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暄真人的话被堵在喉口,吐不得咽不得,反而有些尴尬。


    见林初霁微微抿唇,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一旁的陆南意忙出来解围:“大师兄之前在秘境里受了伤,不是有意冒犯宗主师伯。大师兄,你来这里坐。”


    他引着鹿舟坐下,动作焦急之间,剐蹭到了鹿舟脸上的银面具。他忙想去扶,却将那本也不适合鹿舟脸型的面具直接碰落到了地上。


    陆南意下意识抬头,被吓了一跳:“大师兄,你的脸——”


    被面具遮住的那半张脸上,伤痕斑驳可怖如恶鬼。与鹿舟极好的骨相与面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别说是陆南意,就是林初霁已经从楚山处知道了鹿舟已经毁容,亲眼见到时,也还是被吓了一跳。


    他最讨厌这种丑陋的东西了。但这丑陋的面庞出现在鹿舟身上,却让他诡异地兴奋起来。他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盯着鹿舟,却不曾想,半面脸有如恶鬼的青年,忽然抬眸对上了他的视线。


    鹿舟眸光平静,声音却虚弱得宛如一线:“之前在秘境里,为了救小师弟伤的。”


    清暄真人心里到底还是袒护小徒弟,听见这话便有些隐秘的不悦,笑着道:“舟儿这话说得,当时你们遇见了修为堪比元婴的妖兽,交战之下受了伤,做师尊的自然心疼。可你向来疼爱师弟,怎么这次想不开,把罪责加在了霁儿身上了?”


    这话说的……


    鹿舟眼底的情愫冷了些。


    他早就不该对清暄真人抱有期待的。


    不要说他这只是陈述事实,就算他满身伤痕躺在清暄真人面前,恐怕也比不上林初霁几句甜言蜜语吧。


    鹿舟此次重生,并不是一挥而就。早在秘境中时,他的意识就有几次觉醒的趋势。可惜没能让那时的自己清醒过来,逃脱碎丹毁容的结局。


    他清楚地知道,一开始那头妖兽并没有盯上他们。是林初霁把他拽到一旁,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求他说:“大师兄,下个月就是芝兰盛会了,我真的很需要一颗妖丹铸剑,要不然我就要在盛会上丢人了,那样我会很难过的……”


    自己那时候真是猪油糊了脑子,竟然同意了林初霁,帮他试一试。


    鹿舟天生惊人的灵感力,让他在越级对抗元婴期妖兽时,也不至于山穷水尽。他甚至真的找机会从妖兽胸腹内偷到了那枚珍贵的妖丹。


    而林初霁,在问鹿舟讨要了洗干净的妖丹以后,竟然拔腿就跑,激怒了妖兽。鹿舟被逼到碎丹,以及面上中了妖毒,也全都是为了护住乱跑的小师弟。


    不知道林初霁什么时候,已经恨他恨到了要他命的程度。或许只是愚蠢。不过鹿舟不打算在议事堂里,对着这满堂偏心林初霁的人,来辩白自己的无辜委屈了。


    鹿舟此时只要坐在这里,显得越平静,林初霁便越慌张。


    他怕。


    要是鹿舟一个不开心,把秘境里的那些事情抖落出来,那他就很难解释得清了。


    可事情怎么会这样呢?以大师兄的愚善,曾经答应了把妖丹给他,应当不至于失约。就算一时不想给了,师尊施压一下,也由不得他不从。


    林初霁从来没想过,鹿舟会真心不再疼爱他,甚至当众揭露他的可能性。


    清暄真人眼见小徒弟有些坐立不安,还以为是自己没帮林初霁出头,让小徒弟等急了。清暄真人清了清嗓子道:“舟儿,你这做大师兄的,怎么一时不慎,品行不端,还让小师弟受了委屈?”


    若是往常的鹿舟,听到此时,必然惶恐地问询,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招致了师尊不满。


    而此时,青年只是听清暄真人讲完,而后将神色不明的目光落向了林初霁:“小师弟,发生了什么?”


    林初霁干笑着:“没、没有那么严重……”


    讨要妖丹的话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可他怎么甘心自己的风头被鹿舟抢去。他微顿了顿,计上心头,无辜地望向清暄真人:“我今天听说大师兄身子不好,想去看大师兄,可他闭门不见我,还借着病气,要将一个没有错的杂役赶下山门……”


    清暄真人很满意林初霁的表现,点点头道:“舟儿,此事你作何解释?”


    鹿舟轻轻垂眸,长睫遮下眼底的神色,显得脆弱而失望:“我没有听见小师弟喊门。”


    双方各执一词吗,谁也不愿退让。陆南意察觉到尴尬的气氛,打圆场道:“大师兄受伤太重,可能没有注意到……”


    “受伤太重?”清暄真人终于找到了由头,把怒火痛快淋漓地发泄出来,“伤了区区半张脸,也能做怠慢师弟、胡乱赶人的借口?鹿舟,你真是越长胆子越大了!”


    一声声质问掷地有声,林初霁却松了口气,退到清暄真人身侧,添油加醋道:“师尊息怒,大师兄或许还是很在意他的容貌,才会这么失了分寸……”


    清暄真人闻言,怒意更盛,掌心幻化出戒尺的模样,抛至半空中:“鹿舟!自己请罚!”


    戒尺威严地浮在半空中,堂内一片寂静。


    无论鹿舟有没有罪,在宗主的盛怒之下,都得认了这杖责之罚才行。


    鹿舟轻轻抬眸,眼底一片冰冷。


    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发笑的人却是池归砚。


    清暄真人并非池归砚的直系师尊,也没料到一向阴沉得宛如透明人的池归砚,竟然忽然出声,一时气势卸了小半。


    池归砚早就嫌这群人磨磨唧唧,懒得看他们攀扯,冷笑着道:“他的金丹全碎了,你们就没一个看出来的吗?”


    他说完后,便嫌他们耽误自己修炼,骂骂咧咧道:“早就不该为了个废人浪费我的时间。宗主师伯,弟子先告退了。”


    鹿舟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惨,原本该他本人来卖的。


    “什么……”清暄真人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在鹿舟进门后第一次用神识扫向他。


    灵力冲撞,经脉滞涩,周身犹如刀绞,与爆体而亡相距不远。


    他不知鹿舟对金丹并无太大依赖。在他的眼中,鹿舟能够强撑着前来议事堂,已经是意志坚韧得远超常人了。


    纵使是再严苛的宗门,也断没有弟子受伤如此严重了,还要体罚于他的情理。


    清暄真人尴尬地想要收回戒尺,但鹿舟已经抬手。那把象征着公道的戒尺,被他纤细的手虚虚握住,像清暄真人方才的恶言一般,再也无法收回。


    “我从前只知道,师尊不是太喜欢我,”他心底冷静,声音却浸满了疲惫与失落,“却没想到,连我重伤至此,竟然也鲜有人能够发觉。”


    清暄真人想要辩解,鹿舟却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青年弓着腰,被辜负的痛苦仿佛压得他直不起身:“我自成为宗门师兄以来,日日夜夜为宗门着想。吃食份例没曾足过自己的,全紧着师长师弟送去。住也为了方便,挤在主峰的小屋。我自己的逍遥峰二十年未曾回去,早已杂草丛生。师弟师妹们能得空下山游玩,我作为大师兄坐镇山门,却连两个时辰的玩乐也挤不出。”


    清暄真人前几日还带着林初霁一同,去了修真世家做客,闻言不自觉地心虚了一瞬。


    但鹿舟肯对他诉说委屈,还算是好事——清暄真人此时仍旧做着,只要好言哄哄鹿舟,就能重新将人骗得替自己处理宗门杂事的春秋大梦。


    “即便再辛苦,我也未曾怨恨过宗门。师弟师妹们生长在乘风宗,我自然应当护着他们顺遂一生。”鹿舟说这话时,言辞恳切,心底却一片冷漠。他已经很难想象,自己曾经真的是这样想的,“却没想到,我会突然遭此大难。”


    青年似是无奈痛苦到了极点,郁结于心,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来,沾染脏污了清暄真人的衣角。


    鹿舟挣扎着举起戒尺:“我金丹乍碎,又身中妖毒,精神与判断力大不如前。楚山一事,师尊与师弟都说我处理不当,冤枉无辜。那便确实是我能力不堪,对不起师尊与师叔的嘱托。


    “鹿舟性情不争,本就不愿也无能与人为谋,本该在逍遥峰一隅度过余生。这一尺是罚我不自量力,妄想以一己之力,将整个师门照顾得面面俱到,以至于将病体残躯拖至如今的惨况。只是这一尺之后,还请师尊答应——


    “这乘风宗的大师兄一任,鹿舟不敢再多担任。”


    赶紧跑。鹿舟想。


    这有病的主峰,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鹿舟轻轻放下戒尺,公道的戒尺颤抖着,为了即将到来的惩罚而兴奋。


    青年阖上双眸:“还请真人另请高明。”


    ·


    鹿舟本就身受重伤,要是这么打下去,少说得丢掉半条命!


    “且慢——”清暄真人大喝一声,却快不过鹿舟决绝的戒尺。


    戒尺狠狠敲在鹿舟前心,清暄真人仿佛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鹿舟狠狠吐出一口鲜血,身子无力地倒了下去。清暄真人顾不上他满身血污,伸手扶住鹿舟的身子,为他止血疗伤。


    是他太久没有正眼看过自己的大弟子了,竟然已经将他逼到了这等程度,是他这个做师尊的失职……


    清暄真人心乱如麻,没发现自己怀中本该昏迷不醒的人,偷偷往外吐了一片还没化完的药草。


    青年歪着头,一言不发地任由发髻散下,乌发遮住他过于惨白的脸颊:“……”


    差点露馅。


    这补血催血的高阶药草,还是太苦涩了。


    早知道该换个味道更好的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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