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一道身影悄然走近那扇门,此刻,里头传来某种隐秘又急促的喘息声。
他不懂那是什么,可似乎,那些声音又让他感到熟悉。隐隐的,他察觉到门后面正在发生不好的事情。
然而,本能却驱使着他伸出手,推开门——
“咿呀”,刷着新漆的朱门意外地没上锁。
门打开的瞬间,里头所有一切也随之暴露在月光之下。
清辉的柔光顺着地面爬上那双纤瘦的足踝,泛出诱人的白色莹光。凌乱的灰青色法衣堆叠成一团,又恰到好遮住引人遐思的那片光景。
多一分,春光稍减。
少一分,露骨难耐。
男子仓惶看向殿中那尊慈眉善目的菩萨,陡然又对上一双惊愕羞愧的美目,下意识叫出声:“乔姐姐……”
鼻间还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味,那是佛像座下台前簇簇未燃尽的香火。
佛前庄严圣地,他们……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惠王殿下,”女人茫然至极,她双手掩住胸前,用着几乎苍白无力的声音,“不是这样的……我……”
男子仿佛才回过神,他全身颤抖不已,最终如同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愤然转身离去。
“惠王殿下!”
女人失声叫道,双目渐渐被绝望所浸染。
寂静中,一只手从旁捏起她的下颌。入眼,便是清冷俊美的容颜。
“怎么,让朕的皇弟亲眼看见你是如何服侍朕,就这么难过么?”男人低低笑了。
他是故意的!
她愤然瞪向对方。岂料,男人加重手里力道,往前更欺近,两人分享着彼此湿热的鼻息。
“好眼神。”他勾起嘴角,眼底寒光愈加锋利,“没错,是朕让人带他过来的。身为皇兄,朕实在不忍他被你这祸水蒙骗,一错再错。所以,让他亲眼看看心仪的神女白天虔诚礼佛,夜深人静时却是如何地不顾廉耻,当着地藏菩萨的面,在朕身下承欢——”
“啪”,一记巴掌打断了所有的话语。
她全身颤抖着,刚刚打了男人的手更是热得发痛。
“你无耻!”
他怎么可以如此说她?
这一切,若不是他设计逼迫,她又岂会沦落至此?
男人舌尖顶了顶被打的部位,眼底骤然掠过阴戾。下一刻,他猛地掐住眼前纤瘦白皙的脖颈。
娥眉轻蹙,桃腮潮红,那双秋眸含泪带怨,仿佛顷刻间,那滴泪就会掉落。落在心里,教人心折。
乔楚,当真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生气了?”他凑到她耳边,用着亲昵温柔的声音低语:“你有什么好生气的?乔楚,想想你的身份。由始至终,朕的皇弟,你从来都没有资格肖想。”
“更别提,他现在亲眼瞧见你还与朕……你猜,他还会待你如珠如宝吗?”
“赵春芳,我、与惠王殿下乃是知音至交,并非你所想的那样……你莫要用你肮脏龌龊的心忖度我们……”她挣扎着,眼角那滴泪终于划落。
“肮脏龌龊?”男人伸手抹去那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欣赏着她凄美绝望的姿态,漆黑的瞳渐渐染上疯狂色彩,“乔楚,可别忘了,是谁跪在朕面前,求朕宠幸的?”
乔楚呼吸一窒,脑海中那些不堪的画面如潮水般涌现。
是她求了他,即使是为了救她的父亲,可是终究是她自愿求的他……
感受着脖颈上的桎梏,她油然生出巨大的绝望,索性,她合上眼,“杀了我吧,赵春芳。”
“杀了你?”她听到对方嗤笑一声,随后,口腔涌入大量新鲜空气。
男人松开她,还伸手替她捋起鬓边凌乱的发,勾至耳后。动作轻缓多情,然而,声音却如同毒蛇吐出舌信,令人浑身颤栗。
“朕不会杀你的。你是前朝裕庆帝册封的‘宸贵妃'',闻名天下的‘祸水'',更是朕当着文武百官亲自赦免的‘罪妇''。朕昭告过天下,你的余生理应在这感恩寺中,与青灯古佛为伴。还有……”
他并未说下去,只是提起那件灰青色的尼姑法衣,替她披上。拇指恰好摩挲着乔楚裸露在外的肌肤,占有欲十足。
乔楚木然地任由他动作,心里明白男人未说完的那句话——
余生,她还得当他的娼/妇。
为什么?
她和这个男人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曾经,她以为赵春芳是坦荡荡的正人君子。
纵然全天下的男人都会因美色对她产生欲念,只有赵春芳不会。
可是现实却如此残酷。
究竟是赵春芳变了,还是她从头到尾都看错了人?
乔楚对上佛像那双慈悲眼,茫然间却想起当初两人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那一夜,她曾经以为,这个男人是上天派来结束她所有苦难的英雄。
***
裕庆三十年五月十五子时吉
今夜虽是十五,却是乌云满天,不见半点星月之光。
一抹黑色身影悄无声息跃上城墙,利刃于黑暗中没入□□当中,守城的士兵来不及反应,早已倒了下去。
士兵躺在地上,生命最后一刻,倒映在他涣散瞳孔中的,是一抹鲜艳的红——
满皇城高挂的红灯笼。
今日经钦天监仔细挑选过,乃是全年最为吉祥的日子。吉时吉日,皇上迎娶宸贵妃进宫。
喜轿已将新人由新华殿迎进刚兴建好的大宸宫,此刻大宸宫张灯结彩,完全沉浸在红色的喜悦中。
“囍”字贴满窗台,桌上龙凤喜烛已燃了过半,一位嬷嬷打发宫女出去探听情况,转头又对着坐在喜床上新娘子谄笑道:“哎呦,娘娘,您莫要心急,这陛下呀肯定是国事繁忙,才会晚了些。”
“可不是么?听说那些叛军就聚集在神都外面,不过呢,咱们神都卫军厉害着呢,别说是叛军,就连一只苍蝇都不会放进来。”另一位嬷嬷赶紧接话。
“陛下此刻定是在御书房跟张大人他们议事。娘娘,您尽管放心,陛下如此宠爱您,定然不会误了吉时的。”
说罢,屋里空荡荡的,仿佛她俩刚才是对着空气说话。
坐在红色喜床上的身影依旧分纹不动。
真是对牛弹琴。
两位宫里资历最老的嬷嬷对视一眼,彼此心里埋汰着,表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怠慢。
眼前这位是谁?
那可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人!
伶园贱籍出身,仅凭着那张脸,就能让年逾六十的裕庆帝不惜与太子反目,甚至连反对她进宫的皇后,也一并给废了。
若不是一众老臣跪在御书房死谏,某许姓言官当场撞死在石阶上,这位乔氏此刻早已入主中宫。
此次藩镇之祸皆因此女而起,可在这个神都被围攻的节骨眼,陛下仍是颁发圣旨,册封乔氏为皇贵妃,赐予“宸妃”封号,按足祖制礼仪将人迎进宫里。
纵观历朝历代,乔氏受宠之极无出其右。莫怪乎,朝野民间皆称她为“祸国美人”。
然而,对于这样“魅惑君上”的宠妃,嬷嬷们自然诚惶诚恐伺候着。
此刻门外传来动静,一位嬷嬷立马反应过来,喜上眉梢:“定是皇上来了!”
她朝左右伺候的宫女使了眼色,众人皆做好迎接圣驾的准备。
猝不及防,门却被一脚踢开——
“啊!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嬷嬷大惊失色,下意识叫出声,旁边宫女们面上早已没了血色,个别当场软倒在地。
一队穿着甲胄的士兵鱼贯而入,个个凶神恶煞,周身带着血腥味。
满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如同砧板上的鱼,瑟瑟发抖着,被士兵一句“闭嘴”,当场吓得连气都不敢喘。
她们的心如同被架在刀上,颤得不行,眼睁睁看着前方中门大开,一个男人从容走了进来。
不是裕庆帝。
他很年轻,相貌也长得极好。然而,此刻他右脸有一道鲜红的血渍。他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上头也布满斑驳的血迹。
从地狱爬上来的浴血修罗。
他右手握着剑,剑尖还滴着血。
一步、两步、三步……血从他走过的地方,缓缓的,在地上形成一条长长的血河。
血河还在不断往前延伸。
男人往前走着,两旁颤抖的女人中,终于,那嬷嬷仿佛鼓足了毕生所有勇气,颤巍巍道:“大、大胆,这、这可是宸宸宸妃娘娘,你们不可放肆——”
架上她脖子上的刀,令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屋内所有仿佛凝固住。
唯有男人,一步步走到喜床前,站定。
漆黑的瞳捕捉到异动。红色袖子露出来那双柔荑,骤然绞紧裙子。
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男人右手忽然握紧剑柄,猛地用力——
用金线绣着百合花的红绸轻飘飘飞至半空,又娇弱无力地,颤抖着跌下来。
藏于红盖头下的容颜猝不及防曝露出众人面前。
此刻,外头由远及近的厮杀声、惨叫声、求饶声忽然隔着山、隔着水,变得遥不可及。
唯有眼前这张面孔。
那些闯进来的士兵们骤然被夺去了视线,抽气声此起彼伏,甚至,连架在嬷嬷脖子的刀都软了几分。
美。
眼前这个女人,涵盖了世间所有最美好的词汇诗句。
她的眉眼,如远山含黛。雪肤花貌,艳丽远胜朝霞。
这凤冠霞帔的女人,光坐在这张床上,便成了一幅绝世美人图。
可惜,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这片美景。
“乔楚?”
杏眼微睁,对上男人的视线,她那双眸中燃起光,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是。”
女人的声音不自觉透出几分雀跃与紧张。
然而,滴着血的剑尖来到她的下颌,然后挑起——
她被迫抬起脸,仰望男人。
紧接着,她听到对方从喉头溢出轻笑,绝非善意的。
“此等姿色,果真祸水。”
瞳孔在这一刻缩紧。
乔楚咬住下唇,眼底所有的希冀瞬间被冻结。
他不是来救她的!
男人并没有忽略她的反应,“知道我是谁吗?”
漂亮的眼看向他铠甲左肩部分。两把交叉的剑,此乃河东节度使赵氏的图腾。
乔楚带着几分落寞,答道:“你是赵家的人。”
“没错,”男人勾起嘴角,“记住了,我叫赵春芳。”
赵春芳,河东节度使赵德次子,亦是此次河东起义军主帅。
当今天子无道,苛政重税,民间早已苦不聊生。近十来,各地陆续出现不少义军,皆被镇压。可年初,皇帝为迎娶乔氏,要在皇城内修建大宸宫以悦美人。无奈国库空虚,皇帝一旨令下,竟要各地藩镇上交“感恩粮”,总数高达三百万两。
圣旨即下,犹如星火落入油桶。顷刻间,全国藩镇节度使先后揭竿而起,烽火燃遍四海九洲。日后,史书称之为“藩镇之祸。”
如今东西南北数支军队齐齐攻向神都,没料到,最先攻入皇城的,竟是河东赵家军。
乔楚怔怔望进那双漆黑的眸。
不同于周围其他男人眼中的惊艳,这双眸中沉淀着深深的……厌恶与鄙夷。
她的心彻底坠落谷底。
赵春芳手里的剑,轻轻的,由那精致漂亮的下颌,一寸寸地,划到白皙的喉间。
“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谁吗?因为,总归得让你死个明白。”
剑尖已刺入白璧无瑕的肌肤,血珠冒了出来,顺着雪颈滑下。
他果然是要杀她。
乔楚因疼痛皱紧眉头,却不甘地道:“为什么?”
“为什么?”赵春芳带着几分戏谑反问,手里的剑又没入美人喉间。“因为你,天下烽火四起,民不聊生,国之不国。留你这样的祸水多一日,必定为祸苍生。”
乔楚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发现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些话,她早已听过无数遍,也早已麻木了。
也罢。
合上双眼,浓妆绝美的容颜勾起凄然的笑:“赵将军是当世的英雄,你既要民女的命,民女自然无话可说。”
“只是,”她抬起眼帘,秋眸中盈盈漾着水光,仿佛有千言万语,“赵将军,只求您看在民女甘愿一死的份上,倘若遇到我父亲乔百阳,请您饶过他。”
萤萤烛光下,女人含泪哀求,果真我见犹怜。
美人亦如温柔刀,折煞无数英雄风骨。
赵春芳凝视着这倾城姿容,霎时,刺入她喉间的剑莫名顿住。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道声音横生插/入——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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