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5


    汽车飞速驶离市区。


    终点在城郊一家精神专科医院住院部。医院里绿植很多,沿路花台上星星点点绽放着桂花,阴凉处有护工陪着病人正悠闲散步。


    闻溯对这里不熟,边走边看,每次遇到岔口都要确认路标和指示牌,走了将近十分钟,才来到目的地。


    ——3号楼32床。


    这是一间普通单人病房,四壁雪白,瓷砖泛冷,没有半点装饰物。


    护士推着车从房间离开,一个中年男人服用完药物被束缚带拘束在床上,床头挂着他的身份信息:闻家勋,43岁。


    闻溯侧身让过护士,走到床侧。


    他和床上的男人五官轮廓的相似度起码有七八分,尤其是眼睛,都是狭长的凤眼,眼尾向上勾出弧度。


    但男人已老,面色憔悴神态木然,而少年人是正在迅速成长的兽,居高睥睨,眼神冷漠。


    闻溯无机玻璃般的琥珀色眼眸注视他良久,终于开口:“你在这里待得应该很习惯吧?”


    他的声音响起,闻家勋无神的目光有了凝聚迹象,像是才发现病房里多了个人。


    闻家勋眼珠子颤颤转动,脸上恢复了一些神采,艰难偏头打量闻溯,将床前的少年从头看到尾,笑起来,“竟然是你。没能把我送进监狱,你应该很失望?”


    “谈不上,反正你活不了多少年了。”闻溯手抄着口袋,神情淡漠。


    “能说出这话,你真是像极了我。”闻家勋眼眸又是一转,唇角的笑容越来越深。


    精神方面的药物让他体重暴跌,病号服底下的身体如同干柴,脸颊往下凹陷,只剩一张皮包着骨头。


    这样的笑在出现在这样的脸上格外扭曲。


    闻溯不为所动:“太久不见,今天我来,只是想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不会再有第二次。”


    “你想看我变成了什么样?”闻家勋说,“呵呵,闻溯,你是我的儿子,终有一天,你会变得和我一个样。”


    “你的血管里流的也是野兽的血,暴戾、疯狂、控制欲和占有,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如果得不到,就会伸出利爪毁掉。终有一天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眼看你就要成年了,真是期待啊。”


    闻家勋大笑着,笑声嘶哑,像恶毒的蛇吐出了信子。


    闻溯置若罔闻,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忽然停下,目光扫向没有完全合拢的立柜。


    那里面倒扣着一个相框。


    这一刻,闻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大步过去,拉开柜子、把相框翻过来。


    相框里放着一个女人的照片,拿去过塑的时候照片已经泛黄、起了斑点,但她的模样依然清晰,坐在洒满阳光的滩涂上,白裙红唇,手轻轻拉着遮阳帽,笑容明艳。


    ——她是闻溯的母亲。


    闻溯抿起唇,二话不说拆开相框,把这张照片抽走。


    “你给我放下!她是我的东西!”闻家勋注意到这边,眼睛一下瞪大。


    他剧烈挣扎,在束缚带下扭动身体,将床砸得咚咚作响,“闻溯!你敢动我的东西?闻溯我杀了你!”


    闻溯不加理会,把照片仔细放好走向门口,手拧上门把时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怜悯嘲弄:“在这里好好苟延残喘吧。”


    *


    今年的中秋在周二,为了假期连贯,周六调休。


    这一周连上六天课,江逾白十分痛苦,好在周六不上晚自习,可以早早离校。


    10班的班级聚餐就定在周六晚上,这是从高一延续下来的传统,一学期聚一次,大家伙一起放松放松。


    放了学,班上的人乌泱乌泱涌去步行街。


    闻溯今天没有到校,江逾白和裴斯言、秦越走一块儿。


    夕阳将少年少女们的影子拉得斜长,满天满地流淌着灿烂的金红。但穿行而过的风就不那么美好了,汽车尾气含量非常浓。


    理科班男生多,但少有的几个女生凑在一起也是叽叽喳喳:


    “闻溯真的不来吗?”


    “周一班长去统计的时候,他说了不来。”


    “真遗憾。”


    “还好江逾白和裴斯言在,光是看着他们的脸,我就能干十碗饭。”


    “嘻嘻我也是。”


    江逾白正好走在这群女生附近,闻言大步上前,拍了拍其中一个女生的肩膀:“姐妹,你们的话语好动听,不如等会儿和我还有裴斯言一桌?”


    那个女生转头,表情有些害羞,可旋即意识到什么,上下扫了江逾白一眼:“虽然这个邀请让人很心动,但我直觉你有阴谋。”


    “怎么会有阴谋呢?”江逾白笑得非常真诚,“一个桌上吃饭的人多了,吃菜的人就少了。你看着我吃饭,我看着你吃菜,咱们通力合作,双赢。”


    女生表情瞬间冷漠,不客气地将江逾白推开:“去去去,你现在一点都不下饭了。”


    江逾白逗到了人,笑哈哈地回到裴斯言和秦越中间。


    人多吃火锅。


    火锅店里四张大圆桌被10班包完,班长和生活委员到得最早,等第一批人进店,部分菜品已经备在桌上了。


    “非常好,毛肚黄喉腰片鸭肠鸭血都有,酥肉也上了,给班长点个赞!”江逾白进门就夸,火速占领了距离空调出风口最近的位置。


    裴斯言拉开他左手边的椅子,秦越喊来了另一个男生,坐江逾白右手。


    等一桌差不多坐满,便开始涮菜。江逾白夹起一片毛肚,浸到烧得最沸的那一格里,严格遵守七上八下原则,次数一到立刻离锅。


    “小江啊,我之前都不知道你和裴斯言这么熟。”秦越说,“你俩怎么认识的啊?”


    “去年我不是在玩网游吗?那游戏七夕节开了情侣活动,我俩都在世界上找人组队,都找不到,干脆凑一块儿了。”江逾白回答。


    秦越烫着腰片摸着下巴:“哦,就游戏情缘呗。”


    江逾白:“……”


    江逾白想到他和裴斯言做完七夕任务之后也没解绑,就那样一直挂着了,便道:“你这样理解,也不是不行。”


    “形容得还挺恰当。”裴斯言一笑,“所以我们算是情缘奔现?”


    江逾白:“啧,现在已经不玩游戏分手了,前情缘。”


    江逾白吃火锅,向来是每道菜都尝一点儿,再对喜欢的集中下手。


    奈何在座都是处在青春发育期的男生,吃起东西如狼似虎,他这一圈尝下来,再看向毛肚时,盘子里已经没有了。


    他只好把筷子伸向毛肚旁、新端上桌还没尝过的双椒牛肉。


    不得不说这家店的摆盘相当有水平,剁得细碎的辣椒均匀裹在肉片上,绿的青翠欲滴,红的艳丽如火,哪怕是生的,也让人食指大动。


    江逾白挑了一片丢进锅里涮,等牛肉没了血丝便捞起,在自己的料碟里一滚,送入口中。


    “这个很……”


    “咳咳咳!”


    裴斯言的声音和江逾白的咳嗽同时响起。


    只见血色从江逾白的鼻尖漫到了脖颈,眼角飙出了泪,嘴唇颜色深了不止一个度。


    江逾白痛苦面具:“卧槽!”


    “这个很辣,刚想告诉你吃的时候最好把上面的辣椒撇干净。”裴斯言语气无奈。


    秦越噗嗤笑出声,另一个男生把新倒的一杯酒递给江逾白,“来来来,冰的,保证解辣。”


    江逾白擦干眼泪鼻涕,对那哥们儿说了声谢,也没注意杯子里到底是什么,仰头喝干,喝完后才察觉出:“怎么是酒?”


    那男生:“你不喝酒吗?我们喝的都是酒。”


    这是没有班主任和老师的聚餐,高中又是对成年世界最为好奇和向往的阶段,每桌都要了一箱啤酒。


    “我不太能喝。”江逾白摇摇头,两三秒后若有所思,“这酒在口腔里的回味挺舒服的,也确实解辣,我喜欢,再来一杯。”


    他把酒杯递出去。


    “是福佳白啤酒。”裴斯言先一步动作,拿起一旁还有剩的啤酒,给江逾白倒上。但裴斯言倒酒技术显然不太好,一杯里大半都是泡沫。


    江逾白盯着他的手,情不自禁唱了起来:“全都是泡沫~”


    这是江逾白长这么大第二次喝酒。他上次喝一丁点儿黄酒就能醉到天明,这次的啤酒虽然度数低,但架不住他觉得味道好,一杯接一杯喝。


    他喝酒依然不上脸,也依然安安静静不吐不闹不撒酒疯,周围的人说到他感兴趣的他会接话,有人给他夹菜也会一口一口吃掉,就是吃得有点儿慢。


    但火锅越吃越辣,吃到后面也饱了,大家都慢。等到班上人全走光,他仍跟个雕像似的坐在那儿的时候,裴斯言才意识到这个人喝醉了。


    服务生过来收拾残桌。裴斯言让他把柠檬水留着,倒了一杯给江逾白,轻声问:“还认得我吗?”


    江逾白慢慢抬起头:“裴斯言,你当我傻吗?”


    裴斯言心里微松一口气。


    现在才八点,又是周六,店里生意红火,收拾好的空桌立马迎来新客人。裴斯言不好让江逾白在这里久待,见他乖乖喝完水,把他带到门口,安置在等位的椅子上。


    “我去给你买解酒药。在这等我,别乱走,也别乱吃别人给的东西。”裴斯言弯下腰细致叮嘱。


    “我只是喝醉了,不是喝傻了。”江逾白回道。


    “行。”


    裴斯言跑着离开。


    江逾白侧脸俊秀沉静,喝过酒后眸子里蒙上一层水雾,漂亮得就跟拿ps打了高光似的,路过的许多人都忍不住掏出手机拍。


    他生了兴致便对这些人笑一笑,但总的来说,被围观得很无聊。他从一旁的盆栽里薅了片叶子下来玩,玩了一阵又去上厕所,上完厕所回到火锅店外的等位椅子上,裴斯言还是没回来。


    他转身去薅第二片叶子。


    这时——


    哒哒哒。


    有脚步声靠近。


    江逾白听出那人是径直朝他过来的,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充满抱怨:“你、好、慢!”


    抬头却是一愣。


    他对上的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长得极英俊,穿了件浅灰色衬衫,纽扣松掉前两颗,看起来比平时更闲适,不过表情一如既往的冷。


    “在等谁?”冷面帅哥走到江逾白跟前问。


    “我等——”醉鬼江逾白基本有问必答,这会儿却起了逆反心思,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闻溯:“忘了今天有聚餐,来迟了。”


    江逾白一板一眼纠正:“你本来就没打算来。”


    “看来脑子还很清醒。”闻溯在江逾白面前蹲下,“喝了多少?”


    谁知江逾白说:“帅哥,你这个姿势,屁股比平时更翘哦。”


    江逾白笑容里满是调戏味道,但下一秒,他的目光从闻溯身上移走,看向前方,双掌一击:“我们小裴子终于回来了!”


    裴斯言刚出电梯,看见闻溯表情微沉,对上江逾白视线的瞬间又笑开,大步走过去。


    裴斯言不仅买了解酒药,还带了一杯蜂蜜柠檬茶。他对闻溯熟视无睹,在江逾白身旁盯着他吃完药,接过他喝了两口的水,道:“走了。”


    闻溯已经起身,问:“你跟谁走?”


    这两人一左一右挡住了江逾白往前走的路。江逾白分别看了两人分别一眼,有点儿纳闷:“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我就不能回自己家吗?”


    “就是送你回家。”裴斯言说。


    “我为什么要你们送?”


    “一个人不安全。”


    江逾白一哦,低头陷入思考。


    闻溯和裴斯言两人都不再说话,等着眼前这个挂上0.5倍速的人的下一句。


    大概过了一分钟,江逾白思考完毕,“既然你们都诚心诚意地想要送我,那我就大发慈悲一起同意了吧。”


    “走了,你们再在这儿杵下去,要影响人家做生意了!”他极其为他人着想,嚯拉起身,拨开挡路的两人,箭步走向前方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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