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十岁那年(三更)
(五十一)
沈檀漆站在幻境石阵当中,有些不太安心,他总觉得郁策没打什么好主意。
不过来都来了,他再下去多少有些颜面挂不住,周围有几个过来围观的弟子,都不住打量着沈檀漆和郁策。
“那不是游历回来的郁策么?”
“是啊,怎么和沈檀漆在一块。”
“我猜是沈大少爷又想了什么新法子要搞死他。”
“哪次都没成功,这沈檀漆还真是不长脑子,白瞎那家底。”
“走,咱们在旁边看看。”
弟子们离得远,声音又小,窃窃私语传不进沈檀漆的耳朵,却被化神期的郁策清晰地收入耳底。
他不着痕迹地挡在沈檀漆面前,遮住他们投来的带着恶意揣测的目光,低声道:“师兄,在幻境里要好好调整心境,情绪不可太过激动。”
沈檀漆没抬头,光顾着检查地上的幻境石阵是否都好好的,随口答他:“知道。”
察觉到那几个弟子靠近过来,郁策敛起眸光,忽然俯下身子,为沈檀漆的衣摆拍去不知何时沾染的尘灰。
沈檀漆愣了片刻,不过也没太当回事,毕竟郁策常常这样做些亲密的事情,他早习惯了,便心安理得地任由他把自己身上尘灰拂去。
不远处,几个小弟子面面相觑,都呆滞在原地。
落在他们眼中,便是沈檀漆骄矜傲然的立在幻境石阵,使唤着郁策替他擦去身上沾到的尘土,而郁策毫无怨言,十分心悦诚服地乖乖照做。
坏了,怎么还真让沈檀漆搞到了!
搁在从前,郁策向来是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沈檀漆,他们曾激烈争执过,如果沈檀漆和魔族掉水里,郁策会先救谁。
最后所有人得出一致结论:先救沈檀漆。
因为魔族会游泳,只能救他。
宗门里谁人不知沈檀漆和郁策,一个是眼皮子浅到装不下半个人。另一个自命孤高,除了宗主谁的面子都不给。
这俩人就没有一刻对付过。
“开了眼了…郁策给沈檀漆整理衣摆。”
“何止,还在旁边给沈檀漆乖乖守阵呢。”
“郁策,郁策是不是脑子抽了……?”
“是啊,简直就跟我那山下惧内的表叔一个德行。”
话音落下,其他仨人纷纷忍不住看向最后说话的那个小弟子脸上。
那小弟子干咳了声,兴许也觉得自己的话实在太离谱,低声道:“我瞎说的,瞎说的。”
其他三人这才收回目光,“切”了一声。
真能瞎说,沈檀漆和郁策要是有那种关系,整个嵘云宗早就得被这事儿掀个底朝天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不远处,郁策望着已经消失在幻境石阵里的沈檀漆,沉思,“哪里看出来的……”
他有惧内么?
没有吧。
下次收着点。
*
浓雾散开,沈檀漆立在幻境里,缓缓睁开眼。
率先入目的,是自己似乎短了一截的胳膊,他变小了。
他先是微怔了瞬,随后像是想到什么,沈檀漆猛地抬眸,瞳孔微缩。眼前是一条狭窄巷子,散发着烟味,酒气,和偶尔路过身边浓妆艳抹的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
天空悬挂一轮朝阳,阳光晴朗,沈檀漆却通体发凉。
这是他的家,他十岁时的家。
十岁那年,他被楼上花盆不慎砸了脑袋,脑震荡,十岁前的记忆都砸没了。家里拿不出钱给他治病,叫他自己忍着。炎炎夏日,他觉得自己险些死在那个不到三十平方的小屋。
哥和妹妹在床前抓着他的手守着他,一边抹眼泪一边求他别死。
后来命大,有哥哥打工挣来的钱勉强拿点药治病,凑合活过来了。
十岁那年,他病刚好些,家里给妹妹的学费拿不出手,爸妈把她关在家里,让她以后在家养家不要上学,哥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说要自己挣学费回来。
没过俩月,哥带学费回来了,工伤补偿款,胳膊没了。
十岁那年,爸妈吵架要离婚,一个说对方只知道搓麻将,一个说对方只知道喝大酒。
坐车去离婚的路上,出车祸,双亡。
哥从那以后就再也不上学了。
他毕了业,也跟着到了城市里,租房,赚钱,一起供妹妹继续读书。
他不想看到面前的一切,不想再看。
沈檀漆抱着自己,缓缓蹲在小巷中间,一个酒瓶子从二楼窗户飞来,正好砸在他面前。
碎屑飞溅。
“沈二,回家做饭!”
他抖了抖,下意识想要逃离这里,他不想再看到这里的任何一张脸。
于他而言,这里不是家,这里更像地狱,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地狱。
沈檀漆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越在恐惧中,他现在反而突然变得冷静。
眼前只是幻境,都是假的。
只要他能克服幻境,他就能出去了。
不用害怕,过去的事情都已经结束,沈檀漆,别怕。
你现在有家,有金鱼和芋圆,还有……郁策。
他攥紧指尖,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沿着堆积各种脏乱垃圾的老旧楼梯,一步步向上走,到处都是铁锈,酒臭,还夹杂着谁半夜吐在路上的呕吐物。
二楼住着三户人家,除了他们家,就剩一个年迈的老奶奶,和一对临时住在这的小情侣。
那对小情侣很爱看电视,沈檀漆小时候长得好看,招人喜欢,经常被允许过去看一会。
不过他俩经常为了该谁拿遥控器而吵架,以至于沈檀漆对各种狗血电视剧,和各种漫威电影的启蒙都是因为他俩。
沈檀漆扶着墙,在他们的门前停了停。
今天看的蝙蝠侠。
啧,他喜欢蜘蛛侠多一点。
因为看蝙蝠侠,他容易联想到自己。
沈檀漆刚趴在门边偷看了几眼电视,就被一只大手狠狠扯住耳朵,拽到跟前。
“沈二,刚刚老子叫你,装聋是不是?”
男人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沈檀漆眯了眯眼睛。
他小声回答:“没有,真没听见。”
他爸,一个酷爱喝二锅头的男人。
沈檀漆有时会觉得自己变成同性恋跟他爸有莫大的关系。
他从来没从这人身上感受过一星半点的父爱,只有恶心。
光是看他眉头皱不皱,沈檀漆就知道他今天心情如何,在工地有没有被工头欺负,因此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领。
眉头皱了。
下一刻,领子就被提起,他爸果然有气要撒在他身上。
“妈的,早上地都不扫就出去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沈檀漆默然听着,觉得好笑。
他想,幻境果然只会放大他的恐惧。
他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接下来应该先是甩他几巴掌,然后顺手拿起旁边的扫帚,狠狠抽在腿上,叫他滚去扫地。
等他爸发过火,再一屁股躺进破烂沙发,享受地点根烟。
步骤太清晰了,他都已经猜到幻境里会出现什么。
就这啊,沈檀漆不屑。
他又不是没经历过,二十岁的他和十岁的他是不一样的。
不就是挨几巴掌,来吧,打死他他也不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眼看那只手如他所料地高高抬起,沈檀漆还是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没出息”,他在心底骂自己,“二十岁也还和十岁一样。”
过了许久,沈檀漆仍然没感受到巴掌落在脸上的痛楚传来,他微微愕然,睁开眼,却见眼前一道黑色身影挡在他的身前,死死抓住了他爸的手腕。
像一座坚定不移的堡垒,为他挡去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心口一瞬酥动,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沈檀漆揉了揉眼,仍然不敢确信自己眼前看到了谁。
“是你,蝙蝠侠?”
十岁那年,在每个夏夜的梦里,他都是这样殷切期待的——从邻居家破旧电视,蝙蝠侠能感受他的呼救,冲破电视屏幕飞出来,在他爸要打他时,及时将他救下。
然后蝙蝠侠抱着他飞出小巷,飞出城市天际,飞出宇宙银河系,他要去更远的地方,永远不想再回来。
此刻见到梦想成真,沈檀漆竟激动地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虽然不知道蝙蝠侠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幻境里,但他只想现在抓住面前的人,把当初美梦里没做完的片段进行下去。
“真的是你,蝙蝠侠!”
这斗篷,这腹肌,这帅到爆炸的面具,不是蝙蝠侠又是谁?
对方仍然没有应声,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只给沈檀漆留下个充满神秘的背影,对沈檀漆的爸爸,低声说道:“别再打他。”
沈父当场酒醒过来,这个怂包蛋,见到眼前人一身黑色紧身衣,以为是附近什么讨债的□□,当即满口答应:“是是是,我这不教育他呢么,我不打他,我回去睡觉。”
说罢,他竟然直接把沈檀漆扔下,将家门使劲一关,从里上了锁。
真是个实打实的畜生。
沈檀漆毫不在意地啐了他爸一口,转头看向敬爱的蝙蝠侠,问道:“你从哪里出来的?”
十岁的沈檀漆,瘦瘦小小,营养不良,头发也乱糟糟,穿着件明显不合身的大衬衣,洗的发黄。
只是那张脸仍然清秀漂亮,皮肤白皙敞亮,浅色的瞳孔被阳光一照,简直像是嵌进去的璀璨明珠。
在小沈檀漆充满期待的目光中,对方沉吟了片刻,答非所问地闷声道:“你平时就住这里?”
沈檀漆挠了挠脸,知道这里入不得富可敌国蝙蝠侠大人的眼,随口说道:“是有点穷,要不您……施舍点?”
小孩眼睫眨了眨,对方心头仿佛中了一箭,立刻毫不犹豫地拍了拍身上,半晌,讪讪答道:“忘带了。”
沈檀漆刚刚只是开玩笑,他本来就没指着真要蝙蝠侠的钱,他高兴地走下楼梯,说道:“既然这样,陪我玩会再走吧。”
英雄迟早是要离场的,沈檀漆也迟早会从幻境里醒来,但这段时间,他出不去,便好好享受吧。
小孩自顾自说完,便兴高采烈地在楼梯上蹦蹦跳跳快步跑下去。
徒留立在原地的某蝙蝠侠,万分羞赧的用斗篷遮住身体。
为什么……
为什么在师兄的幻境里,他会穿着这样的衣服,他在师兄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第52章 冰糕
(五十二)
灌木丛生,老鼠在街头巷尾窜过,狸花猫在又老又破的筒子楼间跳跃追逐,老大爷蹲在老槐树底下打牌喝茶。
小沈檀漆便从这里长大。
抬头望,树叶分割开天空,漏出碎隙间的缕缕阳光,照在眼上。
沈檀漆从未如此轻快过,伸手抓住旁边略显踟蹰的“蝙蝠侠”,朝着不远处最高的写字楼而去。
“最开始这是要建医院的,后来不知道咋建成个写字楼,又烂尾了。”
十岁的沈檀漆走在街上,身后跟着“蝙蝠侠”,他美滋滋地享受着每个路过他们的孩子,投来的震惊和艳羡的表情。
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可以有个蝙蝠侠的玩具,没想到,他可以在幻境里牵着真正的“蝙蝠侠”在街上走。
沈檀漆现在忽然觉得,这个幻境也不错,至少不再像个地狱一样。
街边许多小摊贩,也都看傻了眼,毕竟蝙蝠侠在一个小县城的冲击性还是相当大的。
路过拐角,沈檀漆看到熟悉的卖冰糕的老奶奶,小时候他生病,被关在在二楼,整日里都在听老奶奶喊有没有人要买冰糕。
热得浑身难受时,沈檀漆馋那个几毛钱的冰糕馋得要命。即便后来长大,真的吃到了那根以前梦寐以求的冰糕,他却没有那么高兴。
他的童年是不幸的么,似乎也还好。
比他过得不好的人大有人在,沈檀漆还有哥哥哥和妹妹,他要幸福得多。
“要来一个不?”
见他们都看过来,老奶奶赶紧从冰柜里拿出一支冰糕,想要诱惑小沈檀漆。
目光在老奶奶的冰柜上停留片刻,沈檀漆却飞快收回目光。
郁策循着他方才的目光看去,落在老奶奶从冰柜里掏出来的冰糕上,缓缓收回视线。
小孩大步迈着楼梯,沈檀漆在楼梯口朝“蝙蝠侠”回望:“快来!”
郁策紧紧裹着斗篷,似乎每走一步都很艰辛,不过走进写字楼后,要比在街上走时舒服些,至少没有那么多人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他们一路沿着楼梯向上走,最后到达了写字楼宽阔的天台。
天台的风很舒适,吹散夏日的燥热,沈檀漆轻车熟路地越过栏杆,朝着天台边缘走去,却忽然被身后人抓住了手腕。
“危险。”对方声音有些严肃。
沈檀漆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说道:“放心,我知道。”
他轻轻挣开郁策的手,小心翼翼坐在天台的边缘,在这里,可以俯视整片楼区,可以看到电线杆上停留的麻雀,看到巷子口一排排生锈的自行车,看到远处小学操场里冉冉升起飘扬的红旗。
沈檀漆一时怔忡,熟悉的回忆扑面而来,就连身边坐下了人也没发觉。
“你从前经常来么?”看他这样熟稔,就大概能猜到沈檀漆是经常来这里坐坐的。
沈檀漆点点头,忽然偏过头来笑道:“和你们那不一样吧,我们这里又偏又破。”
郁策沉吟了声,他的确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便默默点头。
“那肯定的啦,你们那里是外国嘛。”沈檀漆拄着下巴,像是有些困惑地低声道,“为什么你要说中文,难道是因为我看的是国语版?”
郁策没听懂,手从沈檀漆的背后绕过,以防止他不小心掉下去。
沈檀漆发觉他的动作,笑了笑道:“对了,你们那还那么乱吗?”他说的是哥谭市。
郁策想了想,他们那里人妖魔三界争霸不休,应该也算乱吧,于是继续点头。
“你也别太放心上,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小沈檀漆的眼睛总是那么亮,仿佛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我相信你,你是最厉害的人。”
发丝被风吹拂,轻柔地遮住那双漂亮的眸子,郁策心尖微动,伸出手,帮沈檀漆捋开额前的碎发,低声问:“我是最厉害的人?”
小孩认真地点头,又强调一遍:“是,在我心里你就是。”
郁策抿了抿唇,竟在这样的目光中,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回应。
在沈檀漆心里,他是最厉害的人。
一阵暖风袭来,沈檀漆舒服地眯了眯眼睛,想起小时候那些大胆的想法,侧目看向郁策:“对了,我能不能从楼上跳下去,你半道把我接住。”
郁策神色微顿,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能。”
“为什么?”沈檀漆忍不住问,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说道:“我知道你肯定可以做到的,就一次嘛。”
就一次,他想试试什么也不用去想,不管不顾地往下跳。
郁策眉头紧蹙,忽地伸手,抓住沈檀漆的手腕,说道:“一次也不行。”
这样的想法,有也不能有。
见他执着,沈檀漆有些垂头丧气地拄起小脸,又仰起头,晃着腿道:“你是不是假的啊?”
闻言,郁策轻轻瞥他一眼,不留情面地戳穿他的激将法:“不帮你就是假的?”
沈檀漆狡黠地弯了弯眼睛,嘿嘿一笑,丝毫没有被人看穿的心虚。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在天台上坐着,什么都不用说,气氛却依然那样融洽温暖。
他们看着天空的浮云,看着掠过的飞鸟,听着楼下摊贩的叫卖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流淌得极其缓慢。
难得的寂静,沈檀漆眼眶却热了热,忽然躺倒在天台上。
郁策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连忙跟着过去问他:“怎么了?”
沈檀漆没有说话,用手遮住眼睛。
他想,芋圆说得果然没错,还是当小朋友好。
当小朋友可以撒娇,可以任性,也可以随便想哭就哭。
他只是想,如果十岁那年,真的有蝙蝠侠在就好了。
他是不是会比现在的样子更好?会不会变得更果断,对想要的东西勇敢去争取,不再一次次的逃避?
半晌,
身侧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沈檀漆拿开手,偏头看去,只见“蝙蝠侠”居然也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这样一言不发地陪着沈檀漆。
郁策不知道这里的房子为何建成这样,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穿着奇怪的衣服,也不知道沈檀漆从前都经历过什么。
但此刻,他知道,阿漆需要他陪着。
非常需要。
沈檀漆揉了揉眼睛,眼泪却越擦越多,一滴滴在脸侧滑落。
他也想有一个温馨干净的小家,他也想不当一条没有理想的咸鱼,可是真的好难,好难啊。
他转过身,扑进郁策怀里,忍不住放声大哭。
一滴泪滴入心湖,荡开圈圈涟漪,愈演愈烈,最终变成波涛汹涌,惊涛骇浪。
郁策伸手回抱住他,一遍一遍地拍着他颤抖的肩膀,低声重复:“有我在,有我在。”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让阿漆难过.
放肆哭过,沈檀漆压抑多年的心情也平复许多,那些陈年往事随着天台吹过的风一去不复返。
两个人从天台上下来,打算趁幻境结束前,去他哥工作的工地附近,找哥聊会天。
他们到时,却没有见到人。
工头说哥哥今天活多,一早就去给人装车了,这会儿还没到工地。
沈檀漆有些失落,走在回家的路上,牵着郁策的手:“我哥人特别好,要是你能看见就好了。”
郁策轻轻点头,顺着他的话道:“以后会有机会的。”
“有什么机会,”沈檀漆嗔怪地看他,说道,“你一会不得钻回电视里吗?”
郁策不知道他说的电视是什么,便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离开你。”
只要沈檀漆需要他,他就不会走。
闻言,沈檀漆心底莫名有些高兴,他絮絮叨叨地提起他哥:“我哥在我十岁时就出去打工了,我们差的岁数大,我哥更像我和妹妹的父亲。”
他把哥哥为了给自己治病打三份工,为了给妹妹攒学费丢掉一只胳膊的事情,全部告诉给郁策知道。
听完他的话,郁策久久沉思,似乎明白了沈檀漆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他们。
这样重的养育之恩,沈檀漆是一定要报答的,绝不能因自己快活,而忘记家人的恩情。
换做是他自己,同样也会这样做。
只是心口发闷,只要想到沈檀漆注定要回到这里,郁策就烦躁至极。
这里散发着各种各样的恶意,虽然没有魔族,却有那样刻薄尖酸不负责任的父母。
街道里淌着污水,秽物堆积如山。
他难以想象沈檀漆在这里住着有多艰辛,看着沈檀漆回去受苦,他舍不得。
“怎么了?”沈檀漆低声问他,踮起脚尖,手指在他的眉间轻轻为他抚平蹙起的眉峰。
郁策下意识低下头,任由他动作,缓声答道:“没事。”
阿漆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听的。
如果有一天,阿漆真的要走…他也会放他走。
四周开始渐渐漫延出阵阵浓雾,这是幻境石阵的象征。沈檀漆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抬眼,笑盈盈地看着“蜘蛛侠”道:“我好像要出去了。”
幻境试炼的时间太长,长老会提前掐断石阵的运行,以确保幻境中人的安全。
在他们就要离开时,郁策忽然将他抱进怀里,朝着那卖冰糕的拐角飞去,沈檀漆惊了惊,下意识地环住郁策的颈肩:“你要去哪儿?”
片刻,郁策将他搁在那箱冰柜面前,对着已经看傻眼的老奶奶,低声问道:“没有钱,可以拿东西换么?”
不等老奶奶反应过来,郁策从手上掰下储物戒,从里面取出一堆他平日攒下的钱财,哗啦啦堆在老奶奶的冰柜上。
“我只要一个。”
郁策从老奶奶手里接过那支快要融化的冰糕,递进沈檀漆的手心,低声催促:“快吃,不是要出去了么?”
沈檀漆呆滞地看着他,还有冰柜上那堆金光闪闪的钱财,咬了一口冰糕,有点心疼地含混不清说,“这个才几毛钱啊……”
算了,反正也只是幻境。
冰糕沁甜冰凉的口感在舌尖绽开,沈檀漆被激得眯了眯眼睛,忍不住笑道:“好凉。”
郁策定定地看他:“好吃么?”
得到无比肯定的答案:“特别好吃。”
雾气从脚下缓慢攀升,模糊了沈檀漆脸上的笑容,将他们二人尽数包裹。
离开幻境的瞬间,郁策只看到沈檀漆眼底像蕴着水光,朝他温柔笑着,晃了晃手心里的冰糕,低声道:“谢了。”
十岁那年最想吃的冰糕,他吃到了。
*
从幻境出来时,沈檀漆仿佛突然活力大增,干劲满满,一个劲同长老夸赞他们这幻境石阵做得逼真。
“太厉害了,连我梦里梦到的人物都能做出来,佩服佩服。”
长老有些不解,尴尬地笑着,说道:“是么?”
她怎么不记得幻境可以把人梦里的人物显现出来。
在沈檀漆身后,郁策悄悄靠近,将沈檀漆的外衣轻轻披在他身上,低声道:“天色晚了,回去吧。”
沈檀漆神色微滞,他回过头,突然指向郁策骂道:“对了,想起件事!”
郁策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愣了愣道:“师兄想起什么?”
“刚刚不管是在幻境内,还是出了幻境外,我从头到尾根本就没失去记忆,你之前分明是在装傻!”沈檀漆一把扯住郁策的领子,眯起眸子,磨了磨牙,“上午折磨我很爽吧?”
郁策失笑了声,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伸手搭在他的指间求饶:“是我不好,回去我任由师兄责罚,如何?”
沈檀漆缓缓凑近,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将功补过,暂且饶你,再有下次的话我一定揍你。”说罢,他倏然松开了扯着郁策衣襟的手,转头背手离开,嘴里还悠然地哼着小曲儿。
见郁策没有跟上,又回头怼他一句,“愣着干嘛,回去啊?”
夕阳西斜,照在沈檀漆瘦削的背影上,郁策怔怔地立在原地。
——原来阿漆,一早就知道。
第53章 他竟然突破了(二更)
(五十三)
距宗门大比开始不到十日,箜篌山已经陆续有其他宗门的参赛弟子前来报道,嵘云宗山脚下各个城池的客栈皆人满为患。
系统这几日对沈檀漆也越发上心,时时刻刻叮嘱他要顺利完成剧情任务。
“宿主,上次让你找萧清羽把弟子名单给改了,你改了没有?”
沈檀漆想起那日和萧清羽在瑶亭水榭饮酒作乐,结果被郁策逮个正着,脑门就冒了些汗,他故作随意地说:“没改,当时喝多了。”
系统跳上他的膝盖,急切道:“怎么能不改呢,现在没多少时间了,如果届时郁策没有遇上强力对手,轻而易举就赢了,那这剧情还有什么看头。”
沈檀漆无所谓地把它抓起,搁在手边桌上,安慰道:“没事,就他那天天闲散带孩子的样子,就算遇不到强力对手也得吃点苦头。”
闻言,系统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宿主你是要曲线救国。”
沈檀漆:……
他可没那么想哈,就事论事罢了。
又要让郁策努力修炼赢下宗门大比,又不能让他赢得太轻松,这谁能把控好。
“还有,宿主你最近和郁策走得太近了。”系统皱起脸,环顾沈檀漆这瑶亭水榭,衣架上摆着郁策的衣服,床榻边架着郁策的床,桌上摆着郁策买来的点心,甚至花瓶里插的花都是郁策摘下来的。
沈檀漆随手拿起本书,遮在脸上,假装看得认真:“是吗?没有吧,跟他不熟。”
系统:?
你把手里那本郁策的书放下再说这句话。
沈檀漆有些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它的脑袋,说道:“放心,我会想办法的,不就是让他离我远点么?”
系统狐疑地看他,说道:“宿主,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了?”
从前沈檀漆不是这样的,自从上次幻境回来,系统总感觉哪里怪怪的,不对劲。
沈檀漆摇了摇头,说道:“怎么会,我不回去能去哪?”
说罢,瑶亭水榭的门被人敲响,系统立刻噤声。
沈檀漆朝外扬声道:“是谁?”
门外传来小弟子有些颤巍巍地声音:“沈师兄,我是符峰弟子,长老命我来送你上次幻境试炼的成绩。”
这茬倒是给忘了。
沈檀漆起身去开门,缓缓打开,几个小弟子在门外怯弱瑟缩着,由领头那位,小心翼翼地递来一张薄纸。
他伸手接过,看到上面赤.裸裸几行大字:“幻境试炼用时一个时辰,计分丙等,仍需勉励。”
上次的确待得太久,这个成绩也无可厚非。
沈檀漆笑着接过,招待他们进门:“来都来了,进来歇歇吧。”
小弟子们脸色突变,仿佛听见什么惊天动地的话语,颤抖地摆手道:“不必不必,师兄收到便是,我等即刻还要去弟子寝殿送单子,不可久留。”
人家有事在身,沈檀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笑着回到屋里,取出一把点心水果,塞进他们手心:“好,今天天热,路上吃些。”
门关上。
几个小弟子各个手心捧着沈檀漆送的东西,面面相觑。
“我怎么感觉沈师兄并非像传言所说那般……”一个小弟子恍惚回神,看着手心里的水果,有些难以启齿,“那般凶神恶煞,不讲道理。”
另一个小弟子同样呆呆开口:“而且,沈师兄笑起来,似乎还挺……”
温柔清雅,体贴周到,简直就像邻家哥哥般。
他们不敢再说了,抱着沈檀漆送的东西,转头去往弟子寝殿,路上却碰见正巧从弟子寝殿回来的郁策。
小弟子连忙从怀里一沓厚纸中抽出一张,拦住郁策,恭敬道:“郁师兄,这是你上次在幻境试炼的成绩,长老命我们依次送来。”
他们并不知道郁策早已经和沈檀漆一同住在瑶亭水榭,也不知道自己这成绩险些就送不到郁策手里。
郁策漫不经心接过,道了声谢,目光却在落到小弟子们怀中的水果时微微停顿。
那杨梅……
是他每天清晨去朔夏城买来给沈檀漆的,嵘云宗绝无特供。
他敛了敛眸,低声问:“你们刚去过瑶亭水榭?”
几个符峰小弟子都不惧怕郁策,便纷纷点头,其中一个还有些兴奋地说:“此次见到那传说中的内门沈师兄,才知道传言一点不可信,这些东西都是沈师兄送的。”
他们送了好几处,只有沈檀漆亲切唤他们进屋歇歇喝口水,还送出这么多东西。
闻言,郁策轻轻“嗯”了声,再道声谢,便转身走向瑶亭水榭的方向。
只是这次,脚下步伐似乎比方才快了许多。
符峰小弟子望着他离开,有些困惑地道:“郁师兄这是……要去瑶亭水榭?”
旁边人推他一下,“谁知道呢,定是刚刚你当着郁师兄的面夸沈师兄的缘故,你忘记他们二人相性不合,见面就闹事么?”
那小弟子面色一变,说道:“那我岂不是害了沈师兄?”
等等,沈师兄会被害么?
他怎么会这样想。
符峰小弟子挠了挠头,看向手心里的水果。大抵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吧。
*
郁策回到瑶亭水榭时,沈檀漆正和他养的那只小鸡下棋。
“都说让你让着我点。”沈檀漆不满地蹙起眉头,落下黑子,“你这样我一辈子都赢不了。”
系统更是苦恼:“宿主你听没听过,想要有技术的输棋比赢棋还难?”后半句它没说,
何况沈檀漆这五子棋下得也太烂了点,留了那么多破绽都看不见。
郁策缓缓走近,将自己的成绩展开铺平,搁在沈檀漆的手边。
沈檀漆看也没看一眼,琢磨下一步要怎么堵死系统的棋,完全沉迷在下棋的乐趣里。
直到郁策忍无可忍地轻咳一声,沈檀漆眼睫微颤,忽然激动地振臂高呼:“我赢了我赢了!”
五个黑子连到一起,玩了一上午,总算赢了一把。
系统已经筋疲力竭,它故意下错,不然今天可能会被沈檀漆累死在棋桌上。
“师兄。”
沈檀漆抬眼望去,便见郁策轻吸了一口气,指尖在他手边薄纸上扣了扣。
他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拿起,忍不住笑出声:“丁等,连我都是丙等,哈哈哈!”
郁策面无表情等他笑完,从衣襟内取出其他成绩,依次排开。
嵘云剑术,甲等。
炼丹初试,甲等。
除魔小测,甲等。
布阵练习,甲等。
沈檀漆看着那一排红色甲等大字,默了默,说道:“你是来跟我炫耀的么?”
岂料,郁策掀了掀眼皮,口口声声道:“师兄害我幻境试炼未过,要补修三次。”
闻言,沈檀漆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指着自己:“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郁策收起那张幻境试炼的成绩,低声道:“师兄自己心里还不清楚,需要我提醒么,那天在幻境茅草屋,师兄坐在我怀里……”
沈檀漆一把捂在他唇上,扎着头,不敢看系统的表情,咬牙道:“你想干什么?”
倒打一耙,恶人先告状。
这人越来越混账了。
郁策轻轻摘下他的手,垂眸看他,“下午我要进幻境,师兄陪我。”
沈檀漆早知道他幻境内容,一点也不想再去:“你是三岁小孩么,一定要人陪?”
而且从上次郁策在幻境内游刃有余地等他进去,沈檀漆就能猜出,只要郁策想要认真,这幻境试炼,不到半刻钟他就能出来。
说不定,随便在里面逛一圈,自己就出来了。
故意骗他进去,就是为了在里面干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他才不上当。
听到他的话,郁策似乎受到伤害,失落地后退半步,说道:“好,那我便去找方师兄。”
“好好。”那敢情好,郁策还能在幻境里对方问寻做些什么不成?
沈檀漆刚满口答应,就听郁策幽幽道:“反正里面也有幻境内的师兄,让方师兄看看你我平日如何和睦相处也挺好的,你说对吧?”
沈檀漆:?
威胁,他绝对是在威胁!
最终,沈檀漆还是被郁策拉去了幻境,仍是那熟悉的茅草屋,熟悉的木窗台,不过这次他依赖期发作得更快。
刚被按下,沈檀漆便浑身发软。
“你最好快些,否则出去还是丁等,我便去请长老罚死你!”
郁策俯身咬在他的肩头,故作无辜:“是师兄依赖期发作,与我何干,害我成绩不好,我也要请长老惩罚师兄。”
沈檀漆:……
反了反了,真的反了!
一曲终了。
沈檀漆颤抖着双腿从床榻上爬起来,体内却感觉一阵灼热,他心头悲催地骂了声,刚要躺下,却听郁策略显愕然地开口:“师兄,你……”
“依赖期又发作了,我知道。”
他瘫倒在床,干脆任由对方摆弄。
直到郁策急切地伸手捧住他的脸,说道:“你要突破元婴了!”
沈檀漆猛地翻身坐起,他这才发觉,原来体内那股灼热气息,来自他的丹田。
这是怎么回事,他最近虽然也有修炼,但都是随随便便闲的没事修一下,怎么可能一下子就突破呢?
郁策同样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怔忡片刻,随后想通了其中关键,有些纠结地开口:“是不是……双修太多的缘故?”
沈檀漆:?
他居然、靠双修、突破元婴了!
第54章 扳指
(五十四)
出了幻境,沈檀漆仍没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突破元婴期这件事。
长老愕然地看着他,问道:“你…你怎么突破了?”
寻常人都是在自己的幻境有所突破,但在别人的幻境突破修为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幻境试炼是对人心神境界的磨炼,修道者若只是修为进益,境界不升,反倒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幻境试炼,是专为打磨弟子心境而出现的。
长老不禁更加好奇起来,在郁策的幻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她追问几句,沈檀漆和郁策的神色却都支支吾吾,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小心……突破了。”
“嗯,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两人默契地抬头看天,装作什么都不知情。
可周遭弟子听说此事,都大开眼界。
前日给沈檀漆送试炼成绩的几个小弟子更是不可思议。
“听说沈师兄在幻境试炼里突破元婴期了?”
元婴期在嵘云宗弟子里屈指可数,寻常人想要突破,至少也要熬磨十几载,这哪怕搁在外面也是众人艳羡的程度。
“是啊,最奇的是,沈师兄是在郁师兄的幻境里突破元婴的!”
“奇怪,不是说,沈师兄和郁师兄不合么?”
“这……我也不知道。”
众人都围在他们身边,不住地打量。
只有知道内情的沈檀漆和郁策,有些不自然地躲开目光,对视一眼。
沈檀漆:“赶紧走吧……”
郁策:“嗯,再不走要被留下研究了……”
他们逃也似的从符峰离开,回到瑶亭水榭时,沈檀漆却倏忽想起自己忘记去方问寻处接回孩子。
他披上外衣,将要推门而出时,被郁策叫住。
“师兄要去哪儿?”
沈檀漆不甚在意地回头道:“去方师兄那接回金鱼和芋圆,待这么久,孩子也该回来了。”
闻言,郁策低声道:“我去接吧。”
今日他清晨起来时,心底就总像被阴云笼罩,有阵隐隐的不安。
这种预感似乎也遗传给了金鱼,有时遇到危险,金鱼也会提前能够感受到。
沈檀漆摇了摇头道:“不用,路程又不远,我一会就回来。”
说罢,不等郁策回答,他便推开门离开。
郁策张了张口,眼见门关上,终是什么都没说。
在宗门里,有宗主和护山阵法坐镇,应当不会有危险。
*
弟子寝殿,接了金鱼和芋圆回来,沈檀漆朝门口依依不舍的方问寻道谢:“多谢师兄这些天对金鱼芋圆的照拂。”
方问寻摆了摆手,眼角竟有些湿润:“分内之事,两个孩子都讨人喜欢,师弟不必同我这样客气。”
这两天有金鱼和芋圆陪着,他总算整日不用练剑,也多了许多乐趣。
乍然叫沈檀漆领回去,他这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
两个小崽朝方问寻挥了挥手,笑着说:“方叔叔,明天我们还找你玩。”
方问寻连忙应声,说道:“成,明天一定还来啊!”
沈檀漆失笑了声,拍拍两个小崽的后背,牵着孩子回瑶亭水榭。
“今天方叔叔都跟你们玩什么了?”沈檀漆低头问金鱼。
小孩眉飞色舞地讲起方问寻那处积攒的话本子,什么神女天仙泪,战神殿诛魔,都是些民间流传的传说。
讲到高潮处,金鱼气愤地说起来:“那个天仙真的好过分,他把神女姐姐骗到身边,然后又不要她,害她掉下凡间了!”
芋圆也高兴地说:“爹爹,另一个故事讲得更好,古代战神真的好厉害,就跟父亲一样,拿着把铸铁大剑,站在殿中央,神挡杀神魔挡杀魔,只要是坏蛋都会被他惩罚!”
从他们关注点,沈檀漆就能大致看出来,金鱼更喜欢甜蜜蜜的爱情小说,芋圆更喜欢大杀四方的升级流小说。
孩子们有时候还真像郁策,一半脑子里全是那些肉麻的东西,一半脑子里尽是升级变强打怪。
他唇角微微上扬,牵着两个小崽慢慢走着,有种从幼儿园把孩子接回家的感觉。
两个小崽都说得口干舌燥,不过芋圆可没有金鱼能说,他抿着小嘴,揪了揪沈檀漆的衣角,问道:“爹爹,我口渴。”
恰巧路过膳食坊,沈檀漆停下脚步,朝里往了一眼,低声道:“午间吃过饭没有?”
两个小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
沈檀漆笑了笑,说道:“好,去膳食坊里歇着,爹爹买粥给你们喝。”
金鱼早也饿了,欢呼一声,拽着弟弟便往膳食坊里钻,那动作熟练的模样,看起来这两天没少拉着方问寻进去蹭吃蹭喝。
沈檀漆忍俊不禁的笑了声,刚要跟上他们,却听到身后有人唤了句他的名字。
“师弟。”
是方问寻的声音。
沈檀漆稍愣片刻,回过头看向方问寻,“师兄,你怎么来了?”
他们不是刚见过面,难道是两个小崽有什么东西落在方问寻处了。
话音刚落,沈檀漆看到方问寻唇角微勾,口型带着些笑,朝他一字一顿道:“好久不见。”
一刹那,冷气从脚底攀升至头顶。
沈檀漆瞳孔疾缩,下意识转身要逃,脚下却腾然升起一股黑雾,如同毒蛇般将他严严实实包裹其中。
不是方问寻,是魔。
——那个当初将他推下悬崖的魔。
*
“人带来了。”
沈檀漆醒时,眼前一片漆黑,意识到自己被蒙住双眼,他心头狂跳,不敢有任何动作。
手上不知被什么绳子捆.绑住,他竟然丝毫灵力都用不上,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
“方问寻”的声音慢条斯理,带着些慵懒儒雅的意味,任谁听了,也只会以为对方温雅无害,是位难得的翩翩公子。可沈檀漆偏偏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可怖魔族。
沈檀漆曾经猜过对方有可能会再次潜入嵘云宗,但唯独没猜到这个魔竟然如此大胆,一张方问寻的脸,竟敢反复用第二次!
他当真不怕被人发现端倪么?
沈檀漆正胡思乱想,眼前却倏然暗下,他察觉到有道人影站在面前,沉吟凝视。
半晌,他听到面前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脸侧滑过一只冰冷的手,淡淡道,“沈檀漆。”
沈檀漆浑身猛然一颤,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身后的“方问寻”给牢牢钳制,不得不向前挺起身子,直面对方。
是谢迟。
他和魔族,混到了一起。
“方问寻”似乎有些惊讶沈檀漆的反应,低声问道:“想不到你和我师弟竟然是旧相识。”
这话自然是对谢迟说的,但沈檀漆仍旧感到恶心。
呸,谁tm是你师弟。
谢迟从他的脸上缓慢收起手,掐住沈檀漆的下巴,冷冷睨着,嗤笑了声:“算是吧。”
他和沈檀漆是有些渊源的。用着他的龙珠进入嵘云宗,却转而投向郁策的怀抱,给郁策生下三个孩子。
真行啊——
谢迟甩开沈檀漆,仰卧在软榻深处,眸子里掠过一道血色:“那催生蛊如何了?”
沈檀漆眼皮一跳,这时就算再想装傻装死也知道来不及了,他沉声问:“你要干什么?”
谢迟喜欢听沈檀漆急切难耐的语气,听起来别有一番兴味,他拄着下巴,仔细欣赏着这具不久后就会被他占据的皮囊,低声解释:“别怕,只是想想办法,叫你肚子里的那个孽种早些生下来掐死而已。”
沈檀漆浑身僵住,若不是双手被捆着,他恨不得现在上前掐死谢迟,他颤声道:“你不怕郁策知道?”
眼上黑布被身后的“方问寻”缓慢缠解开来,对方带着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俯身凑到他的耳边:“怕什么,到时候,你就是我的好师弟……”
谢迟,会取代沈檀漆。
而他,会取代方问寻。
谢迟心满意足地看到沈檀漆一点点灰败下的脸色,淡淡说道:“晏宁,动手吧,仔细别伤了他的身子。”
“知道。”晏宁轻淡应声,半环住沈檀漆的肩膀,脸上沉沉笑着:“别怕,师弟,我的蛊上次你不是见识过了么,一点都不会痛的。”
“只要轻轻捻进你的颈子,它就会乖乖钻入身体,”他的声音愈发兴奋,身上魔雾也更加强烈的涌动,好似一团滚烫散开的沸水,“然后,你的孩子就会被催化成一颗龙蛋,离开体内,你放心,我们会让你见它最后一面……”
沈檀漆冷然地抬眼看他,晏宁被他的目光刺到,声音微顿,继而想到眼前不过是个勉强刚过元婴的废物,他毫不在意地笑道:“放心,待你看过,我再狠狠当着你的面砸碎。”
这法子是谢迟回到藏龙谷抢掠一通,最后在龙族的书阁里寻找到的,此乃违背天命罔顾伦常的极恶之术,必须要以魔族的蛊虫做引,将沈檀漆肚子里的龙胎逼出体外。
“谢迟,”沈檀漆知道这一切的主使是谁,他死死盯着谢迟,低声道,“如果你真这么做,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从来没有杀过人,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这是第一次。
谢迟觉得有趣,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胆敢大放厥词说这样的话。
不过想到这个人是他哥的人,谢迟便陡然失了兴致,他漠然看着在晏宁怀里挣扎的沈檀漆,目光落在那泛红的眼尾,心头无端升起一阵烦躁。
他缓慢地转动着指间那枚透蓝翡翠扳指,眸底晦暗不明,身上散发出阵阵冰冷的龙息。
最近……虚弱期似乎又快要发作了。
直到晏宁将沈檀漆按倒在地,把催化蛊虫结结实实摁进了沈檀漆的后颈,沈檀漆吃痛低呼了声。
那道雪色颈子在眼前晃过,只瞬间便令谢迟呼吸微滞,体内的燥热如烈火燎原,愈演愈烈。
沈檀漆,真是该死。
谢迟低低骂了声。
目光落在沈檀漆的小腹上,谢迟敛起眸子,脑海里突兀浮现一个诡异的、充满冲动的念头。
——既然他哥可以,那么他又有什么不行?
不过是用来缓解虚弱期的工具……
“催化蛊种下了。”
良久,晏宁冷漠地松开沈檀漆,抬眼看向谢迟,淡声道,“杀了他夺舍,动作快些,你我的幻阵最多只够拖郁策半刻钟。”
话音落下,那枚透蓝的扳指倏忽停下转动,谢迟缓缓起身,用一道凌厉剑气逼退沈檀漆身旁的晏宁,轻慢道:“那你就再去拖。”
晏宁愕然地看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幻阵是他们两人才能勉强维持,以郁策的实力,只他一个人去阻挡,无疑是螳臂当车,谢迟要叫他去送死么?
谢迟走下软榻,立在晏宁面前,狠狠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我没有喜欢重复的习惯,我留他自有用处,你要做的是……”
他猛地甩开晏宁,眼底冷戾至极,“去拖住郁策,否则,你只会比沈檀漆先死。”
晏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行走在外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见到比魔族还要出尔反尔、两面三刀的人。
不,这个阴险狡诈的妖!
但是,这种时候,他到底还要沈檀漆做什么?
第55章 龙族(二更)
(五十五)
晏宁顾不得再和这疯子纠缠,他冷冷地看向谢迟和沈檀漆,说道:“等他诞下龙蛋,你要记得立刻毁掉,否则你我就前功尽弃了。”
谢迟心不在焉地随口应声,走到沈檀漆面前。
浓墨般的影子覆盖在沈檀漆身上,他伸出手扯住沈檀漆的衣襟,毫不怜惜地将人拽起,扔到软榻上。
冰冷沁凉的龙息席卷而来,沈檀漆敏锐地察觉到那股熟悉的气息,他倏忽笑了声:“你虚弱期发作了,还不跑吗?”
听他们所言,郁策很快就会赶到了。
谢迟当真不怕死。
“跑?”
谢迟笑意沉沉,眸子却是凛然的,伸手将沈檀漆按下,低声附在他耳边道:“我有什么可跑,该害怕的应该是你。”
他的指尖如同一把利刃,轻缓地在沈檀漆的小腹上划过,“该出生了,他出生的不是时候,要眼睁睁看着我欺辱他爹了。”
谢迟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看见的。”
因为……
他一出生,就会被摔成死胎。
可怜。
谢迟笑意更浓,于他而言,沈檀漆不过是个用来满足欲念的工具,只要度过虚弱期,便可以随意丢弃,抹掉喉咙,再取而代之。
将沈檀漆利用到极致。
“是吗?”沈檀漆后退到角落里,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努力冷静下来,“那你至少要等我把孩子生下来,时间够吗?”
提前催化本就是逆天行道,他现在已经隐隐感觉有些胀痛感。
听到他的问题,谢迟竟然真的认真停下思考了瞬,半晌,给出肯定的答案:“虽未尝试过,但我一定无比勇猛,时间长就长吧,大不了就死个晏宁而已。”
沈檀漆:?
他顿了片刻,在这个最不应该笑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合着你还是个处啊?”
还挺自信,沈檀漆真的绷不住了,他刚想再笑,却见谢迟的脸色沉下,一把扣住他的脚腕,拉到自己身下。
“好笑么?”
喉咙被掐住。
沈檀漆失去呼吸,眸光涣散些许,察觉到自己的外衣正在被谢迟慢条斯理地剥下。
这个畜生。
好,看来只能对他用本来打算在幻境对付郁策的那招了。
反正都是混蛋,没差。
谢迟见他忽然不再挣扎,以为他这次终于懂事些许,笑了笑俯身上来,说道:“你也该试试别人,说不定我比郁策要更称你心意呢?”
空气重新渡进胸口,沈檀漆一边呼吸,一边咳嗽,眸光覆上层浅淡水光,缓缓看向谢迟。
被那双眼看过,谢迟忽地愣了片刻,一刹恍惚。
他看到沈檀漆眉眼微弯,分明带着些讽刺笑意,眸底的暗色却尤其勾人心魄:“就凭你,再努力一千年,也赶不上郁策一根头发。”
话音落下,沈檀漆用力抬起脚,咬牙踹在他的身下,满意至极地看到谢迟瞬间皱起的眉头,和吃痛难耐地闷哼声。
该!
小兔崽子,爷废了你。
谢迟额头冷汗都冒了出来,紧紧抓着沈檀漆胸前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道:“好,沈檀漆,你狠!”
沈檀漆眯了眯眼:“过奖过奖,彼此彼此。”
谢迟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再多和沈檀漆说半句话都是自找麻烦,干脆直接把沈檀漆按倒进软榻里。
就在他即将要扯碎沈檀漆衣衫时,一炳冷剑如同破晓天光,如同紫电青雷,毫不留情地狠狠洞穿了谢迟的胸口。
霎那间,血花飞溅,就连沈檀漆身上都沾染不少谢迟的血,可这次,他不仅不害怕,反倒觉得快意。
目光落在那炳剑上,沈檀漆眼前微亮,一下子认出来那是郁策的剑。
郁策来了,是来救他了。
谢迟额头冒出些青筋,那炳剑带着化神期的剑气,险些将他五脏六腑搅个稀碎,但还好,龙珠没碎。
他伸出手,一点点从背后将郁策的剑拔.出来,目光却仍然落在沈檀漆的脸上,眸光阴戾地开口:“沈檀漆,我一定会杀了你。”
直到剑尖离开身体,血滴落在沈檀漆的脸侧,缓缓滑下。
他笑得温善:“是么,那要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郁策破门而入,浑身的龙息如同天山飞雪,像是要将此地尽数冻结成冰,与此同时,屋外本晴空万里的天空,阴云密布,闷雷阵阵。
沈檀漆有些激动地唤了声:“郁策!”
郁策垂眸看向他,手里似乎提着什么东西。
他仔细看去——
是晏宁的人头。
沈檀漆瞪大眼睛,短暂惊叹了句郁策的高效率。
他神色微顿,猛地打了个寒颤,怎么突然冷起来了。
抬头看去,此刻晏宁和谢迟的阵法已经被郁策破开,沈檀漆这才发现他们居然一直在山下的客栈里。
不远处窗外,阴沉天空里几道闷雷声传来,紧接着,雨声淅沥。
龙族在世间本就稀缺,凡世间出现一条龙,便是天象奇变,云雨突生。
更何况是两条皆被震怒冲昏头脑的龙。
沈檀漆默默往郁策的方向缩了缩,希望谢迟识时务为俊杰,不要伤及无辜。
孰料谢迟一把扯住了他的领子,把他抓回身边,声音淡淡地对郁策道:“你想杀我,我便把他杀了。”
郁策半眯眸子,未置一词,漠然地提起剑朝着谢迟俯冲过来,竟是直接无视了谢迟的威胁,铁了心要他死。
剑意卓绝厉极,孤冷潇肃,沈檀漆从未见过那般恐怖的剑意,仿佛想要荡平这里的一切。
原来之前他见到的郁策,只不过是郁策想让他看到的一面。
那股剑意,就连沈檀漆就能看出其中杀气,更何况谢迟。
他慌乱一瞬,下意识甩开沈檀漆,后退半步,在剑尖即将穿透胸口时,低声唤道:“哥。”
“娘说过,让你护着我。”
剑尖倏地停滞。
那股充满杀意的剑气,已经将谢迟吓到脊背布满冷汗。
他紧紧盯着郁策,眼睫微颤,低声重复:“你怎么能忘了,她说让你护着我,你现在是要杀我么?”
郁策很强,强到他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这些年来,他将修为一直压制在化神期,可没有一日懈怠修炼,积累的灵气和修为恐怕早已在渡劫期之上,更有甚者,半步飞升也有可能。
他低估了郁策,也高估了自己。
眼前的人如同玉面修罗般,眸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谢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究竟能在郁策的心底占据几分,但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办法,挨了方才那一剑,恐怕他会当场神魂俱灭,身死道消。
谢迟努力缓和着语气,低声示弱:“伤害嫂子是我的错,但分明在你之前,我便对沈檀漆下手在先,从沈檀漆入门那年起,我便已经在沈家水牢日日用龙珠滋养他的灵根。”
他说着说着,自己还有些委屈。
本来事情发展的十分顺利,郁策向来和沈檀漆不对付,所以他应该不在乎沈檀漆是否会被人夺舍取代才对。
可偏偏沈檀漆莫名其妙和郁策生下了孩子。
“哥,我从没想过跟你作对,你我都是龙族,这世间本就是你我的天下。”
“你还记得吗?五岁那年,姑母在祭祀大典上说的话。”
当初姑母说的每一个字,谢迟都牢记在心,倒背如流。
“她说,龙族是三界内唯一脱离天道控制的一族,你我生来便是天道的主宰,是这世间的主宰,如今却日渐式微,我们的天下凭什么要拱手让人?”
他至今都是在做正确的事,龙族上下都系在他的身上,只要他能飞升成功,必定可以带领龙族走上三界之巅。
错的不是他,错的是郁策才对。
驱逐谢迟离开藏龙谷,是姑母的决定,她是族里半个族长,按照族规,天资最强的郁策将会是龙族未来的妖主。
但除了威胁妖主继承人位置这条罪名以外,谢迟并未做错任何事,龙族也是妖,强者为尊,他只不过是在挑战郁策。
是郁策不对,是郁策错了。
是他突然信奉起什么凡人之善,突然相信除魔卫道才是天命正理,是郁策抛弃了他们,抛弃了龙族。
郁策上山拜师那年,是用自己为交换的名义,当做妖族与人族和解的棋子,以此来平衡妖与人之间的百年矛盾。
这么多年来,郁策从未觉得自己错过。
谢迟厌憎他这个哥哥,却又从心底恐惧郁策。
只要见到郁策动怒,他便知道自己永远斗不过。
真正的妖主,自他们出生那天恐怕已有分晓。
只是谢迟不甘心,妖主竟是个亲近人类的龙族败类。
良久,郁策缓缓伸出手,从脸色煞白的谢迟丹田处,将他维系生命的龙珠取出。
“是你错了。”
“谢迟,若我真是你口中的天道主宰,怎会心软,你早在十年前便被我杀了。”
——“而非等到现在。”
谢迟瞳孔微缩,绝望铺天盖地的席卷全身,令他如坠冰窟。
就在郁策即将碾碎那枚龙珠时,身边忽地传来一道低低哭声,像是忍了很久,但是实在忍不住了。
沈檀漆眼尾飘红,抓着身下软榻的被褥,低低道:“郁策……”
一瞬间,郁策和谢迟的目光纷纷朝他看去,只见他小腹处一道微弱灵光闪烁。
“他……宝宝,”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就连沈檀漆自己都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掩住脸,羞赧至极,咬牙吐出一句,“宝宝不想出来。”
郁策愣了愣,身上磅礴杀气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俯身将沈檀漆抱进怀里,低声轻哄道:“没事,我在呢,慢慢来。”
命根子被人捏在手心,谢迟不得不老实。
但看见郁策对沈檀漆如此唯命是从,殷勤备至的模样,谢迟还真是……
很看不顺眼啊。
不过现在跑也跑不掉,他又急需沈檀漆这具身体换命,只能等沈檀漆把孩子生下。
良久,谢迟深吸了一口气,干脆坐到他们身边,低声对沈檀漆催促道:“使劲啊,他就是卡住而已,光哭有什么用,你使使劲把他生出来。”
沈檀漆:……?
关你屁事啊!
第56章 三蛋(三更)
(五十六)
眼见沈檀漆难受,郁策毫不犹豫地割开手掌,贴到他的唇边,一点点喂给他:“喝。”
身旁胸前一口大洞,血流如注的谢迟:……
他哥对沈檀漆倒是大方,看来不得不考虑换个人选夺舍。
若是一直对沈檀漆下手,有郁策从中阻挠,实在麻烦。
谢迟敛起眸光,落在郁策手中紧握的龙珠上,只要夺下那枚龙珠,他便可以逃走。
没时间了,只要沈檀漆生下孩子,郁策绝不会留他,他必死无疑。
他悄然挪到郁策背后,以手化爪,锋利的龙爪泛着凛冽的冷光。
只一刹那,谢迟趁郁策的精神尽数放在沈檀漆身上,用尽全力挥下龙爪,眨眼间,郁策的手腕被齐齐削断。
“郁策!”沈檀漆惊呼了声,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的手腕,与此同时,身上那抹灵光大作,瞬间化作了一颗圆润白皙的龙蛋躺在怀里。
郁策咬紧牙关,手臂止不住的颤抖,回头看去,谢迟已经立在窗边,笑吟吟地看他。
“我说过的,哥,你不该如此仁慈。”
当着郁策的面,谢迟缓缓将龙珠吞入口中,而后头也不回地跳窗而逃。
沈檀漆紧紧盯着郁策淌血的手腕,眼泪一滴滴往下掉,呼吸急促,不忍再看。
是他不好,他要是早点察觉假方问寻的不对劲,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孩子不会有事,郁策也不会有事!
“哭什么。”郁策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轻轻揉了揉沈檀漆的脑袋,“傻了么,我是妖。”
他举起那只被谢迟削断的手腕,在沈檀漆眼前晃了晃,那只手竟然像树木生长发芽般,缓慢长出肌肉和皮肤。
沈檀漆怔在原地,泪水还挂在眼睫上,有些懵懂地伸出手,轻触在郁策新长出来的手上。
和原来一模一样,宽厚、有力,只不过覆着一层薄薄龙鳞,泛着浅淡柔光。
这……这能随便长啊?
郁策被他担忧的神色感染,忍不住把他往怀里揽了揽,低声道:“没事,妖族生来体质就和人类不同。”
谢迟胸口受了致命伤,不也活得好好的,但他先前那道剑气覆着杀意,最近这段日子,谢迟应当会痛到生不如死。
只要妖珠不碎,妖是不会轻易死的,修为高者,就是被挫骨扬灰也能重塑肉.体。
不过,他迟早会杀了谢迟,再见面便是死期。
母亲当年的话,郁策扪心自问,他做不到,只有死后再到她面前领罚。
此刻抱着龙蛋,沈檀漆的心情也在郁策的安慰里缓和下来,他吸了吸鼻子,低声问:“对了,你怎么找来的?”
“你走后芋圆找不到你,急得来找我。”郁策轻拂开他额头汗湿的碎发,心口酸疼,“循着玉佩找到的。”
还好沈檀漆和孩子都没事,否则他万死不能辞其咎。
沈檀漆怔愣了瞬,问道:“什么玉佩?”
郁策就知道他定然早就忘个干净,但看在沈檀漆整日贴身带着的份上,便原谅他了,伸手点在沈檀漆衣襟内侧。
“玉佩,家传的。”
天上地下,至此一枚,就连谢迟都没有。
沈檀漆这才想起来,是当初诞下金鱼和芋圆时,郁策把他送回宗门,塞进他手里的。
那时不知道白龙就是男主,他只以为是白龙随手赠予他的。现在想来,男主赠的玉佩,那肯定是什么宝贝东西。
沈檀漆连忙掏出那块玉佩,问道:“那它有什么用?”能号令妖族,还是能增进修为?
闻言,郁策沉吟了一声,说道:“除了能让我感知到你,什么用也没有。”
沈檀漆默了默,很给面子地夸奖道:“也不算什么用都没有,至少挺好看的。”不然他当初也不会一直挂身上。
今日之事,他受了不小的惊吓,不过幸好都是有惊无险。
沈檀漆低头看向刚生出来还热乎的三蛋,眉目担忧:“谢迟让魔族给我下了催化蛊,害宝宝这么早生出来,会不会有什么事?”
郁策伸手抚摸着龙蛋,稍稍感知,便道:“只是蛋壳脆弱了些,还是可以正常长大,只不过要十分仔细地精心养九个月。”
这孩子方才感受到外面有危险,一直不出来,让沈檀漆受了苦。
他故作严肃地点在蛋壳上:“出来后要跟爹爹道歉。”
龙蛋在怀里动了动,似乎也对刚刚的事情有些抱歉。
沈檀漆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说道:“跟孩子较真干嘛?”
他把龙蛋举到眼前,确认没有一处被磕坏后,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其实早早生下来了,这倒也算一件好事。
肚子里有第三个崽的事情,沈檀漆至今都不敢告诉给系统。
要是让系统知道,估计当场就得炸了去维修。
沈檀漆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郁策丢在地上的晏宁的头颅上,不得不说,一开始见到郁策进来提着这玩意儿,他的确吓了一跳。
晏宁死不瞑目似的,眼睛仍然直勾勾盯着沈檀漆,仿佛下一句就要说:“师弟,我死得好惨啊。”
沈檀漆:……
活该。
察觉到沈檀漆在盯着晏宁的尸首看,郁策不着痕迹地挡在他眼前,用帕子一点点为沈檀漆擦去脸上的污血。
龙族的血补益修为,可谢迟的血,脏。
身上一股血腥味,沈檀漆有些受不了,掩住鼻子,低声道:“快回去吧,金鱼和芋圆也要担心了。”
郁策点点头,替沈檀漆解开身上绳子,将他打横抱起。
“别……”沈檀漆看向外面街道,雨刚下过,虽然没几个人,但就这样大张旗鼓地让郁策抱出去,肯定会引来所有人的目光,他嗫嚅着道,“到时候该以为咱俩有什么了,不好。”
闻言,郁策叹息了声,把他放下。
他们确实有什么,现在还有三个孩子。
什么时候阿漆才能意识到,其实自己心里也有他呢?
回去的路上,郁策小心搀扶着沈檀漆,因着沈檀漆被捆了半天腿麻了,时不时还要被不小心踩两下脚。
天色渐晴,雨意初歇,行人三三两两,沈檀漆和郁策很快泯于人群中。
“过些日子就要宗门大比,你的手能行吗?”
谢迟这个畜生,偏偏砍得还是郁策的右手。
“能行,刚刚抱你不是很轻松?”郁策挥了挥手,攥紧手指。
沈檀漆:“……我说拿剑。”
郁策摇摇头,说道:“我的剑比你要轻多了。”
“那剑术呢?还有,画符炼丹的时候手会不会抖?”这可都是宗门大比要考的内容,如果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他一定要弄死谢迟。
听到他急切的声音,郁策唇角微勾,喉结轻微滚动了下,“师兄如此关心,不如晚上亲自试试,看我会不会抖。”
“……宝宝要叫什么名字好呢?”
沈檀漆抬头望天。
“师兄支开话题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
“就叫沈眠吧,他那么爱睡觉,咋样?”
“为何姓沈?”
“你有意见?”
“没有,师兄起得名字果然好听。”
郁策轻轻笑了声,把龙蛋小心揣进怀里,低声道:“那么小名由我来取,就叫三蛋,怎么样?”
沈檀漆:?
对不起宝宝,他已经很努力不让郁策起名字了。
不过,叫习惯了蛋蛋二蛋三蛋……也挺可爱的。
第57章 孵蛋
(五十七)
回到嵘云宗,郁策去找宗主提议加强护山大阵,由他自己亲自执阵。
宗主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护山大阵起了兴致,不过这护山大阵向来是由一宗之主维护,他便暗暗揣测,是不是郁策终于有了想要继承下嵘云宗的意思。
他年纪大了,至今未过渡劫期,怕是再年迈些,一道雷劫都休说扛得住。
眼见飞升无望,便整日寻摸着把身后事交代下来,偏这宗门里唯一入得他眼的郁策,性子淡泊,从不在意虚头巴脑的名利权位,好叫人焦心。
如今见他起了心思,宗主便乐呵呵地将护山大阵让给了郁策。
郁策将护山大阵里里外外都加强了一遍,生怕沈檀漆再受伤害,又单独给瑶亭水榭加了层庇佑,如此一来才算安心。
眼见宗门大比即将到来,嵘云宗修道场日日排满了修炼的弟子,沈檀漆也开始有了几分刻苦学习的想法。
这想法并非空穴来风,上次被谢迟那混账绑走,险些出了大事,叫沈檀漆这条万年老咸鱼都生出了危机感。
修仙世界,手头没有个傍身能力,还真是不好混。
他找郁策做陪练,郁策欣然共往。
前几天还有模有样的放水,直到沈檀漆忍无可忍说让他动真格的,否则就让他滚去睡瑶亭水榭外的回廊,郁策眼睛眯了眯,答应下来。
后来几天,沈檀漆天天挨揍。
每夜回到瑶亭水榭身上都灰扑扑的,尽是被郁策打翻在地沾的土灰草屑。
男主果然是男主,沈檀漆咬紧牙关,拿着小黑变成的铁剑,身法纷飞,却连郁策一根头发都碰不着。
每每看着要碰到了,郁策一个闪身,沈檀漆便向前撅着屁股摔了个狗啃泥,身后还传来郁策有些无奈地忍笑声,精准锐评:“师兄,姿势好不雅观。”
沈檀漆抓起小黑,被激得满肚子火,更加勤奋刻苦起来,势要把郁策打到哭着叫他爸爸不可。
但梦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第不知道多少次,沈檀漆被郁策一把掐住后腰,拽到身前,用圆滚滚的小木棒——他向来不对沈檀漆用剑,怼在沈檀漆的胸口,不留情面地道:“师兄,动作太慢。”
“我知道。”沈檀漆咬牙切齿,他不是输不起,只是平日从来没有这样的斗志,一旦被人激发,沈檀漆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个热腾腾的小宇宙需要爆发。
他擦掉脸上的灰,站直身子,扒开郁策在腰间留恋的手,定定地说道:“你最好小心点,我要认真了。”
郁策喜欢看他认真,喜欢他眼底有些固执的倔强,每每看到都会想到那个幻境里的十岁小孩,阿漆有时候确实很像孩子,很可爱。
他收起温润的笑意,同样凝起眸光,就像对待一位真正需要他竭尽全力的对手般,轻轻说道:“好,那我也要认真了。”
话音落下,身上的剑气便如同呼啸的庚风,冷冽而致命,只叫人看一眼便心生畏惧。
沈檀漆看到他严肃的神情,喉头一紧,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你、你适当收着点。”别把他真给打死了。
郁策低低“嗯”了声,便执木旋身朝他冲来,木棒的圆尖此刻像真正的利剑般破开空风,简直要将四周的万物全部凝结成冰。
这是郁策第一次朝他进攻,之前都是在防守沈檀漆的突破。
沈檀漆脑海里倏忽浮现出原书里有关自己的描述,在那场宗门大比里,郁策便是这样轻飘飘地举剑朝他冲来。
【犹如一滴雨水滴入湖泊,长剑没入胸口,沈檀漆就这样死了,站也站不稳,头向后一仰,掉入深不见底的血寞崖底摔成烂泥,死之前,眼睛还如同毒蛇般恨恨地盯着郁策。】
【他死不见尸。】
“回神。”
耳边传来一道淡淡声音。
沈檀漆猛地清醒过来,那支圆头小木棒已经抵在了他的心口,如是真的剑,再进一寸,必死无疑——和书里写的场景好像。
他晃然地看向郁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再来。”
沈檀漆后退半步,努力调转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剑上。
脑海里却全是书里的场景。
按照系统所说,他要想完成剧情回家,就必须要被郁策这个当之无愧的主角亲手所杀,用冰冷的剑尖穿透他的心口。
可到那时候,郁策下得了手吗?
到那时候,他真的能忍心逼郁策下手吗?
系统说的是对的,他在这方世界已经彻底陷进去了,而且,根本不想离开。
一定要回去的,为了哥和妹妹。
他要回去告诉哥,告诉妹妹,他在一个说不上很美好的地方,遇到了非常美好的人。
有了郁策,还有三个可爱的小孩。
他要回去告诉他们,孩子们都叫什么名字,性格都是什么样,有多么讨人喜欢,人见人爱。
还要告诉他们,他认识了一个名叫郁策的人。
他很好。
像一道光。
沈檀漆垂下眼睫,刚要动手,却听郁策动作轻缓地端平他手中的剑,淡声道,“你没有战意,是赢不了我的。”
沈檀漆抬头。
他要怎么对着郁策有战意呢?
“把我当成谢迟…或是什么你最恨最厌的人。”郁策敲了敲储物戒,从里面取出一只黑纱帷帽,将面容遮盖住,举剑道,“来,再试试。”
戴上这顶帷帽,郁策还真的跟变了个人似的,大约是有什么掩藏气息的咒法蕴含其中,沈檀漆顿然不觉眼前的人是郁策了。
而是……随便什么他讨厌的人。
沈檀漆凝眸看向他,重新举起剑,眼前郁策的模样似乎变成了带着讽刺笑意的谢迟,想要将他掐死,或是狞笑着叫他师弟的晏宁,亦或是数九寒天将他关在门外家暴妹妹的畜生父亲。
不论是谁,他已经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沈檀漆了。
他会有能力,保护一切想要保护的人。
指尖在小黑化作的漆黑铁剑上拂过,一寸寸渡上自己早已运用自如的灵气,沈檀漆眼神微凛,执剑朝郁策冲去。
对方轻而易举躲开,手中的木棒几乎瞬间朝着沈檀漆的心口要害而去。
沈檀漆下意识后退,然后狠狠一脚踢在郁策的腿上,将他踢推后移半步。
郁策似是有些惊讶,对他这套从来没见过的打法感到新奇。
终于成功碰到郁策,沈檀漆哼哼笑了声,说道:“不知道吧,这招叫做——乌鸦坐飞机!”
郁策笑了笑,说道:“我看更像小骡子蹬腿。”
沈檀漆:“?说谁呢你。”
他扑就过去,势要再给郁策一点颜色看看,结果脚下没刹住车,被郁策一伸手捞进怀里,单手抄着他,轻笑着道:“今天很有进步,明日再练,该回去了。”
沈檀漆咬了咬下唇,在他怀里扑腾两下:“我看是你怕了,敢不敢再比比?”
“不敢不敢。”郁策慢条斯理地按住乱动的沈檀漆,说道:“师兄忘记正事了么?”
闻言,沈檀漆动作微滞,乖乖叫他搁在地上,唉声叹气地跟着郁策走了。
正事。
什么正事?
孵蛋!
都怪谢迟那个混账玩意儿,把三蛋硬生生从肚里薅出来,害得他最近每天都多了一项任务,孵蛋。
其实就是把蛋抱进怀里,用母体的灵气滋养,陪蛋蛋说说话之类的。
沈檀漆喜欢三蛋,但自己一个人跟蛋说话,实在也是无聊。
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感觉三蛋喜欢听他说话,从生下来后就没有一点反应,偶尔给点回应,也就是动两下,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好像被吵到已经没力气挣扎了。
回到瑶亭水榭,两个小崽窝在床上,各自手里拿着小木剑,钻在衣服被子搭成的“堡垒”里,正在玩攻防战。
“爹爹快来,加入我的阵营!”金鱼见到沈檀漆就眼前一亮,小崽从床上被褥里连滚带爬地跑向他,“我的阵营叫橘子的家,我们用橘子把弟弟的城池打烂好不好?”
芋圆见状也不甘示弱地上前抱住沈檀漆另只胳膊,说道:“爹爹进我的阵营,我的叫苹果之家,苹果比橘子大,肯定可以把哥哥的城池打垮。”
沈檀漆笑着刚想说些什么,就听郁策在身后掀开帘子走进,低声道:“我来,谁想我加入?”
金鱼和芋圆在原地停了片刻,转头钻回了自己的小窝里,有些嫌弃地异口同声道,“才不要——”
爹爹下手没轻没重,说不定一个橘子会给他们打得鼻青脸肿!
眼见郁策沉默,沈檀漆笑得更加放肆。
“别笑了。”郁策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从床榻边缘用屏障泡泡保护着的三蛋轻轻塞进沈檀漆怀里,“孩子他爹,孵蛋吧。”
沈檀漆:……
“你来。”
“哎,你来。”
“别客气,生孩子你我都有份,你来。”
“……好吧。”
最终,还是郁策妥协,把蛋蛋抱在怀里替他捂着,由沈檀漆把手掌心搁在蛋上输入母体灵气。
只不过……
沈檀漆抬眼看去,便见郁策满含幽怨的眼神,好像在无声控诉。
他忍不住从唇角逸出丝笑声。
堂堂嵘云宗天才弟子,宗主爱徒、全文男主,抱着蛋孵的模样,实在有趣。
正琢磨着,便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沈师兄,传宗主之命,有要紧任务要交给你。”
宗主之命?宗主他老人家闲的没事找沈檀漆干嘛。
沈檀漆和郁策对视一眼,俩人十分默契地把三蛋藏在被褥深处,由沈檀漆去开门出面。
门外是个有些眼熟的小弟子,似乎之前在宗主住所见过,他朝沈檀漆递来份名单,低声道:“南国飞鸾教圣女于今日午后抵达,宗主听闻沈长老所言,飞鸾教与沈家有些旧交,便指名师兄你去为圣女安排下榻。”
飞鸾教?
跟沈家有关?
沈檀漆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名字似乎很耳熟,但眼下系统不在身边,他找不到人问,绞尽脑汁思索了下,决定还是先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了。”
沈家在嵘云宗是有位长老的,沈檀漆远远见过一面,却不怎么熟悉。
这位长老让他去接待圣女,肯定也代表着沈家的意思。
“飞鸾教。”郁策眉头微蹙,他在外游历多年,自然知道这门派的来历,“传言里面只招收女弟子,修为十分强大,是四大宗门之首,但终年隐世,无人可见。沈家是怎么……”勾搭上的。
后半句顾及着沈檀漆,郁策没有说完。
忽然的,沈檀漆想到什么,拍了拍身上,从衣襟里掏出那串鸾凤五帝钱来。
上面的鸾凤纹……难道说跟飞鸾教有关?
等等,这个飞鸾教圣女,他好像想起来是谁了 。
沈檀漆猛地看向郁策,震惊不已。
“是女主啊!!”
第58章 吃醋(二更)
(五十八)
飞鸾教原本打算在朔夏城下榻,不过听说了一些不太好的传闻流言,说是里面曾闹过辰鬼,于是便歇了心思,落榻在嵘云宗山下小城的客栈里。
宗门大比还有两日就要开始,他们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任何岔子。
这客栈比起他们飞鸾教的房屋来,实在简陋。
“檀玖姐姐,咱们这阵子真要住在这里?”一个约摸十六七的婉约少女,有些嫌弃地捂住口鼻,用拂尘清扫着房梁角落里的灰土。
林檀玖坐在软榻上,缓缓睁开一双眉目,目光落在那少女身上,声音清冷:“自然。”
少女有些委屈地搁下拂尘,凑到她跟前,拄着下巴道:“要是当初抽签时能抽到咱们飞鸾就好了,哪用得着千里迢迢跑到嵘云住这等破屋烂间。”
闻言,林檀玖轻抬手臂,在少女额头蜷指轻弹了一下,说道:“小玉,注意言辞,出门在外,要担着飞鸾的名声,勿要嚣张。”
小玉眨了眨眼,笑道:“我知道啦,檀玖姐,你就是太规矩了,才到现在都找不到夫婿。”
闻言,林檀玖雪白脸上微微泛红,故作怒嗔:“好你个丫头,取笑起师姐了。”
夫婿……
她也曾有梦过的,那位曾经游历到南国的清泠如玉的散修,将她从魔族手底救下后,连寥寥半语都未曾留给她便离开了。
不知何时能够再见。
“对了,听说沈家那边派人来接应姐姐。”小玉有些生气地叉腰道,“这个沈家啊,真是办事不力,竟然到现在都还没来。”
听到她的话,林檀玖的脸色也淡了些:“沈家也有沈家的难处吧,他们派谁来的?”
小玉听她问起,语气又多几分嫌弃:“就是你那位在沈家的表哥啊,听说叫什么沈檀漆。我向人打听过了,就是个纨绔坯子,在朔夏城和嵘云宗为非作歹,欺良霸民,实在可恶!”
她向一位朋友打听的,只不过那朋友已经不在朔夏居住了,消息多少有些滞后,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沈檀漆肯定不是什么好货色。
“是么。”林檀玖微微眉皱,也有些烦郁,她最不喜和这类人打交道,她知道是沈家要派人来联络感情,好扶持这个沈檀漆多些人脉。
沈檀漆是她姑母亡故前唯一所生的孩子,不见也不好,他们二人也算同辈。
算了,见过面便打发了吧。
刚打定主意,便听客栈的门被人敲响。
林檀玖和小玉对视一眼,小玉立刻谨慎地提起剑,站在门前问道:“是谁?”
门外传来一道清朗少年声音,“是嵘云宗派我们来接待贵客下榻的。”
闻言,小玉缓缓把门打开一道细缝,朝外悄悄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登时怔在原地。
门缝外,少年身材瘦削,一身浅淡赤衣,骄矜贵气之中不乏潇洒快意,眉眼清俊,笑容温雅,看得小玉眼前直晃神。
好漂亮的哥哥。
她的声音一下子结巴了些:“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挠了挠脸,似乎有些不解:“沈檀漆,檀木的檀,漆黑的漆。”
那双瞳子的确是漆黑如墨,像潭太过清澈的水,清到辩不出其他颜色。
但若说眼前的人是沈檀漆——
小玉呼吸微滞,有些不可置信。
这跟她想象中嚣张跋扈穿金戴银的纨绔公子哥儿完全不一样啊!
她连忙把门扯开,而后才看到沈檀漆身旁立着的人,呼吸又是一滞,她甚至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了。
整座客栈都因眼前二人的模样变得满堂生辉,不说沈檀漆,就他旁边这高挑剑客,眉如远山,眸如流水,身似落拓松竹,懒散倚靠在沈檀漆的身边,有如醉玉颓山般慵贵清雅。
嵘云宗,嵘云宗竟有这样好看的人,檀玖姐成亲有望了!!
“怎么了?”沈檀漆的声音像碎玉清响,一时叫小玉愣了愣。
她干张着嘴,脸都憋红了,最后只朝屋里喊了声:“檀玖姐,是、是嵘云宗的人来了!”
林檀玖自然早就听到他们的交谈,只不过此刻正静心修炼,她不愿打断,还盼着他们能被小玉三言两语给打发走。
既然不成,林檀玖轻叹了口气,起身着剑,走至门前的刹那,目光倏地顿住。
“是你……!”
林檀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见到的人,居然活生生立在自己面前,这难道是梦境吗?
她按耐住心中澎湃,刚要朝那位冷漠剑客开口,却突然被另一道激动的声音猛地打断。
“小妹!!!”
沈檀漆眼里差点飙出泪来,一个饿虎扑食,扑抱住林檀玖,使劲抱紧她:“怎么是你,居然是你!”
在场三个人顿时全部怔如磐石。
林檀玖愕然地看着沈檀漆,连把他从身上扒开都忘记了:“你……”
这就是她那位传说中的沈家表哥?
怎会,怎会如此热情?他们见过面吗?
郁策脸色瞬间阴云密布,伸出手,轻轻拉住沈檀漆的后领,将他抓回身边:“师兄,你僭越了。”
旁边小玉这才回过神来,刚刚对沈檀漆的那点滤镜尽数碎了一地,好个沈檀漆,居然一见到檀玖姐就原型毕露,这个登徒子!
她气得挑眉,叉腰指着沈檀漆的鼻子骂:“你怎么可以这般轻薄我飞鸾教人,看来我必须要告到嵘云宗去,让你们宗主长老好好治一治你!”
沈檀漆被郁策揪着后领,还在眼巴巴看着林檀玖。
这是他家小妹啊,这活脱脱就是小妹的脸!
他好想问问小妹是怎么穿越来的,可看到林檀玖皱起的眉头,沈檀漆心下一凉,耳边传来郁策为他淡淡致歉的声音:“多有得罪,我师兄此人向来热情好客,绝无轻薄之意,还望二位包涵。”
后颈被人不轻不重地拿捏一下,带着些轻弱不明的警告,沈檀漆脊椎都酥了酥,他脑子立刻清明过来。
——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小妹,只是一个书里和小妹长得很像的人物。
可为什么,偏偏这个人物还是女主啊!
他们家是跟这本书杠上了吗?净逮他们家人的脸做人物模型。
沈檀漆蔫了下去,不是小妹,只是长得很像啊……
被郁策一拿捏,他便像只犯错后被教训得委屈的小狗似的。
这一幕落在林檀玖眼底,若有所思。
诚然,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位散修了,也不曾知晓他就是嵘云宗人,像他这样修为高深的剑客,本该四处游历,怎会心甘情愿被关在嵘云宗?
而且,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简单。
沈檀漆这厢还失落着,郁策便替他开了口:“奉宗主之命,我等前来询问二位道友有何需要,我们好回去准备周全。”
听到他出声,林檀玖眸光微怔,落在他脸上,感觉自己仍困在梦里似的,低低道:“有的,后日便是宗门大比,我缺个人陪我练剑。”
小玉和沈檀漆都愣了愣,小玉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说道:“檀玖姐,你嫌弃我了?”
平日里都是她陪姐姐练剑啊,何来缺人一说?
林檀玖笑着点了下她脸上酒窝,说道:“没有嫌弃,只是,既然是宗门之间的比试,总和同门练剑算怎么回事?”
她言之有理,沈檀漆听着跃跃欲试:“那我……”
林檀玖直接无视他,看向郁策,定定地道:“不知这位道友可否愿意,你我皆是化神修为,练剑对我们都有进益。”
闻言,沈檀漆的嘴角又耷拉下来,他还想多陪眼前这个顶着小妹脸的人聊聊,万一对方真是小妹呢?
看来根本不是,女主她只想和男主一块练剑。
也是,人家都是化神期,他一个元婴凑什么热闹。
沈檀漆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倒一点也不在乎郁策和谁练剑。虽然说不上为何这样想,但是他就是知道郁策不会和林檀玖发生什么。
兴许是……他们连三蛋都有了的原因?
他推了推郁策,扬声说道:“快答应啊,别叫人等急了。”
郁策在方才听到沈檀漆期待不已地提出要陪林檀玖练剑时,眸子就已经变了色彩,沉沉地盯着他,“师兄,你不需要我陪你练剑了么?”
沈檀漆想的是也不差这么两天,反正剧情里男主迟早也要和女主在宗门大比对上,他俩好好切磋一下试试水也是好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
于是,在林檀玖和小玉略显探究的眼神中,他毫不在意地道:“不用,你去陪她,我自己去找其他弟子练剑。”
郁策手指紧了紧。
很好。
阿漆是真的很舍得把他丢给别人。
一个刚见过一面的女子,阿漆为什么这样关心。
他轻吸了一口气,方才本打算直截了当的拒绝,现在话到嘴边,倏忽微停。
不知想到什么,郁策笑着答了林檀玖:“当然。”
沈檀漆微微愣了下,莫名觉得他脸上的笑又欠揍,又有点好笑。
这傻龙不会是故意的想让他吃醋吧,这种手法,未免也太像他小时候看得那些狗血剧里的套路,这种欲擒故纵的伎俩也太小儿科。
一点战术也不懂,他这是让郁策在宗门大比前去试探林檀玖的身手呢。
不识好人心呐……
三个崽都生了,他怎么可能吃这种飞醋?而且、而且他心脏又没为郁策狂跳过,他又不喜欢郁策。
沈檀漆后来才发现,自己的确看过不少电视剧,但没有完全看透,完全就是照着电视剧的模板去理解爱情,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此时碍于林檀玖和小玉,沈檀漆便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咽下想怼郁策几句的话。
小样,跟爷比忍,看我憋不憋死你。
然而,寂静的房间内,小玉忽然清了清嗓子,干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开口:“既然师姐要和他练剑,那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和、和你练一练吧。”
小丫头伸出手,指向了沈檀漆。
话音落下,沈檀漆缓缓抬头,对上她的指尖,愕然地指着自己,不可置信,“啊,我?”
霎时间,整座客栈像是坠入冰窟,寒气四溢,凉得厉害。
就连神经大条的沈檀漆都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
嗯,很不对劲,背后发凉!
郁策敛起眸光,刚刚的笑意还僵在嘴角,口中轻轻吐出一道危险的冷冽龙息,淡声对小玉道:“抱歉,我师兄他没有时间。”
小玉皱了皱鼻子,不满道:“凭何你有时间,他就没时间?”
闻言,沈檀漆本想出来打个圆场,缓和一下气氛,“我当然有时……”话还没说完,就被郁策不容置疑地拉到身后,面上仍然带着些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声音淬雪。
“因为我陪这位道友练剑,家里没人带孩子。”他毫无歉意敛起眸子,垂下眼睫,似是受了什么委屈般,解释道,“我为师兄诞下的第三个孩子还在襁褓,望二位体谅。”
沈檀漆:?你说清楚谁生的?
他望向对面两张震惊到石化的面孔,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成了那个把老婆推出去任人糟蹋的负心汉。
好你个郁策,败坏我名声!
第59章 原来如此(三更)
(五十九)
沈檀漆一把捂住了郁策的嘴,干笑着和对面的两人解释:“他脑子有点问题乱说的,我有时间,随时可以和这位小师妹切磋。”
话音落下,林檀玖的目光在他和郁策身上游走过,她并非不通人事,也见过这世间陷入情爱之人的模样,看到郁策如此态度,已经了然于胸。
寻常人就是编借口,也断然不会编出这样的话,大抵是借此话拒绝她。
林檀玖轻轻攥了攥腰侧的剑,在心底叹了一声。
他未曾在第一面认出她来,说明当初的救命之恩,兴许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过眼便忘到了脑后。
本就是无缘无分。她对自己道。
“那便算了。”林檀玖笑了笑,牵住身边小玉的手,说道,“在宗门大比之前私下比试,对其他弟子来说也有些不公,待到两日后,你我试炼场见。”
她不会输的。
沈檀漆微微怔了片刻,隐约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按照原书剧情,这时候女主应该是第一次和男主见面吧?
怎么感觉好像他们之前见过呢。
他挠了挠脸,试图缓和气氛:“其实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和我练一练剑,平日和…我师弟练过太多次,总觉得已经学不到新东西了。”
林檀玖终于将目光挪向这个许久未见的师兄。
其实说起来,他们之前是见过的,只不过那次在飞鸾遥遥一见,并未说上话。
那时候……似乎是在九岁?
那时姑母还未病入膏肓,带着年幼的沈檀漆到飞鸾山做客,少年相貌俊俏,伶俐讨喜,似乎同姑母说着什么笑话,惹得姑母一阵欢欣笑语。
因此,她便远远地多看了一眼。
现在抽条长大的沈檀漆,倒是和从前一点没变。
不过,倒是和小玉同她说的传言大不相同,而且,可以和这位散修关系甚好,说明他本性绝对不坏。
一个人难道会如此多变么?
九岁时那般讨人喜欢,后来变成个城中恶霸,再后来又变得温润乖巧。
林檀玖觉得其中似乎有什么蹊跷,可她毕竟不够了解沈檀漆,说不上来。
算了,或许只是沈檀漆在外人面前能装呢?
她浅浅笑了下,说道:“和同一人练剑练久了,的确会有这样的困难,不过我练剑时下手比较重,不知……”
闻言,沈檀漆眼前一亮,说道:“没事,我就盼着能来个下手重的人,千万别像我师弟那样放水就是了。”
林檀玖对上他水亮清澈的眸子,一时失笑:“好。”
能有这样眼神的人,真的心思深沉么?她有些不确定。
听他们一唱一和地搭话,身后的郁策脸色黑了黑,被捂过嘴,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沈檀漆,想看他到底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别人就那么好?
他哪里放水,还不是怕下手重了,把沈檀漆打到下不了床。
他的确是想让沈檀漆下不了床的,但绝对不是这种方式。
听到沈檀漆的话,小玉眨了眨眼,说道:“你就这么喜欢姐姐,你的孩子不管了?”她故意逗沈檀漆,方才郁策的话,她也只当是郁策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
沈檀漆摸了摸鼻子,看向郁策:“没事,孩子他娘会管的。”
话音落下,林檀玖和小玉都忍不住低低的笑起来。
只有郁策没笑,而且,很生气。
他默然立在沈檀漆身后,出神思考一件事——那依赖期,也该是时候多发作几次了。
然后,好好,收拾,阿漆!
*
带着林檀玖和小玉回到嵘云宗,两个小丫头甫一进了嵘云宗,就引来无数道新奇的目光。
漂亮的女孩子谁都爱看。
只是有些人未免看得太过分了!
沈檀漆面无表情地扯住抻着脖子往练剑台上看人的方问寻,说道:“方师兄,你干嘛呢?”
方问寻回过头来,神情兴奋:“飞鸾宗的女弟子果然如传闻所言,美若天仙,师弟你快也来看!”
沈檀漆笑了笑,攥紧拳头:“是吗,好看吗?”
“哎,好看好看!”
下一刻,方问寻头顶多了俩大包,委屈地看着沈檀漆道:“师弟你这人真是,我就看看美人嘛……”
沈檀漆手又痒了,他眯了眯眼,说道:“你再用那种色眯眯的眼神盯着我妹,我还会揍你哦。”
闻言,方问寻震惊地睁大双眼,说道:“那是你妹妹?”
怪不得,沈檀漆,林檀玖,俩人名字里都有个檀字,显然是同辈所出。
只不过一个姓沈,一个姓林,这是怎么回事呢?
沈檀漆点点头,刚想跟他解释几句,却见练剑台上林檀玖朝他招了招手。
“表哥,来。”
围观练剑台的众人目光瞬间全都汇聚向了沈檀漆,还带这些幽愤。
怎么好事全落到这小子头上了呢!
沈檀漆立刻笑着应声,撑起栏杆轻快跳上了练剑台。
徒剩方问寻在原地看傻了眼。
他怎么感觉,最近师弟这身手愈发的好了,难不成背着他们在偷偷修炼?
练剑台上,沈檀漆执剑相对,按规矩和林檀玖鞠躬行礼,随后笑道:“好,开始吧。”
林檀玖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过,唤了声道:“表哥。”
沈檀漆不明所以,却还是下意识应了妹妹的声:“怎么了?”
“怎么,”林檀玖扫过练剑台下,略显失落,低声道,“那位郁道友没来?”
她已经从沈檀漆那处得知了郁策的名姓。
沈檀漆想到郁策回宗门后阴沉着脸,给他甩下一句:“师兄,我回去给孩子做饭吃。”便转头去了瑶亭水榭。
想来现在是还在生气吧,回去还得好好跟他解释一下。
他轻轻道:“无妨,他有些事要忙。”
林檀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同样低头行礼,举起剑来,说道:“好,那来吧。”
她下手的确重。
不出半刻钟,沈檀漆就已经躺倒在练剑台边上,耳边传来小玉咯咯的笑声。
“你啊,非要和姐姐练,我姐姐是飞鸾出了名的下手狠,也就我能耐得住。”
沈檀漆有些无奈地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地看向小玉,说道:“你能跟你姐姐打个平手?”
闻言,小玉干咳了声:“不能。”
沈檀漆也忍不住笑起来:“你那不叫耐得住,那叫抗揍。”
小玉有些羞愤地用手捶了他一拳,不轻不重的,反倒把沈檀漆差点又给揍倒在地。
小丫头吓了一跳,连忙给他扶起来,难得有些抱歉的说道:“我是体修,你说你这嘴,惹我干嘛。”
沈檀漆胸口挨了这一拳,立马给打醒了。
飞鸾是有体修的,所以方才林檀玖每一剑的力道都极重,而且都要近身之后才能打出效果。
他稍稍思索了会,突然拍了一下小玉的肩膀:“多谢!”
在小玉怔愣的目光中,沈檀漆站起身来,举剑对向林檀玖,正色道:“再来,这次我肯定能抗住。”
林檀玖有些讶异,总觉得沈檀漆身上气势突然同方才不太一样了似的。
她拱手行礼过,便毫不留情地朝他刺剑而去。
然而还没等她近身,沈檀漆便一个旋身轻松躲过。
林檀玖当即愣了片刻,她没想到沈檀漆竟然可以躲得这样快,这样迅速,就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抬头望去,沈檀漆忽然笑了,眼底仿佛盛着夕阳粼粼的碎光,轻轻说道:“这招,我师弟教的。”
每次郁策都用这招躲他,久而久之,连沈檀漆都学会了。
只要林檀玖近不了他的身,那剑的力道再大,也绝对无法伤到他半分。而且,体修专门修体,修体的好处很多,坏处也不少。
那就是……行动缓慢,易守弱攻。
找到漏洞,沈檀漆刚想动手,却被林檀玖转来的剑尖险些割断额前的碎发,他急急后退,一个没站稳,又摔在小玉身边,引得小玉阵阵轻笑。
少女在夕阳下立着,露出笑容:“果然聪明。”
那张和妹妹一模一样的脸,令沈檀漆微微怅然。
如果妹妹真的在就好了,他就也不用费尽心机去想怎么回到现代。如果今年能回家过年的话,妹妹大概已经长得有她这么高了吧。
“谢谢夸奖。”沈檀漆撑起身子站起来,刚想再来,却听林檀玖轻声道,“明日再试吧,今天,太晚了。”
他这才回神,练剑台周遭早已经没多少人了,大家都已经去吃晚饭,只剩下他们这几人。
时间还过得真是快。
沈檀漆点点头,收起剑来。
“小玉,麻烦你,去帮我和表哥拿两份饭去。”林檀玖捏了捏小玉的鼻尖,把小丫头哄走。
小玉早也饿了,迫不及待地应声下来,让沈檀漆指了个路,乐滋滋地走了。
斜阳吻山,霞披漫天。
沈檀漆知道,林檀玖有话要同他说。
果然,面前的少女将剑轻轻推入剑鞘,抬眼看向沈檀漆,问了个问题:“表哥,郁道友真的有孩子么?”
沈檀漆动作微滞,垂眸看向她,一时沉默。
空气安静,林檀玖静静等待着他的答案。
“有的。”
沈檀漆不愿欺骗她,即便她只是书里一个人物,不是他的妹妹。
郁策有孩子这件事本就是bug,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如此才不会引起主机的注意。
可对上林檀玖认真的眼睛,沈檀漆扪心自问,他做不到说假话。
可听过他的话,林檀玖却像是轻轻松了一口气般,眸光敛起,继而又要开口。
沈檀漆猜她要问,那孩子是不是他的。
可林檀玖却只是笑了一下,说道:“那表哥喜欢他吗?”
原来她知道。
对上林檀玖的目光,沈檀漆顿了顿,错开眼,他从来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喜欢么?
他的心没有为郁策跳过,应该是不喜欢的。
于是他摇了摇头。
林檀玖缓缓走近,立在他面前,低声道:“有时候,你的心也会骗人。”
“什么意思?”沈檀漆有点听不懂她想说什么。
少女的眼睛清晰澄澈,仿佛能够洞穿他的心思,缓声道:“我曾经以为,心口跳得厉害就是喜欢。”
初见少年拔剑,清冷天光下,白衣胜雪,将她从狰狞可怖的魔族手里救下,如同神明。
英雄救美的篇章,何尝不是一段为人乐道的佳话——任谁都该这么想。
可仔细想来,究竟是喜欢什么呢?
林檀玖有时也会不明白。
但她现在似乎有些懂了,“如果一刹心动便是喜欢,这世间会有无数人可以引你心头一跳,兴许是他恰好长了张令你欢喜的脸;兴许是他恰好说了句令你欢喜的话;你以为心头跳得厉害,那就是喜欢。”
沈檀漆怔怔地听着,又摇了摇头。
他和郁策算什么呢?互相都看的顺眼搭伙过日子的人?
郁策对他有些好感,沈檀漆是看得出来的,但他并不觉得郁策的好感真的能持久下去,如果没有金鱼和芋圆,没有当初山洞里的那个意外,郁策怎么会被他拴在身边呢。
这件事本身对于郁策来说,也是不公平的,只是郁策坦然接受罢了。
等到有一天,他不想接受了,被柴米油盐压到连头也抬不起来,不觉得孩子是什么有趣的责任了,会义无反顾离开吧。
他在人间活了这么长时间,从未真正把心交付给除了家人以外的任何人。
他父母曾经也相爱过,后来呢?在去离婚的路上大吵一架,没看路,车祸双亡。
所以他没办法,也做不到,轻言喜欢。
如果有心动,他兴许还能骗一骗自己,他是喜欢的。
可就连那一点心动也没有过,他对郁策,真的喜欢么?
林檀玖似乎能知道沈檀漆究竟在想什么,淡淡开口:“你的心偶尔也会骗你,它有时不跳,只是时机不到。”
世上哪有那么多一眼惊艳的心动呢,换而言之,那种心动真的长久么?
她不知晓,她只知道,
“它骗你一次,两次,总有会骗不到你的时候,等到一个合适的契机,你猛地发现了,便会由衷感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少女背着手,又轻轻捂着唇笑着,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世界奥秘,多了些这个年纪特有的娇俏可爱,“原来如此啊——”
那时见到郁策眼底的紧张、郁闷和烦躁不安,像是生怕自己心尖上的宝贝被人横刀夺爱般,她便大约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如此。
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
并非只有心头欢喜的一动,而是还有……嫉妒,恼火,大发雷霆,说出一些连自己都不知理智为何物的胡话,还会黯然神伤,委屈难过,埋怨那个人为什么眼睛不只看向自己。
再心如明镜、正直如竹的人,也会产生想要独占对方的“邪恶”念头。
只是被偏爱的那个人,往往很迟才发现。
傻表哥,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可千万不要等到失去再追悔莫及啊。
第60章 明月
(六十)
回到瑶亭水榭时,天色已晚,月上树梢,整座嵘云山都静悄悄的。
沈檀漆在门外徘徊良久,分明是自己的住处,却不敢敲门。
白日里林檀玖的话还盘旋在脑海,她的话和系统的警告像天使和恶魔在脑子里打架。
他已经什么都想清楚了。
其实不用系统提醒,沈檀漆也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干什么,只是他生性犹豫,谨慎逃避,便将事情一拖再拖,拖到现在。
后天就是宗门大比,也是他要离开这里的日子。
有些话再不说,恐怕以后就来不及说了。
他停了停,深吸了一口气,刚要敲门。
门却忽然自己开了。
郁策身上披着件薄薄的素色外衣,眸光沉静,落在沈檀漆的面上,似乎还在为沈檀漆抛下自己同别人练剑的事心存芥蒂。
对上这双眼,沈檀漆呼吸微滞,忽然什么都不敢说了。
见他不开口,郁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两个小崽抱着三蛋在被窝睡得正熟,很快便收回目光,把身上外衣系好襟扣,低低道:“出去走走?”
两人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对方有话要说,便一齐走在山间小路上。
嵘云宗的后山紧邻着血寞崖,沈檀漆走着走着,才发现居然是朝着血寞崖的方向走的。
当初他被晏宁从这里推下去,再过两日,他也要从这里被郁策一剑穿心,掉下血寞崖,死不见尸。
“你上山多久了?”
立在血寞崖边,沈檀漆没话找话地问。
郁策垂下眼,低声道:“入门那年十五,算上今年,第八年了。”
真正的沈檀漆上山比他更早,不过,他从幻境里已经知道沈檀漆并非当初那个傲慢少年,因此特地说得更清楚些。
沈檀漆点点头,“那很久了,在血寞崖那年,你多大?”
那时郁策看起来并不算大,只是当时戴着面具,沈檀漆猜不出他真实的年龄。
闻言,郁策回忆起那段在山洞的时光,唇角微微上扬些,吐出两个字:“十八。”
沈檀漆登时吃惊地望向他,忍不住重复一遍:“十八?”
那岂不是刚成年,就开始帮他带孩子了?
正是在修仙界大展身手的年纪,郁策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在他最能风光的几年,回到藏龙谷里亲自养育大两个孩子。
他有些怔忡,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也并不是十分了解郁策,至少换做是他,他会觉得太过可惜。
可郁策却浑然不觉似的,从未向他抱怨过这一切。
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郁策轻轻笑了声,说道:“师兄每次想事情时,眉头总会皱起来。”他伸出手,就像那时在沈檀漆的幻境里一般,轻轻为沈檀漆捻开紧皱的眉头,一点点熨平他心中的烦忧。
沈檀漆任由他这样做,月光洒落,淌进郁策的眼底,像一湾泛着柔光的湖水。
很漂亮。
他忽地错开眼,说道:“对不起。”
郁策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跟自己道歉,收回手,问道:“师兄因何抱歉?”
沈檀漆低垂下头,干脆找了块平整光滑的石头,坐在上面,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郁策和他一起坐下。
崖上风光好,没有枯树阻挡,能抬头一眼望见天边嵌入夜色的明月。
他静下心,简单组织片刻语言,说道:“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坏了,说出口的第一句,好中二病。
沈檀漆干咳了声,不敢看郁策的神色,继续低声道:“我来自一个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那里没有修仙的人,没有妖魔,大家安居乐业,只是日子过得有点穷。”
郁策很安静地听他讲,不言打断。
“我十岁那年得了大病,受哥哥照拂,才勉强吊着口气活过来,爹娘死的早,我们兄妹三个就是这世上唯一的依靠。”沈檀漆絮絮道来,他本以为自己很难开口提及那些往事,可真正说出来时居然这样轻易简单,“小时候过得实在不好,多亏有个哥哥,他人很善良,真心地疼我们两个小的。其实想想,他那时也不大,怎么就那么有本事,自己一个人出去打好几份工养家?”
怕郁策听不懂,沈檀漆又细细地说,“我哥他为了让家里好过点,专去工地找活使干,那天在幻境你也看到了,那地方尽是灰土,干的也都是拼命使力气的活。”
他身子弱,每次想要去帮忙,都被他哥揪着领子拽回家里。
郁策点点头,侧眸看着沈檀漆,就像在看一件无暇的瑰宝。
阿漆的心软。
对他软,对亲人更软。
别人对他的好,他永远不会忘。
“直到有一日,”沈檀漆的声音微沉些许,眸光暗下,“我家实在供不起妹妹读书,就把她关在家里,妹妹在屋里一个劲哭啊哭啊,我想去放她出来,被我爸…也就是我爹,一脚踹出门。”
“我听见他在打妹妹,打得好狠,好重,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拼命地砸门,砸不开。数九寒天,她在里面哭了一夜,我在外面哭了一夜。”
“第二天,哥哥从外面回来,看到妹妹身上全是伤,当场发了好大的火,他把门砸得稀烂,然后扔下一句,‘学费我去攒,谁敢不让幺儿上学,我就买把新开刃儿的菜刀砍死他’。”
“没多久他就回来了。”
“一条胳膊没了,在那个年代,也就换了两万块钱。”
说这些话时,沈檀漆的声音已经哽咽,他无法想象那时的哥哥是怎么撑下来的,靠着什么样的意志活下去的。
两万块钱,后半生都笼罩上一层绝望的灰色。
郁策嘴唇翕动,良久,只是道:“所以,那时你见我手被砍断,才那样伤心。”
看到他和当初哥哥一样失去身体的一部分,往事瞬间重现在眼前,那种绝望,险些当场击垮了沈檀漆。
“不过我哥不是妖,也不是魔。”沈檀漆抹了下眼角,努力笑了笑。
听他提及魔,郁策有些意外,说道:“所以你早知道霍叶宁不是你真正的哥哥?”
沈檀漆瞥他一眼,觉得郁策把他想得未免太厉害了,“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万一他真穿成魔族,把胳膊又长回来了呢?”
他总是期待着的,期待着哥哥和妹妹会和他一样穿来,所以哪怕只是看到相像的面容,也激动不已。
修仙界是好的,毕竟在书里的世界,他们会少去很多遗憾。
“只不过,”沈檀漆拉长调子,向后仰躺,用胳膊垫着脑袋,说道,“就算他不是,也不白叫声哥啊。你跟我说过霍叶宁是魔族很厉害的长老么,这种角色,拉拢一下不管怎样都很划算的。”
郁策倏忽笑了,笑他心思多:“霍叶宁不是你叫声哥就能拉拢的,魔族的心很硬。”
“是么?”沈檀漆悠悠道,“不像你,你的心很软……”
闻言,郁策声音顿了顿,低低道:“是,我的心很软。”
他倒是一点也不推辞,应承得这么快,沈檀漆反倒不想夸他了。
明月高悬,他才知道什么是夜色如积水空明,半空中漂浮着茫茫月色,让人心底闲适安心,有些本说不出口的话,也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后日宗门大比,我就要回家去了。”
话音落下,郁策身形微僵,转头看他。
沈檀漆拍了拍他的脊背,就像撸一只炸毛的猫儿,低声道:“我想的是,至少要回去交代一下,让哥哥妹妹知道我都去了哪。”
孩子这样小,需要一个家。他不能让三个孩子就像当初他们三兄妹一样失去家人,如果哥知道,肯定也会同意他这样做的。
但请至少,让他回去,再见见哥和妹妹,跟他们真心地道个谢。
郁策定定地看着他,一动不动,问,“你还会回来么?”
沈檀漆话里的意思,是要回来的,可他不敢确认,一定要听沈檀漆亲口说出来才能安心。
或许就是真的从沈檀漆嘴里亲口听到,也安心不了。
良久,沈檀漆点了点头,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给金鱼芋圆和眠眠一个家,我保证。”
他声音肯定,郁策却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没了?”
天地一时安静。
沈檀漆轻吸了一口气,道:“没了。”
“你曾经教过我,有什么话就直说。”郁策沉沉地看他,“不要藏在心里,这是你教我的。”
沈檀漆听出他的控诉,挪开眼,看向自己的鞋尖,低低道:“是。我没藏在心里。”
有话不说才是藏在心里,他没话说了。
还有什么好说?
郁策忽地起身,将他按压在坚硬石块上,眸光死死盯着沈檀漆的眼睛:“我只再问一遍,真的没有?”
你问多少遍,也是一样的。
沈檀漆想这么说,可对上郁策的眸子,那几个简简单单的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
支支吾吾一阵,郁策却先起来了。
“你心里有我。”郁策起身,将那素薄外衣轻轻披盖在他身上,背对他而坐,理着衣襟,“我刚刚问过你的心了,它说里面有我。”
沈檀漆睁了睁眼,不知道这套理论是郁策怎么总结出来的。
“你幼稚不幼稚……”
他低低嘟哝了句。
他知道,郁策是给他留台阶下,当然,也是给郁策自己留台阶下。
就像那时,金鱼发了高烧,郁策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抱一抱孩子。
他很会留这样的台阶,让彼此都保存体面。
良久,郁策还是开了口:“其实你不必提前告知,就算你走后回不来,我也会好好带大孩子的。”
沈檀漆抬眼看他,心头触动。
“阿漆。”
暗夜里,他轻叹了声,喃喃自语般道,“世间千万事皆有命数,我从前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
“你走吧,你幸福便是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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