。

    此刻被夜风送过来,低低淡淡的。

    失去了虚伪的款款深情,听上去反而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我不是有你了吗?”他的声音里漾着一点很淡的笑意,似是揶揄,又像是真心。

    温黎有点讶然地抬眸,撞进那双迷人的金眸之中。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站在她身前的神明无端与她记忆中的那道身影缓慢重合。

    赫尔墨斯还是那个赫尔墨斯,即使他现在根本没开窍。

    他也同样拥有着情话绵绵的天赋。

    温黎眨了眨眼睛,学着他的语气不解风情道:“所以呢?”

    赫尔墨斯却并未转移话题,俯身欺近。

    “你才是我的未婚妻。”他薄唇扬起一抹半真半假的笑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一阵柔和的夜风吹过,吹散了短暂的沉默。

    金发少女怔愣盯着倏然靠近的白发神明,向来生动的表情空白了片刻。

    然后,她半透明的耳根一点一点染上薄红,在黯淡的夜色下看不真切。

    “啊啊啊,你走开,突然这么正经说什么啊!”

    金发少女用手捂住脸,一边抱怨着一边飘远了。

    赫尔墨斯盯着她的背影,慢条斯理地重新直起身。

    然后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

    在这次不算愉快的见面之后,赫尔墨斯真的顺着露西娅的意思,再也没有去看过她。

    但或许是那天夜色下的玩笑,温黎和他的关系稍微拉近了那么一点。

    赫尔墨斯依旧忙碌,温黎时常好几天连他一面都见不到。

    即便见到,也不过是匆匆一瞥。

    赫尔墨斯不是在出门的路上,便是一身血腥气地回来。

    但是赫尔墨斯却不再像起初那样无视她。

    瞥见她的时候,他会抬眼挑眉朝着她勾唇微笑,偶尔也会轻轻点头。

    ——这吓得跟在赫尔墨斯身边看不见她的魔使一个激灵。

    以为这位实力强大手段狠戾的神明,终于在这种沉重压力下陷入了疯癫。

    在梦境中,温黎不需要用肢体亲密度和生命蜡烛维持生命。

    她总是有一种自己在和年轻霸总谈恋爱的错觉。

    老公常年在外应酬忙碌,她就只能在家里躺平看看花花草草。

    哎,咸鱼贵妇的生活简直寂寞如雪。

    点烟.jpg

    温黎几乎已经把赫尔墨斯神土中的每一寸神土都逛了个遍。

    其实在梦境之外,她很少有机会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

    虽然之前每次借口离开赫尔墨斯时,她都以“去花园逛一逛”为借口。

    但实际上,她总是疲于在几个老公之间周旋赶场,习惯于在压力中调节自己。

    很少有这样真的属于自己、也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去想的时间。

    所以尽管稍微有点无聊,但温黎还是乐在其中。

    偶尔她真的会在闲逛时,发现她曾经没有察觉到的美景。

    有时候是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有时候是一棵造型奇形怪状的树,有时候只是云层稀疏间逸出的大片月色。

    巧合的是,每一次温黎发现这些小惊喜的时候,总是能碰上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大人——今天我又发现了一棵奇怪的树,距离这里不远哦。”

    赫尔墨斯正解下身上厚重的神袍。

    距离劳伦斯继承魔渊之主的位置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的身量也比曾经更高。

    肩背宽阔,腰线收窄,两条长腿包裹在款式简单的西装裤中,却蕴着极其强悍的力量感。

    比起曾经锋锐更盛,却不再像是高高在上的云,而像是在污泥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利刃。

    他面无表情地垂眼,修长指节在衣摆处一拧。

    暗黑色的血水混杂着寒凉的露水滴滴答答坠落在他身侧的地面上。

    空气中也仿佛沾染上腐朽的味道。

    恶心至极。

    但金发少女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风风火火地飘过来,丝毫不嫌弃地冲到他面前来。

    “我就知道你回来了,很远我就听到你回来的动静,快和我一起去看!”

    她的声音很软,就算是这样娇蛮地颐指气使,也并不让人感受到厌烦。

    赫尔墨斯将神袍随手交给一旁侍立的魔使。

    心里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随着她的到来和神袍的卸下而消散了。

    魔使们安静地退下。

    赫尔墨斯掀起眼皮:“现在?”

    “当然喽。”

    金发少女煞有介事道:“我可是第一个就分享给你了哦,别人我都没有说。”

    那是因为别人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说话吧。

    赫尔墨斯按了下眉心,眉眼间压抑着疲惫:“等我把身上这些血迹清理干净。”

    “没关系啦,您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呢?”连长出獠牙要吸她血的样子她都见过。

    金发少女丝毫不嫌弃地直接下意识就要伸手挽他的手臂。

    但她却不出意外地捞了个空。

    直到一个人向前飘了好几步远,她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现在的她根本碰不到他。

    金发少女又飘了回来,拽着裙摆上下小幅度地快速飘了飘——就像是在地面上跳了几下。

    “我不管,您现在就要陪我去。”

    赫尔墨斯挑起单边唇角:“我陪你去,我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嘛……”金发少女眨了眨眼睛,“那当然是大大的有。”

    ……

    赫尔墨斯环臂看着眼前这棵奇形怪状的树,一时沉默。

    半晌,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几个字:“这就是你所谓的好处?”

    “不好吗,难道不好吗?”

    金发少女“咻”地一下飘到他身前来,做了一个张开双臂拥抱什么的姿势。

    她声情并茂地朗诵道:“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大自然,明白吗?每一个人都是由自然孕育而生,当然也要回归自然。”

    “赫尔墨斯大人,这可是魔渊对您的馈赠——它在您的神土上,但不在其他神明的神土上,您知道为什么吗?”

    赫尔墨斯唇角一抽,直觉她又要说什么奇怪的话。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配合道:“为什么?”

    “因为——”金发少女伸出一只手,将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了一个心。

    赫尔墨斯:“?”什么意思。

    “您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啊。”

    见他一脸状况外的表情,金发少女有点懊恼地抱怨了一句,然后屈起手指两只手一起比了一个爱心。

    “这下总能看出来了?”

    赫尔墨斯漫不经心扫一眼少女笑意盈盈比出来的姿势,又瞥一眼不远处那棵古怪的树。

    “看出来了。”

    金发少女脸上表情一喜,鸢尾色的眼睛眨动几下,像是在期待他接下来的话。

    然后,她就听见他慢悠悠地说:“你和树看上去差不多。”

    温黎:“……?”

    “这不是重点!”金发少女用力甩开手,赌气一般飘远了。

    可是下一秒她就又飘了回来,自暴自弃道,“算了,也勉强算是重点。”

    她直接飘到赫尔墨斯身边,指了一下他的左胸,然后又比了一个爱心:“这是爱心啊赫尔墨斯大人!”

    赫尔墨斯垂眼看她指尖捏出来的那个小爱心,喉间逸出一声散漫的音节,示意他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这棵树只出现在您的神土上。”

    金发少女又伸出另一只手点了一下自己的心口,然后把两只手缓慢合拢,比了一个大大的爱心。

    她笑意柔和:“当然是因为——”

    “您有我呀。”

    夜风吹乱少女的金发,在空气中凌乱地飞舞,时而落在她圆润的肩头,时而飞扬向后。

    她的眼眸明亮,仿佛映着星辰。

    此刻却只注视着他。

    赫尔墨斯突然感觉心口仿佛被蛰了一下。

    呼吸一乱,就像是突然被自己呛到了,他咳了一声挪开视线。

    赫尔墨斯随意扯了一根草叼在唇边,像是想要借着这种动作掩饰压抑什么。

    他的反应平淡,少女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半个字,有点不悦地放下比心的手。

    “您喜欢吗?”她主动问。

    赫尔墨斯实话实说:“一般。”

    他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

    白发神明唇边咬着一根草靠在树边,话音有点含混不清,像是被夜风揉碎的层云。

    金发少女却像是经历了毁天灭地的打击一般,幽怨地看着他。

    “不喜欢?”她咬牙切齿地重复一遍,“装都不能装一下吗?您这样说真的会很伤害我的心。”

    在白发神明唇边规律颤动的草突然停了下来。

    赫尔墨斯单手把草抽出来,抬眼看着金发少女脸上不加掩饰的失落受伤。

    他薄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像是在斟酌措辞。

    色泽清浅的金眸也漾起几分正色。

    “这个大自然对于我神土的馈赠,挺有新意。”

    赫尔墨斯视线在她身上不带什么情谷欠地扫一遍,像是在努力寻找什么可以继续说下去的优点。

    “还有你的那些和树一样的动作。”顿了顿,“很厉害。”

    温黎:“……”

    这到底是什么直男夸人现场。

    她如果犯了罪可以让法律惩罚她,而不是把她扔在这里听直男版爱马仕老公表扬她。

    不知道是赫尔墨斯先被尬死,还是她先承受不住。

    温黎选择放过彼此。

    “既然不是很喜欢,您为什么还要跟着我到这里来?”她支着下巴坐在赫尔墨斯身侧的树枝上,轻声问。

    “因为你喜欢。”赫尔墨斯掀起眼皮看她。

    他的语调懒懒的,仿佛这么做不过是理所应当,“我不想让你的任何期待落空。”

    温黎一怔。

    “这不是对待未婚妻,应该做的吗?”

    金发少女神情怔忪,赫尔墨斯皱眉,语气稍有些怪异。

    难道他未来对她并不好?

    才会让她连这点他本应该做的事情,都感受到受宠若惊。

    但那些情绪在金发少女的脸上只是一瞬而过。

    她很快就又眯起眼睛笑起来,有点狡黠地说:“那作为您最心爱的未婚妻,我也来关心关心您吧。”

    金发少女清了清嗓子,右手握起拳头放在唇边:“为了成全自己的妹妹露西娅,您选择将魔渊之主的位置拱手让人。然而露西娅却在这些年中,与您越来越疏远。”

    “关于这件事,您后悔过吗?”

    说完这句话,她将右拳挪到了赫尔墨斯唇边。

    “……”赫尔墨斯垂眼看着她的手,不知道她又在折腾什么。

    后悔吗?

    赫尔墨斯很明白,其实他完全可以在那一天打败劳伦斯,然后坐上魔渊之主的位置。

    在这之后,他可以利用权势要求劳伦斯照顾露西娅,哪怕是让他娶她做神后都不是问题。

    就像是劳伦斯现在对待他这样。

    但感情是难以勉强的。

    赫尔墨斯了解劳伦斯。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露西娅在劳伦斯眼底便永远不可能成为他最珍爱的对象。

    ——而是永远难以磨灭的屈辱。

    赫尔墨斯想象不到劳伦斯会怎么对待她。

    但可笑的是,即使他为了露西娅让步,劳伦斯也似乎并未将她当作桂冠。

    劳伦斯对露西娅,也并未珍惜。

    横竖不过是绝望和渺茫之间的赌博罢了。

    魔渊之主的位置赫尔墨斯并不在意,所以不介意用它来为他唯一的妹妹增加筹码。

    可惜他们都输得彻底。

    良久,赫尔墨斯扯起唇角:“不后悔。”

    “好的,谢谢赫尔墨斯大人的回答。”

    金发少女将拳头收回去,用一种公式化的语气接着说,“接下来让我们进行第二个问题。”

    “这些年工作压力大,您的上司劳伦斯大人为您安排了很多不合理的工作。对此,您愤怒过吗?”

    “没有。”

    “那这些年,您累不累呢?”

    金发少女真诚道,“就算是神明也是会累,也是会受伤的吧。”

    “刚才我看到您神袍上的血迹……您受过伤吗?”

    赫尔墨斯眸光微怔,没有立刻回应。

    累不累,会不会受伤。

    这种问题,自他诞生以来,就从未听见别人对他说出口。

    在魔渊之主的争斗中失利,曾经追随他的神明不甘过。

    但随着他不作任何反抗,这么多年以来,大多早已失望而去。

    现在的魔渊中,只有人关注他是否能够在这种高强度的生死危机之中存活下来,或者等着看他日渐沉沦之后最终的失败。

    但却从未有人关心过他。

    赫尔墨斯垂眼,视线落在掌心干涸的血痕。

    那是他刚才拂落神袍上血迹时沾染的痕迹。

    尽管接触只是短短一瞬。

    但这个痕迹却伴随他长久。

    他忽地一笑:“当然会啊。”

    赫尔墨斯突然有点好奇,如果他这样说,金发少女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抚上心口,半真半假笑着道,“这里的伤还没好,你要看吗?”

    上个月那里受了一点伤,虽然看上去吓人,但不会伤及要害。

    赫尔墨斯向来能够忍耐痛楚,他平时也忙碌,根本没有时间感受疼痛。

    更何况直到现在,伤口已经愈合了八成,更不算痛。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他这样隔着一层薄薄衣料抚过伤口的时候。

    他突然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隐痛。

    赫尔墨斯唇角笑意微顿。

    金发少女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见状还以为是伤势严重,连忙扑了上来。

    “当然了!让我看看!”

    她伸手直接要扯赫尔墨斯的衣领,然而她什么都碰不到。

    少女急得飘远了点,围着他飞了好几圈,像是在认真辨认他身上有没有明显的伤口。

    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但是眼神却极具存在感。

    被这样专注的眼神注视着,赫尔墨斯突然感觉有点不习惯。

    原本想逗弄她,反而把自己逗了进去。

    他破天荒感受到一种啼笑皆非的无力感。

    “逗你的。”

    赫尔墨斯收回按在伤口处的手,可那阵隐痛却愈发清晰起来。

    他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轻笑道,“想不到你竟然真的上当了。”

    金发少女的动作猝然一顿。

    “骗我的?”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下一瞬,她就迅速飘到赫尔墨斯身前,握拳作势要用力打他。

    “竟敢骗我,那我就让您的谎话变成现实——吃我一拳!”

    赫尔墨斯没反抗,就这样顺势靠在树上,任她动作。

    这画面其实看上去有点诡异,面容英俊深邃的神明身前飘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金发少女。

    甚至因为过分激动而距离太近,她的许多部位和神明重叠在一起。

    虚虚实实,化作光点散在空中又凝集。

    折腾了半天,金发少女才发泄得差不多,回想起来其实她根本就打不到他,不过是白费力气。

    她动作突然一停。

    耳畔是少女轻轻的呼吸声,赫尔墨斯意识到这漫无目的的单方面殴打终于走向尽头,半阖着的眼眸缓慢睁开。

    四目相对。

    夜风拂过,微凉的温度带走胸口处绵延的隐痛。

    但却有什么更加热烈的情绪无声地蔓延。

    这样近的距离,近到彼此的睫毛都清晰分明。

    赫尔墨斯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这个口口声声说是他未婚妻的少女。

    她的皮肤很白,在月色下显得更通透,五官精致得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像是画中最具有艺术性和完美比例的神女。

    金色的发丝飞扬着,或许是刚才一番运动太剧烈,脸上还泛着尚未消退的红晕。

    “抱歉。”

    在漫长的沉默,和悄然氤氲开来的暧昧之中,赫尔墨斯冷不丁开口。

    “啊?”像是没有预料到他突然会说这个,金发少女脸上浮现起一种茫然。

    赫尔墨斯注视着她。

    他微挑起眉梢:“骗了你。”

    “哦……这没什么的,不用这么正式的道歉。”

    反正,不过是个玩笑而已啦。

    耳根突然有点热,可能是距离太近了。

    金发少女向后飘了飘,伸出一只手在脸颊处扇风,一边稍微有点生硬地转移话题。

    “最近……露西娅还好吗?”

    “怎么突然提到她。”

    赫尔墨斯的声线天生带着一点略微的低哑,这样不经意吐出的字眼更显得勾人。

    “她不是您的妹妹吗?”金发少女在这样的声线里沉溺了一瞬。

    又像是被戳穿了转移话题的心思,语调提高了点,“我关心她也是应该的吧。”

    “距离咱们上次见到她,过去多久了?”

    赫尔墨斯随意道:“一百年。”

    “这么久?!”金发少女睁大眼睛,像是有点不敢相信。

    “您怎么不去看看她?”

    赫尔墨斯撩起眼睫:“她不想见到我。”

    “唔……也许她想,只是有苦衷呢?”

    金发少女想了想,补充道,“不管怎么样,您都是她的兄长呀。”

    赫尔墨斯没说话。

    露西娅的态度已经不需要更清晰。

    他出现在她面前,对她来说不过是负担。

    那他又何必去打扰。

    但金发少女却依旧在他耳边说话。

    “听说她最近状态不太好。”

    “她现在这么孤独,心里一定最想要得到您的安慰了吧?”

    “真的不去看看她吗?”

    “……”

    赫尔墨斯揉着额角忍无可忍地开口:“真的这么关心的话,你可以自己去。”

    被拆穿了小心思,金发少女却一点都不心虚,反而一口应了下来。

    她理直气壮道:“可是我不认路呀。”

    “您陪我一起去吧?”

    ……

    温黎已经掌握住了赫尔墨斯的命门。

    虽然现在的他不复未来那样体贴周到,但是不变的是,他似乎依旧很难拒绝她的要求。

    但温黎没有想到,再次见到露西娅的时候,那个鲜活漂亮的神明竟然会变成这副样子。

    神宫天花板上垂落无数飘逸的纱幔,如云如烟,如梦似幻。

    赫尔墨斯走在前面,温黎不远不近地飘在他身后。

    透过纱幔朦胧的缝隙,她看见一张桌面。

    桌子上正对着她的方向摆着一面镜子,镜子旁是许多被开启正在使用的化妆品。

    镜子里倒映出一只纯白色的毛绒玩偶,还有露西娅熟悉又陌生的脸。

    温黎盯着镜子里露西娅的侧脸,愕然一怔。

    露西娅从前分明是素净的。

    虽然性情开朗活泼,但她的五官却极其清丽明艳。

    是压根不需要装扮,就能够一眼吸引所有人注意的美人。

    可是现在,温黎甚至不敢将镜子里这张浓妆艳抹的脸和从前那个少女联系在一起。

    “赫尔墨斯,是你啊。”

    露西娅只随意抬起眼从镜中和赫尔墨斯对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她右手里拿着一枚粉扑,正在将惨白得像是面粉一样的东西一层一层往脸上抹。

    她的脸上已经被不知道涂抹了多少层,原本通透白皙的肤色被遮了个彻底,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尸体一样青白诡异。

    赫尔墨斯站在露西娅身后。

    他原本真的不打算见露西娅,但无奈被温黎缠得太紧,只能半推半就地陪着她来。

    可看见这样的露西娅之后,他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骤然一缩。

    那张深邃立体的脸上,脸色也一点点冷下来。

    赫尔墨斯看着镜子里倒映出的身影。

    露西娅饱满的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稍微有些凹陷下去,原本并不算高的颧骨在消瘦的衬托下显得稍微有点突兀。

    从前的甜美靓丽荡然无存,甚至平白多了点刻薄的气质。

    她原本圆润的眼型也被眼影刻意修饰地妩媚上挑,可眼神却死气沉沉的。

    看上去不仅不动人,反倒有些不伦不类。

    赫尔墨斯沉默地凝视着露西娅,可她却只是在开始随口与他打了一声招呼,随后就像是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一般我行我素。

    在眼看着她周而复始地把这种惨白的颜色一遍遍在脸上涂抹的时候,赫尔墨斯忍不住皱眉拦住她的动作。

    “你想被它闷死吗?”

    他劈手夺过露西娅手中的粉扑。

    赫尔墨斯的动作幅度太大,细腻的从粉扑上抖落下来,四散在空气里无处遁形。

    露西娅一直很安静。

    她当作赫尔墨斯不存在,没有理会他却也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但就在这一刻,她猛然抬眸。

    “还给我!”

    露西娅“腾”地一声站起来,将赫尔墨斯手中的粉扑一把抢了回来。

    然后她重新坐回镜子前,狠狠地、用力地将粉扑按回盒子里。

    指尖捏紧了粉扑的背部,手腕左右翻转着,恨不得将一盒粉都沾在上面。

    “最后一次和劳伦斯见面时,他冷淡了不少,说我没有从前那么漂亮了。”

    “这些年,他不愿意多来看我,一定是因为我不够美丽吧。”

    一边这么做,她一边专注地凝视着那个盒子。

    就像是在看什么能够解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救命稻草。

    “这是我听魔渊中最擅长保养的女神说好用的东西。”

    露西娅把粉扑从盒子里拿出来。

    面粉一样的在粉扑上结了厚厚一层,几乎把绒毛全都覆盖了。

    簌簌往下掉,滑落在她的手腕上,神袍上,桌面上。

    露西娅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

    她再一次平静下来,对着镜子专心地把粉扑压上脸颊。

    一个格外突兀的白色圆形痕迹登时印在她凹陷的脸颊上,看起来格外古怪。

    “只要使用了它,劳伦斯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赫尔墨斯感觉头痛。

    他的确预料到放纵露西娅继续像之前那样下去,可能会让她变得和从前的自己越来越不同。

    但无论他如何去想,也想不到她竟然能变成现在这判若两人的模样。

    赫尔墨斯不再继续做任何会刺激到露西娅的举动。

    他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克制,才忍耐着没有再次制止露西娅的动作。

    金发少女似乎有点担忧,无声地飘下来靠在他身边。

    她伸出手,隔着虚空覆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尽管触碰不到,却像是有一种力量无声地被传递过来。

    赫尔墨斯缓声开口,语气没什么起伏:“露西娅。”

    “如果我现在杀了劳伦斯,你会杀了我吗。”

    露西娅没有看他,她依旧专注地往脸上压着粉扑。

    惨白的涂满了她整张脸,像泥塑一样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哪怕是微微眨一下眼睛,仿佛都有无数掉落下来。

    “当然会。”露西娅头也不抬地说,“凡是伤害劳伦斯的,我都会替他解决掉。”

    “——这样,他就会多喜欢我一点了吧。”

    “不过赫尔墨斯,你不会真的这么做的,对吗?不然的话,难道你想也一同杀了我吗?”

    露西娅突然抬起眼,用一种麻木而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我一直很感谢你当时的选择,但是你只能做到这样而已了吗?”

    “劳伦斯现在冷落我,你明知道这件事,为什么视而不见。”

    她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噗”地一声把粉扑扔在桌子上。

    露西娅转过身抬起手就朝着赫尔墨斯侧脸打过去,一边大声质问。

    “为什么不帮我?赫尔墨斯?”

    “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从小不就是我们中最优秀的那个吗?”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帮我解决这件事的……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管我?!”

    露西娅甚至没有使用神术,只是杂乱无章地伸手打过来。

    赫尔墨斯轻而易举地一把将露西娅挣扎的手腕攥在掌心,止住她的动作。

    “你疯了吗,露西娅。”他一字一顿从牙关里挤出来。

    “是你——是你疯了,赫尔墨斯!”

    “你真的以为你能够做魔渊之主吗?劳伦斯才是真正能够主宰魔渊的神明,无论有没有我的存在,你都不配……”

    “你根本就比不上劳伦斯,劳伦斯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

    露西娅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尖利。

    赫尔墨斯眉宇越皱越紧。

    就在这时,另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错了,全错了!凭什么这么说?”

    金发少女一脸不悦,像是已经忍耐了很久。

    “赫尔墨斯大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神明,什么劳伦斯,是劳伦斯比不上赫尔墨斯大人才对。”

    “……”

    两道女声隔空交流着,一左一右充斥在他的耳廓里。

    赫尔墨斯觉得更头痛了。

    “好了,住口。”

    赫尔墨斯只睨了越战越勇的金发少女一眼,便脸色沉凝地看向露西娅。

    对于露西娅的话,他并不生气。

    只是有些失望,还有些可惜。

    他很清楚,记忆中那个露西娅说不出这些话。

    可劳伦斯对她的影响实在太大。

    像是有什么突然尘埃落定,赫尔墨斯冷淡道:“你还不明白?”

    露西娅茫然地看着他。

    赫尔墨斯平静地回视她。

    “劳伦斯当年对你示好,不过是为了逼迫我让出这个位置。”

    他的声音很冷静,甚至带着一点剥开血肉的残忍。

    露西娅开始挣扎,但赫尔墨斯却没有松开手。

    赫尔墨斯一早就知道,在他放弃与否的两个选择之间,是露西娅走到这一天的期限。

    这从一开始就是死局。

    而他能做的,只有延缓。

    赫尔墨斯声线平稳,像是要将这些话穿透无数道屏障直接塞进她的脑子里。

    “你现在对劳伦斯来说,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所以,可不可以冷静一点?”

    话音微顿,赫尔墨斯的声线压下来。

    他吐出几个字,语气冰冷,“我替你杀了他。”

    随着他话音落地,露西娅前所未有地剧烈挣扎起来。

    她疯了一样甩开赫尔墨斯的桎梏,两只手死死地捂住耳朵。

    紧接着,又开始用指甲抓挠脸颊的皮肤、头皮,甚至扯下来了好几缕头发。

    “啊——”她尖叫起来,“你闭嘴,你给我滚出去!啊——”

    就好像尖叫的分贝如果足够高,就可以堵住赫尔墨斯的话,让她再也听不见那些伤人的真话。

    露西娅感觉自己像是落了水即将溺亡的失足者,下一秒就要被看不见的巨浪吞没。

    她像是寻找浮木一样,颤抖着手在桌面上摩挲,动作间拂落桌面上的化妆品和镜子。

    镜子从桌面上掉下来,“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装着的盒子滚落在地上,咕噜噜一直滚向远方,拖拽出一地狼藉的白色粉痕。

    露西娅终于抓住了什么。

    她指尖用力捏紧了毛绒玩偶,然后发狂般用力撕扯起来,像是要把什么污秽的东西从它的身体里抠出来。

    赫尔墨斯的脸色很难看。

    温黎从来没有见过他脸上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在她的印象里,赫尔墨斯永远都是风度翩翩、游刃有余的。

    他的唇角永远漾着深情的笑意,眉眼懒散而深邃,好像永远不会有什么烦心事被他放在心里。

    毛绒玩偶的四肢被扯得乱七八糟,填充物都从缝隙里漏出来。

    温黎看着镜子里颇有几分恐怖片感觉的诡异场面。

    片刻后,看向赫尔墨斯。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响彻整个空间。

    露西娅似乎没有预料到此刻发生的事情,又像是被打得懵了。

    她维持着一个偏头的动作良久,才慢吞吞地伸手摸了摸火辣辣刺痛的脸颊。

    “啪嗒”一声,毛绒玩偶从她指尖掉落下来,坠在地面上,彻底散架了。

    露西娅抬起头,好像稍微清醒了一点,喃喃道:“赫尔墨斯……”

    “就算是为了劳伦斯,我也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

    “我可以不杀他。”

    赫尔墨斯眸光一片冰凉,“但如果下一次,你还像今天这样让我失望的话——”

    顿了顿,在露西娅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他不疾不徐地开口:

    “无论你会做什么,我都一定亲手杀了他。”

    语气不容置疑,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只不过理性地通知她。

    露西娅一愣。

    赫尔墨斯没再理会她的反应,也不管她是否会再次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发疯,转身就走。

    温黎也顾不上刚被打了响亮一个耳光的露西娅,直接追了上去。

    “别生气,别生气嘛赫尔墨斯大人。”

    “兄妹怎么会有隔夜仇呢?我觉得其实刚才露西娅已经冷静了一点,你们还可以再聊聊的。”

    “算了,她的谩骂太尖锐了,我都听不下去——您生气也是正常的!”

    “怪我不该拉着您来看露西娅的……”

    赫尔墨斯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眉眼冰冷,下颌紧绷成一条平直的线。

    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但是紧咬的牙关还是暴露出他的挣扎。

    直到金发少女说到最后一句话,赫尔墨斯猛然停下脚步。

    “不怪你。”他抬眼,眸光凉薄,“我反而该谢你。”

    “有些事,总该去面对的。”

    ……

    露西娅的精神状况每况愈下。

    她没能达到赫尔墨斯最后的期望。

    在和赫尔墨斯最后一次不欢而散之后,她似乎认清了事实。

    她不再徒劳无功地期待劳伦斯会回来看她,彻底闭门谢客,没过多久就彻底疯了。

    平时,露西娅喜欢坐在神宫树下的秋千上,安安静静的,像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手里一直抱着一个打满了补丁、看起来丑巴巴的玩偶。

    但有的时候,她又会突然间疯狂起来。

    分明在清醒的时候,露西娅并不是什么极具攻击性的神明。

    但莫名的在她陷入疯狂的时候,攻击性却极其的强,需要同时很多人才能勉强把她压制住。

    紧接着,在很漫长的时间里,这种偏僻幽静的神宫里,会久久回荡着属于她凄厉而绝望的尖叫声。

    “劳伦斯在哪?劳伦斯为什么还没有来看我?他说好了今天陪我的!”

    “是不是你们,你们一定是把劳伦斯藏起来了,对不对?”

    “你们把劳伦斯藏在哪里了?!!”

    “劳伦斯……我的劳伦斯……劳伦斯他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

    一串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终定格在露西娅被束缚的床边。

    “安静点,露西娅。”

    来人声线低沉华丽,语气很淡,“是我。”

    露西娅恍然从凌乱的发丝间抬起眼。

    露西娅陷入疯狂已是事实。

    更何况,她一早就已经被魔渊之主厌弃,魔渊中现在并没有女仆或者魔使想要留在她身边服侍她。

    神宫里光线黯淡,只有不远处的墙面上幽幽点燃的半截人鱼膏。

    ——那还是很多很多年前,劳伦斯还愿意花心思精力哄着她时专门送给她的。

    他当时说,这是只有魔渊之主能够享用的东西。

    整个魔渊,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有资格使用人鱼膏。

    唯独她。

    他慷慨地赋予她这种权利。

    人鱼膏幽然的火光从后方映过来,床边的人逆着光,身影更显得高大而挺拔。

    一道朦胧的阴影笼罩下来,也模糊了他的面容。

    露西娅只能看到他那一头熟悉的白发,还有一双迷人的金色眼眸。

    她的脸上先是浮现出痴迷和埋怨。

    随即,像是突然看清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然一变。

    “不,你不是他。”

    露西娅美丽却憔悴得甚至有些脱相了的脸上露出怨毒的神色,她再一次疯狂地尖叫起来。

    “你们都在骗我,他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她的眼神开始失焦,虚虚地落在床柱上。

    “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了……”

    她有些神经质地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一声高一声低,语气时而亢奋时而含混。

    这一次,赫尔墨斯什么也没有说。

    他甚至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是负手站在床边,冰冷而审视的目光锁定露西娅。

    赫尔墨斯就这样盯着她看了一会。

    “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露西娅。”

    他转身离开的步子很大,步速也很快,掀起一阵气流吹动他厚重的神袍衣摆。

    就算她忘记了也好。

    他可是早已经将那个约定鲜血淋漓地刻在了骨髓里。

    赫尔墨斯撩起衣摆一脚踹开魔渊之主神宫的大门,目不斜视地向内走。

    或许是他的脸色太过冷凝,又或许是他周身压抑的杀意已经开始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空气里的温度似乎都登时降了几度。

    来者不善,门前和走廊侍立的魔使不约而同地动了。

    他们没有开口,但却极其默契地举起腰间的巨镰,对准一步一步靠近的那道身影,逐渐将他包围。

    “好久不见,赫尔墨斯。”

    劳伦斯坐在高台拢合的神座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他悠闲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脸上没有丝毫愧疚或者心虚的神色,大大方方,十分坦然。

    “我大概猜得到,你是为了露西娅来的?”

    赫尔墨斯反而笑了:“这时候的你,倒是比平时都聪明不少。”

    劳伦斯脸色一冷。

    他已经做了魔渊之主上百年,平时身边的人对他全都恭敬有加,俯首帖耳,恭顺服从。

    这种难听刺耳的话,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听过了。

    非常不习惯。

    也非常破坏他的好心情。

    “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劳伦斯冷笑一声,收起了先前那副虚伪的神情。

    毫不掩饰的恶意从他眸底流淌出来,“你救不了她,也救不了你自己。”

    “这是已经注定了的结局。赫尔墨斯,你这样懦弱的性格,注定是个愚蠢的失败者。”

    与此同时,劳伦斯凉薄地一摆手。

    围拢着赫尔墨斯的魔使们开始缩小包围的范围。

    “赫尔墨斯大人,很抱歉。”

    一名魔使公式化地说,“这是魔渊之主的意思,所以即便是您,我们也会毫不留情地出手。”

    赫尔墨斯扬了下眉,不置可否地点头:“随便。”

    真是久违的语气啊。

    令人厌恶的语气。

    劳伦斯听见赫尔墨斯这种云淡风轻的口吻就觉得恶心。

    他皱着眉冷眼扫向魔使:“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杀了他。”

    留着赫尔墨斯这么久,已经算是他作为长兄仁至义尽了。

    这些年,他对赫尔墨斯的折辱也已经足够了。

    可无论他用怎样恶劣的态度交给赫尔墨斯怎样恶心的事务,赫尔墨斯都从不反抗。

    猎物并不贡献挣扎的表演。

    这样的无趣折辱,又有什么意思呢。

    劳伦斯漫不经心地垂下眼,从手边的桌面上端起一杯酒悠闲地抿了一口。

    所以,赫尔墨斯也是时候该消失了。

    无数冰冷的利刃对准他的咽喉,赫尔墨斯却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轻描淡写地扫一眼密不透风的巨镰,不仅并未后退,反而主动上前。

    锐利的刀剑几乎逼上面门,赫尔墨斯却笑了。

    他懒懒伸出一只手屈指弹了下巨镰的刀刃:“那就动手吧。”

    与此同时,直面着他的魔使突然感觉到一种可怖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并不那么直接,但却源源不断、无孔不入、如影随形。

    仿佛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的梦魇,比任何一种直接挤压他灵魂的威压还要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就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恶鬼,就连这世上最邪恶的事物,也不由得为止震颤。

    在这种压迫感下,魔使下意识动手。

    巨镰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裹挟着一种森冷阴寒的气息,瞬息间直取赫尔墨斯近在咫尺的咽喉。

    刀锋卷集着气流,拂动赫尔墨斯的白色碎发。

    他额间的的金坠开始剧烈地摇曳起来,赫尔墨斯缓缓撩起眼睫。

    喀拉喀拉——

    那道堪堪划破赫尔墨斯咽喉的刀刃猝然凝滞在半空中。

    魔使脸上戴着狰狞的面具,掩住他的表情。

    但面具边缘的脖颈处已经青筋毕露。

    但无论他如何用力,巨镰就像是被冻结在了半空中。

    触上一堵看不见的高墙,巨大的牵引力将它固定在原处,丝毫无法挪动。

    而赫尔墨斯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想杀我,这么简单可做不到。”

    他从鼻腔里逸出一声不屑的嗤笑,伸出一根修长的指尖向上漫不经心一点。

    轰——

    随着一声几乎掀翻房顶的轰然巨响,魔使整个人连着巨镰一同被掀得倒飞而出。

    就像是被一只巨大而无形的手提起来,然后在指尖一寸寸碾碎。

    “啊——”

    一道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但猝然而止。

    良久,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片薄如蝉翼的黑色薄片幽幽从上而下飘落下来。

    所有的视线都凝集在那片突兀的薄片上。

    那是什么?

    在看清那张薄片的具体模样时,所有人的呼吸都赫然一僵。

    ——那分明就是上一秒消失的魔使。

    他脸上的面具在不知名的压力下碎裂,露出一张布满了惊惧、痛苦和绝望的脸。

    他似乎在临死前经历了非常恐怖的事情,整个身体都被挤压成平面,连内脏都没有吐出来,被那种绝对的力量一同在瞬息间碾压。

    赫尔墨斯抬眸对上劳伦斯冷酷的眼神。

    “一定要做的这么麻烦?”

    他眼底最后一点柔和的温情也褪尽了,薄唇吐出几个冰冷的字眼,“我们之间的事情,你又打算拉多少人为你陪葬。”

    劳伦斯阴沉着脸和他对视。

    身为魔渊之主,能够在他身边守卫的魔使,在魔渊中的实力都是数一数二的。

    但在赫尔墨斯手里,他们甚至连还击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劳伦斯的眼神渐渐染上阴戾。

    早知道,他就不该把那些九死一生的事情交给赫尔墨斯去做。

    赫尔墨斯倒是没死。

    但是他的神力竟然在这种生死磋磨间,比曾经还要让他觉得可怕。

    分明自己这么多年拥有着独属于魔渊之主的身份,几乎占据了魔渊所有最顶尖的资源。

    可他竟然还是比不过区区一个赫尔墨斯。

    该死,为什么赫尔墨斯还活着?!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个噩梦一样的名字!

    四目相对,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良久,劳伦斯摆了摆手:“都滚出去。”

    一旁噤若寒蝉的魔使们就像是得到了赦免令,在劳伦斯话音还未落地的时候,便迅速闪身离开。

    空气里只留下巨镰碰撞的金属声,还有一串急速远去的脚步声。

    “所以呢,你想杀了我?”

    神殿中只剩下一站一坐两道身影,劳伦斯嘲弄地说,“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你应该明白,我如果出了什么事,她一定会伤心的。”

    说着,他从神袍中探出一只手,指节轻轻点了点太阳穴的位置,意有所指地微笑。

    “如果她再有任何程度的恶化,那么,这可都是你一手造成的,赫尔墨斯。”

    金影在赫尔墨斯身后凝成实质性的漩涡,神殿中的一切都在颤抖中悬浮起来。

    “无所谓。”他转了转手腕,轻描淡写地说,“我宁可她恨我。”

    下一瞬,他掀起眼皮。

    漫天金影裹挟着沉重的压力朝着神座席卷而去,所过之处,台阶尽碎,就像是被沉重的齿轮碾压过一样碎裂成齑粉。

    劳伦斯眼底掠过浓郁的杀意。

    神力凝集在他的掌心,强烈的神光涌现出来,浮动他象征着魔渊之主的神袍。

    就在两道神力即将轰然相撞时,一道纤细的身影闪过,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神力碰撞的正中心。

    “不要!赫尔墨斯。”

    露西娅来得很匆忙,手腕上还残留着被束缚过拉扯的红痕。

    她终于没有再在脸上涂抹那些吓人的妆容。

    闪烁的神光映在她清减却依旧美丽的脸上,她的皮肤被衬得通透得近乎透明。

    露西娅张开双臂,将劳伦斯牢牢护在身后。

    她似乎短暂地恢复了神智,定定地看着赫尔墨斯,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口中只一遍遍地重复着:“不准,不准……”

    然而就在下一秒,她脸上的表情骤然僵硬。

    强悍无匹的神力贯穿了她的身体。

    劳伦斯没有丝毫保留,仿佛挡在他面前的不是露西娅,而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他唇角扬起阴狠的弧度。

    这道攻击,他对准了赫尔墨斯的心脏。

    一切发生得太快,赫尔墨斯那双色泽清浅的金瞳轻轻眯起。

    像是不悦,又像是早已看透劳伦斯会做出的选择。

    引力在他身前形成沉重的压力,紧接着摩西分海般朝着他身侧散开,将那道瞬息而至的神术狠狠撕裂。

    风吹动赫尔墨斯的神袍。

    他看着露西娅身上被洞穿的伤口,暗红近墨的液体在那里缓缓弥漫开。

    那是属于邪神的血液的颜色,生来就是这样污浊。

    他目光顿了顿,薄唇微抿,又看向露西娅身后面沉如水的劳伦斯。

    “我说过,你杀不了我。”

    地面在震动,站在通往神座阶梯上的赫尔墨斯抬起头。

    “我也说过。”他声音压着戾气,“如果你辜负露西娅,我会杀了你。”

    下一瞬,在昏暗的神殿中,数不清的金影如瀑般倾轧而下,凝集成无数把锐利的冷刃。

    金刃裹挟着沉重的引力和滔天杀意,小心地绕开露西娅,朝着劳伦斯呼啸而去。

    “赫尔墨斯……”

    一道很轻的女声在这时响起。

    在剧烈的轰鸣声和碰撞声中,这声音实在轻得太过微不足道。

    那些凶狠的金刃却猛地凝滞住了。

    露西娅松了口气,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瘫软。

    她太痛了,而且好累,有点坚持不住了。

    但……劳伦斯没有事就好。

    露西娅艰难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后扭头,视线万分眷恋地落在那个白发神明身上。

    他们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

    久到她都记不清过了多少岁月,久到劳伦斯在她脑海中的面容都开始模糊。

    可与此同时,年少时那些早已被淡忘的一幕幕却在脑海中闪回,无限清晰。

    露西娅看见劳伦斯俊美却冷漠的脸,他只会在看向她的时候流露出片刻的温柔。

    他会抚摸她的头发,力道很轻,会照顾她的每一个情绪,会满足她的每一个哪怕微不足道的愿望,会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带给她惊喜和礼物……

    劳伦斯对她是特别的。

    他说过会娶她做神后的。

    为什么……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一定是太忙碌了。

    劳伦斯说得对,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她不该对他闹脾气,让他更辛苦。

    “劳伦斯……”她知道错了。

    以后,她会很乖的。

    露西娅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只勉强勾动指尖。

    她跌落在阶梯上,手指落在劳伦斯神袍的衣摆上。

    劳伦斯脸色冷淡地瞥她一眼,便毫不关心地挪开视线。

    他没有丝毫掩饰自己情绪的打算,讥诮地看向赫尔墨斯。

    “还要继续吗?”

    赫尔墨斯没有看他。

    他盯着露西娅软倒的身体。

    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如果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简直像是死去了。

    尽管经历了这一切,她的身体依旧严严实实地挡在劳伦斯前面。

    在他对立的位置。

    多凄美。

    他简直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温黎一直远远躲在角落里。

    神明之间的战斗太危险,就算她只是一个阿飘,也不敢就这样随随便便地靠近。

    一切都仿佛只发生在一瞬间。

    她上一秒还在欣赏这堪比好莱坞电影特效的战斗画面,下一秒就看见露西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

    然后重伤倒在地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死掉了。

    情况突然变得有点复杂。

    温黎壮着胆子飘到赫尔墨斯身边。

    金色的幽光消失了,被它的主人压抑在掌心,逐渐黯淡了光泽。

    赫尔墨斯挪开视线,抬眸看向她。

    温黎很难用语言来形容这种眼神。

    她抿了下唇角,第一次没有对着梦境中的赫尔墨斯说出什么俏皮话。

    “我们走吧,赫尔墨斯大人。”

    温黎能够多少体会到赫尔墨斯内心的挣扎。

    只要露西娅还存在一天,只要他还在意她一天,只要她还在意劳伦斯一天。

    他们之间就永远深陷在此刻的泥淖之中。

    其实在恋爱脑姐妹吵架的时候劝分真的很不明智,因为很容易在他们和好之后被两个人一起恨上。

    这一点温黎深有感触。

    她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臂轻轻用掌心碰了一下赫尔墨斯的白发。

    他的头发很短,硬挺立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弯折半分。

    温黎碰不到他,动作只是一触即离。

    然后她重复了一遍:“回家咯赫尔墨斯大人,您心爱的未婚妻飞得累了,要回房间躺在床上睡觉才能好。”

    赫尔墨斯垂眸凝视着自己掌心幽微的神光,倏地笑了。

    “那就回去。”

    “那我还要您给我唱摇篮曲才能睡着哦。”金发少女趁机得寸进尺地提要求。

    “我不会唱。”

    “您可以学呀。怎么样,答不答应?”

    “……行。”

    “嗯……我还要您保证,从今以后我都是您最在意、也是唯一在意的女人,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女人能够伤您的心才能安心地做美梦。”

    这种要求在任何人看来简直都是贪得无厌。

    但赫尔墨斯却像是克制不住般笑了一声,眉目间的阴郁不经意间散去了。

    “好。”

    他的声音有点低哑,语气也很淡。

    但莫名的,掷地有声的一个字,却比任何诺言都要更深刻。

    赫尔墨斯转过身,步伐很沉稳,不紧不慢,一步一步走向远方。

    就当作他熟悉的那个露西娅已经死去了。

    她被自己亲手锁在一个名为劳伦斯的囚笼里,绝望却又痴迷地沉溺。

    被永远地关在了心里那个无从逃离的名字里。

    然后陷入腐朽。

    ……

    露西娅并没有死去。

    身为降生于混沌深渊的初代神,她的血脉高贵身体坚韧。

    尽管受到了洞穿伤,却依旧逐渐好转了起来。

    但她的心却似乎在那一天彻底死去了。

    劳伦斯终究没有兑现他的诺言。

    他没有娶她。

    偏僻冰冷的神宫坐落在魔渊最边缘的角落,哥特式尖顶在晦暗的夜色中模糊不清。

    血月猩红的光辉透过落地窗大片大片地涌进来,映亮了窗上凝着的一层厚厚的灰尘。

    空间里静悄悄的,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露西娅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裙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怀中抱着破败不堪的玩偶。

    “好热闹啊……”

    她目光失焦地穿过模糊的玻璃窗,看向远方灯火通明的神宫。

    那里属于魔渊之主劳伦斯,就像是黑暗中唯一一点鲜活的亮色,象征着暗夜中最耀眼的权柄。

    尽管离得那样远,但那座神宫中传来了喧嚣声却依旧清晰地被风送过来。

    “阿比盖尔夫人是那样的美丽,她的皮肤像雪,唇瓣像玫瑰一样红润……”

    “她简直是最合适做整个魔渊女主人的那一位了!”

    “天啊,阿比盖尔夫人和劳伦斯大人看上去是那么的相配——”

    “劳伦斯大人今天与阿比盖尔夫人成婚,那露西娅大人应该怎么办?”

    “嘘,今天不要提这些晦气的事情。”

    “……”

    露西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她定定地看着远方,就像是透过这扇窗,能够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崭新的未来。

    一串熟悉却因为许久没有听见过而显得陌生的脚步声靠近她。

    露西娅没有回头,只是安静地说:“被你说对了啊,赫尔墨斯。”

    “劳伦斯对我……”

    她轻轻笑了一下,语气很平静,“一切,都不过是利用罢了。”

    赫尔墨斯刚从劳伦斯和阿比盖尔的婚宴上赶回来,身上染着淡淡的酒气,也裹挟着寒凉的霜露。

    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门边。

    “您看,我说的对不对?失望透顶之后,她自己就会看清真相!”

    金发少女飘在他身后,一本正经道,“不撞南墙不回头,您之前阻拦他们,只会让露西娅感受到爱情伟大的力量,她可以为了爱情而对抗这个世界!反而爱得更深了。”

    “你还挺懂。”赫尔墨斯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什么?”露西娅没听清他的话,稍有点困惑地皱眉。

    赫尔墨斯没再说什么,只是冷淡重新将视线扫过去。

    露西娅站在空旷的神殿中,也正望着他。

    高耸的门板在地面上拖拽出一片阴翳,赫尔墨斯站在光影交界处,半张脸沦陷在黑暗里。

    “露西娅。”

    他再次问出那个很久前曾经问过的问题,“如果我现在杀了劳伦斯,你会杀了我吗。”

    “赫尔墨斯。”露西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恨你,我真是恨透了你。”

    她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

    与此同时,属于魔渊初代神——怠惰之神的神力浩瀚无匹,在这一刻骤然爆发出来。

    剧烈的气流甚至扭曲了空气。

    原本便残破冷清的神宫在露西娅的出手间几乎倾頽,发出岌岌可危的声响。

    在距离露西娅几步远的门边,穿着象征色谷欠之神神袍的白发神明站在那。

    他俊美的面容冰冷,无悲无喜地看着正发生的闹剧。

    金色的吊坠在眉间摇晃,赫尔墨斯垂下眼。

    露西娅给了他答案。

    那他也不该再对她手下留情了。

    空气在这一刻骤然一静。

    风停了。

    轰——

    下一瞬,比起刚才还要猛烈的气流轰然炸开,裹挟着滔天重量自上空倾轧而下。

    神宫结实漂亮的地砖被寸寸碾碎,然后向下坍塌凹陷出一片十米高三十米宽的深坑,露西娅被禁锢在里面动弹不得。

    赫尔墨斯站在门边注视着她。

    他甚至连手都没有抬起来,但也只是束缚了露西娅的动作,没有伤害她。

    他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无可救药。”

    “哈。”露西娅疯狂地挣扎着,有一种浑不在意自己的癫狂。

    她狂乱地扭动着身体,毫不在意身上因此而被碎屑划破的伤口。

    暗黑色的血液渗透了她身上的衣裙,她却笑得更欢快了。

    “那就杀了我啊,赫尔墨斯。”

    她高声尖叫起来,“反正劳伦斯已经被那个该死的阿比盖尔抢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不要我了!”

    “他骗我,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温黎忍不住向赫尔墨斯身后躲了躲。

    她原本以为露西娅已经没有什么攻击力了。

    但是神明就是神明。

    即使走到强弩之末,露西娅也是魔渊中最强大的初代神之一。

    只不过,她感觉露西娅的分贝攻击比神术攻击还可怕。

    “您可不要被她说的话影响哦,您就是最好的,请相信这一点。”

    金发少女语速很快地贴在赫尔墨斯耳边说,“您知道吗?精神病患者的证词在法庭上都是不作数的。”

    “我们要做的是解救她治愈她,而不是被她拖下水。”

    什么“精神病患者”,什么“法庭”。

    赫尔墨斯心神稍微有些被分散。

    他这位未婚妻总是会说出一些他听不明白的话。

    但也托她的福,再次听到这种尖锐刺耳的话,他竟然心如止水。

    “站到我身后去。”赫尔墨斯神情淡下来。

    气流撩动他的衣摆,金影在他身侧浮动,凝成似曾相识的金线。

    很多年前,金线并未缠绕上在夜色中奔跑的少女神明。

    但这一刻,它却毫不留情地划破她的衣裙,用力缠紧了她的四肢固定住她的动作。

    歪斜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抹轻纱,在风中寂寥地飘扬。

    露西娅突然疲惫地闭上眼睛。

    “该结束了。”

    她喃喃道,“我也无法再忍受这样脏污的自己。”

    露西娅的语气很淡。

    蕴着一种浓郁的疲惫感和麻木。

    赫尔墨斯猛然抬眸。

    金色的权杖瞬间在掌心凝集。

    几乎能够毁灭天地的气浪自他手腕间蔓延,却并非是朝着露西娅,而是他身后的金发少女。

    “哎——”温黎重心一个不稳,感觉自己像是一片纸一样被狂风往外吹。

    赫尔墨斯的神术没有伤害她,而是以一种包容的姿态包裹着她,将她向神殿外送去。

    好像不太对劲。

    就在她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空气中突然出现巨大的陨石。

    表面上覆盖着灼热的烈焰,以千钧之势如雨般朝着地面上狠狠砸落。

    就像是一场放大了无数倍、看上去可怖无数倍的血腥的流星雨。

    砰——

    只是呼吸之间,整座神宫便被火海湮没。

    残垣断壁欲坠不坠地挂在倾倒的墙边,噼里啪啦的火星声散入滚烈火和浓烟之中。

    荒芜却恢弘的神宫在一瞬间便成了炼狱。

    赫尔墨斯皱着眉,抬腿毫不犹豫地冲入火海。

    就算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也不希望露西娅就这样死去。

    可魔渊之主的位置早已尘埃落定,他失去了拥有了地狱之火的资格,现在已经不再拥有曾经水火不侵的身体。

    令人窒息的灼烧感登时席卷而来,金影自发浮动在他身周,却又被浓郁的火焰融化,流淌一地鎏金。

    在一阵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古怪气味中,赫尔墨斯浑身的衣袍都被烧焦,象征着色谷欠之神身份的狮鹫兽图案在火中被吞噬。

    赫尔墨斯眸底映着火光,橙红色的光辉几乎烧到他心底。

    他微微一顿,拂落天花板上垂下被烈焰啃噬的轻纱,转身正对上露西娅的视线。

    火焰融化了赫尔墨斯束缚她的金线。

    她一身伤口地站在他对面,脸色充满了怨毒。

    “都怪你,都是因为你——”

    她已经彻底陷入了劳伦斯为她精心编织的谎言,念念有词道:

    “如果不是因为色谷欠,劳伦斯就不会和让阿比盖尔做他的神后,他就不会抛弃我!”

    “不,如果不是因为色谷欠,他也不会招惹我……”

    “劳伦斯根本就不爱我,除了利用以外,他沉迷的也只不过是我的身体罢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我时亲口承认的。”

    “我宁可他对我没有谷欠望,没有谷欠望,我就不会被那种假象迷惑,在反复拉扯间越陷越深。”

    露西娅崩溃地朝着赫尔墨斯尖声道:

    “劳伦斯说的对……色谷欠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你是色谷欠之神——你也不该出现的,赫尔墨斯。”

    “你的降生就是一种错误,如果没有你,这个世间不就不会出现色谷欠了吗?”

    “你为什么还这么轻松这么畅快地活着?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早点死掉?”

    赫尔墨斯薄唇紧抿,口腔里蔓延开一阵淡淡的血气。

    他定定地盯着露西娅歇斯底里的侧脸,没有发怒,没有否认,而是陷入了沉默。

    世间万物的邪念皆与邪神一同诞生,在他降生于混沌深渊之时,这世上注定会出现无数不幸。

    如果他不存在的话……

    如果他不存在。

    烈火炙烤着他,甚至模糊了周遭的声音。

    昏沉间,他听见露西娅依旧在不断地说话。

    “色谷欠就是这世上最残酷的灾祸!”

    “劳伦斯不爱我,那他会爱阿比盖尔吗?我不相信,他绝对不会爱任何人的,一切不过都是罪恶的谷欠望——”

    “而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魔鬼。”

    “你是色谷欠之神,是灾祸的源头……”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熟悉清脆的声音穿破了一切,直直落入他耳畔。

    “别听,赫尔墨斯大人!不要听这些。”

    像是一阵风吹散了炙热的火海,赫尔墨斯眸底浮现起一闪而过的错愕:“你怎么回来了。”

    “当然是担心您。”担心被洗脑。

    金发少女在赫尔墨斯身侧绕了几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所过之处,炽热的空气似乎依稀冷却了几分。

    一种很清新的凉意在空气中弥漫开,与灼灼烈焰无声地对抗着。

    [R:薄荷味过滤花洒

    现在的花洒花样可真多,除了过滤芯以外,还有可以更换的味道。这个薄荷味的,你还喜欢吗?

    Tips:好像流出来的水都变得更清凉了呢。]

    温黎看着自己的裙摆。

    在烈火中徘徊,竟然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或许她作为阿飘本来就不会受到伤害。

    但是由于刚才她被赫尔墨斯的神术送出了神宫,保险起见,她还是使用了道具。

    温黎看向不远处被烈火包围的白发女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露西娅脸上狰狞的神色消失了。

    她似乎就在这个时候短暂地恢复了神智,金色的眼睛蕴满了哀伤。

    她浑身狼狈,瘦骨嶙峋,早已不复曾经明媚的样子。

    “赫尔墨斯……”

    “你敢不敢向我发誓,这辈子你都不会靠近任何一个女人,对任何一个女人产生谷欠望。”

    温黎:“?”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妹妹,当着她这个做嫂子的面说这种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赫尔墨斯表情也有点怪异。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掀起眼皮朝着温黎投来一瞥,眼神辨不清意味。

    露西娅苦笑着说:“对不起,刚才我的那些话请不要放在心上。但是……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了。”

    “答应我,你绝对不会爱上任何一个女人的,对吗?”

    “不准忘,哪怕是死亡——”

    剧烈的坍塌声响起,神宫的墙面和罗马柱再也承受不了这样汹涌的烈火,轰然倒塌。

    然后,世界归为沉寂。

    赫尔墨斯半跪在神宫边缘的地面上。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却没有给他带来多少血色。

    他望着沦为一片火海废墟的神宫残骸,眼神头一次有些茫然。

    属于怠惰之神露西娅的神宫被她亲手以神术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什么都没剩下。

    很久之后,赫尔墨斯才缓慢地站起身。

    在他身前,除了零星火星噼啪炸裂的声响,一切归为一片死寂。

    可在他身后的另一座神宫里,依旧觥筹交错,空气中蕴满了愉悦的笑声。

    露西娅死去了,在这样一个对于劳伦斯来说非常特别的夜晚。

    没有任何人关心。

    赫尔墨斯脑海中忍不住闪回露西娅最后那些疯魔的诅咒。

    色谷欠是灾祸,是令她如此痛苦的根源。

    而他是色谷欠的源头。

    寒风呜咽着呼啸而过,卷起赫尔墨斯被烈焰啃噬得不规则的衣摆。

    温黎跟在赫尔墨斯身边,他沉默地踏着满地残骸向前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所以只能沉默。

    原来这就是神宫失火的真相。

    “其实,我觉得露西娅说得不对。”金发少女小声道,“渣男的锅,怎么能往您身上甩呢?您说是不是。”

    劳伦斯竟然主动对露西娅透露过那些算计。

    可他却说对她的迷恋都源自于谷欠望……

    简直就像是针对着赫尔墨斯而说的。

    温黎安静地瞥一眼赫尔墨斯。

    他对露西娅有多么在意,不需要言明。

    被最疼爱的妹妹厌恶——而他甚至是为了她才放弃了魔渊之主的位置。

    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温黎不敢去想。

    真是杀人诛心。

    赫尔墨斯神袍上尽是被烈火焚烧之后的痕迹。

    一个个不规则的灼斑像是一个又一个刻在身体上的伤疤,如影随形地粘附在他身上。

    他周身或锋锐或散漫的气息在这一刻褪尽了。

    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孤败的沉郁之中。

    “或许露西娅说得对。”赫尔墨斯垂眼,没什么情绪。

    “不对哦,不对。”金发少女不赞同地摇摇头。

    “而且,您刚才应该并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吧?”

    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不然,我对您来说算什么?”

    赫尔墨斯却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倏地笑了下。

    “是啊,算什么呢。”

    赫尔墨斯撩起眼皮直视她。

    他很了解自己。

    这世间令他感兴趣的事物原本就不多,其中恰巧没有爱谷欠这一项。

    经过今晚发生的这一切,他更不认为自己会真的如此心无芥蒂地深爱着一位所谓的未婚妻。

    金发少女也凝视着他。

    她难得地安静下来,然后缓慢地牵起唇角,露出一个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的微笑。

    但是配上她稍微有点涩然的声线,这笑容却仿佛比哭还难看。

    “……终于还是被您发现啦。”

    金发少女耸了耸肩,神情似乎有点无奈,“但我真的是您未来的未婚妻,这一点没有骗您哦。只是……”

    话音微顿,她抿起唇角,“或许,您并没有我描述中的那样喜欢我。”

    “至于我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里……”

    金发少女指了指自己半透明的身体,用一种谈论今天吃什么一样无所谓的语气说,“可能是因为,在现实中,其实我已经死掉了。”

    赫尔墨斯眸光微滞。

    他的确有所怀疑,但是却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麻木的心脏仿佛再次被什么用力揪了一下,短暂从空虚中回到现实。

    他皱眉抿了下唇角:“你——”

    “没事啦,我已经接受了。”金发少女的反应却比他轻快得多。

    她笑眯眯地用一种很轻松的甚至愉悦的语气说,“临死前,我许愿能够再见您一面,再看您一眼。”

    “现在,愿望实现了。”

    “而且不只是一面,不只是一眼。我能够用这种方式长长久久地陪伴在您身边,就算什么都碰不到也不在乎了。”

    “我真的更了解了您一点。”

    金发少女轻声说,“了解到了我从前触碰不到的地方。”

    “也正是这样,我才更不希望您在痛苦中沉沦。尤其这种痛苦本应与您无关。”

    金发少女转过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来到一片陡峭的断崖旁。

    嶙峋的断崖向前延伸着,在最尽头狭窄的边缘处,正对着那轮血月。

    今夜是满月,猩红的月高高挂在天空,像是悲悯俯瞰魔渊的眼睛。

    【这里是深渊。】

    系统非常贴心地解释,【你可以理解为之前你和珀金一起去的混沌之巅。】

    【魔渊的初代邪神降生于混沌深渊,神国的初代神明降生于混沌之巅。】

    【深渊和断崖贯通联结,尘封着这个世界上最强悍的力量。】

    混沌之巅……

    当初珀金眸底的挣扎和他与混沌之巅的交易在温黎脑海中闪回。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赫尔墨斯。

    他来这里做什么?

    赫尔墨斯站在断崖边,金坠在风中狂乱地摇曳着。

    他俊美无俦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然而还没等温黎开口问点什么,下一刻她便感觉眼前一花。

    整个人都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中。

    这个怀抱没有她熟悉的好闻的木质暗香,反而蕴着一些很淡的被烈火焚烧过的灰烬味道。

    但却莫名比曾经的每一次都要更令人安心。

    也更贴近。

    赫尔墨斯的力道很大,大到按在她后心的掌心都在微微发颤。

    “抱歉。”他竭力收敛着情绪,“我不该说这些。”

    “知道错就好。”

    金发少女安安静静地乖巧缩在他怀中,轻轻哼了一声,“所以,您要怎么补偿我?”

    赫尔墨斯一怔,忍不住笑一声:“你想怎么补偿?”

    “那您什么都得听我的。”

    像是丝毫不觉得这个要求有多么过分,金发少女歪了歪头,将脸颊靠在近在咫尺宽阔的肩膀上。

    “您答应吗?”

    “当然答应。”

    少女又哼了一声,用一种刻意的语气阴阳怪气道:“您可没有像我说的那么在乎我哦,反正已经被拆穿了,您不需要再继续装模作样。”

    “不想就拒绝好了,反正我也拿您没什么办法,想打又打不到……”

    说到这里,她冷不丁一顿。

    “等等。”

    金发少女愕然抬眸,然后又低下头看着他们紧贴的身体,又抬头。

    就这样循环几次,她仿佛终于认清了这是事实而不是幻想,用一种极其不敢相信的语气说:“这是怎么回事?!”

    “在深渊的力量面前,一切都会褪去表象的虚妄,回归真实。”

    赫尔墨斯感觉颈侧有点痒。

    是少女卷翘的发丝勾缠着他的衣领,若有似无地刺着他的皮肤。

    少女的呼吸扫在锁骨处,温温热热,一种似曾相识的淡香钻入他鼻尖。

    有点像那一夜在那棵心形树旁,被夜风送入他身侧闻到的馨香。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她。

    原来属于她的身体那么小,那么软,仿佛一触碰就要破碎一般脆弱,和他一点也不一样。

    起初是陌生感。

    紧接着,是一种类似于真实感一般的情绪涌上心头。

    仿佛他们一同经历过的一切终于在这一刻落在了实处。

    她是真实的。

    这个任何人都无法察觉,只落入他眸底的少女,是真实存在的。

    真实陪在他身边的。

    温黎感觉揽住她的手臂更用力了几分。

    赫尔墨斯的身材过分优越,她站直身体也不过刚到他肩膀处的位置,此刻被他这样用力地揽在怀里,双脚都几乎离地。

    真是令人窒息的爱。

    假笑.jpg

    她艰难地把手臂从这个过分用力的怀中抽出来,然后做了她这段时间一直想做但又做不到的事情。

    ——狠狠锤了几把赫尔墨斯的肩膀。

    “我要窒息了!您是想用这种方式杀死我吗?”

    金发少女一边打一边抱怨,“反正我已经死了,也不怕再死第二次,但是在这之前我一定要拉着您陪我一起。”

    “我答应你。”出乎意料的,赫尔墨斯低沉磁性的声音落在她发顶。

    少女怔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指的“答应”到底是“陪着她一起死”,还是刚才她随口说的“以后一切都要听她的”。

    她正有点茫然懵懂地仰着脸,后脑便被覆上一只宽大干燥的手。

    少女被一把按在赫尔墨斯肩头,听见他的声音。

    “不管未来的我在不在乎。”他说,“我在乎。”

    语调里没有款款深情,也没有将她溺毙的温柔,听起来反而很平淡。

    平淡中,却又蕴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郑重。

    温黎无端觉得,这句话比赫尔墨斯曾经对她说的任何一句动听的话都要悦耳。

    也更真实。

    这算是表白吗?

    她眨眨眼睛:“我更在乎您哦,赫尔墨斯大人。所以我们不要继续在这个地方了好吗?我恐高!”

    “我们回家吧。”

    回家。

    他有家吗。

    赫尔墨斯喉间逸出一道辨不清意味的气声。

    他的神宫宽大而奢靡,可对他而言却更像是一座华丽的坟墓。

    赫尔墨斯更深地低下头,前额抵在少女单薄的肩膀上。

    他浓密的眼睫垂下来,揽在她肩头的指节不自觉攥紧了她滑腻的衣料。

    劳伦斯背叛他。

    如今,就连露西娅也离开了。

    温黎倏然一怔。

    她感觉肩头一烫。

    像是洇开了一团岩浆,在湿意间火烧火燎。

    赫尔墨斯的气息也似乎紊乱了一瞬。

    可还没等她仔细分辨,那一瞬间的凌乱便被风声吹散。

    风带走温度。

    只有肩膀上越发冰冷的衣料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赫尔墨斯没有抬起头,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低头拥紧了她。

    “好。”他低声道,“回家吧。”

    象征着色谷欠之神的狮鹫兽图案在夜风中滚动。

    烈火将它撕得残破不堪,却在月色下泛着如常的冷芒。

    赫尔墨斯本想让深渊收回他的权柄。

    哪怕他清楚地明白,失去神格之后,神明面临的只有消亡。

    但这一刻,怀中的重量仿佛填平了他心底空洞的裂缝。

    他改变主意了。

    他身为色谷欠之神诞生已成定局。

    即使他交出权柄,色谷欠也不会消失,不过是会陷入凌乱无序的混乱之中。

    那么他不如握好这权杖。

    然后用他的方式,看色谷欠走向衰亡。

    在那之后,他可以心平气和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像她笑着开的玩笑那样。

    陪着她。

    第108章 SAVE 108

    “伟大的尊敬的色谷欠之神赫尔墨斯大人, 如果您能够听见我的祈祷,可以赐予我五个……哦不,十名这个世界上最貌美的女人, 让她们今晚与我春风一度吗?”

    恢弘宽阔的神殿中回荡着一道声音。

    这声音尾音虚浮上扬,语气却听起来十分淫.邪, 听上去黏腻令人极其不适。

    安静侍立在神座后面的女仆指尖不自觉蜷了蜷,将手臂上垂落的轻纱向下又扯了扯,遮住她身体上不自觉爬满的鸡皮疙瘩。

    这种愿望……

    未免也太恶心了吧。

    女仆按捺不住地悄悄抬起眼,视线飘向神座上那道慵懒斜倚的身影。

    白发金眸的神明面容深邃俊美, 身材优越,松松垮垮披着一件暗红色的长袍支着额角。

    他眉间繁复璀璨的金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曳, 珠光宝气直晃进人心里。

    赫尔墨斯另一只手执着一只高脚杯,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慢悠悠地仰头抿了一口。

    就像是没有听见信徒的祷告。

    又或者这样的愿望对他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

    女仆的视线下意识在高脚杯上的手指停顿了片刻。

    赫尔墨斯的手指修长, 极具骨感, 手背经络明显。

    在蜜色的皮肤掩映下,显得格外具有力量感和野性的荷尔蒙。

    此刻,淡淡的朦胧光晕落在指尖,光影交错间更显得骨节分明。

    干净却危险。

    女仆不自觉吞咽了一下口水。

    她是这个月刚被神殿送往色谷欠之神神宫中的女仆。

    在来到这里之前, 她听说了很多的传闻。

    ——关于这位色谷欠之神的。

    传闻中,色谷欠之神赫尔墨斯亲手杀死了怠惰之神露西娅。

    ——要知道, 露西亚大人可是与他同时诞生在混沌深渊之中的亲妹妹。

    色谷欠之神的狠辣可见一斑。

    因此, 魔渊和人界中都流传着共同的流言。

    赫尔墨斯是魔渊中最强大的神明, 他的神力和神术甚至比魔渊之主劳伦斯还要霸道。

    但与此同时,他也是魔渊中最危险的神明。

    ——在那双迷人的金眸中, 掩藏着彻骨凉薄的杀戮。

    他那双漂亮修长的手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神明的鲜血。

    这样的神明, 会回应那种信徒那样……古怪的祷告吗?

    女仆按捺不住地想着,稍微有点出神。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敲击声响起。

    赫尔墨斯将手中的高脚杯放在了桌面上。

    紧接着,她听见一道悠闲轻哑的声音。

    “有趣的愿望。”

    赫尔墨斯撩起眼睫。

    他的视线掠过空荡的高脚杯,看向更远的方向。

    女仆也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视野中是奢华而糜丽的装饰,水晶吊灯折射的光晕无声流淌。

    但除了这些以外,什么也没有。

    可这位神秘而俊美的神明却就这样定定地望着这个方向。

    就像是在对着谁说话那样,他的语调散漫带着点不正经的慵懒,“是吧。”

    女仆脸上显露出几分怪异的神色。

    ……其实关于色谷欠之神,还有另一个传言。

    也就是她此刻望见的这一幕——赫尔墨斯大人时常对着空气说话。

    或许这就是他残忍地杀害怠惰之神而付出的代价。

    女仆默默想着,安静地垂下眼缩小存在感。

    赫尔墨斯色泽清浅的眼眸微眯,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女仆稍微有点僵硬的侧脸。

    他不是不知道一些与他有关的流言。

    但他只是懒得去制止。

    却没想到,这种放纵会让这些传闻变得愈发离奇。

    赫尔墨斯支着额角,似笑非笑地重新看向前方。

    神殿两侧无声伫立着高大狮鹫兽雕塑。

    在那几乎遮天蔽日的羽翼下,摆放着延伸的软椅。

    在那里,坐着一名金发的少女。

    但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察觉她的存在。

    “看来您又因为我被当成精神病患者啦,赫尔墨斯大人。”她笑得弯下腰,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情绪。

    赫尔墨斯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没说话。

    “还有哦,您这位信徒的愿望——这不叫‘有趣’,这叫‘恶臭’。”

    金发少女随意横躺在软椅上,一只手举在眼前,指尖时而并拢时而分开。

    光晕从她交错的指缝里落下来,映在她那张精致的脸上,在纤长的睫羽上仿佛鎏金流淌。

    说到这里,她抬起眼睛瞥赫尔墨斯一眼,嘴里含混地咕哝了一句,“没想到您以前说话这么委婉,赫尔墨斯大人。”

    她的声音太小,语速又快,赫尔墨斯没听清。

    “嗯?”

    少女不再回答了。

    但侍立在赫尔墨斯神座后的女仆却一个激灵。

    难道……赫尔墨斯大人是在和她说话吗?

    她有点迟疑,但赫尔墨斯大人的语气很像是在催促她给出反应……

    女仆回想起那个祷告,强忍着恶寒勉强顺着赫尔墨斯的话接下去:“的、的确,挺有趣的……”

    不愧是色谷欠之神,竟然会觉得这样的祷告有趣。

    看来赫尔墨斯大人果然就像传闻中那样,风流花心,夜夜笙歌。

    听说他更换床伴的速度,比傲慢之神杀戮女仆取乐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速度还要更快。

    女仆颤抖的回应似乎取悦了神座上的神明。

    他忽地一笑,缓缓直起身来。

    赫尔墨斯指尖亮起金灿的神光。

    光芒明灭从他指腹掠向前方的神坛上方,然后笼罩下来点亮了整个空间。

    他唇角掀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既然是有趣的愿望,那么我回应。”

    女仆还是第一次看见神明回应信徒的祈祷,稍微有点好奇地抬起眼。

    绚烂的神光环绕着神坛如水波流转,美轮美奂的光影间,她听见神座上再次传来一道低沉磁性的男声。

    “但仅仅是和十名貌美的少女春风一度,那怎么能足够。”

    长袍曳地,赫尔墨斯饶有兴味地抬了抬眉梢,语调轻缓又戏谑地说,“看在你取悦了我的份上,再送给你一份礼物吧。”

    “我以神格赋予你不可拒绝的权利,让你在祈祷中燃烧的这份谷欠望,就此泛滥。”

    ——“永不停歇,直到死去。”

    赫尔墨斯的神情很平静,眼角眉梢甚至蕴着淡淡愉悦的情绪。

    就像是真正悲悯的神明,为信仰着自己的信徒赋予了怎样他们求之不得的期求。

    他色泽清浅的金眸中依旧漾着深情的柔光,唇角弧度风度翩翩。

    仿佛丝毫不知晓他这样的“礼物”为信徒带来的,根本不是什么珍宝。

    而是彻头彻尾的灾难。

    ——今夜,那名诚心而贪婪对着色谷欠之神祈祷的信徒,就将会为他的愿望付出生命的代价。

    精.尽人亡。

    女仆看得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可下一秒,她就发现赫尔墨斯的脸色似乎苍白了几分。

    水晶吊灯的光芒洒落在他的肩头,还有格外立体深邃的脸廓。

    分明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但女仆却无端捕捉到一种深掩着的虚弱,在这张刀劈斧凿般完美的脸上一瞬即逝。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却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而这份古怪,与刚才回应的那个祷告有关。

    女仆有些迟疑,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否应该上前主动关切赫尔墨斯大人一句,还是应该站在原地等待他传唤吩咐。

    她正犹豫间,另一侧传来一道公式化的男声。

    “您不该这样任性肆意妄为的。”

    通身被宽大黑袍遮掩的魔使站在神座的另一侧。

    他语气有点不赞同地对赫尔墨斯说,“这种滥用神格的行为,会消耗您的神力并且反噬您的神格。”

    和他的紧张不同,赫尔墨斯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他像往常那样试图咽下胸口翻涌的血气。

    可这一次,心口刺痛如电流般蔓延,没有再因为他的忍耐而平复,反而在沉默中愈演愈烈。

    魔使的目光一直落在赫尔墨斯身上,眼眸微微睁大。

    他看见赫尔墨斯唇边蜿蜒而下的血痕。

    “您……”魔使的语气有些干涩。

    赫尔墨斯大人受到的反噬和神罚积压已久,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趋势。

    赫尔墨斯却轻描淡写地随意抹去唇边的血迹,鼻腔里逸出一声无所谓的气声,浑不在意地说:“我知道。”

    “但这很有趣,不是吗?”

    “可是……”

    魔使欲言又止。

    他是赫尔墨斯大人身边最亲近的、也是唯一的魔使。

    是整座神宫中知晓赫尔墨斯大人秘密最多的人。

    魔使——尼尔森目光缓缓掠过另一侧不知道什么原因正在走神的女仆。

    这里不只有他和赫尔墨斯大人在场,有些不该说的话,他不能在这里说。

    但赫尔墨斯就像是察觉到他的想法,随意一抬手示意所有在场的女仆都退出去。

    “今天聆听祷告的时间结束了。”

    他唇角牵起一抹无懈可击的微笑,“感谢各位美丽小姐的陪伴,现在,你们可以离开了。”

    站在他身后的女仆微微一愣,还没从沉浸的思绪中反应过来,便被路过她身边的女仆轻轻推了一把肩膀。

    她条件反射地跟着涌动的人流离开了。

    女仆们脚步轻盈地退出去,原本便宽广的神殿更显得空旷。

    赫尔墨斯抬手向空下来的高脚杯中又倒满了一杯酒,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依旧躺在软椅上不打算动作的少女。

    她一条腿搭在软椅上,另一条腿从软椅边缘垂下来,一下一下地在空气里晃悠着,在裙摆里若隐若现,看上去十分悠然自得。

    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一幕。

    也压根就没有离开避嫌的意思。

    赫尔墨斯眸光在少女暴露在空气中的一截莹白小腿上微顿,收回视线。

    她没有察觉到就好。

    “现在,这里没有不该听见你所说的话的人。”

    赫尔墨斯抿了一口酒压下口腔里的血腥气,视线自然地掠过她,重新看向尼尔森。

    “想说些什么?”

    见他这副满不在意的姿态,尼尔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这些话已经是老生常谈,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说。

    但是收效甚微。

    赫尔墨斯依旧对于回应这种愿望而乐此不疲。

    尼尔森沉默片刻,选择转换了一个新的话题。

    “色谷欠之神神殿中的教皇对您的信仰十分狂热,主动在每个月的月蚀之日前后为您送上人界最貌美的少女。”

    他扬了扬下颌,示意刚才那批女仆离开的方向,“她们的容貌的确都是万里挑一——您真的没有对任何一名女仆动心吗?”

    “她们不需要任何名分,但却能够百分百地缓解您每月月蚀之日神罚的痛苦。”

    “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事情吗?”

    容貌万里挑一?

    那恐怕是他们没有见过真正诱人的美丽。

    那种美,不需要任何暴露勾人的衣装来装点。

    哪怕是穿戴整齐严实,神情清丽无辜,也足够勾动每个人心底最深藏的谷欠念。

    赫尔墨斯转动手腕,高脚杯的红酒随着他的动作摇曳,在杯壁上拖拽出一片淡淡的绯色澜痕。

    他下意识朝着金发少女的方向投去一眼。

    少女脸型流畅,每一个五官都像是神赐一般完美无缺,额头光洁而饱满,鼻梁挺翘小巧,唇形饱满色泽红润,就像是盛放的玫瑰那样娇艳动人。

    与那些身披薄纱,恨不得将身体上最诱惑的部位毫无保留展露在他面前的女仆相比,她身上的衣裙虽然质感上佳,但实在被衬托得寡淡许多。

    可她身上那种莫名的魅力,却依旧让人挪不开视线。

    像是无数争奇斗艳、五彩斑斓鲜花之中,看似最朴素,实则最精致迷人的那一朵。

    只有真正懂得赏花的人,才能够发现这朵与众不同的稀世珍宝。

    “您真的没有对任何一名女仆心动吗?”

    金发少女这时候也凑到他面前来,学着尼尔森的语气煞有介事地问。

    “她们的容貌可都是万里挑一的——”她阴阳怪气地一句一句重复,“而且还不需要任何名分。”

    赫尔墨斯:“……”

    “没有。”他按了下因为少女而条件反射开始跳动的太阳穴。

    他可不想被整日整夜在耳边念叨这些话。

    “……赫尔墨斯大人?”尼尔森有点不可置信。

    这和赫尔墨斯大人平时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

    确切地说,是自从露西娅大人死亡后平时的样子。

    露西娅大人死去的那一天,魔渊之主拥有了他的神后。

    而赫尔墨斯大人则在神宫中闭门不出三天三夜。

    在那之后,他便一改早先态度,以一场盛大的晚宴向整个魔渊宣告,色谷欠之神的神宫将会向所有人敞开。

    魔渊中的女性神明早已蠢蠢欲动,趁着这个机会源源不断地涌向赫尔墨斯身边。

    而他也向来来者不拒。

    ——今天怎么反而说出这种话?

    尼尔森有点狐疑。

    迎着尼尔森莫名的眼神,赫尔墨斯唇角笑意未变。

    “美人当然没有人会拒绝,我也不能免俗。”

    他屈指点了点高脚杯,发出“叮当”的清脆响声。

    “但很遗憾,她们在我眼中,还没有美丽到足够令我动心。”

    尼尔森眼底的怀疑减轻了点,但还是缓缓皱眉。

    那些女仆的美貌,就算是放在整个魔渊与最负盛名的女神相比,都能够称得上出类拔萃。

    这都不满意?

    那么赫尔墨斯大人想要什么样的床伴?

    尼尔森静默片刻,还是没有将这些疑问问出口。

    他严肃道:“可是这样下去,您不仅要在每日聆听信徒祷告的时候遭受反噬,还要在每月月蚀之日承受神罚。”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下去,语气有些压抑。

    “即便是您……也很快就会消亡、死去。”

    没有神明向往消亡。

    自他们诞生起,便站在这个世界上最顶尖的位置,令寻常人类无法企及。

    尤其是诞生于深渊的初代神明。

    ——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最神秘的存在。

    有些神明甚至忌讳“消亡”这类词语,只要听见就会大发雷霆,甚至大开杀戒。

    譬如魔渊之主劳伦斯。

    赫尔墨斯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他悠然笑了一下:“死亡有什么不好吗?”

    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尼尔森愣了一下,有点不可思议地问:“您说什么?”

    赫尔墨斯回视着他。

    他眉眼间漾着很淡的笑意,却又像是深掩着什么更加深刻浓郁的情绪。

    半晌,他忽地笑出声来。

    “开玩笑的。”

    赫尔墨斯晃了晃酒杯,“你不会当真了吧?”

    尼尔森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他没有忽略那一瞬间赫尔墨斯的眼神。

    或许,赫尔墨斯并没有在开玩笑。

    而是借着玩笑作为最完美的伪装和借口,不经意间流露出他心底最真实的那个声音。

    但是,这怎么可能?

    这世上怎么会有神明期盼消亡?

    “您真的是这么想的?”

    尼尔森不知道的是,虚空中他看不见的金发少女问出了和他一样的问题。

    金发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软椅上跳了下来。

    她的身体很轻盈,轻飘飘地像是一阵风一样飘到了赫尔墨斯身下的神座后。

    她高高地悬浮在神座后方,两条白皙纤细的手臂搭在椅背上,兴味盎然地从后面探头凑到赫尔墨斯身侧,对上他的眼睛。

    “您不会真的想去死吧?”她睁着一双明亮的鸢尾色眼眸,好奇地问。

    赫尔墨斯掀起眼皮睨她一眼,不置可否地扬眉。

    “就算是死,也不会是现在。”他抿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

    金发少女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顺水推舟接着问:“那会是什么时候?”

    说到这里,还没等赫尔墨斯回答,她便自己率先笑出来。

    “怎么会有神明整天想着这些不吉利的事情呢?”

    她的笑声很轻,从鼻腔里逸出些抑制不住的气声,听上去声线比平时更软。

    或许笑意真的会传染。

    赫尔墨斯分明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好笑的事情,但唇角还是忍不住跟着少女一起微微上扬了些很微小的弧度。

    他深邃的金眸看向少女的方向,却映不出她的影子。

    昏黄的光晕在赫尔墨斯眸底摇曳。

    他语气不疾不徐,用一种像是在谈论一杯酒好不好喝的语气说:“就算是神明,也总有一天会死去的。”

    金发少女扁了扁嘴,好像并不是很满意这个答案,又朝着软椅的方向飘过去了。

    “说话总是打哑谜。”她轻轻哼了一声,倒是听不出多少不快。

    “您越来越像未来那个我熟悉的样子了。”

    赫尔墨斯眸光稍微淡了一点,没有说话。

    尼尔森看不见半空中的金发少女,以为赫尔墨斯刚才那句话是对着他说的。

    ……虽然神明同样会消亡是事实,他无法反驳。

    但哪有神明会用这样的语气谈论起这种事?

    听说魔渊之主劳伦斯大人甚至在广泛地收集能够延缓神力溃散的方法,想方设法地延长他原本就已经十分漫长的生命。

    “总之,属下刚才的提议,您还是再多考虑一下吧。”

    否则,色谷欠之神很有可能会成为神国和魔渊中第一位消亡的初代神明了。

    “会的。”赫尔墨斯懒散举起酒杯。

    他语气敷衍不加掩饰,尼尔森无奈,沉吟片刻后突然想到什么。

    “如果您并不需要床伴的话,或许有另一个办法。”

    夜明珠的光晕穿透高脚杯玻璃透明的杯壁,朦胧地映入赫尔墨斯眼底。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眼。

    尼尔森微微一笑:“或许,您身边还缺一位未婚妻?”

    ……

    “未婚妻?”

    劳伦斯意味不明地重复一遍这三个字,苍白手指拿起桌面上的餐巾按了按唇角。

    “称呼倒是风雅。”他撩起淡白色的眼睫,遥遥看向赫尔墨斯。

    空阔的房间里光线昏暗,雕刻着烫金浮雕的墙面上五步一盏壁灯。

    上面点着只有魔渊之主才有资格享用的人鱼膏,幽幽燃烧着火光。

    落地彩绘玻璃窗中映入血月的光辉,被玻璃窗渲染成缤纷的色彩,瘦长彩色的剪影拖拽在地面上。

    宴会厅中长桌两头隔着遥远的距离,两个神明无声地对视着。

    同样的白发,金眸。

    之间却隔着长长的距离,仿佛千山万水。

    劳伦斯身上穿着款式繁复的神袍,尽管是同样的一张长桌,可他所坐的位置却比赫尔墨斯更高。

    在冰冷猩红的月光掩映下,更显出一些居高临下的冷酷感。

    在他对面,赫尔墨斯只穿着简单的长袍,衣襟松松垮垮搭在胸前,上面甚至连暗纹雕花都没有。

    他姿态很慵懒地靠在椅背上,虽然身处下位,却没有多少被睥睨俯视的感觉,反而散发着点游刃有余的意味。

    但他下颌线条紧绷,半张脸沉沦在阴翳之中,原本就立体的脸廓更显得肃冷。

    劳伦斯眼神怪异地盯着他。

    这一次的见面和要求都是赫尔墨斯提出来的。

    但他本人看起来反而心情比自己更差。

    “心血来潮,觉得很有意思。”赫尔墨斯将切好的牛排送入口中。

    他的声线压抑着莫名的情绪,听上去更低沉冷淡。

    劳伦斯视线落在他的动作上。

    不知是不是光影错落,他的脸色看起来十分阴沉。

    “你想要的,应该也不是真正的未婚妻吧。”

    赫尔墨斯手中动作微微一顿,掀起眼皮看过来。

    “叮”地一声,劳伦斯扔下手中的刀叉向椅背上一靠。

    “赫尔墨斯,你滥用色谷欠至深的权柄,现在受到规则的反噬已经让你神力日渐衰弱。”

    他冷笑一声,“但我听说了一些更有趣的事情。”

    “譬如……哪怕你每个月都和源源不断送入你神宫中的女仆彻夜狂欢,却从未真正碰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赫尔墨斯金眸微眯,没有说话。

    “我可以把你的反应当作默认吗,赫尔墨斯?”

    劳伦斯舔了下唇瓣,露出一个略显阴戾的微笑,“没想到,你竟然还敢违抗神格,真是不怕死。”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哦,你应该是怕的,不然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

    赫尔墨斯也放下刀叉。

    他端起酒杯,但却并没有饮用,而是不紧不慢地捏着杯子把玩。

    “我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关心我,劳伦斯。”

    赫尔墨斯微笑,“这稍微让我有一点消受不起,也很影响胃口。”

    “对你关心是我作为兄长应该做的。”

    “更何况,我面对的是一个日日夜夜想着如何杀死我的弟弟。”

    劳伦斯似笑非笑地回应。

    赫尔墨斯勾着笑默认了这句话。

    他靠着椅背冷淡道,“那么,你的回答呢?”

    “你的反噬没有任何逃避的余地,全都是自作自受。”

    话音微顿,劳伦斯意有所指地说,“而你每个月需要承受的神罚,只有受规则认可的魔渊之主的神力才能够压制。”

    他指尖轻点桌面,唇角笑意缓缓加深,“但是,赫尔墨斯,你知道吗?你需要的这股神力可远远不止一缕那么简单。”

    “想要压制神罚,你需要的来自魔渊之主的力量必须异常浓郁。”

    劳伦斯单手支着下巴微微偏头,白色的长发顺着重力垂落,坠至他的胸口。

    “浓郁到甚至是我的骨血。”

    说完这些,劳伦斯便双手交叠垫在下颌之下,好整以暇地看着赫尔墨斯。

    他想看看赫尔墨斯会有什么反应。

    他们之间自从露西娅死去之后就彻底闹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只是,现在的赫尔墨斯已经无法再像曾经那样意气风发地闯进他的神殿,像之前那样随意地出手杀死他。

    ——自从露西娅死后,赫尔墨斯的神格就受到重创,根本就自顾不暇。

    这也是劳伦斯一早便预料到的。

    赫尔墨斯自投罗网到这一步,不过是计划之中的事。

    现在,赫尔墨斯想从他身上得到好处,而他要为此这么大的代价。

    赫尔墨斯会用什么来换?

    劳伦斯眼底浮现起冰凉的嘲弄。

    果然啊,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永恒的话题。

    无论是渺小的人类,亦或者是强大的神明,总是不能免俗。

    那个曾经骄傲得像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赫尔墨斯,不也为了这个原因,不得不像丧家之犬一样,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低三下四地祈求他?

    赫尔墨斯会怎么做?

    劳伦斯眼底浮现起快意和兴奋。

    他会不会惊慌失措?

    担心自己不会同意他的要求。

    又或者……为了压制神罚延缓生命,他会不会开口求自己?

    然而劳伦斯却失望了。

    他等了很久,赫尔墨斯却始终坐在那里,没有什么反应。

    没有恐慌,没有讨好,没有备受屈辱的愠意。

    什么都没有。

    “你还是老样子。”过了很久,赫尔墨斯才不咸不淡地开口。

    下一瞬,他站起身。

    他格外高大挺拔的身体在倒映在玻璃窗上,在地面上拖拽出一条长长的阴翳。

    “你这些废话,我已经听腻了。”

    赫尔墨斯迈开长腿走到劳伦斯身边,单手撑着桌面稍俯身。

    一片深重的阴影笼罩下来,遮蔽了一切光线。

    赫尔墨斯盯着劳伦斯的眼睛,“想让我做什么?”

    “直接点,有时候我的耐心其实不怎么好。”

    劳伦斯条件反射地皱眉。

    少年时期那些笼罩在他头顶驱不散的阴影,仿佛在这一刻卷土重来。

    劳伦斯侧了侧身,想要躲开这片阴影。

    可他身下的座位实在太过奢华。

    扶手宽阔,尽管手臂搭在上面非常舒适惬意。

    可在这一刻,却又成了一种禁锢他的枷锁,让他无处可躲。

    现在的他,明明是魔渊之主。

    而赫尔墨斯不过是个落败落拓到神力衰微的神明。

    劳伦斯狠狠磨了磨后槽牙,阴狠笑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说明白。”

    他看向赫尔墨斯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金眸,唇角流露出彻骨的凉意。

    另一只手虚虚点了一下扶手。

    “我要你以神格起誓,并且心甘情愿地承认——你永远不会坐在这个位置上。”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劳伦斯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快意和安定感。

    就像是在这一刻,他终于把原本属于别人的东西彻底抢了过来。

    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时候它被重新夺回去。

    劳伦斯心情大好,压抑在心底那么多年的压力一朝松快,他甚至笑了出来。

    “想说什么就说吧,就算是咒骂,我也可以短暂地赦免你的罪过。”

    他一把拽住赫尔墨斯的衣领,“你也是想过的吧,这个位置。”

    “你不敢承认你曾经对它有过渴望吗?就像不敢承认你这么多年的失意和狼狈一样,真可悲啊。”

    他不相信,在赫尔墨斯彻底失去这样原本应该拥有的权柄时,他会一点都不失态。

    这么多年,赫尔墨斯的克制压抑,一定就像是他虚伪的风流一样,全都是装出来的。

    可劳伦斯还是失望了。

    在他说出这样恶劣挑衅的话之后,赫尔墨斯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分给他,视线反而落在不远处的餐桌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劳伦斯下意识顺着这道目光看过去。

    ——餐桌,精致的银叉反射着冷光,血月在雪白的桌布上拖拽出一片泾渭分明的阴暗线。

    但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又是这样。

    一些早已被抛弃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再一次闪回。

    劳伦斯突然间回想起他成为魔渊之主的第一天。

    他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赫尔墨斯的表情,希望能够在那张脸上看到一丁点不甘。

    他要赫尔墨斯向他见礼,他要打碎赫尔墨斯令人生厌的骄傲,在他面前弯下那该死的脊梁。

    那个时候,赫尔墨斯是怎么做的?

    他就像现在这样,用一种劳伦斯理解不了的眼神,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

    没有分给他哪怕一丁点的注意。

    “赫尔墨斯。”劳伦斯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赫尔墨斯却并未挪开视线,他依旧望着那个方向,没什么情绪。

    在那里,在劳伦斯看不见的地方,金发少女正在坐在餐桌边光明正大地大快朵颐。

    她拎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叉子,一口气叉起一大块肉送到口中,声音有点含糊:“您真的要起誓?”

    和她看起来极其苗条曼妙的身材极为不符的是,她进食的速度很快,食量也出乎赫尔墨斯预料的大。

    还没等他回答她,她就飞快地又塞了一块肉到嘴里。

    可能是吃得稍微有点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飘到赫尔墨斯的位置上,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造型更加古怪的手套戴在手上,伸手去端属于他的酒杯。

    赫尔墨斯垂眼看着她动作。

    在那些古怪的刀叉和手套的帮助下,少女非常自然地触碰到了属于他的菜肴酒杯,吃吃喝喝好不快活。

    温黎没有任何负罪感地消耗了两个N级道具,仰头大口将酒杯里面的酒液一饮而尽。

    做完这些,她才朝着赫尔墨斯投过来一眼。

    “神格对于神明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的确很重要。

    赫尔墨斯没什么所谓地想。

    被逼迫用神格起誓,简直是对一个神明来说最残酷的折辱。

    但是对于他来说,根本不值得在意。

    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人比他更厌恶他的神格了。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赫尔墨斯才觉得他的神格有那么一定点零星的用处。

    但……

    原来这才是她口中所说的,他的“未婚妻”真正的来源。

    一切都说得通了。

    过往那些怀疑戒备,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绵密的刺痛感。

    她和他之间……

    原来只是这种关系。

    赫尔墨斯忽然有点想笑。

    他压抑自己的地方已经太多,所以平时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向来不爱克扣自己。

    于是在劳伦斯的视野里,俊美无俦的神明突然扬唇一笑。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紧接着,劳伦斯听见赫尔墨斯轻声开口。

    “不起誓的话。”他轻笑,“未来的你怎么来到我身边?”

    但赫尔墨斯的声音太轻,仿佛一阵风就吹散了。

    哪怕近在咫尺,劳伦斯也没有完全辨认清晰。

    他眉头皱得更深了:“你说什么?”

    这句话像是惊醒了什么,赫尔墨斯重新转过头来。

    “我是说,没问题。”他抬眼,“我起誓。”

    随着赫尔墨斯这句话落地,宽阔安静的房间里骤然掀起一阵气流。

    灿金色的神光涌动,像是流淌的金粉一般在空气中凝集,环绕着一站一坐四目相对的两道身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神光重新黯淡下来。

    空气中再次恢复成一片死寂。

    繁复的纹路点亮成金色的光辉,在赫尔墨斯额间蜿蜒,然后缓缓黯淡下去,没入他眉间摇曳的金坠。

    他没什么情绪地对劳伦斯说:“每个月,我都希望在我的神宫里看见一位新的‘未婚妻’。”

    按照如今反噬的速度,如果不这样做,他可能会死在遇见她之前。

    劳伦斯的脸色登时一沉。

    每个月?

    赫尔墨斯究竟知不知道供养这样的“食物”,他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用力咬了下后槽牙:“你是不是有些太贪心了。”

    “我是色谷欠之神。”赫尔墨斯没什么所谓地悠然笑了一下,“这个要求,我想并不过分。”

    说到这里,他微微俯身,影子极具压迫感地笼罩下来。

    他的半张脸也沦陷在阴影里,只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格外深邃。

    “或许让你有些误会,不过,我没有在和你商量,劳伦斯。”

    赫尔墨斯唇角勾着漫不经心的弧度,声线却压着涌动的戾意,“按我说的做,否则,你也可以试试看我会不会违背神誓。”

    劳伦斯不敢置信地抬眸,惊疑不定:“你就不怕……?!”

    他看着赫尔墨斯近在咫尺的眼神,后面没有说完的话渐渐咽了下去。

    那种眼神。

    拨开华美绮丽的外衣,在迷人之下,深掩着一片彻骨的寒凉和死寂。

    劳伦斯唇瓣动了动。

    在短暂的一瞬间的惊讶之后,浓郁的狂喜涌上心头。

    无论如何,他拥有了赫尔墨斯的神誓。

    这是这世间对神明最严苛的束缚,也就是说,赫尔墨斯再也不能违抗他的誓言。

    劳伦斯才不会相信赫尔墨斯不担心违抗神誓。

    ——违抗神誓的神明,会被直接剥夺神格,沦为连人类都不如的废物。

    严重的情况下,甚至会立刻死在规则之中。

    而且,不仅是这样。

    无论如何,无论他如何替赫尔墨斯准备他所需要的“未婚妻”,神罚和反噬也会不断侵蚀赫尔墨斯的身体。

    一直,永远。

    直到赫尔墨斯再也不是他的对手。

    再也没有任何和他相提并论,或者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资格。

    劳伦斯突然就觉得,即使是现在正被赫尔墨斯俯视着、威胁着,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是最后的苟延残喘罢了。

    劳伦斯古怪地笑了一下:“好,我答应你。”

    他看不见的是,就在他一个指节的距离,一名金发少女正漂浮在半空中,一脸愠意地对着他这张俊美却冷漠的脸拳打脚踢。

    “他肯定又在想什么坏心思,这个表情我真是太熟悉了。”

    之前魔渊之主对泽维尔动手之前,也露出过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不会笑就不要笑了,谢谢。

    麻烦不要出来吓人。

    好端端的宴会厅,硬生生被他笑出了恐怖片的氛围感。

    温黎伸手揪了一把魔渊之主的头发。

    但她的N级道具已经失效,身体再一次恢复成一团半透明的空气,在触碰到劳伦斯之前就穿透了他的身体。

    哎,什么都碰不到,感觉能做的事情少了很多。

    不然她一定要趁着这个机会把魔渊之主给薅秃!!

    温黎意犹未尽地从魔渊之主旁边飘得远了一点。

    劳伦斯自以为用神誓牵制了赫尔墨斯,殊不知真正自投罗网的那个其实是他自己。

    他推己及人地一厢情愿认定了权利的至高无上。

    以至于从未想过,即便是没有神誓,赫尔墨斯对于魔渊之主的位置也从未真正在意。

    神誓对于赫尔墨斯来说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

    可劳伦斯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多。

    ——难怪即便是身受神罚和反噬的劣势,活到最后的也并非劳伦斯,而是赫尔墨斯。

    想到这里,温黎下意识扭过脸去看他。

    却没想到正好撞进那双迷人幽邃的金眸里。

    赫尔墨斯定定地望着金发少女。

    她脸上流露着极其显然对于劳伦斯的不满。

    但这种浮于表面的情绪,他反而并不那么在意。

    他真正在意的是,她在看向劳伦斯的那一瞬间,眼底浮现的一瞬即逝的痛惜。

    她是在痛惜什么人呢。

    又或者说,她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毕竟,据她所说,她也是他众多“未婚妻”之一。

    她和劳伦斯之间,又发生过什么他不曾知晓的过去?

    “走吧。”赫尔墨斯最后意味不明地看一眼劳伦斯,撩开衣摆转身就走。

    金发少女正在专注地撕扯劳伦斯胸口象征着魔渊之主身份的花纹。

    尽管她知道自己根本就做不了什么,但还是乐此不疲。

    听见赫尔墨斯的声音,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在继续进行一些毫无意义的恶作剧和跟上之间纠结了一会,金发少女“哎呀”一声把劳伦斯远远甩在身后,朝着赫尔墨斯离开的方向飘了过去。

    她是阿飘一样的形态,行进速度根本不能和普通步行相提并论。

    尽管赫尔墨斯步伐很大甩下她很长一段距离,金发少女还是轻而易举地追了上去。

    她轻飘飘地绕到赫尔墨斯身前停下来:“等等我,突然走这么快干什么?”

    赫尔墨斯脚步一顿,掀起眼皮看她。

    他的视线一寸寸扫过她的身体,眼神很直白露骨,但又蕴着一点隐晦的克制。

    金发少女身体一缩,离他更远了一点,一脸狐疑戒备地问:“看什么?”

    “劳伦斯对你做过什么?”

    嗯?

    温黎眨了眨眼睛。

    做过什么……

    她不知道啊。

    但是,当初她好像的确在赫尔墨斯的神宫里问出了一点什么。

    金发少女皱了下鼻子:“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吃的东西有点恶心。”

    肋骨什么的,不会是生吞吧?

    血呼啦差的,还割嗓子。

    赫尔墨斯眸底的冷芒散了一点,探究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少女脸上。

    “你曾经说过,你已经死了。”

    他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指尖蜷了蜷。

    “是我做的?”

    赫尔墨斯竟然在想这个?

    温黎看着他紧绷成一条平直线条的唇角,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被逼用神格起誓的人分明是他。

    即便再不在意,这对于向来骄傲的赫尔墨斯来说,也无异于奇耻大辱。

    可他却只是在关心她。

    “当然不是您做的。”金发少女突然安静下来。

    她专注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神明,眸光浮现起柔和的笑意,像是想起了什么愉悦的过去。

    “您对我很好。”少女一字一顿地说,“自始至终,都在保护我。”

    这不是说谎。

    她现在能够站在这里,都是因为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淡色的睫羽扫下来,掩住眸底的情绪。

    这无疑是他最希望得到的答案。

    但就在少女用那样温和明媚的神情注视着他的时候,赫尔墨斯却突然察觉到,他并未因此收获想象中的轻松。

    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反而因为她的这个眼神而愈演愈烈。

    赫尔墨斯抬起眼睫:“我和他,你更在意谁?”

    温黎:“?”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梦境里的他,现实里的他,过去的他,未来的他,不都是他吗?

    少女突然捂住嘴巴笑起来:“这是您新想出来的冷笑话吗?”

    她笑得弯下腰,蓬松的金发在空气中颤抖。

    然而等她仰起脸来的时候,赫尔墨斯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直直盯着他。

    他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眼神一直顺着她的眼睛望进心底。

    专注,直白。

    像是这个答案对他来说无比重要。

    少女眨了眨眼睛,冷不丁倾身欺近。

    她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弯腰,将脸近近地贴像赫尔墨斯俊美的五官,明亮的鸢尾色眼底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赫尔墨斯眸光微顿。

    但这些年为了坐实色谷欠之神的神格,吸纳更多狂热的信徒,他早已不像一开始那样青涩。

    所以他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回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拥抱。

    还有那时怀中的触感。

    柔软,馨香,令他的心跳一点点失去掌控。

    少女轻快中带着揶揄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让我猜猜看。”她憋着笑,一本正经道,“您不会是在吃您自己的醋吧?”

    眉间金坠仿佛感受到少女的吐息,微微摇曳。

    赫尔墨斯垂下眼。

    是啊,他在想什么。

    不过金发少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微微偏了下头,转而道,“不过这不是重点,现在的重点是您。”

    少女伸手向后指了一下,示意魔渊之主的方向。

    她语气义愤填膺道:“赫尔墨斯大人,您相信吗?刚才他脑袋里肯定想了很多种把你杀掉的画面。”

    这没什么稀奇的。

    赫尔墨斯却像是想到另一件事,反而笑得更愉悦了。

    “他想杀了我。”

    他看着少女眼睛里的自己,“你很在意?”

    “当然在意。”

    金发少女没有丝毫避讳,就仿佛关心他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情。

    顿了顿,她表情一变,看起来有点嫌弃。

    “不,我不在意。”

    金发少女鼻腔里重重逸出一道冷哼,“我才不会在意你。”

    赫尔墨斯:“……怎么了?”

    他刚才在哪里招惹她了吗?

    他什么都没做啊。

    “您还问我‘怎么了’?!”

    金发少女“刷”地一下飘过来,精致的五官紧紧贴在他眼前,几乎扑到他脸上来。

    “今后的每个月,您都会有一个漂亮的未婚妻了呢。”

    她冷笑一声,语气有点酸溜溜的,“您胃口还真是大哦。”

    赫尔墨斯色泽清浅的金色眸底掠过一丝怔然。

    随即,他忍俊不禁一般笑了一声。

    “你这是——吃醋了吗?”

    赫尔墨斯学着少女刚才的语气,带着点不太正经的戏谑说。

    “未婚妻。”

    第109章 SAVE 109

    “吃醋?”

    金发少女神情略微一顿, 像是被说中了心事。

    但很快,她就不甘示弱地双手环臂偏过头去。

    “我才不会吃醋呢。”

    说着,她清了清嗓子, 学着刚才赫尔墨斯对着劳伦斯时的语气接着开口。

    “您可是色谷欠之神呀,每个月一名未婚妻这样的要求而已嘛。”

    她笑眯眯地说, “一点都不过分。”

    赫尔墨斯终于按捺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金发少女一阵羞恼,半透明的脸上隐隐浮上一抹很淡的绯红色。

    她迅速飘过来伸手想捂住他的嘴。

    然而她的身体通透,刚一靠近他, 就像是拂过了一阵风。

    风过无痕。

    赫尔墨斯敛眸,淡白色的睫羽掩住他眸底的情绪。

    繁复的金饰垂落在眉间, 被这道微弱的气流拂动,微微摇曳起来。

    璀璨的珠光映入他金色的瞳眸, 流光溢彩, 更显出几分蛊惑人心的魅力。

    金发少女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她脸上那些故作凶恶的表情也收敛了起来, 一双迷人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薄雾,安静地注视着他。

    那种目光很专注,就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

    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向更远更远地方的某一个人。

    赫尔墨斯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皱眉:“你真的生气了?”

    金发少女小幅度地摇了下头, 又重新笑起来。

    “如果赫尔墨斯大人……您可以一直这样看着我就好了。”

    “这么真实、专注、认真,而且很关心。”她耸了一下肩膀, “就好像, 能够让您在意的只有我一样。”

    赫尔墨斯眼睛直直落在少女脸上。

    他用一种很寻常很平淡的语气说:

    “我在意的, 什么时候不是只有一个你。”

    金发少女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

    这句话中的在意丝毫不加掩饰,没有过多华丽的辞藻修饰, 也没有故作深情的款款风度。

    平常得像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午后。

    温黎没有预料到赫尔墨斯现在的反应。

    她原本不过是打算按照作精人设随便作几句而已。

    ——还真是意外之喜。

    “真的?”她故意歪了歪头,用一种很怀疑的语气说, “可是您看起来,大多数时间都很理智。”

    “理智。”赫尔墨斯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调辨不清意味。

    他转过头,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不远处的灯火上。

    “我对你,又什么时候真正保持过理智。”

    一阵风掠过尖塔,吹散云层。

    血月逐渐显露出来。

    稀薄的月色洒落在赫尔墨斯肩头,如流水般向下流淌,点亮他神袍衣摆飞扬的狮鹫兽图案。

    一片安静中,温黎仿佛听见一串规律的心跳声。

    辨不清究竟属于谁。

    金发少女抬起手臂揉了揉耳廓。

    在那里,她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温度仿佛再一次攀升。

    一改平日里的伶牙俐齿,这一次她沉默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您说得对。至少,在我死前,赫尔墨斯大人对我一定是真心的!”

    说完,少女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一种真实的欣喜。

    她抚着心口念念有词,“一定是这样!不然,赫尔墨斯大人怎么会冒险来救我呢?要相信自己的魅力呀……”

    剩下的话还没有说完,她便被一道轻哑磁性的声音打断。

    “我相信。”

    金发少女一怔,扭头看过来。

    赫尔墨斯微勾起一边的唇盯着她,金色的眼眸看上去深邃又认真。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的目光似乎已经无法从她身上挪开。

    她的每一句话,他都下意识奉为圭臬。

    她的每一个愿望,他都不忍心拒绝。

    她的一颦一笑,是他漫长晦暗的生命中唯一璀璨的亮色。

    他不知不觉间上了瘾。

    戒不掉。

    而他和她口中的“赫尔墨斯”,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但这些话太肉麻,赫尔墨斯并不想说出口。

    况且,他也根本没有这个机会。

    也没资格。

    两道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半晌,十分默契地无声挪开。

    就在这时,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赫尔墨斯大人,您怎么还在这里?”

    气流掀起魔使厚重的黑色长袍。

    “您神宫里的晚宴很快就要开始了。”

    尼尔森脸上戴着狰狞的面具看不清表情,声音却流露出一些来不及掩饰的焦急。

    “这一次的晚宴很重要,魔渊中大部分强大貌美的女神都会前来赴宴。”

    说着,他直接朝着赫尔墨斯的方向上前。

    尼尔森看不见半空中漂浮的少女,更不知道他这随意的一步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

    金发少女惊呼一声,然后“砰”地一声像是被吹散的云雾一般化作模糊的烟散去了。

    空气中的温度骤然降低了几度。

    赫尔墨斯辨不清喜怒地抬眸。

    不过,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只是皱着眉环视了左右一眼。

    不见了?

    尼尔森无端觉得赫尔墨斯的眼神沉郁了几分。

    但他没有察觉到任何怪异之处,便只当做是他刚和魔渊之主见过面,心情不太好。

    “如果魔渊之主不愿意与您达成协议,那么这会是您找到合适的、能够为您减轻神罚人选的最好时机了。”

    “啊哦,但是他已经不需要了。”

    尼尔森身后的空气突然扭曲,淡金色的烟雾重新凝聚成形。

    金发少女懒洋洋地交叠着双腿,裙摆长长地垂落下来,两条修长纤细的腿在裙摆间若隐若现。

    她伸出一根手指扯了下下眼皮,很快地吐了下舌尖,朝着尼尔森做鬼脸。

    看上去非常介意他刚才穿透她身体的冒犯。

    赫尔墨斯眉目间的凉意瞬间散去了。

    他无声地勾了下唇角,侧身越过尼尔森,朝着神宫之外走去。

    “我不需要。”他代替少女把那句话说出来。

    然后又不知道想到什么,思绪难辨地笑了一下。

    “不过,这的确是一场我不能缺席的、重要的晚宴。”

    说完这句话,赫尔墨斯没再回头。

    他懒散地拢了一下衣襟,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走吧。”

    看吧,他又有什么资格对她说出那些话。

    吸引。

    对他来说,已经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魔渊最北部的神宫,属于色谷欠之神的宴会厅里,人潮涌动,衣香鬓影。

    巨大的吊灯从高耸的天花板正中央垂落下来,上面镶嵌的水晶每一颗都剔透而明亮,表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狮鹫兽浮雕。

    它们高高地悬浮于半空中,在四射的火光掩映下,俯瞰着豪奢放逸,穷奢极侈的宴会厅。

    空阔的房间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神明,就像尼尔森所说,这一场宴会中的出席者大多都是魔渊中的女神。

    她们长相美艳,身段玲珑,穿着打扮无一不十分讲究,空气中浮动着各种香水味纠缠在一起的暧昧味道。

    ——这毕竟是色谷欠之神的晚宴。

    作为魔渊中身份仅次于魔渊之主的初代神明,哪怕他身上萦绕着再多神秘而危险的秘密,“赫尔墨斯”这四个字也是几乎能够令整个魔渊都趋之若鹜的名字。

    更何况,色谷欠之神本人极其英俊。

    几名女神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姿态诱惑,视线不时朝着最角落沙发上斜倚着的那道身影投过去,蠢蠢欲动。

    魔渊里可没有神国那么多规矩,更没有什么男女神明之间的禁忌和规矩。

    就算没有色谷欠之神的身份和强大的实力,就凭着这张脸和这样令人血脉贲张的身材,她们也绝对不会拒绝。

    宴会厅中众人各怀心思,但却没有任何一位神明能够看见,在她们头顶上方的吊灯旁,一名金发少女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水晶吊灯垂下来的流苏,一边唉声叹气。

    这个位置的视野比较好,正好在宴会厅正中自助餐厅那样的长桌上方,方便她观察。

    温黎垂眸瞥了一眼桌面。

    上面除了被精心布置过的花艺和摆件以外,什么都没有。

    竟然连吃的都没有。

    赫尔墨斯怎么这么小气?

    温黎换了个姿势,靠在吊灯边缘月牙一般的弯拱上。

    她单腿微屈抱在胸前,另一条腿从吊灯上垂落下来,裙摆飞扬在空气中。

    好无聊好无聊好无聊。

    这种大型相亲现场,她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多待。

    尤其是——

    正在相亲的对象还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生体验。

    温黎一边腹诽,一边不自觉朝着赫尔墨斯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得不说,这一刻的赫尔墨斯和她记忆里熟悉的样子更想象了。

    他英俊风流,风度翩翩,单手执着一只高脚杯,唇角永远挂着无懈可击的温柔笑意,在这样的场合里看上去格外游刃有余。

    几乎全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但他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早已习惯成为瞩目的中心。

    温黎目光微顿。

    她见过赫尔墨斯曾经的样子,所以这一刻,反而更加清晰地辨认出他眸底深掩的敷衍和不耐。

    阳光一般的色泽从他金色的瞳眸中褪去,理解化作斯文绅士的面具,遮住彻骨的寒凉。

    就在她这样定定盯着他看的时候,那道高大俊美的身影若有所感,倏地撩起眼睫看过来。

    温黎没有来得及收回视线,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周遭喧嚣的声响在这一刻似乎缓缓如流水般褪去。

    一道看不见的薄膜将他们拢在其中,内外隔绝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温黎抿了抿唇。

    其实她并不怪赫尔墨斯此刻为了达到他的目的,而与其他女性NPC逢场作戏。

    相反,从某种角度,她觉得她能够理解赫尔墨斯。

    她也在游戏世界学会了逢场作戏。

    可她与赫尔墨斯不同的是,她能够看见未来。

    ——在未来,她早晚有一天可以凑齐她的票根回到现实世界。

    然后,她就可以见到熟悉的亲人朋友,过上平淡但幸福的生活。

    可赫尔墨斯却不一样。

    他的前路被浓雾遮蔽,一望无垠的黑暗笼罩下来。

    看不清方向,也看不见出路。

    如果每一秒都戴着面具,把演戏当作呼吸一样的本能,一刻都不能喘息不能停歇。

    真的不会累吗?

    更何况,她有系统作陪,就算它有的时候没什么用处,但她却因为它的存在而远离孤独。

    它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自己究竟是谁,也就从未迷失。

    可赫尔墨斯不同。

    没有人理解,更没有人靠近过他的真实。

    温黎简直不敢想象这种日子。

    简直是精神囚笼。

    半晌,她忍不住问:“您……真的不想休息一下吗?”

    赫尔墨斯眸底掠过一抹意外的神色。

    他以为按照她那种娇蛮的性格,这一次一定会怪他。

    说不定,会很多天都不再理会他。

    但很快,这稍纵即逝的情绪被他恰到好处地掩藏。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很难用言语来形容的情绪。

    在这世上,无论他做什么。

    总有一个人陪在他身边。

    懂得他,支持他。

    赫尔墨斯垂下眼,浓密的睫羽掩住他眸底的情绪。

    “还真是让人很难保持理智。”他轻笑。

    “赫尔墨斯大人,您说什么?”

    坐在他身侧的女神微微一愣。

    宴会厅中声音喧闹,赫尔墨斯的声音却很轻。

    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虽然坐在他身边,看上去仿佛很亲密。

    但只有她知道,赫尔墨斯始终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女神原本正想破了脑袋思考应该怎么抓住这个机会更靠近他一点。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赫尔墨斯似乎说了什么。

    ——她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赫尔墨斯眸光淡了点。

    他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液。

    暗红的色泽染上他的薄唇,流露出几分残忍嗜血的危险感。

    他重新转过头,唇角笑意挑不出错漏:“我是说,有一位美丽动人的小姐相陪,哪怕是今晚这样无趣的宴会,也变得格外美妙。”

    坐在他身侧的女神耳根一红。

    她根本看不见水晶吊灯上的少女,此刻也正坐在赫尔墨斯身边,压根不会认为他这句话其实并非在说她。

    女神正低着头思索应该怎么回应,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几道娇柔女声。

    “赫尔墨斯大人,我们也可以坐在这里吗?”

    她抬起头,看见几名女神站在沙发旁边。

    她们的语气听上去有点羞涩,可眼睛却直勾勾往赫尔墨斯身上扫。

    “另一边实在是有些太过拥挤了,所以我们才……”斗胆打扰您。

    “当然。”赫尔墨斯没兴趣听她们的废话,也并没有欣赏她们自以为高明、实则漏洞百出的表演。

    他干脆利落地打断,勾着笑散漫一偏头,“请便。”

    他没有留意,身边的那名女神脸色瞬间黑了。

    这原本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小插曲,放在整个宴会厅中并不起眼。

    但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观察着这边的动向。

    有些事情,一旦破开了一个口子,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源源不断的美貌女神寻找着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靠近他,赫尔墨斯笑着接受。

    她们欣喜若狂地坐在他的身边,神色眼神皆流露出能够接近魔渊主神的愉悦和期待。

    “哇哦,左拥右抱。”金发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吊灯上飘了下来,在赫尔墨斯身后环着手臂。

    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颇有几分查岗捉奸的意味,“啧啧,您可真是幸福啊,赫尔墨斯大人。”

    虽然这么说着,温黎内心却很同情。

    社交恐怖分子也不好做啊。

    这么多陌生人一拥而上,温黎觉得好窒息。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她是赫尔墨斯的话,她可能已经尬死了。

    她想了想,决定稍微拯救他一下。

    “您在这里享受,我却要无聊死了。”少女仗着自己不会摔倒,直接放松了身体像漂浮在水面上一样飘在空中。

    赫尔墨斯眼底的笑意更真实了几分。

    她在他面前慢悠悠地滚来滚去,看上去又轻盈又柔软,一边高声抱怨着。

    “我不管,我才是您现在的未婚妻,您怎么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要出去散步——这里空气太闷了,您陪我一起去!”

    “现在!立刻!马上!”

    说完这句话,她就直接朝着宴会厅的露台方向掠了过去。

    仿佛根本不怀疑他会跟上来。

    赫尔墨斯盯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闷笑一声。

    他眸光专注,引得身边几名女神频频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

    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她们再一次狐疑地转回头的时候,赫尔墨斯已经端起重新被斟了酒的高脚杯。

    手腕摇晃,暗红色的酒液漾起深深浅浅的涟漪,他抬起眼。

    “今天就到这里吧。”赫尔墨斯微笑起身。

    “接下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

    宴会厅中空下来,宽大的露台边缘护栏上摆着两杯酒。

    赫尔墨斯靠在护栏上。

    夜幕中只有血月高悬,猩红的月色洒落在他肩头,为他身上的长袍镀上一层淡淡的绯色光边。

    哥特式的宫殿也折射着血月的光辉。

    宴会厅的位置很高,护栏之外像是深渊一般,看不见尽头。

    哪怕是神明,如果没有能够在空中如履平地的神术,一不留神也会摔得粉身碎骨。

    可另一道身影却完全不受影响。

    赫尔墨斯的视线越过护栏,看向那个迎着月色的纤细少女。

    她正专注地和护栏上摆着的高脚杯作斗争。

    少女白皙修长的指尖左戳一下右戳一下,却根本触碰不到高脚杯,半截纤长的手指被冰冷的玻璃驱散。

    她却仿佛乐在其中。

    或许是从刚才那样令她不悦的场合里脱身。

    又或许是他真的如她所愿,短暂地放下了一切算计舍下了所有人,只陪着她。

    偌大的露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一个人乐此不疲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动作,另一个人就这样靠在一边看她。

    空气里很安静,却莫名沾染上一种朦胧而暧昧的气息。

    过了不知道多久,金发少女终于对高脚杯丧失了一点兴趣。

    她扬起脸,看向已经不知道看了她多久的那道高大身影。

    “您来啦?这还差不多。”

    金发少女再次重重哼了一声,但声音听上去很愉悦,“勉强算您合格了哦,赫尔墨斯大人。”

    “原本,我可是想把您开除未婚夫籍的。”

    血月的光晕落在她脸上,出奇的并没有给人带来任何不详的阴郁感,反倒增添了几分血色。

    她偶尔总是会说出一点他理解不了的话,但这一次他无师自通地理解。

    赫尔墨斯笑了一下,嗓音悠闲又轻缓:“那么现在,我要感激你给了我这一次宝贵的机会。”

    “我会认真珍惜。”

    他端起少女摆弄了半天的那支酒杯,朝着虚空遥遥一敬,“直到遇见你的那一天。”

    “想要遇见我可不容易哦。”

    少女眨眨眼睛。

    她半真半假地说,“那可是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勉勉强强见上我一面。”

    “您真的不怕?”

    赫尔墨斯看着她,忽地笑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值得。”

    金发少女脸上故作凶恶的表情瞬间僵在了原处。

    她飞快地撇开视线,然后又忍不住把眼睛转回来,脸颊迅速聚集起一片红云般的绯色。

    “啊啊啊——”她捂住耳朵欲盖弥彰地说,“您这样真的很犯规啊!”

    赫尔墨斯眉眼间的笑意更深。

    然而尼尔森的到来向来很会掐准时机。

    “赫尔墨斯大人,终于找到您了。宴会还没有结束,您怎么提前决定终止?”

    尼尔森从露台阴影处走出来,一眼就瞥见栏杆上摆放的两只高脚杯。

    月影高高倾落下来,在栏杆上拖拽出两条瘦长的阴影,看上去孤寂而空洞。

    尼尔森眸光微顿。

    他来时好像的确听见了赫尔墨斯大人的声音。

    “您在和谁说话吗?”

    “在和我说话呀。”

    尼尔森看不见,金发少女几乎已经贴到他的面门上。

    她弯着腰把脸凑到他眼前,像是想让他好好看看她的样子。

    一个人玩了一会,她又像是觉得无趣,撇了下嘴重新飘回了赫尔墨斯身边。

    尼尔森丝毫不知道刚才发生过什么,眼睛也注视着赫尔墨斯。

    月光猩红瑰艳地笼罩下来,将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面。

    一面在明。

    一面在暗。

    赫尔墨斯站在露台边缘,视线落在仿佛触手可及的血月上。

    淡金色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

    似乎是刚才那场晚宴抽干了他的力气,所以现在他什么话都懒得说,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

    “赫尔墨斯大人?”尼尔森皱眉又问了一句。

    “没有谁。”赫尔墨斯的声线磁性华丽,语气却很淡。

    “我是在等你。”

    原来这杯酒是赫尔墨斯大人提前替他准备的?

    尼尔森恍然大悟。

    他朝着赫尔墨斯的方向靠近,陪着他一起靠在露台栏杆边缘。

    然而就在他伸手去触碰另外一只高脚杯的时候,他的动作却被拦住了。

    “这杯酒我已经喝过了。”

    赫尔墨斯单手拿起那只孤零零的高脚杯,仰头将其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您怎么喝我的酒?”

    “就算我碰不到它也是我的!”

    “呜呜呜您欺负人……”

    金发少女叽叽喳喳的抱怨声在他耳边响起,但赫尔墨斯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不紧不慢地将酒杯重新放下,才一脸懒散地抬眸。

    “用这个吧。”

    他话音刚落地,一串细腻的金色沙砾便自发在他身边的空气中沉浮。

    几乎是瞬间,便凝集成一枚纯金打制而成的高脚杯。

    这枚雕刻着狮鹫兽纹路的金色高脚杯被徐徐推到面前,尼尔森有些受宠若惊地说:“谢谢您,赫尔墨斯大人。”

    但他没有留意到,赫尔墨斯另一只手将刚才那只高脚杯重新放在露台栏杆上,朝着距离他截然不同的方向推过去。

    “这是给我的?”

    温黎有点惊喜。

    她根本就碰不到这杯酒。

    说实话,在尼尔森出现的时候,她还以为赫尔墨斯会直接成人之美,把这杯酒送给尼尔森呢。

    赫尔墨斯正与尼尔森交谈,温黎只当他现在没空闲回应她,所以只是随口感叹一下。

    她却没想到,下一瞬她就对上他的视线。

    “说起来,您真的没有后悔过放弃魔渊之主的位置吗?”

    尼尔森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而赫尔墨斯就这样看着她。

    他就像是没有听见尼尔森的问题,眼角眉梢流淌着淡淡的戏谑。

    良久,赫尔墨斯对她轻轻挑了一下眉。

    “你的就是你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抢走。”

    温黎微微一怔。

    哪怕是她根本触碰不到、派不上用处的一杯酒。

    是她的,他也绝对不会分给任何人,而是选择了无声而不容置喙地守护她。

    但这句话像是在回答她,又莫名和尼尔森的问题严丝合缝地契合了。

    “您刚才说什么?”

    尼尔森语气微顿,将赫尔墨斯刚才的话当作了对他的回应。

    他将酒杯“啪嗒”一声放回栏杆上,转身正色道:“您平时对这些事情并不关心,但实际上,现在的魔渊里不知道有多少神明并不服从劳伦斯大人。”

    ——“他们依旧认为,您才是名正言顺的魔渊之主。”

    赫尔墨斯指尖轻点护栏,慢悠悠抿了一口酒。

    “你醉了。”

    尼尔森却一把抓住他的手。

    “念在我一直跟在您身边,忠心可鉴的份上。”

    尼尔森另一只手扯下脸上狰狞的面具,露出一张苍白却清俊的脸。

    他定定地注视着赫尔墨斯。

    “可以告诉我,当年您在最后放弃继承权的原因吗?”

    那种眼神十分复杂,像是在期待之中还蕴着什么更深的考量和探究。

    赫尔墨斯薄唇笑意未变。

    他侧身拂落尼尔森的手,淡淡地说:“我忘了。”

    “怎么可能?!”

    尼尔森的语气突然激动了起来。

    他上前一步撑着栏杆,“这明明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他苍白的肤色都因为激烈的情绪涌动而染上血色,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目光灼灼地盯着赫尔墨斯。

    而温黎却盯着尼尔森的脸,神情缓缓严肃起来。

    这张脸,有点似曾相识。

    究竟在哪里见过呢?

    与尼尔森的反应截然不同,赫尔墨斯只懒懒散散地站在原地。

    他垂着眸,视线落下来,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问:“很重要吗?”

    “这不是您的真心话吧。”

    尼尔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赫尔墨斯,像是想要辨认出他每一个细微的神情。

    “要知道,您一直都是以魔渊最强大的神明身份露面的。”

    “曾经追随您的神明们,大多也都是冲着这一点崇拜您、敬仰您。”

    说到这里,尼尔森的语气微微沉下来,听上去有些诡异的阴沉。

    “如果您是这么想的,他们一定会失望的。”

    赫尔墨斯随意拨弄了一下额间的金坠,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睫。

    “那很抱歉,但他们早晚都要失望。”

    他云淡风轻笑一下,“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你们幻想中的那个人。”

    尼尔森站在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光影交错,他的脸陷落在阴影里,看上去比起平时更加沉郁。

    他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问:“您不在乎他们吗?”

    赫尔墨斯浅金色的眼睛带着笑,似乎对他的问题很感兴趣。

    “在乎又怎样,不在乎又怎样。”

    尼尔森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得到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

    “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您就是唯一、也最重要的人了。”

    赫尔墨斯不太在意地“嗯”了声:“我不是为了他们活着的。”

    空气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凄冷的夜风在露台中穿行,掀起他们厚重宽大的衣摆,然后钻入夜色没入云层之中。

    尼尔森忽然开口:“许多人说您变了,我一直不愿相信。”

    “可是就在现在,我突然信了。”

    赫尔墨斯扬了下眉梢,没有说话。

    他的反应太平淡,尼尔森的眼神更沉了几分。

    他一字一顿地继续说下去:“因为,从前的您,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这种话’是哪种话?拜托说清楚一点啊,阴阳怪气可真有一套。”

    赫尔墨斯还没有任何回应,金发少女便率先飘了过去。

    她凶神恶煞地绕着尼尔森一通诟病,就像是一只被冒犯戳到痛处的炸了毛的猫。

    但她还不忘回过头来去看赫尔墨斯,语气比起面对尼尔森的时候不知道温柔了多少倍。

    “他说的话您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哦,赫尔墨斯大人。”

    金发少女露出一个大大的明媚的笑容,“您在我心里永远都是这个!”

    说着,她伸出大拇指用力向上比划了一下,整个人也随着动作往上方飘了几米远。

    赫尔墨斯突然有点想笑。

    不是那种礼节性的笑,也不是深情却敷衍的笑。

    而是真的、发自内心被逗笑的感觉。

    他其实没什么感觉,早已经不会因为这些话而动摇。

    但她此刻的关心对他来说更令他愉悦。

    他怎么舍得拒绝。

    赫尔墨斯淡色的睫羽扫下来,掩住眸底的情绪,压抑着笑意举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或许吧。”

    他放松身体靠在栏杆上,双臂撑在身侧,“这样的变化,也让你失望了吗?”

    尼尔森静静地看着赫尔墨斯,没有像曾经那样恭敬地回应。

    但这个时候的沉默,却更像是另一种隐晦的默认。

    赫尔墨斯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他像是突然被勾起了兴趣,饶有兴味地问:“在你心目中最想要追随的神明,应该是什么样子?”

    “强大,野心勃勃,永远追求着至高无上的力量和权柄。”

    尼尔森垂着眼,指腹摩挲着那张狰狞的面具,语气平淡地说。

    良久,他将面具重新戴回脸上,遮住了一切神情。

    尼尔森抬起眼:“就像曾经的您那样。”

    赫尔墨斯没有看他。

    他望着夜幕里格外深沉的红月:“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尼尔森唇瓣动了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夜风在这一刻狂乱起来,吹动栏杆上摆放的高脚杯。

    杯底被风吹起来一点,颤颤巍巍地和栏杆碰撞着,发出清脆而高频次的轻响。

    尼尔森最后深深看了赫尔墨斯一眼,向平时无数次那样倾身行了一礼:“夜安,赫尔墨斯大人。”

    然后,他转身离开。

    赫尔墨斯看着尼尔森的背影,指尖轻敲玻璃杯壁,发出“叮叮”两声脆响。

    他没有挽留,深邃英俊的脸上不带任何情绪。

    赫尔墨斯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没有喝完的酒液。

    血月倒映在里面,猩红的色泽和暗红的液体交融在一起。

    那个属于他的倒映在圈圈点点的涟漪中破碎,几乎融化在里面。

    另一只纯金的高脚杯被留在了露台栏杆上,孤零零地立在不远处,拖拽出一条狭长的剪影。

    杯壁上的狮鹫兽浮雕安静地注视着他。

    赫尔墨斯随意瞥一眼那只无人问津的酒杯。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别人形容他曾经的样子。

    但现在的他又有什么不好?

    赫尔墨斯端着掌心空荡的酒杯,转身走回宴会厅。

    “我们回去吧,未婚妻。”

    在他身后,留在原地的空酒杯被骤然而起的金影捏碎,红酒泼洒顺着栏杆滴滴答答流淌下来。

    暗红的色泽蔓延,浓郁得像血。

    温黎双眼缓缓瞪大。

    她突然从繁杂的回忆中翻找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她想起了尼尔森的身份。

    与此同时,她也回想起在水镜中那阵兵荒马乱的追杀,还有掠过她咽喉冰冷的刀刃。

    当时,她被那名魔使逼到断崖边,也亲耳听见他给沉浸在盛怒中泽维尔的答案。

    ——“是谁派你来的?”

    ——“是……赫、赫尔墨斯大人……”

    然后,魔使脸上狰狞的面具断裂。

    露出一张清俊却阴冷的脸。

    正是尼尔森。

    金发少女赫然抬眸,朝着白发神明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赫……”

    她想开口提示点什么,但是整个人却倏地像是被寸寸冰封一般,凝滞在了原地。

    仿佛被瞬间投入冰冷的深海,她感觉浑身动弹不得,开口的力气都被剥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股强烈的牵扯力撕扯着她的灵魂。

    在昏沉的刺痛之中,温黎按捺不住,意识一黑昏了过去。

    第110章 SAVE 110

    温黎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 周遭的景致已经完全变了。

    奢靡的宴会厅消失,宽阔的露台也不见踪迹。

    她就像是被关在一个漆黑的、看不见边际的潘多拉魔盒之中。

    她不断地向前走着,两侧黑洞洞的墙壁被不断挤压, 直到将她前方的路压缩到只有两个手掌平举那么宽。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推力从后方袭来。

    温黎下意识闭上眼睛, 却突然感觉眼睑上映入一片通明的火光。

    她借着推力的惯性,用力朝着散发出光明的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随即,一段模模糊糊的交谈声涌入温黎耳廓。

    “……阿比盖尔夫人……”

    “……死亡……”

    “劳伦斯大人……”

    “还有……泽维尔……失踪……”

    温黎原本还有点晕乎乎的,听见这些议论声瞬间清醒了。

    嗯?

    这是已经发展到了阿比盖尔死亡的时候了吗?

    那岂不是正好就是她先前和泽维尔一起在水镜中经历的那段过去?

    大片的光线映入眼帘, 温黎稍微有点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感觉稍微有一点刺刺的疼痛。

    视野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 但通过她轻飘飘的身体,温黎猜测自己应该还是之前那种别人看不见摸不着的阿飘形态。

    她就这样半阖着眼眸循着声源飘了一段路, 直到眼睛彻底适应了光线, 才缓缓睁开。

    天花板上一幅巨大的壁画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的视野。

    眉目精致的女神低眸垂目, 神情悲悯而圣洁,身上披着的佩普罗斯随意垂落下来,露出大片大片莹白光.裸的皮肤。

    温黎微微一怔。

    这幅壁画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这就是赫尔墨斯后期宴会厅天花板上那副壁画,她见过的次数不要太多。

    原来她依旧在赫尔墨斯的宴会厅。

    只不过, 这里的格局和布置比起曾经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现在的布局更加接近于很久很久之后,她与赫尔墨斯相识的时候。

    宴会厅中建设了室内喷泉, 池水中清澈的水面波光潋滟, 明净通透的落地窗倒映出喷泉汩汩流出的泉水。

    夜明珠的光辉映在水面上, 在朦胧的玻璃窗倒影中,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浮在黑暗海面上沉浮的花火。

    但是没有变的是, 正中央依旧摆着那个长长的仿佛看不见尽头的长桌。

    角落里,也依旧摆着那个柔软的沙发。

    水晶吊灯从赤.裸的少女掌心延伸而出, 高高地垂落下来,反射着璀璨夺目的光晕。

    那些光斑落在地面上,也在桌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点。

    而这些光点像是惊扰了什么,无声地涌动着点亮了宴会厅角落中沙发上斜倚的身影。

    落地玻璃窗映出他的身形,但浮动的水波却模糊了他的面容。

    借着那个明昧的倒影,温黎只看见他略略偏头端起手边置物架上的酒杯,却没有喝,只是微微转了一下手腕。

    在他身侧,一道纤细的剪影微微躬身。

    “赫尔墨斯大人,尼尔森他……就在刚才,他已经死了。”

    尼尔森已经死了?

    温黎还以为刚才的变故只不过是短短一瞬。

    实际上,对于她来说的确如此。

    但现在看来,对于赫尔墨斯而言,却远远不止一瞬间。

    她到底消失了多久??

    温黎瞬间转过头,朝着落地窗对面看过去。

    即使只是随意靠坐在那里,赫尔墨斯的身形也看上去格外优越,宽肩窄腰,鼻眉高挺,下颌线条凌厉而清晰。

    但他的脸色却比平时更苍白了一点,眉间的金坠无声地摇曳,灿金色的光晕落入他眸间。

    繁复神秘的纹路自眉心蔓延,明灭闪跃,若隐若现,看上去格外妖冶。

    ——是神罚的印迹。

    赫尔墨斯慢条斯理地睁开眼睛。

    “死了?”他唇角扯起一抹无所谓的笑意,随口道,“知道了。”

    得到回应,女仆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有点迟疑地抬眸。

    “今天发生了阿比盖尔夫人的那件事,很快月蚀之日就要到了,那么待会的宴会……”

    女仆视线落向赫尔墨斯眉心逐渐开始蔓延的神罚咒印纹路,把剩下的后半句话说完。

    “需要帮您取消吗?”

    “不需要。”沙发上的身影只是很随意地应了一句。

    女仆皱眉,语气有点不赞同:“可是您的身体……”

    好熟悉的一句话。

    赫尔墨斯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桌角的高脚杯上,辨不清意味地笑了下。

    好像很久之前,也有一名金发少女对他说出过这句话。

    她口口声声说是他未来的未婚妻,总是喜欢在他身边飘来飘去。

    身体是半透明的,却遮不住一张格外清丽动人的脸,还有那双格外明亮迷人的鸢尾色眼眸。

    不过,她也很久没有再出现过了。

    久到了,她的面容都在他记忆里模糊。

    有时候赫尔墨斯甚至会想,她真的出现过吗?

    还是说,一切只不过是他臆想出来的一场绮丽的幻梦。

    赫尔墨斯低头看一眼杯中的红酒,没什么情绪地从沙发拐角的阴影处缓慢起身。

    泾渭分明的明暗线随着他的动作在他高大挺拔的身体上游移,阴影一点点向上移动。

    更多的衣袍暴露在灯火之中,再上是喉间性感的凸起,最后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客人很快就会来了。”他轻笑摆手,“不能怠慢了别人。”

    女仆只当赫尔墨斯口中的“客人”指的是约定好前来赴宴的神明们。

    她神色有些担忧地再次抬眼打量了一下赫尔墨斯的神色,半晌还是行了一礼,顺着他的意思安排下去。

    温黎却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在水镜中她曾经看见过泽维尔前去寻找赫尔墨斯的画面。

    如果她记得没错,背景似乎就是这样的宴会厅。

    不过,为什么她出现了这么久,赫尔墨斯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系统震惊道:【难道色谷欠之神现在不能再看见你了?】

    不会吧?

    温黎半信半疑地俯身朝着赫尔墨斯的方向飘过去。

    少女半透明的裙摆在空气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

    在水晶吊灯光芒的掩映下,像是传说中漂亮的人鱼波光粼粼的鱼尾,绚烂夺目。

    白发金眸的神明就站在她不远处,侧脸线条英挺而俊美。

    他淡色的睫羽低垂着,丝毫未动。

    真的看不见她了?

    温黎围着赫尔墨斯飘了几圈。

    “赫尔墨斯大人?”

    她轻轻喊了他一声。

    就在这时,赫尔墨斯若有所感地抬起眼。

    他唇角自然地勾起一抹笑意,松松散散,漫不经心的。

    温黎眨了眨眼睛,总觉得有点怪异。

    紧接着她就感觉赫尔墨斯的视线像是穿透了她,朝着更远的方向望过去。

    温黎迅速地转过身,看见几名身穿黑色神袍的神明从门口走进来。

    “夜安,赫尔墨斯大人。”

    为首的褐色短发神明率先躬身行了一礼。

    他身上的神袍花纹比起赫尔墨斯更简单,像是一种身份上与生俱来的仰视。

    赫尔墨斯单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风度翩翩地摊了一下:“请。”

    【看吧。】系统幸灾乐祸地说。

    温黎没有说话。

    她定定地注视着赫尔墨斯的动作,直到他绕过她缓步迈向门口三三两两开始聚集的神明,才若有所思地挪开视线。

    可是……如果真的看不见她的话。

    他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绕过她呢?

    ——毕竟,在他的眼里,这里应该只是一团空气才对。

    温黎视线忍不住再次飘向了赫尔墨斯的背影。

    宽阔的宴会厅铺满了暗红色的地毯,两侧墙面随着走动在不同的角度反射出烫金的光泽,鲜明生动的壁画在天花板上无声地俯视着整个宴会厅。

    赫尔墨斯并没有穿着那件象征着色谷欠之神的神袍。

    似乎自从露西娅死去之后,他就不再像曾经那样神袍不离身。

    除了在魔渊宴会这样重要的场合以外,他穿的永远都是简单随性的。

    今天这一件也一样。

    墨绿色的长袍,款式简单几乎没有什么点缀,但是质感极其考究,在水晶吊灯散发的光芒下显出分明的层次感。

    赫尔墨斯的脊背挺拔,步伐很稳,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看上去无懈可击。

    但温黎和他相处的时间太长,见过他太多的样子,一眼就看出他深掩在游刃有余面具之下难掩的疲惫。

    啊,明天就是月蚀之日。

    是神罚的日子。

    温黎突然狠狠共情了,看着赫尔墨斯的目光有些同情。

    不敢想象,如果她每个月痛经痛到要死要活的时候,还要笑脸迎人地和别人逢场作戏、推杯换盏。

    也太痛苦了吧?

    如果是她,真的只想躺平。

    少女的视线专注而热烈,非常坦然地穿过空气,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

    但无论时间如何流逝,色谷欠之声在魔渊中总是一呼百应。

    几乎只是瞬间,原本空荡的宴会厅里便涌入无数道身影,将赫尔墨斯众星捧月一般围拢在中央。

    也隔绝了她的视线。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喧哗声。

    一串脚步声略有些凌乱地靠近,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紧闭的殿门被一条修长的腿一脚踢开。

    轰——

    尘烟弥漫,四散的灰尘在水晶吊灯的照射下无处遁形。

    空气中的温度也似乎在这一瞬骤然降低到冰点。

    宴会厅中的欢声笑语瞬间凝固了,就像是无形的冰霜无限蔓延,寸寸冰封。

    角落侍立的魔使无声举起腰间锋利的巨镰,缓步朝着门口逼近,形成一个扇形的弧度包围而去。

    光线顺着大开的殿门向寂静的长廊中涌出,明暗交界处勾勒出一道颀长劲瘦的剪影。

    黑发黑眸的少年神明面容冷若冰霜,一双狭长幽寂的黑眸扫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直扫向正中心的赫尔墨斯。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但目光却像是淬着寒冰的冷刃,蕴着毫不遮掩的森冷杀意。

    魔使们下意识攥紧了掌心的巨镰,警惕地逼近。

    然而一只手却慵懒地抬起来随意挥了下。

    霎时间,所有的阻拦都自发静止了。

    宴会厅中的神明自发朝着四周散去,悬垂落下的水晶吊灯下方形成一片空地。

    赫尔墨斯姿态散漫地站在那里,修长的手指端着一杯红酒。

    他手腕轻晃,朝着泽维尔的方向轻轻倾斜。

    “夜安,泽维尔。”

    酒液在杯中辗转着,漾起波澜。

    赫尔墨斯漫不经心掀起眼皮,目光在被一脚踢碎的殿门上一扫而过。

    紧接着,他像是没有察觉到泽维尔身上几乎满溢出来的敌意和杀气,扬眉一笑。

    “这个时候来找我,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泽维尔原本便幽邃沉郁的黑眸此刻更是黑得深不见底。

    他一点点抬起头,嗓音压着愠意,甚至有些嘶哑。

    “昨晚,是你做的。”

    在赫尔墨斯还没有回应的时候,温黎便主动飘到泽维尔身边。

    再次见到少年时的嫉妒之神,她心里也感觉到一点亲切感。

    反正现在泽维尔也看不到她——

    温黎伸出手指,掠过黑发神明眉间凌乱的碎发,屈指弹了一下他眉心。

    “不是赫尔墨斯大人做的哦。”她用一种语重心长地语气说,“做事情得讲究证据。”

    原先她在水镜中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怪异了。

    ——在她心目中,赫尔墨斯虽然凉薄冷漠,但绝对不是这样残忍嗜杀的性格。

    现在不一样了。

    虽然并没有真实经历阿比盖尔神宫陷落的那一天,但在梦境中跟着赫尔墨斯这么久,温黎心里已经有了笃定的猜测。

    ——阿比盖尔,是魔渊之主亲手杀死的。

    然后不知道出于一种怎样的目的和心态,他选择将这一切祸水东引,挑起泽维尔和赫尔墨斯之间的争端。

    而魔渊之主却在这件事中美美隐身。

    没有人会怀疑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神后。

    温黎弯着腰背对着赫尔墨斯,没有察觉到他肉眼可见冷淡下来的眸光。

    水晶吊灯的光晕映入他淡金色的眼眸,像是深深浅浅的琥珀,漾着迷人而深情的涟漪。

    赫尔墨斯垂眸,没有再看向那个方向。

    浓密的睫羽扫下来,掩住眸底的情绪。

    他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鲜红的酒液染在唇角上,将他因为衰弱而略显苍白的唇瓣染上一种血腥的色泽。

    有些时候,在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一件事时,他是否真的做过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满足所有人的猜想。

    他们总是不愿意为违背自己想法的事实买单。

    赫尔墨斯看着杯中的倒映,再次抬起头来时已经染上云淡风轻的笑意。

    “是啊。”

    温黎一愣。

    她转过头,从泽维尔身边重新飘回赫尔墨斯面前。

    金发少女伸出一只手,虚虚搭上他的额头。

    金色的吊坠闪烁了一下。

    她半透明的手掌穿过了空气,没有在他额间留下任何痕迹。

    也没有任何触感。

    “哎,果然还是碰不到。”

    金发少女有点懊恼地甩了甩手,重新把手收回来背在身后。

    半晌又像是想到什么,她重新伸出来在赫尔墨斯眼前晃了晃。

    “真的看不见吗?”少女语气有点懊恼,遗憾不加掩饰。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倾身靠得很近。

    金色的碎发荡漾在空气里,被鼻尖的气流吹拂,微微浮动。

    “就算碰不到,您也应该没有生病吧?”

    她扁着嘴重新直起身,不满道,“既然是这样,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

    “这不是你应该承担的责任,赫尔墨斯大人。”

    赫尔墨斯懒散垂落的睫羽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抬起眼,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上眉心,辨不清意味的视线落在泽维尔身上。

    迎着几乎将他活剥的眼神,他微笑道:“所以呢,要杀了我吗?”

    泽维尔赫然抬眸,眸底涌起狠戾,俊脸上像是覆上一层冰霜。

    “哎,别这样啊赫尔墨斯大人,说得还真挺像是那么一回事的。”

    金发少女无奈地飘过来,若有似无地挡在赫尔墨斯和泽维尔之间。

    赫尔墨斯金眸微眯。

    自从泽维尔踏入宴会厅起,他的神情便一直懒懒散散的。

    可就在少女隐隐挡在他和泽维尔之间时,他眸底第一次流露出冰冷而危险的冷芒。

    赫尔墨斯盯着泽维尔,眼神探究中蕴着点玩味,以及几分真实的不悦和压迫感。

    半晌,他冷不丁笑了。

    “你做得到吗?”

    砰——

    一声闷响在宴会厅中炸裂开来,泽维尔脚下的地面瞬间被一缕暴涨的黑色烈焰灼烧得凹陷下去。

    他幽深的狭眸紧盯着赫尔墨斯,眸色愈发晦暗。

    两道目光在空气中狠狠相撞,无声的火药味蔓延开来。

    这场没有硝烟的针锋相对并没有持续很久,片刻后,泽维尔率先挪开了视线。

    他冷笑一声:“希望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不要死得太难看。”

    赫尔墨斯不置可否:“拭目以待。”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地面震颤,墙面倾頽。

    水晶吊灯疯狂摇曳起来,发出岌岌可危的“吱呀”声响。

    下一瞬,光滑的墙面上骤然被轰出了一大块空洞。

    泽维尔转过身,在全场无数道惊疑不定的视线注视下,抬腿迈过空洞离开,姿态嚣张又乖戾。

    这道身影来得咄咄逼人,走得气势汹汹,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乖张得不行。

    直到泽维尔离开许久,宴会厅中都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之中。

    赫尔墨斯站在原地没动。

    但这一次,散开的人群没有像起初那样再一次朝着他的方向围拢。

    他能够感受到很多视线,黏腻的、探究的、惊惧的……纷纷粘在他的身上,每一寸皮肤。

    沉默被压抑到最低点,紧接着便迎来爆炸性的反弹。

    宴会厅中一瞬间盈满了刻意压抑的窃窃私语声。

    “其实,我并没有觉得多么意外。毕竟他是色谷欠之神,不是吗?”

    “是啊,如果换作其他神明,我或许会有些惊讶,但如果是赫尔墨斯大人,我觉得这很合理。”

    “除了赫尔墨斯大人还会有谁呢?整个魔渊里,能够放肆大胆做出这种事情的神明,恐怕也只有他了吧。”

    “魔渊之主绝对不可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神后,一定就是赫尔墨斯大人做的!”

    “没错,哎,不得不说,我的预感真是准确——我一早就猜到了,一定是赫尔墨斯大人。”

    “可是,阿比盖尔夫人的死并不那么简单,我听说了另外一些更细节的版本……”

    “……你是说,她被许多为神明轮流……”

    “哇,他玩得可真花。”

    “……”

    无数声音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周遭变得十分嘈杂。

    水晶吊灯的光晕闪跃,时而刺目,时而黯淡。

    在某些角度旋转着,令人有些晕眩。

    似乎魔渊之中所有的神明,都已经相信了一个本不存在的事实。

    ——他们深信不疑的那个瞬间,甚至比他干脆认下的那一刻要早上很多很多。

    赫尔墨斯心情不错地抿了一口酒。

    至少这说明他的伪装天衣无缝。

    整个魔渊,竟然没有一位神明能够察觉他的真心。

    他悠闲地举杯,将一切声音甩在身后。

    墙面上的空洞扔在簌簌向下掉落碎屑,不规则的边缘就像是恶兽狰狞的巨口,将一切光亮和声音吞没进去。

    透过那个方向,赫尔墨斯看着泽维尔消失的地方。

    也不过是个可悲的人罢了。

    泽维尔的诞生就是一个注定的悲剧。

    毕竟他拥有着那样的一位父神。

    赫尔墨斯仿佛在那双涌动着憎恶烈焰的黑眸中,看见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自己。

    好像在不知道多么久远的岁月之前,他的眼底也曾经有过这种浓烈的情绪。

    有过温度。

    赫尔墨斯姿态闲适地理了理稍有些凌乱的衣摆。

    如果坚持着活下来就需要憎恨着他的话,那就恨吧。

    反正他的名声早就已经烂透了,陷在污泥里,在无边的永夜中慢慢腐朽。

    宴会厅中陷入一种怪异的混乱和秩序之中。

    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赫尔墨斯反而乐得自在。

    他转身来到那个许久没有去过的露台。

    温黎一直观察着赫尔墨斯的动作,见状连忙跟了过去。

    她也不想继续在宴会厅里待着了。

    被冤枉的代入感太强,她要窒息了。

    进入露台的一瞬间,空气中穿梭着微冷的夜风,裹挟着浓重的湿寒气息,吹动温黎的发梢。

    哥特式尖顶被血月映照着,在露台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尾部长长地拖拽开,顶部急速收尖,四周地面上被衬得发亮。

    赫尔墨斯站在露台边缘,左手松松握着高脚杯,另一只手懒散搭在栏杆上。

    他深邃俊美的五官被拢上一层渐淡的阴翳,半明半昧之间,更显得脸廓深刻立体。

    他什么也没说,温黎她犹豫了片刻,轻飘飘落在他身侧的栏杆上,坐在一边抱着膝盖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叮”的一声,高脚杯被放在栏杆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幕略有些似曾相识,温黎下意识扭过脸去看。

    赫尔墨斯随手轻点了两下杯壁。

    他没有看她,目光却恰好与她一同望上高悬的血月。

    “色谷欠,果然是害人的东西。”他轻缓叹息一声,用一种很随性的语气不经意开口。

    像是一种感慨,只说给自己听。

    金发少女神情焦急,下意识反驳道:“您不害人就行了!工作和生活要分开。”

    可她的声音他似乎根本听不到。

    又是两声脆响,修长的指节敲打杯壁,赫尔墨斯的声音很轻很慢。

    “信仰就是这样可笑的东西。”他闷闷笑了一声,“上一秒口口声声说着追随,下一秒就会因为各种琐碎的理由东零西散。”

    “才没有呢。”金发少女义愤填膺道,“别理会那些墙头草。”

    “他们拥有的只不过是冒牌的信仰,是赝品!假货!”

    “真正信仰着谁的话,怎么会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说变就变呢?”

    她这句话刚落地,赫尔墨斯却一手支着额角,像是不胜酒力般微低下头。

    “终究,我身边还是谁都留不住。”

    他的语气带着懒散的笑意,听起来浑不在意,就像是随口开了个玩笑。

    金发少女却皱着眉扬起脸。

    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很专注,但并不迫人,就像是融入了月色一般柔和。

    良久,她抿了下唇角,举起右手作出一个举杯的动作,虚空中倾身靠近赫尔墨斯。

    然后,抬手和他手边安静伫立在栏杆上的高脚杯轻轻贴了一下。

    像是一个碰杯的手势。

    空气中突然漾开一阵淡淡的、不知名的馨香。

    “不。”金发少女唇角扬起一抹很柔和的弧度。

    她逆着光,半透明的身体被朦胧的夜色模糊。

    但那双鸢尾色的眼眸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您还有我哦。”她轻声、一字一顿地说,“赫尔墨斯大人。”

    这场对话根本没有交集。

    分明在同一片空间里共享着同一片月色,却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分隔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直到温黎听见赫尔墨斯低沉华丽的声线。

    “那为什么要离开?”

    金发少女肉眼可见地怔愣了一下,晶亮的眸底浮现起一瞬间的呆滞。

    半晌,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一般,炸了毛一样跳起来。

    “您能看得到我?!”

    赫尔墨斯没有说话。

    他只是一点点地撩起眼睫,露出那双色泽清浅的眼眸,抬眼看向她,不偏不倚。

    这一刻,没有声音的动作,给了她最直白的回答。

    “您怎么这样?!”在昏暗的夜色中,金发少女通透莹白的脸颊依稀爬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绯红。

    她语气崩溃地大声埋怨:“您怎么可以装作看不见我?”

    赫尔墨斯抬了下单边眉梢,看起来有点惊讶,眉眼间却蕴着浓郁的戏谑:“我怎么装作看不见你了?”

    “……”

    金发少女微微一哽,但很快她就再次不依不饶地抱怨:“那好吧,既然没有装作看不见我,那您就是故意不理我。”

    “为什么?为什么!您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对我的,您一直都是那么温柔体贴……”

    赫尔墨斯眉目间的笑意淡了一点。

    他冷不丁开口打断她:“是啊。”

    夜风将他轻哑的声音揉碎:“为什么。”

    赫尔墨斯也说不清,在察觉到少女消失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涌上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但它就像是一种沉静却凶狠的浪潮,将他一点点温柔地淹没。

    赫尔墨斯记不清究竟过去了多少年。

    每一个月,在劳伦斯按照约定将未婚妻送往他神宫的那一夜,他很难用言语形容那种心情。

    但每一次推开门时,看见漂亮却陌生的脸,好像一切都落了空。

    赫尔墨斯不是不知道,这一场阿比盖尔的死亡,不过是劳伦斯再一次自导自演的独角戏。

    但他却不得不顺着劳伦斯的意,陪着他上演这场荒诞的闹剧,做那个一早就被安排好身份的“刽子手”。

    ——他不怕违抗神誓,只怕劳伦斯食了言。

    那他要如何才能再遇到她。

    等待的时间漫长,有时候赫尔墨斯也会想,她究竟去了哪。

    如果按照她所说的,她的身体已经死去,那么灵魂也消散的这一刻,他是不是会永恒地失去。

    她真的还会以另一种更鲜活的姿态,出现在他身边吗。

    赫尔墨斯喉结微滚,竭力克制着声音里的情绪。

    “想来就来,说走就走,你真的很潇洒。”

    他薄唇微抿,向来低沉磁性的声线破天荒有点干涩,“这么多年,你有想过我哪怕一瞬间吗?”

    金发少女脸上的神情空白了一秒钟,那些娇蛮的情绪缓缓收敛了。

    她似乎意识到他这一刻是认真的,瞬间从张牙舞爪的样子变得乖巧起来。

    “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金发少女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当时,就像现在这样,我们在露台上!”

    “我本来想跟您说点什么,但是突然间就像是触犯了什么禁忌,一下子就动不了了……”

    赫尔墨斯眸光微动,眉目间压抑的戾意登时散了。

    “你受伤了吗?”

    “然后,我——”

    金发少女话音一顿,“嗯?”

    赫尔墨斯眼睛紧锁着她,脸上反常的没有什么表情。

    眉间的金坠缓缓荡漾了一下,神罚咒印的纹路若隐若现,附着在他那张平时便格外蛊惑人心的五官上,更显出几分动人心魄的美感。

    他重复了一遍:“受伤了吗?”

    温黎不由得怔了一下。

    赫尔墨斯对她做过的比这更亲近的事情不要太多,但她却从来没有感受过像今天这样的感觉。

    从前,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时,并不迫人,风轻云淡的。

    尽管带着深情笑意,她却很清晰地意识到,她对他来说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而不像今天。

    赫尔墨斯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

    没有礼节性的绅士风度,没有甜蜜动听的情话,眼底也没有铺陈开令人无法拒绝的情意。

    但莫名的,温黎看着他眸底倒映出来的那个小小的她,有一种她此刻就是他全部、也是他唯一在意的人的错觉。

    “……没有。”她破天荒没有再说什么,很简洁地回答。

    对她来说只是一瞬间,可是对于梦境中的赫尔墨斯来说,她应该消失了很久很久吧。

    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呢?

    温黎突然意识到,这只是梦境。

    现实中的赫尔墨斯身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个总是笑眯眯说着些俏皮话的金发少女。

    他永远都是孑然一身。

    ——那些岁月,他又是怎么度过的呢?

    温黎不由得朝着赫尔墨斯的方向靠近了一点。

    她触碰不到他,就绷紧了腹部朝着他的手臂上歪倒身体,假装靠在他肩膀上。

    “那您还生我的气吗?”

    赫尔墨斯余光望见她扭曲着身体却还是笑意盈盈望着他的那张脸,心底的情绪倏地散了。

    该生气的。

    但是好像是出于一种本能。

    在看见她出现在他身边的那一瞬间,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根本没有办法对她生气。

    一股似曾相识的馨香若有似无地钻入赫尔墨斯鼻腔,他回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在嶙峋陡峭的断崖间,那个拥抱。

    只短短的一瞬间,却如此刻骨铭心。

    在他心里生了根,让他记了这么多年。

    赫尔墨斯垂落在身侧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蜷。

    指尖上,仿佛还残存着几百年前属于少女的余温。

    诱惑着他再一次伸出手臂揽住她,将那些几乎溃散的触感重新填满。

    可他们即便如此的相近,近到只要他想,上前一步贴近她的身体,他们就可以毫无保留地融为一体。

    他却依旧触碰不到她。

    空气里一片安静,只有夜风淡淡掠过的声响。

    良久,温黎听见赫尔墨斯的声音。

    “不要再离开了。”他低声说,“我唯一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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