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呼吸声。
林初霁怔住了。
他一贯娇生惯养,来了乘风宗后身为同辈最小的师弟,向来过的都是众星捧月的生活。
被鹿舟重话一说,他懵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鹿舟显然是大病未愈之人,呼吸之间身子微微颤抖,仿佛呼入口的不是赖以生存的空气,而是要他命的病气。然而鹿舟看起来都快死了,望向他时,眉宇间却有抹不开的疏离与冷淡,似乎并不在意他如何用尽浑身解数表演。
反应过来后,林初霁羞愤难耐。
他怎么会被一个病鬼吓住?
在他发呆时,鹿舟已经越过他,蹲在地上拂干牛皮箱子上的尘土,指尖缓缓将它推开。
里面有几块上品灵石——只是是被人榨干灵气,几乎与废品无异的那种。
青年蹲的久了,有点泛咳嗽,慢慢地站起身来,望向林初霁:“小师弟,你该给我个解释。”
他无力的模样,微妙地取悦了林初霁。林初霁若无其事道:“有什么解释?你的份例就是这么多。”
鹿舟:“……”
态度先不论,这话说的,实在太有失做他师弟的水平。
他前些年精心宠溺,竟然养出了这么个实业上的草包。
鹿舟缓缓地纠正林初霁:“乘风宗宗主弟子份例,每月中品灵石十颗,下品灵石一千,另有防护、攻击符箓二十,下品丹药若干。如果弟子开辟一峰,则应另加灵种、灵镐以及配套用具若干。小师弟,这些事情我教过你不下二十次,你似乎一点都没记住。”
因为止不住的咳嗽,他话说得断断续续。
鹿舟这是在……教导他?
太好笑了,他以为他是谁?
林初霁不怒反笑,阴阳怪气道:“可是大师兄,就算你把这些事情记得那么清楚,你的份例也只有这么多。”
鹿舟咳得更加厉害,指尖气得微微颤抖:“大逆不道,你似乎不怕我找师尊管教你。”
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对林初霁来说,无异于兴奋剂。
四下里无人,往日受人尊敬的大师兄,毫无反抗之力地站在他面前……林初霁有些熏熏然了。
“你尽管找呀,大师兄。就算你说得是真的又怎么样?只要我跟师尊撒撒娇,他就不会在乎啦。这一套我早就练得驾轻就熟了,你不会到现在还没发现吧?”林初霁笑容晏晏。
“你不会以为,自己这幅病痨模样,还配拿乘风宗大师兄的架子吧?”林初霁语带嘲讽,眼底是真切的恨意。
真是怪了。
鹿舟平静地想。
往日,师门众师弟妹中,他最宠的就是可爱嘴甜而单纯的林初霁。这人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多恨意?
他轻轻抬手。
下一瞬,林初霁的额头猛地剧痛,视野染成了一片血红。那颗被他拿来敷衍鹿舟的上品灵石,被鹿舟毫不留情地砸了回来。
污浊的灵气顺着伤口涌入身体,他心头一慌,后退两步,恶狠狠道:“你找死!”
他仗着健康的身体,走上前去想要报仇。
方才鹿舟将他压得差点跪倒,他便要鹿舟跪给他看!
“你们在做什么!”身后传出一声断喝,“退下!”
是师尊的声音。
林初霁惊喜地回头望去,对上清暄真人担忧的神情。
果然就连鹿舟的师尊,也最宠爱他。他只是额头一点小伤,就让师尊这么记挂。
只是顺着清暄真人的视线望去,他看的人是……鹿舟?
“噗——”
在他对面,鹿舟脸色惨白地躺在文秋怀里,唇角溢出鲜血,虚弱地昏迷了过去,胸口却还微微起伏。
无论是谁都看得出,他是被林初霁气成这样的。
清暄真人原本听说鹿舟身子好了些,便迫不及待想把手上的事务匀一些给他,忙跟着文秋前往逍遥峰。
可他刚刚赶到,就听见林初霁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眼见他重归清闲的希望鹿舟在他面前倒下。往日乖顺可人的小徒弟,在生活的重压下,显得面目可憎。
清暄真人悲痛气愤道:“林初霁,反了你了!”
·
鹿舟醒来时,有些意外地发现,清暄真人和林初霁还没离开。
他以为,他昏过去,文秋与清暄真人谈明白份例的事,这两人就会离开的。毕竟清暄真人疼爱林初霁,鹿舟也不奢望他真的惩治林初霁。
青年身上换了新中衣,骨骼的弧度在有些发薄的衣料下清晰可见,青色的血管在雪白的肌肤下穿行,紧绷着仿佛一碰就碎。
清暄真人对鹿舟这个大徒弟,相处了几百年,说一点感情也没有是不可能的。事已至此,他想让鹿舟重新执掌乘风宗的意图,也如同泡沫般破碎了。
他悔恨又失落,长叹一声:“林初霁,去你大师兄床前跪着!”
鹿舟这才发现,他昏迷时,林初霁一直跪在角落里。
林初霁呼吸中泛着哭腔,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膝行到鹿舟床前。
清暄真人冷厉道:“给你大师兄道歉!”
林初霁死死埋着头,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硬是一个字也不说。
往日最受宠的小师弟,前世亲手将自己推下悬崖的人,被逼着跪在自己面前。现在,只要他添油加醋几句,林初霁或许再也没法在他面前作妖。
鹿舟只觉得无趣。
他不是不恨林初霁,只是害死他的,分明是这一整个宗门。
清暄真人这么想弥补与他之间的师徒情分,那便让他亏欠着好了。
死寂的气氛里,青年的轻咳声清晰可闻。
“不必了,师尊。”鹿舟声音嘶哑而平淡,全然不在乎林初霁有没有多出丑一点,“小师弟不愿意,便不用逼他。”
清暄真人也已经有些心疼林初霁,眼见鹿舟递过来个台阶,忙轻咳一声:“那便就这么算了吧……唉,为师这几个徒弟,老二淘气,早早出了宗门自己修行。你小师弟也还小,说话没个轻重……唯有你了,舟儿,能帮师尊分担些。”
眼前清暄真人的形象,逐渐与前世重合。
前世林初霁突破金丹时,是鹿舟为他护的法。林初霁平时不喜修炼,内里亏空,鹿舟为他挡了一多半的天雷,林初霁的金丹却依旧黯淡无光,几乎与未结丹无异。
青玄剑尊容不得门下有如此恶劣的资质,勃然大怒,要与林初霁问罪。
当时清暄真人就在一旁,轻描淡写地跟林初霁一起把罪责都推在了鹿舟身上,声音悲切道:“舟儿心是不坏,可惜能力不足,实在难堪大用。你还是做些符合你能力的事吧。”
鹿舟从始至终没为自己分辩一句。
清暄真人怕林初霁伤心,才句句安慰,把罪责都推到自己身上。可他那时最孺慕师尊,清暄真人却没想过,这字字句句,在鹿舟心口划出多少带血的伤口。
而今日,清暄真人情真意切地告诉他,“师尊唯有你了”。
前世苦求不得的场景,出现在他眼前。可惜他早已不在意清暄真人的看法。
青年转过头来,分明看着清暄真人,焦距却没落在他身上。他哑声陈述道:“那师尊恐怕要失望了。我为宗门效力的心百年未变,这些年来我的付出,师尊您不会不清楚。只是现在连我最亲的小师弟,都连普通的份例都不愿意给我。”
他笑了笑:“这让我一想到要回去,呕心沥血去爱这些辜负过我的人……就觉得恶心。”
重生归来,他为求自保撒了不少谎。
而这一句,却是出自真心。
“舟儿……”清暄真人听出他的话中的认真,一刹那脸色变得惨白。
青年垂着眸子,无力地靠在床头,气息微弱得似是不再属于尘世间。
“我累了,师尊。”他呢喃道,“放过我吧。”
——林初霁,爱装弱小是吧。
这一招可不止你能用。
·
清暄真人与林初霁走时,整个殿堂空寂无声。清暄真人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却化为一声拉长的叹息。
鹿舟穿上外衣,给方才吐血时用的催吐药草打了个标号。
这个不错,口味清甜,可以反复利用。
文秋很快就把该属于鹿舟的份例回来,还多得到了清暄真人由于愧疚赏给他们的好东西,叽叽喳喳地跟鹿舟报告后面发生的事情。
林初霁这次是真的要倒大霉了。
因为清暄真人发现,他给鹿舟送来的份例,竟然是林初霁刚入门时,鹿舟掏空家底送给他修炼用的那几块上品灵石。林初霁把东西吃干抹净以后,又送回来恶心鹿舟。
当年鹿舟送礼时,清暄真人还惊讶了一下,毕竟鹿舟那几块压箱底的上品灵石,平时从不会拿出来用,这次竟然全给了林初霁。
清暄真人勃然大怒,难得打了林初霁几戒尺,又让他伤好以后不得在宗内以乘风宗小师弟自称,平日里那些特殊的待遇,也一并取消了。
鹿舟微微应声:“林初霁短时间里应该不会来找事了。文秋,我这几日将杀鬼符箓制出来,你看着门,别放外人进来。”
“好嘞大师兄!”白色肥啾摇了摇小尾巴,“保证完成任务!”
·
温暖的房间里,手脚修长的青年微微垂眸,一笔一划地勾画着杀鬼符箓。
那种被侵入的毛骨悚然,遗留在记忆里,仍时不时困扰着他。
鹿舟出了一下神,笔尖湿润的朱砂凝成一滴血红,深深浸润了泛黄的符纸。
但愿这次做完符箓后,便能将那鬼修除尽。
但还没等他将符纸制完,那股阴冷的气息就再度浮现在房间内。
比起上次的全然无机质,这次多了呼吸般的律动,仿佛要破壳而出一般,伸出冰凉的触角,贴在鹿舟纤细的手腕,摩挲着缠绕起来,锁紧了。
然后悄无声息,往衣袖深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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