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冷风灌进车厢, 角落里的穆晏躲着扑面而来的寒风,不耐烦地向陆卓斥道:“你在干什么?”

    怒斥声将陆卓从回忆中惊醒,陆卓收回望着那山坡的视线。

    想起方才穆晏对裴翊的诋毁, 陆卓漫不经心地瞥了穆晏一眼, 慢悠悠地向他说道:“既然已经落难了,小侯爷还是收起些娇气的毛病吧。”

    说着掀开车帘,跳下车去, 留穆晏在车中对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不得不说,陆卓这就是实打实的双标了。

    同样的地点,穆晏不过说了裴翊一句不好的话, 就引来他的不悦,当面给嘲讽了回去。当年裴翊可是拿枪抵在他颈上,也没见他真生气, 也就拿枪逗了逗裴翊, 后面把人惹急了,还不是他好声好气地在哄着。

    用宋三哥的话来说, 裴翊如今脾气这么大, 多少有点姜二和陆卓(塞北客)的锅——就都是他们给惯的。

    陆卓下车,穆晏独自在车中愤愤, 心道待他回到大郑,必要将北蛮的事上奏给皇帝阿叔, 让他好好收拾收拾陆卓和裴翊这两个轻狂人。

    得亏他没把这话当着陆卓的面说出口,不然陆卓真是连看傻子的眼神也懒得多给他一个。

    陆卓下车, 发现载着自己的马车,是一支关外游民组成的队伍的马车。

    说着这关外游民倒是跟大郑关系颇深, 数十年前燕州并虎牢关一带还是郑土时, 这群游民的祖先便居住在此, 若称这群游民一句郑人或许也是可以的。

    只是在北蛮霸占燕州和虎牢关后,他们的祖先便被北蛮从燕州城中驱逐,将其往大郑边境赶去,想要逼迫大郑接纳这群大郑人。

    先帝及当时塞北守城的将军,疑心北蛮在这群人中安插了间谍,以防万一,最后也没有同意接纳他们回大郑。

    北蛮不容,大郑不收,这群原本的大郑人最后只能在两国边境游走偷生,因没有固定居所,只以马车和帐篷为住处,被两国称之为游民。

    游民存世至今已数十载,其中有些人仍当自己是郑人,只在大郑边境生活,仍做郑人打扮。

    每每北蛮骚扰大郑边境,亦是这群游民被骚扰得最为严重。

    而有些游民则在北蛮游走,与北蛮人相好后,生下有两族血统的后代,更为两族所不容。

    也因这类人的存在,令游民的身份愈发尴尬。

    总而言之,游民在两国都是备受排挤的存在,这情况直到穆元帅驻守塞北后,才渐渐好转。

    穆元帅主张郑人该归郑土,在亲眼见过大郑边境上做郑人打扮的游民被北蛮人屠杀后,便向皇帝请旨让这群游民归郑。

    老皇帝是个内斗方面精明能干,外斗方面昏庸无能的主儿,一生为数不多能被称为明君的几个高光点大概都跟穆元帅有关。

    穆元帅奏折上京,朝臣都持反对意见,一来是担心北蛮间谍,二来是因不接纳这群游民是先帝做的决定,谁也不愿做那个忤逆先帝之人。

    而老皇帝只是轻飘飘地评价了一句:“真是花样多。”

    然后便力排众议,压下了众朝臣的反对意见,同意了穆元帅的上奏。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皇帝确实有过想要跟穆锋做一世明君贤臣的野心,但无奈硬件条件跟不上,做明君对他来说实在过于困难,所以他的明君贤臣之梦只能被迫中道崩殂。

    但可以肯定的事,他确实给过穆锋全部的信任。

    一个帝王的全部信任实在太容易将人迷惑,以至于穆锋在很长时间内没有看清这给予是有时限的,等到最后看清之时,也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

    说会游民。游民问题属于多年积弊,不是简简单单大开城门,就能解决的。既要游民,那有两族血统的游民后代亦是游民,你若要迎游民回郑,那这一部分人要不要一起迎?

    皇帝和朝臣针对这个问题,开了两个大朝会,三个小朝会,最后讨论出来的结果是,两族血统的游民不属于郑人,不该被迎回。

    这类有两族血统的游民,不被大郑承认是郑人,也不为北蛮所容。虽然他们的相貌举止,已经完全是北蛮人的模样,却只能在两国边境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

    裴翊安插在北蛮的暗探,便是从这类游民中招揽的——只有他们的相貌不会惹人怀疑。

    而陆卓现在所见之游民,便是这类有两族血统的游民后代。

    见陆卓下车,游民中有几个人向陆卓投来目光。察觉到他们的目光中藏着些许审视,陆卓挑起眉头回望过去。

    不待与他视线相接,那几个人已经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把目光放到别处。

    队伍大多游民都是北蛮人的模样,陆卓漫不经心地扫视,眼角瞥见一个裹着皮袄的小哥在偷看自己。这小哥虽然画粗了眉毛,唇边贴了胡子,但是眉目之间还是能看出些郑人模样。

    陆卓瞧着瞧着,忽然觉得……这人瞧着有些眼熟?

    偏头回忆了片刻,陆卓想起这人是裴翊的亲兵,他从大郑出发的时候在裴翊身边见过。

    他抬眸望过去。两人视线相接,那小哥愣了愣,慌忙收回视线,不注意撞上了前面的人,差点跌了个跟头。

    见自己有如此大的影响力,陆卓挠着眉毛笑了起来。

    扫了刚才那几个看着自己的人几眼,陆卓弯唇笑了笑,大步向那郑人小哥走了过去,哥儿俩好似的搭上他的肩膀。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盯上陆卓搭在那小哥肩膀上的胳膊,那小哥也被吓了一跳,差点当场跳了起来。

    “别激动,别激动。我们见过,你还记得吗?”陆卓安抚着小哥,向他问道。

    那小哥咽着口水看了一眼陆卓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向陆卓点了点头。

    陆卓同样点头,开口笑道:“那日城中匆匆一别,还未请教兄弟贵姓高名?”

    “不敢不敢,在下薛茂,将……东家一向叫我小薛,兄弟随东家一样叫我便可。”

    那东家自然说的是裴翊。陆卓听了只觉好笑,心道裴翊自己年纪也没见比薛茂大多少,倒是在薛茂面前摆上年长的谱了。

    听着小薛这个称呼,陆卓不知怎么就想起昨日迷迷糊糊间听到的那声兄长,心头一时热了起来。

    陆卓大笑两声,向薛茂说拱手道:“原来是薛兄弟。”

    众人还以为他要继续跟薛茂寒暄,谁知他下一个问题便直奔主题。

    “薛兄弟,你可知你东家现在何处?”

    薛茂猝不及防,一时哽住。陆卓不待他反应,又继续问道:“那你可知徐兄弟现在何处?”

    薛茂闻言一惊,下意识瞟了后面一眼一辆装着杂物的牛车,嗫嚅了两声,不知道怎么回答。

    见他如此反应,徐祥现在究竟在何处,陆卓心里基本已经有数。

    他瞥了一眼那辆牛车,即便牛车最上层铺了香料,陆卓从马车上跳下之时,还是闻到了血腥味。

    陆卓暗自叹了口气,想到裴翊有事瞒着他,陆卓心里的滋味不大不好受。

    他心知此事不能怪裴翊。事关军务,定有许多不能明说之处。陆卓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明白道理归明白道理,该难受的终究还是难受。

    陆卓也调节不过来,此时倒是对裴翊越发敬佩——他怎么就能忍着陆卓瞒着他那么多事?

    那边薛茂支吾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该怎么说,结结巴巴地想回答陆卓,刚开口就被一个游民上前打断。

    那人叫住薛茂,递给他一个水壶,让他多喝点水少说些话。

    薛茂抿起嘴唇,忙点了点头,接过那人手中水壶,一面抱着水壶小口地喝着水,一面继续偷看陆卓。

    那人自称关苍,是薛茂的兄长。

    陆卓心道你们俩一个北人长相,一个南人长相,我是有多瞎才能相信你们两个是兄弟?但看薛茂对他信任的态度,猜测他也是裴翊安插在北蛮的暗探,还是拱手向他道了句有礼。

    他想不明白,裴翊这一遭竟是主动帮扎颜拔清了塞北安插在北蛮的所有暗探。

    陆卓觉得自己越发弄不明白,裴翊到底在干什么?

    关苍道:“现在徐兄弟正跟东家一起由另一条路向边境走。临行前东家特意叮嘱让我告诉您,不必牵挂他,要以大局为重。”

    说到‘大局’二字时,他还意有所指地往陆卓的胸口看了看。

    注意到关苍的视线,陆卓下意识抚上胸口的地形图。手指隔着衣料在地形图上滑动了两下,陆卓向关苍弯起唇角,故作深沉道:“陆某明白了。”

    实际上,陆卓此刻在心里暗骂:老子明白个屁!

    关苍却不知他心里的想法,见他如此识大体,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抬眸看了薛茂一眼,用眼神让薛茂跟他一起离开。

    免得薛茂留在这里又被陆卓套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薛茂忙盖上水壶,借口有事向陆卓拱手告辞,然后像是只跟屁虫一样,亦步亦趋跟在关苍身后。关苍停下之时,薛茂差点撞上他的背脊。

    关苍无奈,指了指另一辆马车,让薛茂边上待着去。

    他一副冷面神模样,薛茂有些害怕他,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忙抱着水壶跑到那辆马车旁。

    队伍中的其他人都向关苍投来不赞同的目光,用眼神审判他对薛茂太过不留情面。

    关苍冷淡地接收着他们的视线,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模样,回到了队伍最后方。

    陆卓此时却无心管他们这点小风波,所有猜测在他脑海里汇集,将他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

    陆卓不知道怎么把这团乱麻理开,他整个脑子都乱糟糟的,不知怎么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或许……直接杀了那些碍事的人呢?

    无人能敌的力量感能让他平静下来,他需要知道自己可以保护好裴翊。

    陆卓体内安宁许久的杀意再次躁动起来。

    游民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陆卓抬起头来,见是有一队北蛮士兵骑马而来,拦下了他们要做搜查。

    关苍等人神情微微一凛,游民之中有几个人不着痕迹地移了移位置,将自己换到不引人注意的位置。

    陆卓从方才起便一直未动,此时站在路边,与游民隔了一段距离,看上去倒像是个过路人。

    不过他的相貌太引人注目,那几个北蛮士兵看他大咧咧地站在路边都愣了愣。

    陆卓看见他们转头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随意选出两个人向自己而来,心头一动。

    其余人仍在盘问搜查游民队伍,查看队伍里运的东西,若是装人的车厢便伸头进去看一看,那人是否受伤;若是装货的车,便将刀子插进去布袋和稻草中,看看里面是否藏匿了人。

    搜查陆卓的士兵,随意想陆卓要了几个过路钱便放过了陆卓。

    陆卓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眼角瞥到搜查游民的士兵,马上要搜到载着徐祥的牛车。

    陆卓终于从一团乱麻里,抓住一条线。

    陆卓笑起来,向紧锁眉头的关苍看了一眼,几步跑了过去,夺过牛车前正要举刀刺进车中的那北蛮士兵的刀,反手捅进那士兵的下腹。

    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陆卓,连关苍都吃惊地张大嘴巴,抬手想要上前阻拦。

    但不待他有进一步的动作,陆卓已经闪身,用手中之刀将那群北蛮士兵毙于刀下。

    薛茂的水壶落在地上。

    那几个士兵倒在血泊中,惊惧地望着眼前的杀神。

    陆卓却只是淡淡一笑,回身走到薛茂面前,将手中沾血的刀递给薛茂。

    薛茂不明所以,接过陆卓手中的刀,看着刀上的血迹咽了咽口水。

    他拎着刀转头看向关苍,迫切地用眼神向他询问该怎么办。

    关苍压根没理他,双眸紧紧盯着陆卓,眼中露出深深的恶意,若是陆卓此时回头看他,大概能从他眼中看出‘我刚才竟还认为这人识大体?’‘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将军?’‘这人也太没脑子了吧!’等等好几层情绪。

    不过先前就说过了,陆卓现在没工夫理会他们。

    他弯腰将薛茂落地上的水壶捡了起来,抬手递给薛茂,含笑问道:“你们东家走的是哪条路?”

    迫于他威视所逼,薛茂下意识地向他指了指东边。

    陆卓看了看他指的方向,发现正是当年他和裴翊回大郑时为躲避搜查走的那个方向。那里有一条小路,路径隐秘,鲜少有人知晓,想来这些年塞北暗探传递消息走的便是那条路。

    这下陆卓知道去哪里寻裴翊,内心忽地平静下来。

    他笑着向薛茂说了声:“多谢。”

    薛茂忙回答:“陆兄弟客气啦。”

    然后薛茂就看见陆卓身后关苍阴沉的表情,薛茂当即回过神来:“不、不是……那……”

    薛茂想再说些什么挽回局势,被关苍瞪了一眼,拎起来扔到了一旁。

    陆卓没理会他们的‘打闹’,回身走到穆晏所在的马车前,撩开车帘就见眼前刺来一剑。

    陆卓抬手夹住剑身,举目望去,只见那位娇生惯养的小侯爷正僵着脸举剑对着自己,怕是把自己当做了来搜查的北蛮士兵。

    装着穆元帅尸骸的坛子,此时已经不知被他藏在了何处。

    有胆量刺出这一剑,倒是让陆卓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也算穆元帅没白生这个儿子。只可惜太没脑子,叫陆卓看不上,不然收来当个徒弟,帮穆元帅好好教教儿子,也算全了这场半友之谊。

    他倒是说别人没脑子,若是此时裴翊在此,只怕要忍不住出声嘲讽:“论起没脑子这事,您陆大侠只怕也不遑多让。”

    不过陆大侠可不觉得自己没脑子,陆大侠此刻还觉得自己想通了其中关窍,机灵得很。

    他丢开穆晏指着他的剑,跳进马车,从怀里掏出那副地形图,然后将那幅图塞进了穆晏怀里。

    穆晏目瞪口呆:“你这是做什么?”

    “既然有人肯为这幅图去死,还请小侯爷也为它费费心。”陆卓俯身拍拍穆晏的脸笑道,“当着你爹的面别做怂货。”

    “你!”

    不等穆晏反击,陆卓已经跳下马车,往东边行去。

    关苍拦住他:“你不能走。将……东家将如此重任交予你,你怎么可以辜负他的信任!”

    “什么重任?他可没跟我说过,若是想让我听话,让他亲自来给跟我说。”

    陆卓耍无赖,瞥了关苍一眼,绕开他继续往前行去。

    关苍气急,化掌为爪向陆卓攻来,想要将陆卓擒住。陆卓侧身抬手挡住他的攻击,向他笑了笑,而后揉身缠上关苍的手臂,右手顺势着手臂滑了上去,转眼右手做爪,虚虚搭在关苍的咽喉之上。

    “你拦不住我的。”陆卓叹息说道。

    关苍瞪眼望着陆卓,他能感觉到陆卓右手虽是虚虚搭在他的喉咙上,但若陆卓真动手想杀了关苍,关苍绝没有逃命的机会。

    关苍心里也明白自己确实拦不住陆卓,但裴翊的嘱托犹在耳边。

    关苍咬牙说道,做最后的挣扎:“东家让我保护好你。”

    陆卓闻言一愣,忽而仰头大笑起来。

    他笑得突然,关苍疑心他是在嘲笑自己自不量力,竟妄想保护他,不由抬眼怒视着陆卓,整张脸涨得通红。

    陆卓放开关苍,看了马车上撩开车帘的穆晏一眼,意有所指地向关苍说道:“你保护好这位小爷和他爹就够了。”

    关苍闻言脸色霎时苍白起来,咬着牙根惊疑不定地看着陆卓。

    陆卓先抬手让他且安下心去:“放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陆卓老老实实承认,他当下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就是——好像扎颜和裴翊都不怎么在意那张地形图。

    看上去扎颜还颇为乐意帮他们将这张地形图送回大郑。

    不过陆卓也不好因此就判定这张地形图是假的,假作真时真亦假,说不定扎颜想借此迷惑他们的视线呢?

    真真假假的,陆卓也弄不清楚。他摇着头感叹着,扔下这队人向东边而去。

    不过想起裴翊想着让别人保护自己,虽说没什么必要,但陆卓心里还是颇为受用。

    裴翊这人平常嘴上也不会说些什么好听的话,不时还要扔出几句嘲讽,将陆卓噎个半死,但总会干那么一件两件的事情,叫陆卓甜到心里。

    陆卓真是喜欢他极了。

    远处正在清理追兵的裴翊,忽的抬起头来望向西边。他身旁的亲兵伍柳见他如此,问道:“将军怎么了?”

    “没事。”裴翊向他摇了摇头。

    只是不知怎么感觉到一阵恶寒,那感觉就像是……陆卓在他耳边说着恶心话。

    但想想那人应该还睡在回大郑的路上,裴翊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总不至于是太想他了吧?裴翊歪头想着。可两人才分开半日,裴翊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那么黏人。

    战场总是无情的,因想起陆卓而得来的片刻轻松,在下一波追兵到来之时瓦解。

    一路上,凡是他们所到之处都有追兵……

    裴翊沉下眼眸。

    他们这一路清理了许多追兵,但只有这一波追兵,让他们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因伍柳认出了最前方骑马而来的马闻。

    其余的人都是撤离的暗探,因陆卓的安排,他们基本上不知道大多数暗探的身份,他们同样不知道马闻的身份。

    听到伍柳认出这位平日威风八面的北蛮将军曾经也是自己的同袍,众人难免觉得好笑,心里甚至发出一丝鄙夷:原来是他,难怪!

    若是他,叛变也不足为奇了。

    马闻勒住缰绳,停在几步之外,抬手喝住身后想要上前的北蛮士兵。看着人群中的裴翊,马闻张开嘴巴动了两下,最后还是选择翻身下马。

    他向裴翊走了几步,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向裴翊拱手道:“先锋。”

    裴翊看着面前这位英武的北蛮将军,几乎认不出他曾是自己的手下。

    到此时裴翊才终于意识到,六年真的太久了。六年,足够让一个鲁莽的先锋升至将军,也足够让一个忠心的将士变成叛徒。

    他在游民中招募暗探之时,姜家二哥便不看好此事,二哥说人心有异,何况这两族相交所生之游民,本就非我族类,实在难辨真心。

    但裴翊想并非如此,徐祥亦是游民,卜朋义亦是游民,他身旁这群将士除伍柳外,每一个都是游民出身,他们之中是有人做了背叛之事,但更多的人都坚守住了自己的忠义。

    而如顾清泽,如沈严等人,他们亦是郑人,却也未见他们对塞北有什么真心。

    如此可见,郑人也好,游民也罢,终究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能看其个人的选择,而非其身体里流的是什么样的血。

    裴翊看着马闻,摇头说道:“我从未想过你会背叛。”

    人心易变,即便裴翊如何容易轻信他人,也不会天真到真的觉得所有人都能抵挡得住诱惑。

    他在将众人送入北蛮时,就想过有人会背叛,所以才会向他们隐藏其余暗探的身份,就是为了防止一人背叛,就可以将他所有的暗探一网打尽。

    但是他确实没想过马闻会背叛,因为与大部分暗探不同的是,马闻加入裴翊的队伍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要将妻小送到大郑境内安全的地方。

    裴翊向来待兄弟周全,马闻既有所求,他也尽心办到。

    马闻的妻小早就被他接回大郑,安排妥当。

    换句话说,马闻有牵挂在大郑,亦算是有要害被握在裴翊手中。

    裴翊曾以为即便所有人都背叛,马闻亦会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张王牌。

    原来终究是他识人不清。

    若是陆卓在此,只怕也要嘲笑他一句:“你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差的。”

    马闻听到裴翊的话,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他略显狼狈地别过脸去,向着裴翊嗫喏道:“先锋,王爷说他不愿伤你性命,只要你和徐祥兄弟能留下……”

    旁边的伍柳闻言,忍不住出声嘲讽:“留下徐祥的什么?一条命吗?”

    马闻脸涨得通红,看着伍柳张了张嘴巴,却只能憋出一句:“伍兄弟……”

    他可以对着所有人厚颜无耻,但是却没办法在这两个人面前理直气壮。

    他们两个是除徐祥、卜朋义外唯一知道他暗探身份的人,但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他、徐祥、卜朋义在北蛮除了交换信息外,其实并不怎么沟通。

    在很长的时间里他真实的人生中都只有裴翊和伍柳两个人,他们曾是他和他以为的归宿之间唯一的桥梁,他对这两人感情比对任何人都真实。

    他们就像他唯一还存活于世的良心,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背叛徐祥和卜朋义,却没勇气立在这两人面前。

    马闻声音虚弱地向裴翊解释道:“先锋,王爷对你一片痴心,若是你愿意留下向他好好求求情,未必不能救下徐祥兄弟的性命,何必鱼死网破?”

    在他身后又飞来几骑,溅起尘土飞扬,看打扮正是扎颜手下的江湖人。

    原来马闻刚才是在拖延时间。

    伍柳见此暴跳如雷,蹿上前去就想给马闻两巴掌,被马闻错身躲过。

    马闻往后退了几步,躲开伍柳暴怒的视线。

    骑马而来的江湖人士们赶到近前,同时见到裴翊和伍柳二人,众人勒住缰绳,见这二人具是风姿绰约,一时没分清扎颜想要留下的是谁。

    骑马绕着裴翊等人转了一圈,有人嬉笑道:“怪道王爷日思夜想,还真他娘长得勾人,就是不知道王爷想的哪一个?剩下那个留给我成不成。”

    “你怎么知道王爷就想要一个?说不准王爷想两个都收了呢?”

    “哈哈哈也无妨,若是哪日王爷厌了,让我捡个便宜就成。”

    马上的江湖人士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塞北的将士听他们出言侮辱裴翊和伍柳,尽皆面沉如水,握紧了手中的刀剑,看向马上的江湖人。

    忽然只听空气中传来数声破空之响,那群江湖人士所骑的马纷纷扬起蹄子,仰头高声嘶鸣着,想要将马上之人甩下马去。

    见马儿受伤发疯,为求自保那群江湖人士纷纷飞身落到地上,他们手中的缰绳一脱手,马儿立马向各方奔去,霎时便不见了踪影。

    江湖人士们当即向着四周大喊:“是谁无耻偷袭?!”

    “是谁无耻偷袭?!”

    山坡上慢悠悠地晃荡出一个男人,只见他望了一眼山坡下对立的两方,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满脸无聊地说道:“我还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扰你爷爷的清梦,原来不过是群无名之辈。”

    那群江湖人士中领头的人闻言大怒,撸着袖子就要上前跟这男人干上一场,但有眼尖的认出这人是昨夜与国师木哈尔干架的那人。

    当即满脸惊惧地拉住那领头的人,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那领头的人听了他的话,震惊地看了山坡那人一眼。

    那人笑了笑,飞身落到塞北将士和那群江湖人士之间,那群江湖人士当即退了三尺,反倒把马闻等人推到了最前面。

    马闻:“……”

    马闻听到那群江湖人士在自己身后小声嘀咕:“打不打?”

    “打个屁?你打得过吗?”

    “国师打得过。”“国师来了吗?”

    “老头子也打得过。”“打得过有什么用?老头子昨晚就说了,不会跟他动手。”

    “那打不打?”“不打,老子是来求财的,不是来送命的!死就算了,到时候心肝还要被拿去练功,太惨了!”

    “那我数一二三,我们跑?”“数什么一二三?直接跑!”

    马闻:“……”

    马闻回头果然见那群人已经跑了,当即在心中大骂:他娘的!这群人平日个个吹自己天下无敌,结果今日真的见到高手,溜得比谁都快!

    不过看见他们真的跑了,马闻心里倒是松口气。

    他本就无心抓裴翊,不过碍于扎颜命令,不敢违抗。如今来个高手,马闻正好可以用他当做借口,放走裴翊等人。

    如此,也算全了这份情义,从此大家便两不相欠吧。

    马闻最后再看了裴翊等人一眼,转身命令手下士兵退去,自己也跟在他们之中往回跑。还没跑上几步,马闻忽然感觉肩上一沉,整个人被压得跪倒在地。

    他回头,见到那山坡上的高手,就站在他身后,将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按在他的肩上。见他回头,那高手俯身凑近马闻,笑道:“做了亏心事还想着能跑?做什么美梦呢?”

    他明明面带微笑,但马闻却觉得自己的命已经被他捏在手中,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陆卓抬头,看向对面那群举刀对着自己的士兵,满脸认真地问道:“留下他的命,或者留下你们的命,选一个吧。”

    话音刚落,那群士兵已经夹着尾巴逃跑了。

    陆卓无奈,拍拍马闻的肩膀,向他说道:“你这群兄弟真够没义气的,看来只能你自己来了。”

    马闻抖如筛糠。他不想死,他不愿意死。他叛变就是为了求生,怎会甘心死在此处。

    伍柳和其余的将士走过来,围住了他二人,马闻当即向他们磕头求饶。

    众人鄙夷地看着他,眼中再无知道有人叛变时的痛心疾首,他们从心里明白,这人本来跟他们就是不一样的人。

    陆卓放手将人留给他们处置,抬步走向裴翊。裴翊看了一眼他的身后,用下巴向他示意着刚才那群江湖人站的位置,疑惑道:“他们好像很怕你?”

    陆卓得意地向他笑起来:“因为我很厉害。”

    裴翊白了他一眼,问起:“你怎么会来这里?穆晏他们呢?”

    “他们应该还在回大郑的路上,我来这里是为了问你一个问题。”

    见陆卓视线定格在自己脸上,神情真挚,像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跟自己讲。裴翊忽的有些紧张,咬了一下嘴唇开口问道:“什……什么问题?”

    问完抬眸看见身后塞北将士,裴翊当即又觉得这样的场合,说这些话好像不大合适,刚想开口制止陆卓,就听陆卓开口说道:“你昨晚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裴翊:“……”

    陆卓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没猜错。瞟着裴翊的脸,陆卓哼哼唧唧地说道:“挺有本事的啊,现在就舍得给我下迷药,以后是不是得直接给我下毒了?”

    裴翊:“……”

    裴翊现在可能有点后悔,昨晚没直接把这人毒死。

    他咬着嘴唇有些心虚,偏头思索了片刻,抬手抚上陆卓的胸膛,担忧问道:“你的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待陆卓回答,他又垂下眼眸,望着两人鞋尖,轻声说道:“你要怪我便怪我吧,我只是不愿你再为我奔波。你这些时日为我受了一身的伤,若是再让你为我劳心劳力,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可如何是好?”

    他这突如其来的柔情,一下叫陆卓不知所措起来。

    陆卓也是没搞明白,怎么你给我下药,你还委屈上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上手揽上裴翊的肩膀,把他揽在怀中温声哄了起来。哄着哄着陆卓觉得这流程有点不对,不是说好了这次是裴翊的错,要让陆卓捞点便宜回来吗?

    怎么搞了半天,伏低做小的那个还是陆卓?陆卓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要是照这样发展下去,以后夫纲还怎么振?

    陆卓下定决心,要用这回的事给裴翊一点教训尝尝,当即沉下脸去。

    “你又给我下套。”陆卓不悦。

    裴翊见他真的冷脸,心虚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陆卓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裴翊问他:“你还要生气多久?”

    “我没生气。”陆卓哼哼几声。裴翊暗地里白了他一眼,无奈地开口说道:“那你先放开我。”

    陆卓这才发现裴翊还被自己揽在怀里,当即扔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还以为裴翊也要跟自己刚才一样,主动搂上来温声软语地哄着自己。

    结果他一放手,裴翊就抬手拍了拍刚才陆卓搂过的地方,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伍柳等人的方向走去。

    被他留在身后的陆卓:“……”

    陆卓觉得自己现在可能真的有点生气了。

    裴翊走过人群,看见被围在最中心的伍柳和马闻,两人一人站着一人跪着,正面向着对方,伍柳的长刀已经插进马闻的身体。

    见裴翊走来,伍柳缓缓从马闻的身体抽出刀,马闻发出刺耳的痛呼瘫倒在地。

    裴翊站到马闻面前,马闻伸出沾满鲜血的右手,拉住裴翊的袍角,在裴翊的袍角之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他声音凄惨地向着裴翊唤道:“先锋救我!”

    裴翊没有理会他的呼救,伸手从伍柳手中接过长刀,举刀半蹲在马闻身前。

    这是塞北军的规矩,若是敌人便要在离去前砍下他的头颅。

    马闻见长刀在侧,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忙放开裴翊的袍角,挣扎着往离裴翊远一些的方向爬去。

    裴翊追上他,马闻哭着向他求饶。裴翊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俯身举刀向他而去,抬手割下了他头顶的发髻。

    这是塞北暗探的规矩。

    因在北地不能暴露身份,同袍惨死暗探也不能为其敛骨,只能割去死者的一缕发丝,等到归乡之时,再交给死者的家人。

    马闻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颈上应来的剧痛,反而蓦地觉得头上一松,头发披散在脸上。马闻怔然抬头,见裴翊拿着自己的发髻站在一旁,伸手扯下刚才被他印下掌纹的那一块袍角,将那发髻包裹起来。

    裴翊将包裹着的发髻放到怀中,淡淡向马闻说道:“我会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的家人。”

    伍柳亦走到马闻身边,冷冷地说了句:“你既已身死,你的事便不会殃及你的家人。”

    然后抬步离去。

    马闻捂着伤口在原地愣了许久,忽然泣不成声,他嘴里呛出大块血沫,断断续续地向着裴翊哭道:“先锋我在北地听到你、你升任将、咳咳咳将军,我心里、我心里其实特别为你高、高兴咳咳咳咳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能俯身趴倒在地面上,呕出大口的血水。

    恍惚间,他听到有女人的声音在哼着歌谣,既像是北地俗语歌,又像是大郑童谣。

    或许是他在大郑的妻子,在哼着歌谣哄他们的孩子睡觉。

    她也是游民出身,既说不好北蛮胡语,也说不好大郑官话,哼出来的歌总是南腔北调的,叫人笑话。

    就像他们的一生,他们既做不了一个北蛮人,也做不好一个大郑人。

    他们永远都是在路上颠沛流离的游民。

    马闻笑了起来,又想起卜朋义和徐祥。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做错了。从徐祥被抓,从卜朋义被害,他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他没办法,他暴露了,若不供出徐祥和卜朋义,死的就是他。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他回不了头。

    只有下辈子了,马闻向上天祈祷,下辈子别再让他做错事了。

    裴翊就站在原地,一直到马闻完全失去呼吸声后,才转身离去,全程表情没有过一点波动,仿佛他天生就是个冷情冷性的人。

    但陆卓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面容冷硬的裴翊,却忽然前所未有地能共感到裴翊的悲伤。

    他看着裴翊,透过他冷硬的外壳,看见一颗很柔软的心。

    这人天生适合战场,可以冷静地做一个杀伐决断的主将,但他未必快乐。

    陆卓迎向裴翊,脸上的表情比起刚才的生气,更多了一份柔情。

    裴翊抬眸看见陆卓眼中闪过的心疼,身子顿了顿,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得寸进尺,小声问道:“你原谅我了?”

    “我还是在生气。”陆卓反驳。

    裴翊闻言向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心道你刚才不是说你没生气吗。裴翊也就是现在因为昨天给陆卓下药有些心虚,不然立马能给陆卓翻两个大白眼。

    陆卓抬手将裴翊纳入怀中,在他鬓发边蹭了蹭,轻声说道:“但是生气不妨碍我想抱着你。”

    裴翊愕然,抬头看着对面的塞北将士们,众人已经移开视线,望天望地就是不往他们俩这边看,将这一隅留给了他们。

    裴翊低头笑了笑,将额头靠在陆卓的肩膀,终于放任自己在战场上休息了片刻。

    第72章

    陆卓既然都跟了上来, 裴翊也只能无奈同意让他同行。

    陆卓瞧他老大不愿意的样子,直接出言奚落:“你要是打得过我,你想怎样都成。”

    武林规矩, 强者为尊。裴翊既然拿他当外人, 他也就真做个过路的江湖客给他看。

    想让他听话?成,比他强就成。

    裴翊闻言生气地鼓起脸瞪了他一眼,似乎不满陆卓对他的武功的评价, 脸上的表情倒是两人渭州城再相见后,难得一见的鲜活。

    陆卓看得有些动容,但见那人转眼又对着手下的将士摆出严肃的神情, 吩咐他们收拾好四周战斗过的痕迹继续前行。

    他太习惯去做一个将领,这样凝重的表情才是他脸上的常态,以至于陆卓都有些怀疑, 在他面前那个鲜活生动的裴翊是不是他的错觉。

    裴翊回头, 见陆卓失神地望着自己,动作停顿了片刻。

    他走到陆卓面前, 偏头向他问道:“怎么了?”

    陆卓回过神来, 向裴翊微微一笑,抬手替他理了理鬓边因赶路而有些散乱的鬓发, 言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将军好生威武俊俏, 叫陆某看了一眼就丢了魂去。”

    生气归生气,俏皮话还是要说的。

    裴翊对他的这种弹性生气也是颇为无奈, 白了他一眼,自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众人掩盖好一路的踪迹, 重新出发。陆卓晃悠悠地跟在他们后面, 帮他们解决跟踪的人。

    白日陆卓和裴翊便一前一后分在队伍两侧, 晚上倒是还睡在一处。

    陆卓有时见到有趣的事,也会跟裴翊嬉皮笑脸几句,但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以待。

    裴翊明白这回他是真的生气了,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和陆卓相处的时间太少,分别的时间太长,他对陆卓远不如陆卓对他那般游刃有余。他既不知如何与陆卓相处,更不知如何讨好陆卓,患得患失间反而做出更多错事。

    这日晚间众人在林间休息时,裴翊主动拿着干粮走到陆卓身旁,陆卓此时站在一棵大树下,想要在树根处给自己今夜收拾出一个睡觉的地方。

    等陆卓收拾好了,裴翊把手中的干粮递给他。

    “这么贴心?”陆卓吃惊地接过裴翊手中的干粮,转身在树根处坐下,举着干粮向裴翊揶揄道,“要是没做亏心事的时候也能这么贴心就好了。”

    闻言裴翊恼火地看了他一眼,咽下口中的回击,抿唇嘟囔道:“小气劲。”

    陆卓瞥他一眼,把干粮递到嘴边,张嘴咬了一口干粮,当做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陆卓嚼着干粮心道,若是能有个最不诚心道歉榜,裴将军一定能名列前茅。

    不过再不诚心,裴将军也知道自己是来道歉的,听到陆卓的挤兑倒是没跟从前一样掉头就走,反而坐到陆卓身边,沉默了片刻,向他推心置腹道:“我只是不愿意你被卷进这些事里面。”

    陆卓闻言也收了脸上的轻佻,两人身边的空气都安静下来,其他人虽然就在不远处,但感觉上又好像在离他们极远的地方。

    风声呼呼从两人身旁而过,他许久的沉默不言似乎让裴翊有些不安。裴翊动了动身子,转头看向陆卓的脸,想要通过他脸上的表情,判断他此刻的心情,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随时警惕,步步为营,就像在战场上应对一个他不熟悉的敌人。

    陆卓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不知怎的微微一讪,心里生出许多疲惫来。

    “你已经在里面,我如何逃得脱?”陆卓低声反问。

    这本是句情话,裴翊听到时这句情话时也忍不住弯唇笑了笑,但是他的笑里却添了许多的苦涩,仿佛这句情话比起甜蜜带给他的更多是负担。

    “但是我已经陷得太深了。”

    裴翊抬头望着高远幽深的夜空,向陆卓说道:“你若是反悔,婚事便作罢了吧。”

    说完也不等陆卓回答,便起身逃离此地。看他慌忙狼狈的样子,就好像已经预先知道了陆卓的答案,只是不想听到陆卓亲口说出。

    而此刻的陆卓已经基本上处于脑子炸开的状态,他压根就没弄懂话题怎么就突然转到两人的婚事上来了,而且——

    裴翊刚才……不会是……在悔婚吧?

    霎时间,陆卓整颗心都凉了。

    他确实一直能感觉到裴翊对两人成婚之事不大热衷,但是他从前只当裴翊是在害羞,现在再回头看去,这桩婚事从头到尾可不就是只有陆卓剃头挑子一头热,裴翊从来只把它当做是一桩玩笑对待。

    在北蛮军营的许婚,陆卓当时只觉感动,现在看清裴翊的态度后,再去复盘又觉得裴翊恐怕是生死关头一时冲动,才向陆卓许下了诺言,现在反悔了,这才找借口悔婚。

    不然为什么被隐瞒的那个人是陆卓,被迷晕的那个人是陆卓,到最后被悔婚的那个人还是陆卓?

    陆卓越想越觉得心惊,到最后心里竟萌生出一个吓人的想法:他不会……只是想跟我玩玩吧?

    陆卓抬头看向混在塞北将士中间的裴翊,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努力找回自己的思绪。

    陆卓:我……被人给玩了?

    经此一遭,两人连偶尔的两句玩笑也没了,一路沉默着往两国边境赶。

    陆卓脸色黑得吓人,伍柳等人现在都不敢轻易跟他说话,只能在暗地里腹诽着:这人也太蹬鼻子上脸了,明明将军都在哄他了,怎么脸还越来越黑呢。

    岂不知,这陆卓的黑脸就是他们的裴将军给哄出来的。

    裴翊见陆卓如此,只当陆卓真的反悔,不愿跟裴翊一起被卷入朝堂之事中,心里一阵黯然,却只能强打着精神继续赶路。因着心头烦闷,他也无力再与陆卓说话,对于两人之间的冷战也就随他去了吧。

    而陆卓……

    陆卓都被人给甩了,难道还要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吗!

    他一路理也不理裴翊,只闷头帮他们杀着敌人。随着两人不说话的天数的增加,陆卓也越发狠厉,北蛮这边死伤无数,连负责追捕的人都忍不住回去跟扎颜禀报道:若是王爷有意放他们回大郑,不如就别追吧?

    扎颜捂着被陆卓砍伤的胳膊,却觉得这样将他们如过街老鼠一样追捕,十分有意思,不仅让继续追,还让加派人手。

    扎颜狰狞笑道:“继续追,不就死几个人吗?本王倒要看看他能杀得了本王多少人马!”

    此话一出,北蛮军中尽皆不寒而栗,更加明白这位王爷确实没把他们当人看。

    裴翊等人就这样在北蛮兵的追杀中,狼狈越过两国边境。因着数日的颠簸逃窜,其中不少人在见到渭州城门之时,甚至激动地落下泪来。

    这些人中自然不包括陆卓和裴翊。

    陆卓是因为被人甩了,没心情。而裴翊则是因为……

    陆卓观察着裴翊,见众人在为终于回到大郑开心之时,他默默退后两步,将目光落在众人的脸上,仔细地瞧着,似想要记下这群人的模样。

    人群中也有其他人察觉到裴翊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僵了片刻,握着手中的武器,同裴翊一样走到人群之外。最后他们慢慢形成了一个像当日围着马闻一样的包围圈,将其中一人围在最中央。

    陆卓见此,低头思索了片刻,最终选择了走到一旁。

    包围圈中传来一声惨呼,但那声音对陆卓毫无影响,他既没有露出任何在意的神情,也没有像当日一样走上前去将裴翊揽入怀中。

    陆卓扯了一把城墙上横生出来的野草,遮着脸抬头望了望天空,打量着日头,开始算起现在进城还能不能赶上午饭。

    答案是没赶上,不过伙房乐意给将军开小灶,其余人也跟着去了裴翊的营帐,蹭了一顿午饭。

    陆卓都不知道自己是有多厚脸皮,居然还能跟着他们把这顿饭吃下去。

    不过抬头看见裴翊坐在一旁,陆卓就如鲠在喉,两口把这没甚滋味的饭菜扒入口中,直接起身走人。走到营帐门口,还没听到有人叫住自己,陆卓生气地加快脚步,大步走出营帐,与正往营帐里面走的白老将军擦肩而过。

    营帐中,伍柳小心翼翼地向裴翊说道:“将军若是舍不得,为何不留住陆兄弟?”

    裴翊垂下眼眸,冷淡说道:“以他的身手,若他要走谁又能留得住他。”

    伍柳听了这句话,半天也没咂过味来,这到底是舍得还是舍不得?

    营帐外,白老将军回头看了一眼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陆卓,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问身边的人,旁人也说没见过。

    “怪了。”白老将军看着陆卓的背影说道,“难不成是我老眼昏花了?”

    说着摇了摇头,走进裴翊的营帐。众人见他来,都起身向他行礼。

    白老将军挥手让他们不必多礼:“我已经卸了军职,现在军中只有一位裴将军,以后只管叫我阿叔就好了。”

    众人皆道不敢,裴翊也无奈道:“他们好不容易从外面回来,阿叔何必跟他们开这种玩笑。”

    白老将军摆摆手让他们继续吃,自己坐到了裴翊对面,向他说起地形图的事。关苍等人早他们几日便护着穆晏和穆元帅的骸骨回了渭州。穆晏跟皇帝是一条心,有穆晏在,地形图的事是如何也捂不住的。

    白老将军问裴翊,若是陛下问起地形图该怎么办?倒不是怕他问,怕的是他贼心不死,有了地形图又想攻打北蛮。

    而今的大郑百姓,再也经不起一场战火了。

    裴翊抬眸:“不若直接将地形图送到京城给陛下看看?”

    白老将军闻言沉吟半晌,倒也同意了他的意见。离去之时,白老将军口中还不住喃喃道:“他是个多疑之人,不亲眼看见是不会死心的。”

    多日奔波劳累,众人用过午饭后,便向裴翊告辞,由伍柳领着去给安排休息之处去了。

    待人去帐空,小兵将营帐打整干净后,裴翊便让他们下去,自己想休息休息。坐在床榻上,想起离去的陆卓,裴翊一声叹息出现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叹出,就被忽然撩开营帐的帘子走进来的陆卓给噎了进去。

    裴翊挥手让跟进来的小兵退下,向陆卓疑惑道:“你怎么又回来了?是有东西忘了吗?”

    陆卓一听他的话就火冒三丈,听听他这说的是什么话?陆卓怎么又回来了?他像是巴不得陆卓快点走一样!

    听了他的话,陆卓真恨不得当场掉头就走,但为了大局还是兀自忍耐着。

    “你要将地形图送到京城?”陆卓冷声道。

    “你怎么知……”问到一半裴翊反应过来,哦!看来刚才有人趴墙根了。

    想到当世有名的大侠尽爱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裴翊不禁有些好笑。

    陆卓还在质问裴翊:“你难道不知皇帝一直想打北蛮,你把……”

    陆卓话没说完,就被裴翊打断:“地形图是假的。”

    陆卓噎住,裴翊疑惑道:“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猜到归猜到,但是不影响陆卓拿这件事来教训裴翊。不然他还能用什么事跟裴翊发火?裴翊的悔婚吗?他根本就不想跟裴翊提起这件事!

    不过既然话说到这里,陆卓也确实对在北蛮时的一些事还心存疑惑,不若就趁此机会问清楚。他大大方方地走进营帐中,坐到离裴翊床榻最近的椅子上,抬头望着床边的裴翊。

    这下终于只剩他们两人了。

    想起这里,陆卓心里忽然有些舒坦。他开口问道:“你什么知道地形图是假的?”

    问完他想了想,又开口说道:“若是不方便回答,就当我什么都没问。”

    裴翊坐到床边,沉吟半晌,在陆卓以为他真的会说不方便的时候,裴翊终于开口说道:“一开始我就知道。”

    果然。陆卓心道,又开口问道:“既然如此,为什么?”

    他说的是在塞北以身犯险之事,若是地形图是假的,裴翊何必去冒这个危险?

    “很多原因,为徐祥,为元帅,为穆晏,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扎颜相信我以为这张地形图是真的。”

    陆卓点了点头,终于有些明白,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

    “如果这张地形图是假的,你送张假图上京不就是欺君之罪。”

    裴翊假做吃惊:“怎么能是欺君之罪?我又不知是假的,这地形图的真假该由陛下来判定才是。”

    陆卓有些跟不上:“你怎么知道老皇帝能看出这张图是假的?”

    “因为……这张地形图只是半张图,还有一半被顾清泽在我这里偷了,由他哥献给了陛下,两张图合在一起,自然能看出真假。”

    陆卓皱眉:“扎颜又不是傻子,他既然费了这么大的劲弄出一幅假图,怎么会轻易就给人看出来。”

    “确实。我看过那张图,若是拿来跟真的对比,不是北蛮军中经年带兵驻扎燕州的将领只怕很难看出其中的问题。”

    裴翊向着陆卓点了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陆卓更加疑惑:“那你凭什么认为皇帝能看出来?”

    “因为……”裴翊向着陆卓笑了起来,“顾清泽在我那里偷的那半张图是假的。”

    陆卓闻言心头一动,脑海中霎时浮现过往种种,桩桩件件串联在一起,陆卓终于抓住了什么。

    陆卓猛然站起来,几步走到床边,满脸震惊地低头看着裴翊。

    “你诱他偷了那张假图?!”

    裴翊抬头望着他,因其坐在床上,而陆卓站在床边,便显得他整个人被陆卓罩在影子里,格外的脆弱无辜。

    但他嘴里吐出的话,却叫陆卓心惊。

    裴翊说道:“顾清泽就是为了偷这张图擅离职守,被我以逃兵之名定了斩刑。你不该只问我是不是诱他偷了一张假图,你该问我逃兵之事,是不是果然如沈严所说,是我刻意陷害于他。”

    说完他又向着陆卓笑了起来,陆卓浑身一震,吃惊地看着他唇边的笑容,忍不住想要伸手抚上去,但手指伸到他的脸颊旁,却迟迟不敢真正碰触到他。

    他忽然想起,在青州遇见江玉泽时,江家公子说过他们这群人都被裴翊玩弄在股掌之中。

    他那时为嘲讽江玉泽,开口只说自己甘之如饴,但其实心里想着就裴翊那个直肠子能将谁玩弄在股掌之中?现在再从头看来,从顾清泽盗图开始,皇帝、顾家、甚至于连远在北蛮的扎颜竟都被他算计在其中。

    他一直以为裴翊还如七年前一样,是该被他纳入羽翼之中保护的存在,可原来早在他没有看到的时候,裴翊已经成长得如此强大。

    不用武功,只用计谋,他就可以将一群响当当的大人物玩弄在股掌之中。

    陆卓望着他,震惊得许久说不出话来。

    营帐中安静的甚至能听清他二人的呼吸声。许久,裴翊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怕我说出来的是你不想听的话。”

    “我陷得太深了。”裴翊满眼苦涩地闭上眼眸,“我知道你一定不想看到这样的我。”

    望着他紧闭的眼眸,陆卓口干舌燥地咽了咽口水,摇头说道:“我说出来你怕是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我恐怕从来没有一刻比当下更想要你。”

    第73章

    裴翊闻言一怔, 睁开眼睛望向陆卓,眼中带着些不明所以和迟疑,难得显得有些呆愣。

    心狠手辣的呆子美人, 陆卓简直不能更心动, 直接生扑了上去,撞上他的嘴唇,狠狠地咬了几口。

    不得不说, 这啃咬多少有些出气的嫌疑。裴翊吃痛地叫了一声,生气地用力去推他。陆卓被他推离了半尺来宽的距离,俯身看着他, 神情晦暗不明。

    “你干什么!”裴翊生气道。

    他感觉到自己唇上红肿的疼痛,拿舌尖舔了一下,尝到些许铁锈味, 知道嘴唇被陆卓咬破, 更加生气。

    裴翊质问陆卓,眼眶也因愤怒染上了红色:“你既然已经反悔, 又何必再来撩拨我!”

    到底是谁反悔?!说到这事, 陆卓才是真的恼火。明明是他悔婚,反而把锅推到陆卓脑袋上来。

    陆卓顿时恼怒, 方才那片刻的心猿意马也被怒气冲散。

    “你!”

    陆卓正想讨个说法,但看见他眼眶微红, 心里又顿时起了怜惜之意。

    暗骂了声自己没出息,陆卓看着裴翊叹了口气, 转身坐到床榻之上,闷声说道:“我知道论家世人品, 我确实不堪与你相配, 你若反悔也是正常, 但你不该这样轻看我对你的心意,即便刀山火海我也愿意陪你闯,何况区区一个朝堂?”

    裴翊刚刚说出自己陷害顾清泽之事,他转眼就说起他配不上裴翊的人品,若不是裴翊知道他没这份心思,恐怕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暗讽。

    听出他无悔婚之意,裴翊这些日子悬挂的心也回到原地,咬着嘴唇感觉到唇上微痛,裴翊又想起刚才陆卓所行之事,面上微微一红。

    裴翊低声说道:“我没那个意思。”

    “什么意思?”陆卓偏头看他。

    裴翊心道自己真是陪他胡闹,他活了这许多年哪听过两个大男人成婚的事情。但想归想,裴翊面上却仍旧迎着陆卓的目光,认真地开口说道:“我没有悔婚的意思。”

    眼见陆卓的视线变得热烈起来,裴翊别过头去,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因自厌自弃在陆卓面前说的那番话。

    虽说大部分都是事实,但是既然两人日后是要长久相处的,裴翊还是试图在陆卓面前挽回些许自己的形象。

    裴翊躲着陆卓的目光,向他解释:“我并非刻意陷害顾清泽,只是我拿到之前那半张地形图后,曾有人见到他暗中出入我的营帐,我那时便知他意在那半张地形图,便刻意推波助澜,在帐放了张假图引他前来盗图,想要抓他个现行。”

    “只是我也不知道该说他胆子大,还是胆子小。”裴翊摇头,“他不知我刻意设局引他盗图,只知我已经发现有人潜入过我的营帐,他想要再次潜入不被发现,绝非易事。北蛮犯境之时,我忙于应战,他定是认为这种时候我肯定无暇顾他,便擅离职守潜入了我的营帐中盗图。”

    “我没有抓到他盗图的现行,却抓了他擅离职守的现行。他恐怕以为有贵妃在朝,我不敢杀他,才敢如此放肆。但军法就是军法,战时擅离职守者,以逃兵论处。”

    裴翊冷言道:“他既然敢做,我就敢杀他。”

    陆卓听了他的话沉默半晌,反问道:“你真以为我在乎顾清泽吗?”

    裴翊闻言迷茫地看向他,眼神中写着‘你当然该在乎’。陆卓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心中自有一份正义在。若是裴翊真行了不义之事,陆卓自然该在意,该公正,该大义灭亲,该不徇私情。

    陆卓伸手理了理裴翊鬓边的头发,轻声说道:“我恐怕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正直。”

    若是他做错了事,他倒是相信裴翊会生气,会打他一耳光,让他赶紧改正。若是裴翊做错了事,就是他杀了人,陆卓只怕也会是帮他杀人埋尸的那一个。

    但是这话他不能跟裴翊说,说了裴翊又该生气了。

    陆卓此刻只有一个疑惑:“顾清泽盗走的那半张假图是你准备的,那真图想来还在你手上,但是扎颜让我们盗回的那半张地形图既然也是假图,那真图究竟在谁的手上?”

    裴翊闻言张了张嘴巴又合上。

    陆卓道:“若你觉得为难或你也不知,不答也没关系。”

    裴翊凝眸看着他,正待陆卓想要岔开话题之时,裴翊忽然开口说道:“在我手上。”

    陆卓愣了愣,吃惊地看着裴翊,大抵他问出这个问题时,也没想过会得到裴翊的答案。但见裴翊双眸沉静,仿佛他刚才所说只是一件普通的小事。

    裴翊说道:“两幅真图都在我手里。”

    不知怎的,陆卓忽然觉得即便以后裴翊再对他说什么情话,对于他来说都不会再比得上刚才那片刻的坦诚叫他心动。

    陆卓深深呼吸了两下,抬手抚着裴翊的脸颊,闭眸亲了上去。感受到裴翊的回应,陆卓忘情地吻了片刻,方才离去。他右手温柔揉弄着裴翊的脸颊,左手抬手取下裴翊的发带。

    乌黑的发丝从裴翊修长的颈脖滑下。

    陆卓看着他,低声问道:“我可不可以……”

    裴翊回眸望他,反问道:“你不守你的礼了吗?”

    陆卓笑了笑,俯身凑近裴翊,嗅着心上人的呼吸,开口说道:“美色当前,若是再拘于旧礼,世人都要骂我一句虚伪……”

    他最后的声音隐在两人之间,霎时间营帐中只剩下衣衫摩挲的声音和两人渐渐错乱的呼吸声。

    晚间,白老将军又来找裴翊说派人护送穆元帅骸骨和地形图上京的事,两人几番讨论把人选定了下来,期间老将军不住地往裴翊嘴上的伤痕瞧。

    裴翊只当没看到,继续冷静地跟老将军谈着公事,但架不住两人谈完公事,他这老上司非要关心他的私事。

    安排妥当诸事,老将军感叹了一句:“还是你仔细。”

    感叹完,老将军抬头看了裴翊几眼,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试探性问道:“听说你帐中下午……有人?”

    裴翊脸霎时红了。他和陆卓这几日一直在闹别扭,他也为此事一直心头郁郁。今日两人乍然和好,他十分欢喜,一时忘形竟在陪着陆卓在军中胡闹起来。

    虽裴翊事后倒没有为此事懊恼,但此时被老上司当面道破与陆卓的□□,裴翊难免羞赧,嗫嚅了半晌,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老将军见他如此,摆手道:“不必如此,你尚在假中,想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事,只是……”

    老将军提醒他:“这事还是不好在军中做,若叫那群小子听得心猿意马,做出什么错事就不好了。”

    裴翊听得汗如雨下,全程讷讷点头,不敢有什么二话,只求老将军赶紧指点完让这一茬过去。

    幸而老将军说完这两句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而问起裴翊的伤势。

    听裴翊说已经大好了,老将军抚着胡子点了点头:“那便好。”

    又留了片刻,两人聊了些军中杂事,老将军便向裴翊告辞,临走前还看着裴翊唇上的牙印,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裴小子,你可要记得,纵欲伤身啊。”

    一句话把裴翊的脸又羞得臊红。待他走远后,陆卓撩开帘子走进营帐,看见满脸通红的裴翊,奇道:“怎么脸红成这样?白将军跟你说了什么?”

    白天他哄着裴翊这样那样的时候,都没见这人脸红,这会倒是见上了,叫陆卓如何不觉得稀奇。

    裴翊哪可能跟他把老将军的话再重复一遍,瞪了他一眼,支吾了两声‘没什么’把这事糊弄了过去。

    见他不想说,陆卓也没追问,耸了耸肩走到裴翊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包糕点,递了一块到裴翊唇边。

    裴翊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陆卓笑着问他:“甜不甜?”

    倒是香甜可口。裴翊向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却也颇为不满陆卓这副把他当三岁小孩哄的态度,不悦道:“我又不是小孩,不用你天天拿这些东西来哄我。”

    陆卓心道你确实不是小孩,你比小孩难哄多了。

    他把手里那块剩下一半的糕点扔进嘴里,把整包糕点举到裴翊面前,问道:“那你吃不吃?”

    裴翊瞪他一眼,把整包糕点从他手里夺了过来,转身坐到椅子上。

    陆卓笑起来,坐到他旁边伸手探向他手中的油纸包:“再给我一块。”

    “少动手动脚的。”

    裴翊斥了一声拍开他的手,偏头看了看两人的距离,才发现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到了一起。

    裴翊身子顿了顿,想起老将军临走前的话,脸颊登时又红了起来。他深深地看着靠了半个身子在自己身上的陆卓,沉吟片刻后做下决定。

    只见他伸手推开陆卓,而后站起身来,几步换到了离这人较远的一根椅子上,然后开始打开手上的油纸包,低头吃着陆卓带回来的糕点。

    人糕两空的陆卓,看着裴翊的举动,半晌摸不着头脑。

    没有裴翊靠,陆卓只能靠在桌上,撑头打量着对面跟自己隔了条银河的裴翊。

    见他吃得开心,唇上的伤痕在他进食时仍清晰可见,陆卓摸着下巴,咂摸着嘴里的滋味,心道:不就是一块糕吗?不给就不给呗,至于离我那么远吗?

    明明什么都吃到了,但是忽然又什么也没得吃的陆大侠此刻也是很委屈。

    陆卓觉得自己今晚,得好好跟裴翊再说说自己的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趁着上夹子小小地给自己放了一个假,今天开始恢复更新,晚上还有一更。

    第74章

    元帅遗骸与地形图两事, 兹事体大,自然要在队伍动身前就派人向京城报信。报信的人上京前,裴翊特意让人把他叫来, 托他再帮自己带封家书回京。

    家书中裴翊问候了相爷和裴夫人的身体, 顺便将陆卓的事在信里告知了二老。无他,只是想同他们说一下,他已经找到了想要携手终老的人, 请他们不必再为他挂怀。

    据闻这封家书送到相府后,没过几日相府就重新购置了大量茶具,都是相爷最爱的雨过天青瓷。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裴翊也没多在意,就连他已将陆卓与自己定下终身一事告诉父母,他也是在这日跟陆卓聊起皇帝对元帅遗骸回京的态度时, 才想起这事应该告诉陆卓一声, 便顺嘴向陆卓提了一句。

    陆卓当场呆住:“你……把我们的事告诉你爹和裴夫人了?”

    裴翊见他如此态度,皱起眉头:“你不愿意?那我现在去信告诉他们弄错了。”

    说着就要拿起毛笔写信, 陆卓连忙拦住:“什么不愿意?你可别污蔑我。”

    陆卓从背后抱住裴翊, 确保他不能行动后,在他耳边说道:“我不是不愿意, 只是觉得在信里讲这件事太儿戏了,婚姻大事还是该庄重一点。”

    裴翊翻了个白眼, 嗤笑道:“真不知道你平日里那么潇洒,怎么就偏偏在这件事情上像个老学究, 一会儿是三书六礼,一会儿是庄重, 你不会真的打算抬着东西去我家向我爹求亲吧?”

    笑完半晌没听到回答, 裴翊回头去看陆卓, 见到陆卓拧着眉头,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裴翊瞬间扶额。

    “你觉得你提着东西上门求亲,是被我爹叫人把你连人带东西赶出来的可能性大一点,还是你直接把我爹气死的可能性大一点。”

    陆卓把下巴垫在裴翊肩膀上,沉吟许久向裴翊说道:“以你爹的脾气,两个可能性都挺大的。”

    裴翊闻言偏头瞪了他一眼,差点拿手中的毛笔往他脸上甩上一脸的墨点,但是瞪完回头想起京城里的相爷若是知道真的被陆卓抬着东西上面求亲,不知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裴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骂道:“合着你就是诚心上门去气我爹是吧。”

    “我是诚心上门求亲,只是相爷的脾气……”陆卓啧啧两声,看了裴翊几眼,向他叹道,“你们两个还真是一脉相承,真不愧是两父子。”

    裴翊如何听不出他在揶揄自己,瞥了他一眼,见到他眼中得意的神采,裴翊咬了咬牙根,直接一脚向他踢了过去。陆卓连忙侧身一翻从他身边躲开,躲过了这一脚。

    裴翊一脚踢到陆卓的袍角,只留下个灰尘的印记。躲开的陆卓还装模作样地拍着袍子上的灰尘,不住地抚着胸口,像是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好幸好,这要是挨上一脚,我该去衙门告你谋杀亲夫了。”

    在大郑朝,谋杀亲夫可是大罪。

    裴翊根本也没用力气,而且裴翊也知道自己就算用了力气,也不可能伤到陆卓。见陆卓如此无赖,裴翊‘呸’了他一声,骂道:“好歹是一代大侠,能要点脸吗?”

    陆卓算是发现了,从前裴翊看他多少是受了点大侠光环影响的,两人在一起以后,裴翊知道陆卓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正派,多少有些梦想破碎的恼羞成怒,与平时相比也更易怒些。

    陆卓表示理解,摸着鼻子向裴翊笑了笑,再次走到裴翊身边,陪他看京城来的信件。

    上面写着:上闻元帅事,悲痛不能自已,罢朝三日,自困于御殿之中,朝臣宫妃皆不得其面。

    两人看到这句话时,同时望向对方,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找到同样的嘲讽。

    裴翊讽刺一笑,将信件扔开:“老东西惯会装相。”

    谁也不知道他罢朝三日,究竟是因为悲伤难以自持,还是因为太过兴奋,怕在旁人眼里露了马脚。

    京城之中,因皇帝罢朝三日,由太子暂理朝事,但总有些必须由皇帝过问的事,也只能等到皇帝见人以后,由太子亲自向皇帝禀报。

    皇帝听完太子的话,向太子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就依太子所言去做。”

    太子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又紧接着向皇帝上报了三四件事,皇帝一一听过以后,大部分让太子按自己的意思去办,只有小部分提出了些许意见,太子忙俯首记下皇帝的话,等着回去就赶紧将事情吩咐下去。

    皇帝知道自己这个儿子,一向看到自己就害怕。此时看太子片刻都不想在自己身边多留的样子,皇帝暗自叹了口气,等他禀报完了,便挥手让他下去。

    太子俯首恭敬地向皇帝行了一礼后,心道这一关终于过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虚,皇帝在涉及穆元帅的事时,一向喜怒不定。往年穆晏在京城生风波时,曾被人告到皇帝那里,那人只是提了一句穆晏有愧穆公遗风,便被皇帝命人拉下去活剐了。

    自那以后,众人便知穆元帅是皇帝的逆鳞,不敢再轻易触碰。凡是涉及穆元帅之事,必定小心小心再小心,只怕一不小心就落了个活剐的下场。

    今日奏事,本该有两个朝臣陪太子同来,但是临行前都被他们找借口给溜了,毕竟虎毒不食子,太子是皇帝的儿子,不怕被活剐,他们可不是皇帝的儿子,也没个免罪金牌在身,对活剐之类的事情还是害怕得很的。

    太子只能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前来奏事,现在皇帝让他走,他真是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脚下都轻快了许多。

    太子躬身快步向殿门走去,刚刚走了几步,身后的皇帝忽然开口叫住他。

    “他们说是朕害死了穆锋,太子也是这样想的吗?”皇帝语气深沉地问道。

    太子霎时感觉自己整个后背都湿透了。他慢慢回头,看见皇帝直直盯着自己,太子张了张嘴巴似乎有话要讲,话到嘴边他又想起了什么,咽了咽口水,把嘴边的话一齐咽了回去。

    太子恭敬地向皇帝行礼,小心翼翼地回复道:“儿臣不敢。”

    太子在皇帝面前,一向胆小如鼠,但是遇到这个问题,胆小如太子也只敢说一声‘不敢’而不是‘不曾’。

    皇帝低头看着太子的头顶,半晌沉声道:“出去吧。”

    太子闻言忙慌张退下,差点自己绊了自己一跤。皇帝沉默着看太子狼狈逃出殿去,许久向左右吩咐道:“穆元帅有功于本朝,特赐伴葬皇陵以示恩典。”

    左右躬身领旨,待他们离去后,皇帝才想起他做得越多,世人只会越以为他在心虚。

    皇帝冷笑一声,他偏要如此。

    第75章

    太子慌慌张张的回了东宫, 向宫中人问起杨纯在何处,得知杨纯在书房之中,太子又慌忙赶往书房。

    正在书房写信的杨纯, 看着太子跟逃命似的奔进书房, 狐疑道:“又怎么了?你不是去面圣去了吗?”

    见太子浑身僵直,杨纯皱眉:“你老子又吓你了?”

    杨纯起身倒了杯茶递到太子跟前,又伸手去探太子的额头, 摸到一脑门的汗,嫌弃地甩了甩手,向外面吩咐拿张热帕子来。

    太子接过茶向他摆了摆手, 惊魂未定地说道:“别忙活了,陪我坐会儿。”

    婢女端着热水和帕子进门来,杨纯将帕子在热水里过了过然后拧干, 用帕子服侍太子擦过脸后, 才遂太子所愿坐到了他的身边。

    “你面圣之时发生了什么事?”杨纯不解。

    太子偏头看了看他,正张嘴欲言, 又看了看左右, 闭上了嘴巴。

    杨纯挥手让左右退下,书房中伺候的人皆听命离去。

    若是让外人来看到, 堂堂太子亲随,竟由得一个无阶无品的酒楼老板来做主, 真是要让人惊掉下巴。

    但太子和东宫众人却一副对此事习以为常的态度,待左右退去后, 太子命人关上房门,才向杨纯说起:“方才陛下问我, 是不是也疑心是他害死了穆元帅。”

    杨纯闻言顿了顿, 抬头看向太子问道:“你没说傻话吧?”

    太子忙摆手:“我哪有那个胆子!”

    听到他没犯傻, 杨纯才放心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听太子叹息道:“入秋从羽离京之时,也向孤言明对元帅之死心存疑惑,那时孤曾向他许诺,若哪一日孤不怕死了,就去帮他问问陛下。现在看来若要依赖孤的胆量,从羽只怕一生都难解其惑。”

    从羽便是裴翊的字。裴翊与太子自少年时便相识,倒也称得上一句好友,只是现在两人一人为君一人为臣,见面也是君臣忠义那一套,略显客套,更叫太子怀念两人少年时的那份情谊。

    是以那日两人谈话之时,太子才会一时忘情,向裴翊许下这番承诺。

    杨纯无奈扶额,心道你都趁我不知道的时候,在外面乱许了什么承诺。

    闻言杨纯继续追问:“你真没做傻事吧?”

    太子笃定地向他摇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做。

    杨纯坐直身子松了口气。想起手下传来的消息,杨纯向太子说道:“元帅骸骨回京,不知又要掀起多大的风波。”

    太子点头叹息道:“以陛下的性子,恐怕朝堂之上朝臣们又要受不少的磋磨,只愿这场风波不要再波及百姓,大郑的百姓这些年已经过得够苦的了。”

    说完见杨纯直直盯着自己,太子奇怪道:“怎么了?孤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杨纯摇了摇头,弯起唇角向太子道:“若能得殿下为君主,是大郑百姓的福气。”

    太子闻言一愣,良久方开口说道:“这还是……你头一回夸我。”

    书房的氛围顿时因他这句话陷入一阵古怪的沉默中。

    太子抬眸看见杨纯发冠上的发簪有些歪斜,白玉做的簪子斜插在乌黑的发髻中,像极了杨纯身后挂的那副自己所作的水墨山水图。

    太子望得有些失神,依稀听见杨纯在说什么却没听清,下意识追问道:“什么?”

    这人可经不起夸。杨纯叹息,重新向他提起刚才的话头:“有朝臣建议陛下为东宫立太子妃。”

    太子闻言立即皱起眉头:“谁提议的?”

    杨纯翻了翻桌上的奏折,说道:“是礼部侍郎岑樊。”

    “诚王的人。”太子冷笑,“看来是顾贵妃的主意。”

    提起顾贵妃太子整个人都冷了下来,杨纯难得见他这幅模样,低头手指在茶杯边沿划着,沉吟说道:“也不算坏主意,东宫本来早就该立太子妃看,之前是因为你的‘病’才拖延到现在,现下殿下若能迎娶一门有助力的婚事,对你在朝堂之上也大为有利。”

    “我若立了太子妃,贵妃是不是就该觉得自己高枕无忧了?”太子表情沉郁,“若是事事都叫她顺心,岂不是让她太得意了!”

    “你也想我迎娶太子妃?”太子目光深沉地看着杨纯。

    杨纯迎上他的目光:“殿下不必问小人,小人只是殿下的谋臣,娶与不娶全听殿下的吩咐。只是殿下须得想清楚,殿下迟迟不愿娶新妇,究竟是因为恨贵妃,还是因为放不下贵妃?”

    “你!”

    太子待要发怒,杨纯已经施施然起身向他行了一礼,称楼中还有事要先行告退。他面上平静淡然,太子一团怒火被揉进棉花里,也没烧出个所以然,只能挥手让他离去。

    就这样,两人各自含着怨气不欢而散。

    此时,远在万里之外的塞北军营中,陆卓和裴翊也陷入僵局之中。

    陆卓看着乌黑的发丝从裴翊肩头滑落,失神地伸手抚上他的发丝。

    裴翊的肩上仍有狰狞的伤痕,令人见之生怖。陆卓从床上抬起身子,怜惜地想要吻上那伤痕。

    裴翊偏头向陆卓笑了笑,轻声问道:“这就是你想要的?”

    美人如玉,却在霎时间化作枯骨黄沙。

    陆卓从梦中惊醒,看着四周的林木,才想起自己是睡在离塞北营地不远处的大树上,而裴翊已经好几日没有允许他近身。

    怎么会做这种梦?陆卓扶住自己的额头,平躺回树枝之上,心道自己总不会是欲求不满吧?

    虽然自两人欢好之后,陆卓确实有些那什么……咳食髓知味,但也不至于青天白日的就做春梦吧?

    陆卓揉了揉脑袋,没想明白这梦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想起裴翊不允许他近身这件事,陆卓又恼火起来。

    毕竟两人也算是什么都做了,结果反倒不如以往那样亲近,饶是陆卓性子再好,也经不起裴翊这般折磨。

    你说说这是个什么道理?就算裴翊要陆卓做和尚,也要讲出个一二三来,才能让陆卓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个和尚吧?

    现在无缘无故地就不允许陆卓近身,难不成是嫌弃陆卓在床上的本事?

    想起那日裴翊咬紧牙关,隐忍不发的神情,陆卓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不会……真是自己的原因吧?

    陆卓躺在树枝上,抬头看了看日头。

    估摸着此时裴翊帐中议事的人尚未散去,裴翊定不会理会自己。陆卓摸着下巴思索着什么,忽的翻身而起,脚下在树梢一点,便纵身往渭州城方向去了。

    临近傍晚,陆卓才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飞进裴翊的营帐。一天不见他人影的裴翊,此刻见到他平安无恙,面色稍缓。

    见陆卓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裴翊心中有些好奇,上前提了一下陆卓手里的包袱。

    嚯!还真不轻。听到里面瓶瓶罐罐碰撞发出的响声,裴翊好奇道:“这些都是什么?”

    “好东西。”陆卓神秘兮兮地凑近裴翊耳边向他说道。

    眼见裴翊配合地侧脸在自己唇边,陆卓笑了笑忍不住俯身而去,想要一亲芳泽。

    裴翊猝不及防被他得手,忙站直身子,捂着通红的脸颊向门口望了望。

    见门外无人,裴翊松了口气,瞪向陆卓:“收敛点,要是被人看见怎么办?”

    陆卓调侃:“昨天你问我何时变成了老学究,今日我才要问你何时变成了假正经?你我情投意合,被别人看见又如何?”

    在北蛮山洞里,裴翊当着全体塞北暗探的面抱住陆卓时,也没见他害羞。现在两人在没有第三人的营帐中做些普普通通的亲密事,倒是让他害羞起来。

    陆卓奇了,上前想要勾住裴翊的手,却被裴翊侧身躲过。

    陆卓震惊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怎么?现在连碰都不能碰了?这怎么一天的规矩还严过一天呢?

    裴翊尴尬地笑了笑,嘟囔道:“也不是不能,只是……别在营中。”

    营中人多嘴杂,若是不小心被人听见什么,传到白老将军那里去,裴翊可不想再被年纪够当自己爹的老上司抓着说‘纵欲伤身’这种话了。

    但看着陆卓失落的表情,裴翊也有些于心不忍。

    再度往门口看了一眼,裴翊上前拉住陆卓的手,迅速亲了他一口,抚着他的脸庞轻声说道:“我过几日有假,到时候出去陪你玩。”

    裴翊许了承诺,以他的性子便一定会做到。只是不知为何,陆卓微妙地有些许被敷衍的感觉,他心里有些不满。

    陆卓侧头看着裴翊,沉声说道:“不能在营中,那外面就可以?”

    裴翊不知陆卓问这句话是何意,但想想自己刚才也是这么个意思,便向他点了点头。

    陆卓又问:“现在离去不算擅离职守吗?”

    裴翊以为他说的是自己过几日出营陪他的事,解释道:“有假自然不算,何况现在非战时,擅离职守最多罚半年的军俸,再挨几记军棍。”

    陆卓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问道:“擅离职守要挨军棍,但若是我将你掳走,你被人所俘身不由己,想来老将军是不会打你军棍的。”

    裴翊迟疑点头,忽然有些警觉:“你要做什么?”

    陆卓安抚他,说着自己什么也不会做,又柔声问道:“你接下来还有其他事吗?”

    裴翊犹豫半晌才摇了摇头。见到陆卓满脸放心的神情,裴翊猜到他想做什么,正要出声阻止,就被陆卓抢先点住了穴道。

    裴翊霎时什么也说不出来,身子也动不了。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军营开始四处点起火把。陆卓揽住裴翊的腰,咬了咬他的嘴唇,沉声笑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裴翊瞪着他,总觉得陆卓自从北蛮回来以后,做事越发邪性。

    来不及思索什么,陆卓已经将他抱起,从帐中飞身而出。他动作迅速,即便抱了个大活人,在普通人眼中仍旧几乎看不清他的影子。

    营中巡逻的士兵,只觉疾风袭过,火把猛地晃动几下又重新燃了起来,士兵们看了看四周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便继续巡逻。

    陆卓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把营中的将军偷走,却无一人察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的话,晚上还有一更。

    第76章

    清晨, 客店已经热闹起来,早起赶路的客人已经用过早饭准备出发,也有妇女在水井旁收拾好东西开始浆洗。这来来往往的声音, 穿过深秋的冷风传入二楼的房间中。

    房中窗户和房门都严严实实地闭着, 只有些许光亮透过窗户照进来,但因为今日天色不好,房中也并未见有多明亮。

    借这些许光亮可以看到房中衣衫鞋袜随意扔着, 乱成了一团。

    裴翊在这一片混乱中,被楼下的声音吵醒。

    浑身像被人拆过几遍,裴翊皱着眉头睁开双眼, 率先看到的便是空荡荡的枕侧。

    同样凌乱的身旁已经没什么温度,也不知那人是什么时候离去的。

    昨夜倒是骂了一万遍让那人滚远点,但现在见那人真的走了, 心里难免觉得有些惆怅。

    裴翊翻过身, 感觉到身下清凉,看来陆卓已经帮他上过药。

    想起上药的部位, 裴翊感到脸颊有些微红。

    他仰头望着灰尘扑扑的床帐, 心里腹诽道:究竟是有多急色,才能在这种地方都可以尽欢。

    裴翊起身想要穿上衣服回营中请罪, 刚刚直起身子就被坐在窗前的影子吓了一跳。

    “醒了?”

    陆卓只着一条下裤,曲着一条腿坐在窗前, 右手拿着酒壶放在曲起膝盖上,向着裴翊微微一笑。

    因他整个人都隐在黑暗中, 呼吸又轻,所以方才裴翊没有发现房中还有其他人。

    见陆卓还在此处, 裴翊下意识地心下一松, 但看见他的状态后, 裴翊又拧紧了眉头。

    “你不对劲。”裴翊紧紧盯着陆卓。

    陆卓嬉笑道:“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裴翊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陆卓原还只是向着他嬉皮笑脸。但裴翊的视线并未退缩,渐渐地陆卓收敛起脸上的神色。

    他偏头开了一条窗缝,凝眸看着客店中来往的旅客,浆洗的妇人,玩闹的孩子。看到这寻常烟火气,陆卓抬手抚上自己的胸膛,安抚着胸口那团暴烈之火,背对着裴翊说道。

    “我会处理好的。”

    听出他语气中的懊恼,裴翊心头一紧,起身走到陆卓面前,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回过身来,然后直接给他一拳。

    陆卓震惊地捂着自己的脸,满脸讶然地看着裴翊,那模样其实有些滑稽。看着他这副模样,裴翊唇角滑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嘲笑陆卓,整个人就因为失去力气向地上栽去。

    幸而陆卓一直关注着他,见他身形晃动,便立即伸手拉住裴翊,将他揽进自己怀中。

    两人肌肤相撞,霎时间空气都静了静。

    感受着对方汹涌的心跳,两人直起身子对视了一眼,又齐齐背过头去。

    裴翊平复着自己的心跳,向陆卓骂道:“你要怎么处理?又去找个地方躲七年,然后等事情都过去以后再来找我?陆卓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继续等你?”

    闻言,陆卓闷闷说道:“你不必等我。”

    听了他的话,裴翊差点没气厥过去,什么旖旎心思此刻也没了。

    裴翊愤怒地回头瞪着陆卓,说道:“那我不如现在就杀了你,正好断了你我的心思,也免得你继续活在世上气我。”

    “那我该怎么办?”陆卓抬起右手,轻轻地揉弄着裴翊的脸颊,怜惜道,“你知道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伤害你。”

    今晨陆卓醒来,看到裴翊像被谁撕碎了一样睡在他的身下,没有人知道能当时陆卓的心里有多害怕。

    他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绝不会伤害裴翊。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果然如那老叟所言,他太高估自己了。

    听到陆卓几近颤抖的声音,裴翊闭了闭眼,抬手握住他放在自己脸颊边的手,强硬地向他说道:“留在我身边,我们会一起处理这些事。”

    如果有一天陆卓厌倦了这段关系,想要离开,裴翊一定会放他走,但陆卓现在绝对不能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离开裴翊。

    裴翊不允许。

    看着裴翊坚毅的神情,陆卓动了动嘴唇,最后选择了将裴翊再次拉入自己怀中。吻了吻裴翊的鬓发,陆卓在他耳边说道:“将军有命,岂敢不从。”

    两人相拥着坐在窗前,谁也不想动作。裴翊坐在陆卓怀中,捻起他肩上的一缕头发,一边玩着一边向陆卓问起:“你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翊还以为陆卓是在北蛮中了什么暗算,谁知陆卓听到裴翊的问题,埋头在他肩上蹭了蹭,反而向他问起:“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曾杀过一个练邪功的老头吗?”

    裴翊偏头回忆着陆卓跟他提起过的人和事,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

    “那个追杀你的婆婆的丈夫?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已经杀了他?”

    他对那位刨过塞北客坟墓,江湖人称‘老婆子’的老妇人倒是印象颇深,但对她这位陆卓只提过一句的丈夫就不怎么记得了,是以刚才回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茬。

    “对,我是杀了他。”陆卓点头叹了口气,“却没想到他在临死前给我留下了一个大难题。”

    “是什么?”

    “我虽动手杀了他,但实际上我并不是那他的对手。当年我收到如意楼的信匆忙赶往,只一面,便看出自己不是那位老人的对手,我本意是想救下如意楼的人,再去找武功更高的人,合力对付那老人。”

    陆卓闻言,失神地回忆起往事:“谁知那人一见到我便嚷着要收我为徒,他的功夫是江湖上一门邪功,极易诱人性情大变,让人变得暴虐纵欲,需要不时以小孩心肝为食才能抑制住胸口翻涌的血意,我自然不可能同意学这种武功。”

    裴翊闻言亦是一惊:“怎么会有这种功夫!”

    陆卓笑了笑,右手安抚地在裴翊的背脊上抚了抚,笑道:“江湖上这种邪门事多了去啦,你若有空跟我去江湖上瞅瞅,我保证这以小孩心肝为食的邪门武功对你来说也算不上什么稀奇的。”

    “那邪功跟你昨夜的情况有什么关系?”裴翊拧起眉头,似有所觉。

    见他如此,陆卓笑着在裴翊肩上蹭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温声向裴翊说道:“从羽,我遇到大麻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神秘莫测的更新时间。

    第77章

    “从羽, 我遇到大麻烦了。”

    裴翊皱起眉头:“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没学那邪功吗?”

    陆卓从裴翊肩头直起身子,沮丧地揉了把脸:“我是没想学。”

    陆卓向裴翊说起往事,这事原是从五年前宜州孩童失踪案开始, 那时陆卓已经走了杨纯的后门进禁军当了个小头领, 为这事还专门告了个把来月的假,惹得上司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毕竟一个动辄就请假月余的下属,哪个上司也不可能看得惯。

    陆卓也不能对上司说自己是告假去行侠仗义, 只能生受着,假便迅速赶往宜州。宜州那边杨家老三杨毅已经查出那练邪功的魔头隐居于宜州郊外的山谷中,而失踪孩童中曾有一个被人见到过在那山谷处出现过。

    是以杨毅断定是那魔头为练功杀人, 便急急将此事通知了杨纯和陆卓。

    陆卓说道:“那魔头为练邪功以孩童心肝为食,宜州有无数小孩遭了他的毒手,杨家老三在宜州查明情况后, 知道凭他一人之力对付不了他, 便邀我前往。我们同那魔头一交手便落了下风,那魔头先是辱我师门武功不济, 开口说要传我邪功, 然后又说我师父不会看人,白白辱没了我的资质。我那时年轻气盛, 既怒他辱及先师,又恨他为练功而伤及无辜孩童的性命, 没等他说完便与他动起手来。”

    “等一等。”裴翊打断他,满脸疑惑地问道, “你们两个人跟他动手都落了下风?可是你之前在红安寺的时候说过你杀了这人,他的妻子才会满江湖的找你报仇。”

    见裴翊将自己的话记得如此清楚, 陆卓笑起来, 抬手捏了捏裴翊的下巴, 调戏道:“将军的记性真是不错。”

    “说正事呢,少不正经。”裴翊拍开他的手。

    “我们确实打不过他。”陆卓点头,“可是却不防他根本没想赢。”

    说这话时陆卓的表情也不再像刚才那般嬉皮笑脸,反而渐渐凝重起来。说完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思考怎么说后面的故事的。

    裴翊知他说到了关键处,正凝神听着,却不妨陆卓断在此处。

    裴翊忙追问道:“他没想赢什么意思?”

    裴翊的视线直直望来,陆卓有些不敢面对裴翊的信任的目光,偏头看着地面凝眸思索许久,方才开口说道:“我发现自己和杨毅合力也无法对抗这魔头以后,便将杨毅踢出了战局,独自与他对战。”

    裴翊虽知道陆卓此举为何,但听到陆卓的话,还是忍不住出声嘲讽。

    “你们两个人都打不过,换成你一个人了,你倒觉得能打过了?”

    陆卓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又偏头笑嘻嘻地看了裴翊半晌,把裴翊看得直皱眉头,正要出声骂他瞎看什么,陆卓轻轻笑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做英雄事呢。”

    他一向以为裴翊喜欢大侠塞北客更多一点。

    裴翊冷眼:“这是蠢事。”

    陆卓深深地看着他,嘴唇弯了起来:“看来你真不喜欢我做蠢事。”

    裴翊对着陆卓翻了个白眼,让他别跑题,陆卓笑了笑仰头靠回窗边:“杨毅武功也就比杨纯强点,但是在江湖上根本排不上名号,他在我身边反而碍手碍脚。”

    “自与燕飞云大战后,我于剑术一道有所顿悟,自觉武艺大成,于那魔头对战没有赢的把握,也有一拼之力,谁知真正动起手来才知什么叫蜉蝣撼树。”

    裴翊听着听着,忽而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回忆了片刻,面色古怪地说道:“你从前跟我说你对战燕云飞、赵元明的感觉也是差不多的说法,结果都是你赢了他们,你别是在耍我吧。”

    陆卓:“呃……”

    这个就难解释了,论武功这三人都是当世的高手,陆卓或许现在已经超过他们其中某些人,或许以后还会超过他们所有的人,但是在与他们交手之时,陆卓确实是一个也打不过。

    但是结果他都赢了。

    有时陆卓想说自己武功差,都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服别人相信。

    ……陆卓自己都没法信。

    陆卓摸摸鼻子,努力找了个说法向裴翊解释:“或许这就是运气吧。”

    裴翊白了他一眼,推测起那场战局的结果:“他为了收你为徒主动认输,然后你拜入他的门下,假意学武功实际在找机会,然后趁他不备之时便乘机杀了他。”

    裴翊脑补出一场武林大戏,包含了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大义灭亲等等天桥说书人最爱的素材,陆卓听了欲言又止,忽然觉得自己的故事跟裴翊口中的相比,实在……

    不怎么精彩。

    见陆卓半天不接话,裴翊疑惑道:“到底怎么回事?”

    陆卓支吾道:“就……打了一架,然后我一剑结果了他。”

    打架的过程还是很精彩的,陆卓极力为自己正名。

    “你不是打不过他吗?就算是他真的不想赢,逃走便是,怎么会被你杀死?”

    裴翊敢保证如果陆卓再跟他卖关子,他就要动手了。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打不过他?还有你昨晚的不对劲又是怎么回事?”

    陆卓安抚下裴翊,坦言道:“我是真的打不过他。但那魔头一生最为执念的就是自己的绝世武功无人传承,一见我便喜不自收,他见我态度强硬不愿另投师门,便与我慢慢过起招来,然后一边过招一边教我他的武功招式和心法。”

    裴翊吃惊:“还能如此?”

    他知武林之中对师门传承之类的东西看得极为重要,就陆卓和他师父那个人都没有的门派,他师父过世之时把掌门之位传给了陆卓,命他传承师门。

    但是这种事总该还是讲个你情我愿的吧,这怎么还带强买强卖的?

    陆卓苦笑:“武林高人总是有些怪脾气的。”

    “那你……”裴翊迟疑地看向陆卓。

    陆卓靠在窗上,向他挑眉:“学了。”

    “为什么?”裴翊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我们打了三天,他已将我逼到尽头,我只剩最后宿鸟投林、剑挽霜华、天目朝晖三招,若我继续以师门武功应对,必会被他一剑刺穿胸膛,但若我当下变招,换作那魔头曾说过的一招,或许还有一争之力。”

    裴翊对于陆卓会学那魔头的武功倒不算吃惊,他们两个都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无论正功、邪功,生死关头,只要能有一线生机,怎么也得搏上一搏。

    他唯一吃惊的是:“他只是嘴上说给你听你就学会了?”

    “功法招式都在,傻子才学不会。”陆卓嗤笑。

    闻言裴翊偏头想了想,问道:“杨纯的弟弟不是也在场吗?”

    陆卓点头。

    “他也听见了招式和心法?”

    陆卓继续点头。

    裴翊慢悠悠地说道:“那他学会了吗?”

    陆卓点头……的姿势停住,摸了摸后脑勺啧啧两声,好像没留神把杨老三骂进去了。

    但是裴翊仍有疑惑:“可就算你是天才,但你是初学他才是教你的那个,你怎么可能赢他?”

    “我赢了他吗?”陆卓重复了一遍他话,然后摇了摇头,垂下眼眸幽幽说道,“最后虽然是我杀了他,可我有时候却还是觉得赢的那个不是我。”

    “最后一招我用的是他所教的长风落日,他以我师门的天目朝晖迎战,被我当胸一剑刺穿胸膛——这一招与其说是我赢,不如说是他赢了。”

    裴翊吃惊:“他为何如此?”

    “我不知,只是他死前提过一句‘天峰,终究是我赢了’,天峰正是我师父的道号,想来从前是从前与我师父有过什么恩怨。”

    裴翊感叹:“原来又是你师父造的孽。”

    陆卓提过的许雁芙和冯漠的事情,裴翊可还记得。就因为天峰道人的一时戏言,害得冯漠断了一只手,从此退出江湖。

    要裴翊来说,陆卓这师父也太不靠谱了。

    “他好歹也是我师父,你既然同我在一起,就该对他尊敬一些。”陆卓闻言看向裴翊,面上露出无奈的表情。

    裴翊也知陆卓虽嘴上有时也对他这位师父百般嫌弃,但心里其实十分敬重他的这位师父,想来那魔头若不是见面便出言侮辱天峰道人,以陆卓的谋略也不会在敌我悬殊的情况下,直接跟他动起手。

    裴翊回身与陆卓面对面,同时伸手捏了捏陆卓搭在膝上的右手,饱含歉意地说道:“抱歉。”

    陆卓半坐着握紧裴翊的手,朝他笑了笑:“真难得,居然能听到你说抱歉二字。”

    “我只要做错了就会说。”裴翊再白他一眼,又想起陆卓承认自己练了那吃小孩心肝的邪门功法。

    虽裴翊知道陆卓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想起昨夜陆卓伏在他身上时,那如血般猩红的眼眸,裴翊心下一紧。

    裴翊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要……吃人心肝?”

    陆卓闻言一愣,而后仰头大笑起来:“当然不吃,只是功法运行全身,不以血气缓解,只怕再撑不了多久,我会血脉爆裂而亡。”

    说到血脉爆裂而亡四字时,陆卓担忧地看向裴翊。若说他不畏死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比起死他更害怕裴翊在知道此事时的反应。

    失而复得,终复失,他只是想想都要为裴翊心疼,何况裴翊还是亲身经历者。

    只是裴翊的注意力现在不在爆裂而亡四字之上,他仔细思考着陆卓的话,逐字分析后迟疑地向陆卓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小孩心肝,猪牛的心肝不行吗?”

    “……”陆卓顿了顿,“……真是一个好问题。”

    但是说实话,他其实都不怎么想要。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要哭了,过节回家电脑坏了,找售后不在保修范围内要花差不多小两千出去,关键是春节没人修要等到过完年才行,只能哭唧唧去找表妹借电脑码字。

    祝大家新年快乐,我终于把硬件问题解决了,虽然条件不允许,但我尽量更。

    第78章

    皇宫御花园中, 皇帝正在与人比试武艺。

    皇帝觉得今日真是奇怪,近些年总是觉得酸痛的筋骨今日居然都没有叫唤,难得神清气爽起来, 他拿出尘封已久的宝剑, 要与对面的人一较高下。

    槐树的叶子落了满庭,被风揉碎的树影遮住了对面的人的面孔。

    皇帝听见自己向对面的人说道:“听说你最近枪法长进了不少,出枪吧!今日孤就要瞧瞧你究竟配不得上勇先锋这个称呼。”

    那人拖长了声音笑着答道:“遵命。”

    两人就在槐树下一招一式地过了起来。一阵风起吹起满地槐叶, 皇帝猝不及防被叶子糊住眼睛,忙摇头想要摆脱眼前的树叶,却被对面那人抢占先机持□□来。

    皇帝无奈, 正要认输,抬头望见持□□来那人。

    一双要笑不笑的桃花眼,挺鼻薄唇, 俊俏风流, 不是早死的穆锋又是何人。

    见穆锋持枪向自己刺来,眼中一时含笑一时又含着说不出的怨恨, 身上穿的正是他封元帅时皇帝赐给他的那身盔甲, 皇帝登时慌了神。

    他快步往后退去,却不防一下踩空了台阶, 顿时天旋地转。

    “不要杀朕!”

    皇帝从梦中惊醒,不住地喘着粗气。守夜的宫女太监忙点起灯火。

    皇帝看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宫殿, 眼前却还是满庭的槐树,半晌回不过神来。

    “陛下, 怎么了?”

    身后被他惊醒的顾贵妃温柔地抚上他的后背,才发现皇帝竟出了满背的冷汗, 汗水几乎浸透皇帝的衣衫。

    顾贵妃不动声色地看了皇帝一眼, 命人端来热水, 伺候皇帝擦过身子后,又拿来干净的里衣为皇帝换上。

    皇帝看着身前温柔小易的年轻女子。她是那么的年轻,甚至比他的大部分儿子还要年轻,现在却成为他这个几乎可以被称为糟老头子的枕边人。

    他是为了她的美色,她又是为了什么?

    权势还是真情?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却还要在这里做一场假戏,真是可笑。

    顾贵妃换过里衣后,皇帝猛地抓住她的手,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本来可以成为皇后。”

    顾贵妃瞪大双眼看着他,在听到他的话后,慌忙起身跪在皇帝身前。

    “陛下,臣妾自年少时便一直心系陛下,只想过侍奉陛下一人,从未有过他想。”

    顾贵妃在成为贵妃前,本来是皇后属意的太子妃人选,只是没等正式定亲,太子便中了毒。

    那时太子也不知还能活多久,皇帝本来有意用这门亲事为太子冲喜,若能留个香火更好,却被太子以不愿耽误顾家女终身为由拒绝了。

    等到太子毒清,顾家女却早已成了宫中贵妃。

    父夺子妻,若是让穆锋知道了,只怕要大骂他无耻。

    皇帝无奈地揉了揉鼻梁,最近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他越发频繁地想起穆锋,次数多到以至于他都有些厌烦的程度。

    他望着底下的贵妃,想着:太子对她是真心的。

    又见她弯弯一双柳叶眉蹙到一起,盈盈一双泪眼似泣未泣,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柔弱本相,真叫他怜惜得紧。

    皇帝大笑了起来,温柔地向她说道:“爱妃何必这样惊慌,朕不过与你说笑而已。”

    皇帝将颤巍巍的贵妃扶起,轻声说着安慰的话,几句就把贵妃哄得破涕为笑,扑进他的怀里柔声叫着‘陛下’。

    皇帝看着贵妃娇柔可人的模样,顿时色心大起,正想将贵妃搂进帐中,外头忽然传来消息。

    “陛下,元帅骸骨已经到京!”

    皇帝身子僵住。他半晌不语,只是搂着贵妃望着底下的亲卫,眼眸深沉令人看不透他心底的想法,在他身侧的贵妃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许久,皇帝才开口:“再说一遍。”

    塞北军营,今夜陆卓在营中陪着裴翊处理军中事务,他坐在椅子上,两条腿叠起放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根竹简,瞥着书案后面的裴翊。

    裴翊放下一封书函,头也没抬地向陆卓说道:“你再这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我就把你赶出去。”

    陆卓玩着竹简的手顿了顿,看向裴翊的视线光明正大起来。

    他笑道:“你才舍不得呢。”

    陆卓起身走到裴翊的书案前,将竹简扔下,撑着书案凑近裴翊:“我还以为你没看到我在做什么。”

    “一眼两眼没看到还算情有可原,半个时辰都没看到,你当我是瞎的吗?”裴翊冷冷说道。

    “怎么会?裴将军慧眼如炬,光罗天下人才,一向令在下佩服不已。”

    陆卓装模作样地直起身子,向裴翊行了一礼。

    裴翊白了他一眼,继续看下一封信函。

    陆卓捡起裴翊刚才在看的那封书函,原来是在青州与他们分别的宋三传来的信,上面写着他已经将裴翊吩咐的事办妥,不日将会返回塞北。

    陆卓举着信,偏头疑惑向裴翊问道:“你还吩咐三哥去做其他事了吗?”

    听他读信,裴翊头也没抬:“三哥走水路会绕路经过的闫家嫂子的家乡,我让他顺路去看看闫家嫂子安顿得如何。”

    陆卓闻言点了点头,大理寺公审后沈严因陷害裴翊,被判斩刑,后因有军功在身,功过相抵后,被判了个流放三千里。

    在确认沈严不会死以后,闫秀月便去了沈严的牢房与他正式和离,然后自己带了儿子回了娘家。

    沈严虽叛,但是塞北军与闫家嫂子的情谊还在。闫秀月出发前,裴翊曾去过她暂居的如意楼,请她们母子同他们三人一同回塞北,塞北军必会好好照顾她们,却被闫秀月婉言拒绝。

    她既不想回到塞北这个伤心地,也不想麻烦他人,便自己带着两个包袱和儿子坐上了回故乡的船。

    “前些日三哥来信说到了闫家嫂子的家乡,只是嫂子久不归乡,家中亲属也尽是些不好招惹的人,所以暂时还未安顿下来,因小侯爷已经找到,塞北这边又没需要他忙的,我便让他留在闫家嫂子的家乡帮帮她。”

    说完裴翊顿了顿,想起宋三的个性,摇了摇头叹息道:“想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借他个官身,好让嫂子可以压压那些想乘机从她身上榨些油水的恶人。”

    “你这可是小瞧我们宋三哥了。”陆卓笑起来,放下手中的书函,说道,“我说三哥怎么这么久都没跟上来,原来被你支使着做事去了,前两天二哥还惦记他呢。”

    裴翊无语:“要点脸吧,你跟二哥年纪相仿,叫他声二哥也就算了,但是三哥比你还小上几岁,你哪来的脸管人家叫哥哥?”

    “诶诶诶将军此言差矣,这称呼可不是按年纪来算的,要按辈分算。”陆卓跟他摆道理,“从我这里算,我自然最多叫他们一声宋兄弟、一声姜兄弟,但是从你这里来算我肯定要管他们叫哥哥的,不然咱俩要怎么算?”

    “谁要跟你算?”裴翊嘟囔道,也没再跟他继续纠缠此事。

    反而是陆卓得寸进尺,绕过书案走到裴翊身旁,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别管我叫别人什么,你昨天晚上那几声兄长叫得那么好听,白日里怎么就不叫了呢?”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贴在裴翊耳边说。裴翊只觉得像是跟着热气一起钻进了他的脑袋里,既让他头昏脑涨,又让他面红耳赤。

    裴翊推开陆卓,骂道:“离我远点。”

    陆卓从善如流,顺着裴翊的力道站到一旁。

    他知道裴翊的禁忌,在军中不能再行亲密之事。

    他虽不耐烦守这规矩,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守着,谁叫裴翊是真会拿捏他。

    上次他将裴翊掳出营去,回来裴翊直接去白老将军帐下领了三十军棍,整个后背都被打得皮开肉绽,把陆卓吓得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什么都依着他。

    陆卓坐回原位,双脚又高高放回桌上,向裴翊说起姜二的事。

    “你知不知道二哥和那位穆小侯爷究竟怎么回事?我瞧着那位小侯爷上京前在军中对着二哥时有点心虚呢?”

    这家伙还真叫二哥叫上瘾了。

    裴翊白了他一眼,冷哼道:“那叫有点心虚吗?每次听我提到二哥的伤,那小子都不敢正眼跟我对上,每到那时候我瞧着地上若是有个坑,那小子恐怕更愿意钻坑里呆着,也不愿意跟我对上。”

    “看来二哥受伤的事恐怕还有内情,这位小侯爷恐怕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陆卓摸着下巴:“但我瞧着二哥态度还好,不像对那位小侯爷心有芥蒂的模样。”

    “你说那是姜二,他什么时候不是那副模样。”裴翊叹气,“你就是当着他的面打他一巴掌,他都未必会把怒气浮在脸上。”

    “这些年我只见他慌过一回神。”裴翊说着看了陆卓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

    陆卓倒生了好奇心,追问道:“能让二哥都慌神的事情,一定是大事情,说来听听。”

    裴翊不耐烦道:“没什么好说的,少打听别人的事。”

    他无缘无故地发火,陆卓也摸不着头脑,只能耸耸肩轻飘飘地将话题揭过。

    两人又聊了几句,陆卓与裴翊谈起不日白老将军便正式卸职回乡。他戏谑到时候塞北就要靠裴将军独当一面。

    裴翊却摇头叹息道:“也不知道我这个将军还能当多久?”

    陆卓皱眉:“为什么说这种话?”

    裴翊放下手中笔墨书函,望向京城方向:“算算时间,元帅的棺木想来已经要到京城,到时候恐怕又要掀起一场大风波。”

    陆卓亦随他的视线望去,眉头越皱越深。

    京城太极殿上,皇帝冷眼看着宫人和侍卫将一口棺木抬进殿门。

    依照他的吩咐,棺木在大殿的正中央放下。

    皇帝端坐在高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口紧闭的棺木,许久他开口问道:“那棺木躺的是谁?”

    他明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问。

    “那棺木躺的是谁?”

    第79章

    皇帝命人开棺。

    看着宫人打开那口新棺, 皇帝知道这太荒唐了。他不该让人把穆锋的棺木送到宫中来,穆锋战死在边关,他的家人甚至没有见过他的遗骨, 如果他要继续演那个心系臣下的君主, 他就该将穆锋的棺木送回穆家,然后再亲往吊唁。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命人直接将塞北送回的那口宣称装着穆锋尸骨的棺木送到宫中。

    他不信这里面真的装的是穆锋。

    他知道裴翊在玩什么把戏, 这小将军想用穆锋来提醒他的错误,打消他北伐的念头。

    他对裴翊的耐心不错,因为裴翊是穆锋的徒弟, 穆锋想让裴翊活着。

    如果这是穆锋的最后的愿望,他不会让穆锋的愿望落空。但是如果让他发现裴翊随意在塞北找了个副尸骨来糊弄他……

    他会将裴翊五马分尸。

    大郑开朝两百多年,太极殿第一回 停了与皇家无关的棺木。

    明日不知又要听多少谏言?皇帝坐在高位上冷静地想, 但无所谓, 等他明日杀了裴翊,只怕百官的谏言御案之上堆都堆不下, 谁还会管太极殿上停了谁的棺木这种小事。

    他会杀了裴翊。

    ‘哐当’一声, 那楠木做的新棺终于被打开,整个宫殿都泛起腐朽的味道。

    没有那么严重, 皇帝知道没有那么严重。

    棺木中的尸骸早已化骨,棺木中至多飘出些许灰尘的味道, 但是皇帝却能闻到那股腐烂的气息,让他胃中泛起涟漪。

    起初他以为是棺木中传来的气味, 然后皇帝发现不是,那气味是从他身下这把座椅中传出来的。

    腥臭刺鼻, 令人作呕, 连带坐着的他也变得恶心起来。

    皇帝近乎惊恐地看了身下的御座一眼, 慌忙站起身来,几步逃下台阶,却不防脚下一个踉跄跌了一跤,一下扑到了大殿正中央的棺木之上,正好与那棺中之人打了个照面。

    “陛下!”

    宫人们惊呼,纷纷上前扶他,却被皇帝抬手喝退。

    皇帝歪头看着棺中那副被拼凑起来的尸骨。

    它并不齐全,被套在一件精心准备的寿衣里面,却还是能看出缺了几块腿骨,头骨和露出的碎骨部分都有被腐蚀的痕迹。

    这尸骨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被识别的标志了,没有人凭借这几根骨头认出它是谁的骸骨。

    可那群人却偏要说这是穆锋的骸骨。

    皇帝知道他们在骗他,穆锋陷在关外生死不明,他们想逼他承认穆锋死了,这样他们就可以怪责是他害死了穆锋。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站起来走回御座之上,下诏杀了裴翊。

    可是他站不直身子,他看着棺中的骸骨,努力想要咽下喉咙中的铁锈。

    只一眼,只一眼,他就认出了这里面的人是谁。

    当年银枪俊俏风流满京城的穆家少爷,现在竟化为几根拼都拼不全的骨头!

    当年穆锋立誓要闻名于天下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会这般狼狈?

    皇帝扶着棺木,低声笑了起来。四周的宫人听到他的笑声,惊恐地看向他,面上的表情都透露出一股‘陛下,难道真的就不再演一演了吗’的急迫。

    看起来他们心里比皇帝还焦急,担心皇帝再笑下去之前罢朝三日的大戏就白演了。

    皇帝却再也顾不得其他,他原本只是低声笑着,后来实在忍不住变成大笑,笑得声嘶力竭,笑得肺部撕裂。

    笑得全部宫人的惊恐都渐渐变成了担忧,到此时众人才听到这笑声里,藏着多少悲痛欲绝,有宫人已经忍不住暗暗用袖子拭泪。

    大太监梁芳上前劝慰皇帝:“还请陛下保重身体,若是元帅在天有灵,见到您这番模样,也定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皇帝重复了一遍,怔怔看向梁芳,心道是‘于心不忍’还是‘痛快不已’,你真的知道吗?

    他眼角瞥到棺木中还放一套衣服,血迹斑斑,想来是当年穆锋就义穿的血衣。

    皇帝推开梁芳,踉跄着走过去,拿起那件血衣才发觉这衣服已经腐朽不已,像是被塞在什么不见天日的角落重新翻出来的。

    只怕他只稍稍一用力,这件血衣便会化为碎屑。

    皇帝的喉咙再次肿胀起来,他不愿透过这件血衣去想穆锋的尸体在北蛮手中会遭遇什么样的处境。

    他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但他宁愿不去想,像是不去想就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只想找寻些许蛛丝马迹,来证明这副骸骨根本不是穆锋的。他只知道穆锋在关外生死不明,他还记得当年裴翊也是报的生死不明,裴家老小子在家里哭得涕泗横流,连灵堂都准备好了,裴翊却从全须全尾地从关外回来了。

    为什么穆锋没有这个机会?为什么活着回来的不是穆锋?

    皇帝痛苦地想着,耳边却炸起一道惊雷:“或许是因为陛下从来没有想过让穆锋活着回来。”

    皇帝怔然抬头望去,却见年轻的穆夫人浑身缟素地走上殿来,含泪质问他。

    只一眨眼穆夫人便消失在皇帝眼中,皇帝回过神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才想起那是八年前的场景。当时整个大郑都怀疑是皇帝刻意命王英拖延援兵,才害死了穆锋。

    穆夫人与穆锋夫妻伉俪情深,亦拼了一条命不要,满身缟素上朝来要为穆锋讨一个公道。

    他满眼怒火地与御阶之下的女人对峙,眼睛被她身上的素白扎得生疼。

    若非穆锋现下生死不明,他现在就能斩了台阶下的这个女人!

    她质问皇帝:“陛下到现在都不准穆家发丧,究竟是不敢承认穆锋已经战死,还是不敢背上害死忠臣的罪名!”

    她怎么敢?!带着皇帝根本就不承认的穆锋的牌位,在朝堂之上对皇帝咄咄相逼,逼得他当庭下诏斩了王英。王英害死穆锋,当然要死。但是他该死在替皇帝接掌塞北军后,死在皇帝任命的人去接手塞北军后。

    这个女人却联合起那些大臣,逼得皇帝放弃了在穆锋死后对塞北的掌控。

    不过也算那个女人聪明,他用穆晏逼退她后,她便退守在穆家佛堂之中,不问世事,连儿子都不怎么管。

    皇帝低头,轻声对着棺中的尸骸说道:“她若不是你的遗孀,朕早就斩了她。”

    他展开那件血衣,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为什么抖得十分厉害,他在上面只看到无数血迹和破口。他不愿去想,他什么都不愿去想,但所有的事情就是会透过这些痕迹,重新被投射在他的脑海中。

    穆锋肩上中了一箭,这难不倒他,他定是直接拔出了箭扔了出去,所以血衣的肩头处有破口,还染了大片的血痕。他腹部被人砍了好几刀,上面全部的刀痕都昭示此事。还有手臂上,背上,胸口……

    他不敢再看,他想要让人将这件血衣从他手中拿走,但事实上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手中的血衣。盯了半晌,皇帝忽然从上面看到了些什么。

    “将灯点亮!”皇帝高声喊道,宫人忙应声而动,霎时间整个大殿亮如白日。

    皇帝把手上的血衣拿近,才看清下摆处有人用血写了个什么字,因为整件衣服都被血染过,血字融在血迹中,也因为年久日深,衣服朽得厉害,所以才令人看不真切。

    皇帝凑近血衣,仔细辨认着,许久终于看出上面写了个‘战’字。

    战。

    皇帝放下手中血衣,看向棺中的穆锋,喃喃问道:“战?你至死不忘为朕一战,朕怎能负你?”

    鸡鸣时分,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写下了今日的第一封诏书。

    【有夏一氏,性本凶残,自朕即位以来,屡犯我郑国边境,屠我百姓,占我旧土,凶丑贪愚,其罪当诛,命将军裴翊率军诛灭虎牢关及燕州城内夏氏蛮族,收复我大郑故土。

    待将军凯旋,余必以列侯之礼待之。】

    他将诏书封在密函中,命人以八百里加急快件送往塞北,他要战!

    塞北军中,已是鸡鸣时分,陆卓睁开眼睛偏头看向书案后面一夜未睡的裴翊。

    自陆卓向裴翊说明自己现下身体上的问题后,他便能感觉到裴翊陷入一种空前的急躁中。

    表面上裴翊虽然还是那副冷情冷性的铁血将军做派,但是这些时日陆卓眼见着裴翊根本就没好好睡过觉,一回到军营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处理各种事情。

    从北蛮撤回的暗探要怎么安排,边防各处如何增加防守,渭州城守军过冬粮草不足是否要调其他地方的暂时补上,到营地年纪太大不能再继续作战的战马究竟要如何处理,都归他管。

    不看陆卓都不知道当个将军这么复杂,他从前还以为将军只需要会打仗就可以了。

    见裴翊终于写完最后一封信函,却还不上床休息,反而起身走向帐门处,静静地站在那里向远处眺望。

    伙头兵的住处传来第一声鸡鸣,陆卓看着裴翊孤独的背影,翻身起床走到裴翊身边,陪他一起眺望雾气沉沉的远山。

    裴翊听到动静回头望来,见陆卓站到自己身边,开口问道:“你没休息吗?”

    “你不也没休息吗?”陆卓轻声说道,“有烦心事?”

    裴翊闻言扯起嘴角笑了笑,继续抬头望向远方,淡淡反问道:“烦心事还少吗?”

    他的眼下青黑,脸上难得带了点疲惫,叫陆卓看得心疼不已。陆卓伸手搭上裴翊的腰部,将他搂入自己怀中。裴翊看也没看陆卓,便直接顺着他的力道,靠到他的肩膀上。

    两人一起静静望着远山,许久裴翊才说道:“陆卓,我一直相信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但是有时候我又会害怕,如果我做错了该怎么办?”

    闻言陆卓心疼地摸了摸裴翊的头发,偏头在裴翊的鬓边吻了吻,柔声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自己的电脑就是不方便,只能限时码字了,希望我的电脑能赶紧修好。

    第80章

    陆卓行走在塞北军营中, 与一行色匆匆的传信兵擦肩而过,陆卓认得这传信兵。

    这人今晨匆匆骑马而来,带来皇帝的诏书。因涉及政事, 陆卓自觉避了开去, 不过不用看他也猜到那诏书中究竟写了什么。

    此时这传信兵从裴翊营帐的方向而来,两人擦身而过之时,陆卓眼角瞥到那传信兵手上拿了一封印蜡封的书信, 上面印的是裴翊的印章。

    陆卓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那传信兵走到营门口匆匆上马而去,呆滞了许久。

    想到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 陆卓叹了口气,回身去了裴翊的营帐,却不见裴翊。帐前守卫的两个士兵对他说裴翊找伍柳去了, 请他在帐中稍候片刻。

    陆卓点了点头, 心知裴翊十有八九是去看尚在昏迷中的暗探徐祥。从北蛮回来后徐祥虽捡回了一条命,却仍旧昏迷不醒, 一直由裴翊的亲兵伍柳照顾着。

    现在由北蛮撤回的其余暗探已经都安排妥当, 只剩下一个徐祥裴翊始终放心不下。

    陆卓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想岔了, 裴翊放心不下的又何止是徐祥,恐怕整个塞北他都放心不下。

    他拱手向两人道了声多谢, 便要往伍柳营帐的方向而去。其中一个士兵见陆卓一身轻便装扮,身上披了件粗布斗篷, 一副要远行的模样,便随口问道。

    “陆校尉这是要出远门吗?”

    陆卓脚步顿了顿, 回身点头道:“是啊, 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陆校尉可要一路保重。”

    “多谢兄弟。”

    陆卓再次拱手向他道了多谢, 才提步离去。走去老远才听见另外一名士兵斥责跟他说话的那名士兵。

    “你跟他很熟吗?还一路保重!要我说他咱们将军越远越好!”

    “我跟他不熟,但将军喜欢他,我这叫那什么……嘿嘿嘿爱屋及乌。”

    “你这叫放屁!”

    “你才放屁!放他娘的狗臭屁!”

    听两人嘴里骂得越加不好听,陆卓摇着脑袋,心事重重地走到伍柳帐前,恰遇裴翊撩开帐帘走了出来。

    两人视线对上,身子同时顿了顿。

    裴翊的视线移到他身上,见到他的装扮,开口问道:“你已经准备好了?”

    陆卓点头:“马已经拴在营门口了。”

    闻言裴翊点了点头,放下帐帘走到陆卓身边,与他并肩往营门口走去,陆卓向他问起徐祥的情况。

    裴翊叹息:“还是不好,只怕这营中不是休养的地方,我让伍柳将他带去我在渭州城的一处别院,那里会有人好生照料他的。”

    说完见陆卓偏头打趣地看着自己,裴翊顿了顿,无奈问道:“这么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裴将军在渭州城还有别院。”陆卓拖长声音说道,“看你平日半步也不离军营的样子,你拿那别院来做什么?”

    “拿来金屋藏娇行了吧。”裴翊瞪向陆卓。

    见他发怒,陆卓立即抬手凑近安抚着他的胳膊,向他表示自己只是在开玩笑。裴翊‘呸’了他一声,但没再多说什么。

    陆卓笑了笑,待裴翊怒火平息后,也没拉远两人的距离。

    两人就这样肩膀摩擦着肩膀继续前行,在路上陆卓问起裴翊皇帝的诏书,裴翊向他确认。

    “陛下果然还是想要北伐,只是我没想到……”

    见裴翊没继续说下去,陆卓追问道:“没想到什么?”

    裴翊皱着眉头,偏头看了陆卓一眼,脸上露出些许愁思。他没想到的是让皇帝下定北伐决心的不是那份‘不明真假’的地形图。

    与皇帝诏书同来的,还有他在京城的暗探送来的密信,上面自然没写太极殿内发生的种种,但是却写了皇帝命人将穆元帅棺木送到太极殿,便发出了这封诏书,诏书离京后才召见了护送地形图的将士。

    裴翊没想到穆元帅的尸骨会对皇帝有这么大的影响。

    “你心里有疑惑。”陆卓看向裴翊。

    裴翊低头看着地上的野草,像是在陆卓说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若是他真的对元帅有半分情谊在,当年为何会那样做?”

    他抬头望向陆卓,向陆卓问道:“你觉得是皇帝是故意要害死元帅的吗?”

    陆卓想起当年的情形,仔细思索半晌摇头说道:“我不懂打仗也不懂朝堂,但是从当年我在北蛮听到的话来看,北蛮之所以知道塞北军的计划是因为内奸出卖,若真是皇帝故意要害死穆元帅,这内奸必是皇帝的人,但是我怎么想都不觉得皇帝会私通北蛮,何况……”

    陆卓跟裴翊对视,将自己心头的疑惑一一说与裴翊倾听。

    “若只是要杀一人,何必要用四万精兵来陪葬?以我对我们这位皇帝陛下的了解来看,他可没有那么大方。”

    连青州救灾的赈灾银,都要抠抠搜搜地靠自己儿子补贴才能凑齐的皇帝,舍得拿自己好水好米养出来的精兵来当陪葬?

    陆卓嘲讽一笑,只怕一个那老皇帝都舍不得。

    裴翊苦笑:“谁又知道呢?总有诸多疑团,但是元帅死前,他陆续调走营中原本忠于元帅的亲卫,换上他的人马总不是假的。他早就在提防塞北军,那王英也是他派到塞北军中的督军,当时若不是因他这督军压迫,其他人即便没有令箭也早就带兵来援,何至于……”

    “你信他吗?”陆卓问到关键问题。

    裴翊沉吟片刻,摇头道:“我不信他,但是……元帅信他。”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思虑良久,陆卓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拧眉向裴翊提议道:“别想他了。”

    裴翊不知他在做什么鬼,满脸狐疑地看着他。

    陆卓不忿道:“你心里老想着其他男人,我看不惯。”

    裴翊:“……”

    裴翊‘呸’了他一声,最终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破涕为笑。

    “傻子。”裴翊笑骂道。

    被骂做傻子也全当情哥哥听的陆卓对着他耸耸肩,伸手勾住裴翊的手,抬头一看,陆卓这才发现两人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营门口。

    陆卓的脚步当即顿了顿,他身旁的裴翊见他脚步停下,抬头看了看,见到营门口正在低头吃草的马,裴翊的身子顿时僵住。

    陆卓担忧地看向他,为难道:“要不……”

    裴翊抬手止住他的话:“我已经下定决心,你不用再劝我。”

    裴翊回头再望了一眼塞北军营,而后便大步流星走到营门口,解开了拴在木桩上的两匹马的缰绳,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扔给了跟在他身后的陆卓。

    两人飞身上马,陆卓牵着缰绳,驾马走到裴翊身边,满眼忧虑地看着裴翊,开口问道:“从羽,你真的想好了吗?”

    裴翊回身望着仍旧沉浸在平静中的塞北军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向陆卓说道:“这一定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糟糕的一个决定。”

    他在陆卓面前一向是那么的坦诚,从来不屑于将自己的心思隐于暗处。即便是此刻他将要为陆卓暂时舍下塞北军,他也没有为减轻陆卓的负担,矫揉造作地将自己的顾虑藏起来,不叫陆卓知晓。

    陆卓爱他的坦诚,也尽量将自己脱离这个故事,皱起眉头理智地向他分析道:“若是为我确实不值得,若是为了阻止皇帝北伐,你大可不必真的走。”

    裴翊闻言笑了笑,转头看向他问道:“你真当皇帝是好糊弄的吗?”

    两人曾经谈过此事,陆卓要去找压制体内邪功的法子,他之前因没控制住体内的血气在床上伤过裴翊,现下其实是不想裴翊同行的。

    但皇帝要逼裴翊带兵北伐,此刻还是以列侯之礼利诱,等到利诱不成,怕就是要以裴翊在京城的家人威逼了。

    裴翊已经上书劝阻皇帝北伐,并以辞官来表明自己的决心,此刻干脆就先行一步,直接让皇帝找不到人,看他怎么施展他那套帝王之术。

    “若是此时不走,只怕就走不了。”裴翊道。

    “我只是怕你这样走会受处罚。”陆卓将担忧的目光锁定在裴翊的脸上。

    “你放心,就像你说的,他舍不得好水好米养出来的精兵,何况是赔了一个王爷两个参将才保下来的将军。”裴翊摇头,“我对他还有用,他舍不得杀我。”

    “但是你在京城的家人……”

    “你担心我爹护不住我们家吗?”裴翊笑起来,“这个你就更可以放心了,我爹是两朝元老,你看朝中年年倒那么多大臣,为什么就我爹一人可以安安稳稳地当着他的相爷?还不是就凭一招跑得快,只怕我的辞官上疏还没到御前,我爹已经开了宗祠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了。”

    陆卓闻言失语,看裴翊的表情又不像在开玩笑,一时都不知道是该出言安慰,还是该开口称赞一句相爷真是厉害。

    “兄长。”裴翊叫住陆卓,认真地望着他,“扎颜现在摸不清地形图是不是真的在我手里,再加上他要清查我安插在他军中的暗探是否尽除,若是皇帝不北伐,短时间内北蛮是不会轻举妄动的,现下塞北并不是非我不可。”

    “我虽放不下塞北,但我更知道若今日我真的让你一个人走,我以后一定会后悔。”

    陆卓跟他对视许久,唇角弯了起来:“那看来,今日我怎么都要从塞北带走一个将军了。”

    裴翊也弯起唇角:“兄长,带我去江湖上看看吧。”

    一句话直接戳中陆卓内心暗藏许久的隐秘想法,曾经陆卓心心念念的,可不就是要带着裴翊去江湖上看看。

    陆卓大笑起来,牵着缰绳驭马上前,拍了拍裴翊身下红马的马屁股,朗声说道。

    “我们走!”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