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舟身上的伤其实不重,但他的精神紧绷了太久,早已到了极致。他在一片混乱中昏昏睡去。


    意识昏沉中,他还听见小师弟撒着娇,让清暄真人放过楚山。


    清暄真人在他的病榻前,轻声细语地答应了林初霁。他甚至不在乎这个楚山,到底有没有犯过大错,只是一味偏袒小徒弟罢了。


    他很快就会为自己的偏袒付出代价。鹿舟迷迷糊糊地想,意识终于归于黑暗。


    再度醒来时,眼前已经不再是他在主峰中居住的逼仄小屋。


    一个容貌可爱的少年伏在鹿舟床边睡得香甜,鹿舟微微侧身,少年砸吧着嘴醒转。


    少年眼里全是惊喜:“大师兄,你醒啦!”


    下一瞬,少年的身形消失,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肥啾,欢快地在鹿舟肩头跃动,留下一串熨帖的暖意。


    鹿舟缓缓站起身来,青年没有受伤的半边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怔然。


    这里是逍遥峰,鹿舟生长的地方。


    少年叫文秋,是个馋嘴的孩子。原本是剑尊师叔峰头的一只白雀,偷吃了颗高阶丹药,机缘巧合下化了形。那时候是鹿舟看他受药性煎熬可怜,用自己的灵感力帮文秋梳理灵力,帮他度过了刚化形的危险期。


    后来文秋便对他格外亲近,像是把他当成了母亲。


    文秋作为杂役跟了鹿舟不少时候,鹿舟为了供养宗门,而将自己奉献给主峰时,不想文秋跟自己受苦,就把他留在了逍遥峰。算起来,两人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了。


    “大师兄,要我说,你早就该回来了啾啾!”


    圆滚滚的白色肥啾飞来飞去,叼来了一粒又一粒价值不菲的灵药种子,毫不担心地把自己的全副家当往鹿舟手心里塞,一边塞一边介绍:“这是最好的灵麦,这是好吃的灵果……”


    见鹿舟手心里堆起一个小山丘,文秋欢呼起来:“这些够我们吃好几辈子啦!大师兄,我种灵植养你呀!”


    鹿舟一言不发,只有微颤的长睫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心绪。


    他受了太久不公的对待了,回应无条件的善意时竟然显得生疏。


    “大师兄,你怎么不说话呀……给你果子吃,吃了我的果果,就不准再伤心啦啾!”


    鹿舟接过灵果,轻轻尝了一口,满口俱是清甜。


    好品质的灵果,他已经很久没尝过了。那些东西先要紧着师长,而后分给师弟师妹……也不能说全然没尝过,每当全师门都看不上果子的品相时,师尊会将那果子赏给他。


    就算那果子已经被小师弟咬了几口,也是鹿舟这里不可多得的佳肴。味道不好,但果子里的灵气不能浪费。更何况他们宗门本就过得捉襟见肘,那半个果子便显得愈发珍贵。


    但谁能没有私心,想成为比旁人更被优待的那个呢。


    青年慢条斯理地咽下灵果,纤长的指尖轻轻抚过白色肥啾柔软的羽翼,微微勾起唇角:“好,我不伤心了。”


    文秋高兴地在空中绕行了一周,回来时,鹿舟正取了药膏,在脸上涂抹。


    狰狞漆黑的妖毒,在他的指尖下,显而易见地被驱散了。


    一瓶药膏见底,那狰狞的妖毒已经散了大半。


    之前留着这疤痕,是怕筹码赌不够清暄真人的心软,所以只能拼命加码。但现在没有必要了。


    鹿舟看了一眼床边清暄真人的留音符。


    清暄真人说,让鹿舟先在逍遥峰修养一段时间,份例仍旧按大师兄的来。他会给鹿舟请好的医修,全力治好他的伤。到那之后,他仍是执掌一宗的大师兄。


    翻译一下,就是给他批了个病假,等病好了再回去被他们剥削。清暄真人对他那点残存的愧疚,消失得比鹿舟预想得还快。


    很可惜,清暄真人的如意算盘不会实现。他很快就会发现,乘风宗的财政早已经紧张到,请不起什么好的医修了。


    曾经宗门内弟子受伤,都是鹿舟豁出脸面去求请医修。不染尘埃的师尊与小师弟,走不通这条路。


    文秋围着鹿舟转了好几圈,忽然变成人形道:“对了大师兄,你回来了,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少年拼命推荐自己,声音里掩藏不住焦虑与紧张:“我是只啾啾,只需要一个鸟巢就可以睡得很香啦!不会打扰你的。”


    “可以……但发生什么了?”


    少年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鹿舟,竟然有些湿润:“这个逍遥峰它……它闹鬼哇!要不是为了等你,我早就跑了……”


    鹿舟:“嗯?”


    他在乘风宗这么多年,还没听过有鬼修敢擅闯宗门结界的。


    他和文秋翻箱倒柜,在角落里找到一张驱除鬼修的符箓,贴在了门外。


    ·


    那张驱鬼的符箓贴了几天,没见到一点动静。


    文秋也觉得奇怪,但也只能再等等。毕竟那鬼也不是每日都会出现在逍遥峰——说不准大师兄回来了,它害怕了,就去别的峰头闹了呢。


    鹿舟不置可否,只依旧带上面具,每日在逍遥峰上逛逛。作为一个行将就木的病鬼,他非常信守诺言,一步也不迈足主峰。


    但主峰上的人就没有那么淡然了。


    偌大一个宗门,忽然换了掌事的人,底下那些见风倒的杂役,都挖空了心思想着该怎么讨好新掌事,把过去做的错事一笔勾销。


    林初霁造了几天的势,让人以为他会是宗主属意的下一任管事者,听说很是过了几天神仙日子。


    只是清暄真人终究留有几分理智,知道林初霁到底几斤几两。他手下确实没有能用之人,便只能自己重新上阵,时隔百年后再次掌管起了杂事。


    只是这掌事者,清暄真人看起来当的很不顺手,因为清暄真人来看望鹿舟的次数忽然多了。


    清暄真人没钱请医修,又拉不下脸去求人医治,只能明里暗里探看鹿舟的病情。


    短短几日间,清暄真人仿佛苍老了不少。


    鹿舟:“……”


    何必呢。


    他只好熬了几个大夜,才勉强表现得满面病容,憔悴枯槁,说不了几句便要呕出鲜血来。


    鹿舟僵硬的手指死死按着银面具,没有血色的唇吐出字字泣血,却毫无转机:“师尊若还记得,那日徒儿所受的戒尺,便莫要为难徒儿了。”


    听闻鹿舟的话,清暄真人久久不能回过神来,沉默许久以后,喉咙里扯出一声拉长的叹息。


    那叹息究竟是对大徒弟受了磋磨的愧疚,还是遗憾鹿舟不能好起来重回岗位,鹿舟也懒得去分辨。


    ——待在自己的峰头,听文秋聊八卦讲故事,没事种种花养养草它不开心吗?


    何苦去伺候那群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清暄真人自那以后没再登门,只三五不时地派人前来给鹿舟送些用度。


    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文秋依旧很开心,乐颠颠地问:“大师兄,咱们都收下吗?”


    他问时很是有些忐忑,毕竟按照大师兄从前的做派,这些东西最多在他们手里转一圈,又要送给林初霁他们。


    他才不想把好东西给那个讨厌的林师兄。


    鹿舟毫不客气:“收。”


    清暄真人自以为这点东西能弥补鹿舟,让徒弟重新对他感恩戴德。实际上他实在太高看自己的能力了,他所付出的,远不足鹿舟为宗门付出的百分之一。


    陆南意也来过几次,一次比一次欲言又止,却全都被鹿舟拒之门外。


    陆南意在门外,低低地叫:“大师兄,你见我一面好不好?我真的有事想与你说。”


    鹿舟在房内吃着文秋带回来的烤栗子,不是很敬业地呛咳几声,任陆南意说什么都全然不理。


    门外许久没有传来声音,若非灵气送来陆南意的气息,鹿舟几乎要以为陆南意离开了。


    过了很久,陆南意才嗓音嘶哑地道:“大师兄,我知道你平常都教导我,不能背靠着宗门就以为自己能安然无恙,要把自己锻炼到宗门即使动荡,也能成为中流砥柱,力挽狂澜……可我没有你那么厉害,我做不到……小师弟很疲惫,宗主师伯也很疲惫,我也……”


    他本以为面前的门不会再打开,于是絮絮念叨着。却没料到,门骤然打开,一团雪白的麻雀球直击他的面门,将他打得退后几步。


    “吵死了!”文秋怒气冲冲,劈头盖脸地骂道,“你们疲惫,你们能有大师兄疲惫吗!为了保护林师兄,他金丹都碎了诶,你还使唤他做事?糟践人也不是这样的。你碎一个金丹试试?哦我忘了你不好好修炼,没得法子碎。你到底有事做没事做啊?嘴上说得那么严重,结果天天就跑到大师兄门口叨叨叨,大师兄这两天病情都被你念叨重了,现在根本下不来床你知不知道!”


    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的鹿舟无奈失笑,给面子地多咳了几下。


    听见这几声几乎要将人的生机散尽的、嘶哑的咳嗽,陆南意脸色刷的白了。他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大师兄伤得这么重……是我错了,我……”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就算受伤了,大师兄在他心里,也是除了师尊以外,整个宗门最威严的人。


    只是陪小师弟下了一次秘境而已,这个世界怎么就翻天覆地地变化了……真的是小师弟的错吗?


    陆南意像是丧失了所有力气,声音几乎有些绝望:“我只是找不到别的会帮我们的人了……”


    他其实何尝不明白。


    曾经有一个会无条件纵容他们的人,任由他们任性,他们才能安稳地长大。


    只是现在,那个人不愿、也无法再帮助他们了。


    陆南意转过身后几乎泪流满面,脚步沉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这宗门,似乎要出大事了。


    鹿舟吃烤栗子的手顿了一瞬,随即继续若无其事地吞下。


    可那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在这些人出事的时候,他不笑出声,已经是最好的涵养了。


    ·


    鹿舟的推测一向很准。


    没过两天,文秋就惊讶地带回了一个消息。


    白色肥啾甚至来不及变成人形,扑腾着翅膀飞进房间朝鹿舟比划:“太可怕了!有个管账目和库房的杂役,毁了宗门大半个库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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