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15/滚烫-
承担得起吗?
她自然承担不起。
仅存的理智让裴矜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
注意力不由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
她从没有过别人, 也从不会有人给她带来这种生理或心理层面的压制力。
沈行濯说话的时候,一举一动并没停止,游刃有余般缓慢向上。
裴矜觉得自己很像他手里的玩具, 能被随意操纵,且一碰就碎。
每游离到新的一处, 神经便会随之绷得更紧。
可他明明并没有逾矩,这才是叫人最最难耐的地方。
一颗心被牵动, 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她屏住呼吸, 突然很想让他给个痛快。
偏偏沈行濯此刻的耐心无限充裕。
她不回答, 他也不言语, 半搂着她沉默以待。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沙发旁开着用来照明的日式原木暖灯。
环在他脖颈的手腕有些僵硬, 裴矜稍微动了下, 感觉藏在里面的手也跟着动了一下。
冰凉的触感, 很难不让人生出涔涔冷汗。她尽量忽略他的存在, 嗅着熟悉的木质香, 放空思绪。
喉咙涌出微弱涩意, 火辣辣的。
裴矜强行思索一会,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回答,“……沈行濯, 我生病了。”
所问非所答。
话题转移得跌撞。
她伏在他的颈窝撒娇,嗓音轻柔。
整个人轻飘飘的,带着病态,圈在他肩膀的手腕纤细易折,几乎一掰就断。
沈行濯眯了眯眼, 手从她睡衣下摆伸出来,不温不火地替她作出总结, “很生硬。”
“嗯?什么。”裴矜装傻。
“话题找的。”
“可我真的有点头晕。”
“休息吧。我先走了。”
灯光幽橘,将一切编织成浓情蜜意的网,氛围被烘托得恰到好处。
裴矜不再那么拘谨,也不在意他的淡漠,抱他抱得更紧,“能别走吗?”
沈行濯没搭腔,戴着腕表的手攥住她的胳膊,将人拉开些许距离。
四目相对。看她的目光没什么温度,连审视都不再有,浅薄得可以。
摸不准他此刻的情绪,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裴矜愣愣回看他,没由来地觉得心虚,挂在唇边的笑容僵了僵,很快又恢复如常。
“先躺下。”听到他说。
“那你走吗?”她对这个问题似乎格外执着。
沈行濯看她一眼,“等你睡了再走。”
“真的?”
沈行濯没回答。
知道他已经答应,裴矜稍微转身,掀开被子一角,顺势躺下。
往里挪了挪,留出空余位置给他。
抬眼看到沈行濯简单整理好衬衫领口的褶皱,起身,拿起搁在沙发上的文件,重新坐回床边。
床头开了盏台灯,不算亮。裴矜粗略扫了眼纸张内容,是下午在书房瞧见的那份项目开发计划书的打印版。
头晕是真,但睡了这么久,她早就没什么睡意。
视线向上移,想去捕捉他的表情。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感知到她投来的目光,沈行濯掀起眼皮瞧她,“睡不着?”
裴矜顿了顿,“不太想睡,想跟你多待一会。”
谎话一旦说多,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怀疑这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或真或假,裴矜开始恍惚,一时竟有些分不太清。
显然沈行濯的辨别能力比她强,“我说过,别做承担不起后果的事。”
耳闻他的提醒,裴矜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便柔声去喊他,“沈行濯。”
“怎么。”
“对我来说,你其实是很遥远的人。”
沈行濯睨她,似乎没兴趣听她说这些虚无缥缈的话。
眼下即便察觉到了他的寡淡,裴矜也不是特别在意,因不久前那个拥抱余温犹存。
过于亲昵的举止,给了她一种很悬乎的梦幻感。这种时候,难免让人生出感性心理。
扯出一抹笑,裴矜继续说自己的,“你知道吗?小时候我父亲带我去工地,路上正好路过一家高档玩具店,我在橱窗外面看到一个包装精致的洋娃娃。你就跟那个洋娃娃一样遥远。”
沈行濯依旧没言语,目光转回纸面,分辨不出他是否将这些话听了进去。
“后来我缠了他好久他才勉强答应我,说只要我期末考第一就给我买回来。”裴矜停顿一下,“……有些可惜。”
可惜还没来得及应兑承诺,他就已经离世。
“可惜什么。”沈行濯突然出声。
“可惜那年期末我没考上第一,所以没得到那个洋娃娃。”裴矜看似无所谓地笑了笑。
昂贵的洋娃娃可望不可及。
眼前这个男人又何尝不是一样。
沈行濯抬头,视线在她脸上驻留许久,忽地提起:“我记得之前答应过你一个承诺。”
“嗯?”裴矜险些没反应过来。
“现在可以说了。”
裴矜快速理清头绪,“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
对视一瞬间,裴矜真的有想过把自己真正的需求毫无保留地对他讲出口。
可仅仅只是一瞬间,这种想法浮现、闪过,最后烟消云散。
她很久之前就知道纪远铭和沈家的关系。而她对沈行濯来讲,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充其量算是沈知妤的好友。
两者对比孰轻孰重,一眼就能明了。她不敢赌,也从来没有资格去赌。
“什么都可以的话,我想你陪我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裴矜突然觉得有些冷,将胳膊埋进被子里,弯起眉眼回视他,眼底有波纹在荡漾。
“什么事?”沈行濯顺着她的话问。
“你能补给我一顿晚饭吗?”裴矜对他说。
沈行濯看着她,下了定论,“这就是你认为的很重要的事。”
“嗯,对我来说很重要。”裴矜轻声解释,“我们晚上明明约好了一起吃晚饭,可是后来没吃成,不是吗?”
沈行濯将手里的一沓文件放到床边,无故笑了一声,“看来是我低估了你。”
裴矜面色一滞,在想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容她思考太多,沈行濯倏然伸出手,替她将额前的碎发缠到耳后。
类似情侣间才有的亲密举动,于他们之间出现,不免让人感到陌生。
茫然、孤助无援,因她知道这些温情时刻不过都是假象。
他的手指绕进她的发丝,停留在颈后,拇指贴在脉搏跳动最强烈的位置。
一下、一下,感受脉率节奏由缓至快。
裴矜能清晰感知到覆在颈间的那抹凉。
像被扼住了命脉,挣扎不得,逃脱不掉。
这种令人发怵的触摸没持续多久。
很快便察觉到他收回手。
离开房间前,沈行濯低声说:“我不是什么好人,对做善事不感兴趣。”
“裴矜,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房门很快被合上。
连同最后一丝暖意一并抽走-
裴矜后半夜几乎没睡。
清晨,洗漱完,穿戴整齐下楼,在一楼碰到了正在吃早餐的沈行濯。
余光瞟到他的身影,她没去看他,挪动脚步往前走。
阿姨听见动静,率先出声打招呼,“裴小姐,早上好。”
“早上好。”裴矜笑说。
“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只是寻常感冒而已,休息两天就好了。”
“我炖了蔬菜粥,快过来喝点。养胃的,对身体好。”
裴矜原本想婉拒,看到阿姨已经转身去厨房盛粥,只好硬着头皮走到餐桌旁坐下。
沈行濯就坐在她对面。见她靠近,浅浅扫她一眼,收回目光,并没有主动同她交流的打算。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下的氛围。
有些窘迫,又有些局促。
不由让裴矜想起去年醉酒那次。沈知妤过生日,一群人去酒吧喝酒庆生,边喝酒边玩游戏。
她对游戏规则不太熟悉,自然喝了不少,再加上酒量极差,当晚全程都是懵着过来的。
第二天一早,沈知妤发来前一晚的视频录像。她盯着手机里醉酒的自己看了一会,尴尬到再也不想碰酒精。
裴矜此刻就是这种感觉。
昨晚氛围柔和得刚好,很难不让人产生忘乎所以的晕眩错觉,由此去做些出格的事。
比如那个本不该存在的拥抱,以及她对他说的那些蹩脚的情话。
裴矜拿起桌上的杯子,抿了口温水,缓神,主动对沈行濯说了声“早安”。
音量不大,底气也不够充足,不难听出语气里故作镇定的逞强。
沈行濯掀了掀眼皮,“等等几点走。”
“……八点。”
“顺路送你。”
“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裴矜几乎没细想,脱口拒绝。
等等她要去见程郁,细聊一下昨天电话里说过的这些事。
潜意识里,裴矜其实不太希望沈行濯知道程郁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那是埋藏在她心里最深处的秘密——除了杜严清,除了程郁,再容不下任何人擅自闯入。
尊重她的决定,沈行濯没再作声,右手执起刀叉,安静吃早餐。
等待阿姨将蔬菜粥端上来的空隙,裴矜直视正前方,顺便也直视他。
他今天穿了件枪灰色衬衫,衣袖衔接处系了颗纹路清奇的金属袖扣,跟腕表的表盘是同色系。
吃相很斯文,捏着餐具的双手指节修长,举手投足间有种苍白的美感。
像是想到些什么,裴矜说:“对了……你从我房间离开的时候有东西忘记拿,我在下楼之前把它放到你书房的桌子上了。”
东西指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他昨晚在她房间留下的,除了寒霜冷意,就只剩下那份文件。
沈行濯对这东西明显不甚在意,咽下食物,淡声开口:“没看里面的内容?”
裴矜捏着水杯的手肉眼可见地不断发紧,随后放松,莞尔答道:“我学的专业跟投资方面完全无关,即便看了也不一定能看懂。”
说完,她忍不住去观察他的表情。
他的面容无澜,语气也跟平常一模一样,似乎就只是在随口同她进行席间闲聊。
裴矜松了口气,见他不说话,正想主动说些什么暖一暖场,余光注意到阿姨端着餐食朝这边走来。
对话结束,两人谁都没再主动开口,各自吃各自的早餐。
餐桌两边,中西两式的早点各占一半,很像她跟他,中间隔着条山海难沿的鸿沟。
饭吃到结尾,裴矜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震动声嘈杂入耳。
拿起手机一瞧,看见来电人是程郁,她下意识抬头望向沈行濯,眼神自带一抹心虚。
接不对,不接似乎更奇怪。
短暂纠结之后,裴矜接通电话,将手机置于耳畔,“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程郁像是刚睡醒,嗓音略微沙哑。
清了清嗓子,问她:“在学校没?我现在过去接你。赶时间,下午得去溱海一趟。”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裴矜总觉得手机话筒的声音格外的大。
不着痕迹地按下边侧按键,调小音量,然后说:“我没在学校。你跟我说个地址,我去找你。”
“嗯?”程郁饶有兴致地问,“夜不归宿,去哪了?”
“……”裴矜没答话,说辞含糊,“地址。”
隐约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程郁没再多问,随口说了句:“我在家。”
裴矜“嗯”了声,直接挂了电话。
收起手机,她重新看向沈行濯,发现他已经吃完。
沈行濯用餐帕擦拭两下嘴角,起身,随手拿过搭在沙发椅背的黑色风衣外套,径直出了门。
期间不曾跟她说过一句话-
裴矜赶到程郁家中时,已经将近十点。
熟练输入密码,解锁,推门而入。刚进门便看到程郁懒散瘫在沙发上,嘴角叼了根烟。
在玄关处换好室内拖,裴矜抬腿走过去,掏出手机,把凌晨拍到的那份项目开发计划书的内容递给他看。
程郁大致扫了两眼,惊讶看她,“这些都是商业机密,哪儿拍到的?”
“具体的以后再告诉你。”裴矜在他旁边坐下,“这上面的数据对我们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自然。其余内容不太重要,只着重去分析起晟在其中的利益输送链就好了。”
“以前的那些陈年旧账能查到吗?”
“不知道,但总有漏网之鱼。找一下现如今跟起晟有常年合作往来的下游公司试试。”
聊完正事,裴矜觉得口渴,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抿了两口。
冷水顺过喉咙,缓解不少咽痛带来的不适感。
又喝了一口,她问起沈家。
程郁说:“沈家几十年前就把业务核心放到了投资领域。这些年大到全国各地小到各个行业,都有沈家的资金注入。”
“总得来讲,祖宗基业和投资实力都不容小觑。”
“那沈行濯呢?”裴矜问。
程郁挑了下眉,“你指哪方面?感情还是事业?”
“感情和事业。”
“感情不太清楚,得找人仔细打听,而且也不一定能打听得出来。毕竟圈子门槛在那儿。”
程郁掸了掸烟灰,又说,“不过我觉得啊,像他们这种跟资本沾边的人,又有几个是身心干净的。人都是复杂的动物,谁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
裴矜没再多问,陆续喝了几口水。不知不觉,瓶内水的余量所剩不多。
单手握住矿泉水瓶的瓶身,脑子里想到的是早上沈行濯离开时的背影。
很奇怪。
他明明什么都有,她却总觉得他似乎一无所有。
像座矗立在云层的山峰。
能仰望,但不能攀越,所以显得无比萧条-
陆续过了小半个月。
期间裴矜再没见过沈行濯。
自从那晚不欢而散之后,她有想过主动联系他,但每次拿出手机都找不到理由去打这通电话。
踌躇许久,最后都以放弃告终。
每每都是这样,无一次例外。
于是一直拖到现在。
周六晌午,裴矜做完家教,从纪家别墅出来。
走在通往小区门口的路上,她再次萌生想联系他的想法。
停住脚步,站在烈日骄阳底下,翻出事先存好的手机号码,犹豫再三,决定拨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给沈行濯打电话。
待接提示音很快响起。每响一次,裴矜就会觉得难熬一次。
等待时间很漫长,漫长到她以为对方不会再有所回应时,电话才被缓缓接通。
起初,谁都没讲话。
似乎知道是她,沈行濯连简单的“喂”字都懒得说。
很显然,他在等她主动开口。
裴矜无声吸了口气,对着听筒说:“……是我。”
沈行濯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
电话那边环境嘈杂,他的声音融进其中,有种遗世的清冽意味。
裴矜思索着,按照事先打好的腹稿说:“那天晚上你说过的话还奏效吗?”
“哪句?”
“答应过我的承诺……什么都可以实现。”
那边隐约响起打火机按动的清脆声,他似是在点烟。
“自然奏效。”沈行濯吐出一口烟雾,“随时可以兑现。”
裴矜顺势说:“陪我一起吃晚饭,可以吗?”
电话另一边沉默几秒,问她:“不后悔?”
“不后悔,我想见你。”
“我让司机去接你。”
“好。”
沈行濯先行挂掉电话。
裴矜长呼口气,原以为这通电话打得会很沉重,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有种悬在高处的巨石突然落地的轻松感。
很快,有人打电话过来。是司机于叔,问她现在在哪。
裴矜简单讲完地址,礼貌说了声“谢谢”,在附近寻了个公交站点,坐在椅子上等他。
沈行濯好像就在附近。二十分钟不到,他的车停在公交站对面。
裴矜走过去,矮身坐进后座,含笑跟于叔打了声招呼。
车子拐进百米开外的暗巷,行驶一段距离,很快到达目的地。
裴矜迈下车,被守在门口的工作人员领进门,一路来到长廊尽头的朝南包厢。
这是家古香古色的中式餐厅,环境静谧,汉唐格调风韵,设计不俗。
沈行濯对国风类的餐厅似乎格外青睐。打量之余,裴矜在心里想。
包厢门被拉开。
裴矜进门的时候,看到沈行濯正坐在蒲团软垫上喝茶。
走到他对面,正要曲腿就坐,转瞬听到他说:“坐这边。”
裴矜没说话,稍微挪动步伐,来到他旁边。
还没来得及坐下,手臂忽地传来一抹凉意,她被他拉过去。
下一秒,她坐在他腿上。沈行濯大手握住她的腰身,帮她稳住平衡。
一切转变得太快,快到让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做任何思考。
裴矜懵然地任他抱着,鼻息间涌入他身上的香水味,混着清淡的碧螺春茶香。
她怔了怔,仰面去看他,能清晰看到分明的侧脸轮廓,以及突起的喉结。
过了一会,她佯装平静地问他:“……怎么来这里了?”
沈行濯单手圈住她,另一只手拿起茶杯,品茶,“正好在这里跟人谈事。”
“刚谈完吗?”裴矜盯着他手里握着的釉色鎏金茶杯一再出神。
“嗯。”
一时无言。
沈行濯说:“怎么突然想来找我。”
“你不找我,难道还不许我主动找你吗?”裴矜抬头看他。
“我以为那天晚上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话音落地,裴矜难得能猜到他话里的意思,知道他指的是那晚他对她说的那句话——“我不是什么好人,对做善事不感兴趣。”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对沈行濯来讲,所谓的善事究竟意指什么。
思来想去,裴矜得到了一个结论:只有你来我往的对等行为,才不会被定义为“做善事”。
“我好像……除了我自己以外,没什么能给你的。”裴矜软声说。
沈行濯放下茶杯,两指捏住她的下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不咸不淡地说:“你就是这么理解我的意思的。”
裴矜听不出他的喜怒,但唇下传来的微弱痛感倒是真的。
她无意识攥紧他的衬衫面料,用笑意舒缓紧张情绪,“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沈行濯静静看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想要什么。”
这是他第二次问她这个问题。
第一次她说什么都不想要,这一次她答得笼统,“想要愿望成真。”
沈行濯勾唇冷笑,“不如说点实际的。”
裴矜绞尽脑汁在想答案,然而等她回答的男人已经没了耐心。
他松开她的下巴,猝然俯下身来,垂眼捕捉到她的唇。
充满侵略意味的举动,让她短暂忘记呼吸,透过他深邃瞳孔依稀能看到自己惶恐的影子。
裴矜有些无措,下意识攀附住他。
趋近于窒息的感觉让她联想到小时候溺水那次。
身体被水笼罩,她动弹不得,呼救不了,只能任由自己浸在冰凉的、柔软的水的漩涡里。
稍有不同的是,这次不再是冰凉。
而是滚烫。
滚烫的吻跟他。
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沦。
直至越陷越深。
第16章 第 16 章
16/唇齿相依-
有人敲门。
服务生站在门外等候备菜。
沈行濯放开她, 拉开跟她之间原有的亲密无间。
裴矜终于得以畅快呼吸,覆在他肩膀的掌心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洇在他的衬衫面料, 触感黏潮。
发现他在看她,裴矜眼睫轻颤, 仰头,直直对上他的眼睛。
看到的是一记跟滚烫完全相反的眼神, 冷静、清醒, 以至于察觉不到任何欲念。
如同刚刚的热烈是错觉一样。
可明明上一秒他们还在唇齿相依。
没听到指示, 服务生安静候在外面, 耐心等时间点滴流逝。
沈行濯任由她盯着,垂敛眼皮, 定睛去看她被吮吸得嫣红的唇, 伸手, 用指腹替她擦掉唇边湿润水渍
她太生涩, 无论是行为还是反应。
彼此沉默了一会。
裴矜平复好呼吸, 以他肩膀作支撑点, 稍微起身,扯过旁边的蒲团坐在上面。
两个坐垫中间隔得不近不远——是她自认为的能跟他保持的最安全距离,也是短暂沉溺之后该有的自知之明。
沈行濯自然能看出她对他的细微排斥, 懒散在她脸上扫了眼,没声张,开口让等在门外的人进来。
很快,门被打开。服务生推着餐车走进来,礼貌颔首, 挪步到餐桌旁布菜。
裴矜率先站直身子,朝沈行濯伸手, 眉眼含笑,“要拉你起来吗?”
笑得有些假,但不妨碍那双眼睛干净到极致,眉梢偏又暗含不够成熟的媚态。
两种矛盾神态糅到一起,意外和谐。
沈行濯收回打量目光,没去回握她递过来的手,直接从坐垫上起来。
跟在他身后来到餐桌旁边落座,裴矜往桌面看,发现都是些品相精致的国菜。
她不太能吃辣,全程没动过面前的几道辣菜,而且胃口也不大,吃了几口就饱了。
原本想撂筷,碍于沈行濯在场,还是决定继续吃下去。
中途,沈行濯问她:“不爱吃辣?”
裴矜拿筷子的手顿了顿,随后点头又摇头,“倒也不是,只是胃不太好,很少吃辣。”
“有什么忌口下次提前说,也好跟厨房那边提早知会一声。”
“跟你说吗?”
沈行濯瞥她,似乎在用眼神告诉她没必要问这种多余的问题,“待会叫司机把助理联系方式给你。”
裴矜接收到他的暗示,微笑回了句:“知道了。”
其实她也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多余。
跟他说自是没必要。因为他不想知道这些喜好,而且她对他来讲也不够重要。
没由来地开始冷场。
裴矜用汤匙一口一口啜着眼前的无花果瘦肉汤。
脑子里快速思索着要找些什么话题同他闲聊,转瞬听到他清冽嗓音:“后天沈知妤过生日,什么安排。”
“她吗?”裴矜愣了下。
“不是,我说你。”
裴矜恍然,很快又觉得疑惑,不知道他问这个干嘛,“应该会跟去年一样,陪她和朋友们通宵庆生吧。”
“晚上留出时间给我。”沈行濯没说太多,拿起桌上的温水喝了一口,面色平平。
晚上留出时间。这话更像是某种特定邀约。
即便裴矜在来见他之前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真正面对他时,总会有种无头苍蝇到处乱撞的无力感。
但路是自己选择的,怎么走也应该是心甘情愿的,她又何必纠结。
沉默了好一会,裴矜说:“如果是去哪儿的话……你跟我说个地址,我自己打车过去就行。”
不出意外的话,后天晚上她会跟沈知妤时刻待在一起。
沈行濯让人过来接实在有些不方便。
沈行濯知道她的顾虑,只是不免想起前段时间两人吃早餐时她接到的那个电话。
她话里的意思跟当时说过的差不多,不同的是,诉说的对象是两个人。
“随你。”沈行濯面上没什么情绪,简单丢出两个字。
裴矜没再接话,低头默默喝汤。
这顿饭吃了许久。
期间两人交流并不是很多,所以裴矜大部分时间都在吃菜。
吃到最后,愣是比平时多吃了足足一倍有余。
饭后,沈行濯送她回学校。
路上,她陪他坐在后座。他没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跟他聊些什么,索性闭嘴不言。
扭头往窗外看,对着霓虹夜景发呆。
车子偶尔驶过闹市区,裴矜眨了眨干涩的眼,又开始对着熙攘人群发呆。
思绪在不断腾空,但不足以让她忽略身旁男人的存在。
忽地,旁边传来细碎的动静。裴矜转过头,看到沈行濯从他们中间的储物格里翻出烟盒跟打火机。
下一秒,昏暗车厢有火光急促跳跃,像幽井里肆意盘旋的枯色光点。
沈行濯按下他那侧的车窗开关。有冷风灌进来。
裴矜只穿了件长袖抽绳茶歇裙,白天温度不低,倒没感觉冷。此刻被风一吹,余温料峭,皮肤表面瞬间覆了层凉意。
冷感袭来的一霎,身上多了件风衣外套。
裴矜看向沈行濯,听到他平声静气地说:“盖上吧,晚上冷。”
他单手搭在车窗边沿,指间夹带细细一根,眉宇间有倦怠感。
侧脸映进烟雾朦胧的夜色,忽明忽暗,跟寒风一样清冷的气质。
看起来很孤独。
孤独。
裴矜很意外自己会联想到这个词汇。
突然想说些什么来缓解这个形容词带来的感性后遗症,她决定随便找个话题,“沈行濯。”
沈行濯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将目光移向她,“怎么了。”
“尼古丁是什么味道?”她问他。
很意外,他会认真回答她这个问题,“不算好闻,味道很苦。”
“可你看起来好像很喜欢抽烟。”
“习惯了。”
裴矜倏然挪动身体,往他身旁靠了靠。
两人之间隔着扶手,她没办法靠得更近,只是将脸颊贴向他的臂膀。
她朝他笑得明艳,“能给我尝一口吗?”
沈行濯低头去捕捉她的眼睛。
这是他没怎么见过的一副笑脸。跟之前的不太一样,比以往粲然、大胆、真实很多。
明目潋滟,蕴含似有若无的风情。车厢内无光,她眼底泛着的流光溢彩清晰可见。
见他不说话,裴矜微微抬身,想去触碰他拿烟的那只手,结果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沈行濯熄了烟,不疾不徐地开口:“这东西对身体不好,以后不准碰。”
“只许州官放火。”裴矜轻声评价一句。
不知是气氛使然还是怎么,夜幕之下,环境封闭,她反而能更轻松地同他相处,不再有诸多顾及,连同表情和语气一起,开始变得随和起来。
或者说,此时此刻,她不再那么怕他。
沈行濯眼神忽地沉了沉。将烟头扔进车载垃圾桶,随手按下驾驶座跟后座的隔档开关。
挡板玻璃升上去。下一秒,他用手扣住她的后脑,冰凉的唇覆盖到她的。
唇齿被撬开、被勾缠,裴矜不由攥住座椅扶手,被动与他共舞。
这个吻不似在包厢时的强势,反而更具有撩拨意味,像是安抚,像在品尝。
逐一探索,逐步攻略,最后城池骤然崩塌,连同仅存的意志一起摧毁。
没持续太久,他松开对她的束缚。
嘴唇滑到她锁骨的位置,轻咬一下,低沉着嗓音说——
“尝到味道了吗。”-
生日当天,沈知妤叫上班级玩的好的同学和外系的朋友一起出去吃饭。
她人缘一向比较好,来捧场的人自然不会少。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分批赶往事先约定好的餐厅。
下午没课,裴矜因为临时有兼职,没和舍友们一起去。
独自赶到目的地,正好在门口碰上同样刚到这里的陈楚亦。
看见他,裴矜并没觉得有多意外。
前段时间沈知妤跟她商量过生日这天要不要邀请陈楚亦。
她不在意他来不来,自然没什么意见,跟沈知妤说“你定就行”。
察觉到他在往这边看,出于礼貌,裴矜没打算视而不见,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
陈楚亦将手揣进工装裤口袋,闷着喉咙“嗯”了声,站在原地没动,似乎不急着进去。
看他挡在门口,裴矜只好说:“让让。”
陈楚亦侧身让出位置给她,顺带说了句:“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也是。没有我在你身边添堵,当然过得不错。”
裴矜静默看他一眼,没再说话,握住玻璃门的扶手,推门而入。
按照沈知妤事先发来的包厢号,穿过大厅往里走,在长廊踌躇一会,找到目标号码,推开房门。
舍友薛一蕊最先看到她,起身朝她招手,“矜矜,这里!”
裴矜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随口问起沈知妤。
薛一蕊:“她去后厨了。临时加了张桌,跟厨房又定了几道菜。”
没过多久,沈知妤回到包厢,陈楚亦紧随其后进来。两人一个坐在裴矜旁边,另一个坐在了她对面。
陈楚亦喜欢裴矜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有段时间没见到当事人同框,周遭难免出现不少八卦的目光。
裴矜的心思并不在席间,全部都在晚上赴约沈行濯这件事上,对这些明里暗里的打探眼神完全无感。
一顿饭吃下来有些心不在焉。
晚饭过后,众人陆续往餐厅对面的清吧走。
沈知妤搂着裴矜的胳膊前行,看出她的异常,担忧问:“矜矜,你怎么了吗?”
裴矜摇头笑笑,“没事。可能刚才吃多了,不太消化,胃有点难受。”
走在前面的陈楚亦脚步顿了下,没过马路,而是折身原路返回。
沈知妤问他去哪儿,他没细说,只是说让她们先进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清吧。
裴矜寻个角落坐下,心脏莫名开始发慌。片刻,沈知妤拉着她一起去摇骰子。
游戏玩法跟去年差不多,裴矜之前输多了,对这些规则自然熟记于心。
只是这次状态不佳,连连被开,开一次喝半杯酒,即便喝的是酒精度数极低的果酒,还是生出了些许醉意。
新一局,裴矜没再加入,因手机震动了两声。是沈行濯发来的短信,问她在哪。
知道该来的躲不掉,她倒吸口气,给他发了位置。
没过多久,震动声再次响起。点亮屏幕一看,只有他发来的简短两字:出来。
大抵是酒精作祟,裴矜心脏砰砰乱跳。
没去细想为什么他没按照之前约定好的让她自己打车过去,短暂纠结之后,放弃思考。
跟沈知妤打了个招呼,说身体不舒服先回去。拿起搁在储物柜里的包,移步离开。
沈行濯的车就停在对面暗巷口。
裴矜抬眼望过去,收回目光,正要过马路,被迎面走来的陈楚亦喊住。
定住脚步,看他的眼神有些疑惑。
陈楚亦手里捏着杯橙汁,另一只手攥着刚买的胃药,走到她面前。
“不是胃里难受吗?把这个药吃了,助消化的。”
裴矜此刻满脑子都是接下来该如何面对沈行濯,对他的话没作过多分析,下意识接过他递来的橙汁跟胃药。
反应过来以后,想还给他,知道他不会接,只得说:“谢谢。钱我过后转给你。”
“老规矩,钱不用转,实在不行你就替我捐了。”陈楚亦对她的疏离已经习惯,解释说,“你就当我是对普通朋友的简单关心,别再跟我那么客套。”
“知道了。”裴矜实在无心寒暄,“那我先走了。”
“等等。”陈楚亦应声。
裴矜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有事。”陈楚亦上前两步,俯身凑近,在她身旁闻了两下,“那个药酒后能吃,放心服用。”
没等裴矜有所反应,他已经先一步退到原来位置,“我说完了。走了。”
裴矜不由自主地往马路对面望去,或多或少有些心虚。
站在原地定了定神,抬腿,朝车子所停位置走。
司机见她靠近,迈下车,绕过车身帮她打开后座车门。
简单道谢,她看到坐在车里的沈行濯,面色微滞,很快恢复常态,矮身坐进去。
车厢内传来微弱的酒精味道。
沈行濯扫了眼她手里握着的那杯橙汁,淡淡问道:“喝酒了?”
“……嗯,玩游戏喝了些。”原本还有些醉意,见到他以后,瞬间清醒。
“喝多少。”
“不多,几杯果酒。”
沈行濯没多问,跟司机说了去处。
不是本延水湾,大概是某酒店的名字。裴矜无力去想。
车子引擎被启动。她机械将头转向窗外,透过路灯去看身旁男人的影子。
他安静坐在那里,闭眼假寐,唇边抿成一条直线。街边灯景延伸,将他的影像逐渐拉长,最后打乱消散。
裴矜没再去看车窗,将身体正过来,低头吸了口橙汁。
眼下似乎没那么紧张了。大概是因为酒精能壮胆的缘故。
自我安慰起到的短暂作用还没来得及奏效。
转瞬听到沈行濯出声打破寂静。
“好喝吗。”他问她。
第17章 第 17 章
17/所求-
他问得突然, 裴矜不由微微愣住。
原本还在阖目假寐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目光浅薄地看她。
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对视一会,裴矜温和回答:“有些甜, 不太好喝。你要尝尝吗?”
沈行濯没作声,凝视她几秒, 重新闭上双眼。
裴矜觉得奇怪,心里乱糟糟的, 没心思再喝。
把纸杯放到托架上, 微微向后靠, 将自己淹没在黑暗里, 试图缓解如潮的慌张情绪。
一路沉默着到了目的地。不是酒店,而是家私密性极强的高端会所。
迈下车, 跟在沈行濯身后走, 进门, 乘电梯直达顶层。
出了电梯门, 裴矜盯着他的背影整理好凌乱思绪, 加快脚步, 与他并肩而行。
走廊寂静空旷,无人,灯影交错。
裴矜静下心, 听鞋子踩在地毯上闷软的声音。
一切似乎太快了。
进展太快。这段路不够远,走得速度太快。
包厢近在眼前。
在沈行濯左手握住门把手时,裴矜凝神,开口去喊他,尾音略微僵硬, “沈……”
然而已经来不及。门被拧开,室内焚燃的檀香气味混着烟味扑面而来。
沈行濯的手依旧置在上面, 侧眸去看她,没说话,用眼神询问她什么事。
裴矜屏气,脑子里短暂闪过逃离的念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耳朵里听到里面传来清晰谈笑声。
包厢内有人,不止一个。
原来并非是她和他单独相处。
“怎么了。”沈行濯问她。
“没什么。”裴矜顿了一下,讷讷扯了个理由,“只是胃突然有点不舒服。”
“先进去吧。”
“……好。”
进门往里走,越过素锦屏风,瞧见三五个人围坐在榆木酒桌旁闲聊。
穿浅色休闲服的男人坐在正中间位置,率先看到她,之后视线移向她身后的沈行濯。
裴矜在他眼里隐约捕捉到转瞬即逝的惊讶。
“你前几天不是说不来?”郑迦闵把烟叼进嘴里,身子向后靠,双臂随意搭在椅背处,饶有兴致地看向沈行濯。
沈行濯冷飕飕睨他,懒得搭腔。
“来也就算了,还带了一姑娘。真是稀奇。”郑迦闵对他的漠然回应早就见怪不怪,含笑继续调侃。
随着他的话落地,周遭传来打探目光,其中包括纪远铭的。
裴矜很意外他会在这里,仔细想想又觉得正常,毕竟他跟沈家、跟沈行濯的关系匪浅。
转瞬又想到——能出现在这里的几个人,又何止是匪浅一词能具体形容的。
抛开生意场的利益关系,如果不是私交亲密,哪里会聚在一起喝酒畅聊。
越是这样,她越觉得寸步难行。如果有天事情真的败露,沈行濯难免会去包庇纪远铭。
裴矜不再细想,跟沈行濯来到酒桌旁落座。她坐在他旁边,隔着一张桌子,对面恰巧就是纪远铭。
四目相对。纪远铭朝她友善一笑,“裴小姐,好久不见。”
没等裴矜说话,一旁的郑迦闵接过话茬,“怎么?老纪认识?”
“年后的时候一起打过牌。”纪远铭笑说,“我印象还挺深的,那天输得可是真惨。”
郑迦闵将头转向裴矜那边,对她说:“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身边那位带人过来。”
裴矜先是看了沈行濯一眼,随后故作轻松地莞尔,轻声说:“谢谢您的抬举。”
“怎么说?”郑迦闵当即来了兴致。
“估摸着沈总每带一个人过来,您都会对她们说一次。但我能感受到您说得很真诚,所以我说,谢谢您的抬举。”
听着她不卑不亢的玩笑话,郑迦闵愉悦笑了两声,“有意思。”
沈行濯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根烟衔在嘴里,透过烟雾眯眼打量她。
从进门到就坐,不难看出她的紧张。还没过去多久,她就已经不再怯场,游刃有余地同人聊天,对答如流。
适应得倒快。
又聊了几句,郑迦闵从酒桌隔层里拿出两个干净酒杯,问裴矜:“会喝酒吗?”
嘴上虽然在问,但已经拿起桌上一瓶白兰地作势要倒酒。
瓶身倾斜些许距离,还没放平便被拦住。
沈行濯把搁在她面前的酒杯移过来,从冰桶里夹起几个冰块放进去,拿过郑迦闵手里的酒瓶。
倒酒,喝了一口,浅声对他的行为发表评价:“管太宽。喝你自己的。”
“人姑娘都没说什么,你反倒先维护起来了。”郑迦闵调笑嘟囔一句。
裴矜适时出声:“我其实不太会喝酒。”
“让他教你。”郑迦闵说,“这么多年我就没见他喝醉过,酒量好得吓人。”
裴矜去看沈行濯,笑问:“教我吗?”
沈行濯搁在她背后的手倏地靠近,在她腰上轻掐一下,淡淡道:“学点儿好。”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裴矜身体猛然僵直,藏在衣衫面料下的皮肤像被灼到一般,有些难捱。
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注意力很快被转移。
一桌人从圈内八卦聊到各自琐事,酒过三巡,开始聊起正事。
起初裴矜没太仔细听,半倚在沈行濯怀里吃水果,直到听纪远铭说到有关城南度假村的事,捏着刀叉的右手下意识顿了顿。
抬眼,不动声色地扫向坐在对面的纪远铭,叉起一块芒果,放进嘴里缓慢咀嚼。
食之无味。
纪远铭从项目进展到工程概况和报价大致说了一遍,期间有人在问,他便简洁作答。
裴矜这才发现,原来这几人中有两人跟这个项目有紧密关联。
沈行濯是投资方,另外两人是下游合作方。一个负责文旅产业规划整合,另一个主导度假村的资源开发。
沈行濯全程没怎么说话,懒散靠在那里,对他们的汇报不予反馈。
手臂随意搭在扶手边沿,指间夹带猩红一点。戴着腕表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她的发尾,缠绕或是松开,节奏缓慢。
就在这段对话快要结束时,他会适时开口,重新将话题引导回来。
中途有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敲门进来续菜。
沈行濯叫住他,“送盒助消化的胃药上来。”
工作人员应声称好,体贴问道:“需要给您备一杯热水吗?”
“橙汁。常温的。”
“好的。”
知道这药是为她准备的,裴矜不免感到意外。
刚刚在门外她随便找的一个借口,没想到会被他放在心上。
听他提到橙汁,不知怎么,让人莫名联想到不久前他在车里问的那句“好喝吗”,语气简直冷淡得可以。
实在是阴晴不定。
沈行濯盯着她的侧脸看了片刻,无故问她:“在想什么。”
裴矜没去回视他,而是将身子贴近他几分,在他耳旁悄声说:“……在想你。”
她说的倒也是实话。
的确是在想他,不过是在想他为何总是叫人捉摸不透。
沈行濯轻笑了声,显然不太相信,但没继续这个话题,“待在这里不觉得无聊?”
“不觉得。”裴矜摇头,“听你们聊天还挺有意思的。”
“那就继续听。”
短暂沉默之后,裴矜嗡着嗓子“嗯”了声,总觉得他说这话的声调跟平常不太像。至于哪里不像,一时之间又说不太出来。
没再过多纠结,只当自己是过于敏.感了。
裴矜寻了个舒服的坐姿窝在他怀里,不着痕迹地听他们聊生意场上的事。
正事聊完,又重新聊回琐事。不知不觉已经到后半夜。
有两人熬不住,先走。纪远铭和另外一人挪去旁边打斯诺克。
郑迦闵临时出去接电话,过了许久才回来,脸色比之前差很多。
一屁股坐在距离沈行濯最近的那把椅子上,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跟他感慨:“你说我的感情之路怎么就这么坎坷呢。”
沈行濯瞥他,“没兴趣帮你分析这些无聊的事。”
“跟你说不明白。”郑迦闵扭头看向裴矜,“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裴矜。”裴矜微笑说。
“裴矜,好名字。”郑迦闵说,“我问你啊,如果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不够喜欢,但她还必须在他身边待着,你觉得她会是什么表现?”
他问得笼统,裴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思索几秒,说:“我觉得……应该会曲意逢迎吧。”
“为什么?”郑迦闵虚心请教。
“不够喜欢但还必须待在对方身边,说明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有苦衷大概会有所求,有所求才会去讨对方的欢心。”
听她娓娓道来,郑迦闵忍不住皱眉,自言自语,“可笑的是,她连讨我欢心都不愿意。”
他没再多问,又喝了几口酒,拿起手机往外走,似是要给谁回电话。
裴矜收回望向门口的视线,仰头喝了口橙汁,余光瞟到沈行濯在看她。
橙汁含在嘴里,来不及咽下,她稍稍抬眼,和他对视。
他光是看她,却什么都不说,这让裴矜多少有些无措。
清甜的橙子味道顺进喉咙里,她笑问:“怎么了吗?”
沈行濯目光在她脸上停滞一会,像在探寻什么。
裴矜被他盯得发毛,笑意僵了僵。
“有苦衷大概会有所求。”他把刚刚她说的话重复一遍,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说完,又补充一句评价,“说得不错。”
裴矜不会傻到分辨不出这夸奖是褒义还是贬义。
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索性不语,弯起眉眼,略带讨好地去看他的眼睛。
狭长一双眼睛,眼型很漂亮,眸光幽深如暗礁。她在其中竟找寻不到自己的倒影。
“有所求不见得是坏事。”沈行濯缓声说。
“是吗?”裴矜装傻充愣,只当这些话不是出自自己嘴里。
沈行濯并没给她装傻的机会,握住她的掌心,稍微使力,将人拉近些距离,“告诉我,你没有所求。”
两人之间的距离让她终于得以看清他瞳孔里映出的她的影子。
裴矜不太敢当着他的面撒谎,只得说:“……我不是没有所求。”
“求什么。”
“求你。”
短暂冷场。
沈行濯推开她,整理好右肩被她倚靠出来的褶皱,起身,目光俯视,“楼下有空房间,去休息吧。”
听到他语气极淡的逐客令,裴矜险些没反应过来,脱口问:“那你呢?”
“我还不困,出去待会。”
“……那你等等要到楼下找我吗?”
“看情况。”-
沈行濯来到三楼酒吧。
后半夜正值人流量高峰期,不少男女在舞池肆意跳动。
沈行濯蹙了下眉,觉得有点吵,越过人群往角落位置的吧台走。
郑迦闵正坐在高脚椅上喝酒,见他靠近,随性摆了摆手,“来了兄弟。”
“嗯。”沈行濯接过调酒师递来的酒杯,喝了口酒。
“你带来那姑娘呢?怎么没去陪她。”
“太晚了,让她去休息。”
“你老实告诉我,你对人家有感觉吗?我可看那姑娘对你上心得很。”
“上心?”沈行濯勾唇,“假装上心还差不多。”
“那你到底有感觉没有?”郑迦闵追问。
“谈不上有感觉,但不排斥。”
不是不知道她接近他别有所图。
就是因为知道,才会一再问她想要什么。
他很少会对别人生出恻隐之心,但对裴矜,或多或少会有想帮她一把的念头。
对于她似有若无的撩拨,他看在眼里,知道她承担不起后果,才会许给对方一个承诺。
只是没想到她会把这个承诺当成进一步试探的工具。
所以那晚他提醒她,自己没兴趣做善事,与其把承诺兑换成冠冕堂皇的晚饭,不如说些实际的来得实在。
他能实现她的想要,但不代表会一直有助她为乐的耐心。
原以为已经跟她讲清楚。
那天她打电话过来,仍旧没改变主意,他倒是有些惊讶。
想知道她后不后悔就此错失掉这个承诺,问她,她说不后悔,电话那头语气决绝得像要奔赴战场。
加重了他的好奇心。
于是叫人去接她。
见到她的那刻,视线交汇一霎,突然萌生了一些想法。
把人拉进怀里询问一番,才知道她曲解了那晚他话里的意思。
重新让她做一次抉择的机会,问她想要什么。她回答得含糊其辞,显然还是不想说。
他也就没再问,对两人的关系重新做好定义。
从他身边得到什么或者拿走什么,他不在意。告诉他所求,他可以主动给,但不希望对方带着目的一再蓄意接近。
显然,他给裴矜的耐心足够多,以致于让她有机会不断试探他的底线。
好奇是一方面。
但眼下,他承认,刚刚她的话让他的好奇和耐性逐渐消散。
……
跟郑迦闵聊完,沈行濯抽了根烟,在吧台前坐了片刻。
想到她还单独留在楼上。问工作人员要了两张房卡——她房间跟隔壁房间的。
乘电梯上楼,刷卡,推门而入。室内没开灯,借着月光隐约能看到有人躺在床上。
确认完她的安全,沈行濯转身,欲要离开,转瞬听到细微动静。
夜色昏暗,听到她呢喃出声:“沈行濯。”
沈行濯望向床边,“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她说。
“很晚了,早点睡。”
“你要走了吗?”
“嗯。”
她没说话。掀开被子一角,从床上迈下来,赤脚走向他。
下一秒,她环住他劲瘦腰身,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
沈行濯没回应,垂目看她,“有什么事吗。”
“我有话想对你说。”她在他怀里蹭了蹭,似是在哄他,“我知道惹你不高兴了……可是沈行濯,我没有骗你。”
“你问我所求是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个陪在你身边的机会。”
“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事比这个还重要。”
“沈行濯,真的……没有任何事比这个还重要。”
听她断断续续讲完,沈行濯注视她片刻,只能看到她柔软的发顶。
周遭昏黑寂静,感知不到她的表情,但能听出她话里的无助和委屈。
是否真的无助、真的委屈,眼下他不太想去分辨。
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臂揽住她的腰身,低声说:“我知道了。去休息吧。”
她抱他抱得更紧,“能别走吗?”
“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道。我不想让你走。”
有月色飘进来。
沈行濯将她打横抱起,“那就不走。”
第18章 第 18 章
18/依附关系-
裴矜被沈行濯放到床上。
床垫格外柔软, 他的双臂连同她的身体一起陷进去,肘部撑在她的耳侧。
一呼一吸彼此缠绕,能闻到他身上浅淡的酒精气息。
沉醉味道让裴矜一时有些懵然,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还是尽量用眼睛去瞄他的五官轮廓。
幽深的, 模糊的,心血来潮的。心脏跳动得剧烈。
没什么温度的唇随即覆下来, 逐步撬开她的, 毫无保留地夺走她仅存的呼吸。
晕眩感一阵胜过一阵, 裴矜不会换气, 呼吸起伏得厉害,胳膊紧紧圈住他的脖颈, 像在牢牢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黑暗里, 感观被无限放大, 唇齿间残留着苦涩的酒味, 来自于他。
房间内安静得只能听到属于彼此的声音。仅存的理智让她试图保持清醒, 不断放空自己, 身体却还是不自觉地颤栗,因毫无经验而恐惧,因对象是他而慌乱。
可很多事的发生由不得她是否准备好, 她能做的,就只有规劝自己。早晚都要发生的事,不如就让它彻底发生。
这种盲目乐观的感觉没持续多久便被他的手夺走了全部情绪。裴矜僵硬得更厉害,身体紧绷得像条被暴晒在岸的干涸的鱼。
时间并没过去太久。
沈行濯收回手,坐直身子, 随手扯了下领口,呼吸平稳得好像刚刚的热烈不存在一般。
静坐几秒, 正要起身,被她攥住衬衫面料。
听她颤着尾音问:“……还是要走吗?”
“我去洗个澡。”沈行濯说,“困了就先睡吧。”
“不太想睡,我等你。”
沈行濯把她的手从衬衫上拽下来,手指轻揉她掌心处的软肉,“真想我碰你?”
没想到他会问这么直白,裴矜面色一滞,呼吸放得更轻,“我的想法其实不重要,不是吗?”
“你身体冰凉。”他察觉到了她对他的排斥。
“……我尽量控制一下自己。”
“裴矜,我不至于饥渴到要让你牺牲自己来跟我做交易。没必要,也没意义。”沈行濯和缓对她说。
他话里的意思显而易见——如果她觉得这样做是在牺牲自己,他根本不会强求。
坦白讲,裴矜好像并不太能从这话里听出他的喜怒。眼下的他本身就没有情感和欲.望可言。
这才是最令人惶恐的地方。
沈行濯没再多言,也没有想等她回话的意思。
慢条斯理摘下腕表,点亮台灯,把东西放到灯座旁边,散漫解开衬衫的前两颗纽扣,露出冷白皮肤和锁骨。
室内照出橘黄色暖光,阴影打在他侧脸,使她终于能够看清他的表情。
寡淡得如同隔夜的凉白开。
看到他起身,朝不远处走。洗手间的门很快被合上。
裴矜收回投出去的目光,讷讷对着天花板发呆,听窗外响起闷鸣雷声,似是要下雨。
阴天骤降,夜色折叠成凄冷的黑。
没过多久,沈行濯从里面出来,身上裹着白色浴袍,简单擦拭两下发梢水滴,将毛巾扔到沙发上。
裴矜原本有些困了,听到细微动静,清醒不少,下意识往他那边望过去。
对视空隙,他已经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坐下,靠在床头徐徐点了支烟。
他身上带着一股沐浴后的清冽薄荷气味,闻起来本该很舒心,但裴矜目前并没寻到这种适意感。
心里在纠结要怎样才能打破刚刚突发的无形僵局。
犹豫了好一会,裴矜从被子里爬出来,靠近他,跨坐在他腿上。
她过来得突然,指间猩红险些燎到她的头发。沈行濯拿烟的那只手远离她,另一只手帮忙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将抽到三分之一的烟捻灭,扔进烟灰缸,沈行濯平声问她:“怎么了?”
“你为什么还不睡?”裴矜吸了吸鼻子。
“你为什么不睡。”他不答反问。
“我本来快要睡着了,是你把我吵醒了。”
沈行濯轻笑了声,“我如果没记错,是你把我留下的。”
“那你为什么留下来?”裴矜直直对上他的眼睛,趁机追问。
“你希望我为什么留下来。”
抛出去的橄榄枝被一根根扔了回来,让裴矜莫名有种软绵绵的无力感。
他不答,她索性也跟着不答,遵循本能地放空自己,双膝撑在柔软的床垫上,仰面去寻找他冰凉的唇。
用为数不多的经验贴合上去,学着他之前的技巧在表面勾勒、浅尝,却没勇气再进一步。
太过生涩。
沈行濯眯了眯眸子,不予回应,薄唇贴着她的唇边游走,移到她右侧脸颊,低声问:“做什么。”
裴矜眼睛里闪过水光,亮盈盈的,“沈行濯,其实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觉得是在……牺牲自己。”这是她对他刚刚说过的话迟来的一句回应。
没有觉得是在牺牲自己。
或许源源不断的心理暗示未尝不是一种自我催眠式的镇定良药。
裴矜惶惶地想。
说完这句话,她佯装平静地等他开口。或者说,是在等他接下来的动作。
她已经迫使自己做好万全准备,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别的什么方面。
沈行濯稍微推开她,垂眸,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将人从腿上抱起来,抱到原来位置。
感觉到了他的疏离,裴矜面色骤白。
沈行濯扯过被子,盖在她光洁的腿上。
“别做不计后果的事。”他提醒她-
翌日清晨,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的裴矜从床上爬起来。
简单洗漱完,下楼,在一楼门口看到沈行濯的车。不是昨晚开的那辆,司机也不是于叔。
余光扫到裴矜靠近,年轻男人从车上迈下来,绕过车身替她打开后座车门。
裴矜加快脚步走过去,含笑道谢,矮身坐进去。
沈行濯并不在车内。
可能早就已经离开这里。
几个小时前,房间内,他们聊得并不愉快。
沈行濯说完那句话,拿起随身衣物和另一张房卡,还是离开了。
临走前,什么都没说,只是浅浅扫了她一眼,目光不冷不热。
和以往一样的眼神,可不知为何,结合此情此景看,让裴矜没由来地生出一种被抓住现形的难堪感,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意识渐渐涣散,最后勉强睡着。
车厢内泛着橡苔熏香的清淡冷调,是沈行濯车上惯有的味道。
裴矜鼻息嗅着这股气味,礼貌看向正在开车的年轻男人,“您知道沈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裴小姐客气了,叫我小钟就行。”小钟透过后视镜朝她笑了笑,答道,“我是在早上五点半接到于叔的通知,说七点来这里等您。估摸着沈先生是在那个时间段走的。”
五点半。
裴矜粗略回想一下,时间点大概是他从她房间离开之后的半个小时左右。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离开了。
裴矜没再多问,说了声“谢谢”。
小钟向她确认是不是回学校。
裴矜说:“麻烦送我去江景国际。”
那里是程郁的住处。
程郁未来一周不在清川,走之前托她每隔两天去给家里养的金渐层铲屎喂粮。
还有一点让她不太想过早回宿舍——这个点沈知妤她们刚通宵回来,估计正在补觉,现在回去会打扰到她们。
小钟应声,把车子拐到一条新街道,加快车速赶往江景国际。
裴矜扭头往窗外看。
阴天,春雨连绵,地面被打湿。
伸手按下开关,车窗自动下降。将额头抵在车窗边沿,闭眼。
听雨水敲击万物的哭声-
舍友薛一蕊近期找了个兼职——一家高档温泉酒店的迎宾员。
可以结伴,按小时计费,且兼职价格不低,于是拉着裴矜一同过去。
周末上午,两人乘坐地铁到了附近,又陆续走了一公里,这才到达目的地。
被领班带去休息室换好工作服,听她详述一遍接待规则,没给她们太多时间适应,很快被通知上岗。
类似的兼职裴矜暑假时候做过一次,再做起来自然足够熟稔。
站在那里一上午,时间过得缓慢,甚至有点煎熬。
她的工作服是件正红色的开叉旗袍,搭配一双黑色高跟鞋。
天气阴冷,衣服面料不够厚实,她刚好被分配到风口位置,身体被冻得快要僵硬。
晌午,裴矜问工作人员要了几个暖宝宝贴在腰腹位置。吃过午饭,重新回到工位站岗。
下午陆续有宾客光顾,她不必一直站在原地,将他们领进电梯或是领到楼上各自的房间。
一来一回走动起来,倒不觉得特别冷了。
将近傍晚,裴矜兼职快要结束,站完最后一班岗就可以领钱走人。
大厅玻璃门自动拉开,一批人走进来。
裴矜轻抿笑得有些僵硬的嘴角,重新恢复微笑,抬头,转瞬看到为首的男人。
身形猛地一僵,要上前相迎的脚步生生顿在原地。
大概是她身上这件旗袍的颜色太过扎眼的缘故,让他第一时间就能看到她。
四目相对,沈行濯目光直直飘过来。
短暂对视,瞧见他率先敛回视线,侧眸同身旁的中年男人浅聊两句,之后抛下众人,抬腿朝她这边走过来。
前后不过二三十米的距离,她杵在那里,等他一步步向她靠近。
倒也谈不上有多窘迫,只是觉得有些意外。
意外会在这里碰到沈行濯,也意外他会旁若无人地走向她。
明明他们中间隔着一条泾渭分明的分水岭,另一边才是属于他的世界。
站到她面前,沈行濯垂敛眼皮,注视她几秒。
化了淡妆,长发被挽起,绑了个丸子头,露出修长脖颈。
旗袍修身,叉开得又高,大片冷白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见他不说话,裴矜干涩笑了下,主动打招呼。
“沈先生,好久不见。”
这声客套的“沈先生”让沈行濯目光不断发深。
他没搭腔,将搭在臂弯处的黑色风衣外套披在她肩上。
掌心触碰她的后颈,停留几秒,收回手,缓声说:“你身上很凉。怎么穿这么少。”
“……工作需要。”尽量忽略他传给她的余温,裴矜强行挤出笑容。
余光瞟到领班在往这边看,想把肩上那件外套拿下来还给他,被他攥住手腕。
裴矜抬眼看他。
眼底浮了层不易察觉的朦胧雾气。
多日没见,即便知道时间紧迫,她也没想过要联系他。
或多或少残存了些别扭又多余的自尊,算是对他那晚的阴晴不定作出的无声辩驳。
一直以来,她都在放低姿态,因为知道自己惧怕他、有求于他,且他们之间是不对等的依附与被依附的关系。
老实讲,跟他相处的时候,她经常会觉得很疲惫。
所以这段时间她想给自己放一个短暂假期,用来舒缓持续紧绷的神经,然后再去对他“曲意逢迎”。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提前遇见他。
这让她多少感到不知所措,因为还没做好面对他的准备。
裴矜调整好嘴角勾勒的弧度,笑容掺杂了粉饰过的讨好,“怎么了吗?”
这笑实在过于生硬。
沈行濯松开她的手腕,在她脸上平淡扫了一眼,语气趋近于命令。
“别对我这么笑。”
第19章 第 19 章
19/假戏真做-
披在肩膀上的外套终究没找到机会拿下来。
裴矜被他旁若无人地拉进不远处的vip专梯里。
下意识拦住他按楼层的右手, 裴矜轻声说:“……沈行濯,等等可以吗?我还有二十分钟才能下班。”
沈行濯盯着她被冻得苍白的脸看了几秒,“慌什么。”
“……什么?”裴矜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家酒店在我名下, 还怕他们不发你工资么。”
裴矜妥协,挪动两步靠在电梯壁旁, 跟他保持不近不远的安全距离。
电梯自动关合,直达顶层。封闭空间内, 安静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出电梯, 跟在沈行濯身后走, 看到他拿出手机给助理拨电话。
电话被接通, 简单两句话:“研讨会往后延十五分钟再开。叫人送杯热牛奶上来。”
把手机放回口袋,放缓脚步等她并肩而行。
裴矜不是不惊讶他会为了她更改开会时间。
原本想跟他说自己没那么娇气, 回休息室换好衣服缓一会就行。转瞬又想着, 既然都到这里了, 说跟不说并没任何区别, 说了反而显得很多余。
也就没再主动开口。
长廊尽头有间没有门牌的房间。输入指纹, 门被打开。裴矜跟着他走进去。
进门大致扫了两眼, 看到书架立在不远处的墙壁旁,上面有几本关于建筑设计方面的书籍。稍作联想,猜测这里应该是沈行濯偶尔落脚的地方。
空气中泛着一股很干净的水生莲香。
裴矜在原地顿了几秒, 凝神同时,左手被沈行濯握住,被他牵着来到沙发旁边坐下。
很自然的,他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大手轻握她的脚踝, 稍微使力,将裹在她脚上的那双高跟鞋脱下。
脚踝位置格外敏感, 一抹微弱痒意袭来。裴矜忍不住想挣扎,被他用手固定住。
沈行濯掀起眼皮看她,平声静气丢出两个字:“别动。”
裴矜没再乱动,稍稍低头,目光恰巧能够触及到他。
他穿了件枪驳领双排扣的黑色西装,内里搭白衬衫。
一黑一白两种极端色系相融,让他身上气质更显清冷,像寒霜四渡的遥瞻雪山。
起初,谁都没讲话。
沈行濯率先打破寂静,“在想什么。”
“在想你为什么带我上来。”裴矜如实说。
“感觉不出来吗?”
“嗯?”裴矜懵然。
“鞋码不对,你的脚肿了。”
裴矜恍然,顺着他的视线去看自己的双脚。
不是感觉不出来挤脚,只是站了一天,又断断续续行走一下午,脚底早就已经麻木,连痛感都相对弱化不少。
沈行濯放开她,起身,倏地弯腰靠近,将人拦腰抱起。
一只手恰好覆在旗袍开叉位置,掌心能清晰感知到她皮肤传来的凉度。
体温生冷,明显是被冻出来的。
裴矜窝在他怀里,双手扶住他的肩膀,任由他把自己放到床边。
披在肩上的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地毯上。
沈行濯扯过旁边的毛毯盖在她身上,没说什么,径直走向洗手间。再回来时,手里多了条包裹着冰块的干毛巾。
他坐在她旁边,将她的双脚搁到自己腿上,毛巾覆盖住她的脚背。
毛巾贴在皮肤表层的瞬间,裴矜忍不住“嘶”了一声,酸痛感后知后觉,疼得人有些难耐。
“还知道疼。”听到他说。
声调一如既往的平缓。可十分莫名的,她竟从中听出一丝细微的关心。
这种关心像是蛊惑一般,结合此情此景,再去同那晚蔓延在他们之间的疏离作对比。
情绪不由自主松弛下来,裴矜吸了吸鼻子,言语间夹杂着浓重鼻音,“沈行濯。”
“怎么。”他抬眼瞧她。
“你好像从来没有主动找过我。”她毫无缘由提起。
每次都是她主动联系,他才会有所回应,这似乎已经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某种特定规律。
沈行濯睨她,眼神似乎给了她回应——找你做什么?
裴矜抿唇不言,开始怀疑刚刚捕捉到的来自于他的关心究竟是不是错觉。
冰敷完,沈行濯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等等有人过来送牛奶,喝完再走。”
“那你呢?”
“去开会。需要用车待会让助理联系小钟。”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裴矜缓慢摇头,“只是你能不能再陪我一会。”
见他不说话,裴矜作出解释:“……不是十五分钟以后才开会吗?我刚刚算了下,你还能陪我七分钟。”
她目光移向挂在墙上的石英钟。
沈行濯深深看她,眸光似在打量,有种不易察觉的审视意味。
难得在她眼底寻到一抹真,跟那晚“视死如归”的假形成鲜明对比。
到最后,沈行濯没回应能跟不能,而是说:“最近几天要出差,下周返程。”
裴矜回望他,眼里闪过疑惑,不知道他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刚刚不是还在说我没主动找过你。”
“……”
“回来当天会跟你联系。”
临开会的前两分钟,沈行濯走了。
不久,有人敲门,送进来一杯热牛奶。
裴矜将杯壁握进手心,触感温热。
似是有什么东西无形被融化-
程郁在溱海那边待了小半个月才赶回来,比原定计划多出一周时间。
晌午到家,进门,在玄关处换完室内拖,往里走,抬眼便看到蹲在阳台旁边安静铲屎的裴矜。
听到动静,裴矜抬头,懒洋洋扫了他一眼,没打招呼,回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身旁躺着一只露肚皮晒太阳的小猫。一人一猫融进光晕处,画面看起来异常和谐。
“薯片,过来。”程郁往沙发上一坐,朝爱宠散漫招手。
薯片耳朵颤动一下,明显听到了他的召唤,但身体没动,似乎不想搭理他。
程郁笑骂一句“没良心的”,随后对裴矜说起正事,“趁我今天有空,下午陪你去找一下当年在你父亲装修队里干活的那个瓦工。”
裴矜收起猫砂铲,思索几秒,问他:“上次薛律师提到的那个?”
“嗯,他不是把通讯地址给你了吗?”
“给了。不过他有提醒过我,说让我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做好什么心理准备?”
“如果对方知道我是谁,一定不会见我。”
对对方来说,这些早就已经是尘封多年的不堪往事,没有人会愿意涉身去蹚这趟浑水。
更重要的是,如果细查下去,谁又能保证他们真的能将自己择干净。
程郁不以为意,“先见到人再说。我倒要看看那人怎么有脸不见你。”-
吃过午饭,两人开车赶往郊外的盘山别墅区。
瓦工叫王青辉,现如今住在那里。
路上,裴矜顺带跟程郁聊起前段时间在包厢里听到的纪远铭跟下游合作方的对话内容。
程郁简单分析几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中途问她:“你最开始跟我说,那套烂尾楼盘复工续建的承包商跟起晟有关。我一直很好奇,这消息你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
裴矜含糊其辞,“沈家。”
准确来讲,是在麻将桌上。
那天在棋牌室内,无论是闲聊还是谈生意,他们都没刻意避着她,因她是沈行濯留下的人。
这也是一直以来裴矜想留在沈行濯身边的原因之一。
从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她就知道。
很多事只有他能替她办到。
知道她不愿意多说,程郁自是不会多问,但不是没有预感,大概能猜到她接近的人是谁。
“裴矜,沈行濯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可到目前为止,他没做过一件对我有害的事,不是吗?”
裴矜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替沈行濯开脱。
或许潜意识里,她是维护他的。
“你现在对他来说跟利益扯不上关系,他害你干嘛?”程郁说,“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他知道你接近他别有所图,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我有必要提醒你,别对他动情。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程郁补充一句。
车厢内安静良久。
裴矜开口,像是对他说,也像是喃喃自语,“你放心,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喜欢上他的后果是什么。”
“你明白就好。”没多聊这件事,程郁转移话题,“你刚才说的那两家跟起晟是合作关系的下游公司,我这两天找人仔细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查出些猫腻来。”
“知道了,我等你消息。”裴矜说。
“还有,前不久你发给我的那些项目开发计划书里的内容我看完了,其中跟起晟有关的利益输送链不多,我后来都仔细核对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漏洞。”
裴矜不作声,等他作出总结。
“所以,结论是,起晟在这个项目里没做过任何手脚。想顺藤摸瓜去查当年的事,几乎没有可能。目前唯一办法还是对账。”他说。
程郁放缓车速,将车子停到一家咖啡馆附近,“昨晚没怎么睡,我去买杯咖啡提神。你要喝什么?”
“甜的就行。”裴矜觉得喉咙直发苦。
“行。我去买。”
对着消失在拐角处的程郁的背影发了会呆。
瞬时听到手机震动声。
来电人是沈行濯。
裴矜愣神,没想到他会突然给她打电话,也没想到他会真的主动联系她。
算算日子,他应该已经回清川。
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裴矜指尖划向接听键,轻声开口:“……沈行濯。”
电话另一头的男人沉默两秒,无端问道:“心情不好?”
不知道他是如何听出来的,但自己细枝末节的语气变化被捕捉到,裴矜承认,这让她多少有些动容。
“有一点。”裴矜没打算隐瞒。
“在哪?过去接你。”
“是你来……还是于叔或者小钟来。”
“我。”
原来不是多少有些动容。
而是倾泻式的全部。
裴矜呼吸放轻,正要开口报地址,余光瞟到程郁靠近。
转头,看他打开车门坐进来。
知道他下一秒会跟她讲话,裴矜反应过来,想用口型无声阻止,然而已经来不及。
他根本没看向她这边。
垂目系安全带的空隙,程郁说:“我刚才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过了。惹你不高兴,我跟你道歉,所以买了甜品哄……”
“程郁!”不想让他再说下去,裴矜下意识喊他。
后知后觉,原本在他出声那刻就能伸手去阻止。
大脑一片空白,她什么都忘了。
她什么都忘了。
什么也挽回不了。
程郁抬头。
对上她从未向他表露过的慌张眼神。
眸色像是被寒风拂过的枯灯。
一盏一盏破碎。
最后被彻底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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