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是第一天上值，下值时间也早。
唐昭昭如今独占一间屋，她便做东要在她屋内请内殿的几个小宫女一起简简单单吃个饭。
为此，她还特意去小厨房点了几个小菜。
不想菜齐活时，一个小内侍竟也捎了壶温酒过来。
几人都不解地望向他，唐昭昭笑道：“公公莫不是想搭个酒来凑凑热闹？”
小内侍哎呦一声：“我也想凑这个热闹，可这不是还得赶紧回去伺候皇上。”
他正色道：“皇上嘱咐了送来的。”
唐昭昭稍显意外：“皇上？”
他特意小声跟唐昭昭嘀咕道：“大内侍跟皇上说你这摆桌呢，皇上一听，想着既然都照顾了几个月了，也不妨再多送壶酒给你添喜。”
唐昭昭于是明悟，这是帮大内侍邀功来了。
她在床上躺了快三个月才能下地，又休养了大概一个月，才勉勉强强养好心虚气短的毛病。
四个月来，皇帝待她极为和善，承坤殿的宫女内侍都将她当作贵人对待，日子比香梅宫好了不知多少。
所以，她是应该要念着皇帝的恩情的。
酒尽宴散后，唐昭昭歪躺在榻上，眼神朦胧，在旁人看来便是醉得神思不清。
小酌了几杯，她也确实有点上头。却是醉三分，表面露十分。
慧心不久又特地端了碗糖水过来。
糖水，易解酒。
她们这种小宫女劳烦不了小厨房开火煮醒酒汤，这点糖也是慧心藏了许久的稀罕物，现在却毫不含糊就拿了出来。
她离去前还嘱咐道：“昭昭早点休息，别耽误了明日上值。”
唐昭昭迷迷糊糊点头应是。
她瞥了眼榻中小桌上的已经空了大半的碗，心里琢磨着哪日要给慧心还回去一碗糖水。
良久，她自言自语：“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有没有安全离开？有没有受伤？
这句半遮半掩的话听来没头没脑的，可她懂，他们也懂。
听到这句话，直播间内一片哀嚎。
【程衍，你欠我的拿什么来还！】
*
翌日，朝中不顺，皇帝在承坤殿大发脾气。
奏折被拂落在地的声音顿时炸响，殿内所有宫人惊恐地跪伏在地。
困兽尚且会用力挣扎怒吼，更何况这是手握权柄的天下之主。
皇帝执起宝剑，泄愤似地乱砍一遭。
此时的他，与困兽却是真的相差无几了。
被随手扔下的剑直直地砸在跪在一旁的慧心身上，她下意识地轻轻吸了口气。
在这个众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的时候，这道稍重些的吸气立刻被突显出来。
慧心马上白了脸。
唐昭昭只听得皇帝不耐烦地嗤笑一声：“不知好歹的东西，杖刑吧。”
没说几仗……
这便默认是执刑至死为止。
慧心失力地瘫倒在地。
唐昭昭心中叹道：那碗糖水，没想到这么快便能还了。
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过去。
皇帝正用手揉着额头，面上也是森然的可怕神色。
被下了死刑的慧心毫无形象地涕泗横流，原本还能堪称清秀的面容已经让人不忍直视了。
两个内侍匆匆跑出去拿刑具，竟是要在这承坤殿内行刑。
一盏茶的功夫都没用上，他们就回来了。
唐昭昭了然：承坤殿内常备这东西。
所谓的刑具，也就是一个细长椅和两根粗木棍而已。
这棍下，也不知葬送了多少生命。
两个内侍摆好长椅，直接架着慧心就要往长椅上按，连堵嘴这一步都省了。
到了如今这地步，慧心终于嚎啕大哭出声。
凄厉的声音惊得人心中颤颤。
唐昭昭视线飘忽，不期然地又想起了香梅宫的那个细作。
当日任那美人哭嚎半夜，多少有点威慑的意味在里面，那现在呢？
她眼眸下敛，往后小心窥视一眼。
皇帝已然撑住下巴，正饶有兴致地准备看戏。
全息观影技术下，观众们将唐昭昭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嗯？！】
【昭昭该不会是想去趟浑水吧？】
【我觉得应该是……】
“且慢。”
【果然！】
【啊啊不愧是我家善良的昭昭！】
【这是在明目张胆地踩雷啊！】
如今的直播间多了些来看热闹的观众。
为着乔乔的视频里言之凿凿的“唯一例外”、以及“程衍唯二视角转换”的标签，他们怀着猎奇的心理进入唐昭昭的直播间。
看到唐昭昭又一次近乎找死的举动，他们大为不解。
【愚蠢。】
【她是怎么想的？】
【不是，她凭什么啊？她怎么敢这么做啊？】
……
这部分观众未必不喜欢这个心软善良的唐昭昭，可他们追逐热血刺激的本能，让他们在看唐昭昭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挑剔的态度。
她凭什么那么受欢迎？
她凭什么能活下来？
这么弱且废的一个角色，又是凭什么去帮助别人？
她知不知道，如果没有观众给她氪金开挂，她就已经死了三次了！
他们的心理极为复杂和纠结，既想她有趋利避害的本事，可若只要想一想唐昭昭真这般做了，他们对她的那一点好感就也要马上散去了。
唐昭昭的观众们现在喜欢的，与其说是唐昭昭，不如说是“仁善”。
换另一个或外向、或暴躁、或直爽的角色表现出这种“仁善”，他们也能大喊这些角色的名字，在直播间狂发弹幕来展示他们的“爱”。
一旦唐昭昭露出一点弊病，那观众们就该迅速逃跑了。
离开前说不定还得呸上一句，骂她辜负了他们的喜欢。
殿内，且慢两个字一落下，宫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抬眼，只恍惚地想：这是谁跑出来找死了？
听到有人站出来，慧心大喜，转念之间却又恢复了绝望神色。
她悲怆地想道：没办法的……
唐昭昭见着慧心这幅万念俱灰的模样，原本只是做戏似的悲恸，现在倒还真有几分真情流露。
两个内侍动作丝毫不敢停顿，却也不妨碍他们循声过去看几眼，待看到出声的是唐昭昭，更是直接给她下了死刑。
这位唐姑娘，莫不是恃宠而骄了？皇上近日给了她几分好颜色，她还真就把皇上当成一般宽容人物了？
皇帝亦意味不明地看过去。
唐昭昭定了定心神，颤抖着声音说道：“如此美人，若是香消玉殒岂不是不美。”
“美人？”
她面上是惊惧，口中却道：“可惜明珠蒙尘。”
“明珠蒙尘……”
皇帝细细琢磨了这几个字，突然来了点兴趣，他一扫方才的烦闷之情，大笑道：“那你便让朕看看这究竟是不是明珠，若不是，想来剜珠也是一出不错的戏。”
言下之意，若是唐昭昭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便真要剜掉她的眼睛了。
得到这话，那两个内侍终于停下了动作。
唐昭昭也同时松了口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虽然早有预想，可在真正执行前，她就怕皇帝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
如果真是这样，她也不亏。
早在大内侍通知她留在承坤殿当奉茶宫女的那一天，唐昭昭就想到今日的境况。
当今皇帝不是明君，他身边的宫人是将脑袋放在刀尖上当值。
若是她遇到了，若是皇帝在她面前发落宫人，若是那宫人必死无疑，她救是不救？
这个问题只在唐昭昭脑子里转了一圈，她就果断做下了决定。
——她必须救！
触怒皇帝，就是死一遭的事，可这个死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
若是见死不救，她先前滥发的善心算什么？怎么乞丐救得，程衍救得，偏一个宫女救不得？
两个内侍准备好了温水和女儿家的梳妆玩意儿，唐昭昭牵起慧心的手走入角房。
唐昭昭用帕子沾上温水，柔柔地擦拭着慧心布满泪痕的脸颊。
比唐昭昭还要大几岁的慧心，满是依赖地拽着唐昭昭衣角，忐忑不安地问道：“昭昭，可以吗？”
唐昭昭没有敷衍，她左右端详了一番慧心的容貌，安抚道：“可以的。”
可以的。
唐昭昭那么多世，其实都是靠着一张脸来生活。
论杀人论谋划，唐昭昭也许是真的不擅长，可梳妆这种活计，唐昭昭早便琢磨透了。
敷香粉、抹胭脂、画黛眉……
唐昭昭极为细致认真。
救得好了，他们就该将更多目光注视在她身上了。
她绕来绕去，为的也就是这事。
最多，因为那碗糖水，她做得更仔细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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