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斜,皇城各座宫殿被昏黄的光笼罩着。那一树榕叶被凄丽哀婉的音调卷着,颤巍巍地探出朱红的宫墙。
箫声低低如咽泣,回荡在宫殿当中,又穿过窗外的芍药,随着风,飘散于天地当中。
偶尔路过的宫女太监,不禁驻足聆听,有些多愁善感的,甚至伸手抹了抹眼。
此曲哀伤溢于言表,摧骨断肠,令人垂泪。
身着华衣的男子站在暗处,悄然握紧拳头,眼中闪烁着某种决心。终于,他不顾随从的阻拦,拔足上前,推开同心殿的门。
他穿过前庭,又绕过内堂,在殿中后院一隅才寻觅到那道心心念念的芳影。
女子身着白裳,乌黑长发简单挽起,只插着一根玉簪,面上更是未施粉黛。可她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叫人心折。
“乔姑娘!”
她骤然一惊,停下吹奏的动作,意外看着来人:“大公……不,太子殿下?”
赵传芳匆匆走至乔楚身前,目光贪婪地打量她,“乔姑娘,数日未见,你可还好?”
说着,他欲伸手握上她的肩。可是后者下意识往后退——
赵传芳的双手停在空中。
乔楚垂下眼,自觉尴尬。
赵传芳只得讪讪收回,又生怕佳人不悦,忙解释道:“抱歉,我、我这些天有事不能来,所以一时情难自禁……还望乔姑娘莫要介意。”
乔楚握紧手里的箫,目光落在旁边那朵已见凋零之势的芍药,不敢继续这个话题:“慎王殿下来过,他已经告诉我。大端已改为大周,您也成了太子,恭喜您。”
“谢谢。”赵传芳目不转睛看着她,仿佛永远看不够。
乔楚越发不自在,只道:“听说您去找了皇后娘娘。”
“没想到,二弟连这也告诉你了。”赵传芳顿了顿,才道:“抱歉,没能为你讨回公道。母后她……对你有些偏见,所以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这么说,代表连他也没办法了。
乔楚难掩失望,然而她又无可奈何。赵传芳与她非亲非故,能为她出头已是大不容易。如今想杀她的人是当今的一国之母,她又能如何?
“太子殿下,您无须道歉。我很感谢你为我、为铃子出头,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只是,铃子她死得太冤了!”这件事里,她最对不起的,就是铃子。
乔楚忍不住追问:“请您告诉我,皇后她为什么要杀我?我与她根本素不相识……”
“乔姑娘,”赵传芳打断她,“这事是我们赵家不对。个中缘由,日后我再告诉你,但是现在有一件更要紧的事,你必须知道!”
他神色凝重:“父皇已经下了旨,下个月初一,前朝裕庆帝后宫妃嫔无论品级高低,一律迁至越郡大行宫,颐养天年。”
乔楚怔怔看着他,难以置信:“颐养天年……可是,可是我今年才十六。还有越郡,越郡离这儿很远吧?”
她自幼出生在神都,至今从未离开神都半步。越郡,那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吗?
她的余生,要远在千里之外的行宫终老吗?
乔楚失魂落魄跌坐在旁边的石椅上,喃喃道:“可是,我还没找到我爹呢……”
见状,赵传芳心疼不已,立刻说道:“乔姑娘你放心,我会劝父皇赦免你的!”
乔楚茫然看向他,“太子殿下……皇上既已下旨,难不成,圣旨还能改吗?”
赵传芳目光坚定:“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去越郡的!”
心中微微颤动,乔楚忍不住道:“太子殿下,您如此帮我,我实在无以为报。若是真的不行,您也不必再为我——”
“乔姑娘,”赵传芳莞尔,“为你,我做再多的事也是无怨无悔。”
男人那双眼中热情如火,乔楚紧紧握住手里的萧,咬了咬唇,“太子殿下,我不值得你做这么多的。”
“值得的。”赵传芳说着,目光却落至她手里的洞箫:“乔姑娘的萧声真乃天籁之音。”
提及萧乐,乔楚不免又露出尴尬之色:“太子殿下,‘九霄’这样的绝世珍品,我受之不恭。本想当面还你的,可……可我终日无所事事,这箫又是公孙大师所制,所以忍不住试了下……”
赵传芳眼底掠过讶色,“还?乔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乔楚愣住:“这‘九霄’不是您派人送过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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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挂着弦月,夜风轻送,神都的夏夜没了白日暑气,倒是舒爽不少。
长年在河东,赵春芳对于神都的夏天还是有些不习惯。他手里提着东西,才刚走近御书房,就遇上从里头出来的何公公。
赵德既已登基,身旁所用之人遵循历朝惯例,沿用宫女太监。这位何公公,便是赵德亲自挑选的,李氏皇宫中颇为资深的公公。
“哎呦,是慎王殿下来了。”何公公忙端起笑:“这天可不早了,您还过来。”
赵春芳微笑道:“夏日暑气重,底下些人用了新方式冰镇鲜果,我便想送些给父皇尝新。”
“慎王殿下果真孝顺呀!”何公公赞叹完,想了想,又压低声音提醒:“不过,刚才太子殿下也来过,皇上他老人家……有些不高兴。”
赵春芳露出讶异的表情,随即却温声道:“多谢公公。如今朝政新立,父皇日理万机,也多亏了公公常伴左右。近日我那里有人送来了些雪参,补精益气,最适合你补身子。明个儿,我便让人送到你屋内。”
“这怎么好意思?”何公公推脱几下,这位贵气随和的王爷却摆了摆手,直接进去面圣。
可真是个阔绰又好相处的主子。
何公公替他掩上门,心中又倍觉惋惜:这赵春芳战功赫赫,如今赵家江山几乎是他打下来的。可自古立长不立幼,皇上甫一登基,便立下太子。而且,还封个了“慎王”的称号。
谨言慎行。明眼人一听,便知皇上用意,这是变相昭告群臣,慎王需得谨慎,不可越雷池半步。
这赵春芳虽立无数战功,为人却也坦荡恭谦,孝顺双亲,友爱兄弟。
不过,就是可惜了。
虽有帝王之才,却无帝王之命。
何公公摇头。
这边赵春芳进了御书房,很快便知此处刚才发生了何事。
“简直荒谬!那宸妃与他何干,才册立他为太子,便来为宸妃出头?”
“同心殿?他将她安置在同心殿,是怕没人知道他的心思吗?”
赵德怒气难消。赵春芳好言劝告父亲,又送上鲜果,见此,赵德总算有了些笑容。
“对了,此次‘声东击西''之计收效巨大,如今河西、云疆、燕北几路人马已然败退,你是首功。”赵德满意地看着次子,“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父皇赏你。”
他刚登基,这大周朝,内里百废待兴,外头又有强敌环伺。好在,次子才智过人,又能带兵打仗,正是“文能治国、武可安邦”的奇才。
不久前,其余几路勤王的人马同时围攻神都,幸得赵春芳的计策,引得他们内讧不和,此战赵家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父皇,儿臣已经封王,您又赐了府邸,儿臣哪还有想要的东西?”
赵德捻着胡须,愈发欣慰。
“不过……”赵春芳恭敬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行礼:“若父皇真的要赏,不如就请看在儿臣份上,原谅太子方才的不敬。大哥乃至情至性之人,有时不免口直心快。”
提及赵传芳,赵德哼道:“你倒是维护你大哥,他若是有你这般懂事,朕倒少了许多烦心事。”
赵春芳但笑不语。
父子二人又讨论了些国事,赵春芳才请安。临行前,赵德仿佛想起什么,叫住他。
“对了,上回乔氏,宸妃乔氏说想寻回她爹,朕见她孤苦,当日也承诺过她,会饶过她爹。这乔百阳可有消息?”
赵春芳摇头:“当日儿臣攻入皇城时,李晋早已由白虎门逃走。听说他走的时候,带了大量的奇珍异宝,也有不少人混水摸鱼跟着出宫。这乔百阳会不会也在其中,还需再进一步调查。”
李晋是裕庆帝李平之子。裕庆帝共有两子,太子李信已亡,现在就只剩个晋皇子潜逃在外,不知所踪。
“行吧,这事你再继续调查。”
“是,儿臣领命。”
他走至门口,赵德又再次喊住他:“还有,不要声张,特别是别让你母后知道。”
赵春芳微笑作揖:“放心吧,父皇,儿臣懂得个中轻重。”
从御书房出来,赵春芳踱步于星光之下。今夜无月,夜空星光烁烁。
感受着微凉的夜风,他嘴角挂着笑,心情大好。
走至分岔路时,他顿了顿,随即折向与出宫方向相反的地方——
东宫。
他们的父皇在很地方上仍袭用前朝旧习,比如太子住于皇宫内,而封了王的儿子,则在宫外赐宅。
如今他要见自己的父母兄长,也需得由慎王府来到皇宫,起码半个时辰。
今夜赵传芳自然也不可能早早就寝。不久前,他刚求赵德赦免乔楚,免她随同前朝妃嫔迁至越郡一事,却被赵德严厉呵斥。
这会儿,赵春芳突然来访,他赶忙让人备上酒水。
兄弟俩过去日日同在一屋檐下,亲密无间。如今赵家夺得天下,兄弟间无事想要见上一面,却并非易事。
“这些天一直忙着那几路兵马的事,本来想来跟大哥请安,不料想却拖至今夜。”
“二弟你用兵如神,我也听说了,此次你用妙计瓦解那三路兵马,确实厉害。”
二人互相敬酒。
几杯酒下肚,赵春芳摩挲着手里的杯子,不经意道:“大哥,我刚才在父皇那里听说了,你为宸妃求情的事。”
“此次父皇既已下旨,你为她出头,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不说,还有母后那边……”
闻言,赵传芳沉下眼,只是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赵春芳与他对视片刻,才问道:“怎么了?”
赵传芳径自起身,从旁边柜中取出一物,放到他面前,沉声问道:“二弟,你派人用我的名义送这东西给乔姑娘,这是何意?”
放在赵春芳面前的,是那支“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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