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人是陆南意,剑尊师叔的三徒弟,也是师门中最爱与小师弟厮混一处的一位师弟。
心地谈不上坏,帮小师弟逃课捣蛋之类的坏事却没少做。
鹿舟安静地抬眸,没有兴趣答陆南意的质问。
青年纤细的身躯比往常更显脆弱,分明比平常的威严更无害,却好像下一秒就要飘然仙去一样,让人感觉不到生机。
“大师兄,你欠小师弟的东西——”陆南意大声嚷嚷却没人搭理,抬眼望去,终于发觉了鹿舟脸上的面具,与面具下若隐若现的伤痕。
以及鹿舟门前,不动声色再次跪下的楚山。
眉眼寡淡的青年受了寒气,胸腔止不住地颤动,带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
他的眼神落到楚山身上,停了一瞬,眸底划出冷淡的色彩:“你愿意跪,就跪着吧。”
紧接着,在他们面前,那扇老旧的木门毫不留情地合上了,没给陆南意和楚山一点反应的时间。
陆南意作为师弟,一向是受鹿舟照顾的,哪见过鹿舟虚弱到不能答他话的场面?
他愣怔了一会儿,很快放宽心:那么威严的大师兄,绝不会有大事的。陆南意一门心思地想着,绝对不能让小师弟知道自己连门都没进去,也没多看旁边跪着的楚山一眼,转身离去。
“他是病人,我怎么能跟他一般见识?还是等大师兄好一点的时候,再来要东西吧。”陆南意出了小院不久,就和等在外面的少年解释起了自己无功而返的原因,又很有责任感地道,“不好意思啊,小师弟,我晚些时候再去试试。”
在他对面,小师弟林初霁眸光微闪,无辜地笑着道:“没事呀,不怪你。都是大师兄太逞强了,受了那么重的伤,都不告诉我们,让你白跑了一趟……他要是什么时候能多为我们想想就好了。”
林初霁天生一副童稚模样,认真地看着谁时,神色里充满了十足的真诚。
陆南意心底那点对大师兄的愧疚,因为相熟的小师弟的支持,忽然烟消云散了。他猛地一拍手,为自己辩解道:“对啊,我就说了,都得怪大师兄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不然我哪会这么尴尬……对了小师弟,你不知道,今天大师兄心情太差了,他门前还跪了个杂役,大师兄说是要把他赶出山门呢……”
林初霁微微垂着眸子,敷衍着听陆南意抱怨。直到听见“赶出山门”时,他心中一动。
这倒不失为一个挑拨离间的机会。
林初霁看起来非常同情:“太可怜了……哪个杂役,现在还在门口跪着吗?”
“乘云宗那么多杂役,我怎么分得清?好像是管库房的那个。谁知道还跪不跪呢,等他跪累了,大师兄就该心软了吧……小师弟你还关心他,真是太好心了。”
·
不远处的风言风语,被轻飘的风带到了鹿舟耳中,旋即消失殆尽。
不久以后,门外传来了林初霁略微惊讶的声音:“是你……”
楚山跪在地上,几乎有些哽咽:“林师兄,你一定要救救我,我都是听你的……”
林初霁做的亏心事不少,还是有点怕鹿舟这个大师兄,下意识地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见鹿舟没有出面阻止的意思,想必还没发现端倪,他当即放心,对楚山保证道:“不用担心,有我在,你会没事的。我们先走……”
他们还没来得及离开,身后的大门便又被人打开。乘风宗形形色色的杂役主管,纷纷喜形于色地往里走,看到楚山跪倒在地,都有些讶异,止住脚步小声交谈了起来。
在屋里,鹿舟听见了动静,止住了想要出门的步伐。
巧了。
他昏迷这些天,这些杂役管事积攒了不少事需要他处理,此时是发觉他醒了,一同前来。这些人嘴最碎,林初霁和楚山要是没法对这场面给出个完美的解释,怕是要大失脸面。
楚山的脸色霎时间惨白了起来。他从前就是因为在杂役之间出了名的好吃懒做,实在受不了风言风语,才央求大师兄将他调去看管库房的。做了库房主管后,他很是风光,平日里看人都要斜着眼。
这下全都被他们看到了,就算留在山上,也全完了……
“林师兄……”他悲愤地朝着林初霁望去,指望这人能救自己于水火。
见林初霁还有些犹豫,楚山狠下心来:“林师兄,大师兄他实在太让人心寒了。我只是动作慢了些,没法在三日内清点完库房积攒一年的账目,他便要将我赶下山门啊……”他故意往杂役那边说:“还是林师兄人美心善,您就帮我劝劝大师兄吧……”
此言一出,杂役们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三日内清点完一年的账目,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啊。
林初霁不知道鹿舟反复交代过,要一个月清查一次账目,闻言顿时有了底气。
方才还怎么看都不顺眼的杂役主管们,成了他最好的观众。他还嫌来的人不够多呢。
至于楚山的去留,还不是他跟大师兄之间一句话的事?他一副同情的模样道:“不必说了,林师兄替你讨回公道。”
他模样可爱,平常又作出一副心疼下人的做派,比起鹿舟,杂役们大都偏向他。
有大胆的杂役轻声道:“林师兄加油。”
林初霁信心满满地抬手推门,便觉入手黏腻,木门散发出一股恶臭的味道。
“这是什么——”娇生惯养的林初霁受不了这等肮脏的东西,伸手去甩,却怎么也甩不干净。
楚山跪在他身边,原本眼巴巴地等着林师兄为自己出头,却被甩了一头一脸,灼烧感顺着脖子蔓延开来,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敢言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初霁退了几步。
鹿舟镇日与乘风宗采矿、种植灵草的杂役打交道,自己也常到田间地头监督。他们好歹是个有天梯的一流宗门,劳作时常使用多种有毒的物质进行炮制。久而久之,这扇门上就积攒了经年的毒素。推门时往往需要加一层灵力在手上,否则便会肌肤泛红,奇痒难耐。
林师兄平时显得那么关心他们,怎么连这种小事都不知道?杂役之间一片哗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林初霁红透了脸,顿觉丢人,又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去推门。
可他推了半天,除了屋内鹿舟的咳嗽声越来越清晰以外,没有得到半分回应。
杂役们纷纷明白了:“大师兄是不是病了?”
“还是不要在此时打扰他了吧……”
林初霁气性上来,不信邪地几乎要不顾仪态地砸门,最终在众人的劝说之下才愤恨地作罢,死死地盯着那扇门,咬牙切齿道:“大师兄身子不适,都下次再来吧。”
他此时后悔极了。因为担心做的事情败露,没带陆南意来。结果这群木头,连下台阶的话都要他自己说。
外面的嘈杂,变成了心照不宣的沉默,最终归于了静寂。
林初霁走时,看着自己白净手上的红斑,委屈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将旁人害得容貌尽毁,自己却受不得一点脏污。
屋内,鹿舟借着灵气的运行得知了一切,垂眸疲惫地笑了笑。
这就是他曾经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小师弟啊。
·
鹿舟混混沌沌地睡了一段时间,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
他迷迷糊糊地仰起头,额头溘然磕上了床头的板子,痛得鹿舟猛然蜷缩了一下。
“唔……”
鹿舟揉了揉发昏的脑袋,对外面的人道:“等着。”
外面的人安静了一下,而后阴阳怪气道:“大师兄这次受伤回来,脾气倒是见长。”
这声音,是师叔的二徒弟池归砚。
鹿舟自顾自地穿衣裳,没理他。
剑尊师叔这几个徒弟,除了最小的陆南意喜欢与林初霁厮混以外,其他两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主,看不太上鹿舟这种“没有修炼前途”的修士。
池归砚隔着门窗感受到鹿舟不紧不慢的动作,心头火腾得烧起,他啧了一声:“宗主让你过去。你最好快点,别让他和小师弟等急了。”
门内,鹿舟动作依旧不紧不慢,他毫无歉意地道:“抱歉,师兄身受重伤,怕是要让你多等一会了。”
察觉到鹿舟刻意释放出的虚弱气息,门外的池归砚虽然不服,却也只能哑了火。
对于清暄真人的传召,鹿舟并不意外。毕竟林初霁白日里那么容易就不再纠缠,必定还有底牌。
不过也正如鹿舟的期望,该借着今日和这菟丝子般的宗门做个决断了。
·
乘风宗主峰的议事堂里,景象一派祥和。
林初霁一身精致的衣装,挽了个好看的剑花,举手抬足之间,尽是少年特有的风流意气。
光看形态,少年潇洒是对林初霁最好的形容词。
也是清暄真人最喜欢的徒弟的模样。
林初霁洒脱地收起剑,笑嘻嘻地凑到清暄真人身旁:“师尊,你看我新买的衣裳怎么样?”
清暄真人早已习惯了小徒弟每次和自己见面时,都会带些稀奇精致的小玩意儿。他久不经世事,不清楚那些东西买来时花了多少灵石,所以还能乐吟吟地顺着小徒弟笑着道:“穿在你身上,是这衣裳的福分。”
鹿舟与池归砚正是在此时到的。
凛冽的夜风从门口灌入,打断了这暖意融融的师徒情深。林初霁看了风尘仆仆,气韵显然比不上自己的鹿舟一眼,压不下眼底的得意。
清暄真人听了小徒弟明里暗里的告状,见着鹿舟如此没有眼色地闯进来,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假意问候几句,而后对他发难。
可没等他开口,青年便难以支撑般倚在门内的屏风旁,胸口急促地颤动着,带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打碎了清暄真人先发制人的幻梦。
——师尊习惯了他恭顺到卑微,恐怕怎么也想不到。
他早就不是曾经那个,为了听师尊训话,便是痛到极致也强忍着一声不吭的乖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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